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酸甜苦辣

    一
    我仗着在乡文化站的黑板报上发表过几块“豆腐干”,自以为火候已到,一时心血来潮,竟毅然撂掉锄头把,闯进城里做起了自由撰稿人。为了便于采访,收集素材,我索性假冒当地一家报社记者张三的名字,办了一本假记者证,印刷了一批名片,并从旧货市场上买来了一架二手傻瓜照相机,配置了一只采访包。这天,我准备停当,装模作样地背着采访包出了门,直奔附近的一家私营造纸厂,打算采写一篇有关环境污染问题的稿件。老板起初看我一副脸黄肌瘦、穷酸迂腐的样子,断定我是个来找工作的农村回乡知青,不问青红皂白就蛮横地挥手赶我走:“去去去,我们要的是干力气活的,不要坐办公室的!”直到我把假记者证一晃,傻瓜照相机一端,郑重其事地向他说明了来意,老板的态度才急转直下,陡然缓和了下来。
    原来这家造纸厂为了节省成本,污水未经处理就直接排放到河流里,严重污染了水质,流域内的居民早就意见纷纷。老板做贼心虚,忙不迭地向我赔礼道歉,低声下气地央求我高抬贵手,千万不要曝光,最后还硬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我采访不成,却出乎意料地发了一笔横财,初战告捷,尝到了甜头,顿时精神大振。我欢天喜地离开造纸厂,一路东张西望,更加留意寻找有价值的新闻线索。经过一家臭豆腐店时,我看见里面座无虚席,生意异常红火,凭经验估计臭豆腐里面必有大文章可做,于是灵机一动,决定先混进去抓住把柄,然后再敲它一竹杠。我趁老板娘不备,偷偷地溜进店后面的一间密室里,果然发现一个瘌痢头正躲在里面加工臭豆腐。只见那人拾起一块白豆腐,丢进一个布满污垢的垃圾筐里,随后拿出一个塑料瓶,倒了些粉末撒在上面。我一看那瓶子上的标签,居然是用于染色还原用的化工试剂硫酸亚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那人又从卫生间捏了团黑乎乎的东西丢进一只水桶里,用一根木棍搅拌了几下,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味。
    我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我赶紧掏出傻瓜照相机,抢进几步,对准瘌痢头飞快地按下了快门。那人只顾埋头干活,被突如其来的闪光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待看清了一个陌生人正端着照相机站在面前时,他不由得愣住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我趁机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威胁他要把秘密公布出去。瘌痢头慌了,急忙掏出一大叠钱,企图换回胶片,堵住我的嘴。我心头一阵狂喜,故作镇静地跟他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才把胶片退还给他,接过钱扬长而去。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捞上了两笔巨款,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开了:好家伙,如果照这样干下去,不用多久就是一个小富翁。到时候别墅会有的,轿车会有的,美女也会有的!我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正在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冷不防耳边乱嘈嘈一片声响:“喂喂喂,帅哥,来嘛!”“全市最低价,二十块钱让你玩个够!”我吃了一惊,举目四顾,只见满眼都是浓妆艳女们飘来荡去的身影,打情骂俏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误闯进了“红灯区”。
    这时,一个打扮得像妖精婆似的风骚女人,扭腰摆臀凑上前来我他搭讪。我被她纠缠着脱不了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干脆将计就计,一来浑水摸鱼潇洒它一回,二来还可以利用记者的身份再搞一次“创收”!我拿定主意,便顺从地跟着妖精婆穿街过巷,左转右拐,最后来到了一间偏僻的出租屋前。妖精婆开了门,把我领到一张小床前,伸手就向我要钱。我冷笑道:“哼哼,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装腔作势地亮出那本假记者证,递过去一张名片,试图先给她来个下马威。谁知妖精婆接过来一看,竟失声尖叫了起来:“唉呀呀,不得了,记者混进来啦!”
    话音刚落,一个青面獠牙从床底下呼的一声滚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鹞子翻身弹跳而起。我见势不妙,撒开双腿就要夺门逃跑,不料守在门外的一个独眼龙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又朝我的小腹踢了一脚,硬是象拧小鸡似的把我拧了回来。独眼龙一把攥住我的衣领,气急败坏地嚎叫道:“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居然敢来调查老子!”青面獠牙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直抵我的颈脖子,恶狠狠地叫嚣:“老子公安都不怕,难道还怕你一个破记者不成?你去死吧!”
    我被这阵势吓得面如土色,四肢筛糠,声嘶力竭地辩解道:“大哥,其实我不是记者,那本记者证是假的!”独眼龙犹豫了一下,吩咐青面獠牙说:“兄弟,你打个电话到报社问问,如果他真的是记者,再把他干掉也不迟。反正他落在咱们的手里,绝对跑不了!”青面獠牙点点头,收起杀猪刀,掏出手机很快就拨通了报社的电话:“喂,请问你们报社有没有一个叫做张三的记者?”对方回答道:“有哇,怎么啦?”青面獠牙一听,顿时暴跳如雷:“好啊,你们等着来给他收尸吧!”就手忙脚乱地关了机,扭头对独眼龙说:“老大,不好了,这小子果然是个真家伙,赶紧动手吧!”说着,举起杀猪刀就要向我砍来。
    我眼睛一闭,绝望地哀叫道:“大哥,冤枉啊!我是冒名顶替的假记者,我的真名叫王二。你们看我这副相貌也应该看得出来,真的记者哪有这么瘦、这么黄的?这都是长期缺少油水造成的哪!”独眼龙和青面獠牙差点被我逗笑了,他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一时面面相觑,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看样子,确实不象坐办公室、吃闲饭的文化人,倒有点象捡破烂的流浪汉。”
    我见他们态度有所缓和,趁热打铁进一步解释道:“大哥,我确实不是记者,请你们相信我!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角色不能装啊?” 独眼龙犹自半信半疑地盘问道:“可恶!那你到底是搞什么名堂的哟?”我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由撰稿人,没有单位,没有职业,完全靠着胡编乱造些狗屁文章,勉强混碗稀饭吃而已。”
    独眼龙和青面獠牙终于放下心来,笑道:“如此说来,咱们也算得上是一条道上混的朋友了,都不容易啊。你走吧,记住下次不要再来招惹我们了!”我得了赦令,采访包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出租屋。走到大街上,我不禁仰天长叹:我王芭丹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做梦也没想到,一条老命差点断送在贪财好色上了!往后就是穷得讨饭、捡破烂,再也不敢玩这坑蒙拐骗的勾当了!
    二
    去年三月份,我通过职业中介所介绍,进了一家私营五金工艺厂。我被分配在酸洗车间,负责清洗半成品的铁锈、油污等杂质,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忙得团团乱转。
    干了一段时间,跟工友们渐渐地熟络起来,了解到此前曾有人因劳累过度,头晕眼花,一不小心掉进了酸洗池里,被硫酸溶液活活地腐蚀死了。知情的老工人都不肯从事这份既辛苦、又危险的工作,纷纷跳槽走了,厂方被迫从外面另找新手接替,而且暗中规定必须扣押身份证和三个月工资,一年之内不允许自动离厂。我听了,不禁毛骨悚然,后悔莫及。
    跟我同时进厂的还有牛幸福和马高兴两个工友,也是被中介所欺骗来的。他俩暗地里怂恿我一起结伴逃跑,然而整个厂区地处荒郊野外,四周高墙耸立,铁网密布;里面保安蛮横,狼狗凶猛,宛如一座劳改监狱,硬闯是决计逃不出去的。我们绞尽脑汁,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周全之策,只得苦熬着,等待渺茫的机会降临。
    一天中午吃饭时,两个工友为了争夺饭勺,竟大打出手,把个食堂搅得沸反盈天。老板见状,当即吩咐财务部结算工资,把他俩打发出厂了事。事后得知,原来老板外强中干,欺善怕恶,对于敢于打架、闹事的工人,历来都是敬而远之,不敢招惹。牛幸福深受启发,兴奋不已地跟我商量,也来合伙炮制一场斗殴事件。我看他拳头比我的脖子还粗,不免有点胆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这天早上,我们酸洗车间的全体员工列队举行早班会。车间主任唾沫飞溅地正训得起劲,站在我后面的牛幸福突然高声地嚷道:“老王,你他妈的老是踩我的脚,想找死么?”话音未落,飞起一脚就踢在我的屁股上。我忙转过身子,装模作样地跟他扭打成一团。谁知他一下子动起了真格的,抡起拳头打铁一般砸向我的脑袋,直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车间主任一看势头不妙,赶紧叫来保安,把我俩押解到了老板的办公室里。
    老板问明了情况,迅速作出决定:鉴于牛幸福故意挑起事端,态度恶劣,手段残忍,立即开除出厂,工资照算。而我因为表现老实,认错态度好,被处罚款一百,留厂察看三个月。我被白打了一顿,自己没走脱,反倒做了别人的垫脚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此后不久,成型车间的一个工友被切割机切去了一根手指,狠心的老板不愿支付医药费,竟不顾他的苦苦哀求,让保安强行把他赶出了厂。马高兴由此突发奇想,决定采取自残的办法,以便达到“曲线出厂”的目的。
    那天,车间主任安排我和马高兴打磨返工产品。马高兴故意把磨片砸裂,装在打磨机上,我大惊失色,站在一旁竭力相劝,但他不以为然,愤愤地说:“干下去是死,自残大不了也是一死,同样是死,不如冒险赌一把!”说着,他脖子一梗,牙一咬,把打磨机对着自己的身体猛地按下了开关。不料那磨片却朝着反方向飞出,“嗖”的一下击穿了我的上嘴唇,打落了我三颗门牙,顿时血如泉涌。
    马高兴愣住了,赶紧撕下一块布条裹住我的嘴巴。工友们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挤眉弄眼地向我竖拇指,扮鬼脸:“老王,你真行,这一招够狠的!”“老王,这回包你走得成了!”我哭笑不得,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们又说:“老王,同是天涯打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自家兄弟面前,你就别装蒜了吧!”
    这时,车间主任陪着老板检查工作正好路过,只见车间主任对着老板嘀咕了几句,老板突然暴跳如雷,不问青红皂白就指着我破口大骂:“好啊,王八蛋,你又跟老子玩起‘苦肉计’来了!打死你!打死你!”他一边骂,一边冲着我拳打脚踢开了。可怜我嘴唇受伤,作声不得,只好一只手掩着嘴,一只手捂着被踢肿的屁股,落荒而逃。
    我最终又被罚款一百元,留厂察看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