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离殇

  
  今日绽放的花朵

  明日就谢了;

  我们不愿放过的东西,

  来了又走。

  ……

  当时光缓缓流过,

  你看到美好

  ——在睡梦中

  醒来时只剩泪水。

  ——雪莱



  课堂上,正专心地听着老师讲课,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告诉我门外有人找。我疑惑地走出教室,冰笑吟吟的迎上来。我欣喜若狂:“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那么多人都在找你,有多着急?”冰淡淡地笑着,一言不发……

  十几年了,我总是在梦中寻找着冰还在世上的希望,翻寻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记忆碎片。每次从梦中惊醒,反反复复只听到一种撕裂破碎的声音。

  皎洁的月光,清透冷洌,苛责着我。



  绕船明月江水寒

  还记得中考结束后,很少出门的我在路上与冰邂逅。冰告诉我过两天同学聚会,就在大桥边。我不以为意。

  刚巧两天后缨来了。以前,缨自行车后座上常常是载着我上学、回家,我们俩是那么的形影不离。可惜好景不长,才读了一个学期她就回去了。离别匆匆,她竟来不及和我道别,只留了张写着异乡地址的纸条托同学转给我。

  好友别后重逢,真开心啊。我想起了同学会,还在犹豫着。缨手一挥,说:“走,去看看呗。”

  可我们来到大桥边,一个同学的人影都不见。当我俩纳闷地转身离开时,冰象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在身后叫我。

  天气太热,我们沿着金沙江慢慢走着。在蔷薇色的黄昏中,人世间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温情脉脉。冰凉的沙滩光滢四射,夕天落照的一川江水,波光潋滟,就象跳跃着无数金色的鱼,颤抖着扑面而来。逶迤绵延的群山披挂着五彩缤纷的霞衣,迤逦于半空之中,金光烨烨。

  黄昏粘稠了少年的跫音,时光略略有些凝止。刚才还伸手可触的夕阳仿佛只是恍惚迷离的一瞬。举目仰视,万斛霞光倏忽化为乌有,暮色苍茫,万物忧戚,惊心动魄的绚烂已是遥不可及。

  暮色渐次四合,江边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拂过脸庞。夏日的淙淙鳞波轻柔地拍打着嶙峋的岩石,蛐蛐小心翼翼的歌声和对面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一样怯弱。一片浮云游过去了,静谧的星空下,夏夜的羽翼将我们笼罩在阴影里,月亮蒙着一抹轻纱,水光月影中,淡蓝色的裙裾随风飞舞,泛着霜一样的光……

  缨在四处寻觅着,这个“马大哈”没有衣兜,把钱卷进短袖里,给弄丢了。来了一艘船,上面站着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船驶过, 象夜空渐渐潜入永恒,我觉得沙滩和自己都漂向了远方。

  仿佛听见古代的诗人在低声吟唱,吟唱永恒的月光与永不重返的江水。

  那以后我们就各奔东西。缨回家乡上了一所技校,冰选择了职业中学;而我,则是以倒数第一的成绩上的高中。

  枫叶荻花秋瑟瑟

  母亲又是整日以泪洗面:“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人!”父亲命令我写一份深刻全面的失败总结。我知道自己很失败很失败,怀疑他们是否后悔有我这个女儿。

  一直没有勇气去报名,直到珞来找我。珞说她在名单上看见我的名字,珞说最后一天了。我换上姐姐为我买的鹅黄色网球裙,跟珞去了学校。

  班主任四十岁左右,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哦,你就是万老师的千金?”我能感受到他镜片后犀利的目光,心里有些不安。

  沿着港口和珞慢慢地游荡回家。连日的暴雨冲破了金沙江上游的水库闸门,淹没了临江的公园,水面从没有过的宽阔。汹涌的江水啊,它要去哪儿呢?它似乎对前途很有把握似的。裙子很短,可以踩很深的水,“如果现在我突然消失了,有谁会记得我呢?”望着烟波浩淼的江面,我呆呆的想着。

  爸爸比我回去得还晚。他说刚和我的班主任下了盘棋,班主任问:“她看起来蛮有灵气的嘛?为什么不爱学习呢?……她是不是因为沉迷琼瑶?”爸爸回答“不知道”,还说班主任教语文。

  居然这样看我!虽然我爱看书,看波德莱尔,看裴多菲,假期里把姐姐中文系的教材也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可琼瑶真的不能吸引我。姐姐说:“妹妹,你就把你的灵气好好展示给他看看!”

  改变语文老师的看法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很快,我的文章已成了全年级的范文。班主任在课堂上若有所思:“羽是一个文章高手啊!”他慈爱的目光竟让我有些不习惯。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身边簇拥着不少朋友。

  然而,我的数理化还是一团糟。妈妈毫不掩饰地认为我的智商是高龄孕育的结果,二哥和姐姐则怀疑我是婴儿期从床上摔下来的次数太多,伤了脑子。

  只有我没有继承父亲的睿智!哥哥姐姐都很聪明。尤其是大哥,念小学时就会自己制作“电影”,还一本正经地“售票”、“放映”,家里时常坐满了小朋友。他走到哪儿,都是那颗最璀璨的明星。他是众人皆知的天才,是整个家族的骄傲。每天,大哥都是第一个起床,生好炉子,给弟弟妹妹做好早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却因一次化学实验时药品突然爆炸匆匆离开人世,只留下一个小木箱,里面装满了铜线、零件和他制作的飞机﹑汽车模型。

  深重的悲哀让母亲沉浸在内心的痛苦之中:冗长、苛刻的斥责,过分抽象的训诫、预言,不断地向人勒索同情。内心太过于脆弱,很容易就变得绝望。

  而我心里那深层的绝望或许是源于自己永远都无法完成母亲的期待吧。无处诉说的心事,只有记日记,一页页记录下来,又一次次淹没在无尽的卑微里。

  有一次,珞邀我去她家写作业。原来珞哥哥是爸爸的学生,珞爸爸非要留我吃晚餐,珞也一再安抚我饭后会护送我回家。盛情难却,我被强留了下来。珞果真送我回家,并说明了情况。可母亲大发雷霆——“珞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本已经济拮据,你怎么还那么不懂事!”母亲如此愤怒,以至于捶胸顿足,揪住我的头发,朝我脸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母亲为什么总把我想的如此不堪呢?

  一天,妈妈问我是不是拿了她的钱,我莫名其妙。她说:“就是锁在柜子里的新票子,夹在笔记本里的……你那天刚出去就折回来了一趟,肯定就是为了拿我的钱!”

  放学回来,站在家门口,实在迈不进门。我贴了张纸条在门上:“妈妈,我真的没有拿你的钱!” 没有人会知道我在这样一个夜里,在江边无声地流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好冷,我害怕了,又不想回家。可我能去哪儿呢?回答我的只有轰轰的涛声。

  鄙视这样的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然而,我无法逃脱。

  走在行人无几的小径上,冷风狠狠地抽打着我的脸,我竭力不去想妈妈的怀疑。就在我脚步又缓慢而沉重起来的时候,发现冰默默地骑车跟在我身后。

  我还是回家了。姐姐发现了纸条,她没有惊动爸妈,把我拎回了家。过了两天,妈妈竟然对我说:“怎么那个钱又在了?肯定是你心虚又偷偷放回去的!”

  我是谁?

  内心的绝望像一个黑洞,反反复复折磨——“为什么我偏偏是我?”黑暗里,我蜷缩着。幻听出现了,好象有人在脑袋里锯着千万根钢条,这个噪声越来越大,在脑袋里轰鸣着。门虚掩着,飘过一个黑影, 我想逃,可是胸口上象压着巨石,无法呼吸,四肢也是僵硬的。好害怕,好害怕,要是有个人在身边就好了,就可以不用这么害怕了。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上了高三。
  秋月春风等闲度

  一个周末,珞约我出去玩,下楼就遇见了冰。不知不觉冰随我们又来到了江边。冰望着江面说,我可能去参军。珞脱口而出,当兵多好啊。冰问:“三年会不会太长?”珞和我都说,三年其实不过就是一晃而过,冰如释重负似的点点头。末了,冰开玩笑说,为何所有人都希望他去参军,莫非一点都不留恋……冰还说,希望那一天我们能为他送行——“来为新兵哥哥鼓两下巴掌吧,呵呵!”

  高三的日子写满了考卷的疲惫,我终久还是未能为冰送行。

  文理分班后,教室里陡然增加了许多人。凯时不时地来找同桌珮聊天。曾听珮提起,从前班上组织骑自行车去郊游,她体力不支,平日所谓的朋友都只顾自己,倒是那个凯,挺热心、善良……

  有一天凯坐在我身旁。原来他和冰是远亲。不知他为何要向我提及他的病,然后深深叹气:久治无果,家里对他的病早就厌烦了,听天由命吧……也许会辍学,甚至下肢瘫痪。我动了恻隐之心,想着如再见到冰应当告诉他多劝劝凯振作才是。

  偶然看见《辽宁青年》上一篇文章,文中那个残疾女孩自强不息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把这篇文章拿给了凯看。

  凯似有所悟。凯说,年级里有许多女孩子都非常喜欢他,只是他都不屑一顾,虽然灵能干,茜漂亮,珮可爱。

  我不以为意。珮在这时很意外地提及凯的虚伪。

  什么时候,凯在我的书里夹了一封信。他说,“雪伊,你很善良、温柔,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我很震惊,委婉地拒绝了。

  临近期末的时候,凯的病得到确诊,需要住院治疗。老师号召全校捐款,同学们纷纷解囊相助。

  我终于给凯写了一封信。信封里夹了爷爷去世前留给我的100元钱,并告诉他:爷爷一生救死扶伤,如果是别的同学遇到这种困境,我也会这么做的。我说不想让别人知道而产生误会,希望他以后要真诚待人,并祝他早日康复。

  没想到这封信却成了自己成长途中的一道暗伤,慢慢的扩展着,看不见,永远也不会褪去。

  一个又一个同学来询问我,因为凯一遍遍逢人就倾诉我是如何痴情,“可是啊,我怎么能接受雪呢”!

  原来世界并非是彩蝶飞舞的花园,人心并非都是淳朴善良。即便凯已和萍相恋了,我依然是他大肆炫耀的资本。没有人相信我,——别的同学都是捐2元5元,为何偏偏我会捐那么一大笔“巨款”呢?我百口莫辩,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孤独。

  可怕的谣言甚至传到了二哥那里。他狠狠训了我一顿,“不好好学习还早恋!弄得物理会考都没有过关!”

  高考无望,谣言漫天。我的心里充满了屈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我在抽屉里留下一张纸条说要思考一下以后怎么走,不要找我,就离家出走了。

  我停留在了缨生活的小城。没想到就在那一天,从家乡上来的一班车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街头一遍遍放着凄厉的哀乐,铺天盖地的开着追悼会,想着已失去长子的母亲会怎样肝肠寸断以为我在那辆车上,匆匆踏上了归途。

  我开始明白,纯真简单的一切已成为过往。而且,隐隐感觉自己难以应付那个即将迈入的不了解的世界。
  水泉冷涩弦凝绝

  音乐是一位天使,它温柔的翅膀是受伤心灵唯一的安慰。

  我如此沉溺于哥哥收藏的古典音乐,以至于轩无意中发现后竟有些激动。轩是有名的音乐才子,他几次建议我考虑报考艺术院校:“真正热爱音乐的人太少了”。“我都能行吗?”“放心,我会帮助你的。相信我,你肯定能行!”

  暑假里我开始在轩的指导下学习乐理、键盘。第一次我对自己的未来满怀激情,连家里都发现了我的变化。他们说:“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才学音乐,开玩笑!” 我还是心无旁骛的用功。9月,轩赴艺术学院报道。很快,他来信叫我去进修,为应对专业考试做准备。

  一向严厉的二哥,出发前为我送来一床簇新的被套,淡蓝的底色缀着星星点点的花儿。二哥不放心我一个人,但他的工作不易请假,就要求姐姐送我去k市,并承担了所需费用。他找我谈话:“本来我们觉得你学音乐实在太悬。但父亲说这是你的前途……家里对你一向娇惯,出去吃点苦头也好!你要时刻记住,你和他们不同,你是复读生,不许贪玩啊。”

  专业学习压力非常大。幸运的是通过轩我认识了很多热心的朋友,他们纷纷提建议,指导我;他们称赞我勤奋,聪颖。这一切让我觉得很新鲜,感到了一种动力,身体也好了许多。

  寒假,我一个人留在学校,为迫在眉睫的专业考试最后冲刺。

  春节前,收到了冰从西藏寄来的包裹,轻柔银练的哈达,让人想起了那晚江边清冷的月光。冰说哈达代表纯洁。冰说生日快乐,扎西德勒。我发现包裹接口处有几滴血,一定是缝线不小心被针扎的吧。真难以想象飒爽英姿的冰拿着缝衣针的模样。

  可是爸爸怎么连续几个月都没给我汇生活费呢?临近考试,专业课时费用增加的厉害,我写信、托人带口信都没有回音。在朋友们的接济下,我提心吊胆的考完了面试。该回家了啊,可路费呢?

  不得已,只有向二哥求助,他很快汇来了路费。

  虽然回到家不久就收到了专业合格证,统测也预示着升学没有问题,可我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抛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急剧坠落。父亲不明白我最后两个月的费用怎么会突然增加,说我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用途。无奈,硬着头皮向缨和珞借压岁钱还债。

  又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诉我的:“你是很意外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是,那个年代,到处都是忙着闹革命,没人理会我们,要不然”——父亲的手比划着,“一把镊子就把你拈掉了……”

  熟悉的压抑,窒息,我开始急剧消瘦。我逼着自己疯狂地看书,可是却常常走神,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多余,甚至觉得失去了努力挣扎的勇气。我开始一遍遍研究《三毛自杀的真相》。

  时间就这么荒废了。或许我只是希望能有什么慰藉一下快要崩溃的心,让自己有力气再站起来。可我注定要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代价。

  高考前夕我彻夜无眠。辗转反侧终于惊动了姐姐,她告诉父亲,给我吃下了感冒药。可是凌晨4点过还是无法入睡,父亲又给了我晕车药。考场上,没做几道题就怎么也撑不开眼皮。

  结果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很失望。珞看着我说不出话来,要去查分数——肯定是他们弄错了!我无地自容,只恨不能躲起来。

  我被自己给毁了!
  别有幽愁暗恨生

  家里开始为我找退路。虽然很讨厌经商,虽然朋友劝我卷土重来,可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了。

  以为自己从此告别校园,没想到会阴错阳差去读旅游管理。姐姐告诉我:“虽然你去学艺术前,父亲说‘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只有一次机会,其实父亲一直都在为你担忧。父亲说你身体那么单薄,读不出书来能做什么呢?恐怕以后连个人问题都难以解决。”

  父亲亲自送我去的学校。两天一夜的长途汽车,我骨头都快散了。临别,父亲递给我一个随身听,语重心长地说,多听外语,要珍惜学习的机会。望着父亲的白发,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那一夜,我想了很多,爱我的人、帮助我的人、相信我的人,原来我只会让他们一次次痛心。

  我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心织了层层叠叠的网,不想再为人所念,也不愿再牵挂任何人。或许我只想在陌生的城市里做一个陌生人。

  冰寄来了拉萨城的全景相片。原来那里的湖泊竟如此清澈碧蓝,荒凉的山峰直插入最纯净的苍穹,绵延着无边无际的寂静。冰说,部队要送他上军校,他放弃了。我不明白,很惋惜。冰还说要回家乡工作。我说,我一定不会回去。

  春节回家,刚回去就见到了缨。缨已见到冰,缨还说,她问冰是否是喜欢我,冰坚定地回答说:“我们只是朋友。”我责备缨想得太多。

  和珞一起散步时遇见了冰。他晒黑了,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珞讲着听来的关于军队的黑色幽默,我们笑着。冰没笑,他表情凝重,微蹙着眉头缓缓地说:“你们笑笑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到部队后,当发现这里并非梦中最后一片净土的时候,那种从小就憧憬的梦想突然被粉碎的失落,太痛苦了,没法形容……”

  我们沉默了,望着江面陷入了沉思。或许梦想的诱惑并非在于它的绮丽,而是在于它的遥远飘渺。

  冬日的风细碎的,凛冽刺骨。江心仍有人在划船。夜色中,远远地看去,茕茕孑立。我想,在黑暗中划船,是需要信心和毅力的吧。

  又一次去珞那里,居然看见冰正要离开。我心里诧异,从没听说过他们熟稔啊。

  “你猜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你发现没有?羽变得好高傲,好冷漠。’他还说你都来找过我好几次却一次都没有找他。哼,他怎么能跟我比呢!他还向我打听你有没有在大学里谈恋爱。” 珞一口气告诉我。

  没几天,朋友们为我过生日,冰拒绝参加。我不知道他怎么啦。

  接着,冰开始早晚都来找我——每次都说只是路过顺便看看。

  冰的热情让我恐惧,我开始逃。可是那个寒假冰好象疯了一样,他知道我去朋友那儿,就骑着摩托去朋友家找我。越来越多刚碰过面的朋友回头找我:“不是我找你——有人在楼下等你。真是奇怪,仅打过一次招呼,他怎么找到我家,还要我把你叫出来。”

  快收假了,朋友请客。吃完东西我想回家,朋友里只有轩是冰不认识的吧!于是,轩替我去楼下看是否停着冰的摩托车。

  轩挥挥手示意没问题,我和珞刚走到大门就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声,我条件反射似的拉着珞扭头就跑。我们躲在黑黝黝的车库,贴着墙屏住呼吸。可是晚了。当冰摸黑走进来,出现在面前那一刻,我真是狼狈极了。

  冰说:“你大可不必这样。我是一名军人,难道我会胡来么?”

  “我是在和珞捉迷藏。”我嗫嚅着。

  第二天,说好不再出门的,一大早珞和轩就来敲门,说有事。原来那晚分别后,冰把他俩拦截在了路上,他一遍遍的诉说我的文字我的信……夜深了冰也不肯放他们回家。

  晚上临时几个小学同学聚会,冰又跟来了,好象喝了酒,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回家的路上,冰把我堵在了楼下过道上。

  他说:“18岁那天,我哥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我哥不信:‘难道连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有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有,而且你认识,是你好朋友的妹妹’。”冰叹了口气继续说:“15岁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可那时太小,18岁我想说,又害怕影响你高考。这次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休了探亲假,想着你也不小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把我当做普通朋友来对待!”

  “我是军人,我执着、忠诚、专一,认识你,我就只有你一个异性朋友。不上军校,因为那样我会留在西藏。你毕业回来教书好么?”冰请求道。

  我摇摇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不该为儿女情长断前程。我走了那么多弯路,这里太多辛酸的回忆。而且,回来,我不会快乐。”

  不明白自己的影子怎么就在冰的心里占据了这么多年。仔细想想,其实我和冰同学的时间还不到半年啊。

  第一次留意到冰是我在教室里办墙报。冰站在那儿出其不意地说:“女孩子钢笔字写的好的很少。而羽,钢笔字和粉笔字都写得那么漂亮,真难得!”我当时看了他一眼,奇怪是什么人如此的自以为是。

  那时候正热播《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和缨放学跑去电影院,在门口遇见冰,他坐在我们前面。从影院出来后冰看着我们,很好笑似的,说:“就听见你们俩哭得稀里哗啦的。”

  若不是在医院遇见冰,我都没曾留意冰已因病退学。也是在那一次,冰告诉我,他其实早就认识我。还记得冰说出二哥名字后看着我惊谔的表情,他是那么的得意。

  想起高一元旦节收到的那本字帖,也是冰托人送来的。

  我随口说名字怎么是“兵”而不是“冰”,他的来信就都换做了冰。

  原来那么多的碰巧并不是真的碰巧。

  别时茫茫江浸月

  回到学校我又恢复了独来独往,同学朋友的来信倒不少。考试前意外地收到了缨的挂号信,信里有她去拉萨度蜜月的相片。缨嗔怨我连她都忘记了。缨说冰去部队看望了他们,缨还责备我,“我老公说,冰无论在哪方面都是优秀的男子汉,你不该拒绝他。”

  过了几天我收到的一封信引起了舍友的好奇。大家都觉得很新鲜,信封上写着“赵雪伊同志收”。原来是冰,他一反以往潇洒的行楷,笔划工整得象拿尺子比着写的,信末还盖了印鉴。冰说“一归队就遇上训练场及营区的施工任务,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不良气候的影响,已使许多战友病倒,有甚者肺出血。我的右手拇指也被石头砸伤。”冰还说,“我正在着手打十七份职务晋升报告,通过和缨的谈话,才发现对你产生了许多误解……很多地方的确不了解你。我向你表示真诚的道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愿彼此依然是好朋友。”

  是啊,冰对我的了解有多少呢?或许冰爱上的只是另一 个自己吧。而我又怎么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呢?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考完试我只给缨回了信。

  快放暑假了,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何不让我回家,我还是留在了学校。反正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离群索居的日子。还好,找到了一份零工。不久家里来电,说收到学校寄去的通知书,我被评上了优秀学生干部,还有一等奖学金,真是想不到啊……

  时光带着种种疑惑流逝着,一瞬也不停。转眼又是一个寒假。大年初一清晨,和一群朋友在江边准备吃烧烤,冰不期而至。

  他怎么胡子拉碴,脸颊清瘦?冰问:“我的道歉信,你收到了吗?”我心虚地摇摇头。冰还说,他找凯理论过,他握紧拳头,眉毛拧了起来:“凯的家人话说得非常难听。”

  “难道你是把我当作和凯一样的人么?”他的眼有些红,很快别过了脸没有再看我,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想喊别走,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开口。

  后来,姐告诉我冰的母亲肾衰刚去世。我的心颤了一下。记得冰提到过他的父母再婚又离婚,冰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抑郁不得志,性格异常暴虐。对冰而言,母亲的去世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突然意识到原来冰那么在意我没有回信。暗暗下决心,以后他再来信我一定会很快回信的,我会告诉他:你是那样的真挚诚恳,怎么会和凯一样呢!

  可是,没有以后了。我怎么会一门心思的相信说出的话可以再收回,犯过的错都还会有机会挽回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再也不能见到他。

  在即将毕业的时候,珞告诉我冰失踪了!电视里播放着他的寻人启示。二哥证实了这个噩耗。他说,冰一直没有去单位报道,家里才发现冰什么也没有带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二哥还说,那么好的工作,冰不可能那么不懂事。姐姐说,冰的哥哥是刑警队长,而冰在失踪之前也一直做着协警,兄弟俩疾恶如仇,莫非得罪了什么人。

  我那时还抱着渺茫的期望,祈愿冰只是一时离开家乡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为了怀念一位朋友。他已经失去消息很多年
  风景清明后,云山睥睨前。
  百花如旧日,万井出新烟 。
  ——唐.刘长卿
  清明节突然梦见一个多年没有音讯的人,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早已阴阳相隔
  看白云悠来荡去,思吾亲无影无形
  刚刚去给我哥哥上坟,看着哥哥孤零零的坟墓,我心如刀绞
  惟见江心秋月白

  毕业后我选择了漂泊异乡。

  或许正是从离开校园那时起,才真正体会到了冰所说的梦想破灭。

  幼年时就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信仰,忽然发现不能再信任的痛苦和不安犹如忽然置身于沙漠,而我已在荒凉的现实中踽踽独行。
  或许冰没有看到,要在一片黑暗中找到自己的道路,需要时间。一切发生的事总是不断地周而复始,既然开始总是如此美好,难道不该相信梦想是最后的一枚果实,它永远都是在不断完善与那默默坚持的未来之中么?即使遇到再大的风浪,也要在内心深处留下一个让它存在的角落。
  今天是清明,祭奠逝去的亲人,青春。不知道失去的信仰是否还能找回来
  记忆在一点一点的模糊,让我害怕。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再一次失去
  三年后因公飞回家。我一袭春装,家乡已热浪滚滚好似蒸笼。下车远远就看见二哥守侯在烈日下。
  晚饭后逛街,姐姐让我试一套浅蓝色的棉布短裙,白色的细格子,白色的雪纺蕾丝,非常简单,反而更加衬出纤巧。二哥看着我愣了一下,说:“咦,你怎么好小啊,象个中学生。可是很好看,喜欢吗?”
  我都工作了,二哥依旧坚持为我买单。

  

  
  最近精神总是萎靡不振,闺蜜带我来这个地方喝茶,老板娘刚好把楼下的花店搬上来。看着花儿,心情也清爽了

  
  希望大家也喜欢这些花,喜欢美好的事物

  
  回去免不了朋友请客。同学们提及凯的连锁超市生意很红火,感慨说多亏他有个好岳父。
  树叶绿了又黄,冰冷的时间沿着目光,化作流水,一去不返。沉默的月光下,江水微澜,那些已经靠近的却又带着遥远色调的水波还是那么温柔、神秘。江畔何年照初月,江月何年照初人。
  许多悲伤到来得措手不及。离开家5个月后的国庆,半夜手机、call机突然爆响:二哥乘坐的汽车坠入山崖。
  我心里的时针断了。

  耳边反复回想的是罗曼·罗兰的那首诗:

  “我没有死,

  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

  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没人理我么T_T

  

  
  告别无处不在,又或许我们都无处告别。一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而我,还在原地。

  
  碧天无路信难通,从此隔音尘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相念相惜永相失。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后来,听说凯离婚了,带着新婚的小妻子远走他乡。
  2007年,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是凯。他很高兴,说现在和我在同一个城市,说希望有空聚聚。
  没几天,凯又发来短信邀我参加同学聚会。我依然置之不理。没想到晚上他疯狂的打手机。最后,他发短信质问:“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帐么?你连一个电话都不肯接!”
  他是什么,与我无关。只是,想起当年冰失魂落魄对我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心就一阵阵痉挛。
  单纯的人继续单纯,悲伤的人继续悲伤

  

  琼瑶挂
  中庭如洗,
  孤鸿寻分雁。
  梧桐成拳又晓风,
  归云遥无影。

  锦衾似冰,
  鹧鸪啼失伴。
  最怕月圆人两地,
  东隅渐已明。
  木有人了吗?
  “愿彼此依然是好朋友!”

  冰听不到的回答,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挥却了一个又一个梦想、谎言、誓言和错误,我不曾看出的是,拥抱着又绝决着的,是同一个我。我还以为我可以一遍遍重新来过,磕磕碰碰地走过世界而毫发无伤。”(门罗)
  青葱岁月似流水,唯有十五岁那晚的月光留在心底,化作了永远的天堂安放于小小的寂寥的心,无论置身何地,身处于什么样的境遇,当叩问灵魂的时候,都永远有一片淡蓝色的风景给人希望。
  全文终
  才一个晚上,帖子就沉下去都找不着了。唉
  什么是阴阳锥?
  瘦笔难描心底事
  长亭望尽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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