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知识悬疑,挑战认知)

  刚回来,开始今天的更新,今天的内容可能有点烧脑,不过这也正是知识悬疑小说的魅力嘛
  2


  松江区人民医院,手术室上的红灯亮着,“手术中”三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字映在少年的瞳孔里,泪痕挂在他的脸上,斑驳的血迹布满他的衣裤。
  “喏。”我把一袋麦当劳塞在他手中,在他身旁坐下,“吃点吧。”
  少年捧着麦当劳,眼睛里闪出饥饿的光,吞口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分外清晰,他从纸袋里掏出巨无霸汉堡,大口地吃了起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
  两个小时前,大同山下的停车场,一个缺德司机为了逃付五块钱的停车费,在停车场里发动车子,加速向外头冲去,少年的爷爷,那个六十多岁的看守老人,跟在车屁股后头一瘸一拐地追上高速路,就在他对着远去的车子唉声叹气的时候,一辆大卡车从他身后呼啸而来,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注意到路上有人踩下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老人被撞飞到十米开外,昏死在血泊中。
  卡车司机见四下无人,夜幕很好的遮掩了他的罪行,他索性把油门踩到底,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只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夜晚的寒风中哭喊救命,有几辆车经过车祸现场,但人性的冷漠让车上的人对这个少年视若不见。荒郊野岭,又没有电话,无法联络家人,少年只好趴在爷爷的身体上,想用自己弱小的身体为爷爷挡风,流淌在人世间的冷血冻结了他幼小的心灵,他不知道是该憎恨还是该悲伤,直到他注意到停车场里的最后一辆车,我的车。
  说老实话,当时坐在车里的我真的被少年的模样吓个半死。下车跟着他跑到路边,看到公路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时我才回过神来。事态严重,我急忙和少年一起把他爷爷抱上车,送到最近的医院,先垫付了所有医疗费用,并联系了老人在市里打零工的儿子儿媳,确定他们已在赶来医院的路上,这才歇息下来。
  身上的血痕都还未干透,不过现在坐在手术室门前,看着身旁狼吞虎咽的饥饿少年,我有些庆幸,至少我没让他失望,至少能让他相信在这个冷冷世界里,还存在一寸人情。
  “你叫什么名字?”我摸了摸少年的头,帮他理顺被夜风吹乱的头发。
  他已吃完了汉堡,吮着手指,怯生生地回答:“刘小兵。”
  “小兵。”我念叨了一声,注意到他把纸袋封口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抱在怀里。
  我奇怪地问:“怎么不吃了?里面还有炸鸡腿和薯条。”
  小兵摇摇头,视线停在手术室入口的磨砂玻璃上,喃喃道:“给爷爷留着,妈妈已经好几天不给他吃肉了。”
  我心头一阵酸涩,不知道该说什么,打算去对面的麦当劳再给小兵买两份套餐,正要起身时,小兵抓住了我的手。
  他回过头,定在我脸上的一双眼睛里却再也找不到童真的神采了,我知道,今夜他经历的人间喜剧,让他已不再是个孩子。
  “叔叔,你是个好人。”小兵脸上闪出男人般的坚定。
  我只是对他笑了笑,接受了他的谢意。他松了手,我转身向医院门口走去。
  “叔叔,那晚我看到鬼了,穿黑衣的鬼。”小兵在我身后大声喊。
  我定住了,小兵所说的“穿黑衣的鬼”勾起了让我毛骨悚然的回忆。
  “叔叔,相信我。”小兵不甘心的再次喊道。
  值班护士从病房里探出头,皱起眉头警告:“病人家属请肃静。”
  我一边道歉一边退回到小兵身旁,蹲在他面前,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小兵,你刚才说什么?”
  恐惧的暗影在小兵瞳孔深处弥漫,他缩了缩脖子,咬咬牙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壮了半天胆子才对我说:“那天晚上,我起来小便,看到一个人被穿黑衣服的鬼推上山去,我没有骗人,真的有鬼,鬼的全身都被黑衣服裹住了。”
  我感到背上的汗毛全部立起。
  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出现:一身黑袍的死神,拉开神话厅的大门,走了出来。
  小兵全身缩成一团,麦当劳的纸袋被挤压得变了形,他哆嗦着又说:“而且,而且,上山的时候,那个鬼的脸是白的,我躲在屋子里看,等他下山来,他就,他的脸就变成红色的了。”
  小兵抱住脑袋,抓狂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口里不停地重复:“我怕,我怕,鬼的脸,我怕……”
  我张开手臂抱住他,也像抱住了自己颤抖的心脏。
  “不怕,没事的,没事的。”这是安慰小兵的话,也是安慰我自己的,很遗憾,至少对我来说,毫无效用。
  这一刻,我只感觉到医院里带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空气,冰凉彻骨。
  站在神话厅门口的死神,扯下他雪白的脸,然后,是一脸鲜艳的血红。
  丁启祥和方武,是同一个人杀死的,或者说,是同一个死神。
  吸到肺里的空气几乎结了冰,死神的死亡游戏,还没有结束吗?接下来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会是谁?
  “不好了!”缩在我怀里的小兵突然大叫一声。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推我站起身,拉起我向医院门外走去。
  “快走快走。”他费力的朝我喊,“我爸爸妈妈要来了,他们要抢你钱的。”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也只是憋红了脸,把我拉到门外,不停地说:“别让我妈妈看到你,快走快走。”
  一直到看我坐上了车,他才回过身快步跑回医院。
  当我开车经过医院大门,听到里面传出嘈杂的吵闹声,听到一个怨妇撒泼似的尖声大喊:“撞了我爸的混蛋呢?刚才还给我打电话的呀,他在哪儿?在哪儿?滚出来!老娘要让他赔钱!赔钱!”
  我才明白,小兵这善良的少年,被冷漠的人们狠狠地捅了一刀后,仍然愿意相信这个还有一丝温热的世界。
  这是喜,还是悲?
  3


  吃过晚饭,全身陷在秦澈家的长沙发上,我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怎么累成这样?”秦澈拉开一罐生啤递给我,鼻间闻到清爽的啤酒花的味道,我闭着眼接过来,嘴巴凑上去猛喝了一口。
  “你去试试,一天跑这么多路。”我揉着腿,很久不运动的缘故,今天突然来了场徒步登山让我的两条腿隐隐作痛。
  从松江医院回来,我没回家,直接开车到秦澈的住处,把今天的一些发现给他说了说。
  秦澈在北京读大学期间和一个学心理的女孩谈了场平静的恋爱,后来因为女孩去美国留学而和平分手。或许是秦澈至今还对那个女孩恋恋不忘,三十好几了仍是单身一人,住在城郊结合处的一所月租公寓里,房子不大,仅一室一厅,不过被秦澈收拾得井井有条,柔和的橙黄壁灯和干净的古典家居会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个单身男人的住所。周边环境也很不错,推开窗还能看到高大的法国梧桐和充满怀旧感的木洋楼,最关键的是这里远离闹市的噪音,安静的氛围很适合思考,难怪秦警官愿意每个月为此交付一半的薪水。
  见我来了,秦澈的脸上挂着欣喜的神色,亲自下厨烧了几个难吃的菜,还很难得的跟我喝了几杯酒。
  寒暄一阵后,我放下生啤问道:“纳阳那边怎么样了?”
  秦澈的脸色阴郁下来,用低沉的嗓音说:“乔纳阳现在作为重大嫌疑人,目前还被拘留在局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我们找不到证据来证明乔纳阳的清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
  形势紧迫,我们万万不想看到好友就这样蒙冤,我急忙道:“不,我敢确定,摔死方武的凶手与勒死丁启祥的,是同一个人。”
  “我们有把两桩凶杀案放在一起考虑过,可是没有证据,在两件案子中凶手都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仅凭杀人手段的迷惑性以及作案行为的独特性这两点来说明是同一人所为,不具备太强的说服力,庭审法官也不会完全从凶手的犯罪心理和行为角度来断案的。”
  “我遇到一个孩子,他亲眼看到了杀死方武的凶手,听那孩子的描述,我确定凶手的衣着和上次我们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肯定地说,心跳却在不知觉中加快了,“而且,凶手的脸在摔死方武的前后发生了变化,很像我们在录像里看到的,他扯下自己脸的行为。”
  “哦?”秦澈的眉头拧在一起,在中间聚成一道深刻的竖线。
  我又把今天的经历和自己一些想法大致对秦澈说了说,待我说完,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陷入沉思,沉默中只有冬天的风刮过梧桐树枝的声响。
  秦澈思考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我很识趣地转过头,独自盯着客厅里的三个大书架,其中一个书架上放满了有关于心理学的书,卡尔.荣格①的眼睛正从一本厚厚的著作扉面上盯着我,那种真实得不可思议的注视让人浑身不自在。
  秦澈什么时候开始广泛涉猎心理学了?印象中他最多也就只是看看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我再次闭上了眼——这个时候没必要费神去想这样的问题。
  刚要拿起生啤再喝一口时,我的手碰到搁在沙发一角的一件硬物。
  我顺手摸过来一看,是一本不算厚重的书,封面上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拿着雪茄的经典半身像,在这位精神分析学派鼻祖身旁是四个大字:梦的解析。
  我顿时想起了这段时间自己做的那些诡异的梦,那些与现实恐怖契合的梦。
  “这本书我拿回去看看。”我拿起《梦的解析》,对秦澈道。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自点点头。
  我正想要再说点什么,秦澈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传到安静的客厅里,挠得我耳根发痒,我注意到秦澈的脸越来越阴沉,除了最开始的“喂,你好”和最后的“好的,再见“之外,他没有说一句话。
  坐在他身边,我的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巨石。
  收起手机,秦澈回过脸来看我,严峻地说:“警局的小张来电话说,方武被杀害当晚,接走他的车确实就是乔纳阳的别克昂科雷,现在乔纳阳也说不清那天晚上他的车到底被谁动过,但是他交代了唯一的一把车钥匙一直在他身上,仅凭这一点,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了。”


  ————————————————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Gustav.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鼻祖。
  第七阕 礼魂


  1


  一片黑暗的湖,在墨蓝的天空下泛起涟漪,我听见了,“哗哗哗”,空灵的水声。
  我睁开眼睛,泪水在聚在睫毛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使劲眨了两下眼,才把夜空下黑潮暗涌的湖面看清楚。
  无垠的湖水,漫延到天际线的尽头,涟漪在瑟瑟寒风中变成有力的浪潮,袭上岸,袭上我的脚边,把我的裤腿打湿大半。
  湖水很冰凉,我打起了牙战。
  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惨白的新月,孤独的挂在夜空中,如墨汁般浓稠的黑暗无法吞噬凄清的月光,任由月光将湖岸边绵延的树影修剪成张牙舞爪的阴魂。
  如钩的新月,倒映在湖中央,随潮水摇曳不定,这是南唐后主的离愁,也是湖中冤魂的灯塔。我站在湖边,被月色迷惑了心灵,我迈出步子,向湖中走去。
  我想停下来,我命令自己停下来,可是内心却有另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支使我的脚步不停向前移去。
  湖中央,新月的倒影,终将是我的终点。
  黑暗的水带着泥土的腥味,浸过我的小腿,我的腰际,我的脖颈,我的头顶。
  心脏被冰冷的水冻结,呼吸停滞在肺中,一切都很平静,我不禁诧异:死亡居然可以这么安详。
  我甚至有些享受这走向寒冷地狱的旅程,我无力抬头,放眼眺望,在地狱之门的前方,我看见一个男子。
  他浸在湖水深处,身上宽大的衣袍在水中四散开,像水草一样飘摇,皎洁的光晕围绕着他的身体,勾勒出明亮的轮廓。
  他是谁?是地狱的天使,还是天堂的恶魔?
  我在湖底的黑暗里向他靠近,一步一步。
  近了,我能触碰到他长衣上柔软质感的薄纱,能听到他长长的叹息,“唉……”
  男子终于抬起了脸,我看见了,他是……
  我醒了。
  2

  梦,还是梦,却是个美妙的梦。
  这个梦并不像之前的那些梦一样痛苦可怖,反而让我的身心非常舒适,就像刚泡了很久的温泉,让绷了很久的神经终于得到舒缓,现在清醒过来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我躺了一会儿没有再入睡,干脆扭亮了床头灯,从床上坐起。
  一本书安静的躺在柔和的灯光里,弗洛伊德的目光从百年前望到此刻,凝固在我的脸上。
  我伸手拿过《梦的解析》,信手翻到中间一页。我并没有刚起床就阅读的习惯,只是想随便看看打发一下时间。
  随手翻开的这一页上有人用笔勾下了这么一段话,想必是秦澈在阅读时做的记号。
  “梦,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另一部分意识开始苏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心灵活动所产生的。”
  往下看都是弗洛伊德举的一些关于他的家人或病人的案例,用来佐证上面这一观点,例如他这样写道:我的一个女性病人曾作过一次不成功的下颚手术,而受医师指示,一定每天要在病痛的颊侧作冷敷,然而,她一旦睡着了,就经常会把那冷敷的布料全部撕掉。有一天,她又在睡中把敷布拿掉,于是我说了她几句,想不到,她竟有以下的辩词——这次我实在是毫无办法,那完全是由夜间所做的梦引起的。梦中我置身于歌剧院的包厢内,全神贯注于歌剧演唱中。突然想到梅耶先生正躺在疗养院里受着下颚痛的折磨。我自语道:“既然我自己并无痛感,我就不需要这些冷敷,也因此我丢弃了它。”这可怜的病人所做的梦,使我想起当我们置身于不愉快的处境时,往往口头上会说:“好吧,那我就想些更愉快的事吧!”而这梦也正是这种“愉快的事”。至于被这病人所指为颚痛的梅耶先生,只是她自己所偶然想起的一位朋友而已。
  不经意间,我注意到在这个例子旁,秦澈标注了几个小字:后转334页。
  我来了兴趣,翻到334页,这是第七章里专门以“愿望达成”为题的一节,秦澈的记号又在此出现了,他在这样一句话上画了一个框:“梦永远是愿望的达成,梦的唯一目的是满足愿望。”
  “梦的唯一目的是满足愿望。”我默念这个结论。
  似乎有些很重要的信息隐藏在这本书里,我翻身下床,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空白笔记本,胡乱找了支笔开始把书里一些重要论据和结论摘抄整理出来。
  这是我进行研究的习惯:在一部文献中删繁就简,最后得出一个一目了然的理论过程。“愿望达成”的这一节并不算长,很快我就得出了弗洛伊德在这一节中的核心推论之一:
  梦与潜意识


  一、援引:
  亚里士多德①对梦有一个正确而简短的定义——梦是一种持续到睡眠状态中的理想。

  二、弗氏理论中梦的分类:
  根据愿望达成而把梦分成两类:第一类很明显地表露出愿望达成(显梦),而另一类梦的愿望达成不但不易觉察出来,而且往往以各种可能的方法去掩饰(隐梦)。在后者的情况下,我们知道是心理稽查机制影响的结果。那些具有不被改装的愿望的梦大部分发生于孩童,不过,简短而且明明白白是愿望达成的梦也似乎(弗洛伊德要强调这个字眼)一样也会发生在成人身上。

  三、梦中愿望的产生:
  1、内心愿望也许在白天即受到激发,不过却因为外在的理由无法满足,因此把一个被承认但却未满足的愿望留给了梦中。
  2、内心愿望也许源于白天,但却遭受排斥,因此留给梦里的是一个不满足而且被潜抑的愿望。
  3、也许和白天全然无关,是一些受到潜抑并且只有在梦里才活动的愿望。
  4、睡眠中随时产生的愿望冲动(譬如口渴或性冲动)。

  四、梦的形成:
  孩童的梦可以毫无疑问的证实,白天不能满足的意愿能够促使梦的产生。但我们不应该忘记,这只是孩童的愿望,是孩童所特有的愿望冲动的力量。弗洛伊德很怀疑,对于成人来说,白天没有满足的愿望是否足以产生梦。他认为:当人们学会以理智来控制本能生活后,人们就越来越不易形成或保有这种对孩童来说是很自然的强烈愿望。
  因此,弗洛伊德断定,一个白天未能满足的愿望是无法使成人产生梦的。源于显意识层的愿望会助成梦的产生,不过却仅止于此而已;如果前意识层面的愿望无法在别处得到源源不断的援助,梦也是无法形成的。



  ——————————————
  ①亚里士多德(Aristotélēs,公元前384~322),古希腊哲学集大成者。
  结论:
  梦的源头实际上是潜意识。弗洛伊德相信显意识中的愿望只有在得到潜意识中相似意愿的加强后才能成功地产生梦。从心理病症患者的精神分析看来,弗洛伊德相信这些潜意识的愿望永远是活动的,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和显意识的愿望结成联盟,并且将自己那较强的力量转移到较弱的后者上。因此,表面看来显意识的愿望独自产生了梦,不过由梦形成的某些不显眼的特征可以看出潜意识的痕迹。

  我在这一页记录的最后加上一句:简单说来,无论是显梦还是隐梦,梦都是愿望的达成,并且是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愿望才能够促使梦的产生。也就是说,梦是来源于潜意识。
  还需要注意的是,我们能够在梦中窥探到自己内心的潜意识世界!
  我在这行字底下着重画了一道杠,并随手写下:梦是潜意识世界的一扇窗。
  3


  所谓的潜意识是什么呢?和显意识、前意识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学文学史的我来说,这些耳熟能详的心理学概念都不知道该怎么解答,更别说用弗氏理论来解析我的那些怪梦了。
  我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仰头远望窗外涂满晨曦的天空。
  在我的脑海深处,浮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大学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娓娓道来,教室里听众虽不多,但在座的人无不被他的精彩演讲所吸引。
  回忆慢慢清晰,我想起来了……
  那是半年前,在我任教的大学里举办了一个名叫“心理学习月”的活动,期间请来了不少国内的知名心理学家和心理咨询师,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为学生们办讲座讲解些浅显的心理学知识。
  由于学校没有开设心理学专业,非专业的学生们对这个活动充满了兴趣,再加上校方领导出面,请来的学者专家都很有名气,在国内出版了不少著作,于是每场讲座都座无虚席,学生们热情高涨,就连不少教员都会在课后赶去听一两场,开拓知识面之余还可以跟那些心理学术泰斗握个手要个签名什么的,这其中也包括我。
  可是后来我很是失望,因为那些专家们很少会讲一些学术性的东西,他们不断的给我们重复大学该如何谈恋爱、遇上挫折了该怎么调节心理、考试前该怎样减压等等,甚至还有个女咨询师喋喋不休的向我们抱怨她当初考资格证有多么不容易,追了几场讲座下来,我们发现自己是被哄着上了几节大学生心理健康课,每次兴致勃勃的赶去总免不了失望而归,很多人当初对心理学的兴趣就这么熄灭了。
  直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场讲座,来了一个海归学者,宣传海报上打出的宣传语是:精神分析学者百里途,带你解剖你的内心。
  那个时候还没几个人听说过“精神分析”这个看似深奥的西方舶来词,更何况这个复姓百里的演讲者比起前几天那些有名的专家来,简直就是名不见经传,于是没有多少人会把时间花在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讲座上。不过由于那天晚上有个教研讨论会,为了方便下班后我没有回家,吃过晚饭就到附近随便找个办讲座的教室钻进去,打算再听一节心理健康课捱过这段空闲时间。
  讲座就要开始了,偌大一个阶梯教室里人少得可怜,不少学生还是跑来上自习的,我估摸着讲座开始后他们就会离开,看来今天的百里专家要失望了。
  百里途,我无趣地琢磨着这个名字,想起了春秋时的秦国名相,“五羖大夫”百里奚。
  讲座准点开始,组织活动的同学都没好意思进来清场。我心里有些后悔到这儿来,听一场乏味的讲座不如去图书馆翻翻学报什么的。我转移到旁边靠门的位置,准备看一眼这个所谓的精神分析学者就离开。
  一阵稀里哗啦的掌声把我的思绪从学报上拉回来,我看到一个身穿白色衬衫和深色牛仔裤,背个双肩包的男人从教室门外走进来,走到讲台上,面带微笑。
  百里先生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瘦削而修长的身材,锐利的脸庞轮廓,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深邃,盯着看久了会萌生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
  他没有某些学者身上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清高孤傲,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让我很想把这个讲座听下去。几个收拾书本想走的学生把书包抱在怀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听一听。几个女生毫不遮掩的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嬉笑声。
  没有做任何噤声的手势,没有提任何请安静的要求,百里先生微笑着,面对稀疏零散的听众,在窸窣的细语声中说了整场讲座的第一句话:“同学们,如果我说,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你们将受到我的催眠,那么,这场讲座你们还愿意听下去吗?”
  没有人动,一些埋头看书的学生抬起头看向讲台。
  百里先生的微笑仿佛带了魔力,我们开始被他吸引,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我说,你们即将知道,自己的行为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受到自身的控制,那么,这场讲座你们还打算听下去吗?”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我相信在座每一个人的心都和我一样,被高高悬起。
  百里先生的微笑淡了,露出些许严肃,问出第三个问题:“如果我说,听了两个小时的讲座之后,你们可能会害怕自己的内心,那么,这场讲座你们还有勇气听下去吗?”
  全场鸦雀无声,书包重新放进了抽屉,疾书的笔被放到一边,每个人的眼睛都定格在讲台上,那个瘦削的身影上。
  只用三句话就抓住了所有听众的心,如果他从事教育事业一定会是个很不错的老师,我暗自想道。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百里先生开始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复姓百里,单名一个途,很高兴能在这么好的大学里办一场讲座,这是我的荣幸,也很高兴你们能来听我的讲座,接下来我将竭尽全力,让你们对我终生难忘。”
  我有些讶异,这个百里先生看上去比我还小一点,却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气场,他干净醇厚的嗓音,恰到好处的微笑,能够很容易地抓住人的心灵,这是之前那些自称做学问做了几十年的资深学者绝然没有的。
  “你们也许没有听说过我,不过也没有关系,名声大小与讲演质量的联系不大。我之前一直在旧金山为一个国际研究学会工作,今年这个学会在我们的祖国设立了分会,于是就派我回国担任祖国这里的负责人,上个月我刚从旧金山回来,对了,顺便说一句,上海菜的味道很棒。”百里先生边说边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教室里的多媒体投影仪,投影幕布上放映出一套幻灯片。
  “为了让大家方便理解我讲的东西,我花了一个晚上做了这个幻灯片,好了,现在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九分钟,让我们开始来了解我们的心灵吧!”
  各位朋友,千万别略过了这些心理学理论,最后的真相都建立在这些理论之上的
  第八阕 惜诵


  1


  “口说无凭,我没办法让警局里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清白的。”
  “难道你认为丁启祥也是纳阳杀的吗?”
  “证据,我要证据!”
  秦澈朝我咆哮,市公安局门口有不少人围着我俩,几个年轻警员聚在一旁纷纷议论。一贯以冷静作风著称的秦警官一大早在众目睽睽下对他的好友大发雷霆,这必将成为今天警局里的头条新闻。
  我深吸一口气,早晨冰凉的空气让我的肺叶微微刺痛。我努力克制自己,问道:“是不是有证据证明两起凶杀案是同一个人所为,就能帮纳阳洗脱冤情?”
  秦澈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眼睛里的血丝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怕,在我面前立了半分钟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派出所大门,背对我远远丢过来一句话,“别费事了,让乔纳阳留在拘留所里,比他去哪儿都强。”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我熟悉的秦澈,那个视我们的情谊比任何事都重要的秦澈怎会变成这么个陌生的警官。
  我快步穿过围观的人群,坐进我的车里,重重地砸上车门。
  既然秦澈不愿查出真相帮纳阳摆脱牢狱之灾,那我只好自己亲自上阵了。我先把车开到大同山下的停车场,计划是先找到停车场看守老人的小孙儿,带他回警局向众人证明我的话没错。
  其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即使成功的证明了凶手的怪异穿着和举动又有什么用呢?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来否定两起凶案的联系,纳阳未必就能顺利摆脱嫌疑。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好友深陷囹圄。就算最终能避免更严重的刑事责任,但最近这段时间的拘禁已经严重影响到纳阳的工作,听段璇说,观月山庄那边甚至在考虑把调入高层的名额给其他人了,如果纳阳不尽快恢复名誉回到工作上,那么这些年来他在事业上的努力都将是徒劳一场。
  今天早上接到段璇的电话,她说下个月观月山庄将举行一个周年庆典,作为公关部经理的纳阳如果没办法参与庆典准备工作的话,将注定错失升职的好机会。
  这就是我今天心急火燎来找秦澈的原因,没想到最后闹了如此不愉快的结局。
  秦澈,他到底是怎么了?仅两天没见他怎会变得这么怪异?难不成……
  我摇摇头,努力打消内心某种可怕的疑虑,这时,我已走到看守人的房子前,在紧闭的木门上敲了敲。
  没人来开门,我有些疑惑,走两步绕到窗前,想看看屋里头有没有人。
  我看到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发黄的墙壁上还贴着旧报纸,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里面的人明显是不久前搬走的。我急忙找了个住在附近的居民打听,这才知道那个看守停车场的老大爷最后还是没被抢救过来,在医院里断了气,儿子儿媳和小孙子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上海回了西部农村,具体是什么地方就无从得知了。
  “唉,可怜呐。”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婶摇摇头叹起气来,“来上海这么多年了没见买过一件新衣服换双新鞋,活着要受儿媳妇的气,这下走了,还不知道回乡有没有个安葬的地儿。”
  我沉默了,想起那个少年苍白的脸庞,只希望他的故乡是个没有冷漠的地方。
  眼看这唯一一道希望的光就要熄灭,我也只能一筹莫展,眼下的情势,除非秦澈亲自出马,否则不可能把乔纳阳从拘留所里捞出来。
  我打开车门,疲惫的坐在驾驶座上,心灰意懒,过了大半天才摸出手机给段璇打电话。
  “喂,我能找到的证人已经离开上海了,现在不知道去向。”
  “那该怎么办?”段璇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我把手机捧在嘴边,闭上眼睛无力地说:“你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段璇不语,半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把手机随手一放,没有睁开双眼,任由自己滑进梦魇的深渊。
  2


  残月孤伶伶的挂在夜空,月色迷离。
  我在惨白的月光下走进黑暗的湖中,湖水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沉到湖底,赤脚踩在柔软的沙粒上,冰冷的水包裹住我的身体,我的脚步在水中走得无比沉重。
  走,走向尽头。
  深不可测的地狱之门就在我眼前,一个周身散发洁白光华的男子,守在门的正中央。
  我伸手向前,心中是坚决的执念:我要知道他是谁!
  他或许就是死神,在看清他的脸的瞬间我的生命注定要终结。
  我终于来到他的面前,终于可以揭开黑暗与光明的纠缠,看到他的脸。
  我呆住了,他是……
  手机铃声像一把巨斧,劈开漫无边际的黑暗,一道刺眼的光明硬生生地闯进瞳孔。
  我拿起手机,缓了几秒钟才看清来电人,冉天恒。
  接通,“喂”了一声。
  天恒那边似乎挺忙,一阵杂乱的声音在手机听筒里响个不停,天恒大声指挥着“先把啤酒搬进去再来搬可乐”,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对我说:“喂,老聂啊,秦澈他刚飞长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我给你说一声,还叫你……哎,你小心点,说你呢,啤酒能这么搬吗!”
  秦澈,又去长沙了?在好友纳阳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竟然躲得远远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些恼怒,天恒这时也找到了空隙,大声说完:“他叫你别打乔纳阳的主意,让他好好呆在拘留所里,我说这是怎么……”
  不等他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怒火让我一拳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
  “秦澈这个混蛋!”我对着空气怒吼。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让纳阳好好呆在拘留所里?耽误了纳阳的前途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眼角余光扫到了手机屏幕上,看见一条短信躺在角落里。
  “下午两点,外滩12号见。”发信人是段璇。
  现在是早上十点,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段璇这么突然的约我有什么事,回电话过去她的手机却已是关机状态。
  愤怒和困惑像一团烈火,在我的心头熊熊燃烧,眼前没有一丝光亮的迷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驱车返回市区,回到家里蒙头大睡。
  电子闹钟把我叫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半了,我揉着惺忪睡眼,差点没想起来和段璇约好见面的事。
  外滩12号是上海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坐在这里的露天看台上可以远眺黄浦江对岸的陆家嘴,不过由于是冬天的缘故,寒冷的海风呼呼吹过,没有多少人有兴致在这样的天气里观摩大城市的繁华。我把手捧在嘴边,不停地哈气,走到12号咖啡馆门口,透过玻璃橱窗看到段璇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已经等在里头了。
  我在他们两人面前坐下,点了杯蓝山。
  原本以为纳阳被蒙冤拘留了,他的女朋友一定会为此寝食难安,没想到在段璇脸上看不到丝毫憔悴之色。她画了简单的眼影妆,脸部皮肤也保养得很好,比起以前不失半分靓丽。
  我微微皱了眉,没有说话,坐在段璇旁边的陌生男人也不好意思先开口,一时有些冷场。
  “哎,我来介绍。”段璇佯装亲切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聂尚,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著名话剧演员徐博,在最近挺有份量的一出舞台剧里出演男二号呢。”
  “幸会。”我向这个穿扮时尚的奶油小生伸出手,他也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
  “徐博,聂尚是大学讲师,教中国文学的,对了,就是上次你去表演的那所大学,想起来没?”
  徐博表情夸张的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不禁怀疑他的面部肌肉是不是过于兴奋。
  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先对段璇道歉:“对不起,没能找到那孩子,现在没办法让纳阳出来。”
  段璇摇摇头,紧张地揉着手臂说:“这就是今天我找你来的原因。”
  “哦?”我盯着她,满眼不解。
  “嗯,是这样。”段璇向身旁的徐博靠了靠,“只要纳阳有不在场证明,就能让人相信他不是凶手,对不对?”
  我回答道:“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没有人能为他作证。”
  “那我们就找个人为他作证。”段璇朝徐博偏了偏脑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想让徐博,去表演一个证人?”
  段璇点头,眼里发出坚定的光,“是的,让徐博自称是观月山庄的酒保,对警方说纳阳那天晚上一直在他那儿喝酒,这样就能证明纳阳没杀人了,山庄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不会露馅的。”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那些警员看不出来吗?”我连连否定道。
  “我找徐博,就是因为相信他的演技能骗过那些人。”
  这不失是个帮纳阳出狱的好办法,我有些动摇了。
  段璇又说:“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让徐博成为证人,你和秦警官关系最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你知道作伪证会导致更严重的法律后果吗?弄不好是会坐牢的……”
  段璇厉声打断我,“下个月观月山庄举行的周年庆非常重要,这个庆典原本就该由纳阳组织策划,领导层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目的就是对他做一次升职前的考核,这对他和我都很关键,所以必须先把他弄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她,很诧异。
  思考周密,态度坚决,像个顶着风险注资的女老板,这样的段璇我还是头一次见识,让我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以前那个只会依赖纳阳的小女人,只能说这是爱情带给她的蜕变。
  不管怎样,她说的都没错。乔纳阳——我最好的兄弟,他的前途就押在我们这一举上了。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像喝下壮胆烈酒,深呼一口气道:“好,就按你说的做,我尽量找关系打通警方的关节,但是,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秦澈知道。”
  “嗯。”段璇脸上露出孩子似的欢喜笑颜,和徐博相视一笑。
  不对,我觉察到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是一种,藏在眼瞳深处的,莫名暧昧。
  或许是我想多了,段璇如此煞费苦心,足以看出她对纳阳的爱意。
  她是不会做对不起纳阳的事的。
  3

  一个星期后,我们顶着寒风,等在拘留所门口。
  天色阴沉,愁云密布,不时降下丝丝冰雨。
  冉天恒和段璇在一旁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我沉默不语,独自凝视铅灰色的高墙,本该是个愉悦的时刻,但我心中始终摆脱不了一层忧虑。
  这个星期我找了不少关系,几乎把自己的人际圈扫描了一遍,终于顺利确立了徐博的证人身份,徐博出色的演技骗过不少警员的眼睛,他一口咬定乔纳阳在方武出事当晚在他那儿喝酒,一定是凶手偷了纳阳的车钥匙,驾驶他的车去接方武,想通过这一手段把罪行嫁祸给纳阳。
  既然有人为纳阳出具不在场证明,警方不得不放人。今天我们约好了一起来接纳阳,可是一路上我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帮纳阳从拘留所里出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
  早上我忐忑的给秦澈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纳阳今天出狱,然而电话里的提示始终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这更加剧了我心中的不安。
  铁门“咣当”打开的声响打断我的思绪,乔纳阳从门里迈出来,看到不远处的我们,脸上露出开朗笑容。
  蓬乱的头发,邋遢的衣服,满脸胡茬,这样的纳阳让人差点认不出来。段璇揉着眼泪早已扑到他怀里,我和冉天恒走到这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身前。
  “你想死人家了。”段璇在他怀里撒娇,纳阳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握成拳和我撞了撞。
  “谢了,兄弟。”他的脸上写满倦意,看得出拘留所里的这十天并不好过。
  “不说这些。”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一起吃饭。”
  “别腻歪了,快快快,走啦。”天恒兴奋地催促,段璇依偎在纳阳身侧,向我的车走去,一路上还止不住的掉泪。
  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我又停下脚步,回头向乌云下阴晦的高墙看去。
  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低语:或许真如秦澈所说,让纳阳呆在里头,比他去哪儿都好。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