“瓦西里的面包梦”

    一
    “瓦西里”同志是红光大队红卫小队的泥巴匠王石头的外号。小时候,在乡场上看电影《列宁在十月》,便死死记住了纵身跳楼传递生死情报的卫士瓦西里。瓦西里跳楼的一瞬间,坚定地定格在他的脑海里,时常复读。王石头佩服得不行,以致“瓦西里”成了他的口头禅,“瓦西里如何,”“瓦西里说”。久而久之,小伙伴们送他一个洋外号“瓦西里”。
    记住了瓦西里,一定忘不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那句著名的台词,可惜,“瓦西里”同志还小,不知道那是著名的台词,但是,丝毫不影响他对“面包”的向往和期待。在六十年代还饥馑的后期,“面包”实在太有诱惑力,令小小的“瓦西里”同志垂涎三尺。其实,从小到大还没见过面包啥么样?电影里也没让他解馋,只听说,面包是外国有钱人吃的东西。他常想:我们乡下吃白面馒头都难上加难,吃面包,比画饼充饥还难。因为,他想象不出面包的形状和香气。他发誓:长大了,赚一抽屉的钱,去城里好好吃一顿面包,过足瘾!当“瓦西里”同志吃上香喷喷的面包梦实现时,已是二十几年后的事情,比吃面包还幸福几十倍,几百倍!
    二
    “瓦西里”同志常说,他的命真苦,比苦瓜还苦。这个比喻不正确,应该是比黄连还苦。可是,他压根没吃过黄连,只吃过苦瓜的,还是有道理的。他说,他生下来一百天,娘就死了,饿得他“哇哇”大哭,嗓子都哭哑了。好在三娘及时现身,当然,三娘前面还有大娘、二娘,因此,“瓦西里”同志头上还有个同父不同母的哥哥。
    三娘是安徽人,发大水遭灾,一路乞讨流浪到红光大队红卫小队,那时候,“瓦西里”同志饿的奄奄一息。父亲愁眉不展真想立时送人,救他一命。可他是个男儿,有俗话说“十个黄花女,不抵一个癞子儿”。队长也没办法,那时,整个大队范围类也没哪个媳妇生孩子,不然,可以救救急,可见,“瓦西里”同志的命真苦。
    都说“老天有眼”。“瓦西里”同志的三娘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到来,虽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手中牵一个女孩,怀中还抱一个女孩。让队长的一双眼睛盯着女人的胸口不放,队长可不是邪门歪道的人。他乐了,了解女人情况后,当即做主,让“瓦西里”的父亲收留母女三人,合成一个家。
    父亲叹息道“饭都吃不饱,又添三口......”队长诡秘一笑劝说道“做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四条人命多大的造化,实在难,队上救济几口。”
    父亲无奈,队长也没先见之明,也就是“预知功能”,二十多年后,让父亲省了多大的负担。
    “三娘”正处在哺乳期,吃了几顿饱饭,奶子像充气的球鼓胀起来,奶水像水枪一样足。先喂自己的女儿,吃饱喝足才喂“瓦西里”同志。人人都是有些自私的,何况,这个家怎么回事都说不清道不明,还有“瓦西里”同志与她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只是回报的义务。
    长大后的“瓦西里”同志每每听到这些故事,居然很大度,她是我的养母,有再生之德,感谢都来不及。后来,三娘又成了他的丈母娘,他更是理直气壮,她养育了我,还给我一个健壮结实的媳妇,我一定要好好报答。“瓦西里”同志没有食言,极其孝顺养母加丈母娘,这是后话。
    都说缘分是一定的,三娘的小女儿与二娘的儿子结为夫妻,这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好事。可是到了大女儿那里,渠里的水不流了,干涸了。她偏不认可不同父不同母大娘的儿子,父亲母亲极力想促成此事,乡下也见怪不怪,没有那么多伦理道德,只要没有血缘关系,只要不在“五服”之内,大家多喝一餐喜酒何乐不为。可是,大女儿誓死不从。她的道理极简单:这个家太穷,她穷怕了。
    还是媒婆见多识广,出个好主意:换亲。结果,说于邻村条件较好的人家,大儿子做了上门女婿。两桩喜事,省钱又省力,皆大欢喜。
    三
    “瓦西里”同志也穷怕了,看了那场电影后,更加强烈地愿望做工赚钱。古训有“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初中未毕业,随了村里的建筑队进城打工,从挑灰桶的小工做起。起先,他想学木匠手艺,可是,木匠的家什太多,锯子、刨子、凿子都是一套一套,没那么多钱买:后来,又想学油漆匠手艺,一把毛刷,一张砂纸就是油漆匠。可是,油漆匠的活太少,没钱赚;便又想学架子工,架子工爬高,太危险;最后觉得还是学泥巴匠手艺,泥巴匠的活最多,最赚钱,工具也简单,一把灰刀,一只灰桶就可以开张了。
    打工三年,没有拜个师傅,乡下泥巴匠师傅保守,“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瓦西里”同志吃苦不少,都是偷偷学艺,竟然学得有摸有样,砌砖墙,贴瓷砖、铺地板砖都是拿手绝活。他媳妇(那时还是姐)常常骄傲地说“矮子的心多,抹布的筋多。”
    十九岁那年回家,与大自己三个月同吃母乳长大的姐成亲。第二年生个丫头,第三年添了小子。“瓦西里”同志踌躇满志,拍拍媳妇的肚子说“老婆真能,年年不空。”他还想生个小子。可是妇女主任上门做工作“够了,该结扎了。”
    媳妇不干,她还想偷偷地生几个,在老家,生五个六个的都有。结扎了,就没那个梦想。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新闻:男人结扎,结扎不好可以冲开,还可以生,假如真有意外,结扎的男人解扎也容易些。于是动员男人结扎。男人一楞,“真有这事?”
    “真的。”
    “痛不?”
    “不痛,像阉鸡一样。”
    “瓦西里”同志脑海里映出公鸡不像公鸡母鸡不像母鸡的阉鸡,“那不行,不成太监了?”
    “谁叫你成太监我还不干呢!”
    “真的不影响咱俩亲热亲热?”
    媳妇的脸泛红,乜斜一眼扭身就走。
    “瓦西里”同志坐月子的时候,媳妇很心疼,也没有好吃的补补身子,眼睛盯上那群“半糙子鸡”,开春捉的二十几只鸡,有的公鸡开叫了,老人们常说,刚开叫的仔公鸡最养人,公鸡又不生蛋,糟蹋粮食,便杀了一只鸡。
    在乡下,杀鸡是极其重要的事情,除非来了贵客,除非喜庆的事,再就是过年。
    过年杀鸡,不叫杀,杀,不吉利,叫“福鸡”,而且还挑日子,“杀七不杀八”。“福鸡”一般不劳小孩子们动手。
    “瓦西里”媳妇没杀过鸡,只是草草看过大人们杀鸡,也晓得一点过程。于是,依样画葫芦,割了颈项放血,烧开水烫鸡拔毛......然后,隔水炖了一砵黄橙橙香喷喷的鸡汤,撒上绿葱花,哎哟,满屋子流香。
    媳妇邀功请赏的双手端到丈夫床前,丈夫关切地问“伢们都有?”
    “都有。”
    丈夫拿筷子戳鸡肚子,“噗”一股臭气冲来......“么回事?么回事?没剖鸡肚?”“瓦西里”同志揶揄自己道“我的命真苦哇!”从此,不再吃鸡。更加怀念香喷喷的面包。
    四
    幸福装饰公司急需一名技术好的泥巴匠,尤其瓷砖贴得好,地板砖铺得平的熟练工。招聘几个,都是王婆卖瓜的水货。
    吴老板便去天桥民工集散地“淘宝”,“民间”藏龙卧虎呢。
    到了天桥,木工、水电工、油漆工,泥工应有尽有,蹲在马路边等雇主。找他们干活的多是小企业,小单位或是家庭的修修补补,也有小家装,多是看中价格比正规装饰公司便宜,但,技术要求不低,有时更苛刻。
    假如谁有接到活,便以他为主搭起草台班子,由他挑选所需工人,自然,多是挑选技术好,不扯皮的同行。“瓦西里”同志跟过不少草台班子,他的技术无可挑剔,大家多愿意与他搭伙。
    吴老板将越野车停在远远的,只身来到集散地闲晃,暗地里打量坐着或是蹲着的每一个泥巴匠。然后走到一个面相憨厚的木匠跟前,这就是老板的聪明之处。
    “啷哥,打听个事,有没有贴瓷砖手艺好的人?”
    “有哇,瓦西里贴的最好。”
    “瓦西里?好熟悉的名字。”
    “你啷哥也认识他?”
    “不不不,好像是外国人名字。”
    “嗬嗬,是那,他外号叫‘瓦西里’。”
    “带我去看看。”
    当“瓦西里”同志站在吴老板跟前时,还得仰着脸。吴老板有些不悦,他想象中的好手艺师傅,应该有四十多岁才像,他,顶多三十岁。只好随便问问“你真的会贴瓷砖?”
    “还可以,嘴上说起花也没用,看看实际操作再说,不会让老板失望的。”
    木匠也在一旁帮腔“老板,真的不骗人。”
    “跟我走吧。”
    “我媳妇也得去。”
    吴老板顿了顿,“走吧。”
    “老板,需要木工吗?”
    “都去。”
    越野车直接开到工地,交给项目部经理,又掉转车头一溜烟地没影了。
    这是个大型酒店,“瓦西里”同志一点不耽搁,给媳妇使个眼色,媳妇转身合灰、浸泡瓷砖。“瓦西里”同志打好水平线,媳妇的水泥灰也拎到跟前,不稠也不稀恰到好处,瓷砖也码放在手头。“瓦西里”同志全神贯注地铺开瓷砖,老练老道,一看就是个老手。项目部经理拿照明灯贴在瓷砖墙面偏着头瞄一眼,转身给老板打电话“这人要了。”“瓦西里”同志和吴老板都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开心的故事。
    五
    缘分是一定的,这话一点不掺假。
    “瓦西里”同志碰到吴老板的缘分,那是太有渊源了,又太奇巧了,那是真缘分。
    一年来,“瓦西里”同志的手艺在幸福装饰公司首屈一指,就是格外挑剔的吴老板也另眼相看。过年放假前,吴老板特意让“瓦西里”夫妻来办公室一趟,发两万块钱奖金。“瓦西里”同志受宠若惊,双手颤抖,一个劲点头道谢“谢谢谢谢谢谢。”跟日本人似的。然后闲聊。
    “‘瓦西里’也是江北散花州人吧?”
    “嗯,散花州红光大队红卫小队人。”
    “看,我们还是老乡呢。家里还有么事人?”
    “我爷(父亲),我......我三娘,也是丈母娘,两孩子,呵呵,这是我媳妇。”
    “你有三个娘?”
    “嗯哪,大娘我没见过,姓黄,二娘,也就是我亲娘,叫吴秀云,嘿,和老板一个姓。我娘生下我百日就死了,一点不记得娘的面相,有时还真想我娘呢!......三娘叫朱凤英,也是我的养母,有恩于我,我要好好孝顺......”
    吴老板一言不发,频频点头,嘴里喃喃重复着“吴秀云,吴秀云”的名字。
    “‘瓦西里’同志,好好干,你会有出息的。”然后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包茶叶,一条香烟,“带回去,过年了,招呼待客”。
    “瓦西里”夫妻今天太高兴了,每月工资照拿,年底还发两万块钱奖金,天上掉馅饼了。忙将钱揣在羽绒服里面的口袋里,按按很结实,这才和媳妇骑上摩托车回家。
    走在车水马龙繁华的街上,“瓦西里”同志眼前飘忽好几家面包店,心中的梦想苏醒过来,对媳妇说“买面包去。”
    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么童话般梦幻的面包店,“瓦西里”同志一点不胆怯,怀里两万块钱借给他胆子。便在一排排货架前躬身细看,面包还有那么多花样:圆形茶包,酥皮面包,叉烧餐包,墨西哥餐包,麻蓉包,辫子包,奶黄三角包......“瓦西里”同志看花了眼,嗅嗅鼻子,这才闻到特别的香味,香甜,很特别的香,很特别的甜,有点腻,却受用。一看价格,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贵。当然,一个面包的钱可以买三个鸡蛋,有的,可以买七八个鸡蛋......“瓦西里”同志很民主,与媳妇相商买了六个面包,口袋里的零花钱买几个面包都绰绰有余。
    一路上,“瓦西里”同志想象着回家吃面包的美好时刻,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蠕动。“面包会有的,一切都好会有的。”是的,面包有了,还有很多也会拥有,他没有想到,这一切来的太快了,来的很不真实,有些不相信这是真实的。
    六
    开年上班,“瓦西里”夫妻带了好些个土特产送给吴老板。花生果、绿豆粑、油面、豆糕、糍粑。油面用红线系着,糍粑点一点红,这是乡下习俗,吉庆,吉祥。
    让“瓦西里”同志没有想到是,吴老板任命他为项目部副经理。副经理,意味着工资几倍地涨,意味着是吴老板的左膀右臂......“瓦西里”同志晕了头,只以为自己的技术好,碰到贵人了。“瓦西里”同志更是卖力气地各个工地跑,有时亲自示范,指导泥巴匠们干好活......
    又到年底,又在吴老板办公室,又是夫妻俩。吴老板发五万块奖金。“瓦西里”心里“嘭嘭”直跳,默算一下,这一年下来,他夫妻俩在幸福装饰公司赚的钱令他咋舌,这可怎么感谢吴老板呢?
    “‘瓦西里’同志,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吴老板,还......还没想好,总是全心全意为吴老板效力,绝无二心。”
    “目光短浅,你们都很年轻,可塑性强,这么做下去也行,可是孩子还小,你得为孩子前途着想,就窝在乡下一辈子?”
    “瓦西里”同志一时转不过弯来,云里雾里一般。
    “我建议你们在城里买套房子。”
    “吓,那多贵呀!”
    “买二手房,便宜,把孩子老人接到城里,孝顺孝顺。”吴老板从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说“我的旧房子空着,你们看看,很便宜的,一时拿不出钱,年底再给也行,去看看。”
    “瓦西里”同志抹不过吴老板的面子,恭恭敬敬地将钥匙拿在手里,也系了一根红丝线。“吴老板,也信这个?”
    “我们是老乡嘛。”
    夫妻俩去看房子,像是强迫买房。这不刚刚发了几万块钱奖金,吴老板就想着法子抠回去,妻子拿定主意,这房坚决不能买,二手房再便宜,也得二十万吧?我们这两年的积蓄都掏空了不是。“瓦西里”同志很民主,听取媳妇的意见,做个样子,去看看房。
    打开门,“瓦西里”夫妻吓一跳,这是旧房?好像还住着人家。沙发、电视、衣柜、锅碗瓢盆煤气灶、热水器一应俱全,如果不是床上没了铺盖,“瓦西里”夫妻还把自己当做贼进错家门。
    可是,老板的房子就是老板的房子,不说气派,就是那装修的气氛很让人想家。“瓦西里”同志又有些犹豫,动心了。媳妇说,“回家同两老商量商量再说。”
    回家,将前前后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两老对视一眼,都点点头,相信遇到贵人搭救。只是父亲慎重的说“明天,让我偷偷看一眼老板地面相再说。”未必老父亲还会相面?
    第二天,父亲躲在角落偷看吴老板一眼,立马过江回家,在“瓦西里”同志亲娘坟前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