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李县级”
张道国
初冬的早上透着屡屡寒气。古甄大集上传出刺耳地吆喝声,竖耳仔细分辨声音是从农贸市场传来,人们纷纷向前簇拥探个究竟。
“你们看着,几个吃皇粮的敢动我一根毫毛。”屠夫钱老大头小腰圆,一脚踩在肉台上,两眼似睁似闭,呲牙咧嘴,左手举着一叠传单,右手采着一名穿制服的前领口,得益洋洋地叫喊着。
“谁要敢来老娘这里收这税那钱,这刀子可白着进红着出,亲娘也不认!” 钱老大的老婆噗噗向手心吐唾沫,两手一对哧哧一搓,牙一咬将砍刀“呱地”剁在肉砧上。
“我们是执法的,有法律条文,政府文件,刚才给念了三、四遍,你们不许检验,也不缴屠宰费是犯法的,是要受惩罚的。”那名穿制服的人聚聚劲挣脱掉钱老大的右手,指着自己手里的传单说。
“呸!听听这些说人话拉狗屎的,臭的苍蝇都不吻了,滚回家坑老婆孩子吧。”一女屠妇唾液淹没了口红,嘴噘得高高地向那名穿制服执法人员的人脸上喷。
“你这小子今天皮肉不脱层皮记不住你钱大爷。” 钱老大一拳打出,执法人一个趔趄闪过。
“他娘的,这些人说人话,吹五层浮土也找不出毛病,就是不办人事。我们听大哥的,打这些不办人事的东西。”十几个屠夫挥动拳头向前扑。
嘟、嘟、嘟——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有远到近。
“不好啦, ‘李县级’来了。”有人疾呼, 十几个屠夫像大雨淋头似的各自散去。
钱老大望着他们的后身懵了,舌头嗫嗫,妈的,混蛋,一群吃货不顶打,但也顾不得,噌地一个“二腿脚”坐到椅子上,左手抹着脸上的汗,脸上黄一溜黑一溜,嘴里结巴:卖、卖,卖好肉啦,好好肉——了。他的老婆手拿砍刀轻轻地砸着排骨,两眼眉笑嘴抹蜜,来呀,大哥、大姐们,排骨便宜了,要些炖炖冬天补身子最好,太好啦。
那些执法队员们紧绷的脸膛上有了笑容。
这“李县级”何须人也,让一时霸气十足的钱老大蔫了气?
“李县级”名李先基,原来是一名乡食品站杀猪的,十年前因单位改革失业了,生活窘迫,其老婆整天叨唠他无能,李先基窝囊得摔碗砸锅。但老婆的话到提醒了他,老婆娘家和丈母爷同辈分的一个叔,按服分是八杆打不着,可叔在市里当领导,何不投他的门子,认叔丈母爷。李先基不挠头见人,腿脚更不值钱,叔长叔短,老婆眼泪不止在一旁帮忙,丈母爷从中使劲。叔丈母爷开恩了,他料到李先基老实以后会知恩涌泉相报,将他安排在市商业局工作。局长知道李先基的来头,将他安排在有职无权的市场科任科长镀金,并张罗着让他入党。四年后,市里组建正县级的集中屠宰管理办公室,局长与叔丈母爷做交易,局长推荐李先基到此单位任副主任,叔丈母爷将局长的小舅子从企业调进机关。
本市有几家屠宰“钉子”户,他们私屠乱宰,拒不执行有关的法规文件,还对执法人员舞刀施棍的,执法队长多次被打,执法人员奈何不得,扰乱了市场秩序,在社会上造成了严重影响。李先基到任后,分管这项头痛工作,提出要亲自上阵,带领执法人员跟那几家“钉子” 户过招,他找执法队员了解情况,仔细揣摩这些人的弱点,实施以长治短,不信天下有捆不住的“猪”。执法人员嘴上一致赞成,但心里嘀咕,李主任文化水平低,小屠夫,庄户粗拉干部,他要治理屠宰市场只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弄样子搞形式吧了,吓不倒“钉子” 户。这天,他们情不自愿地随李主任来到钉子户中的“刺猬头”老鲍的营业房里。
“刺猬头”见到这些执法人员,不屑一顾,喝口茶,点燃香烟,举起刀挫敲敲头上悬着的一块牌子,牌子写着:要命的离开,不要命的留下。李主任不慌不忙地在他的面前坐下,说我是来帮你干活的,执法人员听了,心想李主任头一发“炮弹”就是泥做的打不着痛处,今天又要灰溜溜地收场。“刺猬头”大眼一瞪,把烟雾喷到刀刃上,你们活腻了,要帮什么痛快说。李主任伸手抓起肉案上的一个猪头:帮你卖肉,这个猪头有几斤,咱俩看谁的眼力好,上差下差不少于二十钱(二两),我错了,替你缴两倍的税费,你错了,马上检疫并要缴税费。“刺猬头”脑门一歪,刀向案板一扔,大拇指一甩,哼哼,你现在是孙猴给如来下跪——鸟本事也没有了,快将钱拿出来,免得上称了你就后悔脸难堪。李主任笑笑,掂量掂量猪头,说十三斤半(五两)。“刺猬头”抢过猪头要往台秤上放,李主任笑着抢走了称盘,你说几斤啊。“刺猬头”不高兴,列着嘴至少也得十七斤。李主任放回称盘,“刺猬头”将猪头往上一扔,哈哈,咋样,十七斤一两,国家的称,走到哪里咱也不怕你治称(验证)。其他肉贩见此高兴地呐喊助威,痴笑李主任是个“大吃货”,执法队员脸上不高兴,心里埋怨李主任太冒失,不能与屠夫搞江湖一套。李主任弯腰将称上的一个有头发丝痕迹的砣取下又换上一个,“刺猬头”见了脸唰地红涨起来朝着称盘不知所措,此时称显示猪头十三斤六两,执法队员非常吃惊但脸上露出喜色,要“刺猬头”拿钱清账,其他肉贩摇头喃喃欲走。但“刺猬头”的儿子上阵了,他两手卡腰拦住众人,点着李主任的鼻子:我就不信,我爹杀猪八年多了,我打下水(帮工)也三年,还不如你的功夫。李主任嘿嘿几下, 你要看那面功夫。“刺猬头”的儿子手一指,你把那篮猪蹄找出一只前蹄和一只后蹄。李主任说,好,条件跟上面一样,那你爹要到屋里回避。不一刻,“刺猬头”从屋里出来,李主任要他验证肉案上的两个猪蹄哪是前后蹄,结果与李主任分辨一致,他的儿子气得脸色苍白一腚蹲在地上。“刺猬头”心眼怦怦直跳,想今天运气不好,没吃着獾肉反倒掉进诓井里,大伙面前太丢人了,不行,一定挽回脸面。他抹着脸上的急汗,在磨石上蹭蹭刀刃,阴阳怪气,你们这些人耍嘴皮行,咱们杀活猪看谁行?
倒是他老婆看出了卯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嗐,咱今天是大冷天吃冻冻,够倒霉了,认罚吧。
“刺猬头”白了老婆一眼,蹲在地上双手托腮看天不吱声。
李主任给他递上烟,自己再点上:老鲍呀,论年龄我四十八岁,你们在场的谁比我大;论工龄,我十三岁就动刀子杀猪,自己动手杀猪二十五年,猪尾巴上几根毛我也有数,公猪、母猪尾巴打上眼一看就知道,你们有十三岁前当屠家的站出来;论技术,别人杀猪是五人捆一人拿刀,我是一人上阵一刀要命,谁敢与我比试?
他又长叹一口,老鲍啊,讲大道理我不行。这肉我吃,别人吃,你也吃呀,如果是病猪肉,害大家,害我,也害你自己呢,我们检疫也是为你好吗。
“刺猬头”嘴唇嚅动半晌,慢慢站起,提提裤子,紧紧腰,摆摆手,李主任,我服了,你们检疫,我交钱。
屠户傻了,像长颈鹿遇到了猛虎,脖子收缩了三尺,暗暗私语,果然名不虚传,我们这一行又要出千年状元了。
执法人员私下议论,李主任比咱有“农贸市场大学毕业”文凭的正主任拿人。屠宰办主任为搞好与李先基叔丈母爷的关系,多次为李先基上报提拔正县级领导,但都因其学历问题被挡住,只得到个调研员(正县)待遇。李主任常对人说,我呀是有水平无文凭,有能力无(相应的)头衔,我当个正县领导不屈才。后来,屠宰办和基层私下概不称李主任而叫“李县级”。基层单位对他最挠头,他常搞突击检查,遇到问题当面吹胡子瞪眼,使许多人下不了台,前年他带队到某县行财局检查县屠宰办办公经费落实情况,局长说到十月份就已拨足了全年经费,事实是全年只拨十个月的费用,其余的有屠宰办自行解决。他听了非常恼火,斥责局长糊弄市领导,拿上级政策不当咸菜,撅腚要去找县委书记、县长,要求摘掉局长的 “乌纱帽”。但好在比较而言,“李县级”是廉洁的干部,接待不讲究,五星级酒店、泡桑拿、色鬼、赌鬼知之甚少,只要到街上弄盆“猪下水”炖豆腐,一碗瓜干酒,站着手抓着吃也行。
……
这天早上, “李县级”刚结束夜间围堵无证经营猪肉联合行动回到办公室。办公桌的正后方悬着一把戏用木漆大砍刀,像镇山宝似的。他仰坐着,嘴里冒着粗气,西服搭在右肩上,领带挂在左肩上,一幅刚结束战斗的架势。
嗵、嗵、嗵。执法队员小黄敲开“李县级”的门,上气不接下气,李,李主任啊,我和熊队长他们被钱老大一帮包围了,我从厕所逃出报信,咋办呀?
“李县级”嚯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啪地一拍桌子,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跟我走。秘书科姚科长手拿一本白皮书进来,跟“李县级”差点撞了车,说李主任啊我给你准备了一些法律依据,好对他们照章办事。
“李县级”用力摇头,他们不比我们学法少,我们念三边他们听五遍,就是心里不明白。王秘书快步走到“李县级”面前,说我写了发言稿你拿着教育他们。
“李县级”生气了,大道理当酒喝顶饭吃,现在谁听?我拿那干啥,几页擦腚纸,上面有一些油墨,擦屁股都不讲卫生,还拉渣慌。但又微微一笑对他们表示歉意,说小黄快给我介绍钱老大的情况,我好想对策。…….
“李县级”到了钱老大的摊前。钱老大满脸堆笑,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油渍,李主任啊,早闻你的大名,今日算是目睹了。“李县级”笑笑,你的文化水平不低啊,会用词儿,比我强。
钱老大接着说,你来之前没早下通知,兄弟我准备点毛菜酒,呃呃,错了,是茅台酒给你接风洗尘,也算是对你的一点敬意吧。
钱老大的老婆端着一盆剁好的排骨笑嘻嘻得,一时没注意说出了“李县级”,知道惹祸了,慌了嘴不听使唤,李县,呃,大哥,是是,李主任到我们这里,是山沟里王八见海龙王,对对,千年万载难见呀。我做的黄豆焖排骨可是城里属五、属六的,我这就去做,你千万要尝尝。
钱老大拧了她胳膊一把,文化不高,说话无数,别在大场合下当着大干部的面开口乱说话。
“李县级”哈哈大笑,话锋一转,听说你儿子定亲了,我准备喝喜酒,儿媳是哪人?
钱老大听了,想可能不问我要税费了,提着老高的心眼放下了,凑到“李县级”面前,端茶掏烟点火,李主任够兄弟朋友,今日一定请你。儿媳是黄华镇孟华人。
“李县级”一扭嘴,哦哦,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我与你儿媳是老乡啊,这壶酒喝定了。但他眉头紧皱了几下,嗯、嗯几声,背朝她们,不过——。
钱老大觉得不对劲,吃惊地问,李主任咋啦,咋了?
他老婆急了,眉头聚成个疙瘩,俺儿子可刚定亲,李主任你一定给说好话啊。
“李县级”哎呀道,我们那里的闺女找对象喜欢打听男方的家风。
钱老大抿抿嘴巴,两袖一挽,嘿嘿,我以为什么大事。我家孩子高中毕业,现在正计划做大买卖挣大钱,我给买最好的房子,存款他们随时用,家风没什么问题,哎,决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呵呵。
他老婆乐了,不是当着李主任吹,媳妇进了俺家们,样样都能满足她的要求,我这个婆婆决不难为人家。
“李县级”右手搓着下巴颏,我们那里的闺女常常计较婆家的社会威望,做买卖是否诚实不犯法,邻里关系好坏等,她要知道,……
钱老大听了,口张得老大像含着个鸡蛋,左瞅又看,啊啊啊不出个豆来。
他老婆顿时恍然大悟,两颗泪珠唰地流出,李主任,我明白了,俺听你的话,以后不再违法了,也给孩子们留下个好名声,你千万不要跟儿媳说俺在市场的事,俺求你了。
执法队员们朝李主任点头微笑,其他屠户也交口热议,真是一物降一物,什么药治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