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遗憾

    一
    我从乡下头一回进城,被一家新开张的超市招聘为收货部理货员。所谓理货员,名堂叫得蛮好听,其实是打杂、搞搬运的干活,一般人都不屑一顾。我当时考虑到自己文化低,又是农村人,这活儿我不干谁干呢?于是在人事部的几个家伙连哄带逼下,稀里糊涂就报上了名。
    由于超市不管吃住,经人介绍,我在附近的李家大院租了一个楼梯间,买了锅头、铺盖,姑且安顿了下来。房东李先生膝下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李丝,恰好跟我同在一家超市担任前台部收银员。毕竟是城里姑娘,李丝长得那个水灵、那个气质呀,在我的心目中,她简直就像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在她面前,我自卑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一张嘴说话就浑身发抖,以至于相处了好几个月,两人的关系还仅仅停留在见面只说“今天天气”、“嘿嘿嘿”之类的程度。
    每天晚上十点钟超市准时关门歇业,我俩照例互相招呼一声“今天天气……”“嘿嘿嘿……”,然后一路无话地结伴回到李家大院,然后我进我的一楼楼梯间,她上她的二楼闺房。就这样,不冷不热地一住就是大半年,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几乎形同陌路人。   
    有一天,李先生夫妇双双外出旅游,临行前,李先生特地嘱咐我要多多关照李丝,最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王耳,李丝就交给你啦!”我头一低,蚊子叫似的答应了一声,激动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李丝躲在一边,抿着嘴偷偷地发笑。
    这天晚上,我从超市下班回来,刚刚躺下,突然楼上传来李丝的尖叫声:“王耳,快来呀,楼上有小偷!”我一听,衣服也顾不上穿,就飞奔上了二楼,推开李丝的房门,急问:“小、小偷在哪?”李丝怯怯地答道:“好像在床底下。”我壮着胆子朝她床底下探头侦察了一番,但黑古隆冬的什么也没看见。我估计她多半是因为惊恐、慌张而产生的幻影、错觉,暗暗告诫自己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随便安慰了她几句,便退了出来。
    第二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甜,李丝突然又在楼上尖叫了起来:“王耳,小偷又来了!”我闻言大惊,心想无风不起浪,莫非真的有情况?这个小偷也太猖狂了吧,这回老子非抓住他不可!要不然,万一李家丢了东西,李丝有个三长二短,我怎么对得起李老先生的临别重托?于是我顺手操起一根撑门棍,迅速地冲进了李丝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橱、床头柜,整个房间仔细地检查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小偷的蛛丝马迹。
    我正在纳闷,李丝突然出奇不意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抱着我不放,嗲着嗓子嚷道:“王耳,我怕小偷。”我慌了,一边躲闪,一边结结巴巴地向她解释:“没、没小偷。”“我怕!”“不、不要怕!”拉拉扯扯间,我不禁发生了一阵剧烈的生理反应,眼看着就要把持不住,我急忙一把推开她,捂着裤裆狼狈地夺门而逃。
    第三天上班时,我忍不住跟工友张伞谈起了这件事。张伞跟我一样也是农村人,而且也是小学毕业,因此我一直把他引为知心朋友。张伞流着口水听我说完,当即主动提出晚上要跟我作伴,以便共同对付气焰嚣张而又阴险狡猾的小偷,保护李家大小姐。张伞的仗义令我肃然起敬,我一高兴,索性送了他一包二块多的“赣州桥”好烟。
    下班后,我和张伞、李丝三个人一起回到李家大院。李丝显得很不高兴,但出于客套,随口邀请我俩去她房间里喝茶、聊天。我正要推辞,谁知张伞不识时务,竟一口应承了下来,我只得陪着他一同前往。这一喝一聊,张伞和李丝两人谈笑风生,对答如流,渐渐地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意思。我发觉情况不对劲,赶紧气急败坏地故意打岔,在我的一再破坏下,张伞才不得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跟我回到了楼梯间。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小偷再也没有出现,李丝再也不闹了,李家大院平安无事。倒是张伞那小子每天晚上都赖在我的楼梯间里不走了,而且老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气喘如牛,搅得我好不厌烦。经过几回小磨擦,我和张伞兄弟般的阶级感情渐渐地出现了裂痕。终于有一回,我在搬运水果的过程中,经不起张伞不怀好意的怂恿,一时馋迷心窍,竟偷偷地啃吃了一根香蕉。结果被超市防不胜防的摄像头盯上了,中了他精心策划的圈套。我随即遭到了超市罚款、开除的严厉处分,被迫灰溜溜地搬出了李家大院。
    后来,我颇费一番周折,在一家建材商店找了份送货的差使。这天,我蹬着三轮车送货去某建筑工地,在大街上碰上了李先生。通过交谈,得知自从我搬出李家大院之后,张伞趁机接替我住进了楼梯间,并且很快就跟李丝打得火热,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如今已经正式成为李家的乘龙快婿,户口都迁到城里了。
    李先生扼腕叹息道:“唉,当初我们有意找个农村小伙子倒插门,男到女家做上门女婿,可我们给了你机会,你自己把握不住,能怪谁呢?”我听了,鼻子一阵酸酸的,带着哭腔强颜欢笑道:“确实,我也应该有自知之明。我,一个农民大老粗,哪里配得上你家李丝呢?”
跟李先生匆匆握手道别,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我忍不住大叫一声:“教训哪,老实、自卑害死人!”……
    二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恐龙”:因为我鸡胸,我鼓泡眼,我青面獠牙……见过我的人几乎都一致认为,我这副形象非常适合做喜剧演员。我信以为真,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有一回还真的跑了一趟电视台,经过一番严格的测试、演练,工作人员说我的外型实属罕见,可惜综合素质略有欠缺,一迭声地向我道歉,表示遗憾。
    喜剧演员做不成,我又没别的能耐,女孩子们便全都商量好了似的,态度极为坚决地跟我划清界限,象躲瘟神一般避之犹恐不及,因此造成我年届而立而事业、家庭一无所立。我讨不到老婆倒也罢了,这个社会本来就男多女少,比例失调,就当是我发扬风格,把指标让给那些更困难的男同胞,为我国的计划生育伟大事业作杰出贡献算了,然而我这四十多公斤横在那里,间接地影响了弟弟的婚姻,再加上最近母亲去世,我家一门就赫然涌现出了三条胡子拉茬的光棍汉,这是一起多么丢人现眼的重大事件啊!
    也许是光棍相轻的缘故吧,我家的气氛一直处于不和谐的状态。弟弟经常捉鸡骂狗,动辄就摔盘砸碗。我则不时地在老爸面前发脾气,怨气冲天地指责他不该早婚早育而又近亲结婚,不按科学的婚姻观办事,很不负责任地把我随便炮制出来……老爸虽然对我颇有微词,但因内心有愧于我,顶多蚊子叫似的滴咕几声,一旦被我揪住他的历史尾巴不放,他便马上噤若寒蝉,对我俯首贴耳。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渐渐地不再把他的那个历史问题当问题了,开始明目张胆地责备我“拉屎不出怨屁股”,反而奉劝我要进行深刻反省,多从自己身上找根源。
    于是,我家的内部矛盾日益加剧,三极分化愈演愈烈,我们父子三人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内战。其中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脑血喷天,输得最惨。这天,我上医院换药,远远地看见张得酬挽着一个打扮得象妖精婆似的女人,正在前面路上闲逛,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个张得酬长得跟我一般模样,我俩简直就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人称“孪生兄弟”。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忍不住哑然失笑,很是惊讶于造物主的神奇和公平。老实说,自从我认识他以后,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正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可是如今,我的“孪生兄弟”张得酬,居然也搞上女人了,而且象妖精婆似的,在这内忧外患的险恶形势下,我心如刀割,急得就象热锅里的蚂蚁团团乱转。
    我忙追上去,执意要他透露奇迹是怎样创造的?起先,他死活不肯答应,后来我牙一咬,请他俩上馆子吃喝了一顿,他才兴致勃勃地向我传授起他的“泡妞经”来。原来,他早已买了电脑,装了宽带,靠着上网聊天,结交了不少外地的女网友,那个妖精婆就是这样认识的。张得酬借着几分醉意,唾沫飞溅地对我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这年头,象你我这种特殊情况,如果按照传统的套路走,可以说,等于被爱情宣判了死刑……”他挥舞着大手,豪迈地指出:“要想突破难关,出奇制胜,必须利用高科技的手段,把网撒远点,再远点;范围扩大点,再大点,东门不开西门开,只要开动脑筋,解放思想,必有我们的出头之日!”
    听了张得酬的一番鼓动,我顿时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当即回家凑齐了一笔钱,也买了一台联想家悦电脑,并请张得酬帮忙,教会我上网聊天。当然,张得酬免不了趁机又敲了我一竹杠。
    我给自己取了个古怪的网名——“水中捞月”,便急不可耐地进入聊天室。不久,果然就有一个网名叫做“蓝月亮”的女孩子撞上网来。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似乎对我有了感觉,主动提出视频聊天。我担心露陷,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得请弟弟出面帮忙,度过眼下的难关再说。谁知那小子一聊竟上了瘾,很快就跟“蓝月亮”打得火热,硬是把我这个正宗的“水中捞月”晾到了一边。我肺都气炸了,正要发作,但转念又一想,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网上的宝贝资源无穷无尽,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而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我被迫忍气吞声作出让步。
    我重又取了个网名,这回叫做“海里捞针”了。一天晚上,有一个网名叫做“绣花针”的女孩请求我加她为好友。经查资料,得知她还是跟我同一个城市的小老乡呢。我问她在哪里工作?她答:“中东,埃及,苏伊士运河边。”我说:“你真幽默,你开的可是正宗的国际玩笑哟!”她认真起来:“不骗你,我是三年前在福建晋江打工时,被公司派送到驻外鞋厂担任技术指导的。”我不禁啧啧称奇,油然而生男人自豪感。打开语音聊天系统,一个甜美而又低沉的女声,就从遥远的国度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不知不觉已是凌晨一点,出于对她的安全考虑,我决定结束本次谈话,但她坚持说:“还早呢,再聊会儿吧。”我说:“还早?都半夜三更了,听说你们那边很乱,你一个女孩子……”她笑了:“你知道吗?我们之间存在着六个小时的时差,我这边才晚上七点呢。”她笑罢,突然哽噎起来:“作为一个女孩子,常年身处异国他乡,能跟家乡人说说家乡话,听听乡音,就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啊!”
    就这样,我们借助神奇的互联网,频繁地保持着联系,渐渐地竟也产生了感情。她多次提出视频聊天,但我一直不敢答应,她一生气,向我下了最后通牒令。并且再三强调,她其实并不在乎我的外貌,只在乎我的诚实程度。我暗自盘算着,既然见也死,不见也死,同样是死,不如见上一面合算。即使凶多吉少,往后跟人吹牛毕竟多了一份资本,老子好歹也跟“假洋妞”谈过一回恋爱哩!我最终拿定主意,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直到见面后,我才发现她眉清目秀,纯朴端庄,甚至超乎平时的想象。欣喜之余,我不免又相形见绌,忐忑不安起来,索性眼睛一闭,脖子一梗,摆出一副要砍要剐悉听尊便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来,预备着她说“拜拜”。不曾料她见过我之后,竟发表评论说:“说实话,你这模样在国内确实不怎么样,但我呆在国外时间久了,看惯了奇形怪状的外国人,审美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照我目前的眼光看来,你还是蛮不错的嘛。”她郑重承诺,过年时一定回家来看我。我半信半疑,抱着“一颗红星,两种准备”的心态,提前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年三十这一天,“绣花针”果然守信,仙女下凡般地光临寒舍。弟弟也带着“蓝月亮”回来了,我们一家子欢天喜地,破天荒地过了个热闹祥和的团圆年。席间,老爸触景生情,突然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我们见了,纷纷上前劝慰。我说:“老爸,别哭了,等过了年,我在网上争取也给你弄一个老伴。至于网名嘛,干脆就叫‘网上捞情’好了,我们父子三个正好成了网上‘三捞’啦!”“绣花针”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伯父,明年这个时候,我给你从阿拉伯带一个外国妞回来如何?”老爸苦着脸叹息道:“唉,就我这副肥猪模样,莫说外国妞,就是弄个本地的老太婆都成问题呢。”“绣花针”哈哈大笑道:“你有所不知,阿拉伯人跟我们不一样,反倒是以肥胖为美呢!”老爸一愣,旋即破涕为笑:“真有此事么?嘿嘿,外国妞,我喜欢……”
    “不过,你首先得学会电脑,否则,那可就真的是‘水中捞月’,‘海里捞针’了,还谈什么‘网上捞情’哟?”“绣花针”故作严肃地拿老爸逗趣。老爸傻笑着连连点头称是。我们一齐跟着轰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