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吃桌上的供品。最后阿荣的大哥,也是家里的长子,身先士卒,拿起供桌上的橘子用手直接扒开,当着所有人的面咬了一口里面的果肉。
大家看着他,阿荣的大哥眉头一皱,“哇”一声把嘴里的果肉都吐出去,拿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喝,把嘴漱干净。告诉大家,橘子一点味道没有,像是木头渣子一样难吃。
所有人都害怕了,难道头七回魂夜,老爷子的魂儿真的回来了?
阿荣赶紧和台湾那边联系,殡葬团队还算负责任,告诉他,会派高手到大陆为你们家善后,请静等佳音。
听到这里,我们面面相觑。义叔掏出烟丝,慢条斯理卷着,跟他时间长了,我明白他卷烟丝其实是辅助思考的习惯。
“然后呢?”义叔问。
“最麻烦的是,”阿荣迟疑一下说:“如果只是供品少了,那到也没什么。等到头七的第二天,我们去收拾老爷子生前的房间,门开之后,大家都傻眼,房间折腾得乱七八糟,像是有人住过,床单拖到地上,水杯里还有半杯水。这间房间自从老爷子去世之后,一直上着锁,没有人进过。”
王庸对义叔说:“看样,还真是回魂了。”
“师傅,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回魂一说?”阿荣问。
义叔点上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头七还魂是有一定道理的,死去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还以中阴身的形式存在,等到第七天,会回到生前的地方。我接待丧主的时候,都会嘱咐他们,如果家里人过世,最好是把家里的摆设重新设计规划,挪挪家具的位置,这样中阴身回魂会认不出自己住的地方,便不会骚扰亲人。”
“那我父亲真的是回魂了吗?”阿荣问。
“头七还魂也是需要一定条件的,”义叔耐心解释:“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会这样。要找到你父亲回魂的原因,还要你们提供更多的线索。老爷子在他过世之前,有没有反常怪异的举动?”
阿荣正待细说,这时门外来了一群人。来人的装扮简直晃瞎了我们的眼睛,来的是七名道士。一身红黄色的道袍,头戴道冠,两侧还有纶巾,个个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样子。
工作人员赶紧汇报说,这七名道士不远万里,是从台湾来的,是台湾殡葬礼仪公司请来的世外高人,台南全真观的当家道士,号称全真七子。
为首的道士,估计还不到三十岁,留着小胡须,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他拿出名片递过来。
老太太看完,交给两个儿子。阿荣把名片给我们看。
这位道士叫玉师傅,道号悟元,是台湾殡葬礼仪协会名誉副主席,后面还有一串名头。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们一到场,我们就被冷落到一边。
老太太亲自接待这七名道士,供为上宾。阿荣随便叫了一个工作人员接待我们,而他则颠颠和这些道士打交道去了。
王庸在旁边纷纷不平,低声骂:“什么东西!什么狗屁道士,就是一群骗子。”
义叔不动声色,一口口抽着烟管,冷冷看着。
我们没有走,凑在旁边听,想看看这帮道士到底有多大脓水。阿荣把回魂夜发生的怪事跟道士们说了,道士互相商量,为首的玉师傅告诉老太太,头七还魂,中阴身回家,这种事可大可小。他们这次从台湾过来,就是为了给客户善后,具体方法是办一场名为“破地狱”,也叫“斩鬼王”的仪式。再来场超度,就能确保没事。
“破地狱是怎么回事?”我低声问义叔。
义叔摇摇头:“这种仪式我听说过也没见过,大概是港澳台那边的风俗。所谓‘破地狱’是应了地藏王菩萨的那句话,一歇之功能破地狱,取的是大慈大悲超度孤魂野鬼的意思。”
阿荣问玉师傅,我们需要准备什么?
玉师傅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张纸笺,然后从笔筒里拿出毛笔,稍一思索,龙飞凤舞在纸笺上写了需要准备的东西,个个都是小篆字,清晰明白,字体圆滑饱满,像是朵朵绽开的梅花。
义叔点点头,赞了一声:“好字。”
我和王庸面面相觑,从这一手字来看,人家或许真不是什么骗子,有两把刷子。
玉师傅把纸笺递给阿荣:“仪式定在明天晚上八点,就在这座客厅。可以有宾客旁观,不过有几个禁忌需要注意。第一,作法时不能走来走去;第二,经期女人不能上香,太过污秽;第三,最好不要让十岁以下的孩童参加。”
阿荣答应一声,开始忙活去了。这里没有我们什么事,我们三人站在旁边显得有些尴尬,义叔要走。阿荣顺口邀请我们,明晚一起参加这个仪式,义叔点头同意。
义叔对这单业务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之所以还过来,可能是想开开眼界,看看台湾同行是怎么做仪式办葬礼的。
我们三个出了大门,王庸突然道:“叔啊,我有办法夺回这单业务。”
义叔看他:“台湾道士很厉害,刚才我扫了一眼,这些人都是有道行在身的。都是同行,同吃这碗饭,没必要去竞争,开开眼就行了。”
王庸冷笑:“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跑到咱们槽子里抢食吃,叔,你看我的吧。”
“不准胡闹!”义叔瞪他,径直上了车。
我们在后面,我嘻嘻笑:“铁公鸡,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积极了,这单业务做不成,你的提成也没了。”
王庸白了我一眼:“有些事说得那么直白就没意思了。”
业务没了,我们都没心情说话,闷闷开着车。在路上,一直沉默的义叔忽然开口:“其实这单业务不拿也没什么。”
“为什么?”王庸问。
“凭我多年的直觉,”义叔说:“这里肯定另有隐情,中阴身头七回魂,又是这么猛烈,吃供品糟践房子,非同一般。这种业务挣钱是多,同样也有很大的风险。”
王庸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回到单位,义叔把事和义婶说了。义婶没当回事,她想的倒是挺明白,这样的大客户可遇不可求,重点还是做老百姓的业务,流程短,麻烦事也少,挣个踏实钱。
第二天跟着义叔跑了一家丧户,忙活一个白天。晚上我开着车,拉上义叔去接王庸。王庸在路边等着招手,我看到他戴了一双手套,奇怪,这小子皮糙肉厚,冬天没看他戴过手套啊。我随口问,手怎么了?王庸骂骂咧咧,说昨晚夜里黑,他没注意绊了一跤,两只手的手掌磨破了皮,怕见风。
我没当回事,继续开着车,我们三人很快到了江边别墅区。
来到别墅前,发现情形有些不太寻常。门口放着纸扎的两座金山,分列在门的两旁。进门后,院子里修了一条巨大的纸扎银桥,从门口一直到内宅前。
院里挂着灯,忽闪忽灭,冷风阵阵。黑漆漆院子当中的这座桥,阴森逼人,真像是阴间的奈何桥。
宾客们谁也不敢往前凑,绕边顺着回廊进到内宅。到了客厅,里面已经有不少人。灵堂被重新布置过,墙上除了老爷子的遗照,旁边还挂着道家三清像,供品香炉一大桌,最为扎眼的是前面的那片空地。
地上摆了一个莲花状的铜炉台,燃着火,火苗子窜起老高。铜炉台的四周围绕一圈,放着九块红色大瓦,每块瓦片上都贴着一张白纸剪成的脸谱。
每张脸谱的眼睛都是尖尖的三角形,嘴角上翘,看上去像是扑克牌里的大鬼儿,有种说不出的邪恶。
七名道士,个个手持桃木剑,一字排开盘膝坐在地上。为首的玉师傅对着铜炉里的大火,闭目诵经,嘴动得极快。
“铛铛铛”三声钟响,晚上八点,在场所有人像是被同时噤声,客厅里寂静下来。
玉师傅站起,手持桃木剑,围绕火炉转圈,嘴里念念有词,“鬼王挟阴魂,无主孤魂苦,我等七子在,斩鬼渡苍生!”
他一边念一边用桃木剑的剑尖点向铜炉。
莲花火炉毫无征兆中,一盆大火突然爆燃,火苗子一窜三四米高。在场所有人无不惊骇。
“关灯!”玉师傅厉喝一声。
估计他们事先已经有过安排,命令一出,客厅里所有的灯立即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嘎吱嘎吱”门响,大门也被关上。众宾客在黑暗中无不惊骇,场景有点诡异,不知道这些道士想做什么。
玉师傅围着火炉转圈,客厅唯一的光源就是这炉大火,以及供桌上两盏幽幽而燃的长明灯。
玉师傅对众人说,接下来就是斩鬼王仪式的开始,大家切记不要随意走动。你们身后的大门上,已经悬挂开光风铃,如果有阴魂到,风铃则响,大家勿要惊慌,呆在原地即可。
不少人低声议论,语调惊恐担忧,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么恐怖就不来了。
玉师傅提剑凝神,围着火炉转动,剩下六位道士也都站起来,跟着他的步法,一起围着火炉转。火苗子窜得高,七个道士身形如走马观花,步法诡异多变,身体越转越快。
晦暗的光线中,造成强烈的视觉误差,感觉这不是七个人,而是一个人,他速度太快,转出了七道残影。
王庸在黑暗中低声问义叔:“叔,他们在干什么?”
义叔道:“昨晚我回去查了一下这种仪式,因为叫‘斩鬼王’,看这七个道士现在的状态,已经进入了阴间地狱。地狱里的鬼王会发射喷火的毒箭,他们这种步法是躲避飞箭流矢的攻击,一旦走位失误,就会被箭射中。”
我似懂非懂,这七个道士快赶上表演杂技了,身体如陀螺一样自转,一般人这么做早就晕吐了。
转了一会儿,他们身形慢下来,玉师傅挥动桃木剑,上蹿下跳。这人应该有点国术功底,身形利落,飞起窜下,没有丝毫绷挂之处。
玉师傅挥剑在供桌上一点,剑头挑起黄色符纸,插在炉火里晃了晃,火苗子窜出来,符纸燃烧,冒出金黄色的火光。
玉师傅稍一沉吟,以剑为笔,在空中写字。
冒着金黄色火苗的符纸,随着剑头快速移动,形成一道道视觉残影。黑暗中,这种影像非常扎眼,能让人看清每一笔画的走势,还没写完,我就认出来,他写的是一个巨大的“敕”字。
这个字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含义,很多道家符咒里都会出现。
这个字成形的瞬间,我突然听到义叔低声惊叫:“不好!有邪气侵入。”
话音刚落,黑暗中,大门口突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像是一阵无法觉察的风吹过。大厅里众人顿时一阵大哗,刚才玉师傅曾经说过,风铃响则有鬼到,难道真的来了?
玉师傅说:“大家莫慌,留在原处,我从地狱已招到鬼王前来。过世的老人家,他的阴魂被鬼王所胁迫,今晚我们全真七子要斩鬼王!”
他说的这么瘆人,加上气氛阴森,人群里有女孩已经吓哭。
玉师傅用桃木剑挑动炉子里的火,他俯下身做了一个极为怪异的举动。他对着火苗子猛吸一口气,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似乎把火吸进了嘴里。
他把桃木剑挽了个剑花,隐立在手臂后面,然后对着大厅上方,猛然吐去,一股火从他嘴里喷出去,巨大的火球落在空中,瞬间即逝。
就在这个瞬间,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空地,隐隐出现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前面那个穿着白衣黑裤,肩膀平平的,好像没有头。他身后拖着一条锁链,锁链那头是个老人,身形佝偻,一身黑衣,看不清长相。
这两人随着火球而现,火灭后即时消失,出现的时间也不过一两秒。本来有说话声的大厅,突然沉寂下来,众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情景阴森得让人无法呼吸。
“鬼王来了,莫要惊慌。”有个道士喊。
他们七个人,轮番向空中喷火,桃木剑挥舞。那两个神秘出现的怪人,一个无头人一个老头,身形若隐若现,每一次出现的位置都发生变化,像是在黑暗中遁走的妖精。
这么一幕大戏,如果是在电影院看电影,那就爽死了,可现在是现场,惊悚感直逼心脏,让人汗毛乍竖。
我的世界观被完全颠覆,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以前也遇到很多怪事,可从来没见过鬼,顶多是无法理解的超自然事件。现在,眼前活生生出现的这一幕,用现有的知识体系已经完全无法解释了。
我的双眼花了,只看到火球闪动,人影徘徊,一阵眩晕。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开灯!”听声音是玉师傅。
顿时大厅里灯火通明,在黑暗中呆得时间太长,光亮大作,眼睛受不了。所有人都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等适应下来,我们看到莲花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众道士放下桃木剑,拿起木鱼法钟等物,团团围坐,叮叮当当敲着。有一位道士站在中间,用怪异的发音吟诵着听不懂的经文。
玉师傅摘下道冠,拿起干净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说:“斩鬼王结束,阴魂已收,明日超度。”
他拍了拍供桌上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罐子。
阿荣凑过去问:“老爷子在这个罐子里?”
“嗯。”玉师傅点点头。罐子口用道符封住,上面插着一根未燃的长香。
“现在你们在做什么?”阿荣问。
玉师傅道:“这叫打醮,是道家的一种仪式。我们做的打醮比较特殊,又叫施幽给食。简单来说,刚才作法的时候,开启了地狱门,引来很多孤魂野鬼。既然来了,我们就不能让它们空口而归,总的吃点东西,布施布施,这也是普度众生。”
有人提出告辞,想赶紧离开这里。玉师傅道:“大家给老爷子上柱香吧,为他明日的超度积攒念力,上完香就可以走了。”
地上摆着一个大香炉,旁边有香火,来的这些宾客自觉排起队,挨个上前敬香。
道士们也不管我们,他们围成圈做着打醮的仪式。喃喃声不断,木鱼法钟敲个不停。
有人上了香要走,门口悬挂的风铃又开始铃铃作响,而且响得特别厉害。
玉师傅不参与打醮,他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休息,对我们说:“大家莫要惊慌,这是孤魂野鬼前来打食,和你们没有关系,该走就走。记住,走出这道门,莫要回头,径直出院门,回家去吧。”
话是这么说,可一些人堵在门口就是不敢开门,女孩们互相依偎着,怕的不行。
我看着大门口,心里着急,这是多好的机会。如果我在就好了,第一个把门打开,然后做个绅士一般请的手势,把这些女孩护送出去,说不定还能泡到一两个姑娘。能来这里吊唁的,那肯定非富即贵,要是能泡到哪个大老板的千金就妥了。
正意淫着轮到我们上香,王庸排在我前面。他脱下手套,从香炉旁捡起一根长香,香头在火盆里蘸了蘸,点燃后,默默念叨了两句,然后把香插在炉子里。
他把手套戴上,我匆匆一瞥,忽然发现不对劲。他的手掌漆黑一片,好像抹了什么东西。
正要细看,他已把手套戴好,来到门口要出去。
轮到我了,我捡起香点燃,正要往炉子里插,突然玉师傅一拍椅子把手:“不好!”
大家都愣了,他站起来,冲着阿荣说:“关门!一个都不能放!”
阿荣不知怎么回事,还是他大哥反应快,一个箭步窜到大门前,把门关上。
宾客们都不干了,尤其那些女眷,本来就怕得要命,这时候还不让走,她们的情绪焦躁到了极点。
阿荣问玉师傅怎么了。
玉师傅没有说话,默默捧起供桌上封着老爷子阴魂的黑罐子。罐口贴着道符,上面插着一根香。
那根香不知怎么的,居然自燃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往下烧。
玉师傅探出二指,想去从中间绞断长香,手指还未探到,香头处已燃的香灰突然掉落,落在道符上,嗤嗤燃了起来,把道符腐蚀出一个细小的黑洞。
从这个洞里嗤嗤往外喷白烟。
玉师傅脸色凝重,放下黑罐子,环视大厅一周:“哪位高人隐在此处?请现身说个明白,何必藏头藏尾。我们全真七子来的仓促,没有拜会贵地高人,是我们的错,事后必备厚礼。请不要同道反目,罪及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