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 作者:郑义(转载)


  
  作者:郑义
  
  一
  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区的两派斗争已达到白热化状态。代表们正在中央办的学习班谈判,讨价还价。而在下面,双方正紧张地调兵遣将,准备抢占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有重大意义的战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实,以取得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不久,造总兵团这一派的外围三县先后失守,井冈山这一派则已集结八县兵力,兵临城下。在这严重的情势下,北京的汇报会上,中央文革首长表示对我们两派的情况十分关切,并分别向双方旗帜鲜明地表了态:“造反有理!你们是左派,我们是支持你们的!”并重申了江青“九·五讲话”文攻武卫的原则:“当阶级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手无寸铁,怎么行呢?”“谁要对我武斗,我一定要自卫,我一定还击。”根据北京来电,两派都编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来几次关于文攻武卫的讲话摘录,广为散发,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为维护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斗的。大家决定,丢掉幻想,实行文攻武卫。
  我们造总兵团作战部决定趁对方攻城部署尚未完成之机,立即拿下六中“文攻武卫”广播站。因为它象楔子一样,插进了由我们造总占领的城区。在战斗打响后,如果井冈山那一派往外一突,我们的防线就会腹背受敌,形成两面作战的困境。要是没顶住,撕开了口子,我们只有撤出整个中部平原,被人家挤到边远的西北一隅,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任务交给了青年近卫师。
  师部开了半天会,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师部李红钢来告诉我,说是决定叫我先去侦察一下。因为我这个美术教员从未参加过武斗,每天背着画夹到处画水彩,人们都以为我是一个逍遥派画家,其实我已经执行过几次侦察任务了。
  我绕到学校侧面,小心地翻过围墙。墙内,几排高大的垂柳把柔软的枝叶一直拖到地上,和茂密的蒿草交织在一起,简直是人迹不到的原始森林了。我悄悄地摸过这密不透风的柳帐,一片奇异的景色突现眼前:
  大操场上长满野草,纵横着几道交通沟、战壕。几个新构筑的机枪火力点,互成犄角之势。主楼上弹痕累累,一面破碎的战旗在秋风中轻轻摆动,不时翻露出“文攻武卫”字样。两排红色的枫树球拥着主楼,在中午的秋阳下象火焰似地烨烨发光。而树下,密布着装满火药的大铁炉……
  ……钢笔稿很快打完了,我打开调色盒赶紧着色。转身就跑的念头紧紧缠绕着我,使人顾不得用心调色,各种单色毫无变化地抹上去。先用草绿盖上草地(我没敢画出战壕和机枪火力点,只是在草丛中做了记号,标出了位置),再用土黄把主楼平涂一遍,湖蓝的天,大红的旗,橄榄绿的柳树;最后涂上桔黄,稍稍调了点红,定了定心,细致地点画出那一树树火焰般的枫叶,我喜欢这火红的枫,每个秋天都要画的。而且,这树丛中,我标出了那些具有极大威慑力的大火炉。这对于战斗是至关……
  “不许动!举起手来!”背后一声低沉的喝斥。
  坏了!——我的心一下停止了跳动。等我还未反应过,手中的画夹已被夺走了。
  “往前走!”——我只好撩开柳条,走出了茂密的柳帐。几个端着半自动步枪的年轻人将我围起来。
  “做甚来了?”一个男孩子揪住我的衣领。看样子他最多是老初二的。要是过去,我声音高点,说不定还能把他训哭呢!他恶狠狠地骂道,“狗造总!我们还没死绝哩!”然后把刺刀往我脖子底下一晃。
  “没画什么……风景画……是张钢、钢笔淡彩……”我紧张得答非所问地结巴起来。
  “还不吐实话?娘的!你想死想活?”骂着,他掉过枪来给了我一枪托子。
  “我没说半句假话哇!”我忍住疼,急忙辩解。一看他又瞪起了眼,我忙不迭地叫道,“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嗯,语录背得好熟!放开他,小兔子。”一个姑娘从背后慢慢走到我面前,“你再背一条:语录本第十一页,快点!”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
  “怎哩不响气了?不是什么?快点!”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好了!”她喝住我,从别人手中接过画夹子,冲我扬了扬,说:“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懂吗?”
  然后,她拿起画来,几个人围过去。
  “看那枫树,好看啊!”
  “哈,画得挺美哩!还有咱们的战旗,看那红!”
  “连咱们楼上的标语都画上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连用刺刀对着我胸口的孩子也忍不住歪头想看看。我心里一阵轻松:幸好没急着走——色彩果然打了掩护!
  那为首的姑娘抬眼审视着我,突然问:
  “画写生,为甚不如实画?为甚不画战壕、炸雷?”
  我想尽量顶住她的突然袭击,镇静地说:
  “破坏风景,不堪入画。”
  她眼睛里隐约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扭头对同学们说:
  “我押他上主楼去,你们还是去干你们的事吧!”
  我一听,愣了,苦苦哀求道:“小同志们,放我走吧!下次再不敢来了!这完全是误会呀!”
  姑娘一拉枪栓,把子弹顶上膛:
  “误会?误会也得说清楚!少废话,背上画夹,头里走!……东张西望做甚?别打算跑啊——嫌疑犯嘛,我还不敢把你打死,可是一梭子打断你一条腿总还是敢的哩!”
  完了!没指望了!我心里一凉:进了主楼,就不容易出来,即使盘问不出什么,今晚仗一打开,那还不是陪进去了!跑吧?不行,看来她真敢开枪。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朝主楼走去。
  沿着荒草没踝的林荫道,拐了两个弯,我们走到了楼前的枫林里。突然,这姑娘两步赶上来,把枪口一抬,轻声叫道:
  “王老师,您不认得我啦?”
  ——我的学生?霎时,我又惊又喜,停住了脚步:
  “你是——”
  短发,男孩子似的短发,方脸盘,薄薄的嘴唇,神气的翘鼻子,散乱的额发下,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在树荫下闪动着骄矜的光芒:
  “六二年,您毕业刚分到咱们学校教美术,头一个班就是我们哩!”
  她见我仍然记不起来,就把头发向后抹了抹,说:
  “辫子剪了……卢丹枫。”
  丹枫!——想起来了:现在“文攻武卫”广播站的播音员,原高三丙班团支书,初三时我教过她几天。
  “您真的是一直在逍遥,不是来侦察的?……什么地方不能画画儿,偏偏往这儿跑?这是什么时候!”她愤愤地责怪道。
  我只好满脸堆笑,言不由衷地骗她:
  “快一年没回学校了,挺想的……秋天色彩丰富,是画风景的最好的季节:柳树还绿呢,杨树已经黄了。还有这枫树,看霜一打,都红透了……”
  “您不骗我?……那,我放您走吧!——您先顺墙根往北跑,听到我的枪声后,往东一拐就是柳树林……”
  看着她明亮真诚的大眼睛,我心里真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今天晚上,就要玉石俱焚了!我想告诉她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我们两派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争夺象泥封一样锁住了我的嘴。我只好说:
  “丹枫,听说人家最近要来围攻你们呢!”
  “嗳,早知道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怕死就不革命了!再说,我们已经把他们反包围起来了,打起来,没他们便宜占!”接着,她朝我扬扬手中的那张画儿,又说,“王老师,这张画您可不能带走了。如果您还要,我替您保存吧!”最后,她微笑着,满怀信心地说:
  “毛主席说:‘跨过战争的艰难路程之后,坦途就到来了。’——等我们红色政权巩固了,文化大革命最后胜利了,那阵啊,您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吧!”
  我只好默默地转过身去,泪水都快冒出来了。
  “站住!……王老师,您认得李黔刚吧?——听说他前些日子改名了:因为‘黔’字拆开是‘黑’‘今’,太反动,改成红钢了。——现在据说也算他们造总的一个头头。原来学生会的。”
  我点了点头。
  而丹枫此刻却陷入沉思之中。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头顶的枫叶,良久不语。忽然,她轻盈地纵身一跳,从头顶上摘下两片红透了的枫叶。她把枫叶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淡淡羞涩。
  “给我捎个信儿,好吗?……”
  说着,她把枪往肩上一背,抓过我的画夹,嘴里抿着叶柄,在一张水彩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精巧地叠起,递给我:
  “别叫别人看见,亲手交给他……好吗?”她把枫叶从嘴上拿下来,又说,“把这也给他吧。”接着爽朗而略带羞涩地莞尔一笑。
  这是两片火焰般的并蒂的枫叶。我接过来,和信一起放进我内衣口袋,我想起来了:先前李红钢申请加入青年近卫师那阵,就有人反对,说他和卢丹枫极好,而卢丹枫却是井冈山那一派的骨干。后来因他一直矢口否认,又加上作战勇敢,才正式让他进了近卫师。现在看来,还真有其事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同情而忧郁地看着丹枫。
  丹枫把枪下肩,轻轻打开保险。她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好象是说,好了,走吧!
  我扭身便猛跑起来。
  “站住!站住!”丹枫大声喊叫着。我跑得更快了。“哒哒哒……”枪声响了,一串子弹从我头顶飞过,打得枫叶乱飞。我记起丹枫告诉我的活,马上往东一拐,几步就窜进了柳林。浓密的柳条打着脸,讨厌的蒿草缠着腿,我不顾一切地尽力快跑。……突然脚下一空,我一头栽进了一个坑,几乎摔得昏死过去。我试图爬起来,脚却不听使唤了。背后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这万分危急之际,我发现:这竟是一个打开了盖的暖气沟!什么也来不及考虑了,我一头钻进去。刚爬进去,外面已传来人语:
  “是不是钻沟了?没见人翻墙呀!”
  “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回去拿手电。”
  我忍着剧痛,拼死往里爬去……
  我精疲力竭地从暖气沟里钻出来,早已不是人样了:衣服全被管道卡住扯成条条。全身划满了口子,还光着脚,鞋也没了。谁要想画“逃亡者”,我就是最好不过的模特儿了。更为不幸的是,我发现,这竟是主楼!——没让人家抓回来,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但我又不敢再钻下去,如果有人正在顺着爬过来找我呢?无奈,我只好盖上沟盖,溜进一间教室躲起来。
  刚刚喘过气来,就听到几声低沉的爆炸声和激烈的枪声——他们等不上我,战斗开始了。我赶忙站起来,从窗户向外望去:学校前面的墙已被炸塌了好长几段。我们的人已经冲进来,但被大操场上那几个掩体里的机枪顶住了。人们被压在地面上,头都抬不起。掩护进攻的几挺机枪刮风似地叫着,没把人家火力压制住,只是打落了厚厚一层树叶。
  战斗越来越激烈。我头顶上有挺机枪,因此我这一楼也沾了光:不用说玻璃一块不剩,连窗户扇也打碎了。我只好爬到北面的教室里。北面不会有战斗,这是我们给他们留下的一条退路。忽然,窗外有人说话:
  “丹枫,你们看,从北面出去,可能问题不大,翻过土墙就是居民区了。他们三面包围,留下北面,看来是想拔钉子,把咱们打出城去。你们找到方面军指挥部,问明白了:咱们这里,还守呀不守?把咱们的意见说清楚:咱们是插在他们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坚决不能撤!”
  “保证完成任务!走,小兔子!”
  我紧张地屏息倾听,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北面,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埋伏了一挺机枪。但愿他们能严守命令,不打突围,只打外援。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没有枪声,我悬念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躺在窗户根下,一些有关丹枫的事总索绕在脑际……
  过去,丹枫是团干部,又是全校学毛选积极分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林彪发表《再版前言》,丹枫不但把它背熟,还在一次全校学毛选经验交流会上,从那个红本子上,把一条条语录背出来,讲她怎样“反复学习,反复运用”。为了解释“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原则,她蹬地站起来,走到讲桌前,强烈的聚光灯,把她的影子投射在讲台上……台下传来会意的笑声。丹枫看了看自己直挺挺地站在台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可我并不是根竿子啊!”在满堂大笑中,“立竿见影”的原则和丹枫那笑盈盈的形象一起生动地植入大家的脑海。
  后来,在一次批判会上,同学们揭发批判校领导抵制学毛选的伟大群众运动时,有人念了页码,叫他们背几段语录。可笑得很,书记、校长、教导主任,竟没有一个象点样,当场出丑。张校长还有点不服气,嘟囔了一声:要这么个检查法,谁也不行!丹枫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台上,把语录本往张校长手里一塞,说:来吧,随便哪一段!张校长愣住了。大家你一条我一条地点了十来个页码,不管是常用的还是生僻的,丹枫一律背得滚瓜烂熟。这把大会主席也惊呆了,他翻了半天,点道:二百七十一页二段。大家刷刷地翻着,接着一片沉寂。丹枫想了想,答道:语录本只有二百七十页,没有二百七十一页,更没有等二段……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了她的话尾。那一排当权派们,个个都低下了头……
  主楼南面的战斗似乎已远去了,我无所事事地躺在水泥地上,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些事。突然,北面传来一个长长的机枪连射。我心里一惊,猛地跳起来——我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是埋伏在废水塔上的那挺机枪!
  ……一个背枪的年轻人,就是那个打了我一枪托的“小兔子”,抱着一箱子弹,从低矮的土墙上慢慢跌下来,一动不动了。墙上,刚刚出现了两只手,机枪又扫过去。那扒在墙上的两只手消失了,一切复归于沉寂。丹枫!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完了吗?我颓然地躺倒了。
  楼上响起一阵紧张的脚步声,人声,砸窗户声。看来是把南面的一挺机枪搬过来了——显然,有什么新情况。我又站起来:对面土墙根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不知是用刺刀还是用枪托弄开的。丹枫伸出手,抓住“小兔子”一只脚,把他拖进去。片刻,洞又扩大了。不一会,一团东西从洞里爬出来。我定睛分辨着,原来,丹枫左手挟着“小兔子”的脖子,右手在地上爬,低姿匍匐前进。显然,她是企图以怀中的尸体为掩护,越过这片被严密封锁的开阔地,传达指挥部的重要命令。霎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水塔上的机枪泼水般地扫射起来,我头顶上的机枪、步枪也都分不出点地打开了。他们想压住对方的火力、掩护丹枫。但水塔上的人根本不予理睬,死盯住丹枫不放,打得她周围一片烟尘。她,在艰难地爬行着,身后,两副接起的绑腿渐渐从洞里拖出两箱子弹和两支枪……
  好!啊——终于爬到机枪打不到的死角了!等候在那儿的人们一拥而上,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但她却跪倒在“小兔子”的尸体前,仔细地翻看着,猛然扑倒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股异样的感情猛烈地袭上心头,我看不下去,扭过头来……
  南面,战斗在反复地顽强争夺中艰难进展。“文攻武卫”放弃了大操场上的前沿阵地,又把两座配楼上的人都撤回了主楼。他们缩短战线,集中兵力,但并不突围。——看样子,丹枫冒着枪林弹雨带回来的是坚守待援的命令。
  既然放开一面他们不走,于是只好不客气,团团围定,攻击更加猛烈了。在几次小股轮番佯攻中,杀伤力极大的“炸雷”——大铁炉子被消耗掉了。近卫师的战友们浴血奋战,终于冲进了主楼。激烈的争夺战在楼里展开了。
  ……一楼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已经停息,战斗向二楼发展。我听着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不敢贸然开门出去,怕一开门就挨一梭子。这时,我听见了李红钢低沉的嗓音,于是放开喉咙狂喊了一声:“李红钢!”脚步停下了。我打开门,一下冲出去。
  李红钢一愣,扑上来使劲搂住我。大伙儿呼啦围上来:“哈哈,中午听见那阵枪声,还当你早就报销了呢,真是命大哩!”战场相见,生死重逢,这暖人心肺的战友之情使我热泪盈眶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不知哪儿打来两枪,一个同志倒下了,人们哗地散开。我拣起枪,和同志们一起向楼上冲
  “井冈山”为了节约弹药,把早已准备好的水泥板,拆下来的暖气包和桌椅仪器,不分点地往下砸,问或还夹杂着手榴弹。我们的伤亡不小。复仇的愿望把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激发得在燃烧!在爆炸!我们舍生忘死地冲击着,一层一层地冲上去。
  五楼终于被占领了。还存下的井冈山那一派的人逃上了楼顶,连几个伤员都没来得及拖上去。从五楼通往楼顶的小天窗被他们拼死封锁着。手榴弹扔不上去,枪不顶用,我们又有了新的伤亡。
  李红钢想了想,叫人找来个小炸药包,桌子叠桌子地把炸药包顶到楼板下,然后命令小天窗那儿的人继续猛攻,炸药包一下就掀开了两块楼板,露出个半间房的大洞。硝烟未落,李红钢身先士卒,大喊一声,一个翻身就跃上了楼顶。他一面猛烈地扫射着,一面高呼着:
  “近卫师的战友们,为了胜利,冲啊!”
  人们踏着烂桌子堆冲上楼顶。不到一分钟,战斗结束了,枪声已经停息。楼顶上井冈山那一派人有不少伤亡。他们再也不会从刺叭里用语录同我们唱对台戏;他们再也不会爬起来用机枪和手榴弹屠杀我们造总战士了。
  不知觉间,竟已是黄昏了。每个人全身骨头都象散了架一样。大家都坐下来想喘口气。李红钢摸了摸我的枪管,咧开干裂的嘴唇笑道:
  “有点热乎了啊?咋说,王老师——开头不习惯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含混地点了点头,困惑地想到:有谁知道我开第一枪时那新奇而又害怕的心情呢?我这握惯画笔的手,居然端起了枪,杀人!斗争就是在这样改变着人?
  忽然,从楼角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个人,右手高举着两颗手榴弹,东摇西晃地向我们走来。——啊,拼命的来了!这个意外的情况把人吓慌了,大家不约而同,刷地卧倒一片。李红钢最先清醒过来,他跳起来把枪一举,厉声叫道:
  “放下武器!快——我开枪了!”
  那人站住了,高擎着手榴弹的右手也慢慢垂下来。她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随手一扔。——啊,那齐耳根的短发,那男孩子般的短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丹枫!……”李红钢耳语般地惊呼一声,木雕泥塑似地呆住了。
  丹枫没有回答,她把弹环从小指上褪下来,手一松,手榴弹掉在脚边。她缓缓走到李红钢面前,恨恨地责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双手沾满井冈山人的鲜血——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她猛然双手抱头,踉跄着向后倒去。李红钢一步抢上前,拦腰抱住了她。
  “丹枫!丹枫!你醒醒,你醒醒!”李红钢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喊着。
  “黔刚,你还记得我?”丹枫渐渐苏醒过来,她疲倦地拢了拢凌乱的散发,微微苦笑道:“咱们这么见最后一面,也是当初所想不到的吧!”
  泪水浮上了她的眸子:“要是我能亲眼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那该多好啊!”她一把揪住李红钢的胸襟,热切地说:“黔刚,你快清醒吧,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吧!你快点调转枪口吧,黔刚!”
  李红钢忍住泪水,背过了脸:
  “不!……你,你……投降吧!”
  丹枫愤然一挣,一把推开李红钢。她后退了几步,整了整血迹斑斑的褪了色的旧军衣,轻蔑地冷笑道:
  “至死不做叛徒!——胆小鬼,开枪吧!”
  李红钢——我们青年近卫师前卫团长,这个在枪林弹雨中腰都不猫的人,此时竟全身哆嗦开了。
  “没有一滴热血!”丹枫感叹一声,扭身向楼边走去……
  “丹枫!丹枫!!丹枫!!!”李红钢短促而惊恐地高叫着,手里的枪在剧烈地抖动。然而丹枫没有听见,李红钢的呼唤淹没了她那广播员的高昂的口号声中:“井冈山人是杀不绝的!共产主义是不可抗御的!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
  在这最后的高呼中,丹枫跃出了最后的一步……
  一片死寂。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象是一麻袋粮食摔到地上。
  “啊——”李红钢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把整整一梭子子弹射入晚霞绚丽的暮空。
  大家一起扑上去,七手八脚下了他的枪,把他按倒在地……
  ……不知是哪个好心的人已经把她的身体顺直了,衣襟也拉好了。她躺着,静静地躺在一层战火摧落的枫叶上。晚风徐来,刮落几片如丹秋枫,飘洒在她青春饱满的胸上,飘洒在她没有血色的脸旁。我这时才记起她托我捎给李红钢的信和枫叶,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信还基本完整,枫叶却早已揉得不成形了。我抬起头,想摘两片代替,但摘下许多,竟都不是并蒂的。我惊异了,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只有每根枝梢上的两片枫叶才是并蒂的。
  我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李红钢。和他一起伫立许久,我才把信及并蒂枫叶递给他,说:
  “她叫我给你的……”
  “什么时候?”
  “刚才,中午。她放我走时。”
  李红钢小心翼翼地把信展开。昏暗中,我掏出火柴,划着……只见字迹朦胧:
  黔刚:一切都好吗?想念你,又恨你!还记得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我知道你的心。我只是热切地盼望着胜利的那一天,在欢庆胜利之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火柴燃尽了。李红钢颤抖地把枫叶拿到眼前,呆呆地凝视着。见他看得那么专心,费劲,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这枫叶柄向上,颜色退晕地由橙变红,到了五个俊秀的叶尖,已红得象红玛瑙似的单纯、明朗、热烈。枫的细细的叶脉,在橙色的叶片上伸展着,宛若鲜红的血管。那般红艳,简直里面还奔流着生命的血液。啊,这经霜的红叶,竟如此动人,如此美!
  李红钢掏出语录本,打开,拿出两片枫叶,也是并蒂的,只是早已干枯,色彩也暗淡了,失去了柔嫩的活力。
  “一年多了,去年十月,运动开始不久,那阵造总和井冈山还没分成两派呢……”李红钢嘴唇嚅动着,自言自语地回忆道,“那天晚上,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谈心……后来,她摘了两片枫叶,递给我说:‘喂,给你’……分手时,她说:‘让咱们勇敢地投身到这场伟大的革命斗争中去吧,一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起为共产主义伟大真理而奋斗!’……连手儿都没拉过,我们在一起总是谈生活,理想,斗争……”
  秋风习习,枫叶瑟瑟。仿佛是听见了他俩在校园里的阵阵絮语,我也沉入那痛苦迷离的图画之中。
  “喂……火,”李红钢又低声嘟噜了一句。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水彩纸上又显露出丹枫那娟秀的笔迹:
  但是在你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之前,我们是没有任何个人幸福可言的!你应当反戈一击,尽快觉悟。否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你会在战场上死在我的枪口下!
                     丹枫
  李红纲撒开手,信和枫叶打看旋转落在地上。他猛然半跪在丹枫身畔,泪水大颗大颗地跌在地上。我一下划着了几根火柴,在这明亮的一瞬,她依然如我中午所见那样英气勃勃。男孩子似的短发,方脸盘,薄薄的嘴唇,神气的翘鼻子,只是那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已永远失去了骄矜的光芒。
  李红钢轻轻地理着她额上的乱发,口中喃喃说道:
  “我没死在你的枪口下,你,你……你却死在……啊!”
  实在抑制不住了!他失声痛哭起来:
  “丹枫……丹枫……丹枫啊,啊!……”
  一片枫叶飘落在丹枫唇边,好象这是她在最后一次留恋地亲吻着晚风、爱情,亲吻着青春、生活,亲吻着她那永别了的一切!
  一切都模糊了!一切!泪水充盈着我的眼眶。火柴燃尽,一切又都溶进了迷茫的夜色……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井冈山”开始攻城了。校园里响起集合的哨音。刚刚易手的广播站播送着鼓舞人心的语录歌:“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极为严酷的保卫战开始了。
  李红钢勉强站起来,用衣袖揩了一揩脸上的泪水。最后回望了丹枫一眼,踉跄地向集合的大火堆走去。
  四
  两年过去,经过几度反复拉锯,对立派终于掌权了。为了巩固夺得的政权,判处了一批“武斗元凶”。其中有两人是以把卢丹枫“扔下五楼摔死”的罪名判决一死一缓。又过了一些日子,学习班里揭发出李红钢,说丹枫是他用枪逼得跳楼的。这不属于战场上的人命,因为丹枫当时已经放下武器了。这样,人们就花了几个日夜的时间,终于把李红钢从外边找来,加以拘捕。原来当时他早已脱离造反组织了,在外边“逍遥”了很长一个时期,但是仍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那天,刑车从人群中驶过。我没有去看,我只是在一条静僻的路上漫步沉思。路的两边,枫树又红了,象一丛丛烧得旺旺的火。那火红的树冠,红得简直象刚刚从伤口喷射出来的血,浓艳欲滴……
            (原载《文汇报》1979年2月11日)
  1

  1

  2

  3

  4

  5

  小说发表后四个月,1979年第6期《连环画报》发表了《枫》连环画,引起巨大轰动。
  共32幅,其余晚上再帖。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连环画《枫》的时代意义
  作者:迟轲
  一
  三个青年人画的短篇连环画《枫》使我彻夜失眠。
  在我们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终于粉碎了林彪、“四人帮”,正需要痛定思痛审视历史,以重蹈覆辙,从而汲取为建设需要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竟忍心指责敢于面对现实的艺术家是“缺德”和“向后看”?而令人兴奋的是《枫》的作者们没有听这一套。他们勇敢、严肃、清醒而又热情的描绘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段典型的,应该永为鉴戒的故事。不少同志看后流泪了,这在美术欣赏中并不是常见的。美术,固然应该满足人民生活情趣的多方面的需要。但更应该直接回答历史提出的许多重大的问题。连环画《枫》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再一次证明了:美术不但应该、而且完全可以担当起这样重大的任务。只有回答了人们所最关切的问题,它带给人们的美感才更能撼动灵魂深处,其审美的教育作用才是深刻有力的。
  二
  改变自郑义同名小说的连环画,主题和人物的塑造遵循了原著,但给人的感觉却更为鲜明强烈,这里表现出画家们自己的生活情趣和对历史的认识,也显示出他们懂得回避绘画的局限和善于发挥绘画的优长。他们舍弃了许多武斗的枪林弹雨和浴血奋战的描写,也不过分表现卢丹枫的多方面的才能(如她的学习上的智慧过人,她的作战上勇敢机智……)和她在爱情上的心理活动等。而把力量集中于表现这一对青少年的天真无邪和他们在那一场恶梦似的混战中,所作出的无辜的牺牲。因而这样两个连自己也还分不清究竟是爱情还是友谊的青少年,为了“忠于信念”而轻率丧生。“忠于誓言决不背叛”,是热情而轻信的少年常有的一种美好的素质;各个阶级和个人都会依自己的需要去诱导和培育这种素质。读过《第三帝国兴亡史》的人会记得,希特勒也正是利用青少年的狂热才得以登台称霸的。而林彪、“四人帮”的恶毒尤在于他们用漂亮的口号去煽动青少年们互相屠杀;除去死于非命的以外,更有不少人或疑惑沉思,或理想破灭,或变成流氓。我们难道还不少应该牢牢记住这场浩劫的损失和总结应有的教训吗?在谈到艺术的教育作用时,过去周扬同志曾说过:“要培养青年一代既要具有单纯的信念,又要具有复杂的头脑”。这是对的。很快的历史就证明了:缺乏丰富的知识和独立思考的所谓“单纯信念”、多么容易被野心家所制造的现代迷信所鼓惑和利用,终至酿成了极大的历史悲剧!画家们有意的强调了这一主题的深心是可感的!
  三
  连环画的创造功绩,特别在卢丹枫的绘画形象的塑造上。它使我想起了文化革命中接触过的许多少女,有的身为“司令”却在抄家的乱物堆里,偷偷的抱着个洋娃娃爱不释手;有的对“牛鬼蛇神”粗暴无情,但看到他们能流利的背诵语录时就真正发出了由衷的欢喜;有的试图帮助老幼上车却被流氓挤开,气得只能大骂:“保皇的王八蛋!”……在她们不自然的狂暴行为和被歪曲的性格底下,常常流露出对于美和正义的热爱,对于一个光明世界的纯真的向往。连环画里的卢丹枫就是这样一个具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征的形象,她那特意选择的洗褪了颜色的军衣军鞋,她那扎皮带戴钢盔的样式,她那读语录的姿态……都把人带到一个真实的历史环境里去,使我们重新呼吸到那个不平凡的年代里的特殊气息。而卢丹枫的个性又是非常分明的。
  她是一个略显纤秀,外表文静、聪慧,而内心倔强刚毅的人,在她掩饰不住的少女的温柔中也常现出顽皮的稚气。画家们用明确的视觉形象刻划了这个具有丰富内涵的人物,当和自己喜欢的人单独相处时,她唯一的表达“爱情”的方式是埋头工作;在战云密布的情况下,她发现捉到的奸细是旧日的老师,又情不自禁的出现恭顺和拘束)。应该承认,她那端起架子来读语录的样子确实是很美的,因为其中显示了青春、力量和信心。当她靠在树上,目送给她传信人逃跑的时候,那个窈窕的背影又展示了多么美好的情感!她象一个树苗一样本应在自由广阔的田野上成长啊!可是竟要全副武装守在楼梯上和自己的同学拼命!她那站岗姿势和端枪的方法,甚至都还是从电影上模仿来的,她那年轻而又疲劳憔悴的脸上甚至还有顽皮的迹象,然而,这场无意义的厮杀确实真实的!丹枫跳楼后僵卧在枫叶上,也是一幅富有绘画表现力的好作品。作者有很洗练的笔触塑造了她的优美的身型,已经变得灰绿的稚气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她至死还认定自己是“死得其所”的。纤秀、文静、聪慧而内心倔强的少女,就这样,在公开的革命口号和暗地里的挑拨煽动之下,毫无代价的抛弃了她刚刚开始的人生。这场“四处点火,天天变卦”的阴谋,本来是不难识破的,然而由于我们很多人太迷信!我们的孩子的头脑太单纯。
  但,由于画家熟知和热爱他们塑造的人物,丹枫虽然以自己的血肉做了野心家登台的祭品,而她美好形象所显示出的纯真的精神却给读者留下不灭的形象。这种献身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念虽由于过分单纯天真而可悲的受到了践踏和利用,但却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少年所特有的风格和品质,是多少代革命先辈血汗灌溉而成的果实之一。这种品格仍然存在于丹枫同代人(他们如今是三十左右的青年)的身上。我们应该汲取教训,扫除迷信,使这个美好的品格真正得到发扬。在这个意义上说,连环画也超越了控诉武斗罪行的局限。在武斗中丹枫虽然上当牺牲,但她的青春的美质和高尚的节操,却更反衬出野心家的卑劣。光明在与黑暗搏斗中虽然失败,光明仍然是强者。
  社会主义时代艺术中表现的所谓“悲剧”,如果说与旧时代的“悲剧”有所不同,我想,就在于人们只是惋惜于光明的破灭,而我们则确信光明的失利不过是暂时的,我们能够找出失利的原因并且加以变革。
  四
  听说连环画《枫》的出世曾有过阻难,指责的理由之一,是“出现了林彪、‘四人帮’的正面形象”。这当然是一种不从作品总的思想结论,不顾作品风格统一,断章取义的形而上学的看法。但还要说的是,我们确实应该对于艺术的形式、体裁、风格以及写实、象征、夸张及其和谐统一的规律等,加以探讨和介绍,就象介绍化学反应和物理作用的知识一样,避免不必要的“事故”。而更重要的是还要努力纠正“四人帮”为了蒙骗人民而培植的那套认识方法;坏人一定是衣衫不整,凶眉恶目,面色青绿,神情鬼祟,好人一定是军装笔挺,气度轩昂,手拿语录,胸佩像章。老实说,丹枫和她的“战友”们,全都是由于这样一种简单的思想方法而上了圈套的,这就更能使人感到连环画《枫》的出版的重要意义。艺术应该在教导人们认识真理的同时认识到生活的复杂性,离开了对于人物事件的多面性和复杂性的真实描写,就离开了现实主义,而离开了现实主义的所谓“浪漫主义”,大多是吹牛和骗人。
  虽然我们曾多次的看到画中标语和匾额,成了形象以外的赘物,可是《枫》里的标语和画像却有机的成为艺术表现的组成部分。它们不仅突出了主题思想,而且真实的再现了那个人们永不会忘记的历史时期。
  五
  粉碎“四人帮”之后,百花齐放的局面可喜。艺术必须来自生活,创作必须用真情、说真话的大门已经敞开。但怎么样才能用真情、说真话,按照现实的本来面貌去创造形象,人们还在试探着走。连环画《枫》的出现,让我们感受到了一股艺术上的青春气息,就这一点来看,可以说是具有时代意义的。丹枫的形象,比我们至今所见到的舞台或银幕上同类的形象都更真、更美、更动人,这也是美术创作可以引以自慰的。我决不希望因此而都是画武斗的作品,更不认为社会主义的艺术主要的是批判缺点和揭露黑暗。但,处在这样一个经历了巨变的时代,艺术责无旁贷的应该回答千百万人关切的问题,而且,一个热爱人民和革命的艺术家,即使在揭露黑暗时也一定会深信光明的胜利,在赞颂胜利的同时也不可能回避现实中的困难和曲折。
  《枫》 电 影 简 介
  1980年 彩色故事片
  摄制:峨眉电影制片厂
  编剧:郑义
  导演:张一
  摄影:李尔康 王文相
  主要演员:徐枫(饰卢丹枫)王尔利(饰李红钢)涂中如(饰王老师)
  
  清明时节,梨花盛开。西山中学美术课王老师带着小女儿兰兰来到学生卢丹枫、李红钢墓前扫墓。他从画夹中取出两片并蒂枫叶,回忆起令人痛心的往事……
  十多年前,西山中学参加西昌夏令营的李红钢、卢丹枫在枫树林前,交谈着各自考大学的志愿,表达着相互的爱慕之情。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李红钢、卢丹枫和许多青年一样,参加了红卫兵。经过一段错综复杂的斗争之后,同一红卫兵组织分裂成了势不两立的“红旗”派和“井冈山”派。卢丹枫当了井冈山兵团文攻武卫
  广播站广播员,李红钢当了红旗司令部的作战部长。一对恋人竟成了“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
  不久,江青鼓吹“文攻武卫”,在全国造成“内站”。西山市两大派群众组织开始了残酷的相互厮杀。枪声四起,流弹横飞,子弹在写着“誓死捍卫中央文革”的标语上开了花。李红钢决定血洗六中,要
  拔掉“井冈山”派在城里的据点。为了摸清“敌情”,李红钢派王老师以画风景画作掩护去侦察。王老师正侦察时,被巡逻的井冈山战士抓住了。经卢丹枫一番盘问,被认定为逍遥派而“无罪释放”。临
  走前,卢丹枫请王老师带给李红钢一枝并蒂枫叶和一封信,希望李早日回到“革命路线”上来。
  夜幕降临,小兔子告诉卢丹枫说李红钢被抓住了。卢心急如焚,夜里偷偷割断李红钢的绑绳,放了他。在向总部求援的路上,小兔子中弹身亡,卢丹枫泪如雨下。红旗派头头曹新华带领红旗派冲上来了。
  眼看战友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激起了卢丹枫的满腔“仇恨”。她端起冲锋枪,疯狂地扫向红旗战士。复仇的子弹正好射中了李红钢,李红钢倒下了。卢丹枫痉地昏了过去,栽倒在已死去的另一个女广播员
  的血泊之中。但是李红钢并没有死,他带领战友们,猛打猛拼,炸毁了主楼,攻占了井冈山的据点。天快亮了,李红钢痛苦地在尸体堆中寻找卢丹枫。突然,一个人站了起来,头戴钢盔,手举一枚手榴弹,
  原来这就是卢丹枫。骤一见面,这一对恋人都扑向对方,热泪盈眶。身体虚弱的卢丹枫躺在李红钢的怀里。猛然间,她清醒过来,仍旧劝说李红钢调转枪口,“反戈一击”。李红钢一惊,果断地回答:“
  不!你快投降吧!”卢表示“至死不叛变!”整了整头发,高举井冈山的战旗,跳下了主楼。
  三年后,井冈山掌了权,在专政学习班里,李红钢被判为杀害卢的凶手,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李红钢被枪决了。
  王老师的回忆被女儿的问题打断了。
  “爸爸,叔叔阿姨是英雄吗?”
  “不是。”
  “是烈士吗?”
  “也不是。”
  “那他们算什么呢?”
  “历史。”
  更正一下,连环画的发表是1979年第8期,不是第6期。
  电影剧照

  电影《枫》插曲:《枫叶飘》
  
  枫叶飘,
  枫枝摇,
  枫枝摇,
  枫叶不知飘何处?
  枫枝摇过折短腰。
  
  心上人,
  心上人,
  怎离分,
  怎离分?
  咫尺天涯难相诉,
  为何亲人不相亲!
  
  当李红刚跪在卢丹枫的尸体前的时候,王老师递给他一对并蒂的枫叶,这是早晨,丹枫要他带给他的。音乐声起,丹枫的画外音:“红刚,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我们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谈谈我的习作《枫》(原载《文汇报》1979年9月6日,有删节。)
  作者:郑义
  我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参加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后到太行山的一个仅九户人家的小山村插队五年,又到吕梁山的矿区当了四年乡煤矿工人。“四人帮”垮台后,党又给了我上大学的机会。
  有的同志问我写《枫》的时候可曾激动,流泪。我回想了一下,没有。大概是因为这一主题在我心中埋藏得太长久了!泪水早不轻洒,激情也化为冷静的仇恨。有的读者看了《枫》来信写道:“绞死‘四人帮’!这群(该)杀千刀的刽子手!”——这正是我写作时强压在心底的愤怒的呼号!
  时代告诉了我写什么,但却没告诉我怎样写。“四人帮”搞乱了全部文艺理论。我没存什么创作经验,也不懂文艺理论,但我总觉得要写点真的,要继承源于《诗经》的我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
  在构思故事情节及人物性格时,直觉立即把我的思绪引向战斗。因为正是在这血与火的陶冶下,人们的热情、勇气和宗教狂热同时升华为最纯净的冰晶。在这里,两者之间的矛盾达到顶点,这种不可调和的尖锐冲突,就形成了强烈的悲剧性。
  当情节大致有了轮廓时,心中孕育己久的卢丹枫的形象也进一步清晰。她的性格、音容笑貌渐渐活跃起来。有人问卢丹枫的原型,回想起来,开始时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模特儿,但与她相同的姑娘的形象,在我眼前却有一批。我一闭眼,许多女同学在文化大革命中那种圣洁的殉道者的形象立刻浮现出来,勾起我心底阵阵辛酸。热爱生活,忠于革命,为追求真理不惜抛头洒血,这本是我们这一代最可宝贵的品格,但被林彪、“四人帮”导向新宗教,竟酿成一个时代的悲剧。我决心要写好丹枫,让仇恨的火焰烧毁林彪、“四人帮”封建法西斯殿堂,戳穿他们的骗术!直至动笔之后,在丹枫从一批人变为一个人的过程中,我才感到隐隐绰绰地总有一个熟人在我面前,我自觉不自觉地照这个人写。到最后,我终于看清了,她是我一位小学同学。文化革命中,我们是势不两立的两派,同时又是挚友。
  情节和人物在我心中涌动着,但我仍强忍着没有下笔,因为总感到还缺点什么——
  还没有寻找到一种合宜的气氛?或是缺一个象征物?或是一个“小道具”?美感?——
  那种焦躁不安的心理,我至今不知该如何表达。一天黄昏,我在校园里散步。离教室不远,一棵火红的枫树吸引了我。我拾起落叶,又摘下枫叶,细细地端详着。最后,我从枝梢上摘下两片并蒂枫叶。一瞬间,题目有了。女主人公姓名有了,个性的象征有了,贯穿全篇的气息和悲剧的标志有了,“小道具”、美感都有了!我激动地回到教室。几个清晨,一稿出来了。
  那个惊心动魄的时代的一个侧面在《枫》中再现了。人们的反映如何呢?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拿出来:在一个创作会上让它经受批评的风雨。
  有的同志认为我有诬蔑、丑化文化大革命之嫌。有的同志继而提出了典型化问题:
  是否反映了本质,主流?于是什么“生活的真实”,“历史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自然主义”等等都提出来了。作为一名当年的红卫兵,我曾耳闻目睹武斗的惨状。现在,在激烈的争议声中,我一边记录着不同的意见,一边苦苦地思索着。我总觉得:有些同志所说的“历史的真实”,就是以概念化的历史来套真实的历史,“艺术的真实”就是用理想化的生活来粉饰真实的生活,而“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鲁迅)竟被视为“自然主义”!照这种理论,轻轻一句政治术语“社会主义社会难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吗?”就可以抹掉林彪、“四人帮”横行时人民用血泪写下的无情事实。无产阶级文艺的典型化原则,本来是指导我们更真实、更深刻地反映生活的理论武器,现在却变成了抹灰工手中的抹子,甚而变成了我们某些同志的紧箍咒、杀手锏。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反正是要写真的,决心坚持革命现实主义原则。我要对得起人民用血泪铸成的历史。
  有的同志认为《枫》中没有光明面,太悲、太压抑,调子太低,看不到必胜的未来,给人以鼓舞奋发的力量不够等等。
  在《枫》里是有光明面的。这光明就是年轻一代对共产主义伟大真理的热切追求,就是为革命事业敢于舍身赴义的英雄主义精神。这光明与林彪、“四人帮”所设置的宗教骗局的黑暗,正是小说中最尖锐的矛盾。而卢丹枫、李红钢这明丽的青春之火的混灭,正是对这种骗术的最强烈的控诉!他们被极左路线引入歧途,被扼杀了。但林彪、
  “四人帮”无法扼杀整整一代!
  我以为,这种光明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加的、挂上去的光明的尾巴。恩格斯说:“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许多读者来信中都谈到卢丹枫、李红钢“如果活下来……”,他们看到了主人公性格中被林彪。“四人帮”毒害的一面,更看到了主人公性格中所闪耀的象征着希望的光明。在一九六
  六——六八年间,这种矛盾的性格无疑将导致悲剧,而尔后历史的进程却显示了相反的方向。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
  有的读者在来信中谈到:“读完后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觉得使人产生愤怒的心情。”我想这正好说明小说的成功。悲剧当然要悲,我不回避压抑、痛苦。痛苦使人深思,压抑产生反抗。我们需要的是经过读者沉思,然后发肾心底的力量。悲剧的巨大社会意义,不在于灌输虚劲,给人们以光明的安慰、廉价的精神胜利。恰恰相反,它的
  作用在于促使人们更深刻地去认识产生悲剧的社会根源,由此而激发巨大而深厚的斗争力量。
  《枫》发表后,许多热情的读者来信鼓励,鞭策,有的还提出了修改意见,这使我十分感动。《枫》还有许多缺陷,如人物个性化还嫌不够,没有地方色彩,还不美,没有音乐感等等。这些缺点不是偶然的,是工夫不深,还有待于长期努力。
  评《枫》(原载《文艺报》1979年第6期)
  作者:许世杰
  人们的心上如果真有文学家所描绘的那种感情的琴弦,我相信:凡是读过短篇小说《枫》的人,心弦上都会弹奏出深沉、抑郁的旋律,伴你沉思,从历史的回顾和斑斑的血迹中得出沉痛的教训;都会进发出悲愤、激昂的音符,催你跨上仇恨的骡马,向着林彪、“四人帮”这群刽子手们冲杀。
  《枫》勇敢、真实地再现了文化大革命中两派革命群众组织势不两立、互相武斗残杀的悲惨一幕。这段历史不知给多少人的心灵深深镌刻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痕!《枫》以动人的艺术形象,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曾经初恋的青年学生,分别参加了井冈山和造总兵团两个相互敌对的群众组织。在真枪实弹的武斗中,女学生卢丹枫面对“敌
  人”,“至死不做叛徒”跳楼身亡,男学生李红刚被后来掌权的井冈山派诬判为枪逼卢丹枫跳楼的凶手而处以死刑。对于这样的故事,我们的后代是不会理解的,但这确实作为一种短暂而奇特的政治现象,在全国不少地方存在过。《枫》揭示了这幕悲惨而又似乎怪诞的历史的罪恶渊源。这一对主人公怀着“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为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而奋斗”的炽热的心,响应“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勇敢地投身到一场人为的、被扩大化了的拼杀中。林彪“立竿见影”那套形而上学的鬼话,江青“文攻武卫”的恶毒伎俩,还有所谓中央文革首长对两派组织各封“左派”的阴险挑斗,把这一对青年连同已处于白热化的两派组织,推向了相互残杀的战场。这些可爱、善良、无辜的人们哪里知道,他们宝贵的生命并没有献于梦寐以求的共产主义事业,而是被一群毒蛇——他们虔敬的“首长”们的权势角斗吞噬了!对这一幕鲜血淋漓的历史的艺术再现,怎能不震撼读者的心弦?!
  卢丹枫生命的火光虽然永远地熄灭了,但我脑海里的她,却依然那样英气勃勃,依然是男孩子似的短发,神气的翘鼻子,闪耀着骄矜光芒的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枫》对卢丹枫这一人物的描写是成功的。那一个个表现她“红得象红玛瑙似的单纯、明朗、热烈”的思想性格的镜头,令人难以忘却:她在学习“毛选”经验交流会上,以自己身
  体的投影解释“立竿见影”原则时的笑盈盈的形象;她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并“立竿见影”执行的认真神态;她以怀中战友的尸体为掩护,匍匐在泼水般的机枪扫射下的勇敢精神;她在血腥鏖战之后恍惚醒来,与李红钢相逢时那又恨、又爱、又劝降、又轻蔑的复杂感情;还有她在走向楼边跃出最后一步前,发出的高昂的口号声……难道,她只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天生就不爱红装爱武装吗?不!她有着对美和爱的憧憬与欲望:她爱大自然,爱如丹的枫叶;她爱甜蜜的初恋,也懂得并蒂的枫叶所内涵的深情;她爱蔚蓝的和平,热切地盼望着文化大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她也有少女的羞涩和温和的笑容……当一片枫叶飘落在她失去生命的唇边,“好象这是她在最后一次留恋地亲吻着晚风,爱情,亲吻着青春,生活,亲吻着她那永别了的一切”的时候,泪水,怎能不把读者的眼眶充盈?!这个形象越美好,就越是激起我们对毁灭她的黑暗势力的仇恨!
  《枫》中的第一人称“我”和火焰般的枫叶,虽然都贯穿全篇,但作用却不尽相同。“我”将目睹和回忆的一个个生活画面,自然连缀成篇,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而枫叶,却用细细的叶脉,把一对主人公的思想、感情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最后,当载着李红钢的刑车从人群中驶过的时候,那“红得简直象刚刚从伤口喷出来的血,浓艳欲滴”的片片枫叶,又把主人公的死同“我”和读者的心紧紧地系在了一起,使“我”和读者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得思索着、理解着这一对青年的悲剧命运的内涵的深意……
  我的心被《枫》撕碎了!
  终于都帖完了,
  二十五年真的过得很快……
  一幅武斗题材的油画
  《1968年X月X日雪》 程丛林 1979

  那本《枫》的连环画,现在已经炒到400元以上。(仅印三千册)
  不过花几元钱买本1979年第8期《连环画报》还是可以的。(发行量近百万册)
  《1968年X月X日雪》 程丛林 1979
  上面的那个连接似乎有问题,要输入密码?!

  请版主帮忙删掉前面那个错误连接的回复,要输入密码,太烦人了。
  
  即:
  【作者:好书如好色 回复日期:2004-4-13 23:46:25 】
  谢谢版主
  当时的评论
  ************************
  冲破禁区的《枫》
  文:敖浪
  经霜的枫叶更红,冲破禁区的文艺作品更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连环画《枫》是这样既使人赏心悦目,又发人深省,催人落泪,教人以爱和憎。这套画比原著更令我感慨的是绘画作者继原著的勇敢精神之后,又大胆地冲破了美术禁区,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时代。
  多少年来在文学艺术界出现了许多禁区,其中之一就是凡反动派的代表人物便不能出现在我们的美术作品中,如必须要画,也只能是被漫画化,脸谱化……,不是让人们在真实地再现历史的作品中凭自己的理解去认识反面人物及其反面作用,而是贴标签,在外形上加以丑化,或者赤裸裸地咒骂一通。《枫》这套画则是大逆那种不成文的法规,按艺术规律办事,寓政治倾向于艺术形象之中。其第一幅就是一幅既冲破老禁区,又冲破新禁区的作品。林彪、“四人帮”为害时曾经形成的“反面人物不能占舞台或画面”这套法规并没有因为“四人帮”的垮台而一扫干净,变化了的只是究竟谁是反面人物,我们只是把“四人帮”的位置变化了一下,而“四人帮”所立的法规却仍然有效。因此,在画面上出现未加“整容”的“四人帮”,一定会引起非议(也许是我的多虑)。目前,我们有时还是有意无意地用“四人帮”的方法去揭批“四人帮”,在艺术作品中仍然不允许出现生活的真实画面,明明是那么回事,但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根本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不顺眼、不习惯就不许按那回事的本来面目去写去画!可是在《枫》的第一幅中不但突出了江青,就连张春桥、姚文元等人也都没有在形象上丑化,他们在天真的青少年心目中不啻是伟大人物,但是看了全套画,谁能不知道这一悲剧的罪魁正是第一幅中那位笑容满面、道貌岸然,俨如领袖的江青一伙呢?
  自从林彪粉身荒沙以后,林彪那个本来丑恶但又装模作样,因其装模作样便愈显其丑恶的形象从中国历史上一笔勾掉了。在文艺作品中,在美术作品中勾掉了,仿佛只要这么一勾,历史上真就不存在,不曾存在这么个人了似的,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不正是“四害”的流毒吗?这种勾掉了事的唯心主义障眼法不正是林彪、“四人帮”发明的吗?可是“四害”垮台以后,我们在某些方面,正是用这种“四害”发明的妙法去对待“四害”……这不一定是有意识的,可能是无意的,是不自觉的乃至是善良的愿望,是好的动机,愈是这样,便愈见“四害”流毒之广,贻害之无穷。他们的那套东西真是潜移默化,以至明明是中了毒,还以为是抗毒呢!在十四幅上,我们又看到了那个久违了的林彪画像(当初是摄影),如今看到林彪那个手拿语录本的大照片,真是啼笑皆非,实在滑稽,可是看看在他的号召下,出现的那场自相残杀,我们便更加憎恨这个骗子,更加嘲笑这个骗子。
  《枫》的绘画者很善于动脑筋,他的画的效果超过原著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有意识地在探索,在冲击着禁区。这个冲击好得很。用“四人帮”的那一套来批判“四人帮”的方法应该抛弃,“四害”给我们划的禁区不应该仍然是我们的禁区。
  再有,作者本人也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我亲眼看见过许多受害者——武斗的参与者并不是像某些文艺作品中某些新套子中所写的那种蒙面大盗,而是极为可爱的青少年,正因为他们天真、虔诚地崇敬那些“首长”们,正因为他们赤诚地、一心朴实地在“干革命”,在“保卫毛主席”,在“防修反修”,所以才使这受骗受害的悲剧更有意义。
  我为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虽然比我稍小,但却是我同时代而又真实可信的人物——而大声疾呼:是林彪、“四人帮”夺去了我们的青春和爱情!
  评论
  ************************
  《枫》的历史意义
  敖浪
  1979年8月《连环画报》发表了根据郑义同名小说改编、陈宜明、刘宇康、李斌编绘的《枫》。作品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但这种反响却是二种意见的反响。焦点是如何评价这部作品的思想倾向,以及连环画在创作中如何表现历史真实和反面人物等问题。
  当时专业文艺工作者,尤其是专业美术工作者更是给以极大的赞扬,他们纷纷给《连环画报》编辑部打电话、写信、写评论、祝贺这部作品突破禁区、真实反映生活所取得的成就。《文汇报》、《工人报》、《美术》、《美术研究》及该画报也先后发表有关专题评论文章,对《枫》的社会意义和艺术表现等问题,展开了争鸣。同时,这部作品也引起了国家高层领导人的关注与批示。发表这部作品的该期《连环画报》也出现了抢购与禁售两种现象……后来禁售解除……作品也在建国30年大庆举办的第五届全国美展中获金奖。
  这部作品只有32幅,其中有二幅出现了江青、林彪的形象,这就是这部作品之所以引起巨大反响的原因之一。今天本刊将当年一些有代表性的评论文章再次整理出来发表,目的是让我们更多的连藏爱好者及读者了解当年这部作品发表的历史意义,同时也让我们能对这部作品的历史背景和收藏意义有一个更充分的认识。
  这部作品因只有32页,没有单独的单行本,1981年《连环画报》社将此作品及该刊发表过的《和平玫瑰的故事》、《藤野先生》三部短篇连环画合在一起以24开全彩印刷出版,因印量只有三千册,加之这部作品的影响,目前这部作品已成为难得的藏品。
  以上的内容全部是转载的。
  这几天心情糟透了,从前天晚上重看那套二十五年前看过的连环画开始。二十五年前的抑郁感觉立即回来了,我现在很疑虑应该让儿童了解生活的真相么?这种直面现实的悲剧是否适宜儿童呢?我当时还小,不能完全看懂,但画家把那种抑郁的感觉完全传达给了童年的我,当时看完不高兴了很久,也说不出为什么不高兴;反正它和别的连环画都不一样。虽然悲剧故事的“小人书”很多,但那都是“故事”,发生在好久好久以前,而这本不一样。原来悲剧是可以在生活中——在我们自己现在的生活中发生。
  本来我是主张尽早告诉儿童真相的,但现在我犹豫了,也许应该等小孩大一点儿——比如十二岁以后,再让他面对历史与现实残酷的一面。但那会不会太晚呢?
  但太早了实在是有点残酷,儿童的心里应该充满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那么沉重的东西,实在不是小孩能承受的,我当时只有七岁,受了沉重的一击。以至于过了二十五年都没能恢复,一看到它,立即感觉到当年的那种压抑的情绪。
  这是老问题了,现在我们有权利享受生活么?是否需要先……
  本来近两个月,每日读书作文,生活得平静而充实。但最近三天,不能看一页书,不能——
  想起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里有一章的题目“《干吗不好好过日子?》”是的,我们干吗不好好过日子?但总得能好好过才行,现在时我现在是暂时能了,但别人呢?我们将来呢?
  《枫》的剧照1

  上面那个连接弄错了。
  《枫》的剧照1
  

  《枫》的剧照2
  这个镜头在公映版删除了,但此片还是很快被禁了。

  《枫》的片头

  这部电影很奇怪,明明被禁了,却在国内得了一些奖,连它的海报都获奖了。??
  应该是改革后第一部被禁的电影,比《苦恋》的被禁还早。
  重庆武斗
  提上来和“成都大屠杀三百六十周年祭”帖放在一起。
  可资参照。
  刚刚下载了电影《枫》(九百兆),
  哪位朋友需要这部电影可以和我联系,通过P2P软件传给大家。
  电影在80年似乎没有能够公映。
  据一个朋友说,电影在84-85前后在南方某些地方解禁过一个很短的时期。
  但我看了电影之后觉得并不好,思想性与艺术水平都远不如小说原著和连环画。
  一下是从其它论坛转载的一组帖子。
  以下是从其它论坛转载的一组帖子,可能真是郑义发的。
  【作者: 陈维 枫叶不知飘何处--回忆电影《枫》 2004-4-15 10:54 [Click:21] 】
  【封存在心底多年的记忆,忽然被搬运工网友转贴的几张剧照打开了闸门。
  “枫叶飘,枫叶飘。枫枝摇,枫枝摇。枫叶不知飘何处,枫枝摇过折断腰……”这首由李双江演唱的电影《枫》的主题歌,从记忆的深处,飘了出来,把我带回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日子。
  当时,我正在念高中。一方面,已经受了近十年政治课教育的洗礼,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逐渐开放,各种异端思想的侵袭,又在不断动摇着学校老师灌输给我的许多正统观念。当时我订了《光明日报》,从上面读到好多给思想上带来很大冲击的好文章,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有王若望的《春天里的一股冷风--评“歌德与缺德”》、郭罗基的《谁之罪》等等。那时候,晚上读这些“思想解放”的文章,白天到学校去又使劲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等教条,加上青春期的骚动,脑子里真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迷惘与混乱。
  一天下午,和同学一起去看了根据郑义小说改编的电影《枫》。
  这部电影,无疑是对我的世界观改造产生了最深影响的文学艺术作品。我完全为之着了魔,在连续两三个星期之内,只要有空,每天放学以后都要去看一遍这部电影,一直到电影院将其撤下。最后一数,一共看了十三遍。
  这部电影,应该算是“伤痕文学”的范畴。从最早读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等等小说开始,我在当年对伤痕文学也已经并不陌生。电影中讲述的故事,我在第一遍看之前就知道。但也许是视觉艺术的魅力所在吧,这部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震撼。我一遍遍地看,一直到最后把全部台词都背下来了,仍然一遍遍地被感动。
  里面的两个男女主人公,他们在江边畅谈理想:“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满腹豪情,大对我年少气盛的胃口。他们在篝火边露营,拉着手风琴唱:“生活啊生活,生活多么快乐。青春是火,青春是热,青春是爱,青春是歌。火之歌,热之歌,爱之歌,歌之歌。歌唱未来的理想,歌唱美好的生活,歌唱初恋的甜蜜,歌唱爱情的欢乐……”又使当时既没有在野外过过夜,又从没有尝过初恋滋味的我那么的羡慕。
  后来,他们打了起来。在“拿起笔来做刀枪,齐心协力打黑帮”的激昂曲调背景音乐中,血红的“撼山易,撼井岗山难”的标语强烈地刺激人的神经,让我也手脚发痒,跃跃欲试。最后,大楼顶上,卢丹枫毅然跳下,枫叶漫天飞舞,一切美好的愿望都被打得粉碎。震撼人心的悲剧效果,二十几年以后,仍然使我难以忘怀。
  电影《枫》打开了我心灵的窗。从那以后,我开始以怀疑的眼光对待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词,不管那是来自邓小平还是小布什。据说,这样思考问题的叫作“独立知识分子”,那么《枫》就算是为我开启了通向独知的门。
  过了几年,我到一个在重庆大学就读的朋友那里玩。经过他的介绍,参观了沙坪公园的武斗烈士纪念墓。“为有牺牲多壮志”的高大墓碑下躺着的人,有的只活了十几岁,就是我看电影《枫》的年龄,我就想到了《枫》里面的小兔子。
  再后来流窜海外,同系的一个师兄是云南老知青,一次和我开车到另一个城市去办事。路上,他说到当年那些越过中缅边境支援世界革命的小伙伴,好几个人十几岁就战死了,“真是什么人生乐趣都没来得及享受到”,相比之下,我们那时候打工读学位,再苦再累也没什么大不了了。我又想起了小兔子,和那首“放开我吧,妈妈,您不要为儿子担惊受怕……” 】
  【作者: 郑义 谢了!实在是久违了!这几张剧照我存了,逃出来的,什么都没有了。 2004-4-15 08:54 [Click:48] 】
  【陈维网友看了13遍,令人感动!本来男主人公抱着年人恋人尸体的镜头极为壮美,那是一个黎明,太阳刚刚升起,他们如此走向那光明。下面是特技:太阳越来越红越来越大,二人渐渐变作一个小黑店,被那通红所吞噬……
  可惜被电影局剪掉了。 】
  
  【作者: 郑义 简介《枫》的发表传奇,——答不锈钢A 2004-4-15 10:21 [Click:37] 】
  【答不锈钢A网友
  《枫》是一个短篇,寄给上海复旦中文系文友传阅,后转投《文汇报》。文汇报不敢,请巴金先生看,巴老认可,这才见报。随即引起轰动,收到数百封信。再有三位东北知青出身画家改编成连环画,北京人排队买,随即被封,称“反动连环画”。成为事件后,又解禁。连环画编辑部大获全胜,连续几期展开讨论,趁胜追击。几家电影厂要拍,四川峨嵋厂最积极,遂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写电影。拍的时候,居然找到一处武斗打得比我写的还凶的地方,进攻方面在火力掩护下敢死队滚一汽油桶炸药爆破。残楼尚在,断壁残垣,就成了实景。
  影片完成,四川省委宣传部同意放行,交北京电影局审查。摄制组喜出望外(怕就怕出不了川),结果到京方知,四川方面早已通知电影局“枪毙来人”。导演和我与陈荒媒力争。虽大砍一番,仍不敢放行。奇妙的办法是送片子到中南海挨家挨户转圈,这一转就是一两个月,仍无人置可否。最后拖不下去了,中共书记处(当时的最高权力核心华、叶、胡、赵、汪等)集体看片,亦无人敢置可否,算是予以默认,方全国公映。此事类似于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经苏共政治局集体审查而公开发表,连一些细节都十分相似(会议上长时间沉默,无人敢于表态等)。都是“解冻”之初。
  后来明白,《枫》“暴风骤雨”般地全国上映,是配合公审四人帮呢!不能得意太早,最多是互相利用罢了。
  那是一个风向不定的时代。】
  有要看那部电影的朋友和我联系,有个高速下载的地方。
  找到了郑义改编的电影剧本,虽不如小说,但的确比电影好得多。看来电影的“低水平”,是“大砍一番”的结果。
  即使不删,演员对人物的把握很不准确,而且增加或改变的情节完全不符合人物的性格。但这两点可能都是外因造成的。估计在拍片的过程中内部为了通过审查而自己改,同时内部外部的控制又始终在掣肘,只是不如北京审查的那么严厉罢了。结果情节改得混乱,再加以大删一通,电影好看才怪。如此混乱仓促之间让几个孩子准确表现人物又怎么可能呢?
  这部电影在将来适当的时候应该重拍。
  冰点特稿第557期
  终有一天见天日
  2005年09月07日
  
  本报记者 冯玥
  
  
  
    中国美术馆一层圆厅里,一个有着黄色挑染头发、学生模样的男孩,对着展柜里的画作,狐疑地问同伴:“张志新是谁?”
    画面上出现的,可能是对他的生活经验而言完全陌生的场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武斗,手摇“红宝书”的疯狂人群,头顶高帽、胸前吊着砖头的人在游街,“现行反革命犯”的字眼……
    这是一组本应在1979年10月出版发行的连环画作品,然而26年后的2005年8月23日,它才第一次真正面对公众。如果说,一本连环画也有命运,它的命运要怎样描述呢?它本应被上百万人传阅,被人们放在枕边、放在书包里,在图书馆里被翻烂,被眼泪打湿,激荡起人们胸中的怒火和悲哀……而现在,被摆放在国家美术馆宽敞明亮的展厅里,人们静静从它身边走过。
    26年的物移时异、时空变幻之间,观众和社会已经不复是当年模样,第一作者刘宇廉已经在1997年病逝;甚至,这组连环画的主人公“张志新”,都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解释的名词。
    “该审判的,是勇敢的思索,还是思想的禁锢”
    8月23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的刘宇廉作品展上,这组14幅的连环画《张志新》,并没有被摆放在特别显眼的位置。对作者而言,他后来的作品《黄河》、《九色鹿》和早期的《伤痕》、《枫》,知名度和影响度都要远远大于这组从未公开发表的《张志新》。
    不过,不少观众还是在这组作品前放慢了脚步,停下来,仔细读展柜里的这首小诗,这是当年刘宇廉为连环画《张志新》所做的文字说明———
    “你曾经一腔激情,投入那史无前例的岁月
    热烈和真诚,像沸腾的整个中国
    可是你
    你怀疑了……
    你为那空前的浩劫痛哭
    谁都能有几种选择,或抗争 或趋附 或投书
    或是无声的愤怒,死一般的沉默
    你却选择了呐喊的真理
    面对着全国共讨,全党共诛
    人民的监狱里,囚禁着人民的儿女
    因为你,说出了勇敢的真理
    民主的旗帜下,扼杀了民主的声音
    因为你认清了虚伪的“高举”
    该审判的,是勇敢的思索 还是思想的禁锢
    真有罪的,是你 还是现代的封建主义
    你坚持了 承受着黑暗 压迫 凌辱
    你坚持了 面对着二千年的恶势力 现代化的奴隶主
    要革命吗 你就应当是强者
    要革命吗 你就必须是强者
    卑却而残忍的扼杀
    不能扼杀强者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屈辱,却是我们民族历史的屈辱
    这恰是你的光荣 我们民族的惨痛的光荣
    你倒在 血一般殷红的旗帜下
    你倒在 旗一般殷红的血泊里
    你牺牲在新中国的祭坛上
    供奉给明天的共产主义”
    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题为《敢为真理而斗争》的长篇报道,介绍张志新事迹。之后,光明日报从6月5日开始,在3个多月的时间里相继刊发了《一份血写的报告》、《走向永生的足迹》、《她是名副其实的强者》等报道,披露了张志新因为思想而获罪,以及在狱中所受的非人待遇,包括因为怕她喊“反动口号”,在行刑前割断她喉管的细节。一时间,举国震惊。“张志新”在人们心中成为坚持真理、反抗强权的代名词。
    诗人们写下如潮的诗歌纪念她:“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韩瀚:《重量》)
    “法律呵,怎么变得这样苍白,苍白得像废纸一方;正义呵,怎么变得这样软弱,软弱得无处伸张!”(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一枝无产阶级专政牌号的枪,对准了一个女共产党员的胸口!……中国的良心啊,岂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清明雨,洗不净不清明的时候———野心取代了良心,兽性代替了人性,权力枪毙了法律,暴政绞杀了自由……”(熊光炯:《枪口,对准了中国的良心》)
    就在这个纪念的浪潮刚刚涌起时,当很多细节还尚未见诸报端、广为人知的时候,刘宇廉、李斌、陈宜民就已经接到《连环画报》编辑部的约稿,并从哈尔滨出发,前往关押张志新的辽宁盘锦监狱调查采访。
    1979年7月24日,李斌在写给好友沈嘉蔚的信中提到正在创作中的《张志新》:“我们初步打算画成14幅,大都采用历史照片和画结合的方法,企图引起回忆与思考。”“这次要比上两套压力大得多,必须在8月20日之前交稿,因为已经定于10月号发彩页。”
    他还专门问:“我们这次采用照片剪贴的方法,需要洗成棕、蓝、红、绿等颜色,不知沈阳能否买到洗蓝、绿、红色的药?如好买,各买两袋速寄来。”
    他们几人都是黑龙江兵团的画友,当时分别在黑龙江省美协、哈尔滨市美协和沈阳军区搞创作。
    这封信收录在新近出版的《刘宇廉文丛》里。不过,到了今天,李斌和沈嘉蔚两人谁也想不起来,那些需要的药水,后来究竟是不是由沈嘉蔚买到的。
    出发前,李斌打着省美协创作员的招牌,去省委宣传部开介绍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说得很明白:“我们不管这种事。”火暴脾气的李斌也很生气,大声质问:“你们就是这么为党员服务的吗?”
    结果他刚刚回到文联,就有办公室的人好意提醒他:“你造反怎么都造到宣传部去了。”原来,他人还没回来,那边的“告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介绍信的问题,据陈宜民回忆,后来是由《连环画报》编辑部出面从北京中央某部开出来的,介绍他们三人去“搜集创作素材”,这才得以解决。
    在这之前,由刘宇廉、李斌、陈宜民三人根据卢新华小说创作的连环画《伤痕》,已经引起了巨大反响。而他们还不知道,由他们三人合作、即将在《连环画报》8月号上刊登的《枫》,将引起更大的反响,以及轩然大波,使这份当时发行量超过100万份的杂志,几乎面临了一场灭顶之灾。
    “如果不把这些画出来,如果不把我们自己胸里的这口气吐出来,恐怕我们自己就要被憋死了”
    凭着北京的介绍信,他们在辽宁又换到了省公安厅开给盘锦监狱的介绍信。
    “当时的盘锦监狱,就像后来开放的抚顺战犯管理所,关押过张志新的牢房被开辟出来,还有专人负责接待。”李斌还记得,当时和他们一起参观的就有好几拨儿人。
    “我记得,房间不太大,靠墙有一排炕,屋顶很高,仰起头才能看见一个小小的窗户,人在里面有种窒息感。”李斌回忆。他们看到的,还是张志新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时的牢房,后来她被单独关押的小房间不允许参观。
    画面上,牢房内张志新被一群犯人殴打,线条粗乱错杂。近景是牢门外,一个身穿公安制服的女警叉手而立,静静观望的背影。
    这幅画的内容就来自管理员的证实,张志新确实在狱中被打,头发几乎被拔光。
    听管理员讲,张志新在狱中拿到离婚协议书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这个细节,后来成了这组画中的另一幅:背景是真实的张志新的家庭照片和生活照片,主体是戴着脚镣手铐、穿着囚服的她在落泪。
    “她不仅是一个英雄,也是母亲、妻子。我们是有意识地寻找这样的人之常情,但是被蹂躏摧残的内容。”
    并不是所有的细节和故事都适于入画,但是却无法让人忘记。
    被枪毙的前一个晚上,4月初,东北的天还很冷,犯人都还穿着棉衣棉裤。张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请示管理员,得到的回答是:“让她尿裤子里。”
    “你想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出身音乐世家,参加过志愿军,读过大学,25岁入党,省委宣传部的干事,形象又是那么完美,这种事,对她而言,是怎样的羞辱。”
    因为事隔太久,在李斌的描述中,有些记忆只有形象,却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地点。他记得看见了张志新的囚服,号码很大,像一件男人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领子、前胸的一大片,全都是被血洇湿的痕迹。
    他们亲眼看见了张志新行刑前的一张照片。她跪在地上,五花大绑,面容扭曲,脖子上挂着一块“现行反革命犯张志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牌子。
    这张照片当时被李斌快速用炭笔素描下来,连环画作里表示这一情节的那幅,几乎是原样拷贝了这张照片。“只是,”李斌说,她的喉管当时已经被割断,她的脸扭曲得根本没了人形,“在画的时候做了些处理,不像照片那么惨烈。”
    在那里,他们三人还碰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的伍必端教授。伍教授告诉他们,他还看见了一张张志新行刑后的照片,更是惨不忍睹。
    在行刑前被割喉的犯人,张志新并不是第一个。曾经用过的办法是用铁丝勒住犯人的舌头和嘴巴,后来一位医生发明了割气管的方法,李斌印象中听管理员介绍过,张志新是第41个。
    “那时的感觉就是,如果不把这些画出来,如果不把我们自己胸里的这口气吐出来,恐怕我们自己就要被憋死了。”李斌说。两天后,在回哈尔滨的火车上,他们就开始讨论要如何安排和表现画面了。
    之所以决定采用历史照片和画相结合的方式,主要是考虑到这次题材的现实性。虽然之前的《伤痕》和《枫》也有很强的现实色彩,但毕竟是根据小说改编而来。张志新则完全不一样,从人物形象到具体内容,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照片更能强调真实感。这种有点类似西方波普艺术中拼贴的方式,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在没有电脑和多媒体技术的时候,还是非常新鲜稀奇的想法。
    “这个稀奇可真是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现在想起来,李斌还是叫苦不迭。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资料照片的搜集不是难事,作为画家,对图片的关注本来就是他们的职业习惯,而且当时“文革”结束不久,文字资料来源也很多。麻烦的是制作过程。他们必须把选中的照片拼贴之后翻拍,在暗房制作好照片后贴在三合板上,再在照片背景上用水粉画出主体形象。
    暗房里又闷又潮,每一张底片都要经过好几道曝光,有的人头只有一点大,很难把握。照片里不同人物和元素的位置、明暗,经常要做好多遍才合适。有时候做一半又觉得照片不好,再重找、重换。好不容易照片部分做好了,画的时候稍有差池,就又要整个重来。
    截稿的日子那么紧,那些天里他们几乎是连轴转,晚上做暗房部分,白天画。“简直困死了。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斌说,那时支撑他们的力量,就是想,和张志新的遭遇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
    当刘宇廉、李斌、陈宜民在哈尔滨日以继夜地赶做《张志新》时,北京《连环画报》编辑部风波骤起。
    1979年8月号《连环画报》发行刚刚三天,就被文化部出版局勒令停止发行并追查责任———这几乎是出版界最重的刑罚。原因是这期上刊登的作品《枫》“政治影响不好”。
    这组后来被评价为是“冲破文艺禁区”,并获新中国成立30周年全国美展一等奖的作品,当时引起争议和被批判的理由,现在看来颇有点荒诞,其中一条是:他们未加丑化地描绘了林彪、江青等“反面人物”形象。用李斌的话说,他们想做的无非就是“回到正常”,而这在当时是被视为不正常的。
    时任《连环画报》编辑部副主任的吴兆修还记得,《枫》的刊发,是经过编辑部全体讨论通过的,得到这种“待遇”的稿件并不太多。大家一致认可这是好东西,也想到可能会有风险,但是在“拨乱反正”的大环境下,他们还是觉得很有底气。“而且,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不能推出去,对于编辑来讲,那是失职。”
    禁令下来后,编辑部开会认为不能接受,决定越级申诉,直接致信中央某部说明情况。很快,吴兆修和另外4名编辑被召集到中央某部开会。会上,吴兆修表示,如果作品有问题,可以发表不同意见,“可以批判”,但禁止发行或者换掉重发不可取。而且,吴兆修还提出一点,画中对“反面人物”形象,也还是做了一定冷色调的处理的。
    《枫》的命运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后来,应读者要求,这期《连环画报》在出版后又加印了10万份。其中那幅在“万寿无疆”标语牌下死去的年轻生命的画面,至今还被常常提及。
    然而《张志新》的遭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因为政治风向的变化,对张志新的宣传和报道戛然而止。完成了的连环画作品,永远失去了刊发的机会。
    26年后,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有的画面依然让人震撼。
    有一幅背景剪贴了中共中央文件《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其中两行量定“现行反革命行为”的说明,正好封住了张志新画像中嘴的部位。(注: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简称《公安6条》>,规定凡是“攻击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以后这一条又在实际上扩展到凡对江青、康生、陈伯达等稍有不满的也被以现行反革命治罪。这个规定是造成“文化大革命”中大量冤、假、错案的重要原因之一。)
    另一幅,带着红领章的审讯人员和被审讯的张志新,之间是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背影。背景照片上有正面的慈禧、袁世凯、蒋介石等旧时代统治者,一幅江青拍摄的庐山仙人洞照片,一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对联照片,寓意了历代统治者一脉相承的专制本质。
    表现“割喉”场景的那幅画面构思,也独具匠心。执行人和受害者的脸都被隐去了,黑色剪影似乎在告诉观众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近处有人俯视着,沉默地关注着这一罪行的发生。
    再往上的背景,是波澜壮阔的天安门广场上清明节群众集会的图片。画面中心看似空白,细看,是张志新仰天长问的面容。好像暗喻着“一个声音被扼杀,千万吼声响起”。
    由此,旅澳画家沈嘉蔚在为《刘宇廉画集》撰写的导论中,评价“这套不足20幅的连环画佳作甚多,是以笔者所见,迄今为止海内外对‘文化大革命’批判最深刻最尖锐的绘画作品。”
    “能触动民族记忆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生命力的”
    历史无法假设。谁也不知道如果这套《张志新》能继《伤痕》和《枫》之后面世,在那段历史上将会留下怎样的一笔?而不是像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王洪义教授所感慨的:“由于社会转型和岁月销蚀,其中的批判性已失去明显目标。”
    回想起来,当知道不能发表的时候,李斌说“好像也没觉得怎么样。”以至于原作都送给了沈嘉蔚保存。对于他们来说,想表达的东西已经都在画里了,郁积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就算吐了出去。连环画对于他们来讲,原本就不是本职工作。在《张志新》之后,他们三人的连环画创作组合也就解散了,此后三位作者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发展。
    高名潞在《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一书中认为,“无论是‘伤痕绘画’或‘星星画会’,对所批判的现实的理解都有表面和狭隘之处,似乎现实的批判意义仅在于将结果归罪于某些人或民众环境和氛围(这种认识和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这些被归罪的对象不过是文化的表层,其根蒂在于深层的无形文化,而这无形文化乃是一个文化圈民族共同创造的,其荣辱与全体民族包括自身是分不开的。所以真正的现实在于自身,在于自我的批判、反省和自明,而不仅是控诉和悲怨。”
    沈嘉蔚说,如果《张志新》当时能面世,也许高名潞会修正这个结论。
    《张》中的一幅,画面是张志新身后有无数困惑或沉思的人,靠前方的正是三位作者的自画像。而由李斌和陈宜民在1980年完成的油画《舍得一身剐》中,围斗彭德怀的红卫兵里,也能在主要位置看到他们三人自己的形象。在沈嘉蔚看来,“这种思索所表达的深度与自我批判的勇气”,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罕见。
    “这很自然,我们当时就是红卫兵啊。”李斌说。这种自省的态度,有一部分是来自张志新的———当绝大多数人相信“八亿中国人只需要一个思想”的时候,她敢于以飞蛾投火般的精神坚持抗争,思考,表达自己的意见。这种独立人格的力量,对于他们这代人的冲击力,格外强烈。
    作为这套作品20多年的保存者,沈嘉蔚一直坚信“能触动民族记忆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生命力的。”他说,当时把这14幅画用纸包好,放进箱子里的时候,“我就相信这套东西总有一天能见天日。”
    对作者李斌来说,连环画《张志新》的命运,给他最大的触动是:画出来是最重要的。艺术家的生命很快消失,但作品会留下。他说:“26年前不能发表,今天就能。如果当时我们没有画,今天就什么也没有。有的事需要先做出来,再考虑其他。”
    目前,中国美术馆已决定收藏这套《张志新》。
  
  去年错过了刘宇廉画展,真是遗憾,居然过了一年才知道。
  不过出了他的画集,得记着买一本。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