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事》---爷爷被黄河里浮出的石头棺材带走了

  在这儿要讲点关于黄河的事,可能很多人都见过黄河,但是那条河下隐藏着什么,估计没人知道。一个自幼生长在黄河边的人,讲讲它的故事。
  我爷爷是被一口棺材带走的,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棺材,很恐怖,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幕,我还是禁不住后怕。当时,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那口棺材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时候,爷爷就不见了。
  那一年,我十九岁,当时正好是初夏,跟往常一样,大清早吃过早饭之后,爷爷就带着我去下河。这是一项例行的常事,从我学会走路开始,只要天气允许,下河巡河就是无可避免的。
  “爷。”我晚上没有睡好,那个年纪是最缺觉的时候,大早上被硬拉起来,很不满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嘟囔着说:“天天围着河转,转了几十年,你也不烦,到底有什么转头嘛。”
  “水伢子。”爷爷揪了揪我的耳朵,说:“你跟我下河有多久了?少说十年了吧,十年时间,你吃透这条河了?”
  “这个......”我尴尬一笑,摸摸脑袋,摇了摇头。
  黄河,这条几乎横穿了中国大陆的河流象征着华夏文明的起源,围绕着这条河,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这几年,有的朋友知道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问过我一些关于黄河的奇闻怪事,还总会加意问一句:那些事儿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果负责的回答一句,那就是有假,也有真。
  1968年,黄河沿岸的怀谷村,曾经在黄河里捕到过一只大王八,这事越传越悬,一直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说挖出的那只王八足足有解放车车头那么大,已经成精了,被抓到时候,天色一下子阴暗下来,而且接连不断的打雷。
  光这件事我就被人询问过好多次,每次我都苦笑着跟他们解释,那只王八只有农户家里的水缸那么大,离了水就没有多少行动能力,是被几个村民抬猪似的抬走的。
  不用怀疑我的讲述,对这件事,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因为当时捕到这只大王八的人,就是我爷爷。
  别人一般听到我的讲述时,都会显得很失望,因为事情的真相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离奇,那么诡异。其实,很多内情我不想说出来。当年那只大王八没有不翼而飞,因为生活条件艰苦,所以抬回去之后,连夜就被村里的几个人偷偷杀掉煮着吃了。吃过王八肉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后三天时间里,这七个人相继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死状相当难看,舌头伸的老长,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爆了一地,流的到处都是。
  所以说,关于黄河里的那些事,有真的,也有假的。
  爷爷看到我的窘状,就不再说什么了,笑了笑,抬手扬起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抖,鞭梢在半空卷出一个鞭花,啪的炸响起来。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觉得奇怪了,我们下河行船的人,怎么会带着一根鞭子?这也正是我想说明的一件事情,这根鞭子,很有说头。我爷爷所从事的职业,被称为“河凫子”,这种职业到今天可能已经完全失传了。河凫子两件宝,舢板船,打鬼鞭,那是一年四季都不能离身的东西。
  黄河很脏,这个脏不仅仅是说它的水不清澈,而且河里面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河凫子每天巡河,往返于大河两岸之间,难免会被一些东西坠上,所以就需要有东西辟邪。打鬼鞭,就是这种辟邪的东西。
  河凫子的打鬼鞭一般都用祖辈留下的一缕头发,加上公黑狗的狗毛,还有丝麻,铜线之类的东西,在黑狗血里面泡上三个月,等所有东西都吃透了狗血,再拿出来反复揉打上千次,最后结成鞭子。河凫子巡河回家,走到家门附近的时候,就会用鞭子在自己身后空抽三鞭,不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坠在身后,肯定会被打散。
  我和爷爷走到河滩上,一起用力把头天用过的小船翻转过来,然后慢慢顺着推下河。这种小船没有机械动力和船帆,完全要靠掌舵人娴熟的技巧来控制,很见功夫。
  “快要涨水了。”爷爷坐在船头,随着小船在水面上下起伏,他抬头看看天色,摸出自己的旱烟袋,点了一锅,慢慢的抽。
  我们巡河有一条固定的路线,每天基本上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一遍,然后收船回家。我掌船大概有两三年时间了,技巧是掌握了一些,但力气不够,到了天气不好,风势水流变化比较大的时候,都需要爷爷来帮忙。
  抽着旱烟,爷爷扯开嗓门,吼起了河凫子才会唱的“巡河调子”。古老苍凉的巡河调子从爷爷嘴里吼出来的那一刻,我不由转头看了看他。他背对着我坐在船头,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回想起他的背影。
  孤独又消瘦的背影。
  我掌船走了大概有二三十分钟时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顺利。当时我还小,很贪玩,趁着爷爷在船头打盹的时间,偷偷从身上取出一张小网,想试着从河里捞些小鱼上来。但是网刚刚拿出来,还没来得及下水,一直沉默不语的爷爷就慢慢转过头,我尴尬一笑,赶紧就把手里的小网重新收了起来。
  “水伢子。”爷爷并没有直接责备我,只是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低头想想,重新拿起自己的旱烟袋,一边慢慢装烟,一边道:“生在河凫子家,是你的命,凡事上心一点,不要......不要和你爹一样......”
  爷爷提到父亲,顿时让我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爹死的早,我刚刚出生没多久,他就去世了,死在黄河里的。
  “爷......”
  我刚想说话,正顺水流而行的小船突然微微震了震,然后猛扎扎的一下子定在水里,纹丝不动,就好像正在疾驰的汽车突然踩了刹车一样。随即,我就感觉到四周的水还是不住的流动,但我们的小船就定在原地,动都不能动。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当时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船撞到了什么东西。
  我有点慌神了,想趴到船边朝水面下看,一直稳稳坐着的爷爷嗖的站起身,抬脚跨到船边,左右看了看,眉头就是一皱,说:“水伢子,咱们像是遇见‘尸抱船’了”
  这些年走黄河的人可能极少遇见如此诡异的情况,但是在过去,十个在黄河行过船的老人,至少有一半都被“尸抱船”骚扰过。所谓的“尸抱船”,就是行驶中的小船没有任何外力原因,突然定在水流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船给拽住了。
  爷爷讲过,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要下水一看,肯定能看到船底下的水里,必然有一具直挺挺竖立着的尸体,尸体好像是站在水中一样,两只手托着船底。过去在黄河走船的人,船上常年必备着香烛贡品,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他们认为,水下面抱船的尸体,肯定要索取什么东西,所以才会拖着船不让走,只有尽力满足尸体的要求,才可能安全逃脱。所以一般遇到尸抱船,老黄河人就会一件一件的朝水里丢东西,直到小船可以再次开动为止。
  这种事在我们那边传的很邪乎,朝水里丢贡品到底管用不管用,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村子南边八十里的大荒渡,曾经有一次尸抱船,船上载着十几个过河的人,船家把预备的香烛供品全部丢下去,船只还是纹丝不动,就这样被困了一个多小时,船上的人哭天抹泪,都彻底慌神了。船家直接就跪到船头,不住的哀求,说下次再下河的时候,一定厚厚的备上一份供品。
  船家的哀求竟然得到了回应,不久之后,湍流的河面上,水纹散来散去,最后聚集成一个“人”字。事情一下子变的很残酷,船家跟船上的人说,水下面的“东西”,想要人。
  最后,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被丢到河里,一直纹丝不动的船突然就能继续行驶了。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不会瞎说。
  知道我们的小船遇上了尸抱船,我就很慌,因为走黄河的人都清楚,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一船人能不能活下来,全要看那具抱船的尸体的“心情”。不过对于河凫子来说,他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水伢子,呆在船上,莫乱动。”爷爷就皱了下眉头,随即镇定下来,一把扯掉外衣。
  看着他像是要下水的样子,我一阵剧烈的紧张,匆忙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一旁,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爷爷在黄河漂流了几十年,身上已经被晒的黝黑,他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相当好,从他略显松弛的身板上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他一定非常精悍结实。
  “不慌,没有甚大不了的。”爷爷回头看了看我,目光镇定,接着,他把打鬼鞭缠到腰上,深吸了一口气,一头就扎进水里。
  正经的河凫子,从来都不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偌大的河面上,一个人钻进水里,就像落进去一粒沙子一样。我一下子看不到爷爷的身影了,只能紧紧扒着船舷,紧张的注视着他下水的地方。从我这个方位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楚水面下的任何情况,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大概两三分钟之后,水面上水花一翻,爷爷呼的从水下冒了出来,纵身一挺,朝我伸出手,我赶紧抓住他的手,用力一带,借着这股力,爷爷翻身回到船上,一把抹掉脸上的水迹。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变的很怪异,也很复杂。打鬼鞭在他手里握着,但是握鞭的手却在不停的发抖。那样子,显然是怕极了。
  有人看吗?
  @布拉不辣 2楼 2014-06-17 15:06:00
  很好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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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感谢~~~希望一直看下去~
  @cfyywcc 4楼 2014-06-17 18:03:00
  继续啊,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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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都会有的~
  新书刚开,稿子不多,所以暂时每天发一更,以后字数多了,会多发的,大家看的如果觉得还行,麻烦来顶顶帖子,先拜谢了~~~
  第二章



  石头棺材



  看着爷爷浑身瑟瑟发抖的表情,我的情绪也紧张到了极点。能让我爷爷害怕的东西,可能存在吗?在我的印象中,他虽然不善言辞,但胆子大的异乎寻常,水性不是一般的好,在我们家哪一片,很多人背后议论,都说我爷爷是一条鲤鱼精转世的,要不然不可能朝黄河最深的地方一头扎下去,连着一炷香的时间不换气。
  “爷,你咋了?你咋了?”我心急火燎的问,但一句话尚未说完,从他刚才下水的那个地方,咕嘟嘟的翻起一串一串的水花,好像有一条特别大的鱼贴着水面翻腾。我们走船很少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当时我还小,情绪一紧张,整个身子仿佛都僵住了。
  “水伢子!退后!”爷爷身躯一晃,一把就把我拽到身后。
  哗啦......
  泛黄的水花滚动如潮,仿佛一道喷泉。过去听爷爷还有村里一些老人说过的各种各样的传闻一起浮现在脑海里,我隐隐约约觉得,水面下似乎不是一条鱼,却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一连串的水花翻滚中,有东西开始上浮,上浮的速度很慢,却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一样。我和爷爷两个人站在小船上,仿佛都石化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再之后,水里的东西冒出水面,那一瞬间,我清楚的看到,一具很大很大的石头棺材,从水里慢慢浮了上来。
  眼前这一幕颠覆了我过去的所有认知,我根本想不出来,是什么力量能让这么沉重又硕大的石头棺材漂浮在水面上。这具棺材至少有三米多长,古朴厚重,棺盖上满满都是雕刻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花纹,它浮出水面之后就定在原地不动了,好像在和我们的小船对峙。
  爷爷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变的惨白,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我完全没了任何念头,只剩下惊恐。
  咔嚓......
  就这样盯着水里的大棺材看了一两分钟,沉重的棺盖慢慢的裂开了,头顶上的太阳高高的悬挂着,阳光无比刺眼,把棺材里的一切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爷!”我紧张到了极点,不由自主的抓着鱼梭。
  这口硕大沉重的石头棺材里面,躺着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我甚至分辨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人,或者是其它什么东西。他枯瘦的就像一只从河底跑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皮包骨头,穿着鲜艳的红衣,嘴角微微一咧,笑的很诡异。
  随着这口棺材的出现,一股我至今都无法形容的气息,就在河面上缓缓飘荡起来。爷爷好像没有任何反应了,愣愣的站在船边,望着棺材里面那个穿着大红衣服的男人。
  “爷!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大吼起来,但是身前的爷爷好像完全惊呆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矛盾的问题。
  在我的意识里,黄河里的那些“脏东西”是完全见不得太阳的,但是这口棺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那意味着什么?
  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瞬间渗透到骨髓里面。我怀疑,这口棺材里面那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东西”,是活的。
  一口突然从黄河深处浮上来的棺材,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活人”?
  当年的我,胆子虽然没有现在大,阅历也没有现在多,但却拥有一股我现在所没有的血性。我不知道那棺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然而我能感觉得到,它带给我和爷爷一种威胁,严重的威胁。我怕的要死,不过没有后退一步,从爷爷身后猛然跨出一步,一把举起手里的鱼梭,想要用力掷过去。
  “水伢子!不要乱动!”爷爷一伸手拦住我,他的胳膊很有力气,我顿时就不能动了,既愤怒又惊慌的瞪着面前不远处那口缓缓浮在水面上的棺材。
  “桀桀桀......”
  在爷爷拦住我的同时,棺材里那个穿着大红衣服的男人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无比的怪异,好像在夜里飞过村子的黑老鸹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滚滚的黄河乃至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起来,这样的僵持每持续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大概有一两分钟之后,一直定在水里的小船突然剧烈的颠簸起来,仓促之下我没能站稳,东倒西歪的翻过船舱,险些落进河里,幸好临危伸手搭住了船舷,半个身子浸到河水里,接着翻身爬了上来。
  我们的小船很结实,但在那种剧烈的颠簸中,仿佛要散架了。
  “够了!”爷爷的身躯很稳,在颠簸的船中好像双脚长了钉子一样,牢牢的钉在船板上,他冲着那口棺材大吼了一声:“走!”
  我满头满脸都是水,紧紧抓着船舷不敢松手,随后,爷爷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不清楚那一眼里面包含了多少情感,后来回想,总觉得有不舍,有爱惜,有遗憾,有苦楚,五味交杂。但是在我的回忆里,我不愿把这一切想的那么复杂,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垂暮的老人的目光,仅此而已。
  之后的事情是我意想不到的,也是无法阻挡的。爷爷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就从船上跳进河里。那口石头棺材的盖子咔的合上了,随后慢慢的沉入河中。小船也立即停止了颠簸,我松开船舷,一步跨到对面,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到船外,拼命的大喊。
  “爷!爷!你在哪儿!”
  水花还在隐隐的翻滚着,但是我看不到爷爷的身影。十来秒钟之后,一直定在水里的小船突然动了,顺着水流飞快的冲出去很远,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能力掌控小船立即回到刚才的地方,而且水性没有精熟到一定地步,在这里下水,和找死没有区别。
  我从来不习惯流泪,但不流泪,只不过是没有到伤心处。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上放声大哭。我从小失去父母,是爷爷把我拉扯大的,从牙牙学语一直到现在,我没有离开过他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否准确,但从刚才爷爷跳进水里的那一瞬间起,我预感到,这好像是我们祖孙两个之间的诀别,至此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我哭的一塌糊涂,任由小船在水里飘荡,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缓了,我擦掉眼泪,架着船靠岸,然后失魂落魄的沿着河岸朝回跑。那是我一辈子里跑的最快的一次,丝毫不觉得疲惫,几乎一口气跑回刚才的地方。
  黄河依然在流淌,好像一百年一千年都没有改变过一样,之前的一切都看不到了,爷爷,还有那口怪异的石头棺材,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不知道在河边趴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爷爷消失了,就好像从小到大撑在我头顶的那片天突然塌了下来。直到走进家门时,我才感觉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抬都抬不起来。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鼻涕眼泪混成一团。我还得找下去,但茫茫一条大河,沿途几千里,我该去哪儿找?
  身体的疲倦和情绪的低落让我累的半死,脑袋昏昏沉沉,哭着就睡了过去。都是从十几岁那时候过来的人,知道那年纪是最贪睡的,以往我只要睡着,肯定醒都不醒的睡到天亮。但是这时候,我睡的一点都不踏实,恍恍惚惚中,总觉得自己睡着了,又醒过来了,接着又睡着了。
  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睡了很久,一直在做梦,乱糟糟的梦,梦境虚幻又飘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突然变的真实起来。
  我梦见爷爷回家了,和过去一样,拿着自己的鞭子,腰里别着旱烟袋。我梦见他走到我的屋里,站在床边,两只老眼中充满了对我的关爱和怜惜。
  “水伢子,咱们河凫子,快要绝种了。”爷爷仿佛刚从水里上来一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但他不擦水,拿着旱烟袋慢慢的装烟,道:“算上你,天下的河凫子至多不超过三个。”
  那梦真实到了极点,我想开口说话,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乖孩子,河凫子都是苦命,你更苦。”爷爷在打火抽烟,说着话,他的眼角似乎溢出了几滴老泪:“但是你得撑住,再苦,最多就是个熬,熬过这辈子,也就算了......乖孩子,爷爷不能再照看你了,你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往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走......”
  旱烟袋的烟锅一明一暗,点点火光好像把爷爷那张黑瘦的脸庞映照的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在流泪。
  “爷爷要走了。”爷爷拿下旱烟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屋子床下贴着墙根第三块砖头下面,给你留了点东西,你保管好,可能你现在看不懂,迟早有一天,你会懂的。”
  说完这些话,爷爷深深叹了口气,抹掉眼角的泪,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门。我痛苦的扭来扭去,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就和被鬼上身了一样,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从那种困顿中挣脱,一下子坐了起来,满头都是冷汗。房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低下了头,觉得沮丧又难过,爷爷回来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是转眼间,我一下子抬起头,因为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旱烟的味道,跟着爷爷那么多年,我对这种味道已经熟悉到了极点。我不抽烟,房间里不可能有烟味儿。
  “爷!”我翻身就跳下床,失口大喊,到了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分辨不清了,之前真的只是做梦吗?
  在我翻身跳下床的同一时间,借着窗外透过的清凌凌的月光,一眼就看到地面上有一排湿漉漉的脚印。
  我来更新了~
  第三章



  鸡犬不宁



  这行清晰的脚印顿时让我觉得刚才的“梦”似真又似假,我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光着脚就冲出屋子。
  在我冲出去的一瞬间,眼睛死死的盯着院子的地面,那行脚印依然清晰,从我的房间里延伸出来,直直的穿过院子,然后又穿出院门。我的感觉强烈之极,感觉这脚印就是爷爷留下来的。
  我发了疯一样的顺着脚印就追出去,嘴里大声喊着。夜很深了,村子里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狗吠。地上的脚印就像凿刻下来的一样,成为很显眼的目标。我一路跑,脚印始终没有断绝,脚印旁边是还没有干透的水渍,看上去,脚印的主人好像刚刚从水里爬出来。
  我跑出村子,最后顺着脚印跟到了河滩,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看花了,当我抬眼朝前面张望的时候,就看到河岸边站着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爷!”我不顾一切的大喊了一声,随即朝那道影子飞跑过去,但是就那么一转眼的功夫,影子不见了。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浑浊的河水,和岸边一排尚未被冲散的脚印。当时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心酸,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独自望着那条好像没有尽头的河。
  那个时候我还小,平时被爷爷呵护惯了,遇事就没了主心骨。我呆呆站在河边想了很久,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等到天亮之后,驾船去找。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爷爷更重要,我要找,一定得找。
  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也不知道要找多久,但心里打定了主意,打算回去收拾一些东西,然后在河滩守到天亮,马上开船。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当时的生活条件很不好,村里的人平时各自为生活奔波,一个个累的和土驴一样,我生性又不喜欢求人,当时就想着,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只不过一条黄河而已,就算把整条河都走遍,也要找到爷爷。
  但是还没等我走回村子,远远就听到一阵很异常的动静,整个村子好像炸窝了,鸡飞狗跳。村民们大多被这些响动给惊醒了,开始掌灯,我在村口愣愣的站了那么几分钟,从村子各个角落里猛然蹿出很多黑乎乎的影子,一起朝我这边冲过来。那阵势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转眼间,我就借着头顶的月光看清楚了,黑乎乎的影子全部都是村里的鸡鸭猪狗。
  领头的是一只至少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哼哼唧唧的抖着一身肥膘,跑的异常迅猛,我估计着,全村人家里养的家禽家畜几乎全都跑出来了。我赶紧让了条路出来,那头大肥猪带着数不清的“同伴”,跑出村子之后一刻不停,奔命似的沿着村口那条通往河滩的路狂奔。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正常,而且发生在深更半夜,越发让我觉得诧异。成片的鸡鸭猪狗跑过去之后,那些被惊醒的村民也纷纷带着灯跑出来了。那个年头儿,大伙儿日子都过的苦,没有多余的闲钱,老人生病,孕妇分娩,全靠这些家禽家畜补养身子,如果运气好,家里一年平安,那么到了年底肥猪出栏,可以卖一笔钱,好好过个年。所以猪一跑,村民们都慌了,使劲在后面追。
  跑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胡老三,也就是那口大肥猪的主人,我看见他脸都绿了,脚底下跟长了风火轮一样,足不沾地一样的追着,嘴里骂道:“你个龟孙!你给我站住!站住!”
  村子里的人呼呼啦啦的追着牲口跑向河滩,我本来不愿意凑这个热闹,但是之前河滩上那道一晃而过的孤零零的身影,却让我始终不能安心,想了想,我果断调头跟在村子里那些人身后,重新跑回河滩。
  为了追回跑丢的牲口,人人都和玩命一样,不多久就冲到了河滩附近。黑压压一片家禽牲口全部集中在河岸边上,看着滚滚的河水,可能被吓住了。
  “龟孙!”胡老三带着一众人跑的气喘吁吁,一眼就在那片牲口家禽里看到了自家的大肥猪,他随口吐了口唾沫:“抓住你马上宰了你个孬孙!”
  胡老三看着快要跑进河里的肥猪,就好像看见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要从眼前飞走,他顾不上把气喘匀,马上快步带着人跑过去。那口大肥猪回头看了看,猛的哼哼了两声,接着就一头扎到面前的河里,紧跟着,大大小小的鸡鸭扑棱着翅膀一起朝河里跳,胡老三急了,箭步前冲,临跑到河边的时候朝前一扑,堪堪抓住了猪尾巴。
  二百多斤的大肥猪有多大力气,这不好说,但胡老三显然不是对手,那头猪已经很不正常了,拖着胡老三继续下水。只有住在河边上的人才知道这条河有多危险,大家一起停住了脚步,想把胡老三给喊回来。
  不能说胡老三贪心,那头猪是他辛苦养起来的,眼看就能卖钱了,他肯定不甘。我站在人群后面,眼睁睁看着胡老三死不松手,最后被肥猪一口气带进了河。不过这个时候大伙儿并没有绝望,毕竟是河边长大的人,水性都好的很,他们认为胡老三拖不回肥猪,自己耗一会儿也会游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月光猛然被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给挡住了,刚刚还满天星星,转眼就就阴沉的和锅底一样。乌云的边缘来回缭绕着电芒,劈啪作响,前后几个呼吸的空当,一道粗大的闪电从云层中直劈下来,震耳欲聋,瞬间就好像把漆黑的河面照的一片通明。
  “俺了娘啊......”一些人被这道前所未见的巨雷给吓住了,忍不住就倒退几步,捂着耳朵蹲下来。我并不觉得害怕,然而在闪电划过河面的一刻,我的目光顿住了。
  我好像看到了那口石头棺材,悄无声息的漂浮在河里。
  但是还没等我看清楚,雷光闪过,第二道炸雷紧跟着又从云层中劈了下来。这一次我看的更加清晰,那道雷仿佛就是冲着河里的棺材而去的。
  这真的是恐怖又壮观的一幕,第二道炸雷之后,接连不断的雷密密麻麻的炸响,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意外,所有的雷全部集中到一点,目标就是河里那口石头棺材。
  之后,漫天的雷光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了,轰隆声不绝于耳,尽管距离雷光还有一段距离,但在这样的云层和雷电里,任何一个人都渺小的好像一粒沙子。我的双腿渐渐开始发软,虽然还想继续观察河里那口浮在水面的石头棺材,但不由自主的就缩着身子。
  炸雷又响了那么几分钟,笼罩在头顶的那层厚重的铅云无声无息的散去了,河面恢复了平静。我迫不及待的揉揉眼睛,一口气冲到了河边。但是,那口石头棺材不见了,连同之前跳进水里的鸡鸭猪狗,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被惊雷震慑的人群这时候开始骚动,他们一起站起来,匆忙的奔向河边,自然,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石头棺材的事,他们所在意的,只是胡老三,还有那些家禽家畜。
  村子里的人站在河边张望了一会儿,都开始唉声叹气,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不过有些事情已经不用证明,刚才的河面几乎被炸雷覆盖了,那种情况下,胡老三还能活下来?人群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村民就暗自叹了口气,说回去通知胡老三的家人,准备后事,人肯定是找不回来了,只能修个衣冠冢。
  我的心情相当复杂,隐隐之中,我觉得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好像都跟河里那口石头棺材有关。
  随后,我跟着村子里的人回去,然后把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东西收拾了两个小包袱,盘腿坐到床上。我不打算睡觉,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熬过去就算了。我刚坐下不久,从窗户里就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那应该是胡老三的老婆孩子在哭。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胡老三一旦死掉,这个家也会随之塌下来。我心里很同情,却帮不上什么忙,转念想想,就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
  我总有种感觉,爷爷的事情,绝对不会比胡老三落水死掉的事情更让人轻松。
  窗外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可能就被人劝住了,除了一些帮忙的人,其余的村民回去补觉。我暗中想着,计划了一条寻找的路线,我跟爷爷巡河那么多年,对这附近的地势熟悉的很,按照我的计划,这片地域大概需要五六天时间才能完全找寻一遍。
  说实话,脑子里有点乱,全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不断的走神,又不断的自己提醒自己不能慌乱。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熬了两个来小时,天马上就要亮了。
  砰砰......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思索中惊醒过来,这个时间段,很少有人会敲门,但是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跑出去就打开了院门。
  当我打开院门的那一瞬间,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部激灵灵的直立起来,眼珠子似乎都不会转动了,结结巴巴望着敲门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老三!站在门外的人,竟然是胡老三!
  “三叔......你......你......”我跟胡老三很熟,但此时此刻,完全就被他吓住了,一步一步的倒退,额头瞬间就流满了冷汗。
  “猪没找回来。”胡老三浑身上下都是水,像是刚从河里出来一样,他低着头,砸砸嘴巴,道:“有两句话跟你说说。”
  他这么一说,我的慌乱立即减少了很多,因为眼前的胡老三是活生生的人,会说会动。我长长的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道:“三叔,刚才在河里,是怎么回事?”
  胡老三抬起头,说没什么事,就是呆在水里被雷给吓坏了,不敢乱动。他的目光有点呆滞,也有点直,就好像喝醉酒的人一样,直勾勾的望着我。
  看着胡老三,我刚刚放下来的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一种极度的惊恐瞬间就让心跳加快了不止一倍。因为我看到胡老三的耳朵,鼻子,还有嘴巴里,全部都是沙子。
  河边长大的人都很清楚,不会有谁没事闲的去含一口沙子。嘴里含沙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死人。
  第四章



  坑和臭味



  看着胡老三此刻的表情,还有半嘴沙子,我的头顿时大了一圈,又忍不住退了两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这个时候天还不算亮,我心里怕,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过去爷爷跟我讲过很多事情,在我的认知中,河里那些“脏东西”是从来不会开口说话的。
  就因为这样,一时间我又犹豫了,简直分辨不出来眼前的胡老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敢把他让到院子里,就隔着一道院门,死死的盯着他。
  “我急着回家,说两句话就走。”胡老三嘴里的沙子一直没有吐出来,说话有点含糊,而且语气和表情跟平常很不一样,他又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道:“你......你爷说,墙根下埋着的东西......不要白天挖出来......”
  “什么!”我心里猛然一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应该没错,胡老三很不对劲了,但是我没时间细想这些,他一提到我爷爷,就让我难以自持,一步冲到门口,急切追问道:“你说什么?我爷在哪儿?他在哪儿?”
  “墙根的东西,趁夜挖出来,你爷说,别忘了。”胡老三唯唯诺诺,说完这些话,最后抬头看了我一眼,道:“话说完了,我得赶紧回家去。”
  “等等!”我顾不上害怕了,冲出门拉住他:“我爷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知道......”
  “三叔!我爷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急的只想掉泪,哀求道:“你在哪儿遇到他的?你告诉我一声。”
  “水伢。”胡老三始终不愿再抬头看我,就低着头道:“你爷念着平时乡里乡亲的,能让我赶回家再看一眼,已经是开恩了,莫问了,莫问了......”
  我终于真正意识到了点什么,忍不住就是一晃。我抓着胡老三的胳膊,感觉他身体凉冰冰而且硬邦邦的,两只耳朵都被沙子堵满了。那种感觉非常不好,我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猛然收了回来。
  胡老三转头走了,朝自己家那个方向走去。我不肯死心,从后面悄悄跟过去,他家里面还有几个留下来帮忙料理后事的人,当胡老三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引来一阵骚动,他老婆又惊又喜,其他人则迷茫的看着他,都觉得讶异。
  就那么一转眼的功夫,胡老三和他老婆说了几句话,又抱抱两个孩子,紧跟着,我看见他一头栽倒在院子里。一群人都慌了,乱成一团,我趁机跑到院门外,邻居七奶奶是个女人,但胆子一向很大,她从人群后面凑过来,看了看栽倒在地上的胡老三,脸色随即就变了。
  “老三......”七奶奶为难的看着胡老三的老婆,道:“老三他过去了......”
  胡老三的老婆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哀嚎,哭天抹泪,扑在胡老三身上使劲的摇晃,好像想把自己男人摇醒,其他人都在劝。七奶奶摇摇头,在旁边道:“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七奶奶的脸色有点怪,但周围的人都被胡老三的事情吸引了,没人注意到这些。我想把事情弄清楚,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就悄悄问七奶奶道:“三叔是怎么了?说过去就过去了?”
  在七奶奶眼里,我当时还是个毛头孩子,所以她不肯说,我来回央求了很久,她就道:“小孩子知道这些没甚好处。”
  “我不小了,今年十九了。”我辩解道:“柱子和宝山跟我一样大,都已经当爹了不是?”
  七奶奶被缠的没办法,抬眼看看那些忙碌着的人,小声道:“老三像是死了很长时间了。”
  我的头轰的一下,眼前一黑,事情果然是这样!
  那一刻,我心乱如麻,不仅仅因为胡老三的事,更因为他给我带来的那几句话。胡老三不会无缘无故的找我说那些,他既然说了,只能说明,他遇见了爷爷,一定遇见了。
  但是胡老三已经死了,这条线索完全中断,我不可能从一个死人嘴里问出什么。
  周围的人还在忙,有人张罗着去给胡老三找棺材,我帮不上忙,而且心理负担很重,茫然的从他家走回自己家。我记得在那个似真似假的“梦”里,爷爷就告诉过我,要我挖出墙角埋着的东西,这时候他又专门嘱托胡老三回来跟我打招呼,只能说明这个东西可能非常重要。
  而且仔细想一想,我心里感觉到一点宽慰,不管怎么说,爷爷肯定还是活着的。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跑到昨天停船的地方,把自家的小船推下水,然后一路来到昨晚石头棺材出没的地段,在附近搜索了一大圈,浪费了整整半天时间。
  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好像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仍然不肯走,足足在河里泡了一天,到天色将要发暗时,才停船靠岸。本来我是想不顾一切的一路寻找下去,但是胡老三带回来的话让我明白,墙根的东西必须取出来。
  我重新跑回家,在灶台匆匆弄了点吃的,胡乱填了填肚子。天色一黑,村子里又亮起星星点点的油灯光,胡老三家的丧事已经开始,家门口搭起灵棚,别村的好友得到信儿,都赶了过来,还请到一个响器班子,呜里哇啦的乱吹一气。我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夜深了,才上好院门,拿着家里的手电筒,跑到爷爷的卧房里。
  这件卧房,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打小开始,我就在这张床上睡,夏天爷爷给我摇扇子,冬天烧火炕,熟悉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暖。但是此刻,看着这间熟悉的卧房,我的眼角忍不住就湿了,心里很难受。
  朦胧中,我似乎能看到爷爷和过去一样,侧身躺在床上,慢慢对我摇摇头,道:“水伢,河凫子能流血,但是不能掉眼泪......”
  我清醒了,止住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翻身钻到床下,把墙根处的几块砖头都拿掉,然后开始挖。我不知道爷爷留的东西埋的有多深,但是挖下去可能有半米多的时候,一股臭味就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让人作呕的臭味,好像是世界上最难闻的味道,熏的人头晕眼花,想吐。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继续朝下挖。随着挖掘的深入,臭味越来越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赶紧钻来,跑到屋外猛吸了几口气。
  这时候,我心里有点发毛,我能隐约分辨出那种臭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因为这不是第一次闻到。我觉得,那很像是尸臭。
  河凫子巡河的时候,如果遇见意外落水还未死的人,会全力去救,假如遇到河里的尸体,也会根据情况分析,决定是否打捞,河凫子的祖规,遇见浮尸,有三捞三不捞,爷爷讲过,那时候我就跟听故事一样的听,很少往心里去,不过这些规矩说白了,宗旨就是打捞那些死状正常的尸体,如果不正常,就要果断放弃,碰都不碰。该捞的尸体,无需任何人央求,也会帮着捞上来,不该捞的,哪怕对方一家人跪在那里苦苦的哀求,也绝对不会动手。
  不过河凫子一旦决定打捞,不管过程有多难,都不会收取任何报酬,尸体捞上来以后,还要寻找家属,让他们过来认领。一条泱泱大河,流域广阔,我们在巡河地段里遇见的浮尸,其实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有的已经死了好长时间。尸体拖到河岸上,盖上一张草席,然后去找家属。有时候不一定可以及时通知死者家人,尸体就要一直留在河滩,尤其夏天,天气那么热,被河水泡了许久的尸体很快就会散发出难闻到极点的臭味。
  一想到这个,我的胃就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刚刚吃过的饭给吐出来。爷爷的床下面,到底埋着什么东西?怎么会散发着一股尸臭味?
  难道,他的床底下,真的会埋着一具尸体?想着我就冒冷汗,爷爷本人以及胡老三都没说明床下埋的是什么,这是个暂时没有答案的事情,让我心神不宁。
  但是河凫子是从来不应该惧怕这些东西的,我在外面吸足了气,又找了块布,用白酒把布浸湿,罩在鼻子上,重新跑回爷爷的卧房。
  本来,我只想把爷爷留的东西给刨出来,但是那股隐约的臭味令人作呕,却又让我充满了好奇,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把挖掘范围放大,把小床挪开,又接连掀掉地面铺的砖头,挖下去一个直径两米多的大坑。我用了三个小时时间,把这个大坑挖下去一米来深。越朝下挖,我的动作就越慢,因为现在不能确定坑里埋的什么,孤身一人深更半夜搞这些事情,我生怕会突然挖出来什么让自己接受不了的东西。
  当这个大坑挖到一米多的时候,镐头顿时触到了什么东西,还隐约传来一阵咔嚓声,那种声音让我本就不宁的心神骤然一抖,因为声音就仿佛土里面埋着骨头,被镐头一下子刨碎了。
  我赶紧收回手里的镐头,镐头上翻,带起一捧沙土,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终于知道坑里的臭味到底是怎么来的。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再也受不了了,爬都没来及爬出,哇的一声开始呕吐,吐的稀里哗啦一片。
  第五章



  一件东西



  我看到了什么?
  黑压压的一片死老鼠,在土层中四通八达的地洞里一只挨着一只,看着密密麻麻一片,有的已经死去很久了,有的还没完全烂光,古怪的臭味熏的睁不开眼睛,那已经不单单是恐怖了,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我受不了,还没跳出坑就吐的翻江倒海,一直吐到胃里没有东西了,还在一个劲儿的干哕。
  那种情景真的太恶心,我也不想多描述。我踉跄着爬出大坑,跑到院子里面,足足十多分钟才缓过那股劲儿。夜风有点凉,吹的发晕的脑袋渐渐清醒了,慢慢一琢磨,这个事情就有点眉目。那些老鼠全部都是冲着爷爷卧房床下的墙根去的,不过它们没能真正靠近,全部死在了外围。
  我不知道那些老鼠是怎么死的,那个刚刚挖出的大坑,说实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但越是这样,就越让我对墙根下埋着的东西感觉好奇。我在院子里调整好情绪,重新用沾了酒的布遮住鼻子,回到屋子里。一路走一路想,我想起过去村子里的人经常跟外村人自豪的说,我们小盘河村从来没有老鼠偷粮食。这是一些闲话,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然而联想到刚刚看到的一切,我心说村里真没老鼠吗?这儿的老鼠估计比任何地方都多,只不过全都打洞跑到爷爷的卧房下面去了。
  我强忍着仍然翻滚的胃,蹲在坑边,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观察的也比较细致。镐头在土里继续刨了刨,我就发现出现在这儿的,不仅仅是老鼠,还有一些烂的不像样子的小动物,以及小臂那么粗的蛇。此时此刻,不用任何人解释,我也能隐约猜得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在卧房下面打洞朝里钻,都是奔着墙根所埋的那个东西的。
  那究竟会是什么?
  不由分说,我重新跳到坑里,这一次调整了方向,完全是顺着爷爷所说的方位朝下挖。其实坑已经很深了,如果不是我为了寻找臭味的来源半路改道,应该已经挖出了那东西。
  这次朝下又挖了不到一尺深,镐头砰的碰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只小铁盒就从土里露了出来。小铁盒不到一尺长,外面裹着厚厚的几层油布,缠的很结实,不过油布被我不小心锛破了,露出铁盒本体。
  我把油布外面的土屑都拍掉,不用说,这一定就是爷爷留给我的东西。
  铁盒并没有上锁,盒盖的缝隙被松香封住了,我受不了那股味,挖出铁盒之后就离开卧房,在院子里借着头顶的月光,慢慢打开油布,有敲掉封口的松香。铁盒密不透风,如果不打开的话,根本不可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松香被敲掉了,此时,只要我动动手,就能看到铁盒里的东西。
  但我有点犹豫,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如果自己亲手打开这个盒子,又看到里面的东西,那么我可能会背负一些自己还不能预料的负担。这是我的预感,这种预感可能完全来自爷爷郑重的交代。胡老三明显在河里就已经死掉了,然而他以那种诡异的方式带来爷爷的口信,足以说明一切。
  当时,我完全可以把盒子扔掉,或者重新深埋起来,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我以后的生活或许会简单一些,平淡一些,轻松一些。但一个十九岁的人,怎么可能想的那么多,所以,我打开了盒子。
  直到今天,我都相信,我之所以摊上这些事,可能就是和爷爷说的一样,那是命。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的眼睛就定住了,捧着盒子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铁盒子里只有一件东西,一旦打开就一目了然。
  盒子里,是一只手,一只人的右手。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涌上心头,我跟爷爷巡河那么多年,河里的浮尸都见了不止三次五次,一只手肯定吓不到我,但事情的诡异却让我的情绪很难平静下来。爷爷那么郑重的交代的东西,就是一只手?
  我仔细的端详着这只断手,可以看出,它是被齐腕从人身上砍下来的,肯定经过了一些特殊的防腐处理,整只手就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我不知道爷爷的用意,也不知道这只存放了多少年的断手能做什么。
  我彻底迷茫了,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存放一只人手,这其中的古怪和未解全部都因为爷爷的失踪而断绝。
  我考虑了一下,这个东西如果随身带着,可能会有点不便,因为我打算去找爷爷,我不知道要独自漂流多久。经过考虑,我回到堂屋,把这只铁盒子重新裹好,然后放到了房梁上。
  接着,我又把卧房里挖出的大坑重新回填,本来想彻底的清理一下,但是想想那密密麻麻的鼠尸,顿时就失去勇气。几乎折腾了一夜,胡老三家门口的响器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吹吹打打,我在自己的房里窝着打盹,睡了那么两个小时,等到天色刚刚擦亮,就起身洗脸,带着已经收拾好的东西,走出了家门。
  时间还早,村子里的人可能都还没有起床,一村的鸡鸭猪狗全部跳河了,显得异常安静。我走着就觉得有点奇怪,按正常情况来说,每天这个点儿,村子里像七奶奶那样的女人都已经起床做饭,让家里的男人吃了之后好去干活。想到这儿,我放慢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胡老三家门口的灵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给吹倒了,透过半开的院门,能看到一口薄皮棺材孤零零的放在院子里。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不安,却说不清楚自己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我徘徊了一会儿,想到胡老三家里去看看,但毕竟自家的事也很要紧,所以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念头,走向河滩。
  从村子通往河滩的路,这些年我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然而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我却始终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人说不出的烦躁。我暂时抛开心里的一切杂念,闷着头走。当我走到临近河滩的地方时,抬头一看,顿时就发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安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几乎一个村子的人都站在河滩上,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一个个直立的像一根木头桩子,呆呆的杵在那儿。透过人群,我骤然间看到浑浊的河面上,好像飘着一条船,一条很古怪的船。
  那条船并不大,跟我们河边人平时行河的小船完全不同,清晨的河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我看的有点模糊。那条船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好像吊着一口很大的钟。
  铛......
  在我满心疑惑的时候,一道钟声从船上飘到岸边,站在河岸上那些村民都像魔怔了一样,直挺挺的慢慢朝河里走,我顿时慌了,快步从远处跑了过去,当我跑到跟前时,走在最前面的一排人,半截身子已经淹到了河里。
  “金宝!你疯了!”我使劲拽着平日里很熟悉的人,想阻止他们。但是当我看到金宝的表情时,心里立即一惊,忍不住就想松开手。他可能完全没有什么意识了,半张着嘴,使劲翻着白眼,慢吞吞但是很坚定的一直朝河里走。
  “七奶奶!”我转身又跑到七奶奶身边,老太婆披头散发,满脸皱纹几乎全都缩成了一团,和其他人一样,翻着白眼一步步的迈向河中。我听人说过,解放前,七奶奶做过一段时间神婆,胆子又很大,比一般男人都有主见。
  我使劲晃她,想让她清醒一点。七奶奶算是停下了脚步,两颗眼珠在眼眶里毫无章法的乱转着,我趴在她耳朵边大声的喊,大概两三分钟时间,七奶奶漠然回过头看着我,好像有了一点意识。
  “七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婆的眼睛从一头花白的乱发中直盯盯的望着我,瘦小的身躯猛然一抖,她的面部表情开始急剧的变化,让人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总之很怪异。
  “他们......”七奶奶结结巴巴的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我道:“他们是要把一个村的人拉过去填河啊......”
  “他们?他们是谁?”我总算听到了一句正常的话,连忙就焦急的追问。
  “红衣老鬼......陈......”七奶奶的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无比的艰难:“陈六斤......”
  “你说什么!”我大惊,我不知道七奶奶是不是说的胡话,但她说的陈六斤,是我爷爷的名字。
  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站直身子望向河中。那艘古怪的船好像不受水流的影响,尽管看不到有人掌船,但在水流中纹丝不动。就在我眺望过去的同时,猛然看到那具已经不止一次发现过的硕大的石头棺材,就在怪船的旁边,微微露出水面。
  “红衣老鬼......”我咬了咬牙,立即回想到初次看见石头棺材时,里面那个穿着红衣服的怪人。
  一个村子的人都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慢慢扑向河中,最前面那排人已经被水淹到了脖子。我不可能拦住那么多人,狠狠心丢下他们,把停在河滩上的小船用力推下水,箭步跳了上去,撑着小船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那艘怪船,还有石头棺材。
  各位早~~~更新完毕,大家要工作,我也要继续写书了,希望两章小说带给大家一点快乐~~~明天见~
  第六章



  陈年旧事



  如果在河面风平浪静的时候,我的经验足以让它箭一般的飞驰,那一刻,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恐慌,因为当自己想要寻找到唯一可以寄托信赖的亲人时,其余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我划着小船急速靠近那艘无人掌控的空船,前后七八分钟时间,已经距离它越来越近。
  天气很阴,但是河面上那层薄薄的雾气将要散去,视线更清楚了。我看到那艘空船的船舷上长满了锈迹般的污垢,船身千疮百孔,船上吊着的大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东西,同样锈迹斑斑。我全力靠近,但在距离空船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它突然就动了,朝着我相反的方向飞快的后退。
  石头棺材本来浮在空船的旁边,空船一动,棺材也随之慢慢没入了水面。棺材沉入水中,我彻底就看不到它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追上那艘空船。我把浑身上下吃奶的劲儿全都使出来,想要接近它。这是行船人的大忌,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很忌讳这样行船方式,那样会使体力透支,万一接下来遇到什么情况,就难以从容面对,不过当时的确顾不上那么多。
  那艘空船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快的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动它。追了那么十几分钟,空船越走越远,我沮丧的看着它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但是我不甘心,低头在四周小心的辨认着,辨认每一朵翻腾起来的浪花,想观察有没有石头棺材的踪迹。然而那么宽的河面,那么深的水,一口石头棺材如果不浮出来,找到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在河面上茫无边际的飘荡了最少有一个多小时,知道肯定是找不到它了。
  这样的情况并不能让我放弃寻找,可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河岸上,所以我调转船头,重新回到刚才下水的地方。随着小船靠岸,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河岸上空了,村子里的人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披头散发的七奶奶,仍然直挺挺的站在河边。
  我把船靠岸,朝她跑过去,七奶奶完全像傻了一样,虽然面部表情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生硬,但眼神还是呆呆的,她就望着空荡荡的河岸,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着:“都填河了,都填河了......”
  “七奶奶......”我心里的失落顿时达到了极点,村子里的人虽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就是守着他们长大的,爷爷不见了,乡亲们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邪。
  我轻轻扶着她,想先把她送回家里。七奶奶像一具木偶,没有什么反应,总之一直在念叨那句话。听的久了,心里越发苦涩。我扶着她离开河滩,顺着回村的路走着,但是快要到村口的时候,七奶奶就不肯再走。
  “七奶奶,回家吧。”我摇了摇头,偌大的村子,转眼间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不回去。”七奶奶转头看了看我,我发现她的目光好像正常了,沧桑,又有一点深邃:“村子不能再进人了。”
  我知道七奶奶有个女儿,嫁到离这里一百八十多里外的地方,我理解她的心情,当时就觉得,她可能想到女儿那边住一段日子,我问她是不是有这个打算,如果是的话,我开船送她。
  一提到船,七奶奶干瘦干瘦的身躯就晃了晃,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很固执,我劝不动。
  “水伢。”七奶奶就坐在一片村民种的瓜地旁边,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可能心有顾虑,来回犹豫了很久:“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好娃,咱们的村子毁了,你走吧,走的远远的。”
  “我去找我爷。”我心里的凄楚说都说不出来,反正酸的要死,一说起这个就想掉眼泪。
  “不要找他!”七奶奶的语气突然就凄厉了很多,抓着我的手,道:“你找不到!也不要找!”
  “恩?”我被她抓的生疼,却不敢挣脱,七奶奶那个样子非常吓人。
  “你爷在的时候,这些话我不会说,原本打算烂到肚子里的。”七奶奶可能也意识到吓住我了,语气缓了缓,叫我坐到旁边,道:“现在,该走的都走了,也没啥可瞒的了。”
  “七奶奶,你想说什么?”
  七奶奶还是有顾虑的样子,在我几次追问下,她才重新开口,道:“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过去都说,小盘河的陈六斤是鲤鱼精转世的,你知道这个话不?”
  “知道。”我点点头,我爷的水性没得说,一头扎进河里,可以很久都不换气,附近那些地方走船的人提起这个就佩服的不得了。
  “那你知道不。”七奶奶压低了嗓子,道:“我觉得,你爷他......他不是人。”
  “什么?!”我一下子就呆住了,七奶奶跟别的做过神婆的人不一样,从来不会神叨叨的说胡话吓唬人,这个话马上让我目瞪口呆,诧异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她这样说,可能我也不会多想。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的,都是苦命人,谁家有了事,都会相互帮衬,邻里之间关系挺好。但是现在想想,七奶奶从来不到我家里去串门,平时见了我爷爷都是避着走的。
  “你知道你奶奶是怎么死的不?”七奶奶不答我的话,跟着又冒出一句。
  我木讷的摇头,我奶奶死的早,我爹还不懂事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这些事情,我爷爷这么多年就没跟我提过。
  “那我就和你说。”七奶奶道:“听完你就明白了。”
  七奶奶说的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那时候我爷还年轻,刚刚搬到小盘河不久。七奶奶说,当时我奶奶刚生下我爹,家里家外没有旁人,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是邻居们帮忙的,所以七奶奶和我奶奶很熟,乡下女人闲话多,凑在一起扯家常能扯上三天三夜,不过我奶奶是那种不太喜欢说话的人,七奶奶说什么,她就抱着我爹在旁边默默的听。
  大概是我爹半岁的时候,小盘河南边十几里外的水道上出了点怪事。大概方圆十几丈的河面上,浑浊的河水突然清亮了许多,两个走船的人首先发现了这里,他们看到水面下好像有很多游来游去的影子,那些影子绝对不是鱼,再朝深里看,又觉得深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黄河里的脏东西多,两个走船的不敢下水去看,回来之后把事情告诉别人,村里就去了几个人打探。
  没人敢下水,都在岸边呆着,过了没多久,那段河面开始翻滚,好像一大锅被烧开的水,接着就有鱼翻着白肚浮到水面上,全是大鱼。
  后来,我爷爷去了,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就脱衣服准备下水去看看。旁边的人都拦,我爷爷不听劝,一头就扎进水里。村里人知道他是好水性,但是当时的情况太奇怪了,所以都捏了把汗。
  我爷爷下水之后有几分钟时间,露头换了次气,岸上的人问他下面是怎么回事,他没答。不过等他再下水后,翻滚的河水开始平息,水面下一团一团的影子乱七八糟的扭成一片,接着,河水浑浊了,再也看不到什么。
  这一次,最少等了二十来分钟,爷爷还是没有露头,岸上的人慌了,想要捞人,但是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无处下手。最开始,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我爷爷水性极好,说不定可以出来,然而过了个把小时,他们就认定,爷爷肯定死在水下了。
  那是个很奇怪的事,一般来说,溺死在河里的人,不久后就会浮上来,所以自古就有浮尸这一说,然而岸边的人等了四五个小时,始终不见尸体。这下实在没办法了,有人跑回村里报信,我奶奶惊慌失措,把我爹托给邻居照看着,跌跌撞撞就朝河边跑。当时,就是七奶奶陪着她去的。
  在那个年头儿,捞尸绝对是要碰运气的,因为不知道尸体会不会顺着河面下的暗涡给冲到下游去,反正爷爷一直没有出现。我奶奶坐在岸边哭,七奶奶也是守寡的人,知道一个家没了男人会多惨,所以也一起陪着掉眼泪。他们从半下午一直守到天黑,岸边的人劝我奶奶,说现在不能哭,回去呆着,等到明天,村里会出人到下游去找。
  我奶奶可能是那种不说话但很倔强的女人,谁劝都没用,坐在岸边就不起身了。说实话,七奶奶人很好,别的人熬不住,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陪着奶奶在岸边坐。两个女人从来没走过船,守在岸边其实一点用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就这样守到了差不多深夜,我奶奶不再哭了,呆呆的望着河面,一句话都不说。七奶奶时常会安慰两句,到了月亮升到正头顶时,我奶奶擦擦眼睛,站起身对七奶奶道谢,然后说要回去。因为那时候我爹还小,奶奶放心不下,我爷已经出事,绝对不能再让我爹有什么闪失。
  两个人刚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原本很平静的水面突然就翻起一股水花,紧跟着,我爷爷浮出了水面。
  “水伢,你知道不。”七奶奶讲着讲着就打了个冷战,道:“我看的清亮,河里头浮出来的,是你爷的尸首。”
  第七章



  是人是鬼



  “我爷的尸首?!”我大吃一惊,虽然觉得七奶奶不会信口胡诌,但她说的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如果我爷爷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在河里,那么这么多年来,抚养我长大的人是谁?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水伢。”七奶奶抹了抹眼睛,说不清楚她是不是在流眼泪:“听我讲完。”
  “好。”我忍住心里巨大的疑问,静静听了下去。
  七奶奶说,爷爷的尸首是半夜从河里浮上来的,当时河面很安静,只有那么一股水花。月亮恰好照在这段河湾上,爷爷的尸首仰面朝天浮上来,奶奶回头一看,就和疯了一样要扑过去。七奶奶生怕出事,赶紧把她死死拉住。
  说起来很怪,一般死在河里的人,尸体会随着水流飘荡,具体飘到哪儿,这说不准。但爷爷的尸首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着,慢慢靠向了河岸。常在河边的人具有这样的常识,看到水里的人,就知道是死是活,七奶奶没有看错,连奶奶也认定爷爷死掉了,大哭起来。
  爷爷的尸首就在岸边那片浅水中慢慢的起伏,奶奶一个劲儿想下水去捞,但被七奶奶给拽着。作为一个旁观者,七奶奶知道她心里的苦。奶奶使劲伸着手,哭着对河里漂浮的尸首道:“六斤!你既然回来,就是放心不下我们娘俩不是!要是你放心不下,就上岸来!”
  世间的事,有很多是说不清楚的,奶奶那番嚎哭完全是因为抑制不住心里的悲痛,但是等她哭着喊出这几句话之后,一直飘飘悠悠浮在河面上的尸首,好像被一股翻腾的浪猛的推到了岸边。
  岸边的人都走光了,只剩我奶奶还有七奶奶两个女人,七奶奶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当尸首被冲到岸边时,她跟着就跑过去看了看。
  “水伢。”七奶奶说到这里的时候,转头看了看我,道:“那就是你爷爷。”
  当时,爷爷已经断气很久了,但他死的有点怪。溺水而亡的人,腹腔肺腔里,会淤积大量的水,猛然看上去,肚子就和被水灌满了一样。但爷爷的样子,不像是淹死的,七奶奶只是觉得怪,不过也没顾得上多想,和奶奶两个人搭手把尸首抬上了岸。
  人的确是死了,尸首已经冰凉僵硬,奶奶就在爷爷的尸首旁边哭,男人死了,和天塌了一样,七奶奶劝不住,一同陪着抹眼泪,足足有个把小时之后,七奶奶就商量着和奶奶说,人已经找到了,是不是叫乡亲们先抬回村子,然后料理一下身后事。
  “你奶奶当时就问我,人死了,是不是要装棺材埋掉,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七奶奶苦笑了一声,道:“我能怎么说?”
  七奶奶照实回答,奶奶很不情愿,流着泪说孩子还小,要是以后再也看不见六斤,她心里没底。七奶奶哄着,当时就以为奶奶是悲痛过了头,所以一直在劝,说了很多话。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七奶奶道,把人好好安葬了,等到以后应龙(我爹的名字)长大,逢清明七月十五之类的日子,还能去坟前烧香磕头。渐渐的,奶奶抵触的情绪减轻了一点,眼泪汪汪的对七奶奶说:“七姐,人进棺材,我就再也看不到了,让我守着六斤一会儿,守到天亮,让我再看看他,行不?”
  七奶奶心善,反正已经陪着坐到了这时候,不差那两三个小时,所以点头答应下来。我奶奶已经止住了哭声,只不过坐在爷爷身边不断的默默流泪,七奶奶陪了一会儿,可能真是熬的有点困,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歇了歇。
  这一歇就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不过河岸边比不上自己的炕,七奶奶睡的并不沉,前后最多两个小时时间。她是被一阵风刮醒的,即便是在盛夏天,河岸深夜的风也有点凉,一苏醒过来,七奶奶就下意识的朝那边看。
  继而,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尸体仍然摆在原来的位置,但让七奶奶目瞪口呆的是,那具尸体,已经变成了我奶奶,而坐在尸体旁边的,是我爷爷。任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前后两个小时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导致这样惊人的变故?七奶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不过她唯恐自己会在初醒时看花眼,所以壮着胆子悄悄从睡觉的地方爬起来,蹑手蹑脚朝那边走了几步。
  那段距离不远,天虽然还没有完全亮,但光线足以让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没错,奶奶就和死去了一样,静静躺在地上,我爷爷默默无声的坐在尸体旁边,愣愣的出神。这完全就是个无法解释和理解的事情,七奶奶开始犹豫,开始打算要不要趁现在转身跑掉。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石像一般凝坐的爷爷好像知道七奶奶在暗中窥视,他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对七奶奶道:“七姐,谢谢你了。”
  当时的爷爷和入水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但在七奶奶看来,他好像已经不是以前的陈六斤了。七奶奶感觉双腿有点发软,望着面前的爷爷,她感觉到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受过的恐慌和畏惧。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怕我爷爷,就是觉得怕,觉得似乎有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占据了爷爷的躯壳。
  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却变成了一具尸体,这让七奶奶接受不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慌慌张张找了个借口就朝村子跑。爷爷没有追赶,一直跑了许久之后,七奶奶回头看看,爷爷还站在原地,守着奶奶的尸体。
  七奶奶回到家,蒙着头大睡了一场,等到她醒过来之后,爷爷已经带着奶奶的尸体回村了,村子里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惊讶,有好事的人问过爷爷,爷爷说,他在河下被一股暗涡冲到了下游,奶奶因为心神慌乱,在河边沿途寻找的时候失足落水,不幸身亡了。
  “村子里的人有的信,有的不信。”七奶奶道:“你知道村子里的疯子是怎么回事不?”
  七奶奶说的疯子,是村里一个村民,大概六十多岁了,已经疯了很多年,无儿无女。当年爷爷出事的时候,疯子其实还没有疯,只不过嘴碎,喜欢东打听西打听的搬弄是非。事情发生之后,疯子专门找七奶奶问过,但七奶奶心里有数,闭口不提那晚河岸上发生的一切,推说自己不知道。疯子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答,接着就自己胡乱瞎猜,他跟人说,我奶奶肯定不是溺水死的,爷爷背尸体回村的时候,疯子亲眼看见过,那尸体绝对没有溺水的痕迹。
  这些流言在村里传了几天,几天之后的一夜深夜里,疯子家突然就无缘无故的开始着火,而疯子本人也无缘无故的疯了,光着脚在院子外面看自己家被大火一点点吞噬,不仅不去救,反而拍着手大笑。
  疯子家是怎么着火的,疯子本人又是怎么疯的,这不好说,但七奶奶心里始终觉得,那肯定跟爷爷有关。疯子发疯之后,有一次七奶奶和爷爷在回村的那条路上碰见了,七奶奶心慌,当时就央求般的说,说自己什么也没有泄露出去,疯子说的话都是他本人瞎说的。
  “我知道不是你说的。”爷爷淡淡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七奶奶惊魂未定,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感觉,感觉这个“陈六斤”迟早会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时隔几十年,她当年的感觉终于得到了印证。整整一个村子里的人都被拉去填河了。
  “七奶奶。”我接着追问道:“村里人在河边跳河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陈六斤,还有......还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老鬼......”七奶奶说起这些就浑身发抖,忍不住闭上眼睛,摇着头道:“他们坐在棺材里,棺材在河上飘着......”
  当我听到这里时,就认为七奶奶不像胡编乱造,她没有说谎。全村人莫名其妙的从睡梦中跑到河滩,又行尸走肉般的自己投河,惟独七奶奶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这是为什么?难道是爷爷为了报答当年七奶奶照顾我奶奶的恩情?除了这个解释,我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水伢,不要再找他,不要再找,村子也不要回了,你还年轻,到哪儿都能落脚,走吧,走的远远的。”七奶奶站起身,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能那件事在她心里憋的太久,一直到今天完整的讲述出来,心里才轻松了一些。
  我想,如果爷爷还在的话,她肯定不敢对我说这些。七奶奶是善意的,她在提醒我,要提放那个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爷爷,不管我自己是什么看法,但七奶奶始终认为,那不是我爷爷,而是从河里面跑出来的不是人的东西,附了爷爷的身。
  七奶奶走了,没有回村,直接步行到她女儿那儿去。我自己坐在瓜田边想了很久,我不会因为七奶奶这番话而放弃寻找,她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但人必须还要继续找。石头棺材这两天一直都在小盘河村附近出没,我希望它还没有走远。
  大家周末愉快

  第八章



  多管闲事



  整个村子完全空了,我没有再回去的必要,在瓜田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就朝河滩那边走,静谧的河滩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人却一个都不见,想想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的跳进河里,那种诡异让我心里一个劲儿的发冷。我把小船重新推进水中,跳上去就朝之前那艘空船消失的方向走。
  这一次我走的很慢,尽力观察周围一切不正常的迹象,这条河段不知道曾经走了多少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其实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想找到那口石头棺材,除非它肯自己露面,否则的话,难如登天。
  年少人总有股倔强,自己认准了的事,就会硬着头皮走到底。和我所预料的一样,我从早上晃悠到了中午,又到下午,全力以赴的找,却一无所获,天色发黑的时候,我停船靠岸,就在小船上凑合睡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去找。
  就这样,我在周围连着寻找了四天,把平时和爷爷巡河的那段河道彻底找了一遍,渐渐的,我走出了小盘河村流域,打算到大盘河村那边去打听一下,问问平时走船的人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
  大小盘河村之间有六十里的水路,那段水路位于一个河道的大转弯处,河道猛然拓宽,让水流的速度变缓,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晚饭前,天又很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所以我就打算靠岸,免得被风雨波及。但还没有真正靠岸,我就看到岸边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两个人,弯腰望着河面,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绳子还有铁爪,估计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河边的人靠河吃饭,有走船的,有打渔的,有采砂的,还有专门在河里捞东西的,这不足为奇,本来我并未在意,但是走的近一些,我就看到那两个人的衣着跟走船的人不一样,似乎是城里来的,其中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正因为这样,他们引起了我的注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想捞什么东西,然而随着距离的拉近,我一下子看到他们脚下的河面上,慢慢的漂浮着一丛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对于常年走船的人来说非常熟悉。
  头发,肯定是一丛淹没在水里随着水流慢慢浮动的头发。这样的情况毫无疑问,头发的主人绝对已经死掉了,是一具浮尸。
  看着那团头发漂浮的样子,我的心就立即一紧,忍不住冲着岸上的两个人喊道:“别动它!”
  我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具浮尸相当危险,如果不是本事通天的人,一旦真正招惹到它,会死的很惨。
  在河里溺水淹死的人,绝大部分会呈一个俯卧的姿势飘荡在河面上,这是很正常的浮尸。还有一种浮尸仰卧在水面,这种浮尸不好惹,没有多少经验的走船人如果试图去打捞,可能会被缠的手忙脚乱,不过归根结底,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最要命的,就是眼前这种像是直直站立在水里的浮尸,凶的紧,传闻都是带着极度怨念而死在河里的人,会不顾一切的把任何靠近它的人缠死在水里。
  这种浮尸就是河凫子祖训中“三不捞”里最戒备的一种。
  我一嗓子喊出去,立即就引起了岸上那两个人的注意,双方距离不算太远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抬起头,朝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触景生情,一股难以自制的伤感迅速蔓延到了全身,我揉揉眼睛,道:“别再捞了。”
  过去和爷爷巡河的时候,偶尔遇见这种像是行走在水里的浮尸时,爷爷的脸色就难看的一塌糊涂,他会不顾祖训,强行把浮尸给想办法拖到河岸上,让太阳暴晒。
  爷爷恨透了这种东西,因为,我爹就是死在这种东西手里的。
  我爹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两岁。不管过去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我爹从小就是个没娘孩子,爷爷很疼他,一把手一把手帮衬着把他带到二十多岁娶妻生子。我爹那人血性重,是个直爽人,那年巡河的时候,大盘河村的河道上有条载人的船,估计是碰到了尸抱船,困在河里走不动了,一船人吓的要死要活,大盘河村的人就心急火燎跑了很远的路过来求爷爷帮忙。巡河是河凫子每天例行的公事,雷打不动,爷爷不想坏了规矩,所以想了想,留下我爹继续巡河,他本人则跟着大盘河的人赶路去救人。
  当时,我爹已经跟着爷爷巡河巡了十几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几乎都见过。爷爷知道爹的脾气,临走时专门交代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乱惹麻烦,爹满口答应。
  爷爷跟着大盘河的人走了之后,我爹就继续巡河,大概走出去两三里地的时候,河岸边几个趴在地上大哭的人就引起了爹的注意。我爹驾着船靠近了一些,马上就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在哭。
  靠近河岸的水面上,有一具直直站在水里的浮尸,那尸体很怪,好像脚上拴着秤砣似的,定定的停在水里一动不动。岸边那几个人应该是死者的亲友,顺着河岸一路找到这儿,估计他们是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捞,就围在岸边哭的很惨。
  如果是我爷爷巡河遇见这样的事,可能不会管,他的年纪大了,对祖训看的重,三捞三不捞,不能无故违背。但我爹当时还年轻,一腔热血,看到那几个死者的亲友哭的悲痛,就忍不住开口问。这一问,岸边几个人像是遇见救星一样,噗通跪了一地,央求我爹给他们帮忙,把死者给捞上来。
  我爹虽然没那么细的心思,但也不傻,知道这种直立在河里的浮尸很难缠,所以心里就犹豫了,驾着船停在原地不知所措。岸边那些人里,有个年轻女人,应该是死者的妻子,哭的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当时这女人带着身孕,挺着肚子跪在岸边,一个劲儿的跟我爹磕头。我爹最见不得这个,最后答应试试。
  那具河里的浮尸相当凶,我爹下水之后,就被缠住了,当时,我们家里只有一条打鬼鞭,是爷爷随身带着的东西,我爹什么都没有,遇见那样的情况,只能凭自己去拼。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长大之后我爷爷偶尔提过,我爹下水就没能再上来,被浮尸活活缠死在水里。
  爹的早逝让爷爷痛苦到了极点,河凫子家的打鬼鞭一直是父子相传,老辈人不死,下面的人就拿不到鞭子。但因为爹出了事,爷爷唯恐我再发生意外,所以专门取了家里最后一点祖师爷的神血,给我做了条打鬼鞭。
  我知道这种浮尸的厉害,所以不想让岸上的两个人触霉头,停下船使劲对他们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长的很清秀,可能对我的出现也有点好奇,站在岸上跟我遥遥的对话。这事情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何况我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信,所以我没说废话,就让他们停止打捞。
  “你是什么人?怎么管的那么多?”河岸上另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绳子,抬头看着我,一脸的不满。
  这人的年龄不算大,二十八九岁的样子,魁梧而且英俊,和我们这些河边的土包子不同,他的衣着打扮很整齐,也很干净,然而语气和表情都不怎么友好,神色里有些看不起我的样子。
  “我只是说句话,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我从来不肯让人看低,见那人的语气不善,心里就有些冒火,驾着船准备走。
  “小同志,你等会。”岸边的女孩子朝我挥手,她是个温和的人,很有礼貌,瞪了身旁的同伴一眼,对我喊道:“聊两句行吗?”
  我不想管这些闲事,本来准备走的,但是女孩子一开口,我又有点不忍,不想眼睁睁看着她等会儿出现什么意外。所以忍住心里的气,重新调头对她道:“那具尸体不能碰,离它远一点就是了。”
  “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吗?”女孩子笑了笑。
  她长的清秀,笑起来也很好看,那种笑容突然让我有种微微羞涩的感觉,不由自主低了低头,握着船篙道:“总之是很危险,不要多问了。”
  “你这个人立场是不是有问题?”那个二十八九岁的人皱起眉头,他的脾气可能有点暴躁,指着我道:“你有没有读过书?有没有受过教育?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你不要危言耸听的吓唬人。”
  “我没读过书。”我顿时又冒火了:“你随便吧。”
  他那种盛气凌人而且狗眼看人低的神情很让我反感,干脆就不理他们了,驾着小船调了个头,准备绕行过去。
  但是调过头之后,我有点不放心,可能还是怕那个温和的女孩子会受到什么牵连,所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望过去,心里顿时有点发毛,因为我看到他们脚下的河面上,那丛漂浮着的头发突然就消失了。
  紧跟着,我感觉脚下的小船微微一颤,定睛一看,那丛漂浮着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顺着水面飘了过来,已经浮到小船的旁边。
  乌黑的头发从水面稍稍的上浮了一些,我一下子看到头发下面,有一双上翻的眼睛,眼睛睁的有些夸张,带着一丝凶异的邪光。
  第九章



  水下激斗



  看着那双死鱼一般冰冷的眼睛,我有点心慌,虽然巡河那么多年,但过去有事都是爷爷出面去料理,只不过我心里非常清楚,现在即便慌乱也无济于事,这浮尸明显是盯住我了。
  最糟糕的是,这时候日头已经西沉到了山下,只露出模模糊糊一轮昏黄的光晕,我的小船开始左右摇晃,水花翻滚,岸上的两个人可能看不清楚具体情况,那个长相英俊却又有些刻薄的男人道:“在搞什么鬼?”
  啪......
  骤然间,从脏兮兮的水花中,突然伸出一只被泡的有些发胀发白的手,一下子搭住了小船的船舷,我的船不大,被这只手扒着之后,立即就开始倾斜,水花一股一股的涌来,好像要把小船推翻。爷爷曾经说过,在这种情况下,死都不能下船,呆在船上跟浮尸斗,还有活下来的希望,一旦船被推翻落水,绝对会被缠死在水中。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紧绷了一圈,二话不说,举着鱼叉猛刺过去,鱼叉每天都会打磨,光亮锋利,顿时就把那只胀的发白的手给刺穿了。我用力拔下鱼叉,操起船篙,顶着那具浮尸,想把它推远。
  哗啦......
  水花翻滚的有些异样,那具浮尸像是在水里生根了一样,我几乎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但无法把它推动一步,小船摇晃的越来越猛烈,我不得不压低身子保持平衡。手忙脚乱之间,翻滚的水花好像顿时蜂拥到了一定程度,水下如同有一颗手榴弹突然爆炸了,哗的一声,浪花奔涌,裹着那具浮尸,一下子冲出水面,朝小船里劈头盖脸的扑过来。
  绝对不能让它上船!我心里发毛,但抵抗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晰。我的手朝腰里一抓,抓出那根爷爷亲手做的打鬼鞭,兜头甩了出去。
  我这根打鬼鞭跟家里祖传的那一根比不了,不过也是很厉害的东西,里面掺着老祖爷的一缕头发,还有血。陈家的老祖爷我没见过,关于他的传说也只流传在后世儿孙中间,爷爷说,老祖爷一身刚阳之气,百邪不侵,有时候半夜路过乱坟岗子,老祖爷用力一吼,能把坟头那些星星点点的鬼火都压下去。
  河凫子秘传的打鬼鞭一甩,精准的抽在那具涌上水面的浮尸身上,将要扑到船里的浮尸就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给打击到了,倒飞着翻了个身,噗通落进河里。我飞快的擦掉脸上的水迹,眼睛睁的很大,在它落水的地方紧张观察着,不能有一丝疏漏。只要我防备得当,牢牢的守住这条小船,浮尸纠缠的时间长了,觉得没有机会,就会飘走。
  这完全就是考验人耐力和毅力的事情,出身河凫子家的孩子,和普通船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自己能够承受的住,心里有一点隐隐的自傲,但又有点酸楚,要是爷爷在场,他可能会感觉欣慰,觉得自己的孙子长大了。
  但是,他看不到。
  “你这个人在神神鬼鬼的捣鼓什么?故弄玄虚吗?”岸边那个刻薄的男人因为光线越来越暗的原因,看不到具体发生的事情,只瞧见我蹲在不停摇晃的小船里,可能认为我在耍什么花样,他皱着眉头道:“年纪不大,怎么不学好?”
  “他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了?”清秀又温和的女孩子朝这边看着,道:“你没发现吗?我们刚才想要打捞的尸体已经飘走了。”
  “河里的水是动着的,尸体不可能一直停在一个地方,这是常识。”那男人跟我说话很刻薄,但对着那女孩子就换了个样子,笑着道:“亦甜,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就在他们交谈间,我的小船摇晃的更猛烈,好像被一条超大的大鱼给缠上了,水花不断的涌起,涌到船里,我连眼睛都不敢眨,只要稍一松懈,隐没在水花里的浮尸就可能借机扑上来。
  咔......
  在水浪拍打船舷之中,我突然听到一声不怎么清亮却很刺耳的声音,低头一看,船梆上猛扎扎的被掏出了一个洞,河水哗哗的就顺着窟窿朝里面涌。我吃了一惊,顺手脱下外衣揉成一团,就想去堵那个窟窿。难怪这种直立在河里的浮尸被爷爷叫做铁爪尸,它的手劲很大,如果面对面的遭遇上,能硬生生把活人的胸膛掏个窟窿出来。
  但是衣服刚刚堵住船梆上的窟窿,我就感觉它被浮尸的手给拽住了,接着,衣服从窟窿里被拽走,水又开始涌。
  “去帮帮他吧。”岸边那个清秀的女孩子看着我模糊的影子一直在随船晃动,觉得有些不安,对那男人道:“他还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嘴巴倒是很硬的嘛。”男人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随后就脱了外衣,露出一身精悍的肌肉,来回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走到水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别!”我满头满脸都是水,正匆忙的在船上寻找之前预备好的木头橛子,看到那男人大模大样的下水,我马上就急了:“别过来!”
  “到了这时候,嘴巴还是这么硬。”那男人的水性挺好,从水里露出头,潇洒的一转身,朝这边游来,一边游一边道:“非要喝两口水你才甘心?”
  我忍不住头晕,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仗着手里有打鬼鞭,还能勉强跟浮尸耗着,最后把它耗走,但这男人一下水,情况立即就变了。对于河里的尸体,河凫子有三捞三不捞的祖训,但是对于落水的活人,那是一定得救的。
  小船距离岸边不算远,那男人又游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游到了水花翻滚的边缘地带。他踩着水停下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道:“你不道歉,就让你在这儿多受会儿罪。”
  我当时又急又气,这个根本不知道凶险的二缺货华而不实,已经被阎王爷拽到鬼门关跟前了,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装逼。我全力呼喊,想让他知道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对方理都不理我,转头朝岸边的女孩子看了一眼。
  等他回过头的时候,水中隐藏着的浮尸呼的从他面前猛然冒了出来,浮尸出现的非常突然,把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脸色唰的就变的惨白。这个人可能是从城里来的,根本不相信死在河里的尸体还能作怪,惊呼之后发现那就是之前自己想要打捞的尸体,所以随即稳住心神,吐了口唾沫,想顺手把浮尸给扒拉到一边。
  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脚底板,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一眨眼的功夫,浮尸紧紧的把这个人给缠住了,咕嘟咕嘟的朝水下沉。在水里面,没有几个人能跟这样的铁爪浮尸抗衡,除非是水性通天。那人拼死挣扎,但只冒了一次头,张大嘴巴连呼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咕咚灌进去一口水,又被拖了下去。这一次,他再没能上来,水面跟着平静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岸边那个清秀的女孩子也着急了,但她可能不会水,只能站在上面干着急。
  我飞快的用木头橛子把船上的窟窿堵住,等到站直身子之后,心里就和驴踢了一样,极度不安。如果没人下水去救,那个人绝对死定了,我很犹豫,想要救他,但念头刚一冒出来,就想起我爹当年是怎么死的。
  但我能就这样看着不管吗?那男人说话刻薄,有些看不起乡下人,然而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帮我才下水的。我们河凫子家行走黄河两岸这么多年,为人处世原则分明,人敬我一尺,就必须还人家一丈。如果现在我看着不管,那就是犯了祖师爷的忌讳。
  我只犹豫了那么几秒钟,因为时间太紧张,心里就打定主意。岸边的女孩子焦急到了极点,我没说话,只是看看她,一手抓起鱼叉,深吸了口气,噗通就跳进水中。
  水性这个东西,跟普通人说的游泳技术其实并非完全一回事,水性也不是说在水里扎多深的猛子,憋多久的气,爷爷教过我,我没文化,解释不清楚,总之有些复杂。在我下水的时候,眼皮子一翻,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薄膜就覆盖住了整个眼球。这可能是我们陈家子孙之间的遗传,正经陈家的后代,眼皮子下面都会长着一层和白内障一样的薄膜,下水的时候裹在眼球外面,可以视物,爷爷被十里八乡的人传的那么神,其实跟这些也有关系。
  水面下光线非常暗,视力不能发挥完全的作用,感觉也很重要,那个男人下水的时候,手里可能套着一把手电,此时此刻,在水中不断翻来翻去上下起伏的手电光就成为很明显的目标。我能看到两团几乎纠缠到一起的影子在水里不断的晃动,那男人撑不住了,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被浮尸拖着,越沉越深。
  我把手里的打鬼鞭握成一个圈子,然后飞快的游过去,接近他们之后,来回绕了两圈,看准机会,打鬼鞭从背后套到浮尸的脖子上,双脚蹬着它的背,双手则死命的朝后猛拉,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一点主动,想办法把浮尸拖出水面,再拖到岸上。只要能够支撑到上岸,就可以比较轻松的收拾它。
  爷爷过去就是这样对付那些浮尸的,我觉得自己做的没有纰漏,然而毕竟经验和力气都不足,就这样死命拖着浮尸体想要上浮的时候,浮尸的身子猛然一转,硬生生从打鬼鞭的禁锢中转了个身,没等我再做什么,它的一只手就伸过来,紧紧卡住了我的脖子。
  第十章



  救命之恩



  我心里一凉,暗道糟了!打鬼鞭其实不能真正弄死黄河里带着邪气的“东西”,它的作用在于震慑和恐吓,我的经验欠缺,拿着这条鞭子和爷爷比起来就差了很多。任何一个在黄河走船的人都知道,只要在水里被缠上,那么生还的几率几乎等于零。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活明白,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有一种本能的反抗意识。我抽手把鞭子收紧,紧紧的拽着浮尸的脖子,双腿猛蹬,想要尽力浮出水面,但是浮尸的手就在我脖子上,力大惊人,几乎要把脖子给活活的卡断。
  紧随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我来回挣扎,一只手迫不得已的放开,伸手拔下腰里的鱼叉,冲着浮尸的脸就插了过去,鱼叉的一根尖刺噗的捅到浮尸的眼窝里。但鱼叉还没来得及拔出,我就觉得手被重重咬了一口,疼的钻心,怎么甩都甩不脱,最后几乎硬生生被咬掉一块肉才挣脱出来。
  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活不了了,一定会死。黄河里有些浮尸带毒,老辈人都说过,遭河里的浮尸咬了,九死一生,最后整个人都会烂成一团,死的非常惨。那种说法不知道靠谱不靠谱,但十几年之后,我学到了一点文化,也有了相应的知识。河里的尸体漂浮了不是一天两天,有时候看着尸体只是被泡的发胀,其实内脏早就烂了,这可能会滋生一些异样的微生物,被浮尸咬了,也就等于细菌传染,微生物会导致伤口急速溃烂,且不易痊愈。早些年,连青霉素都没有,被咬了的人十有八九会死。
  我心知肯定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但并不想就这样等死。伤口的剧痛还有心里的悲愤瞬间化为一股力量,我的肺腔已经因为窒息而被憋的想要炸开,可身体里却平添了无数的力气,我拿着鱼叉不要命般的猛捅过去,来来回回捅了至少十多下,浮尸的脸完全被捅的稀烂,然而这不能让我脱身,它就死死的卡着我的脖子,丝毫不松。
  身体里那股力气用光了,窒息让我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还在挣扎,但挣扎是那么的无力,我的大脑严重缺氧,眼前突然涌起花里胡哨的一片片混乱的幻觉。我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意识,我知道这片幻觉之后,我会很快失去反应,然后葬身在这片浑浊的河水中。
  和我想的一样,那片幻觉就像一堆浮游的泡沫,消失的很快,在我将要失去知觉前的一瞬间,我恍惚中看到,有一道闪亮的光分开水波,猛冲过来。但我没有机会再分辨这道光,眼前骤然一黑,昏死过去。
  等我再次苏醒的时候,下意识就大口的喘气,呼吸非常顺畅,那种感觉是一种享受。我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一轮明亮的月光。脑袋还是发沉,好像足有一百多斤重。
  “你醒了。”
  我听到了那个清秀女孩子甜甜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好像可以给人平添活力,我想我的样子可能有点狼狈,呼的翻身就坐起来。
  月光下,女孩子的模样看的更加清晰,她清秀且甜美,就像冬天里一朵盛开的花,并非美丽那么简单,她的笑容可以让人感觉到希望。我依稀记得,那个刻薄的男人喊她亦甜。
  “师傅,他醒了。”亦甜冲着我一笑,递给我一杯热腾腾的水,除了头晕,我感觉不到什么不适。显然,是有人在危机中把我救了上来,我下意识的摸摸鼻孔,救我的人很有经验,黄河不比别的河流,在黄河溺水的人,会吞入大量带着泥沙的河水,即便被救上岸,这些泥沙也有可能阻塞呼吸道,但是我鼻孔里干干净净,残留的沙子都被清理掉了。
  而且,手上的伤口处理的很仔细认真,包扎的规规矩矩。
  月光下,我看到那个刻薄的男人还直挺挺的躺在旁边,估计他比我还要惨,一直到这时候都没有醒过来。在那男人旁边,坐着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听到亦甜的喊声,老头儿转身望了望我。
  那一瞬间,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被两道闪电给穿透了,老头儿的样子很普通,一脸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像两把刀子,被他看一眼,浑身上下不自在。
  他正坐着想什么事情,手里把玩着我的打鬼鞭。我忍不住就想找他要,河凫子的打鬼鞭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离身的。
  “想要这个东西吗?”那老头儿举起打鬼鞭,道:“是个好东西。”
  不用谁告诉我,我也能看出来,当时被河底的浮尸缠的几乎死去的时候,就是这个老头儿下水救了我,还有那个刻薄的男人。
  他走到我面前,把鞭子递了过来。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我面对这个陌生的老头儿时,心里总有一股形如不来的畏惧。
  “小伙子。”老头儿的眼睛很厉害,但说话却慢吞吞的,很和气,他在我对面坐下,抽着卷烟,道:“哪儿的人?”
  “我......”我顿了顿,平生从来不喜欢撒谎,然而这个老头儿却给我一种想要逃避和躲闪的感觉,我飞快的考虑了一下,撒谎道:“赤子沟的。”
  “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头儿淡淡笑了笑:“一个人就敢半夜走船。”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越来越感觉不自在,转头看看,自己的小船就在岸边停着,我低头喝水,想找个理由尽快离开。
  “赤子沟离这儿有多远?”
  “大概七十里。”
  “你是在这儿长大的?家里都是走船的?”
  “恩。”我点点头,很少会说谎的人,一说脸就会发红,幸好还在夜里,我觉得老头不会注意到我表情的细微变化。
  “找你打听件事吧。”那老头儿摁灭手里的烟头,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本,打开之后递到我面前,道:“你们家附近,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小本本里夹着一张照片,为了让我看清楚点,亦甜在旁边打开了手电筒。光线明亮,那张照片无比的清晰。
  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尽管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却仍然感觉头大了一圈,手里的杯子微微一抖,热水溅到了脚面。
  照片看样子被保存了若干年,但保存的非常好。照片上是一个人,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他好像是一个被抓起来的囚犯,手上还有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镣铐粗的让人难以置信,但那人的腰身依然挺的笔直。
  尽管这是一张很久之前的照片,尽管照片上的人只有四十来岁,然而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爷爷,肯定是!
  我有些迷茫,有些不敢相信,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就是个河边生活的河凫子,他守着那条固定的路线数十年如一日,从未离开过。但他什么时候被人抓了?又是为什么被抓的?看爷爷当时的年龄,我应该还没有出生,即便出生了,也很小,不可能知道这些往事。
  我无法很好的控制情绪,所以看到这张照片后,就开始发愣。亦甜在旁边轻轻推了推我,道:“认得他吗?”
  “不......”我回过神,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从来没有见过。”
  “那就算了。”老头儿并不勉强,也不追问,把照片重新收起来,道:“这么晚了,你走船干嘛?捕鱼?捞水货?”
  “姐姐出嫁,前两天回门子,我是送她回娘家的,正往家赶,遇见了他们。”我指了指仍然直挺挺躺着的刻薄男人,又抬眼看了看亦甜,站起身道:“我该走了,回的晚,爹娘会着急。”
  我急着离开,不由分说转头就朝自己的小船走去。亦甜可能还想拦我,但老头儿阻止了她,在后面悠悠道:“夜里走船当心着点,这段日子,不怎么太平。”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心里七上八下,这个老头儿是什么人?他怎么会有一张爷爷早年的照片?而且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得出,他也在寻找我爷爷。
  我驾着船离开,一口气开出去十多里,才重新靠岸,把船上的窟窿修补好。我还得继续找下去,不可能因为某些意外就放弃自己的决定。接下来,我在这段河道上下百里的区域内找了几天,白天还好说,忙碌着就过去,每每到了夜晚,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小船上的时候,才会想起广袤的黄河两岸,能让我容身的,也只有这条小船了。我没了爷爷,也没了家,如果找不到他,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
  寻找在继续,而且范围也越来越大,往常我一直都呆在小盘河,几乎不会离开村子,这一次一口气找出去这么远,才隐约从别人嘴里打听到一些事情。
  可能就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说的一样,这段日子,这段河道上的确不怎么太平,怪事频出,几吨重的铁皮船有时候在河心说翻就翻了,船上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这就把那些平时走船的人给坑惨了,守着河却不敢下。
  这天早上,我驾着船继续朝北走,在距离三道湾还有十多里的地方,一下子看到了一群人聚集在河边。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艘大船,大船甲板上架着一具很大又很老的绞盘,可能是想从水里捞什么东西。
  第十一章



  打捞沉船



  远远的望过去,那艘大船以及周围的人群显得喧闹又隆重,我驾着小船越走越近,想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但还没等真正靠近,那边的人就发现了我,厉声让我停下。
  “排教行河,闲人回避一下!”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子站在大船旁边一条小舢板上,叉腰对我大喊道:“不许靠近!”
  我一听,心里就微微一惊,难怪大船周围那么多人,原来是排教在做事。
  说到排教,可能很多人觉得陌生,提起排教,就要先说说“放排”。所谓的放排,就是在江河上游的林场里,大批原木被砍伐之后,直接推到水边,然后十几根原木钉成一排,前后十几排这样的原木再串联到一块儿,木排可以漂浮在水面,顺着水流的方向移动。这样做的话,能够利用天然的河流进行运输,不过那么多木头在漂流的过程中需要人照看管理,第一架木排上,会搭一个小窝棚,有人吃住在窝棚里,负责木排从出发点到终点之间的各项事宜,这种人,就被称为放排人。
  放排和行船一样,充满了危险,遭遇到恶劣的天气,或者木排触礁,放排人就有可能丢命。解放前,十次放排,至少得有两三次事故,放排人死在河里,再也回不来了。和南方的“玉帮”,还有“矿教”一样,这种从事高危职业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为了生存,也为了利益,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团体。排教的教祖是唐朝人陈四龙,据说是个术士,他把放排人聚到一块儿,教他们用术法行河,减少放排时的事故。排教就是从那个时候兴起的。
  黄河上游没有林区,本来不存在排教,但是从清末开始,采砂行河的人多了,每年可以从黄河里捞出很多东西,那时候,可能南方的水路还有漕运都被势力强大的团伙控制,某些地区的放排人被挤兑的难以生存,被迫北迁,在黄河边落脚安家。北迁的放排人已经不再从事单纯的放排工作,不过还延续着排教行河时的种种规矩。
  说实话,这附近靠河吃饭的人平时几乎不怎么招惹排教,因为那些放排人过的是提头混饭的日子,一个个粗壮高大,悍不畏死,而且排教成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聚在一块,其中不乏本事很大的人,寻常的走河人是不会触这个霉头的。
  前两年,我重回小盘河老家,随便走了两天,已经听不到关于排教的任何消息,他们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失。但在八十年代初期,排教经历了解放之后几十年的蛰伏,声势很浩大,垄断了两岸很多“沾水”的生意,搞的热火朝天。
  我也不想惹麻烦,所以那个壮汉子一嗓子喊出来,我马上就调转方向,慢慢靠岸,大船的不远处,聚集着一些当地人,都在看热闹。我找老乡们打听了两句,心里随即就是一沉,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害怕。
  “你刚来,还不知道吧?”一个四十多岁的当地老乡指了指排教的大船,神秘兮兮对我道:“他们的船前几天在这里出事了。”
  出事的是排教一艘运送水货的船,一条黄河流淌了千万年,决堤改道无数次,被河流冲刷淹没的东西不计其数,有些走船的人专门打捞河里的东西,这些东西被笼统的称为“水货”。水货是排教在黄河两岸最大的一笔生意。前几天,他们的一艘船走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天黑,所以想休息一晚,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那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附近的村民来到河边的时候,发现船已经空了,船上的七八个人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傻愣愣的站在甲板上,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那是排教的船,当地村民不愿意招惹,但是从清晨到正午,船就停在原地,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依然在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有好事的人小心翼翼的凑过去跟对方搭话,但汉子不理,这个时候,村民就隐约听到,那汉子看似絮絮叨叨的嘟囔,其实翻来覆去说的就是两个字。
  棺材。
  显而易见,那人可能是神经出现了什么问题,反正不正常了,傻愣愣的戳在船上。当地几个胆大的人凑到一块悄悄商量了一下,这艘船上的人虽然都不见了,但满船货物都还在,一船水货五花八门,对村民来说,是笔不菲的横财,胆大的村民就想趁机到船上搬点东西。
  但是他们试探着想接近船的时候,船上的那个傻乎乎的汉子呼的就跳起来,然后急匆匆的钻进船舱,村民们摸不清虚实,一下子就又不敢乱动了。汉子钻进船舱之后,岸上的人隐约听到一阵接连不断的闷响,不久,船就开始下沉,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那汉子钻进船舱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动手凿沉这艘船。
  船在不断的下沉,村民们被吓到了,打消了趁机揩点油水的念头,眼睁睁看着那条船慢慢的沉没下去。
  那样一艘装着水货的船不见了,排教肯定不会不管,他们打听了两天,一路就找到这儿,接着就派来一艘更大的船,想打捞沉船,就算捞不上沉船,也得把一船水货弄出来。
  让我兴奋又害怕的是,那汉子在凿沉船只前,曾经不止一次的嘟囔过棺材这两个字。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石头棺材,但有种预感在心里不断的上浮,我预感那十有八九会是石头棺材,那口带走爷爷的石头棺材。我惧怕那口石头棺材,可我知道,只有找到棺材,才有可能找到爷爷。
  这样一想,我就越发注意那边的情况,把船停稳,跟附近的村民一起驻足观望。
  其实,排教的人也是常年在河里行走的,对这条河无比的熟悉,他们估计知道,沉船很不正常,所以在大船赶到之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在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但那个年头里,在河边混的人没有先进的装备和技术性工具,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经验。排教的船扎稳架子,绞盘上粗大的绳子被放下去一截,紧接着,两个赤着上身的汉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看样子是想下水。
  “他们下去就没好果子吃。”一个村民低声骂道:“这些龟孙平时太欺负人了,龙王爷会把他们都收了。”
  “都是些天打五雷轰的,不收他们收谁?”
  “最好把这艘船也给弄个底朝天,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平时敬奉龙王爷,这些狗日的排教是外来户,龙王爷是神仙,能分清楚远近亲疏。”
  排教可能平时在这附近有点霸道,让当地人很不满,两个汉子还没下水,就被咒骂的狗血淋头。我没有参与咒骂,一直在仔细的看,排教的意思很明显,这两个要下水的人只负责摸摸情况,要等情况完全摸透了之后,他们才能决定具体如何打捞。
  两个赤着上身的汉子喝了白酒之后,从大船的船舱里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瘦的和鬼一样,长着两撇山羊胡子,老头儿穿着一件粗布的大褂子,头发很长,盘在头顶扎了个发髻。这老头儿长的比我们村的大丑都要难看,但排教的人对他很恭敬。
  山羊胡子老头儿走到两个汉子身后,那俩人噗通就单腿跪了下来,旁边有人捧上调好的朱砂,山羊胡子提笔在汉子后背鬼画符一般的画了两个怪模怪样的符。
  “祖师庇佑,百无禁忌。”山羊胡子画完之后,随手丢下笔,在两个汉子头顶各拍了一下。
  这应该是排教奉行的一种秘法,他们的教祖本身就是个非僧非道的术士,流传下来的一些规矩也神叨叨的。我不知道这种鬼画符到底有没有效用,但是两个汉子顶着背上鲜红的符,一脸轻松,仿佛有这道符护身,下水之后就真的百无禁忌。反正我是不信这些,采砂走船河凫子,那凭借的是真本事,打鬼鞭之类的东西只是外物,是辅助,如果一个没有经验本事的人,即便拿着打鬼鞭也无济于事,比如我。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大船的船头竖起一面牛皮大鼓,那鼓相当的大,敲动起来声势惊人,鼓声如雷。这才是排教最正宗的规矩之一,行船以法鼓开路,鼓声能震退水里的邪祟。
  山羊胡子背着手,有人搬出来一张太师椅,他稳稳坐在椅子上,略一点头,旁边一个人就大喝道:“开路!”
  两个准备下水的汉子猛吸了一口气,但是就在这时候,水面上突然咕嘟嘟冒起一串水花,水纹卷着泥沙混成一团,让本来就不怎么清亮的水变的更加浑浊。
  嗖!
  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骤然间就翻滚的水花里冒了出来,蹿出水面两三米高,然后噗通落进水中,漂浮在水面上。这一下,两个准备下水的汉子都停下脚步,船上的人,岸边的人,一起伸脖子去看,看水里浮出的是什么东西。
  水里漂浮着的东西有点奇怪,我说不上那是什么,好像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白茧子。我站在小船上没有靠近,倒是岸上的村民壮着胆子走近了一些。
  “俺了娘啊!”
  几个靠近的村民朝茧子望了望,嗖的就退了回来,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第十二章



  茧子的话



  几个村民的诧异表情让我感觉到,那团如同茧子般的东西里面,包裹着什么。本来我也想亲眼去看看,但驾着小船目标太大,走不到跟前就会被排教的人给拦住,所以我只能拉住一个当地的老乡,找他询问。
  “那到底是个啥啊,吓死人了!”那老乡吐吐舌头,咽了口唾沫,道:“前几天凿沉船的傻子,就在茧子里包着!”
  “是他?”我也顿时一愣,前几天排教的船是傻子亲手凿沉的,当时目睹沉船过程的村民不止一个两个,从头到尾,他们没有看到傻子逃出来,所以都认为傻子肯定随着船一起沉到水底死掉了。
  但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傻子还会出现,而且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走河的人并不是没有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很多邪气的事情大多发生在黄昏或者夜间,太阳正毒的时候,河面不会发生太过离奇的情况。走河的人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很少会走夜路,就是这个原因。
  “柳爷。”大船上有人探明情况,转身就对坐在太师椅上的山羊胡子道:“是前几天咱们走丢的一个人。”
  “人先不要下水,弄上来瞧瞧。”山羊胡子可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长的很磕碜,但气度非凡,淡淡的喝着茶,神情自若。
  船上的人接到命令,七手八脚就开始准备打捞,那团茧子就浮在水面上,想要捞上来并不困难。然而没等排教的人动手,茧子周围的水花又突突突的翻滚起来,那种情况毫无疑问的说明,水底肯定有异动,像是有东西想钻出来。
  哗啦......
  水花一翻,一口白瓷缸随着浑浊的水上浮出来,紧跟着,几个油光锃亮的唐三彩跟着一起上浮,这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水货赶集似的浮出水面。船上的人看了几眼,都开始叫唤,说这些就是沉船中所装的那批水货。
  水货,全部都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反正从很久之前,打捞水货的人就一直存在,捞了那么多年,水货还是源源不断,好像捞不完一样。河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我曾经猜测过,这两年和一些朋友探讨过,目前最合理也最让人信服的一个观点是,黄河在历史上改道很多次,一旦决堤改道,河水淹没的区域就被冲刷一遍,有人认为,黄河流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人文历史底蕴丰厚,正是黄河无数次改道,冲开了很多原本位于陆地上的古墓葬,古墓葬中的陪葬品随着河水滚滚而去,冲入新的河道,沉积在河底。这些陪葬品就是水货的由来,这个说法到底准确不准确,我不敢发表意见,很多年来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自己吃不准的事情,绝对不能乱说,否则会误导别人,同时也会给自己一个错误的信号。
  这批水货的价值很昂贵,船上的人又惊又喜,大船周围的小舢板都开始移动,想把水货捞上来。场面顿时有点混乱,山羊胡子踱步到船头,朝下望了望,眉头就皱起来了,道:“先别慌,叫下头的兄弟们住手。”
  我估计,山羊胡子应该是这片流域里排教中很重要的一个人物,排教没有教主,过去放排的时候,几支排队里有一个排头,负责震鼓开路,是放排时绝对的核心。排头演变到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地区实际意义上的排教领导者。不过我知道,山羊胡子不是排头,我听人说过,这片流域的大排头是个女人。但山羊胡子拥有很大的权威,他一发话,忙的一团糟的人群立即停止下来。
  “水货冒出来的太不对劲,不要妄动。”山羊胡子眯起眼睛,仔细的盯着水花翻滚的河面,这老货和一只成精的黄皮子一样,三角眼睛里带着精明到了极致的精光。
  就在船上的人,岸上的人,一起盯着水面的时候,那些翻腾的水花有节奏的汇聚到了一起,好像万花成莲。水花一层一层的拨开,骤然间,一条至少一米多长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好像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一样,鱼尾一甩,水点雨一般的洒落到四周。
  在场的都是常年混在黄河边上的人,在大鱼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很多人立即察觉,那是一条鲤鱼,硕大的白鲤鱼,罕见到了极点。白鲤鱼身上的鳞片像是用汉白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一样,在阳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那些年里,黄河中的生态系统没有遭到很严重的破坏,捕鱼的人偶尔会捕到一米来长的红尾巴鲤鱼,然而像这样通体纯白的鲤鱼,估计任谁都是第一次见到。
  “柳爷!一条白鱼!白鲤鱼!”有人大呼小叫的跟山羊胡子汇报。
  这一下,连山羊胡子也坐不稳了,甩掉手里的茶杯,两步跑到船头,那条白鲤鱼不断从水面跃起又落下,鱼尾拍打水面连连作响。山羊胡子瘦小的身躯开始发抖,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贪婪的光。
  “抓......抓住它!”山羊胡子抖了一阵子,喉咙里咕隆了两声,接着大声叫道:“给我抓住它!”
  所有的人在水货刚刚出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山羊胡子一声大喊,几条舢板就朝白鲤鱼出现的地方靠拢,有人直接从大船上噗通跳下水,还有的拿出了鱼叉和渔网,兜头扔了下来,跳进水里的人扯开渔网,迅速的围拢。那条白鲤鱼相当机敏,看着人开始抓它,马上钻进水里,踪影皆无。忙碌的人群顿时扑了个空,几个人扯着渔网刚一愣神,距离他们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又是一阵翻腾,白鲤鱼的影子哗的冒出水面。
  “在哪儿!在哪儿!”山羊胡子站在船头,视野开阔,白鲤鱼重新出现的一瞬间,他马上就察觉到了,立即伸着手指挥周围的人追过去。山羊胡子的样子有点发狂,明知道这样去捕捉一条大鱼几乎不可能,却仍然不甘心。
  排教的人马上调整方向,朝着白鲤鱼蜂拥而去,那条鱼不紧不慢的游着,时不时就会浮出水面,它完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排教的人也顾不上封锁现场了,沿岸的村民一窝蜂似的跟着水面上的人跑,想看个清楚。
  我在犹豫要不要凑热闹,但是我知道凭脚下这艘小船的速度,就算跟过去,那条白鲤鱼也游的无影无踪了。不过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当时我还小,好奇心很重,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决定过去看看。
  我用船篙在岸边一点,可是突然发现小船划动的有点迟滞,就好像陷在一片粘糊糊的水里一样。下意识的低头朝船边的水面看去,我马上感觉头皮一紧。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团半透明的如同茧子一样的东西,无声无息的飘到了小船旁边。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注意力都集中在白鲤鱼身上,如果不是低头看看,根本就不会发现那团茧子飘离了原地。
  之前那老乡说的没错,距离这么近,我看到那团茧子里包着一个人,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心里明白,这就是排教出事的那艘船上唯一幸存的傻子。
  这团茧子飘过来干什么?我心里发慌,忍不住就用船篙推它,想把它推远一点,这个东西离的太近,会让人心里膈应。但是船篙刚刚触到茧子的一瞬间,茧子突然裂开了,这样一来,被包在里面的傻子完全暴露在我眼前。
  我说不清楚他死了没有,但样子有点吓人,这个人三十来岁,胡子拉碴,眼皮使劲朝上翻着,眼眶里只露出半颗黑眼珠,一动不动的望着头顶的天空。我越看心里就越不踏实,下意识就想赶紧走。
  但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是让自己感觉害怕的东西,还越是想看个究竟,仿佛不看清楚就不会死心一样。我一边用力撑着小船想要离开,一边又忍不住的转头看着茧子里的傻子。从我的判断上看,傻子应该是死了,没有人能在水里活那么长时间。
  骤然间,傻子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呼的转动到了眼眶正中,他躺在茧子里,眼珠子咕噜噜的晃了几下,虽然脑袋没有动,可是眼神已经盯上了我。
  “走......”傻子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痰,呜呜咽咽的,他的嘴皮子动了动,含糊不清的发出几个音节:“快点走......”
  我愣住了,茧子里的傻子好像并不想攻击我,他从那边飘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说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暗中停下小船,望着傻子。
  “快点走......别再跟着了......”傻子又一次嘟囔了几句,那声音沙哑又沉闷。
  在这一刻,我无法理解傻子究竟想跟我表达什么,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我和傻子从来都没有见过,陌生的很,然而他却从这么一大堆人里面找上我,是什么意思?
  我趴在船边,想试探着跟傻子进行语言上的沟通,我也不清楚他到底能不能正常的说话。连着问了几句,傻子始终都是那句话。
  “你!你是什么人!”
  我正想办法,从不远处的大船上传来了山羊胡子的叫声,抬头一看,他站在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我了,山羊胡子居高临下,能够清楚的看到茧子已经飘到我的小船边,而且他的眼睛很毒,似乎还能看出,我正跟茧子里的傻子说话。
  “快走!”傻子闷声又说了一句。我有点慌了,不由自主就站起身,撑着船想要走。
  “停下!停下!”山羊胡子看见我要走,立即招呼身旁的两个大汉,道:“去!把那个娃子给我弄过来!”
  第十三章



  身陷不测



  山羊胡子发话的时候,恰好一大堆人把白鲤鱼追丢了,正悻悻返回。我没有白鲤鱼那种速度,只有脚下一艘小船,排教的人按山羊胡子的吩咐,哗啦就围过来,我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小船勉强调了个头。立即让人给堵住了。
  “娃子,胆子不小。”一个站在小舢板上的汉子抬手抓住小船的船梆,道:“不知道柳爷的名号么?他老人家喊你,你装作听不见?”
  “我不认识他。”我很少跟外人打交道,被堵住之后就手足无措。
  接着,我还有茧子里的傻子直接被带到了排教的大船上。茧子里的傻子毕竟是排教的人,那些汉子把他轻轻放到甲板上,有人过去看了看,就摇摇头,对山羊胡子道:“柳爷,他死透了。”
  山羊胡子无动于衷,翻翻那双三角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道:“娃子,哪儿的人?驾船在河里走,难道不知道排教的规矩?货是我们的货,人是我们的人,你偷了这个茧子做什么?”
  “我没偷,是他自己飘过来的。”我一听就知道山羊胡子误会了,他开始注意着白鲤鱼,转眼间看到茧子到了我的小船边,以为是我趁乱偷走的。
  “这么巧。”山羊胡子呵呵的冷笑一声,这个人的疑心很重,看上去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自己飘过去的,你就任他飘,你从船里探出身子,是想把他弄到船上去?”
  “我没捞他!”我年轻气盛,最不能受人冤枉和指责,山羊胡子一说,我脱口就道:“他飘过来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啧啧啧。”山羊胡子咂咂嘴,指着那茧子,对我道:“人已经死了不是一天了,还能飘过去跟你说话?说的什么?”
  旁边的那些汉子都双手叉腰,怪怪的笑着,可能在他们看来,我说的就是句很假的假话。从山羊胡子的调侃还有旁边汉子的怪笑中,我知道他们不信,心里暗暗后悔,埋怨自己口无遮拦。
  “娃子,到了排教的地头,你眼睛放亮些。”山羊胡子坐回太师椅上,从旁人手里重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道:“说吧,你是谁家的细作?”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颤了颤,排教霸着河道,把很多采砂走船的人挤兑的没有办法,但沿河两岸,也并不是他们一家独大,一些势力比较大的家族会跟他们对着干,但凡和利益挂钩的事情,争斗就很激烈,排教对这个非常忌讳。有时候,他们相互抓到对方过来摸底的人,会严酷的惩罚,摸底人的下场很惨。
  “快说!”
  我发着愣,山羊胡子身边的汉子就厉声斥责我,其他一些人也七嘴八舌的乱哄哄,我心里有些发虚,想要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对方已经深深的怀疑了,现在说再多可能都没用。
  这时候,一直悠然自得的山羊胡子眼睛猛然一睁,下意识就转头朝旁边甲板上的茧子望过去。
  紧跟着,一船人都随着山羊胡子的目光望着茧子,相互间面面相觑,惊的说不出话来。
  茧子里的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的脑袋依然一动不动,但眼珠子却在眼眶里来回乱转,最后盯住了山羊胡子。
  “他娘的诈尸了!”有人喝了一声,不过很短时间里,船上的人就恢复了镇定,排教走水,遇见的怪事也多,诈尸这样的事,最多让他们粹不及防时惊一惊,却吓不倒这些人。
  “柳爷!”一个人随手从身后拿起沾着朱砂的笔,双手递给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年纪大了,可一旦有事,动作却异常的快,抬手抓起毛笔,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表纸,唰唰的画了张符,啪的就贴到傻子脸上。
  看到这儿,我就完全明白了,山羊胡子肯定是排教里的“大造”,是除了大排头之外,地位最高的人。过去,排教走水时,排头负责放排人的安全,到后来,大排头演变成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极少自己动手亲自领队,转由大造负责。大造是排头的助手,无可置疑,能坐到大造这个位置上的,都是有本事的人。
  黄纸符贴到傻子脸上,其余人都松了口气,像是对山羊胡子的本事很放心。但是还没等他们完全平静下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贴着甲板嗖的刮过来,一下子把傻子脸上的黄表纸吹掉。黄表纸并没有落地,就在傻子脸上大概一尺高的地方来回打转。
  “放了娃子。”傻子的嘴皮子又微微动了动,之前听到的那阵沉闷沙哑的声音飘荡出来:“谁动他一根头发,我就要谁的命!”
  “反了!”山羊胡子闪身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随手把大褂的下摆结了个疙瘩,三角眼睛烁烁生辉,盯着茧子里的傻子:“来!有东西附了咱们兄弟的身!让他死都死的不干净!大排头不在,我替大排头行事!”
  “娃子,走。”傻子仿佛听不到山羊胡子在说什么,道:“走,没人敢动你。”
  我当时完全没了主意,听到傻子的话,就愣愣的迈动脚步,想要下船。
  “当我们排教是吃白饭的!”山羊胡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干瘦的手指一弹,傻子头上那张一直在打转的黄表纸符轰的就烧了起来,蹿起的火苗足有二尺高,火苗上蹿下跳,青幽幽一片,过去听爷爷偶尔提过,这是会“法”的人招出的阴火,沾在身上就扑不灭,一直烧到底,相当邪门。
  这两年,我身上受的旧伤年年复发,不得已就开始注重养生之道,读了一些书,也交了一些相关的朋友。中国传统中医认为,气是人之根本,世间万事万物,都有阴阳相济一说,人体也不例外,阴阳相辅相成,一旦失衡,身体的某些平衡就会随之被打破,各种各样的病症接踵而来。我在洛阳北邙山偶遇过一个挂单的老道士,跟他聊了几天,受益匪浅。老道士见识很渊博,我把过去遇见过的一些至今没有答案的事情和他讲,他也给予了相应的回答。我提到过当年屡次目睹过的阴火,老道士就道,那不是道家的术法,可能来自旁门。阴火其实不是在烧,而是在抽,人体内的阴阳,其实就是水火之象,阴火撩动,抽走那股“阴气”,导致身体内阴阳急速失调,没有“阴”的压制和调和,只剩一股阳气,自己都能把自己烧死。我当时就觉得有道理,当年我一个朋友被阴火烧过,所幸碰到高人救了一命,人虽然活下来了,但是留下一辈子都治不好的隐伤,常年心火肝火极旺,眉毛胡子头发都不长,脑袋光的和冬瓜似地。
  同理,这种阴火如果碰上了尸体之类的东西,那就从抽变成真正的烧,直到把尸体烧成一捧灰,阴火烧起来,用水都浇不灭,是排教走水灭尸时最有效的利器。
  青幽幽的火苗很快就燃到了傻子身上,我加快脚步,但是还没走到船板边上,立即被一个汉子揪着头发提了回来。放排人的力气大,揪的我头皮生疼,可是我生性就倔,疼的要流眼泪了,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排教好大的气魄!”傻子的身体渐渐就被一团幽幽的火苗给笼罩了,但是那阵沉闷沙哑的声音却没有断绝:“我说了,谁动这个娃子一根头发,我就要谁的命,你是排教的大造,置若罔闻?那我就平了你排教的祖坟!”
  尽管我一句废话都没说,但山羊胡子已经猜出来,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他不理会傻子的话,转身就吩咐人把我吊到大船的桅杆上。这是走水时的一种私刑,尤其是在夏天日头正毒的时候,把人吊在十多米的桅杆上,头上是太阳,下头又有水汽蒸着,身体不好的人吊上半天,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可能真是我自己倒霉,山羊胡子在这个时候绝对不可能把我放掉,岸边都是看热闹的人,如果山羊胡子因为畏惧服软,那就等于砸了排教的威风和名头,让人传出去,以后就没法直着腰杆子在河道上混了。
  周围都是身强力壮的放排人,我根本就没有反抗和挣扎的余地,顺着桅杆上的绳子被人一口气拉到了顶端,晃晃悠悠的,我还勉强能看到甲板上的情景。傻子的身体已经被烧的焦黑,沉闷沙哑的声音完全消失,再也没有响起。
  “就这么点能耐?”山羊胡子一阵冷笑,重新坐回椅子上,用手遮住眼睛,抬头朝上看看,道:“捞水货,货捞上来,沉船不要了,这个娃子带回去好好问问,我不信他的嘴是石头长的。”
  我听到山羊胡子的话,心里又是一沉,今天这个事情看上去是没完了,如果真被他们带走,免不了又要吃很大的苦头。实话实说,我见的事多了,那个年头的走河人,命不值钱,河道几乎每天都要死人,人死了就地一埋,连坟头都没有。想到这些,我就很紧张,但傻子的尸体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岸边那些当地人也不会帮我出头。
  排教的人开始张罗打捞水货,但是之前还一直在水中上下起伏的那些水货,突然就呼的沉到了水底。
  砰......
  甲板上傻子的尸体发出轻轻一声炸响,好像是骨头被烧裂的声音。河面上起了风,阴惨惨的风,风卷着云铺天盖地,之前还阳光刺眼的天气,一瞬间变的昏沉无光。
  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从很远的地方,响起一道模模糊糊的钟声。
  第十四章



  百鬼日行



  我不知道船上的人是否听到了那阵模模糊糊的钟声,但我却听的一清二楚,随着这阵钟声响起,我浑身上下的汗毛立即就竖了起来,因为我总觉得,那阵钟声,就好像是当时引着村里人去填河时的钟声。
  我使劲抓着绳子,弯着腰把身体放正,然后抬眼望过去。头顶的太阳完全被云给遮盖住了,狂风呼啸,仿佛有很多很多死不瞑目的人在呼号惨叫,听的人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毛。排教捞货,提前就把河道上的船只给清理了,宽阔的河面一望无际,什么都没有。但是就在我努力远眺的时候,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就冒出一个黑点。
  黑点在河面上风驰电掣,快的惊人,不多久已经在视野中呈现出了轮廓。那一刻,我觉得惶恐,又觉得隐隐兴奋,因为我察觉到,在河面上出现的黑点,好像就是之前被我紧紧追赶了一阵子的无人空船。
  空船上吊着的那口大钟在不断的发出钟声,沉闷闷的,像是在敲打一块破铜烂铁,丝毫没有清远悠扬的意蕴。空船来的飞快,已经完全超过了船只正常的行驶速度,好像发了疯一般的猛冲而来。
  不多久,空船靠近了大船所在的水域,船上的放排人看到了空船,一下子全都跑到甲板边上,连坐在椅子上的山羊胡子也无法再淡定,表情一阵慌乱。
  “鬼船!那是鬼船!”一个放排人定眼望了望,失声大喊起来。
  一船人全都慌了,包括山羊胡子在内,从他们的慌乱中我能感觉到,他们过去可能见过这艘空船,而且这艘空船是他们对付不了的东西。
  吊着大钟的空船飘到距离大船还有三四十米的地方,猛的就停住了,好像在水里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大船上的人手足无措,他们带着很多武器,甚至可能还暗藏着火枪,但是那些东西对空船来说完全没有用处,空船本来就没有人,拿着枪去打谁?
  阴惨惨的风伴随着哑嗓子一般的钟声,听起来非常诡异,让人心里发冷。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丢下手里的绳子,头下脚上被倒吊在桅杆顶端,空船在视线里成为一个倒影。
  骤然间,空船上的钟声开始急促起来,当当当的响个不停,虽然我被吊在半空中,但是当钟声开始急促的时候,我就敏锐的感觉到,周围仿佛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说不清楚那些变化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身子一弯,重新抓住桅杆,抬眼望过去。
  阴风呼啸的河面上,开始一层一层泛起巨大又有序的波纹,大船开始随着波纹来回的摇晃,船上的人脸色都变的很难看,山羊胡子还有点主见,什么都顾不得要了,急忙吩咐人收锚开船,想要仓皇离开。然而那艘空船静静停在对面,就好像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水面上的波纹不断变化着,渐渐聚拢到了大船周围,岸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被吓住了,一窝蜂似的朝后退了很远。在那些波纹闪动的水面中间,慢慢升起一根像是沉船桅杆样的东西,上面缠着一块湿淋淋的破布。
  初开始看到这根冒出水面的桅杆时,我以为是水底的沉船因为什么原因上浮出来了,但是看着看着,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因为那根桅杆冒出来大概有三四米长之后,突然出现了一双手。
  那双手紧紧握着桅杆,随后,手的主人浮出了水面,我说不清楚该叫它人,或者尸体。它赤着上身,双手握住桅杆,就好像握着一杆旗。它没有任何表情,脸庞干硬的像是一块石头。
  这个握着桅杆的人浮出水面之后,波纹浮动间,密密麻麻的冒出一大片赤着上身的“人”,那些人的相貌各异,但表情却出奇的相似,数不清的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我被吊在桅杆上,心里一阵发慌,前后几分钟时间,大船周围的水面至少冒出来二三百个这样的“人”。
  “老天爷啊!”岸边有人大呼起来,可能是怕到了极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龙王爷的巡河阴兵!”
  在我们家附近的民间传说中,有些人落入河里,就再也不会出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非常彻底,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对于这种离奇失踪的人,家乡人并不认为他们是死了,而是被龙王爷拉走填河,收了当自己的巡河兵丁。据说,每一年,龙王爷拉走填河的人是有数的,拉够了数就作罢,拉不够的话,那么河道上肯定还会出事。所以沿岸的龙王庙每年举行大祭之后,会有人把烧的硬邦邦的泥人穿上衣服推到河里去,老辈人讲,这样做等于给龙王爷凑够了人数,人数凑够,活着的人走水就安全了很多。
  在过去,我对巡河阴兵半信半疑,这个传说至少流传了几百年,但几百年间,到底有没有人亲眼见过,还是个未知数。当初村子里的何老歪跟人闲扯,说自己跟老婆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见过阴兵出没。
  那是七六年八九月份的事情,何老歪老婆娘家在山东高青,夫妻两个回高青住了一个多月,将要回家的时候,遇到了那一年接连不断的洪峰。从八月到九月,洪峰六次,县里组织老百姓护堤自救,但是那年的水实在是太大了,县区内二三十个村子糟了水,房子塌了几千间。何老歪不是当地人,不过公社里的干部不管那么多,只要在村子里住着,那就必须到河堤去抢险。
  何老歪丈母娘家的村子附近,有一座当地最大的龙王庙,那座庙被传的有点神,解放前就香火不断,解放后,尤其进入文革,没人敢再明目张胆的搞封建迷信,不过有些老人还是偷偷的跑去祭拜一番。
  文革的时候,一群从淄博来的红卫兵在各地搞破四旧,曾经想拆了这座最大的龙王庙。但是动手拆除的第一天晚上,三十多个红卫兵里,二十多个莫名其妙的吐血,一口一口的吐,止都止不住,把公社里的人吓坏了,唯恐这些革命小将会死在自己的地头上,千方百计的劝,估计那些红卫兵心里也有点怯,找了个由头离开村子,算是放过了那座龙王庙。
  大水一来,整个村子都被淹了,没有见过黄河决堤的人,可能想象不到洪峰来临时是怎么样的状况。毫不夸张的说,平时看上去坚固无比的黄河大堤,一旦遭遇到洪峰,就和饼干泡水一样,一个大浪头一卷过来,大堤就被冲掉一大块。当时,防汛队,预备队,还有当地的部队都上了,死守在第一线。
  大水一过来,铁人都守不住,到最后实在不行了,防汛队的人开始撤离。队伍撤退时,电闪雷鸣,何老歪是外来户,受当地人挤兑,被迫发扬风格,留在队尾负责善后。在他将要离开时,冲垮大堤的水位已经很高了,一道道闪电划过大雨淋漓的夜空,何老歪无意中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当时就吓的差点尿裤子。
  他看见很多很多赤着上身的人,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一个个和木头桩子似地,挺立在那座破旧的龙王庙四周。何老歪大喊大叫,最后还差点被当做旧社会封建思想余毒拉去挨批斗。
  等到那次洪峰平息,整个村子被冲成了一片平地,所有的房子全部倒塌了,惟独那座龙王庙,丝毫无损的留在原地,似乎连转头瓦块都没有少一块。何老歪老实了,不敢再随便说话,但是心里就很清楚,那是因为大水过来的时候,有龙王爷的阴兵在守护神庙。
  我一直把何老歪的话当成吹牛皮,当成个故事,听听就算了,但我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周围就会出现这么大片的阴兵。
  “龙王爷怒了!”岸边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一个个跪到地上,有人念叨道:“光天白日的,就派阴兵出来,这些排教狗日的无法无天,终于有人收拾他们了!”
  山羊胡子可能也听到了这些咒骂,但他完全顾不上计较了,拼命让人起锚开船,但是船锚好像在水底被什么东西卡的死死的,七八条汉子使劲拉都拉不动,山羊胡子又叫人过去帮忙,最后勉强把船锚拉了上来,然而船锚刚出水面,船上的人就看到两边的锚头上,趴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两个小孩死死的抱着船锚,从水面抬眼望着船上正在拉锚的人。
  “快开船!”山羊胡子跑到船边,拨开众人,抬手甩了两张画好的黄表纸符,两张符贴在两个小孩儿的正脸庞上,一下子把他们从船锚打落到水里。
  铛......
  空船上的大钟最后响了一下,嘎然而止。在钟声停止的那一刻,四周密密麻麻的阴兵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大船船边,不知道多少双手齐齐伸出来,顶着大船的船底,我被吊在桅杆上,顿时就感觉大船猛的倾斜成几十度,大船的人粹不及防,翻滚嚎叫着从甲板一端滚落到另一端。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随着空船出现的阴兵,是想弄沉排教的大船。
  水面上的波纹不断变化着,渐渐聚拢到了大船周围,岸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被吓住了,一窝蜂似的朝后退了很远。在那些波纹闪动的水面中间,慢慢升起一根像是沉船桅杆样的东西,上面缠着一块湿淋淋的破布。
  初开始看到这根冒出水面的桅杆时,我以为是水底的沉船因为什么原因上浮出来了,但是看着看着,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因为那根桅杆冒出来大概有三四米长之后,突然出现了一双手。
  那双手紧紧握着桅杆,随后,手的主人浮出了水面,我说不清楚该叫它人,或者尸体。它赤着上身,双手握住桅杆,就好像握着一杆旗。它没有任何表情,脸庞干硬的像是一块石头。
  这个握着桅杆的人浮出水面之后,波纹浮动间,密密麻麻的冒出一大片赤着上身的“人”,那些人的相貌各异,但表情却出奇的相似,数不清的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我被吊在桅杆上,心里一阵发慌,前后几分钟时间,大船周围的水面至少冒出来二三百个这样的“人”。
  “老天爷啊!”岸边有人大呼起来,可能是怕到了极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龙王爷的巡河阴兵!”
  在我们家附近的民间传说中,有些人落入河里,就再也不会出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非常彻底,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对于这种离奇失踪的人,家乡人并不认为他们是死了,而是被龙王爷拉走填河,收了当自己的巡河兵丁。据说,每一年,龙王爷拉走填河的人是有数的,拉够了数就作罢,拉不够的话,那么河道上肯定还会出事。所以沿岸的龙王庙每年举行大祭之后,会有人把烧的硬邦邦的泥人穿上衣服推到河里去,老辈人讲,这样做等于给龙王爷凑够了人数,人数凑够,活着的人走水就安全了很多。
  在过去,我对巡河阴兵半信半疑,这个传说至少流传了几百年,但几百年间,到底有没有人亲眼见过,还是个未知数。当初村子里的何老歪跟人闲扯,说自己跟老婆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见过阴兵出没。
  那是七六年八九月份的事情,何老歪老婆娘家在山东高青,夫妻两个回高青住了一个多月,将要回家的时候,遇到了那一年接连不断的洪峰。从八月到九月,洪峰六次,县里组织老百姓护堤自救,但是那年的水实在是太大了,县区内二三十个村子糟了水,房子塌了几千间。何老歪不是当地人,不过公社里的干部不管那么多,只要在村子里住着,那就必须到河堤去抢险。
  何老歪丈母娘家的村子附近,有一座当地最大的龙王庙,那座庙被传的有点神,解放前就香火不断,解放后,尤其进入文革,没人敢再明目张胆的搞封建迷信,不过有些老人还是偷偷的跑去祭拜一番。
  文革的时候,一群从淄博来的红卫兵在各地搞破四旧,曾经想拆了这座最大的龙王庙。但是动手拆除的第一天晚上,三十多个红卫兵里,二十多个莫名其妙的吐血,一口一口的吐,止都止不住,把公社里的人吓坏了,唯恐这些革命小将会死在自己的地头上,千方百计的劝,估计那些红卫兵心里也有点怯,找了个由头离开村子,算是放过了那座龙王庙。
  大水一来,整个村子都被淹了,没有见过黄河决堤的人,可能想象不到洪峰来临时是怎么样的状况。毫不夸张的说,平时看上去坚固无比的黄河大堤,一旦遭遇到洪峰,就和饼干泡水一样,一个大浪头一卷过来,大堤就被冲掉一大块。当时,防汛队,预备队,还有当地的部队都上了,死守在第一线。
  大水一过来,铁人都守不住,到最后实在不行了,防汛队的人开始撤离。队伍撤退时,电闪雷鸣,何老歪是外来户,受当地人挤兑,被迫发扬风格,留在队尾负责善后。在他将要离开时,冲垮大堤的水位已经很高了,一道道闪电划过大雨淋漓的夜空,何老歪无意中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当时就吓的差点尿裤子。
  他看见很多很多赤着上身的人,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一个个和木头桩子似地,挺立在那座破旧的龙王庙四周。何老歪大喊大叫,最后还差点被当做旧社会封建思想余毒拉去挨批斗。
  等到那次洪峰平息,整个村子被冲成了一片平地,所有的房子全部倒塌了,惟独那座龙王庙,丝毫无损的留在原地,似乎连转头瓦块都没有少一块。何老歪老实了,不敢再随便说话,但是心里就很清楚,那是因为大水过来的时候,有龙王爷的阴兵在守护神庙。
  我一直把何老歪的话当成吹牛皮,当成个故事,听听就算了,但我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周围就会出现这么大片的阴兵。
  “龙王爷怒了!”岸边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一个个跪到地上,有人念叨道:“光天白日的,就派阴兵出来,这些排教狗日的无法无天,终于有人收拾他们了!”
  山羊胡子可能也听到了这些咒骂,但他完全顾不上计较了,拼命让人起锚开船,但是船锚好像在水底被什么东西卡的死死的,七八条汉子使劲拉都拉不动,山羊胡子又叫人过去帮忙,最后勉强把船锚拉了上来,然而船锚刚出水面,船上的人就看到两边的锚头上,趴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两个小孩死死的抱着船锚,从水面抬眼望着船上正在拉锚的人。
  “快开船!”山羊胡子跑到船边,拨开众人,抬手甩了两张画好的黄表纸符,两张符贴在两个小孩儿的正脸庞上,一下子把他们从船锚打落到水里。
  铛......
  空船上的大钟最后响了一下,嘎然而止。在钟声停止的那一刻,四周密密麻麻的阴兵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大船船边,不知道多少双手齐齐伸出来,顶着大船的船底,我被吊在桅杆上,顿时就感觉大船猛的倾斜成几十度,大船的人粹不及防,翻滚嚎叫着从甲板一端滚落到另一端。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随着空船出现的阴兵,是想弄沉排教的大船。
  第十五章



  无休无止



  阴风贴着河面不断呼啸,头顶的日头完全被一片厚重的乌云遮盖住了,排教的大船晃晃悠悠的倾斜成了几十度,我被吊在桅杆顶端,钟摆一样的左右摇晃,船上的人乱成一团,我虽然暂时不会受到波及,但吊的这么高,大船如果真的翻了,等下肯定会摔的非常惨。
  我觉得很不对劲,黄河两岸的人只要经常行船,那么肯定多少肯定要遇上点怪事,传来传去的,就成为最原始的神鬼故事,那些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黄昏或者夜晚,这时候虽然乌云蔽日,但终归是白天,这些阴兵敢在白天露头?
  但是什么都来不及说,大船越来越斜,山羊胡子是有些本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那点本事就不够看了,再也无法淡定下来,随着一船人在甲板上滚动着,使劲扒着可以借力的东西,勉强支撑身体。一条庞大的河船像是耍戏法一样,最后将要呈九十度直立在河面上。
  排教的人噗通噗通不断的落水,那条空船上吊着的大钟微微一动,聚集成一片的阴兵好像骤然再次发力,已经倾斜到一定程度的大船轰的翻了个底朝天,在我将要触及水面的那一瞬间,脚脖子上的绳子不知道怎么脱落了,身子一甩,钻进河里游出去一段,重新浮出水面。
  这时候,我忍不住回想起傻子在没有被烧成灰之前所说的话,那种警告完全变成了现实。
  在我落水的时候,所有的阴兵围住了底朝天的大船,那些排教的人失魂落魄,哇啦乱叫。
  哗啦......
  密密麻麻围成一片的阴兵仍然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大船被弄翻的同时,最前面的一排阴兵突然就像是一片泡沫,它们的身影顿时变的渐渐透明一般,烟气一般的消散了,无影无踪。紧跟着,后面的阴兵一排一排的,如同水汽挥发,很短时间里,彻底消失在河面。
  这让那些落水的人长长松了口气,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使劲游向大船,山羊胡子无比的狼狈,身子浸透了水,像一根顶着头发的腊肠。
  嗖......
  那条吊着大钟的空船在阴兵消失之后微微一颤,接着就箭一般的朝远处驶去。我很想跟上它,但没有那个能力。空船在视线中变成了一个黑点,这时候,我感觉身旁的水咕嘟嘟翻动了几下,一条硕大的白鲤鱼从水里冒出来。
  这条鱼把我吓了一大跳,但是它冒出来之后就绕着我游了几圈,然后顶着我的身子,把我朝小船的方向推,我顿时明白了它的意思,身子一转,飞快的游向小船,翻身跳到船里,那条硕大的白鲤鱼就在我的船头引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这条白鲤鱼在,我总觉得划船的速度快了很多,小船嗖嗖的朝前蹿着。
  “这个娃子......给我......给我拦住他!”在大船旁边刚刚稳住身子的山羊胡子抬眼看到我的小船,当时就火了,这绝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自己的船被弄翻了,竟然死不悔改,立即让人过来拦我。
  排教的大排头还有大造在放排人的心目中,拥有极高的威信,山羊胡子一发话,两个水性很好的汉子顺势就游了过来,想要扒着我的小船翻上去,但是还没等他们完全靠近,水里的白鲤鱼闪身迎上去,从水里哗啦跃出来,鱼尾巴啪啪的甩过去,当时就把两个人拍的几乎昏厥。
  接下来,我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挠,那条白鲤鱼一直引着路,把我引到上游大概十多里的地方,身子一钻,没入水中,好像就此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空荡荡的河面,什么都没有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受过今天这样的欺负,尽管有惊无险,但心里依然隐隐约约的委屈,看着河面滚滚而流的浑水,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顺着眼角就溢了出来。
  “爷!”我哭着,冲那片空荡的河面大喊:“你在哪儿!爷!你在哪儿啊!”
  没有人应我,身边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我驾着小船慢慢的朝前走着。很多年过去了,但当时的一幕我永远无法忘记,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第一次无奈,还有迷茫。
  我呆呆的望着河面发愣,不知道多久之后,才意识到就算前面的路再难,我也要走。爷爷说过,人这一辈子,最多是个熬,王公贵族也好,贩夫走卒也好,熬完这辈子,朝土里一埋,大家就没什么分别了。那都是命,抗衡不了的。我打起精神,继续朝前划动小船,到了河段这个位置,已经远离了大小盘河村的流域,我没有来过这儿,对地势不熟,头顶的日头已经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我独自晃荡了有几个小时,天色一黑,我就打算找个地方落脚。
  但是小船还没有来得及靠岸,从正前方就冲出来三四条船,他们是顺流而下的,速度非常快,那种船是平时各个渡口载人过河的船,轻便快捷,这段河道流速不快,船头上站着几个人,很多手电筒散发亮光,朝四周的河面上照射过去。天一黑,走船的基本都收船回家了,河面没有多余的船只,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我还有脚下的小船立即成为明显的目标。
  小船被对方锁定,就那么一两分钟的功夫,我听到船上有人大声喊着:“就是这娃!”
  光线一时间有点混乱,杂七杂八的全部照到我身上来了,借着光亮闪动的机会,我隐约看到最前面那条船上,站着几个排教的人,他们的大船翻了之后,估计是走陆路赶回去报信的。
  除了那几个略显眼熟的汉子,船头上还站着一个看上去最多十八九的女孩子,叉腰站在船头,她的头发黑乌乌的,很长,在后面用红头绳扎了个马尾辫,身上穿着一身红衣,看上去惹眼但又很飒爽。跟其它常年行船走水的人不同,她估计没有做过什么出力活,脸皮子白净净的,模样是挺好看,但脸上隐隐带着股霸气。
  “九妹!就是这娃!没错!”一个旁边的汉子遥遥指着我,扯嗓子叫道:“就是他!”
  “找你找的好苦。”那个女孩子冷哼了一声,随意摆了摆手,道:“搬家伙。”
  一面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大的大鼓,被人从后面搬到了船头,排教最初走水的时候,靠大鼓开路,后来日子久了,那面祖鼓就会被珍藏起来,作为镇场面的看家货,平时不会随意拿出来用,除非有什么镇不住的东西,排教人才会请出祖鼓。
  大鼓搬动到船头,从船上又放下来几条舢板,十多个壮汉子驾着舢板朝我这边猛冲。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在这条水路上,我的小船绝对跑不过对方,如果这时候调头逃跑,不用多久就会被截在半途。身在水道,被截住的话就等于成了一只瓮中之鳖,连跑的路都没有。我止住心头的慌乱,随手一撑船篙,朝岸边划去。他们的大船无法真正靠岸,我只能朝陆路上跑,运气好的话,可以借着天色脱身。
  小船本来距离岸边就近,不等它靠岸,我就纵身跳下来,踩着齐腰深的水,一路奔向岸边。舢板上的人穷追不舍,三条大船也在靠近,船上的人呼啦啦跳下来一片,我跑的飞快,甩着一身水珠子登上河岸,天气始终不好,入夜之后月隐星稀,黯淡的光让我有点看不清前面的路,但什么都顾不上想,一脚高一脚低尽全力逃窜。
  “娃子!这个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有人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恐吓道:“停下!给你留条命!要让咱抓到你,点你的天灯!”
  “龟孙......”我吐了口唾沫,不敢回话,唯恐憋着的那口气一松就会被追上。虽然对这里的地势不熟,但沿河两岸的河滩大多都是那样,我跟爷爷巡河那么些年,体力还算不错,撒丫子玩命一般的跑出去一里多地,这应该是一片荒滩,不知道谁种下了大片的瓜,至少十来亩,我绕着瓜田继续跑,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女孩子身轻灵敏,跑着跑着就越过十几个大汉,离我最多十几米的距离。
  “九妹,你退后一些。”一个汉子道:“这娃好像有点邪门,别遭了他的道。”
  “我就不信邪!”女孩子可能很倔,不理会旁人的话,看样子非要亲手逮到我才甘心。
  他们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自己被抓到后下场会很惨,所以不要命的跑,绕过瓜田之后,地彻底荒了,我隐约记得这里应该是川字崖村的地头,但从来没有来过,不知道村子的具体位置,无奈下只能慌不择路的逃。
  我跑,后面的人追,不知道跑了有多久,反正已经累的不行了,完全是靠骨子里那股犟劲儿在坚持。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累炸的时候,前面的地头一转,一个村子出现在眼前。
  我不认得这个村子,抬眼望过去,一片低矮的草房子,本来快要绝望的心顿时又有了点希望,只要跑进村子,情况多少会好一些,所以我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直直的跑到村口,一头就扎了进去。
  我转了下头,想看看那些排教的人离自己还有多远,但是这一回头,立即看到那个叫做九妹的女孩子正抬手拦着一群汉子,他们全部停在了村子外面,没有追进。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又慌了一下,因为我模模糊糊看到,九妹,还有其他那些汉子骤然停下脚步,表情也随之变的有点怪异。
  呼~~~~~~一口气更了这么多,大家看的过瘾吗,要是觉得龙飞写的还不错,麻烦多顶顶贴吧~~~继续码字,写完就会继续更新的~~~
  第十六章



  月夜荒村



  有的时候,人的恐惧并不一定非要亲眼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恐慌,往往来自他人的目光,。譬如说走在夜路上,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长大了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那么自己也立即会感觉害怕。所以,当我看到九妹和一群排教汉子的表情时,马上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安。
  但是我能怎么样?停下来让他们抓住?当时我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这些排教人,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一急之下真会把我拉去点天灯。点天灯是黄河沿岸从古到今最残酷的私刑,受刑人的头皮上被划开一个十字花,然后朝里面塞粘了油的棉花,塞满之后,最上面的棉花捻成指头粗的灯芯,然后烧火点燃,天灯的火苗绝对不会大,因为烧的太快,人也死的快,浸透了油的棉花会在头皮下面慢慢的燃,最后顺着头皮一路烧下去,受刑人往往半个脑壳都焦了还没死透。
  想想这个,我就头皮发麻,把其它念头都丢到一旁,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抓到。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九妹叉着腰在不远处笑了笑,道:“听人说你有点邪门,看样子真是,不过我倒真想看看,你的头皮究竟有多硬!”
  “九妹,犯不上跟这娃子趟浑水,你先回船上去,我们兄弟留下来收拾他。”
  看到他们的举动,再听到他们的话,我心里顿时一片雪亮,排教的人好像对这个村子有所忌讳,追到村口就不敢再跟进来了,徘徊不前。我不知道他们的忌讳从何而来,但只要他们不敢进来,我心里就多少踏实了一些。
  下意识的,我抬头朝村子里面看了看,现在还不到午夜,村子的深处亮着星星点点的油灯光,但是看不到人的影子,估计村民都在家里窝着,准备睡觉了。排教的人不追进来,我也没必要闹的鸡飞狗跳,转身看看守在村口的九妹他们,然后调头就朝村子里走,我想着穿过村子,然后从另一个方向悄悄离开。
  “你真不要命了!”九妹看见我义无反顾的朝里面走,立即跺了跺脚,喊道:“给我回来!咱们就是问你点事情,不会把你怎么样!”
  “鬼才信你的话。”我一边走一边道:“排教的人,都不是啥好鸟。”
  “混蛋!”
  九妹还有一些汉子在外面骂,但我理都不理,穿过村子最外面那排低矮的草房。这个村子规模挺大,至少比我住的小盘河村大许多,不过整个村子好像都是那种用野草混着河泥晒干后搭起的房子,简陋的一塌糊涂。走了一段,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微微的感觉心慌。我就觉得,排教那些人的胆子一向不小,但是怎么会不敢进这个村子?
  想着想着,我觉得脚底板升腾起一股凉气,一下蹿到心窝里,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现在原路退回去肯定不可能,我就想快一点走,尽早离开。
  接着走过了五六排房子,留在村口的那些排教人慢慢淡出视线,我嘘了口气,伸手一摸,满头都是汗水。走到这里的时候,眼前的草房子都亮着昏暗的灯光,本来,我还想敲开一家的门,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再问问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排一排低矮的草房子,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初开始不觉得如何,然而越看越有种无形的诡异气息,飘荡在四周。我打消了问路的念头,几乎一路小跑着继续走,抬脚转到另一排草房跟前时,我终于看见了人。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汉,蹲在草房的门边,我估计这也是走了一辈子船的人,腰身佝偻了,脸被晒的黑黝黝,皱纹密布,一脸的褶子几乎挡住了眼睛,我看不见他的目光。老汉身边,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娃娃,也和老汉一样就地蹲着。
  这时候的天气有些热,一老一小两个人赤着上身,像是在家门口乘凉一样。老头儿看了看我,一言不发,转而就低下头,摆弄着脚下两根杂草。倒是那个五六岁的娃娃,一副好奇的样子,抬眼看着我。这娃娃好像很久都没洗澡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个木头雕出来的小人儿。
  “大爷。”我站在旁边问道:“问个事行么?”
  老头儿不答话,仿佛聋子一样,那娃娃也傻愣愣的抬眼一个劲儿的看,不知道为什么,我让看的有点发毛,咳嗽了一声,强压住心里的慌乱,就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吱呀......
  在我刚要迈步的时候,另一间草房的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脸白的像死人一样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年纪还不大,至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出门就蹲到门边,怀里抱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儿。一边抱着,一边轻轻拍,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随着这个女人的出现,一排草房的门接二连三的被推开了,从草房里走出来的人毫无例外的蹲到自家门口。我越来越感觉心慌,中间试探着找人问过,但是没人理我。这让我又尴尬又害怕,脚步踉跄着,一点点后退,想要绕过这排房子,还有那些怪怪的人。
  “你不是村子里的人,到这儿做什么?”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终于开口和我说了句话,她脸上漠然,没有一点表情,不过抱着孩子的时候我能看出,她对怀里的孩子很怜惜,爱的不得了。
  “我是小盘河村的,走亲戚,迷路绕到这儿来了......”我一看有人搭话,马上停下脚步,想跟对方再说两句,但是我的目光一瞥,无意中看到她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可是我看见小孩儿的半张脸完全烂透了,露着白生生的骨头。
  那一刻,我让吓的差点叫出声来,蹬蹬的后退了两步,脚下被绊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一瞬间,那些蹲在草房门边的人都慢慢转过头看着我,我说不上他们的目光里有什么敌意,但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息把自己笼罩住了。
  铛铛铛......
  就在我魂不守舍的时候,一阵破锣声从村子的西边传了过来,锣声非常刺耳,听着就让人心里长刺一样的不舒服。锣声传来的时候,那些正呆呆望着我的人立即被吸引了,一个一个站起身,朝着锣声发出的地方走。
  “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那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抱着怀里的孩子,慢慢道:“赶紧走吧。”
  我顾不上答话,逃命般的调头就走,一口气越过七八排房子,有一条小胡同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死寂一片,我从这条胡同开始跑,跑到胡同尽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大片空地,空地就在村子的西边,足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看上去被人整理过,很平坦。
  月光不明亮,但是我仍然能看到一个个身影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汇集到这片空地上。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慢慢的排成几排,我数了数,约莫有七八十人。
  一盏油灯骤然亮了起来,空地的中间,竖着一根四五米长的木头杆子,拿油灯的人把灯挑到杆子上挂起来。他旁边有辆破旧的平板车,平板车上堆着成堆成堆的衣服。
  这个人把灯挂好,然后抱着一叠衣服走到最前面那排人跟前,一个一个替他们穿衣服。人群里虽然有老人,但还没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但是没人出声,都老老实实的任由这个人帮他们把粗布衣服换上。
  昏暗的月光下,老村旁边,一群人僵尸般的伸着手,麻木的换上崭新的白粗布褂子。那场景说不出的渗人,我再也不敢看下去了,觉得村子里鬼气森森,多呆一分钟都是痛苦的煎熬,我躲在胡同的尽头,朝四面观察,想找到一条可以马上离开这里的路。
  就在我想要逃走的时候,头顶的云彩被一阵风吹散了,月光顿时明亮起来,那个替人换衣服的人恰好转身到平板车上拿衣服,他转身的一瞬间,我的眼睛就顿住了,感觉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是金宝?村子里的金宝?我使劲揉揉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些。我心里清亮亮的,当时村子里出事,全村人被那条空船召去填河,金宝也去了,我使劲拉都拉不住。但是隔了这段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感觉诡异,但同时又忍不住的好奇,我站在原地,分辨了半天,金宝和我的岁数差不多,平时在村子里很熟,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不会看错,那个在月光下忙忙碌碌的人,就是村子里的金宝。
  但是我不敢马上出去喊他,诡异的气息一直在四周飘荡。我静下心,趴在地上注视着那边。金宝的动作很麻利,不多久,就帮那些人换好了衣服。紧接着,换好衣服的人全部慢腾腾的调头走到空地的西段,在那边等着。
  金宝肯定没有发现我,推着平板车朝这边走过来。这是个机会,我不想错过,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我很想问个清楚。所以我悄悄的爬起来,等到跟金宝距离很近的时候,喊了他一声。
  金宝被吓了一跳,当他看到我的时候,目光顿时直了,一下子丢掉平板车,转身就跑。
  第十七章



  水洼地洞



  “金宝!”我愣了一下,看见他转身跑,下意识的就去追,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去十多米,他不时的回头看,说实话,他怕,我也怕,当时全村人除了七奶奶,全部都填河了,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金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完全是硬着头皮追下去的,金宝绕着村西头的空地朝北边跑了好远,我猛追不舍,渐渐的和他越来越近。
  “水伢子!”金宝正在奔跑中,突然就停下脚步,他回头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角已经开始淌泪了,冲着我大喊道:“非要赶尽杀绝是不是?”
  “金宝,你在说啥!”我也随之停下脚步,被他的话搞的晕头转向:“你还知道我是谁,就不该说这样的傻话!金宝,看看我,我是水伢子,水伢子啊......”
  “你从哪儿来的?跟谁来的?”
  “就我自己,被人追的没办法,闯进来的。”
  我们两个面对面的说了几句,和金宝真的很熟,三言两语的一说,他渐渐就安静了一些,朝我身后的黑暗中望了几眼,低头想了想,道:“水伢子,那些事,你真的不知道?”
  “你说的我很糊涂。”我摇摇头,道:“我知道当时村里人都去填河了,我使劲拉你,可你跟魔怔了一样。”
  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彼此之间是什么脾气秉性,谁也瞒不过谁,我不善撒谎,这一点金宝是清楚的,所以谈了一会儿,他的顾虑减少了,在原地揉揉眼睛。我不知道金宝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他好像被吓的不轻,尽管已经相信了我的话,可还是忍不住的犹豫。我没办法,继续跟他讲,讲我得罪排教的事。
  “水伢子,我信了。”金宝点点头,道:“跑了那么久,还没吃饭的吧?跟我来吧。”
  我笑了,心里感觉暖烘烘的,除了爷爷,还是有人挂念我的。
  金宝带着我朝旁边走,在这期间,我认真的分辨过,通过各种迹象,我觉得金宝还活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让我意外但又高兴。我们走了一会儿,看到两间孤零零立在村子边上的小草屋,这可能是金宝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搬到这儿了,而且刚才发生的怪异的场景让我觉得这村子透着邪气。
  “金宝,你在这个村子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小盘河了?”
  “在这儿......给人干活,扛长工。”金宝在前面带路,很快走到了草房边上,屋子里亮着灯,门也是虚掩着的,金宝一推开门,我就看到里面有人。
  那是金宝的媳妇,抱着孩子,坐在屋里的炕上。金宝媳妇看到我的时候,呆呆的没有什么反应,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在我的印象里,金宝媳妇是个勤快女人,过去跟爷爷巡河,偶尔打到鱼,巡河结束之后就提着跑到金宝家里,让她媳妇烧火炖了,几个人一起吃。
  但她现在是怎么了?看着傻呆呆的,连熟人也认不出来了。
  “金宝,这......”当着他媳妇的面,我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但心里就是觉得怪,忍不住看看金宝。
  “这,就是我干活的工钱。”金宝闷闷的朝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接着,他弄了点汤面给我吃,顺便也给他媳妇喂了一些。吃过东西,我们两个蹲在草房外面,我心里的疑惑已经浓的和一片雾一样,搞不清楚的话会很不甘心。
  “整个村子都空了,剩下七奶奶和我两个人,我们都没回村。”我道:“金宝,你这边呢?当时是看着你下河的,拉都拉不回来,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村子里其他人呢?他们在哪儿?”
  金宝没有说话,我既然这样说了,他肯定会相信我的讲述,也就是说,他相信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水伢子,有的事,你知道了未必好。”
  “不对,不知道的话,会更不好。”
  当年的我,年少无知,总觉得遇见一件事,就要搞个水落石出,但是现在想想,真是傻的冒泡,人,有时候还是要糊涂一点,因为如果当你把所有秘密都弄个一清二楚的时候,可能就是对一切都彻底绝望的时候。
  很多谜底,都是我们脆弱的心灵无法接受的。
  金宝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忍不住又问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宝你说句话,村子里其他人现在都在哪儿?你知道不知道?”
  “村子里其他人,都在。”金宝被问的没办法了,抬起头看着我,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突然发现他好像苍老了许多,我们两个年龄大小是差不多的,他就比我大个两三岁,但是隐隐约约的,我看到他额头爬上了几道皱纹,黑发间多了几根白头发。
  “他们都在哪儿?”
  “你真想知道,那就跟我来吧。”
  金宝站起身,回去看了他老婆娃娃一眼,然后带着我朝刚才来的地方走。那片空地的一端,几十个刚刚换上衣服的人仍然死气沉沉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金宝没理他们,绕过人群,接着朝前走。我总觉得膈应,一接近这些人就忍不住头皮发麻。金宝对我说,没事,这些人不会怎么样。
  走出这片空地,又走了大概半里地,就离开了村子。远远的,我看到了一片水洼,每年黄河汛期涨水的时候,河水往往会挣脱河道的禁锢,流的到处都是,遇见比较低洼的地方,河水就淤积在里面,形成这样的水洼,不过水洼的水是死水,过段日子就会干。眼前那个水洼约莫有三四十米长,水干的差不多了。
  金宝一直带我走到水洼边上,用手在土里刨了刨,土只有薄薄一层,下面是一块很大的木板子。拿掉这块木板,就露出一个大洞,黑乎乎的。这个洞口一露出来,我腰里的打鬼鞭就好像隐隐约约动了一下,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种气息让人从头到脚都感觉不踏实,但是里面太黑了,月光透不进去,我也看不到洞里有什么。
  “进来吧。”金宝抬手举起手里的油灯,光线照亮了眼前一小片地方,我看到那个洞应该是人挖出来的,从水洼边上斜斜的挖下去,一直延伸着,好像直接就挖到了水洼的正下方。
  “这是什么地方?”我心里发憷,尽管知道金宝不会坑我,但那股阴森森的气息真的让我感觉很不适应。
  “有的事儿我说也说不清楚,说了你不见得信,自己亲眼看看,比我说一万句都强。”金宝弯腰钻进洞口,在前面举着灯,道:“村子里的人,都在这儿。”
  “那就去看看。”我不再犹豫了,金宝已经把话说成这样,如果我再推三阻四疑神疑鬼的,那就是对朋友的不信任,会让对方心里憋屈难受。
  从洞口钻进去之后,里面的洞就宽了,两米多宽,三米多高,人可以轻松的走过去。和我想的差不多,洞肯定是斜着挖到水洼下面去的,虽然洞里没有风,但一走进去就感觉很冷,好像钻到了一个冰窖里,周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难闻的紧,让人感觉别扭。
  我一边走一边默默的估算着洞的长度,顺着洞走下去大概有十几二十米左右,眼前一下子豁亮了,空间变的很大,像一个地底的大屋子,长宽都有三四十米左右,和地面上水洼的面积差不多。里面很黑,金宝换了一把手电筒,光线照射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前面影影绰绰的站着许多人。
  “他们都在这儿。”金宝依然慢慢的带路,走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正常了,那些人影子都靠着洞壁,一个挨着一个,站的整整齐齐。他们都穿着崭新的白土布褂子,脸冲着墙,我能看到的只是背影。
  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从脚底板直冲到顶门,如果不是金宝就在身边,我说不定会撒丫子就逃回去。
  “这是贺老实一家。”金宝走到墙根,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那人木愣愣的就慢慢转过身,我看到了村子里的贺老实,他的眼神呆滞的像是一滩不会流动的淤泥,直勾勾的望着一个方向。
  “这是石头一家。”金宝又走到旁边,拍了拍另外一个人,那是村里的宋石头,一家老少六七口子人,全部贴墙根站着,当他们慢慢回过头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张惨白惨白的脸,和毫无生机的眼睛。
  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因为潜意识里能够意识到,这些都是死人!都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人!一村子的人都填河,死在黄河里,但是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水洼下的地洞中?我心里又是惊恐,又是疑惑,这不知道金宝到底是在做什么。
  “金宝!”我一下子跑到金宝前面,道:“你是不是疯了!”
  “水伢子,我没疯,你以为我想这么做?我说了,我是在替人干活。”金宝忍不住咧着嘴,想哭却没哭出声:“我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我的工钱,就是老婆娃娃从河里捡一条命回来,能让他们活下去。水伢子,难呐......我怕,又累啊......”
  金宝说着就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个水洼下的地洞,明显是用来囤尸的,从古到今,刻意囤尸的人,动机十有八九不良。我拍着金宝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才停止了抽泣。
  “金宝,是谁让你做这些的?”
  金宝的表情一瞬间就变的有点复杂,嘴唇来回蠕动了好几次,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脸阴晴不定,过了好半天,才舔舔干裂的嘴唇,呐呐道:“是你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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