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豁子

    姚铁民给厂长开车,能做给厂长开车的司机就象可以做给皇帝把门的狗一样,虽然并非人类,但在他人眼里看来,也是蛮威风的,何况姚铁民还忝为人类,用嘴来和厂长说话呢?
    姚铁民的嘴是这么说的:“操,看那些处长、主任什么的算个鸡巴,在厂长面前还不得低三下四?我还没那样过呢,接送厂长,厂长还叫我铁民,怎么样?咱也就是个开车玩手腕子的不假,但咱有咱的志气,咱不为升官晋级的事找厂长下跪。”姚铁民说这话的时候当然不是与厂长一起坐在驾驶楼子里,而是坐在车队唯一的一把真皮椅子上,那是厂长办公室淘汰的,咬着香烟把脚放在桌子上。
    车队的司机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等级是开垃圾车的,每天到装置区内的垃圾箱那里装车,回来都不敢进车队的休息室,先在外面吹几回风才侧着身子进屋,专门找犄角旮旯一呆,抽两口黄烟,听着别人吹牛逼,拣说剩的回家说给老婆听,这样的人物,车队吃饭你从来看不着他们,他们好象压根就不占车队的名额,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在其他司机看来他们也能拥有这个称呼简直是对所有司机的污辱;再上一个等级是长途大货司机,这种司机长年不在家,媳妇不亲,儿女不爱,补助也就那么几文,吃风喝灰、风餐露宿、寝食难安、操心费力,但好在总能去个外地什么的,赶上去大城市拉货,顺道给家里人买点礼物,晚上拿出来让家人高兴高兴,自己也可以捏小酒盅说说路上的见闻,倒也象个见多识广的人;更高一个等级的是市内货车司机,虽然出去到外面的机会不多,但却内部交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拉个东西什么的,也赚个饭食烟酒;之后是大客车的司机,天天早上拉远道的职工上班,遇上个把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招呼过去,坐在司机旁边,没人挤、没人靠,光线好、视野阔,唯一的活就是和司机大哥唠唠喀,逗逗贫,虽然没摸着没碰着,但痛快嘴了也是一种乐趣,几乎每个司机都有一个固定的“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眉目传着快餐盒饭似的情义,大家知道下车了谁也不用理谁,但在车上却是相互需要,这仅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逢上哪个单位出去野游用车,吃饭时司机和单位领导是一席,吃完饭唱歌有人陪,玩麻将不愁三缺一,临了还能捎上个纪念品;最高一等的是开小车的,这里面又分开什么车的,开国产车的比开国外车的差,开日本车的比开美国车的差,最好的车是那台奔驰,谁开?姚铁民。听着这个名字,他自己都觉得赫亮,他不坐那把唯一的真皮椅子谁坐?
    车队的人都叫他铁哥,连三愣子都这么叫,那小子刚来的时候不懂规矩,仗着他姨夫是行政处处长,谁也不鸟,大马金刀就往姚铁民的真皮椅子上一坐,猛吹一气,姚铁民看了也没吱声,等到三愣子请车队的弟兄们上厂外的小饭店吃入伙饭时,姚铁民就点了一个咸菜,其他人点的不是渍蒜便是腌黄瓜,一桌子都是丢脸的家什,三愣子才看出门道来了,不知怎么把哪位爷得罪了,他站在桌前一个躬鞠到地,“哥哥,小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如果有得罪大家的地方,请看在年轻不懂事的份上让我过去。”
    “年轻?”姚铁民笑,“可不等于可以不懂事呀,车队是什么地方,不懂事你干嘛来了?从哪里蹦出来的?什么道?你姨夫不就是行政处朱处长么?他哪回见到我姚铁民,不是先笑后打招呼,我还不一定当回事呢,年轻轻的什么都可以学,就是不要学得那么狂,在车队想当个人,就得先学会夹紧鸡巴,别老往外支楞。”所以你看姚铁民有时候也可以当一个老师,教另外一个人如何加入群体生活。
    只一个星期三愣子就比原来懂事多了,一天抽两盒香烟,很少喝酒,对厂领导、车队队长和铁哥耷拉尾巴,对除此以外的人有脾气。检查处来查卫生,三愣子把检查人员从屋里一直骂到门外,临了还交待了一句“再他妈敢来查老子,老子打出你们的黄子来。”使邋遢惯了的司机们大为开心。
    铁哥对他说:“就这么干,他们算个什么东西?敢查咱们?都象他们这样,谁还把咱们当真神?”
    也有不买姚铁民帐的人,王敬儒就是,他在检查处干了二十年了,今年五十挂零,因为火楞脾气和认死理的劲,至今还是个大头科员。二十年前他也在车队干过,当时姚铁民也就是三愣子的角色,在他眼里算个小鸟。那天被三愣子骂走的只不过是检查处新来的,结果让三愣子拣了个便宜,后晌王敬儒就找来了,把门推开,走进来,眉毛立立着,几个正坐在那里吹牛的司机都停下来,盯着他看,不知道今天谁又惹着爷了。
    “听说咱们车队来了一个横的?我们检查处来查卫生,还要打出我们的黄子来?”王敬儒问:“哪位这么大口气,让我也见识见识。”
    司机们都把同情的眼光看向了三愣子,三愣子刚才正和大家谈麻将谈得兴致勃勃,忽然被个尖嘴猴腮的老头打扰了,心中正自不快,看见问到了自己,便大剌剌站起来,“是我怎么着?”
    王敬儒上上下下打量了三愣子一番,笑了,“我以为是谁撒尿没系好裤腰带呢,你不就是朱一世的外甥么?在这个厂子里什么时候也轮到你不遵守工厂规定了?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检查你们卫生的,你试试动我一根汗毛?”王敬儒向四周一看,指着晾衣绳上刚才洗完的衣服,“这是谁在班时间洗衣服?按工厂规定扣五十元钱。还有......”他一下子拉开衣柜,指着里面堆着的衣服,“衣柜内部不整洁,按工厂规定扣三十,别的不说,就这两项,告诉你们车队老白队长还是你们的小李队长啊,给我送到检查处去。”
    “你牛逼什么呀。”三愣子不知底细的冒了一句。
    王敬儒看了他一眼,乐了,“我就是这么牛逼,你小子有招想去,除非你们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否则我检查一回,不拿你个三头二百的,我姓你的姓。”
    “操,”三愣子骂了出来。
    王敬儒乐了,走到电话前拨了个号码,等对方说完:“喂,请问找哪位?”他便说了一句,“操。”大家愣了,不知王敬儒要干什么。
    对方急了,“你是什么人,满嘴喷粪?”
    “我是王敬儒。”王敬儒和气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现在正在你负责的车队检查卫生,你手下的司机骂我,可我这么大岁数总不能和小毛孩子一般见识,所以我就骂你,他怎么骂我,我就怎么骂你,他骂我多少句,我就骂你多少句。”接着王敬儒转头冲三愣子说:“你别光瞅着,我和你们小李队长还等着你往下骂呢。”

    三愣子青里透白地站在检查处办公室里听着王敬儒教育,“年轻人学个好样的,姚铁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鸟,你跟着他也成不了什么好东西。给领导开个车就牛逼上了,说穿了不就是个卖手腕子的么?他比谁有水平、有能耐、有知识、有学问?给厂长当一回司机怎么样?厂长的司机还是司机,还能成了厂长了?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以为自己挺英雄,其实还是不让人玩?咱厂谁不知道我老王?他姚铁民也不敢当面冲我瞪眼睛,就你虎,人家抬两句就以为自己挺行,别人在一边正看热闹呢,看你也没什么脑子,瞪着两只浆糊眼睛,张着大嘴大概也就是吃在行吧。”
    三愣子回到车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冲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两眼发直呼呼喘粗气。
    姚铁民走过时拍了拍他肩膀,“别丧气,不就是个老王头么?哥哥有的是招治他,还让他不知道自己踩的是哪颗雷。”
    三愣子看了一会儿他的铁哥,眼球才回归原轨道,可脾气却是怎么也回不去了,本来嘛,年轻人就象小鸡似的,才出道的雏再怎么着也经不起两回鹰。他一屁股坐在休息的长凳上半天一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整齐放好,拾掇了整整小半天,下午又接了水管子把自己开的那辆尼桑从头到脚洗了个遍,连修脚带掏耳朵眼地清洁了个利索。
    姚铁民从窗户看了三愣子一天,末了冲在屋所有的人说了一句:“这小子没有什么胆色,一个王敬儒就把他吓成这样,以后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原来我看他还有股子愣劲,想栽培栽培,看来是虎不怕牛犊,是狗还得吃屎。”其余的人听了,知道三愣子从此要打入另册,重新培养了。
    王敬儒说一不二,盯上车队了,每个星期来查一次,查一次就能罚上个二三百块钱,恨得这帮司机牙根直痒,暗地里把王敬儒的祖宗八代操了个遍,骂归骂,即使真有心灵感应,王敬儒也不过是热热耳根子,可钱罚没了疼的是心眼子。车豁子们开始学习着自己收拾屋子,把毛巾、衣物整整齐齐搭在铁线上。
    老白队长瞅着他们直乐,“活他妈的该,平时我要你们把屋子收拾收拾,别造的跟狗窝似的,有人地儿不呆,非向狗看齐,你们谁也不听,这回好吧,有人治你们,挨罚心疼了,早干嘛去了?也该有个厉害主管管你们了。”
    姚铁民看着这一切则气不打一处来,别人那里拾掇得越干净,就越显得他这里不干净,老王罚的钱里十元有他姚铁民六元。他给厂长开车不假,工资挣的可还是自己的工资,要不是有一件心事分不开神,他早就想办法治一治这个又臭又硬的老王八蛋了。头两天他拉厂长和书记去总公司开会,路上听到他们商量着中层干部调整的事,企业的中层干部历来是只上不下,现在总公司要求减员,把厂长愁得够呛。后来书记出了个招,“干脆凡是过五十五岁的中层干部全解聘,一刀齐,谁也说不出什么。”他们掰着手指头在心里数,姚铁民也在心里数,老白队长不是五十七了么?姚铁民心里一哆嗦,手心一出汗,好玄把车开到前面出租车的屁股上去,惊得厂长书记的脸色都变了一变。
    那天晚上,姚铁民首次失眠了,他点着根烟瞅着天花板发愣,气得媳妇直瞪他,最后终于忍耐不住了,“告诉你别在屋里抽烟,别在屋里抽烟,多少回了?给我上阳台上抽去。”姚铁民在外当自己是龙,在家那纯粹是虫,他在阳台又抽了半宿烟,头回一咬牙把整整半支烟扔到了楼下,同时自己笑出了声。
    从此姚铁民再开车接厂长上下班或者送他出去工干之前,就坐在真皮椅子里抱着大腿发一会儿愣,同时用指甲“喀嚓、喀嚓”地挠它,挠出一椅子的皮屑。轿车成姚铁民的舞台了,在那上面,他开始绕着弯地表现自己,“车队的弟兄们都给面子,我是他们大哥,平时大事小情都跟我商量,咱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办事公正讲理,一碗水端平,什么事也大不过理去,什么事都得依着国法和厂规。”姚铁民知道自己没什么墨水,就想起一句老话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使劲宣扬自己的德性。厂长坐车时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就笑呵呵地听着,这么着姚铁民更来劲了,到后来简直把自己宣传成了个黑脸老包,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是么?”厂长问,心里惭愧,这么个大公无私的同志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怎么就没有发现。
    中层干部聘任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一天厂长坐姚铁民的车子到市内办事,车子开着开着,厂长突然问姚铁民:“你给我开车开了多长时间了?”
    “六年了。”姚铁民回答。
    “噢?!”厂长吃了一惊,“都这么长时间了么?”
    “从你干厂长咱就开这台车。”
    “真快呀!”厂长感叹一句,“给我开了六年的车,星期礼拜节假日什么的都休息不好,也真难为你了。”
    姚铁民听了心里直发热,“多谢厂长关心,这么多年,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
    沉默了一会儿,厂长问:“想不想换个位置,干部岗位,早八晚五,不过得管人。”
    姚铁民从心里往外颤了一下,就好象看到世界杯决定胜负的入球一样,他知道自己不能迟疑,机会不会永远找上门来,可又不能表现得太喜形于色,免得厂长看轻了自己,“多谢厂长栽培。”他想起电影里国民党军官被蒋总裁提拨时的这句话,马上就利用上了。
    “干部也不好干,与开车相比操心,第一、不要违规,第二、要坚持原则,必要时还要敢于得罪人。”
    姚铁民唯唯地应着,心里早开出花来,“得罪人,当然得罪人,我要是当上队长,第一个就要得罪得罪王敬儒这个老王八羔子,让他知道知道姚铁民是什么人物,狗眼不识金镶玉,人民币也敢当揩腚纸?”
    姚铁民给自己下了个文件就正式接任队长了,虽然大家谁也不知道厂长的许诺,可姚铁民觉得应该先把这个责任负起来。老白队长知道自己干不了多少天了,天天坐着个车,这一趟那一趟,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小李队长从小道消息听说厂里要把他调到绿化队去,急得火上房,上窜下跳地活动。队里没了管事的可怎么行?姚铁民岂能让这帮车豁子无组织纪律,原来姚铁民最恨别人管他叫车豁子,可现在他发现车队里的爷们也就值这个名,三天内他就批评了七个司机,还破天荒地表扬了一个司机──三愣子,姚铁民从来没表扬过谁,原来他一直觉得除了自己任是谁也没有什么可以表扬的,“可咱是领导哇,就得会打会拉。”
    “你们看看人家三愣子,”姚铁民冲满屋子的司机说:“车擦的那叫干净,干活做人都得有点利索劲呀,同志们,再瞧瞧你们,甭说车子,连人都跟没洗脸似的,一股子的邋遢劲,一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
    无论是被表扬的三愣子还是被批评的司机都满脸疑惑地看着姚铁民,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尤其是三愣子,下班后他偷偷凑到姚铁民跟前,“哥,兄弟哪地方做错了,您吱声,我改就是,是不是我又张扬了?”
    宣布中层干部聘任的那一天,姚铁民直接地向车队保管员要仓库钥匙,老白队长被厂长叫去了,小李队长恶狠狠地盯了姚铁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去绿化队已成定局,他不想再得罪任何人。
    “今天任何人也不准领东西。”保管员不肯把钥匙要出来,姚铁民也没招,总不能抢,而且反正也不急在一时,姚铁民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心想上任后的第一个人事变动就拿这个保管员开刀。
    中层干部聘任会结束了,老队长回来立刻召集所有车队人员开会,连垃圾车司机也没落下,大家把车队会议室挤满了。
    姚铁民坐到了老队长的旁边,心里不住地在背几天前就准备好的就职演说,“要面带微笑,和风细雨,既不要让人以为自己太张狂,又带出一点风度。”他嘱咐着自己。
    “今天,工厂下发了干部聘任文件,我正式从队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了。”老白队长开门见山,实话实说,“厂领导念在服务多年的份上,同意了我最后一个要求,提前退休,把厂子旁边的一片地借给我开一个小饭店,这几天我一直在忙着办营业执照,队长不干,咱去干经理了。”屋里一阵轰笑,姚铁民也笑了,不过是那种笑不露齿的笑法。“希望大家以后多关照我的饭店,我保你们吃好、喝好,不过钱得照付。”又一阵轰笑,姚铁民皱了皱眉,“这么重要的会多少也得开的严肃点吧,净开玩笑,让我怎么接着说?”“另外,以后我要是用个车什么的,你们可得给面子呀。”老白队长笑着说。
    “放心吧,老队长,你一句话,这帮弟兄哪个能说半个不字?”司机们七嘴八舌地说。
    “咱们车队今天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人要变动,一个是李队长,一个是铁民。”大家立刻把目光投向了他们两个,姚铁民脸色兴奋得发红,虽然已经是早有准备,还是激动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李队长到绿化队,还是副队长,以后大家需要个花呀草什么的,可以去找他。”李队长冲大家点头微笑,比起平时那神气柔和多了,他知道以后就只有求这帮爷们的份了。“至于铁民,”老白队长顿了一顿,姚铁民的手心里全是汗,“各位弟兄......”他把就职演说的第一句话又在心里念了一遍。“他被调到检查处当检查员,原来的检查员王敬儒同志到车队担任队长。”
    “咦?”大家吃惊地发出一声感叹,王敬儒到车队当队长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姚铁民去检查处当检查员更是难以想象。检查别人?他连自己都管不明白呢,大家心里都是一个想法。再看姚铁民,大张着嘴,眼白见大,眼黑变小,好象比在座的各位更吃惊。
    “铁民,你说两句不?”老白队长问。
    姚铁民迷迷糊糊完全是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站起来,说了一句“各位弟兄......”

    王敬儒到车队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所有司机打扫卫生,而姚铁民到检查处检查的第一个单位就是车队。
    “我就是这么牛逼,你小子有招想去,除非你们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否则我检查一回,不拿你个三头二百的,我姓你的姓。”姚铁民冲一个在班洗衣服的司机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