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阕 天问
1
“醒醒,先生,请醒醒……”
“咚咚咚”的声响,有人在敲打我耳边的玻璃,震得我耳根发痒。
“先生,先生……”
我醒了,还有些迷糊的视线里有一个人影在不停地晃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远处汽车的鸣笛声在我的耳朵里来回交织,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发现乔纳阳尸体的那个混乱的早晨。
直到最后苏醒的嗅觉闻到煎牛排浓郁的香味,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一家西餐厅里,店里坐满了交谈甚欢的食客,一名身穿礼服的服务生站在我身旁,手里端着刚刚烹好的牛排。
“先生,您点的西冷牛排。”服务生彬彬有礼地说。
“我,睡着了?”我揉着眼睛,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
“您点好餐后就趴在这里睡着了,一定是工作太累了吧?”他说完就回头去招待隔壁桌的一对情侣了。
我低头盯住自己身前还滋滋作响的牛排,烤料的浓香刺激着我的味蕾,我拿起玻璃餐桌上银亮的刀叉,切了一块放进嘴里,肉汁溢出,齿间舌畔满是诱人的味道,只可惜,这块牛排煎得有些老了。
此时此刻,我在什么地方?
我嚼着肉,举目张望,越过明亮的玻璃橱窗和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看到陆家嘴繁华的楼群和铺在黄浦江面的细碎阳光。
此时此刻,我在上海外滩,玛蒂夫人西餐厅。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响了两下后又重归平静。
我拿过手机摁亮屏幕,短信提示出现在屏幕角落。我顺眼看了眼时间,正午十二点整。
眼前浮现出一条黑暗的隧道,我在其中艰难前行,直到打开短信的瞬间,我被惊呆了,记忆中的隧道变得无比清晰。
“你在你的潜意识里,不要被感觉欺骗。”
我连忙翻找发信人,看到了领我进入这个世界的人的名字:百里途。
数了十个数后,我走出了隧道,在这里清醒过来。
餐刀在我手里颤抖,我不敢相信,深度催眠中的自己竟然处于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
切了第二块牛肉送到嘴里,用力咬下,滚烫的肉汁让我的舌头阵阵生疼。如此真实的痛觉,我真的是在潜意识里吗?
我马上回拨了发信人的号码,手机里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我不要看这部电影!”旁边传来一声娇滴滴的怒喝,吸引了我的注意。
衣着时尚的女孩对她的男朋友怒目而视,把餐具朝桌上用力一扔,毫不在意这里是公共场合,尖声吼道:“要看你自个儿看去。”
男孩子面色通红,额头上凸起一根青筋,狠狠地吼了回去:“昨天你说要看,今天又不看了,神经病是不是?”
我盯住这对吵架的情侣,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么大的动静,可是整个西餐厅里除了我,再没有人回头向这里看上一眼。
我惊慌地环视四周,每位用餐的客人仿佛都封闭在独自的空间内,不是埋头认真吃饭就是与同伴交头接耳,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毫无关联。
而更可怖的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你说什么?”女孩口气凶狠地道,她站起身,手指着男孩,“你再说一遍!”
我不安地看着他们,女孩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餐叉,躲在身后。
男孩不甘示弱,仰头吼道:“我说你神经病,怎么了?”
“你去死吧!”
电光火石的瞬间,女孩握紧手上的叉子,刺向男孩的脖颈,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到那柄尖利的餐叉深深没入男孩干净的脖子,暗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了女孩一身。
男孩双手捂住伤口,残破的喉咙使他发不出死亡前的惨叫,他翻着白眼跌在地上,手脚抽搐两下,僵硬不动了。凶手满脸鄙夷,随手拿过挎包,带着一身污血转身走出餐厅。
我被刚才发生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可是周围的人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吃饭聊天,似乎刚才被杀死的只不过是一只苍蝇。服务生若无其事的过来收拾餐盘和刀具,还不忘拔起收好那柄留在死者脖子上的餐叉。
我拦住他,指着卧在地上的尸体大声喝问:“他死了,你没看到吗?”
服务生向我投来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耸耸肩,什么也不说就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不再搭理我。
“这里天天死人,没什么好稀奇的。”
一个年轻女子走过我身边,随口丢下这句话。我急忙转头向她看去,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宛如梦中的人,我只能大致记得她身着素白长裙,嗓音轻柔干净,这让我想起了林鸢。
在潜意识里,我对亡妻的记忆依然深刻。
2
12点53分,我走出玛蒂夫人西餐厅,脑袋里像是有一团浓雾,遮住了思绪。
我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干什么?
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外滩街头,面无表情的行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阳光照得我脑袋发晕,我呆呆地望着这些模糊的人脸,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走了很久很远,都快要看到黄埔江口了,这时,我散乱的视线突然聚焦在前方的一个背影上。
素白长裙,是她!
我加快脚步,向她追去。眼看过了马路就要追上了,刺耳的车鸣顿时大响,公交车从机动车道上朝我驶来,我刹住脚步,退后等公交车过去,片刻后再看向马路对面,那熟悉的身影又一次消失了。
我懊恼得直咬牙,再转身看时,一件奇怪的东西让我平静下来。
那是本黑色封面的记事本,安静的躺在刚才神秘女孩消失的地方,周围的行人比肩接踵,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地上的遗落物。
我顾不得路上司机的谩骂,一路狂奔冲到对面,拾起这本很是眼熟的本子。
大脑在手指触碰到牛皮封面的霎时骤然清醒,浓雾散尽,记忆全部回到意识之中。
我来这里是要找寻涅槃空间,找恶意人格周庄复仇的。我必须要在十二个小时内把他杀死,否则我将被永远埋葬在这里。
“当……当……”,衣兜里的手机发出悠扬的钟声,我掏出来一看,是整点闹铃,提醒我现在的时间是14点,我还有十个小时。
可是现在该怎么做?我完全没有头绪。
毫无意识的,我翻开手上的记事本,在第一页上看到一行数字:40.818。
我拍拍脑门,脑海里有明亮的电光呼啸而过——原来这是我在现实中用来记录所有疑问的记事本!我往后翻了翻,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辞句。
《天问》!
秦澈在画岩前对我说过,我是因《天问》而进入涅槃,释放了其中本我的精神能量,最终形成行凶杀人的恶意人格,那么此时在我自己的潜意识里,我必然能通过《天问》这把钥匙,再次打开涅槃之门。
可是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没有门,我怎么使用这把钥匙?
我捧起本子,凝神盯住自己亲手摘抄的辞句,逐字逐句地读完。
答案离我很近,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拨开眼前的迷雾了。
七个朋友的死亡现场,在这个瞬间浮出水面。
我抬起头,恍然大悟。
现实中那场连环杀人案是凶手用死亡来谱写的《天问》,涅槃,必定就藏在这些犯罪现场之后。
拿定了主意,时间不容许我有任何迟疑,我必须尽快赶到死亡现场。
不过我现在需要弄到一辆车,否则仅靠腿力怕是连佘山都到不了。
运气不错,不远处正好有辆皮卡在上货,粗心的司机甚至忘了熄火。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车旁,停下来四下里瞅了几眼,没人注意到鬼鬼祟祟的我,于是我猛地拉开车门跳到驾驶座上,一轰油门呼地冲上了车道。
骂娘声从后头传来,我完全顾不上了考虑抢车的后果,紧握方向盘加速直冲佘山而去。
14点38分,我开着抢来的皮卡车来到佘山山脚,这是第一站,丁启祥的死地。
我下车奔向佘山天文博物馆。天气很好,山路上有很多游人,但无一例外的,我都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天文馆,站在门前大喘了几口气。这里人少了许多,让一个世纪前建成的建筑更显萧瑟,风似乎都变冷了,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莫名多出几朵阴云。
保安室里没人,我快步走进馆内,经过几个面容模糊的人影,直奔最深处的神话厅而去。
绕过最后几个弯,来到神话厅前的长廊,尽头的大厅没有关门,远远望去我看到厅内明灭不定的光影,好像有一条黑影在门口闪过。
心脏突突狂跳起来,涅槃近在眼前。我加紧步伐,冲进了神话厅。
空荡荡的厅里只有我一个人躁动的呼吸声,色彩斑斓的壁画宏伟如故,但是除了我没有其他任何人,更别说周庄了。
难道这里就是涅槃吗?手机发出沉闷的钟鸣,15点整。
我转身,不禁瞪圆了双眼。
盘古壁画的脚下,坐着一具僵硬的尸体。这回我终于看清了一张人脸,他是丁启祥,他的死亡现场和现实中的毫无差别。我走近尸体,丁启祥没有生气的圆脑袋垂在一边,可怖的死状让我寒战连连。
不,我能肯定,这里绝不是我要找的目的地,涅槃还藏在这座城市的其他六个地方。
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赶往方武的丧命之地。
二十分钟后,我站在大同山溪和崖上,两腿累得发软。
我壮起胆子,走到崖边向下俯视。不出意料,我看到了方武被摔得变形的尸体。
他脸朝上,四肢扭曲,脑袋像个被砸碎的西瓜,血溅了一地。我收回视线,返身走向藏在林间的空地。
那棵围在砂岩柱正中的古树已经枯死了,枯败的枝叶散落在泥土中,八根柱子像八个狰狞的审判者,守着被囚禁的困兽。
没有周庄,没有涅槃,同样没有时间让我失望。我迅速下山,开车赶往市郊的观月山庄。
在淀山湖畔,我找到了乔纳阳被湖水泡得肿胀的尸体,但仍然没有涅槃的蛛丝马迹。
我心绪焦灼,在高速驶向枫泾古镇的路上手机铃声敲响了,16点整。
阴云铺满半边天空,阳光在云层里做最后的挣扎。
动物园附近的游人也不少,那些像是脸前飘着一缕薄雾的陌生人在欢喜笑闹,本该是个很有人气的地方,却让我恐慌不已。
16点40分,我来到现实中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家辉超市前门,但眼前这家超市完好无损,游人如织。
走过货架,在超市角落我找到了记忆中的铁皮房,推开虚掩的房门,一具焦黑的骷髅倒了出来。
我盯着在地上摔碎的枯骨,毛孔大张,冷汗淌过眼角。恐惧让我不知所措,我盘腿坐下,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17点的钟声把我拉回急迫的情势中,现在连涅槃的影子都没见到,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按《天问》辞句的顺序将剩下的三个死亡之地逐一排查。
下个目的地,是位于城东的滨海森林公园,我心事重重的发动汽车,向东边驶去。
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两港大道遇到堵车,等我从车流里脱身,停在森林公园大门前时间已经到了18点45分。天空被乌黑的阴云完全占领。
公园里空无人迹,走在分外冷清的傍晚林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到石滩与树林交界处的岩洞口,浓烈的腐臭险些把我熏倒。
19点的钟声响起,只有五个小时了。
我捂住口鼻,借手机的荧光走进洞里。在仿似来自地狱的脚步声中,我走到岩洞的尽头,没有预料中饥饿的蛇群,我只看到一具仰面躺在地上的尸体。
沈紫冰,她的尸体已经被无数细小的利齿咬得支离破碎,荧光下,森森白骨暴露在残破的肉外。我控制不住,把中午吃的牛排全吐了出来,转过身冲出洞口。
这里依然只有死亡,活生生的死亡。
19点37分,我来到东郊陵园,在公墓旁边的树林里找到了死去的冉天恒,尸体上的皮肤已经黑透了,像此时黑惨惨的天空。握在尸体手里的白菊亮得刺眼。
涅槃空间,是否在最后一个现场?
我没有时间犹豫,从东郊赶到万云小区至少需要四十分钟。我回到车里,点火发动,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皮卡以最高速冲了出去。
除去路上加油用掉十来分钟,20点48分,我走出万云小区停车场。
腥浊的空气盈满整个楼道,我竭力稳住狂跳的心,走到家门前。
曾经无数次面对的防盗门,阴森森的立在我眼前,与我沉默对峙。
“当……当……”钟声大响,21点整,最后三个小时。
打开门,还是熟悉的玄关,没有丝毫变化,除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腥气。
一道闪电划破窗外的天空,紧接着是“轰隆”巨响,整间客厅都在颤抖。我径直走到浴室门口,玻璃门锁上了,我抄起脚边的逃生榔头,把门砸碎。
秦澈的尸体横躺在浴室里,银亮的箭穿过他的头颅,半凝固状的血从眉心伤口处四散而出。
我呆住了。为什么连最后的死亡现场都是这般平静?这里是涅槃吗?
我打开玻璃门,走进浴室。
不,这不是涅槃,所有的死亡现场都与涅槃无关,我的推测全盘错误。我颓丧地退到盥洗池边,捧起水揉在脸上。抬头,视线定格在明净的镜子里。
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同那些路人一样,我的脸是一团模糊的迷雾。
这已经不足以让我恐惧,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了,我能找到涅槃的所在吗?
我回到客厅,绝望的躲在沙发里。让一切都结束吧,连周庄的藏身处都找不到,我还谈什么复仇。21点一刻,我决定不再挣扎,安静的接受最终审判降临。
林鸢在她的黑白遗照里与我对视,时间在此刻静止。天空落下雨点,敲打在窗上,嗒嗒的响。
亡妻的眼睛里闪着微光,她的唇角扬起一抹浅笑,仿佛在述说什么。
不行!林鸢是在提醒我还不能放弃,她的自杀还与周庄有关,我要为她复仇。
林鸢因为《天问》中的涅槃之谜而死……
《天问》!对了!我手上的钥匙。
我连忙翻开记事本,翻到这首致命的楚辞,突破口就在我手里。把《天问》从头到尾读了一通,我的眉头愈加沉重。
在哪里?涅槃之门在哪里?所有的犯罪现场我都找遍了,可是涅槃仍然不知所踪。
等等,还有一个现场!
记事本中抄录的辞句总共有七个部分,将死亡带给七个朋友,但除了第一个死者丁启祥外,其他六人的死亡规则都包括了预言与重述两阕,那么,还剩下最后一阕辞,是谁的规则?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我轻轻念诵这一阕辞。
仰起头,窗外又亮起一条闪电,把最后的谜底照亮了。
终于明白了,原来,把最后的辞句与第一阕相连,使得整首《天问》形成一个轮回,这才是最后的规则,涅槃就藏在这条规则里。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九个人的游戏,死亡之前的死亡……我知道涅槃在什么地方了!
“当……当……当……”22点的钟声响在空荡的客厅里,窗外的世界豪雨磅礴。
3
撑开伞走出车外,衡山路的辉煌灯火在暴风雨里倔强的亮着。没有行人,我在风雨中艰难地握着伞,独自走向终点。
在幽灵酒吧阴森的店面前,我索性把伞丢开,任由雨水淋湿全身,原本模糊的大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没错,我确定这里就是藏于《天问》中的规则所指向的地方,这里就是我内心的涅槃了。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天道是阴阳纵横交错,若阳气离散便会死亡,巨大的神鸟金乌为什么哀鸣?它是怎样把身体丧失?
阳气离散后便只剩幽灵,最初我们在这里玩杀人游戏,我是在这里开始把朋友们送入“死亡”,我就是这只因为恶意人格的出现而失丧了身体的神鸟金乌。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圆形的天体有层叠九重,谁人才能把它环绕测量?这样的天体有什么功用?谁人最初把它制作而成?
玩杀人游戏的八个人,加上我身体里的周庄,我们才是初始的九重天体,要知道这有什么功用,我只能回到起源之地,死亡前的死亡。
幽灵酒吧,是我的涅槃。
我抹掉脸上的雨水,走进门里。跨过门槛的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压在我身上,直压得我无法呼吸。就在我行将窒息之时,23点的钟响从手机里传出,压迫我的力量在钟声里消失了。我睁开眼,看见几点烛火。
眼前不是幽灵酒吧古堡似的大厅,只是一间狭小脏乱的房间,角落里点了几盏红烛,跳跃的烛光映照着房间正中的圆木桌,桌上有一台刻了鬼脸的青铜古灯。七个人静静的围坐在桌子边,七道阴沉的目光,聚在我脸上。
我倒吸凉气,因为桌前的人,是我死去的朋友们。
“小子,你迟到了。”乔纳阳率先招呼道,沈紫冰在他身边咯咯笑个不停。
“坐下吧。”老实的丁启祥为我拉出椅子,方武不屑地吸了吸鼻子。
仿似魔鬼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心脏,恐惧令我定在原地。难道,他们都是周庄?
“快点嘛。”段璇挽起纳阳的手臂,对我呼道,她漂亮的脸蛋让人害怕想起烈火中烧焦的皮肤。
我挪动脚步走到桌前,坐在秦澈身旁,他朝我笑笑,面容沉静。
“好了,开始玩游戏吧,我都等不及了。”冉天恒兴奋地搓搓手掌,站起来按下古灯上的按钮,启动用来担任法官的智能音响。
天黑请闭眼,这游戏难道就是我与周庄的生死角逐?
天恒连摁了几下,音响没见反应,最后他只得无奈的对大家道:“这玩意儿出问题了。”
同往常一样,朋友们哄闹起来,纷纷嘲笑冉天恒设备不专业,他也不服气的大声反驳。待吵闹声稍弱,秦澈提出选一个人来做法官,主持这场游戏。
“法官不能参加杀人和辩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杀手。”丁启祥说。
“那多没意思,我才不做法官。”段璇嚷嚷道。
“秦澈,你来呗。”方武尖酸地说,沈紫冰满脸期许地点着脑袋。
让我惊讶的是,对朋友向来随和的秦澈坚决地摇头,板着脸道:“不,我要参加游戏。”
全场沉默了,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在忐忑的等待。谁,将成为死亡的亲历者?
我并不知道参加游戏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决定打破僵局,提出我来担任法官。就在我要说出自己的意愿时,门口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
“法官,就由我来做吧。”
我像是被雷击中了,一动不动的僵坐在椅子上。这个声音,是……
有人轻轻推开门,一个素白的身影侧身进到房间内,她放下湿漉漉的雨伞,理了理被风雨吹乱的长发,然后抬起头,面向我们。
“小鸢!”
我猛地站起身。在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时,我已哽咽得说不出话。
从未改变的爱意,从未淡然的想念,从未泯灭的回忆,在这一秒全部翻涌而出。即使这仅仅是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但如此真实的爱人站在我面前,足以使我泪流满面。
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都不再醒来。
我走过圆桌,走过沉默的朋友,走到林鸢身前。此时话语已然无力,我张开手臂,把她拥入怀中。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林鸢推开了我,冷漠地道:“别这样,聂尚。”
我木然地看着她,嘴里只能笨拙地重复道:“小鸢,小鸢……”
“我们开始游戏吧,时间不多了。”说完,林鸢不再理会我,在圆桌前坐下。
“我来做法官,有问题吗?”她面对众人说,大家点头称好。我心里充满了困惑和沮丧,回到自己的座位,在林鸢正对面坐定。
23点12分,游戏开始。
林鸢从身份牌里抽出法官牌,把其余的卡牌放在桌上,“先来抽牌,确定杀手和平民。”
朋友们各自取了牌,我心不在焉的随手拿过一张,翻开一看,是平民。
“看好自己的身份,天黑了,请闭上你们的眼睛。”林鸢的语调空灵,她的神色像冰一样冷。我闭上眼,她消失在黑暗中。
“杀手,请杀人。”
古灯发出哗啦啦的转动声,缓缓停下。
“决定了吗?好的,天亮了,大家睁开眼。”
烛光回到我的瞳孔里,林鸢的脸却有一半藏在无尽的黑暗中。她的目光在丁启祥身上停下,“对不起,你被杀死了。”
丁启祥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有遗言吗?”
“有,有的。”丁启祥愣愣地道,“那天夜里我值班,他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电话给我,约我在刚落成的神话厅见,说厅里的壁画有几处学术性错误,要指给我看,我一想是老朋友了,他又是研究文学的,就没怎么提防的去了。他赶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奇怪的黑长袍,我刚要问他为什么穿成这样,他却直接对我说盘古的那幅画有问题,我回头去看,一条绳子还是什么东西套住了我的脖子,我奋力挣扎,可是他勒得实在太紧,直到我失去呼吸,我死了。”
他停下来,房间里的气氛因他的死亡陈述而变得异常沉重。林鸢问道:“说完了吗?”
丁启祥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还没反应过来,林鸢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件银亮的东西,只听“砰”的一声,丁启祥的脑袋多了一个窟窿,脑浆迸出,血流遍地,他向后跌倒在地上,哼了两声便不再动弹了。
我被惊呆了,原来这是真正的死亡游戏!林鸢收起手里的左轮手枪,微笑道:“我们继续。”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我与周庄的对决,他就是这场游戏的杀手,要么我把他找出来,要么我被他杀死。
接下来是平民寻找杀手。我向朋友们看去,他们并未因丁启祥的死有任何惊惶,方武脸上甚至闪动着兴奋的光,他第一个发言。
“会杀胖哥的人不多,我觉得肯定是和他关系很近的人。”他的目光向我和乔纳阳扫来。
沈紫冰表示赞成,阴云漫上我的心头。
乔纳阳冷笑道,“某些人也可能因为自己女朋友和别人走得近而心起杀意。”
“你……”方武的脸胀得通红。
之后的段璇自然是站在纳阳一边,轮到我这里时我只是摆摆手,示意跳过。秦澈同样放弃了发言权,冉天恒面色煞白,他低声念叨着:“诅咒,开始了。”
“好,开始审判吧,”林鸢道,“认为是方武的,请举手。”
纳阳,段璇,天恒都举起手,此外,还有一个人。
沈紫冰,从容地举起右手,戏谑的笑容挂在她脸上。
投票过半数,意味着方武直接上刑场,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友,而紫冰只是淡然地说道:“我就想让你死,抱歉。”
“请说遗言吧。”法官拿出手枪。
方武哆嗦着说:“我,当时我加班到很晚,出了交易所就看到他开车停在路边,他说要请我吃宵夜,为中午葬礼上的事道歉,我上了车。他把我带到大同山,我眼看不对,想跑,他拿刀抵住我的脖子,要我老实点,我没办法,只能哭着求饶,我还不想死。他把我绑了起来,眼睛和嘴巴都被蒙住了,我被他押到山上,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他推了下去,我摔死了,很疼,现在我不想死,我不是杀手,我不想……”
他最后居然抽泣起来,林鸢抬起枪,巨响之后,方武在血泊中失去呼吸。他的身份,是平民。
“杀手还活着,开始第二轮游戏,天黑请闭眼。”
4
黑暗,眼睑下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杀手,请杀人。”
古灯快速旋转,悄然停止。厄运,不知道在谁的头顶降临。
“决定了?好的,天亮了,睁开眼睛吧。”
鬼脸面向乔纳阳,杀戮的血光在他英俊的脸上凝固。
“呵呵,终于轮到我了。”纳阳轻松地道,“好吧,当时我喝醉了,他把我带到湖边,在我腰上系了个很重的东西,我再也没有醒来,就这么多。”
他看向我,阳光的笑容一如既往,“不过我相信他,他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看着纳阳的脸,我的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他又转身面对紫冰,眼眶泛红,“对不起,如果生命能重新选择,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泪水划过紫冰的侧脸,她闭上眼,仍泪如雨下。
法官的手指扣动扳机,子弹打穿纳阳的脑袋,第二次死亡,依然改变不了他的笑容。
“指认杀手吧。”
“段璇,你是杀手。”紫冰狠狠地道。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段璇,她惊慌地叫起来,“不,我不是,我怎么会杀我老公?”
“你是的,一定是你。”冉天恒幽灵般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开始投票,认为杀手是段璇的,请举手。”
我和秦澈放弃投票权,另两个人举起了右手。
生死失去悬念,段璇即将接受处决。她捧着脸开始哭诉:“他敲我的门,他说要把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相信了,他突然用一块湿毛巾捂住我的嘴,那味道像是乙醚,我不知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睛很疼,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热得要命,我被绑在椅子上动不了,双脚像是泡在什么液体里,突然我听见他在说话,那个恶魔的声音,他杀了所有人,我害怕极了,拼命挣扎,身上却不知怎么起火了,我被烧死了,好疼啊,求求你们,欺骗纳阳不是我的错,我……”
“砰”,子弹干净利落的结束了段璇的生命。翻开身份牌,平民。
“真有趣,现在开始最后一轮游戏,这轮游戏结束后如果杀手还活着他就赢了。”林鸢冷酷地笑道,“这把枪里有七颗子弹,如果杀手取得胜利,平民将受到死亡的惩罚。”
“我们都要死,这是个诅咒。”冉天恒阴沉地道。
“开始吧,天黑请闭眼。”
我咬紧牙,闭上双眼,耳边传来古灯转动的响声。23点31分,生死角逐的最终时刻。
5
闭上眼,再睁开。
当沈紫冰看到面对自己的鬼脸时,她平静地笑了,放佛即将到来的死亡是一种恩赐。
“我收到纳阳的短信。”紫冰淡淡地说,“我必须去找他,无论他在哪儿我都要去找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有他的孩子了。我来到滨海公园,在海边找了好久,我知道纳阳一定在等我。忽然有人从身后把我打晕,他把我拖到一个黑暗的地方,把我勒死,把我的身体切成肉块扔给那些数不清的细蛇,让它们撕咬我的血肉。我就这么死了,我后悔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再死,后悔这一生都没有告诉纳阳,我是多么爱他。”
泪水淌过微笑的面容,枪声响起,紫冰闭上眼睛。
硝烟散尽后,林鸢冷艳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现在只剩下你们三人了,命运握在你们手里。”
“我退出,我是平民,我退出游戏!”冉天恒终于崩溃了,他惶恐地翻开自己的平民身份牌,哀求道,“让我离开,我不想再死一次。”
林鸢皱起眉头,枪口指向冉天恒,说:“没人可以退出这场游戏,你可以离开,但必须留下你的遗言。”
“好,我说,我说,”冉天恒歇斯底里地哭求,“他送了我一个新的糖盒,中毒后我就知道凶手是他,我浑身皮肤发黑,害怕被人看到,不得不用黑袍把自己裹住。我日夜跟踪他,但还是没能阻止他杀死段璇和沈紫冰,我只好拍下他的作案现场,为日后报案留下证据。没想到后来毒性发作,我的精神也慢慢恍惚,整天像个疯子一样游荡,我想去报警,但警方不可能相信一个疯子。直到那天深夜,他约我在东郊陵园见面,那时我已是必死无疑,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赴约之前我特意把那本《化身博士》交给警方,我想在我死后为他们留下线索,现在的我不该死,是我最先发现了海德先生,是我一直在想办法救段璇还有紫冰,我……”
枪声又响,冉天恒大张着嘴,没有说完的话断在空气中,脑门上的窟窿冒出暗色的血。
“如果你不死,那些话就不是遗言了。”林鸢收起枪,面对剩下的最后两个人——秦澈,和我。
“只有你们两人了,这样吧,你们必须说服我,让我相信对方就是杀手。”林鸢说,“你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今夜零点倘若还没有结果,你们将一起死亡。”
烛光跳动,黑暗在沉默里更加阴沉。23点42点,我陷入绝望的死局。
我是平民,杀手只可能是秦澈,他就是周庄?很有可能,整场游戏他都没有指认过谁,他是在刻意隐藏自己。
“谁先说?”林鸢的眼神里流转出杀意,烛光流动在三个人的瞳孔里。
沉默,命运的最后沉默。
23点51分,秦澈不动声色的脸上是捉摸不透的表情。
林鸢握紧手上的枪,再一次问道:“谁先说?时间快到了……”
杀手真的是秦澈?不,没这么简单!还有第二种可能!
“杀手是你,法官大人。”
跳跃的烛光徘徊在我们三人之间,一切都已了然。
我直视正对面的林鸢,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平静了,我道:“我们闭上眼后是你拨动古灯,这场游戏中你一直在按自己的意愿杀人,你是法官,又是杀手。”
“你的依据呢?”林鸢很镇定,不见有半点慌乱。
面对终了的时刻我笑了,沉着而坚定地说:“因为你就是周庄。”
林鸢面容沉静,但我从她微微颤栗的肩膀上看出她的内心防线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
“周庄,你是潜伏在我心里的罪恶人格,一直以来是我一个人带了两副面具,周庄出现时我疯狂的杀人,聂尚出现时我又不停的追查真相。”我盯住她的脸,道,“再明显不过了,这一切就像眼下这场游戏里,真正的杀手就躲藏在正义法官的背后,就是你!”
死寂的空气,隔在我们之间,时间滞留了多久,没人知晓。
微笑,在林鸢的嘴角缓缓漫延,她抬起手,把静置在身前的法官身份牌翻到另一面,露出杀手狰狞的面容。
“好吧,现在到我说遗言了。”周庄借林鸢的声音说,“因为《天问》的影响和画岩的触发,涅槃被你打开了,我出现在你的潜意识中,我的使命是将涅槃的秘密公诸于世。我先是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妻子,后来又借你的身体杀人,每一起犯罪都精心按照《天问》的辞句进行。终于,我成功了,涅槃之谜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此时他就坐在你身旁。”
烛光暗了,秦澈的脸隐入暗影里。
“聂尚,我没想到你会在深度催眠中找到涅槃空间,你的超我过于强大,我无法直接对你下手,只能通过超我恪守的规则,设下这场游戏来杀死你,但我更没想到你会看出我是杀手,我以为以林鸢的面容出现你就绝对不会识破,没想到……”周庄忽然笑了,“好吧,按照规则,我应当死去,不过你还是输了,涅槃已进入现实,好戏就要开场。别忘了,让白昼开始的晨早就该降临了。”
话音刚落,我来不及阻止,她已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枪声震碎了我的心脏。林鸢又一次在我面前凄然而逝。
结束了,都结束了,我跌坐在椅子上。挽钟敲响,零点整。
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臂,耳边响起秦澈的嗓音,“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打开门,外面不是大雨倾盆的城市,而是漆黑的隧道,最深处有一点光明。
秦澈扶住我,离开这血腥的房间。
“你将一步一步地走向光明,慢慢醒来,在这过程中有能量汇入你的身体……”
悠远醇厚的呼唤,响在隧道里的每一寸空间,虚弱的我脚下不稳,差点跌倒,秦澈用力撑住我。
“倒数十个数后,你会走出黑暗,睁开眼睛……”
我和秦澈靠得很近,他的身体却随着脚步,慢慢淡去。
“十……九……八……七……”
我惊讶的发现秦澈在缓缓融入我的身体,怎么回事 ?
“六……五……四……”
秦澈消失了,应该说是他消失在我身体中,与我合为一体,带给我充沛的能量。
“三……二……一”
我走进光明,睁开眼睛。
昏
王存义,23岁从警校毕业后开始做法医,这一做就做了二十年。他经常跟老婆自吹,说这二十年的法医生涯他什么可怕的凶杀案没见过?大半夜的在局里解剖那些被摆弄得惨不忍睹的尸体更是家常便饭,总而言之,杀人犯罪这种事已经吓不倒他了。
但是这一次的连环杀人案,让他真的恐惧了。从去年十月底第一起案发,到今年四月在长沙火车站逮捕凶手,这半年的每个深夜,恐惧感都紧紧箍在他的心上,有几次从警局的案情分析会上回来,他甚至会因为害怕彻夜难眠。
王存义知道原因:作为法医,他只能从尸体上找证据,而未知的人心,是他永远看不到的存在。
所以此时此刻,静坐在催眠室门外,凝视着刻在木门上的梧桐叶里的眼睛,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内心感到深深的敬畏。说实话,虽然把这个制造了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的警官押送到重庆叶宁街是上级的指示,但是在看到那复姓百里的年轻人时,王存义绝对不相信他能解决这人类犯罪史上绝无仅有的杀人犯。
正出神间,他终于听到铰链转动的声响,木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疲惫的声音从中传来,“进来吧。”
说完,百里途从门边回到他宽大的扶手椅旁,拿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半杯,微微喘息道:“他醒了。”
王存义推开门快步走进去,躺椅上的男人慢慢睁开眼。曾几何时,这对锐利的眼睛不知看破了多少犯罪的诡计,王存义低头看着自己曾经的得力搭档,心头一阵酸痛。
如果他没去调查那桩自杀案,或许现在他还是那个上海警界里令罪犯闻风丧胆的警官吧。
男人吃力的从躺椅上坐起,呆滞的眼睛在王存义身上转了两圈,困惑地问道:“王法医,你怎么在这里?”
“秦警官,是我把你送来的。”王存义低声说。
“你叫我什么?”男人的眉头紧拧在一起,“秦警官?”
“他现在的人格,是聂尚先生,所以他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百里途把催眠室里的灯光调到最亮,鹅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男人苍白的脸。
“我不明白,百里先生,我是聂尚啊,跟秦澈有什么关系?”他想站起来,可是刚刚从催眠中苏醒的双腿没有力气。
王存义在一旁轻声叹息。
在长沙火车站逮捕这个杀人恶魔时遭到了他疯狂的抵抗,他声称自己名叫聂尚,正要去重庆找一个什么催眠师,王存义当时就在现场,他感到彻骨的恐惧,因为秦警官所说的聂尚,正是2005年同妻子一起在自家浴室里割腕自杀的大学教授。
事有蹊跷,王存义回上海后当即请示上级,让他大感意外的是仅第二天就从北京方面过来两个特派专员和一道秘密指示,要王存义领一批武装警员同专员一起,24小时内把秦警官押送至重庆,在叶宁街11号别墅找一个名叫百里途的催眠师。
百里途没有对千里迢迢赶来的一行人解释什么,只是让情绪极不稳定的秦警官安睡了整整一天后开始催眠,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准许留王存义一人守在催眠室门口。将近三十个小时的催眠过程中,王存义不知道催眠师和自己的老搭档之间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刚才推门走进来。
“秦警官,你还好吧?”王存义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想到这声问候让眼前的男人陷入癫狂,“我不是秦澈,我是聂尚,我是聂尚啊!”
“我想,他有权得到解释。”百里途的话让咆哮的人平静下来。
“那我……”王存义欲言又止。
“抱歉,这关乎机密,你必须回避。”百里途盯着催眠室的门说道。
王存义最后看了看大口喘气的男人,点点头,再次走出门去。
房门轻轻关上,又隔了许久,百里途才道:“催眠会消耗大量体能,刚刚从深度催眠中苏醒的人都会感到全身无力,休息一下就好了。”
“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发生了什么?”坐在对面躺椅上的男人垂着头道。
“你的社会身份,叫作秦澈,现在你的人格身份,是你自杀身亡的好朋友,聂尚。”百里缓缓道,“你刚才以聂尚的人格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催眠,导致你连杀六人的恶意人格周庄已经被你埋葬在自己的涅槃空间内了。”
“对不起,我不明白,那一切都是催眠吗?太可怕了。”男人抱住脑袋,撕扯自己的头发。
百里途从扶手椅上站起,打开桌上的档案袋,拿出一叠照片递上前。男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无力地翻了翻,讶异感顿时让他的双眼瞪得浑圆。
这些是警方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现场取证照片,他在照片里只看到两具紧紧依偎的尸体,女尸是日夜思念的妻子林鸢,妻子身边的男尸是他自己!或者说,他认为那是他自己。
男人惊恐地捂住脸,照片撒落一地。
“你最好的朋友,聂尚,是中国文学史教授,几年前他开始做关于楚辞《天问》的研究项目,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了隐藏在《天问》中的涅槃之谜,在考察玉笥山时他找到了开启屈原内心涅槃的画岩,《天问》的作用和画岩的心理冲击力打开了他的涅槃之门,他从此沉迷于涅槃内的超我梦境,但本我的能量随之加强,使得恶意人格周庄出现了。周庄将涅槃之谜告诉了妻子林鸢,将她催眠并使得她在涅槃的幻境中不能自拔,最终夫妻二人像屈原一样,为了追求涅槃的境界一起割腕自尽。”
“我和小鸢,都死了?”男人濡嗫道。
“你着手调查这起自杀案件,在聂尚生前留下的手稿里发现涅槃的秘密。你辞去工作远赴湖南,花了半年时间在那里钻研《天问》,尝试用《天问》自我催眠。最后,借助画岩你终于进入了涅槃空间。”百里途沉思片刻,缓缓道,“人类的潜意识里记录了个人在经历过的现实时空中所感知到的一切,包括他深度接触的每个人的人格,也就是关于这个人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记忆、情感与性格的所有信息。由于是潜意识的作用,所以你的显意识根本无从察觉。而涅槃是潜意识深处的一个极其危险的心理领域,其中巨大的精神能量能够将潜意识中收录的人格信息在个人心理系统里重新还原。你调查聂尚自杀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聂尚的人格信息每时每刻都在传入你的潜意识,像灵魂一样占据了你的整个潜意识,最终当你再次使用《天问》打开涅槃时,他的人格依靠涅槃中的精神能量发展成为你的主人格。不幸的是,聂尚的另一面,恶意人格周庄也因为本我的作用在你身上出现,他为了公开涅槃之谜,控制你的身体,按《天问》的辞句杀死了你的六个朋友。犯下六起案件后,周庄甚至在你的潜意识里将秦澈这个人格潜抑,自此你的显意识完全属于周庄与聂尚。”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男人狠劲地揉搓自己的脸,像是想扯下这副面具,“为什么偏偏是秦澈被周庄潜抑?而聂尚与他共处那么久却相安无事。”
“同屈原一样,聂尚的超我保护了他,周庄无法攻克超我的防线,就无法除去他的人格。”
“他的超我是什么?”男人抬起血红的双眼,愤恨道,“是所谓的人性与道德吗?”
催眠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两人的沉默中酝酿着震撼人心的答案。
“是他对林鸢的爱!爱,才是最强大的超我!”百里途沉沉地回道,“这就是为什么林鸢会出现在催眠中,会在广播里给聂尚留下破解死亡密码的辞句,会在最后的深度催眠中,聂尚的记忆消失时为他带去那本至关重要的记事本。”
男人呆住了,无神的目光定格在黑暗中。半晌,他垂下头,泪水划过他的侧脸,从锐利的下巴滴落,在手背上摔成碎片。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王存义和一个身形高大的特派员走进催眠室,对百里途低声耳语道:“庄园的人来了,可是……”
“他现在的人格很稳定,放心送他过去吧。”百里途扬起微笑,补充道,“很感激警方能采纳我的建议,对外界封锁了秦警官这起案件的消息。”
王存义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直起身向这个谜一般的人敬了个礼,回头走到躺椅前。
“走吧,秦警官。”他拍拍男人瘦削的肩膀。
这已是另一个人了,虽然王存义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他也知道,这超越人类科学常识的事实他是不可能弄得明白的。
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望着在夕阳下远去的武装押解车,百里途捂住自己的心口。五月的重庆已经很热了,在闷热的空气里他静心感觉自己的心跳。
心跳平稳,看样子那股蛰伏在心灵深处的力量没有躁动。
“我险些就被周庄击败了。”百里途喃喃自语,他想起聂尚在镜子里看到的脸,那是周庄的真正面容。
可是他无暇后怕,他想起周庄在涅槃中最后说的话——“别忘了,让白昼开始的晨早就该降临了。”
“笃笃”,礼貌的敲门声,老人端着晚餐走进房间。
“一顿烤松饼会让你从疲劳的心灵催眠里放松下来的。”他把餐盘放在桌上。
“谢谢你,罗尔。”百里途这才感觉到肚子里的空虚。
罗尔?叶的蓝眼睛放在百里途的脸上,很高兴地看着他吃完自己亲手做的松饼。
“百里,你设了一场完美的心灵催眠。”叶忽然说,“教士总会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必须先唤醒秦澈才能消灭周庄,你却坚持以聂尚作为催眠人格,最后的成功令人震惊,塞勒涅先生会为你自豪的。”
百里途笑笑,咽下最后一块松饼,把桌上关于秦澈的资料推到叶身前,“如果警方晚一步把秦澈送来,让藏在涅槃内的另外六个人格发展成型,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叶收好桌上的资料,略有些惊讶地问道:“哦?被秦澈杀死的六个朋友的人格,都进入了他的涅槃?这……”
“别忘了梅斯梅尔教授主张的理论,一个拥有涅槃能量的潜意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百里途放下咖啡,道,“拜托你把这场催眠的资料放到档案室去吧,叶。”
“我很遗憾秦澈先生将会在帕拉马斯庄园度过余生了。”叶的声音沉下去,“许诺小姐一定会很伤心。”
“应该说秦澈已经死了,现在他的主人格是聂尚。”百里途的黑瞳孔里闪过一道光,“许诺她……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叶捧起厚厚的资料,夕阳的霞光,投在他银白的发丝上。
白昼只剩最后一抹余晖,几只云雀飞过,欢声啾叽。百里途趴在宽大的桦木桌上沉沉睡去,他身前的电脑屏幕闪着光,刚刚收到的邮件还来不及自动销毁。邮件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因为《天问》的存在,中华文明——最后的净土——即将卷入涅槃的漩涡中。总部将派人研究画岩。
塞勒涅心灵会
黄昏的光消逝在西方的天空,黑夜降临。
(全书完)
后记
这个故事结束了,希望我最开始许下的三个承诺得到兑现。
之所以从秦澈——不,现在应该叫他聂尚——的角度来叙述这个故事,是因为这样更能够让你了解他在整个催眠过程中所经历的一切,也因为如此,在最后真相揭晓的时候,带给你的讶异会比平铺直叙要更多一些。
以后的手记我都会选择一个合适的人称角度来记叙,由衷的希望你继续关注。
最后,别忘了你给我的承诺。
“嘘!在这里看到的一切秘密,对谁也不能说!”
不知道各位是否喜欢这个中秋礼物,稍后带来《深度催眠1:天问》(催眠师的解读)和《深度催眠2:潘多拉噩梦》的链接
这是原本放在最前面的引文,因为被版主误删了,所以我再发一次
催眠法则一:任何具备心理活动功能的人都能够被催眠。
催眠法则二:当受催眠者的意识状态为梦态时,催眠师发出的暗示可越过受催眠者的显意识,直接进入其潜意识,这是催眠的原理。
催眠法则三:催眠师能够引导受催眠者梦行于自身的潜意识世界,潜意识世界里储存有受催眠者在其经历过的时空中所感知到的一切,即使受催眠者的显意识已经无法记起。
催眠法则四:深层潜意识世界中隐藏了一个巨大的心理空间,可称之为“涅槃(Nirvāna)”。
——摘自《催眠论》(奥)赫宁?舒尔诺?塞勒涅(1793~1878)著
《深度催眠1:天问》催眠师的解读:
这是一个即使你知道了结局也很难向别人转述的故事,不是吗?结局的逆转其实我在前文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在最开始的那几条催眠法则,秦澈忽然开始广泛的涉猎心理学,秦澈以做任务之名去湖南研究画岩,秦澈的意识里也因为涅槃的作用出现了恶意人格,秦澈的死是唯一一个发生在聂尚(周庄)眼前的。
这些,你都发现了吗?
1,这是个血腥阴暗的故事,然而为什么在催眠中“聂尚”会接触到不少美好的片段呢?比如证交所保安对儿子杨宇的期望,刘小兵对陌生人的善意,沈紫冰对爱情的坚守,刘风庭和乔纳阳对老友的宽容,还有冉天恒在背后阻止死神的努力。
因为这些都是意识中超我作用的结果,也正因为超我的强大,才让因本我而生的周庄无法潜抑聂尚的人格。
2,“涅槃”是真的吗?真的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深处吗?
这个问题在此我不予解答,《深度催眠》系列还有四部,读下去你就会知道了。
3,《天问》真的是屈原用来自我催眠的暗示吗?
这是塞勒涅心灵会理论部的最新研究成果,真实度可考。
4,塞勒涅心灵会是真的存在吗?
嘘!这是个秘密,所有读过《深度催眠》的朋友,请为我保密。
接下来是《深度催眠2》的帖子,里面有预告和首发时间,朋友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深度催眠2》,催眠师和你们不见不散。
http://bbs.tianya.cn/post-16-1019719-1.shtml 看完《深1》的朋友过去留个名
哦,对了,补充一句(我总是喜欢补充,不过从行为心理学上讲,最后补充的话往往才最重要):
别忘了,爱,才是最强大的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