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故事》04:冠军是这样炼成的
文革时期,西安东郊有很多工厂,什么纺织厂、印染厂、化肥厂、机械厂、汽车修配厂……那里面上班的人,都是工人阶级。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以,工人阶级每月有国家发的工资,有商品粮供应,每年有工厂发的新衣服。他们生活优裕,衣食无忧。
从东郊往东,就是农村。农村的生活却是另一种景象,农民干活领不到工资,地里的粮食大半交公粮,一件衣服穿很多年。那些年的农村非常破败,农民食不果腹,衣着破烂,他们生如草芥,死如蝼蚁。
尽管工人和农民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但是他们的生活天差地别,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这两个世界互不来往,互不通婚。那时候姑娘的择偶标准是“一共二干三教员,宁死不嫁庄稼汉。”所有农民的终极梦想就是当工人;而对工人最残酷的处罚就是吊销商品粮户口,变成农民。
有一年,东郊化肥厂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工厂食堂里的两笼馒头丢了。
丢失了馒头,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件大事。工厂保卫科在食堂里里外外查看,查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工厂里的职工和家属子女都有国家供养,谁会偷馒头,而且是偷那么多的馒头。馒头放置时间长了,会发霉的。
化肥厂正感到蹊跷的时候,一天早晨,漂染厂食堂里的两笼馒头也丢失了。
漂染厂保卫科同样进行了艰苦侦查,同样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两个工厂的保卫科把这件事情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分析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定是有人故意搞破话活动。于是,派出所派人进驻化肥厂和漂染厂。
奇怪的是,化肥厂和漂染厂此后风平浪静,而汽车修配厂又出事了,阶级敌人同样光顾的是食堂,进了食堂同样偷的是馒头。
派出所召开全体人员会议,他们研究后决定,夜晚排出所有人出去巡逻。他们估计,这个阶级敌人肯定还会来的。
五天后,这个阶级敌人果然来了,这次,他光顾的是机械厂。
那时候的派出所设施简陋,干警出去办案时,都骑着自行车。这天晚上,他们人手一把自行车,在东郊工厂外的大道小径上巡逻,突然看到有一个人从机械厂翻墙出来。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干警小王,小王对着人影喝道:“站住。”那个人不但没有站住,反而跨上一辆停在树荫下的自行车,向前疾驶。
小王把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噙在嘴里,一股激越的声音破空而起,附近听到声音的干警急急赶来。小王指着前面说:“就是那个骑车子的,追!”
三名干警正当年轻,沿着大道一字排开,向前追去。自行车轮胎碾压平坦的炭渣路面,发出清爽的沙沙声,像一群蚕争先恐后地吞食桑叶。夜风呼呼掠过耳边,道路在眼前竖了起来,又突然倒下,他们觉得自己骑得很快很快,可是,那个人影却愈来愈远,最后在视线里消失了。
三名干警无奈回到机械厂,走进食堂一问,又是两笼馒头丢失了。
从东郊往东,就是农村。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个偷馒头的是一个农民。工人阶级才不会偷馒头的。事情现在弄大了,整个东郊都知道有一个农民偷他们食堂的馒头,派出所要是抓不住这个贼,就给工人阶级没法交代。
那时候的生产队管理严格,每天社员去地里干活,队长都要点名;每天晚上收工,也要点名。点完名后,社员拿着自己的记工本去记工员那里登记,如果没有登记,就等于这一天白干了。所以,这个偷馒头的农民要趁着天黑从自己家骑到西安东郊,又从西安东郊骑到自己家,还要赶上第二天下地干活,他家肯定就在东郊往东五十里的范围里。骑自行车一夜间骑行一百里,这应该是最高纪录。
西安往东五十里,是渭南。派出所联系了渭南的同行,查找了一个月,依然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而且,这个人此后再没有关顾过东郊工厂。
西安东郊有十几万工人,工人们下了班以后,就沿着东郊公园行走,派出所就在东郊公园旁。每天,都有很多工人问:“那个偷馒头的抓住没有?”派出所的人摇摇头,有的工人言辞激烈,就说:“你们能干什么?连个小毛贼都抓不住。”
派出所长脸上挂不住,就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西安市公安局。公安局开会讨论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引蛇出洞。
半个月后,渭南地区各县都接到了一个通知,选拔二十名运动员,去地区参加自行车比赛。
比赛地址是在从渭南到大荔的柏油路面上。渭南地区下面有十个县,每个县二十名运动员,一共是200名运动员。每个运动员都是自带自行车。那时候农村的自行车都是二八型加重自行车,这种自行车的后座可以驮运三百斤重的东西。
200名运动员在渭南起点排开,便衣警察夹在大荔终点的人群中。渭南到大荔有60公里。
运动员中有个人叫佳明,潼关县人。
比赛一开始,所有运动员都像被猎狗追撵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唯独佳明在慢悠悠地抽着烟卷,脸上笑眯眯地,看起来很享受。围观的人喊快骑快骑,佳明轻描淡写地说不急不急。潼关县的领队慌了,他走到佳明身边,悄声说:“工商局的来了。”
佳明一听,翻身骑上加重自行车,一溜烟地跑了。
围观的人全都笑了。领队笑着解释:“这小子以前是贩私粮的。”所谓贩私粮,这是山区一种特殊职业。山区产小麦,平原产包谷。但是小麦产量不如包谷,价格却比包谷高,也比包谷好吃。为了能够让孩子吃饱饭,山区的人就骑着自行车驮着小麦,来到平原换更多的包谷。这类人就叫贩私粮的。工商局抓住贩私粮的,是要没收自行车的。那时候,一辆自行车就是一户人家所有的家当。
那场自行车比赛,佳明得了第一名,他把第二名甩出了有十多公里。
干警小王那天穿着便衣,藏在终点的人群中,他左看右看,看到佳明就是那天晚上从机械厂翻墙出来的人。
小王走上去,给了佳明一根纸烟,和他攀谈起来。
小王:“老哥,我见过你。”
佳明:“我们认识?”
小王:“不认识。”
佳明:“你在哪里见过我?”
小王:“西安东郊机械厂。”
佳明:“哦,我以前在那里当过厨师。”
小王心想:怪不得你对东郊一带那么熟悉,原来是内鬼。
小王:“后来咋不干了?”
佳明:“被开除了。”
小王:“为啥?”
佳明:“一点小事,不说也罢。”
小王:“你得了冠军,是哪个县的?”
佳明:“潼关。”
小王一听说佳明是潼关来的,一下子泄气了。潼关距离西安东郊一百多公里,骑上自行车,要一个晚上打一个来回,比登天都难。
小王回到派出所后,汇报了这个情况。所长立即去了机械厂,调出档案,发现十年前机械厂确实有个厨师叫佳明,工人身份,家在潼关,因为把机械厂的面粉偷偷向家带,被开除了,变成了农民。
小王又来到了潼关,进一步了解佳明的情况。佳明家在樊家川。樊家川的队长带着小王找到记工员,看到这几个月佳明天天早晨都按时出工,天天晚上都来记工。
用专业术语来说:佳明没有作案时间。
小王准备离开的时候,队长说了一句话:佳明这小子,骑车子快得很,连马都撵不上。
小王突然心生一计。
当天黄昏,收工后,队长找到佳明,偷偷给了他一封信,说这是一封重要书信,一定要交给西安市公安局,而且,天亮后还要回来,不能耽搁农业生产,因为公社要来人检查试验田。
佳明问:“什么信?”
队长说:“这是党的秘密,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
佳明说:“我知道了。”
佳明骑上自行车出门了,小王走进队长家,等候佳明回来。
凌晨五点左右,队长家门口响起了自行车的刹车声,佳明看到灯光,兴奋地说:“队长,我回来了。”
小王走出来,把手铐戴在一脸愕然的佳明身上。
佳明被带到西安,他承认,东郊工厂的馒头是他偷的。他有五个娃,娃娃们饿得慌,他就去偷工厂的馒头。
按照当时的规定,佳明面临着被判刑三年。
这件事情当年在陕西传播很广,传到了省革委会领导的耳中。省革委会领导听到公安局逮到了这一个奇人,一晚上能够骑行四五百里,就想看看。
省革委会有一辆伏尔加汽车,革委会主任就对佳明说:“你和汽车比赛,你能骑过汽车,我就放了你。”
那天,似乎全西安的人都出动了,都来看自行车和汽车的比赛。比赛开始,汽车的引擎声刚刚响起,佳明已经蹿出了几十米。汽车司机猛踩油门,屁股后面是浓浓的黑烟,看着快要赶上佳明了,突然,前面出现了拐弯,佳明一只脚点地,自行车像只燕子一样斜飞而过,汽车急急刹闸,像只蜗牛一样慢腾腾地转过弯来,而佳明已经飞到了百米开外。
比赛的结果是,佳明第一,汽车第二。
看到这场比赛的人,全都给佳明鼓掌。
省革委会主任走到佳明跟前,佳明说:“我要回去,你放了我。”
省革委会主任说:“不能放你,要把你派上大用场。过几天是全国自行车比赛,你要是能够替陕西省拿到冠军,我不但放了你,还安排你的工作。”
佳明喜滋滋地答应了。
那年的全国自行车比赛,是在山西雁北举行的,有一百多名运动员参加。别人骑的都是专业赛车,唯独佳明骑的是飞鸽牌二八加重自行车。这种车的车身重量,是专业赛车的好几倍,可是,佳明骑不来赛车,赛车太轻,他一骑就会摔跤。
比赛开始,赛车像一只只离弦之箭飞了出去,佳明的加重自行车落在了最后面。这一百多名运动员中,唯独他是业余的。雁北多山,山路崎岖。赛程过半,就进入山路。山路上遍布瓷碗大的石头,赛车一碰上去,就会摔倒。而贩私粮的佳明走惯了这种山路,他左拐右拐,骑着加重自行车就像踩着高跷一样,顺利通过了这段山路。
山路过后,前面是一长段下坡,坡度太陡,别人捏把闸滑行,山路两边都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佳明放开闸,自行车全速滑行,他贩私粮的时候,骑过的山路比这段陡多了。
最后的比赛结果是,佳明第一。
佳明获得了那年的全国自行车比赛第一名,进入了国家自行车队。那时候中国和外界隔绝,没有机会参加世界比赛。如果佳明参加了国际比赛,很有可能获得世界冠军。
《乡间故事》05:三张牌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篇文章:“贫农张大爷,手上有块疤。 大爷告诉我,这是仇恨疤。 过去受剥削,扛活地主家。 地主心肠狠,把我当牛马……”现在,这篇顺口溜早就从小学语文课本中消失了。
我们村也有一个张大爷,他也是贫农,是那种名副其实的贫苦农民,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他总是穿着一件结满了虱子的烂棉袄,圪蹴在村口南墙下晒太阳。看到每个人从面前经过,他都讨好地笑着。
听人说,他年轻时代阔绰过,是同州府最有钱的大少爷,然而,他败光了家产,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很多年以前,同州府是关中道上的一座名镇,要从西安过黄河到山西,这里是必经之地,所以,处于水陆要道的同州府异常繁荣,这里有妓院,有赌馆,有杂耍班,有说书场,有戏园子,有斗狗场……
同州府首富,是做皮货生意的张家,张家北上内蒙,低价收购毛皮,装上几十挂马车,逶迤南下,穿州过县,来到同州府,转手出售。由于张家毛皮是百年老店,又诚信经商,所以,生意越做越大,房子越盖越高,家财越堆越多,整个关中东府,都知道有个张家。
张家有个独生子,叫张岐凤,娶了老婆,结了婚,还没生孩子。
张家老爷是个出名的吝啬鬼,家财万贯,却舍不得花钱,他自己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而且要求家人也这样做。
有一天晚上,张岐凤来到戏园子,戏园子正在演秦腔《周仁回府》。
陕西人对秦腔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无论贫富贵贱,长幼尊卑,即使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也能唱几段秦腔。《周仁回府》更是秦腔名戏,男女老少都喜欢看。
张岐凤正看得入神,无意中一扭头,看到身边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那女子的表情随着戏台上的剧情变化而变化,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张岐凤心猿意马。
张岐凤再也没有心思看戏台了,身边这个女子像一块磁铁一样紧紧地吸住他。那个女子也感觉到张岐凤火辣辣的目光,她对着张岐凤微微一笑,她的明眸皓齿让张岐凤半边身子都酥了。
戏院散场了,张岐凤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女子的身后。女子又回头对张岐凤一笑,张岐凤赶紧涎着脸贴上去。
女子家在西安,她说她来同州府是走亲戚的,第二天就要回西安。
张岐凤跟着女子来到了她的亲戚家,亲戚是一个胖老头,一脸和气。张岐凤听到女子把他叫舅舅。
此后,张岐凤经常去往百里外的西安,他谎称去西安谈生意,要把他们的皮货店开到西安,他爹也没有生疑,给了他盘缠。
张岐凤去了西安,就和女子住在一起。女子甜言蜜语,颠鸾倒凤,那种风骚,远非张岐凤那个从小接受孔孟之道男女大防的老婆可比。
张岐凤想把女子娶回家,女子问:”你家有多少钱?“
张岐凤说:”我家是同州府首富。“
女子说:”小小的同州府算什么,还比不上西安的普通人家,你要能在西安买上一座临街的大宅子,再说娶我的话。“
张岐凤一打听,要在西安买上一座临街的大宅子,需要一大笔钱,他家可能会有这么多钱,可是他怎么开口向爹要?即使他开了口,爹又怎么会给他?
女子说:”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只要会打三张牌,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张岐凤问:”什么叫三张牌。“
女子说:”三张牌就是飘三叶,几个人围圈对赌,谁的点数大,谁就赢了。“飘三叶是西北一带的叫法,还有一种叫法是扎金花。
张岐凤问:”怎么玩?“
女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副扑克,对张岐凤说:“三张牌,指的是每个人手上有三张牌,两个人可以玩,五六个人也可以玩。这三张牌比大小,最大的是赢家。”
张岐凤又问:“什么牌是最大的?”
女子熟练地洗了几张牌,然后从里面抽了几张,三张三张一组,她比划着对张岐凤说:“你看,三个一样的,就叫豹子,三张A是最大的,三张2是最小的;三张数字连在一起的,花色相同的,就叫同花顺,AKQ最大,A23最小;三张花色相同,但数字不连的,叫金花;三张数字相连,但花色不同的,叫顺子;三张牌中有两个数字相同的,叫对子;三张牌没有任何特点的,叫散牌。这些牌中,豹子大于同花顺,同花顺大于金花;金花大于顺子,顺子大于对子,对子大于散牌……很简单。”
张岐凤和女子玩了几把,觉得很有意思。他一下子喜欢上了三张牌。
女子说:“出门向东走一百米,有一家赌场,你可以去那里转转看看,说不定能够赢一把。”
张岐凤难堪地说:“我爹没给我多的钱。”
女子说:“我这里有些钱,你拿上,胆子放大点,输了算我的,赢了对半分。”
张岐凤大度地说:“赢了全部归你,你是我的女人。”
当天下午,张岐凤就去了赌场,还没过半个时辰,他就垂头丧气回来了。
女子说:“你肯定被人家蒙了,十赌九骗,你不骗人,人家骗你。我教给你怎么偷牌。” 张岐凤惊异地看着女子。
女子笑着说:“你别这样看我,看起来怪吓人的。我爹以前就是开赌场的,知道这里面的窍门。他赢了一大笔钱后,就关门了,带着我娘回了四川,把西安这座宅子留给我。我跟着我爹学会了这些手段。你出门可别告诉别人,我知道这不光彩。”
张岐凤说:“你是我的女人,我咋能出去乱说呢。”
女子说:“只要你赢了钱,买座临街的大宅子,我们就不去赌场了,以后就享清福。”
张岐凤听得心花怒放。
此后的很多个夜晚,张岐凤泡进了赌场里,他对赌场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那个女人的兴趣。他相信那个女人,就像相信他妈一样。他把钱全部交给那个女人保管。他认为床上建立的友谊,是坚不可破的鲜血凝成的友谊。
那年冬天,张岐凤赢了很多很多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赢了多少钱。大年三十的夜晚,那个女人摆了一桌酒席,两人举杯相对,都喝得有些醉意。
女人问:“大过年的,你怎么不回同州的家?”
张岐凤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女人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三张牌吗?”
张岐凤摇摇头。
女人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空有一身绝技,不能走进赌场,我教给你,你在赌场赢钱,就等于我在赌场赢钱。我没有看错你,你不但头脑活络,还有良心。”
张岐凤说:“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我赢到钱全部给你,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女人说:“开过年后,你再去赌馆几场,然后我们就买一座临街的宅子,然后你不再赌了,回家安安生生过日子。”
张岐凤点点头。
过完年后,张岐凤再次走进赌场,然而,赌场里却没有人和他对赌了。他们都把张岐凤叫赌神。他们看到张岐凤,就喊:“赌神来了,赌神来了。”
那些人的叫喊声刚刚结束,从门外走进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老汉,老汉头发稀疏,满身酒气。他看着张岐凤说:“我和你来,敢不敢?”
张岐凤说:“没有什么不敢的。”这个乡下拾粪老汉一样的人,他根本就没有拾掇在眼里。
然而,连来几盘,张岐凤全都输了。拾粪老汉的眼睛好像能够看透他手中的牌,张岐凤急得额头上汗水直冒。
临近黄昏的时候,张岐凤一盘没赢,身上的钱输光了。他满脸窘态站起来,拾粪老汉拱手说:“承让,承让。”
张岐凤年轻气盛,他说:明天你敢不敢再来?“
拾粪老汉说:”没有什么不敢的。“
当天夜晚,张岐凤回到了女子家中,向女子说到了今天遇到的事情。女子问过了拾粪老汉的长相后,说:”仇家上门了。“
张岐凤问:”什么仇家?“
女子说:”十年前,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我爹在赌场赢了一个人,这个人对我爹说,他十年后会来找我爹。我爹刚开始听说这个人在钟南山学艺,但后来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爹也就忘记了这件事。但是这个人的样子我一直记得。他姓刘。明天你和他对赌的时候,问他姓什么,我估计九成九都是这个仇家上门了。他一看到你取牌出牌的手法,就知道你是谁的传人。“
张岐凤说:”这个人的千术太厉害了,我的每张牌他几乎都知道。“
女子说:”明天你多带点钱,如果输光了,再做计议。“
第二天,张岐凤身上装着比先一天多了两倍的钱,再次来到赌场。那个拾粪老汉早早在等候。双方寒暄两句后,就坐下来对赌。
张岐凤一直想着他会有翻盘的机会,然而一直到午后,他的钱又输光了,依然没有赢一盘。
张岐凤失魂落魄回到女子家中,向女子说了今天的情况,女子说:”看起来只有我爹才能对付他,可是我爹这些年隐居川中,也许找上一年半载,也找不到他,不如这样,我去找我舅舅,你和我舅舅合起来,一起干掉他。“
张岐凤感到一股英雄气凛然而生,他要和舅舅并肩作战,抵御仇敌,他认为他翻盘的机会很快会来到。
第二天,舅舅就从同州赶来了。他来后顾不得休息,就展开了反攻。说也奇怪,舅舅来后,张岐凤的运气突然好转,连赢几盘。
到了夜晚,回到家中,舅舅问:”你输的钱都赢回来了?“
张岐凤清点后说:”才赢回来一半。“
舅舅说:”舅舅和外甥并肩战斗,明天继续努力。“
此后,张岐凤和舅舅合起来,想要”圈住“拾粪老汉。可是,拾粪老汉滑得就像泥鳅,总是抓不到手中。他们的钱日渐减少。后来,张岐凤赢到的钱都输光了。
张岐凤气得两眼发黑,舅舅问:”你想就此罢休吗?“
张岐凤说:”我要全部赢回来。“
舅舅说:”好,有志气。“
然而,想要翻盘,他们手上已经没钱了。
舅舅说:”同州府我还有一座宅子,抵押出去。“
张岐凤头脑一热,也说:”同州府我也有宅子,全部抵押。“
舅舅出去了一趟,很快就找到了公证人,公证人立下字据,借给他们钱。如果钱还不起,宅子就用来抵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月,他们抵押宅子的钱,又全部输光了。
公证人拿着字据来到了同州府,将舅舅家的宅子卖了;然后,他来到张岐凤家,张岐凤的爹娘和媳妇都被赶了出去。后来,媳妇改嫁了,爹娘活活被气死。
身无分文的张岐凤了来到西安,找到女人家中,却被告知女子搬走了。此前,女子是租住这里的宅子。
女子不见了,舅舅不见了,那个拾粪老汉也不见了,公证人同样不见了。
张岐凤没脸再回去,他成了一名乞丐。
1951年,同州府土改分田地,张岐凤有了自己名下的三亩地。这三亩地其实以前也是他家的,只是他从来不去地里看看。张岐凤此后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劳动人民的日子。
1952年,张岐凤去西安交公粮的时候,看到城门口贴着告示,有一个诈骗团伙要被枪毙。下午召开公判大会的时候,他出于好奇,就挤进去看,这才发现,女子、舅舅、拾粪老汉、公证人全部都是一伙的。那个女子此前还当过妓女。
张岐凤赶着马车走出西安的时候,他听见远处有人在高唱秦腔:”世事沧桑总难料,悲欢离合无处说,人生匆匆几春秋,哪里黑了哪里歇……“
这几十年,张岐凤就这样走过来。
《乡间故事》06:铁匠铺
我很小的时候,我们村口有一个铁匠铺。打铁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也许五十多岁,也许四十多岁,小时候的我并没有留意他的年龄。他操一口抑扬顿挫、高低错落的河南话,是从河南流浪到关中的。
铁匠不识字,但是很喜欢听故事。我记得很多个漫长的冬夜,铁匠铺里炉火通红,温暖如春,我就着摇曳的炉火,给他念手中的故事书。常常地,他突然就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墙角的蛛网在笑声中颤抖不已。
他不识字,但是却会背诵这样一首诗歌:不事雠仇不畏难,布衣报国寸心丹,胡儿杀尽归来日,仍向清溪理钓竿。当时,尽管我不知道这首诗歌写的是什么,但是能够清晰地记得这首诗歌中的每一个字。很多年后,当我开始以暗访记者的身份行走江湖的时候,遇到一名道士也会背诵同样的诗歌,我向他请教,他说:会背这首诗歌的人,一定是洪门中人。
哦,我终于明白了铁匠的身份。他是高人,隐居在我们村口的铁匠铺。
铁匠从来没有说过他以前的事情,人们对他的了解,是从他来到我们村庄开始。
铁匠力气很大,个子很高,他曾经和人打赌,双手将打麦场的碌碡举过头顶,那一个碌碡,少说也有五六百斤重。还有一次,一匹拉车的马受惊,沿着乡间道路狂奔,眼看就要跑进村庄,村道上有一群玩耍的孩子,他们看着愈来愈近的惊马,全都吓呆了。铁匠从铁匠铺冲出来,扑上去抱住了马头,硬生生将惊马扳倒了。
铁匠、木匠、瓦匠、泥水匠、裱糊匠……都是那个时候农村离不开的手艺人。一般的铁匠铺都需要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拿着小叫锤,年轻的拿着大铁锤。老的左手从炉膛里夹出烧红的铁块,右手的小叫锤敲向哪里,年轻的大铁锤就砸向哪里。小叫锤像小鸡啄米又轻又快,大铁锤像饿鹰捕食又急又猛。两个人需要默契的配合,才能够打出一件农具,锄头呀铁锨呀镰刀呀什么的。但是,我们村口的铁匠铺只有一个铁匠,铁匠单臂抡起八磅锤,叮叮当当,大气不喘,一件像样的农具就打成了。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看三国水浒,我想,铁匠如果生活在那个时代,一定是万人敌式的英雄好汉。生在三国,他就是关羽张飞;生在大宋,他就是鲁达武松。可惜他生不逢时,生活在枪炮时代,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铁匠力气很大,胆子更大。
我们村庄向北几十里,就是黄龙山。黄龙山地广人稀,沟壑纵横,过去土匪出没,后来野狼出没。穿过黄龙山,就是陕北重镇洛川。我们这里的人要到洛川,洛川的人要到我们这里,需要大白天结伙同行。三更半夜,狼声起伏,没有人敢于从这条山路上经过。
洛川有铁匠一个朋友,他每年总要去往洛川一趟,去的时候是夜晚赶路,回来的时候还是夜晚赶路。那时候农民要离开公社地域,需要大队开具介绍信,在经过大队领导政治审核合格,而且不影响农业生产的前提下,才能够出门上路。否则,会被白天巡逻的民兵抓住,办学习班的。
有一次,铁匠走这条山路的时候,与狼群遭遇,前方有十几只狼挡住了去路。铁匠慢慢把身上的羊皮大氅脱下来,反穿在身上,羊毛朝外,羊皮朝里,然后,手中握着随身带着的一把尖刀,趴在地上,慢慢接近狼群。狼群看着面前这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不知道该不该进攻。
铁匠和狼群的距离越来越近,狼群还在犹豫不决。距离铁匠最近的那只狼歪着脖子,端详着铁匠,铁匠突然一跃而起,扑向那只狼,手中的尖刀插进了狼的脖子。
其余的狼看到这种情景,全都吓跑了。
打狼对铁匠这样的好汉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最传奇的是,将狼窝掏了,还打死了一只金钱豹。
顶贴人好少,是不是大家都喜欢看那些神呀鬼呀僵尸呀故弄玄虚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