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该怎么说你……

阿铜是我内弟,也是老岳母的小儿子。一个雄心勃勃又自叹生不逢时的待业青年,一个除了精心保养自己只会怨天尤人的宝贝儿,一个让人恨不起来、也同情不起来的“阿Q”式人物……
我的岳父母都曾经是煤炭学院的高材生,狂热的工作热情使他们先后把两个女儿送到农村寄养,而把两个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小儿子阿铜生顽劣却颇受岳母宠爱,小学曾经留级,中学勉强毕业,就因为哥哥阿钢考上了公费大学,阿铜十分不服气,这才要挟老母掏钱,远赴省城上了自费大学。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上大学是不用交学费的。阿铜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我哥上大学五年,花了家里五千块钱的生活费,我就不相信,五千块钱我买不来一张文凭。看来决心挺大,敢情是要绝食断水停止呼吸,不用吃喝拉撒就为买张“文凭”……
说到理论,阿铜对家里人也自有一套说法:“大姐自私不顾家,没出息;二姐让夫惯坏了,不会料理家务”——还算给俺留了一点点面子;“俺哥是个书呆子,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出息;老爹是个“暴君”,整天看我不顺眼;老娘活得窝囊,白为老爹耽误了青春”……似乎唯有他自己才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家庭主宰。怎奈生不逢时,因此长叹:“宝马良驹常有,伯乐不常有啊!”
且不说五千块钱是否能够“买”到文凭,仅凭一番“高论”,足以让人瞠目咂舌、刮目相看了……
一论国家缺少法制,应该“严其律,行其实”,一错重责,二错重罚,三错杀头……中国人太多了,杀上几千万不算什么。二论人口众多、素质太差,唯有严格计划生育,残疾超生一律淘汰才是上策。三论大力发展间谍事业,充分利用外国的先进技术……天哪!囫囵个儿一个正上政法大学的法盲生。
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要发明什么“永动机”,要求老母亲“赞助”6000块钱和一间拥有必要设备的“实验室”。痴说梦话当然不可能得到家里的支持,他便暴跳如雷,冲着老母亲嚷道:“整天说你儿子没出息,你儿子要搞发明创造,你们又不支持,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曾问他:“你的‘永动机’工作原理是什么?”
他说:“别以为我是傻子,说出来你们好抢在我前面申请专利啊?”他甚至还“举例说明”:“三年前我就发明过一种立体地图,我对好几个朋友讲过,不知道那个王八蛋出卖了我,让一个外地人搞出来了。以后,我不会那么傻了!”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立体地图”不过是三维成像影视地图,可我知道,宝贝阿铜连计算机都没摸过哪!
阿铜终于上大学了,成了政法学院的自费生。可没上几天学,又突发奇想要办一家私人工厂。一了解况才知道,他的一个同学为了给他弄几个零花钱,就介绍他给一家乳制品厂加工酸奶瓶盖,把六连张印好的奶瓶盖裁成单张,每百张付五角钱加工费。第一天裁了三千多张,一算账,自认为“收入颇丰”,两年就能弄个“万元户”。可谁知,这工作太单调,简直就是乏味的机械动作。
郁闷之中突发奇想:如果能开一间工厂,雇几个农村女孩儿,咱只管分派任务就行了,那还不是大把地赚钞票啊?就在他紧锣密鼓地大肆张罗建厂事宜,有告诉他,办厂需要租用场地,还须办理工商执照、税务登记、卫生许可、安全生产等一些列相关证照,乳制品厂也发来回复:本厂生产能力有限,无须过多酸奶纸盖。气得他四处骂娘,好长时间没缓过劲儿来……
又有一天,我给孩子买了个磁粉书写板,他看到后便不释手,把玩了好几天,寒假回家就找了许多瓶瓶罐罐和铁砂,声称要发明一种“无尘黑板”,彻底解决老师吃粉笔灰问题。后来我告诉他,那里面装得不是铁砂是磁粉,并且已经有专利权了;他这才十分惋惜地放弃了这项“伟大的发明”。
阿铜到省城学习转眼半年多了,因为当时自费生是不包食宿的,所以他就自己住在亲戚家的一间空房子里。一天路过顺便去看看他,一见面就吓了我一跳。只见他鼻青脸肿一副惨象,头上还裹着纱布……一问才知道,他爱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儿,可那女孩儿是和七个孩儿一起从新疆来省城上学的,结果遭到一顿群殴。
我说:“人家既然和一群男孩子跑二千多公里来这里上学,就一定有相好的,你还在里面搅和啥?”
他却问我:“你咋知道她有相好的?她对我就是真心的,不然她为啥老冲我笑?为啥老跟我谝?不喜欢我为啥还收我送的东西?”
我训他说:“收你东西是因为你爱送,冲你笑是因为你可笑。你挨打的时候,她有啥反应?”
“她怕那男孩儿,所以站在旁边看着……”
我吼道:“看你挨打?你活该啊!”
没想到,人家倒给我来了一篇精彩演讲:“爱情是伟大的,人人都有爱的权利,谁都不可能剥夺我的权力……为什么他能爱我就不能爱?只要家里老娘同意,我立马就带她回家结婚。他们不就仗着自己有钱,敢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有什么了不起?老娘要是给我一万块钱,她保准同意和我结婚……他喜欢我,我喜欢她,这有什么错……”
我驳斥他:“你以为你老娘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有本事你自己挣去啊!”
他却说:“我现在是花家里的钱了,就算借的行不行?”他又指着自己的秃脑门儿说:“你往这儿看,这是什么?我算过卦了,这叫‘前途光明’,你懂吗?”真懒得理他,你就自己先“光明”着吧!
五一节我回铜城,听说他从家里拿了800元学费和200元生活费;我从铜城回来,一见面他就问我:“老娘给我带钱没有?”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他说把钱丢了,学费还差300块,我给他了。
过几天,家里来信问寄给阿铜的500块钱收到没有?只好去问他。到那里一看,地上放着几瓶“国公”补酒,炉子上熬着中药。问他怎么了,他说:“最近身体不好,胸闷气虚、四肢无力、夜盗虚汗、不思饮食……”
我问他吃得什么药,他说:“自己配的。”我告诉他中药可不能乱吃,他说:“我的身体我知道。”
一看药方吓了一跳:人参、鹿茸、当归、天麻、黄芪等十余味中药,每副计价70多块钱……天哪!光这补药一个月就得300多块;我当时一个月工资是57块;老岳是工程师,一个月也不过100出头,可他这三个月就开了2000多块钱的中药。赶紧禀报老岳母,一封电报招他回去,此事告一段落。
可他从家里回来不久,一天中午又头破血流地来单位找我,说是又被打了,还是因为那个新疆女孩儿,还是七个打一个。领到楼下保健站,大夫一看吓了一跳,血呼呼的脑袋涂着白粉,裹头的白衬衣都成花的了。大夫问:“你这抹的是啥呀?”
他说:“我自己买的金疮粉。”大夫说:“去医院去吧,最好做个脑电图。这是硬器所伤,可不要大意。”只好带他去医院,折腾了我一下午。然后,赶紧给老岳打报告,再别“上学”了,否则非出人命不可。
国庆节回铜城,看到厨房炉灶前扔了几十个“虾条”包装袋,家里除了三岁小女再没别的孩子啊!老岳母说:“阿铜说他秃顶是因为缺磷,虾条里含磷量大。”我可知道这幼儿食品的价值,心中自然感叹不已!忽然小女哭叫起来,连忙去哄,小女的话差点儿让我跌一跟头:“舅舅抢我‘卜卜星’……”
晚上准备睡觉,阿铜忽然坐到我的身边:“哥,我有话对你说。”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强打精神听他说啥。“俺哥是个书呆子,靠不住;将来我有点儿啥事,咱爸咱妈就靠你了……”这话说得我心里直发毛,可他还说,“让他们狗日的都给我蹦,到时候让他们跪在我面前哭都来不及……”
“你……你想干什么……你可别……”我吃惊地打断他的话。他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哥,你咋了?你以为我要干啥?”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干啥?我才不会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吧,等吧!等我掌权的那一天……睡吧睡吧,不打扰你睡觉了……”说完走进里间屋子,“啪啪啪”地拧着电视机旋钮,又把声音开得更大一些。我心里骂道:这该死的电视台,三更半夜还播什么节目!
如果说他看电视是为了增加知识,那也太抬举他了。他会因为电视里一个小孩子的半句谎话而抚掌大笑,也会因为老太太一句“命真苦”而唏嘘不已,还会因为新闻报道中的某一句话,大骂当事者无能、智商太低。
除了电视癖还是个杂书癖,不管什么书,只要他觉得“有用”就统统买回来,他还让我给他买“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一个日本人”的书,还有什么“大倍数中国和世界地图”,不知道他是想当希特勒,还是想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在他的床头,还摆着一些《周易卜卦》、《大功师》、《发现黄帝内经》之类的书和一些封面艳丽、能撩拨人的杂志……
有时老岳也在叹息:“俺娃疯咧!”可她仍在不惜血本地为她的老儿子奔波,谋求“高官厚禄”。尽管只上了一年半“政法学院”,可老太太硬是给老儿子买来了“律师资格证”,真是“可怜天下父心啊!”
转眼半年过去了,家里稍稍安宁了一些。“宝贝”阿铜又大驾光临了,说是有非常要紧的事儿要办。一看那装束,就着实吓人一跳。
八月下旬刚下了点儿小雨,所有人都还是夏天的衣着。阿铜却穿着一身秋衣秋裤,外罩长夹克衫,肩上背着一个可以装50斤大米的大提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据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学习用品”。左手提一个兰布包,里面也是塞的鼓鼓囊囊;右手托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因为耳机线短,只好佝偻着腰;秃脑瓢上满是汗水,一头闯进屋里吓人一跳。妻子惊问:“你……你这是咋啦?”
“没事,没事。这是虚汗,身体虚弱……”
晚上,我这里地方小住不下,他就只好到他表哥家将就一下。可一住就是三天,第四天又搬到他姑姥姥家了;在那里又住了三天来到我这里,嘴里骂骂咧咧,说周围的亲戚没一个好东西,将来他要是掌了大权,非让他们都跪在他面前哭不可……晚上没地方住,他又到一个好友家住了两天,然后骂骂咧咧地回铜城了。
后来听姑姥姥说,他深更半夜不睡觉,一个黑着灯坐在客厅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忧国忧民,一会儿自卑自怜;一会儿独自冷笑,一会儿咬牙切齿……吓得老两口心惊肉跳、不得安宁。思忖再三,老人才决定在吃饭时候劝说他几句,这便惹恼了“贵客”,拂袖而去、不辞而别……为了这个老儿子,老岳母的头发都愁白了,最后决定改职称为工人,提前退休让他接班。大家是皆大欢喜啊,期盼安宁的日子终于要来临了!
可是接班的事刚刚办好,才上了十几天班,老岳母又大驾光临,说是老儿子工作不顺心,听说省城某律师事务所招聘律师,专程二百公里赶来省城,带着老儿子来应聘。看着老岳母那丝丝白发,真不忍心说她一句:你该带他去精神病院看看有没有床位……结果当然不言而喻,万般无奈,只好回去上班。可是没过几天,我又接到阿铜一封来信:
哥、姐:你们好!
回来上班快一个月了,人家让我先在基建队里干半年,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我总觉得让人骗了。我不想上班,还想自己干,请你们帮我搞个市场调查,下个月我请四天假去省城考证一下。你们去“贝贝牙膏厂”帮我了解一下,他们使用的新型塑料包装管的造价和机械设备的价格(最好有照片),我有别的用途。
另外,矿务局准备搞土地开发和旅游开发,土地招标给500万,旅游开发给250万,预交20%保证金,我想投标,不知你们是何意见?
别不多谈,请哥多多费心!一切顺利!
                                  阿铜    11月20
看完信,如果在当面,我真想啐到他脸上,连招标的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还想搞承包?别说500万,就是250万的20%,你就是把骨头砸碎熬成油也凑不够,还以为公家给你50万,让你随便糟踏哪?
兄弟啊!你真是想发财都想疯了啊!你自己想也就罢了,什么时候才能让亲戚们安宁一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