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8日,星期四,农历腊月初八,乙卯年,己丑月,己未日。生肖冲牛,煞西。
刘家俊撕了头天的黄历,在手心揉捏着出家门去了一楼茅屎(老武汉话:厕所),划着一根洋火(老武汉话:火柴)找个干净的蹲位点根烟蹲下。洋火燃尽,一片幽黑中仅剩呵出的烟雾缭绕在明灭的烟头间,似鬼怪起舞。解完大手,离开热被窝的身体渐渐冷却,老刘打个哆嗦扎紧裤腰带,上家拿了家什,出民权路H号,往西向龙王庙方向行去。
若他看清了当天的黄历,还会不会这么早去江边搬罾?……
老刘今年六十三,属牛,一身肌肉似铁板样坚硬。去年在江滩上和高胖子打赌,兀自单手提起二百来斤锚链,赢了一盒大前门香烟。
黎明前的天黑得似炭,老刘路熟,闭眼迷瞪地沿老路走,耳听得脚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
老刘一向不怕冷,有年冬天他还曾在三九天里下河捞过一只上游漂来的肥猪。那年过年,不光一家人吃得满脸油光,街坊邻居也都沾光喝够了排骨藕汤。
今天有点怪!?一向不怕冷的老刘觉得地面上的寒凉似乎沿着脚板心往骨头里钻,一直要钻到心缝里去。掐指算算,已是三九的第五天了,正当冷时。
年年都有三九,怎么今年特别冷?难道真的老了?
老刘打怀里掏出酒瓶,迎风喝了一口,翻过江堤。找到自家的罾(罾是一种岸边捕鱼的网,旧时这样捕鱼叫搬罾),排放好家什,冲掌心吐涎搓搓手,松绳看罾慢慢没入河水。
寂空里繁星隐没,四下黑胜先前,连江河流水似也吓得失去声响。
邪门!老刘起早下江河里搬罾多年,也从未见过天地竟像黑得要消失一样,蹲在地上拢手避风点上一只烟。洋火的光芒蓦然划破浓重的暮色,好似映得天边都有了一道光。
刘家俊深吸口烟,抬眼望去,黑暗中真有光华闪烁,就在东方天际。启明星亮了,天就快亮了。祷告完各路天地神佛龙王爷,摁熄烟屁股头,老刘郑重拉绳收起今天第一网,期待有个好的收获。罾搬得越高,他心里不免越失望,四方的渔网拉起,网底竟只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螃蟹。
大冬天捞到螃蟹居然没捞到一只鱼虾!老刘骂了声娘,将螃蟹扔进身边的水桶中,再次搬罾入水。
螃蟹虽小却在铁皮桶里敲得叮咚作响,也许是周围太静了吧。
天边有了淡淡的白色,老刘扭头再看江面,发现水面不知怎地变得如湖面般平静。龙王庙乃是长江、汉水两江交汇之处,常年风浪不息,无片刻宁日。此时水面如镜,可是前所未有!老刘脖颈后一道汗毛悄然树立,掌心已隐然有汗,再拉网绳居然有些打滑。
二网还是没捞到一条鱼,却收获了不少江虾。老刘过手一掂,足有一两斤。江虾倒入水桶,老刘没有发现,先前的小螃蟹竟然不见了!他只顾着搬罾入水期望下一网能带给他更大惊喜。
天蒙蒙亮了,还没看见太阳。
整个江面上开始像澡堂子一样往上冒白气。只有天气急剧降温的时候江边才会在冬天出现这种气象,天地霎时又为白雾弥漫。
寒意更甚,但这样的天气正好浑水摸鱼。老刘紧紧衣靠,缓缓拉起第三网。
网沉,看来有大鱼!老刘小心收绳,生怕伤着渔网。
渔网离开水面,其中并未有鱼虾跳动,只有一段黑黝黝的东西卧在网底,显得分外沉重。
尽管心中不悦,老刘还是安慰自己,网中之物个头甚小却如此趁手,看来非铁既铜,要真是铜,这上十斤拿给收废品的换成钱,年可就好过了。
收网近看,那东西好像个断掉的桌腿床腿,在地上敲敲果然是木头的,看它成色,估计沉在江底有年头了。
本有心拿回家当劈柴烧,但老刘留意到那截木头上弯弯曲曲镂刻着一些线条,隐约还有些神仙菩萨的模样,想想这些年搞斗争搞怕了,这类东西还是不沾的好。
正想着忽然手心一阵钻心地痛,手一哆嗦,将断木撩在一边。老刘借着微光看看掌心,又摸了摸,啥都没有,但觉得一道寒气沿着手心,循手臂直钻入胸膛狠狠刺入心窝!
老刘像铜人像般立在当地,纹丝不动。晨雾中,在无人的江边显得分外吓人。
“喀……”
刘家俊喉头滚动,发出含糊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居然不大像人声。
吐出口浊气,老刘哆嗦着用左手自怀中掏出酒瓶,猛灌三大口!烧酒如柴火般在胸膛中燃烧,寒意渐渐退却。
老刘攥拳活动失去知觉的右手,不时检看掌心,确实没发现任何异常,无奈只好摇头咕哝道:“老了,老了……”
再接下来几网全都放了空,老刘骂也骂累了,暗自起誓,再空一网,那便是龙王爷成心今天不让捉鱼,收东西回家。
接下来这一网,老刘显出无比的耐心,等了十来分钟方敢收网。
天可怜见!终于逮到大鱼了!
看着渔网渐渐起水,网中水波剧烈搅动,老刘热血激荡,双膀似也恢复了往日的神力,奋力收拉网绳。
罾网露出水面已有一半,忽然网中水面一道水柱冲天喷起,有两三人高,水柱散去,网中再也没了刚才的动静。
网破了!
老刘心急,双手急拉罾网腾离水面,罾网中仍然没有一条鱼,万幸的是网子完好无损。
噫!
网中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个蚯蚓似的东西一扭一扭地。
老刘近看却是一条小泥鳅,泥鳅太小,根本不够一口,老刘有心扔了它,又想它总算是个收成,既然这一网有了收成,就能继续搬罾,不致于回家去看婆娘的脸色。
这样想想,老刘用手捉住小泥鳅,顺进身边水桶,再次将罾网缓慢沉入水中。
眼看罾网将要被水淹没,忽然一股大力自水底传来,猛拽罾网拖入水底!
饶是老刘双手神力,却立足未稳,百来斤的大汉被扯向半空,像陀螺般远远落入水中!!!
汉江河水清澈,隐约还能看见老刘一只手在水面划动。长江水黄浊,随浪卷来没过老刘头顶,似将刘家俊拉入无尽的深渊。
江汉水流如斯,哪里还有老刘的踪影。
天亮了,太阳苍白如月匆匆冒了个头就被浓雾遮藏,江面上雾气更盛,似要掩盖住一切。
“叮,叮……”
一只小蟹奋力敲击着老刘装鱼虾的水桶,似要将水桶推倒才肯罢休。螃蟹只有拇指大小,青色背甲上隐隐有道红色暗纹,正是刚才桶中那只。它究竟是怎样爬出高大的水桶的?
水桶中江虾聚作一堆,那小小泥鳅竟占据大半空间,悠游自在。
浓雾中,有脚步声传来。螃蟹慌忙借水遁走。水桶里小虾散开来遮住水面。
“这就叫冬练三九,现在还冷不冷?”李善强放慢脚步,扭头问儿子李江波。
两人已从龙王庙至武汉关跑了数个来回。李江波跑得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嚷道:“早就不冷了。噫,这是刘爷爷捞鱼的位置。”
李善强停下来喊儿子观瞧桶中鱼虾。虾儿受惊,后退着急速在水面游走。李江波终是孩子个性,兴奋地大叫,伸手在水面撩拨虾子玩耍。李善强怕儿子打湿衣服着凉,伸手拈只大个虾子,扯掉虾头,剥出新鲜虾肉,喊声“张嘴”喂儿子吃下。
李江波揉着肚子道:“好冰冷啊,爸爸。刘爷爷真勤快,一大清早就抓了这么多虾。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李善强和刘家俊同是民权路H号的街坊,也曾跑船做过大副,深知渔民都珍惜自家渔具,但见老刘罾网歪斜在水中,心道不妙,忙喊道:“刘爹爹,刘爹爹!老刘!老刘!刘家俊!刘家俊!!!……”
那李善强也是练过气功之人,中气甚足,喝声如炸雷贴着水面远远传开。
不一会,江汉公园附近早晨丢跤(武汉话:摔跤)的一帮人闻声聚拢到江边。为首的九九和李善强到是相熟,叫了声拐子(武汉话:哥哥)问清楚情况,扭头吩咐身后几个兄弟四下找寻。
李善强嘱咐儿子守着罾网,待刘爹爹回来就喊大家,自己拉了九九沿江边沙滩往下搜去。
李江波不敢再伸手入水玩虾,在地上拣了根小木棍探入水中划拉着。水中的小虾又再聚成一团,水底的泥鳅慢慢游近水面,不时碰触木棍,到后来竟轻轻用嘴去啃咬它。李江波就将木棍作了武器,轻轻与它斗在一处,全然不知身外事。
李善强和九九搜到四官殿码头附近,到底水手眼尖,看到一个黑点在趸船后起伏,忙冲上趸船,抓起救生圈投入水中:“老刘,抓住!”
可怜老刘随波沉浮,哪还有声音。
众人听得喊,都跑向四官殿码头,虽说大家生在长江边,无一不是好水性,但三九严寒,一入水只怕已冻成冰棍,哪还能游得!
人命关天。李善强习有上十年气功,常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当下顾不了许多,除了衣服,找来缆绳系在腰间,深吸一口丹田气,一个燕式栽入水中。老刘此时早沉向水底。水花没处,李善强也消失了,只剩那缆绳不停坠入水中。
九九喊身后人等放绳,猛觉手中绳头一紧,呐喊一声,众人忙拉缆绳,待拉上十来把,终于从水底扯上两个人来!
这两人一红一白,李善强落地站稳,发声喊,开声吐气,本已赤红的身体愈显通红,抓起自己秋衣揩了水迹,套上外衣,一边蹦跳活动身体,一边叫九九他们扶老刘赶紧活动。九九探探老刘口鼻,早已没了呼吸,心道要坏,赶紧扒了老刘身上湿衣,喊人群中叫大熊的徒弟弓腰让老刘俯身趴在上面,运力猛击老刘背部,控出呛入肺叶的水来。眼见水吐得差不多,老刘脸色仍是卡白,跟个死人没有两样,众人不免有些慌了。
一旁李善强已恢复大半,眼看老刘湿棉袄里滑出个玻璃瓶,打开嗅嗅,自己先猛喝一大口道:“酒,这里有烧酒。”,怎奈老刘牙关紧闭,酒根本灌不进去。
李善强晓得人命关天,不能迟疑,拱手对周围众人道:“各位兄弟,刘师傅这个样大家都看到了,现在唯有用我家传的气功试试看能不能救活过来,救不了是天意,救过来是老刘命大。只求大家给我作个见证,万一不行老刘可不能算是我害死的。”
九九忙道:“拐子,你这是做好事,我们都晓得,你就说怎么救法,我们都听你的。”
李善强忙指挥数人拣柴火在江滩上升起火来,又和其他人将老刘抬到火堆旁扶坐着。复扎个马步,气运丹田,双掌翻起,掌心一片血红。一旁众人看了,不由暗赞,好气功!
李善强提起脚边酒瓶,猛喝一大口酒,走近火堆,“噗”地将酒喷在手上,闪电般将沾满烧酒的双手伸进火中!双掌缩回,蓝幽幽的火苗已将整个手掌点燃!双掌翻飞,两团火球击在老刘丹田之处。揉过数圈,双掌上的火焰渐小,刘家俊丹田处也有了血色。李善强丹田提气,嘴里一口余酒再次喷在掌上,借着尺余高的火焰,双掌依任督二脉不断击打,待掌心火焰熄灭,老刘前心后背尽是血红的手印!
众人屏住呼吸,看老刘喉头滚动,一口水咳在地上,其中竟混着冰渣。水吐得差不多,老刘终于睁了眼。九九接过酒瓶喂老刘喝下,众人搓手搓腿,看大半瓶烧酒全被老刘灌下才敢动作稍缓。大伙儿凑了几件衣服,披在老刘身上,扶他烤了半天火才敢让他沿河滩走动。连走带跑了半个小时,渐渐地,老刘脸上有了红光。
大家雀跃不已,齐夸善强哥好气功救了老刘。善强拱手相谢,心中不免得意,斜眼瞧儿子仍在不远处玩弄水桶中的鱼虾,怕他着凉,忙喊他过来烤火。李江波毕竟年幼贪玩,舍不得水桶里的玩物,一把拎着慢慢向火堆挪过来。
天公作美,太阳再次露脸,虽然仍是惨白一片,毕竟有了些许阳光,再加上众人拾柴,火堆越烧越旺,大家都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江边人也慢慢多了,大多是些在水面讨生活的渔民。
大熊随手捡了段木棍,扔进火堆,本已数尺高的火焰忽地暗淡下去,似乎整个火堆都要熄灭。九九手快,忙将那木棍拔拉出来,骂道:“大熊你个苕货(武汉话:笨蛋)!湿柴火哪烧得着,一看你就是个不会做事的。”木棍被远远扔出,陷落在沙堆,露出的半截在阳光映照下,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正是老刘从水底捞出的那截沉木。
李江波一崴一崴地将水桶拎到大人身边,俯身继续用手里的小木棍撩拨水中的鱼虾,手中的小棍居然被那泥鳅啃去指甲长短。
大家伙闲暇无事继续在沙滩上丢跤。一干人中最厉害的就是叫大龙的和大熊两人。大龙今年十五,终究不是成年人的对手,最后三跤只赢了一跤。众人最后就要大熊挑战师傅九九。大熊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块头,个子比师傅九九高出一头有余。可别看九九精精瘦瘦,师傅终归是师傅,三跤下来,大熊摔得没了脾气。大家便起哄要九九与善强哥丢跤。李善强笑说今天发功耗费了元气,搞不过了。这九九、李善强都有自幼习武的底子,也算是龙王庙一带有名的人物,两人虽然相熟,却从未切磋过,执拗不过众人,两人也是有心要试试对方的功夫,便各自拉开功架,比试开来。李善强扎好马步,运气待九九来攻。九九按江湖规矩摆个白鹤亮翅以示尊敬,揉身进击,又连使搂膝拗步、揽雀尾、野马分鬃三招。李善强却始终如封似闭应以马步,双腿如千年老树纹丝不动。九九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罢手松开道:“拐子,承让了。”李善强也揉揉手臂笑道:“再犟个半分钟,我就要倒了。”
两强相争,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一边老刘慢慢跑得额头见了汗,拱手谢过众人,从大家手里接过烘干的秋衣换上,偎在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棉袄衣裤。李善强关心道:“刘爹爹,您家是打渔的老手,么样反被鱼钓到江里面去了咧?”
刘家俊闻言,手微微哆嗦了一下,双眼紧盯着火焰,瞳孔中却流露出一丝寒意,半晌也没有说一个字。
“哈哈哈……肯定是你得罪了龙王爷,现在又快到年关了,龙王要收了你去做供品。”
众人闻声看时,却是一个破衣烂衫叫花子模样的人跛行而来。这人常在武汉关至集家嘴这一带游走,疯言疯语,说他是叫花子,他会拿石头钉(武汉话:扔。)你,走路一跛一跛,却又不是跛子,也无人知道他的姓名,久而久之,大家都称他跛疯子。没人留意到跛疯子是怎么出现的,他好像忽然就从浓雾中崴了出来,又好像是一直躺在附近沙土中,就躺在众人的脚下。
老刘手中的棉袄不知怎地跌入火堆中,九九手快一把抄起。幸亏棉袄潮湿,没有烧着,可刘家俊的脸色已又变成卡白。
众人久居江汉,多少知道龙王庙的种种传说,谁也不敢多言。大龙终归是孩子,又是老刘的街坊,家中常受老刘恩惠,挺身指着跛疯子骂道:“你个讨饭的疯子胀(武汉话:吃)多了狗屎来这里发疯,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跛疯子最怕人说他是讨饭的,返身在地上找石头准备钉大龙。大龙学了几天摔跤,年轻人哪肯吃眼前亏,忙箭步冲上前去抓住跛疯子,两人斗在一处。纠缠几个回合,大龙力大,一个背包将跛疯子过顶摔在沙滩上。跛疯子瘫在地上,没了声息。大龙得意,冲老刘道:“刘爹爹,你莫听这疯子说的鬼话,连毛主席都教导我们要破除封建迷信……”
刘家俊点点头翻覆烤手里的棉袄,但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再也不像先前稳如磐石。
大伙帮忙,老刘的衣服快烘干了。
大龙闲着无事,去看李江波玩水桶中的鱼虾,欲伸手指点,一滴鲜血滴入水桶中,翻看手心手背,却无伤口。
血是跛疯子的。半天没有动静,跛疯子伤得么样了?
大龙本想看看跛疯子的伤势,却见水桶中那小泥鳅忽地从桶底窜上来,一口将滴入水中尚未完全融开的鲜血吞入口中,鱼腮鼓动,发出“唧唧”地声音。吃了鲜血,泥鳅精神大振,在水桶中游得快了许多。李江波喜得大叫,引得众人都来围观。大伙先是说老刘手艺高强,大清早就捞到许多江虾,后来就议论起那条小鱼,有的说是泥鳅,有的说泥鳅不会叫,应该是江鳝,但又有人说江鳝没有鳞片,这鱼身上分明有金黄色的鱼鳞,于是又有人笑说有金鳞也不能是金鱼吧!……
众人争执不下,便问见多识广的刘家俊。
棉袄已烘得没了水汽。老刘缓缓穿上,身体不由打个寒战,仍呆呆看着火苗,似乎生怕它熄灭,也不理会大伙提问。
大龙欲再追问,被九九拦住。九九道:“善强拐子跑船多年,只怕认得。”
李善强凑近细看,儿子用剩下的大半截木棍还在撩斗怪鱼,却不料那鱼游速突然加快,一口咬住棍尾,竟将木棍咬裂!李江波吓得撒手,木棍掉到桶中,再被啃为数截!
“好恶兆(武汉话:厉害)的怪物!”大龙偏不信邪竟探手入桶去捉。
怪鱼唧唧叫着在桶中疾游数圈,终于被他抓住。李江波在一旁急得只打大龙后背:“快放了它,快放了它!”
“哎哟!”大龙惊呼撒手。
怪鱼复跌入水桶潜入水底,任由群虾遮盖住水面。
一道寒气直透心房,大龙打个哆嗦细看自己的手掌,不一会一条血丝从掌心劳宫沁出。
李善强拣根小树枝,拨开水面的河虾,细看水中怪鱼,沉吟片刻道:“我以前在武大图书馆看到过一张相片,很像这条鱼。如果我没记错,这种鱼类远在三百五十万年前就已经生存在地球上了,更有趣的是,它的确有个奇怪的名字,就叫龙鱼。不过……”
大熊掏出游泳的香烟,给众人撒了,又特地给李善强点上:“拐子,接到说。”
李善强喷个烟圈,接道:“由于地球的地壳是不断运动的,龙鱼的栖息地也在不停改变,如今它们主要分布在澳洲、南美洲,亚洲虽然有也多分布在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一带。我记得它在中国就只有一种叫做金龙鱼,其实就是大黄鱼。”
“我晓得,沿海渔民俗称红瓜,是我国的四大海产之一。可大黄鱼是海鱼,在淡水的长江是无法生存的呀?……”一根烟吸了大半,刘家俊终于说话了。
李善强点头道:“嗯,说得对!刘爹爹您家没事了吧。还有一点,金龙鱼体长多为四五十公分,和这小鱼相差太远,可要说它不是龙鱼,我再也想不出来它会是别的品种了。也许,它是大自然繁衍出来的新鱼类。”
李善强是读过水运工程学院的老牌大学生,算是众人中的秀才,众人自无不信,唯有大龙没念过多少书,咋呼道:“我看它就是个杂种,是泥鳅和江鳝下的野种。”
刘家俊烟头烫嘴方才扔掉烟屁股头,今天的遭遇似乎对他触动不小:“龙鱼也好,野种也罢,反正小鱼也没半口肉,我看还是放生吧。各位街坊小兄弟,老子今日承蒙大家算是捡回条老命,穷人家也没有什么报答的,早上捞的些许虾子,大伙如不嫌弃,就分了吧。”
众人自然推辞不受。推来让去,还是大龙人小鬼大,提议大家就地把虾子烤着吃了,只当过早。待善强、九九点了头,大龙喊上大熊、细毛两个师兄屁颠颠跑上趸船,从钢缆绳上抽出数条钢丝捋直后放在火上烫烫算是消了毒,再串上虾子,直接上火烤了。待虾壳由青转红,取了分给大家去吃。李江波和鱼虾们玩了一早上,有了感情,说什么再也不肯吃虾,只顾守着水桶,盼着能放了那小鱼。水桶里虾子眼看捞干,那怪鱼似乎也没了精神力气,蜷缩在桶底不再游动。
虾子吃光,大龙兴致高涨,非要烤了那条怪鱼,李江波自然掩住水桶不肯,一旁大人们看了哄笑不已,两人闹来闹去,水桶里的水已泼了大半,大龙身高力大,忽然夺了水桶直接架在火焰上烧:“嘿嘿,不让我烤,干脆做个鱼汤,让刘爹爹滋补滋补!”
李江波狠狠盯着大龙,似要上去和他拼命,却被爸爸一把拉住,只得哭道:“不是说要放了它咧,为什么你们大人说话都不算数!……”
众人笑作一团。
水桶里初时还有鱼撞桶壁叮咚作响,到后来渐渐没了声音。
忽地一道金光从水桶里射向天空东北方向!太阳似乎也被光芒吓得躲入云层,天空再次变得灰蒙蒙地。
众人称奇,大龙欲待取桶看其中有何古怪,忽然身边一道黑影窜出,抢先将水桶抄在手中。那人竟不顾水烫,伸手在其中抓捞,没等大家会过神来,一把抓住怪鱼吞入嘴里,而刘爹爹好端端一个白铁桶却不知怎地忽然漏了底,小半桶水尽泼在火堆上,一股黑烟升腾,燎人眼面。
“跛子!你搞么事!”大龙呵斥道。
“搞么事,哈哈哈哈……”躺在地上的跛疯子不知何时爬起来,刚才身手可一点也不像跛子。
跛疯子嘴角尤挂着鲜血,对着众人指点道:“嘿嘿嘿嘿,你们这些俗人,闯下天大的祸事还不自知。刘家俊你捉了龙王爷家里的虾兵蟹将不说,居然还胆敢抓了龙王太子,亏得龙王爷正在天宫玉皇大帝那里赴蟠桃大会,否则他老人家兴风作浪,定会淹了武汉三镇,让你们一个不留!”
火熄了,黑烟更盛。跛疯子本就邋遢的面目遭烟熏过变得乌漆麻黑,再咧嘴狂笑,露出满口森白牙齿,仿佛从水底钻出的厉鬼:“还有你们,今天在场吃了虾子的一个都跑不脱,虾兵蟹将都有数百年道行,如今命丧在此,就算龙王爷不来找你们索命,它们的冤魂也饶不了你们!”
刘家俊闻言已经慌了,忙讨了大熊的游泳(武汉当年的香烟名),递一根给跛疯子:“疯子疯子,看在我家婆娘给过你饭菜吃的份上,告诉我们,该如何化解是好。”
跛疯子点起烟,一口嘬掉半根,吐口浓烟道:“化解!你们冇看到,刚才那一道金光冲天?那是你们伤了龙太子,他的元神直上天庭,投他老子去了。若是没伤到龙太子,我还有办法,现在就是孙悟空、如来佛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了。你们一个个就等到龙王爷来讨债吧。马上就是龙年,龙王爷当值,你们惹了如此天大的祸事,今年只怕整个中国都逃不了劫数,你们几个的小命只怕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啊……”
跛疯子一番疯话似真似假,听得人人自危,连李善强也像是没了主张,刘家俊更是手都抖了起来,一根烟点了数次都没点着。终是大龙人小,血气方刚,忽地一拍大腿:“不对呀,疯子,就算我们惹了祸,可那怪物鱼,也就是你说的龙太子却是你当着我们大家的面亲自吃下去的,要说杀,也该是你杀了龙太子,你难道就不怕龙王爷的报复吗?狗日的个跛子,吃了老子的打却到这里放些疯话吓人,不光偷吃了老子的鱼汤还想骗烟吃。刘爹爹今天本来就背时落了水,哪还能禁得住你这般恐吓。老子今天不打得你认得,看你以后还敢疯言疯语骗人!”
大龙说罢奋起一脚将跛疯子踹到。众人眼见疯子吃了那鱼不假,便不再信他,齐齐上前打得跛疯子满地打滚,就连老刘也恨他弄穿了自己的水桶也照他屁股上踢了两脚,唯有李善强怕儿子沾到火星,拉着儿子远远避在一边。
一群人大多是练家子,拳脚不轻,直打得跛疯子鲜血溅在地上,仿佛一朵鲜艳的牡丹。李江波蹲地隔着人腿居然看到跛疯子冲自己眨眼笑了笑。
到最后大龙骑坐在他身上,要他求饶。跛疯子只是捱打,却不讨饶,太阳穴终吃他一拳,又晕了过去。李善强连忙过来,拉住大龙:“莫再打了,再打恐闹出人命就不值得了。刘爹爹你衣裤也干了,大家帮忙收拾一下散了吧。今天刘爹爹落水的事,到此为止,休要在街坊传言。”
众人点头称是,帮忙老刘收拾好罾网,扶着他慢慢散去。
跛疯子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在地上寻摸到根半长的烟屁股头,凑着火堆的余烬点了,遥遥望着江对面处。
天空灰白蒙蒙,好像人沉重的心情。
捱打流了一地血却不曾告饶的跛疯子脸上忽然有了两行泪水。他是在叹息自己的命运,还是在嘲笑那无知的人群?……
跛疯子就这么坐着,似乎要溶入到灰白的天地之间去。
天地雾浓。
待冷风再起时,江滩上已没了跛疯子的身影,仿佛这沙滩根本没人来过。
风歇时,寒雾更重,仿似天空沉坠的大地之上。白茫茫中,一只手伸出,拔起沙滩中一只古朴的木棍,迷蒙中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只知道残棍是刘家俊一大清早从水底里捞起来的沉木。……
那天老刘回到家中,总觉身体疲寒,喝三两枸杞药酒就点剩菜睡下,直睡到半夜开始胡话连篇……
老刘病了,直到来年开春也没去过江边。江边的罾后来十五块钱转让给了街坊老蔡家里。
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李善强把儿子送到老娘家里,匆匆去了单位。
那一天确实不是个好日子。
不一会,每个单位甚至是民权路H号的喇叭里都响起了沉痛的哀乐。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所有人都哭了,悲痛莫名。
李善强办公桌上的信纸被打湿了三张。
九九的一只衣袖上全是泪水。
大熊的一只工作手套湿得滑手,顺船边掉进的江中。
大龙的哭声回荡在教室,显得尤为嘹亮,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伤心。
李江波从没见过慈祥的奶奶这样伤心,也被吓得哭了。
只有刘家俊没哭,他在睡觉。
龙王庙的天阴阴黑黑,一个人解了刘家俊的罾没入水中,迷茫中看不清他到底是谁,看他破衣烂衫似乎是跛疯子,但个头却比跛子高了一两头。
头网起来,就捞了条五六斤的鮰鱼。那人冇得装鱼的家伙,甩了鮰鱼任它在沙滩上挣扎,又得意笑着搬罾入水。鮰鱼在地上翻滚蠕动,忽然腾空弹起来,一口咬在那人小腿上!那人吃痛,俯身去掰,哪知鮰鱼越咬越紧。血顺鱼嘴流下,不知是人的,还是鱼的。那人手脚齐用,终于将鮰鱼甩脱,小腿连肉带裤子让鮰鱼撕了个洞,血不住地淌。他大声骂着冲上去用脚猛踩鮰鱼。鮰鱼滑溜,那人差点跌倒,就捧了沙子撒在鮰鱼身上,再骂咧着用脚踩。鮰鱼无力抵抗,鼓眼望着江水,唧唧地哀叫。
那人狂笑着回头拉罾,网中黑压压全是虾蟹。他系好罾网绳头,捡些干枯枝柴,打怀里掏瓶煤油倒了,生起火来,又用手捧了虾蟹往火堆上扔。虾蟹烤熟,他用手抓了就往嘴里塞,却不怕烫!
等虾蟹烤得所剩无几,黄浊的江水带着漩涡掩过来,吞噬了汉江的绿水。江水越旋越急,漩涡中心水泡鼓涌,忽然冒出个胖头大鱼,鱼头似人般大小。那人吃惊,在火堆里捡了根长树枝当火把去刺大鱼。哪晓得大鱼张嘴喷出火来,顷刻将那人烧焦。再看大胖头鱼,摇摆脑壳变成条苍龙,吐口火将岸边渔船尽皆烧着,又腾在半空,不停喷火,集家嘴到武汉关遂成一片火海……
末了,火龙开口说:“还不算完,还不算完……”腾空往东北方向飞去。
刘家俊醒来,被子里都是汗水,他望着黑幽幽的屋顶,说着胡话,直到天亮。
七十年代的时候武汉不像现在,当时城区很小,湖汊遍布,可称百湖之城。热闹的地方也不多,整个武汉三镇就数汉口江汉路、六渡桥,武昌司门口,汉阳钟家村还排不上号。
六渡桥那块有座孙中山铜雕像是三十年代修造的,雕像正对当年繁华的六渡桥,当间一段短路叫三民路。后来,这一片地就称为铜人像。铜人像背后,三条马路如鸡爪斜斜伸出,其中民族路通到汉江的集家嘴,民权路通到长江边的王家巷,离两江交界的龙王庙不远,至于最边上的民生路则通往长江边的十七码头。
当年陆路运输落后,水运自然发达,上至长江重庆,下至上海的大客轮大多停泊在十七、十八、十九码头造就了武汉关至民生路这一代的繁华。省内往来的小客轮则多停在王家巷、四官殿附近的码头。当时的候船室就在民权路口,人来人往不仅繁荣了贸易,也使环境变得复杂。
隔着候船室不远,就是民权路H号。沿着路边窄窄一条巷子进去,里面数栋房子,最老的一栋建立于五十年代,二层木砖结构,长长一条东西走向与长江平行,每户大门并立,门前有条廊道供人通行,在一二楼楼道处修有公共的厕所。后来东角上又起了二座红砖瓦房,是二栋,最晚修造的是巷口的六层楼房,共四栋连在一起形成个口字,习惯上,大家都认它为一栋房子,叫三栋。房子虽新,每家却窄小,还是共用厨房厕所,反住得不如老房子舒坦,所以里面住的多是年轻职工。
总理的逝世就像那天江边的浓雾,一直笼罩着人心,哀伤在广播、标语、大字报甚至是人们的说话中流淌。年关将至,大人们都没了心思,再没有往年置办年货的欣喜。孩子们却不一样,放假了,尽管胸前还带着小白花,他们却像风一样在宿舍里玩闹。
每一群孩子都有个孩子王,那时民权路H号的孩子王是大龙。大龙本名王其龙,读初二,个头却和成年人相仿,身强力壮。要说王其龙,可是当年王家巷H号的名人。据说他刚刚上学因为老师批评他没做作业就贴了老师的大字报,从此成为学校里最小的革命小将。九岁那年,王其龙怀揣七分钱随宿舍的汪进哥爬上火车去大串联。汪进的姑妈在北京。半个月后,汪进被姑爹亲自押解回家。王其龙据说在北京火车站,就跟随华工武大一批革命小将们跑了。两年半后的夏天,王其龙才一身军装回到家中,兜里居然有三块二毛二分。
后来,王其龙这消失的两年半被传得越来越神,据说他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足迹踏遍大半中国,往北到过长白山,往西到过天山,峨眉山,往南去过五指山……
王其龙说他革命征程中的绝招就是当着革命群众的面念毛主席语录,然后假装体力不支晕倒,这样总能得到革命同志的最好照顾。这个方法在王其龙的革命长征中万试万灵。
大龙凭借自己的离奇经历回到学校,逍遥地过着不做作业,不考试的日子。学校包括校长在内的老师大龙只佩服体育老师赵本华。赵老师绰号华子,和九九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见大龙有体育的潜能,就介绍到九九名下作了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