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Teen℡◤原创◢160316●20歲(溫暖治癒/多西皮)

《二十歲》小記六:冬季嫁衣 前篇

萌芽/上

我們就像初春的綠芽。
等待適合的日子來臨,我就要告訴你那些靜候萌發的心事。

3月24日,星期五,天氣晴
隔壁搬來了新鄰居。
鄰居有一個小哥哥,他穿著綠色的衣服,很像姑姑在花園裡擺的小仙人掌。

門鈴適時的響了起來,打斷了房間裡正在玩耍的兄弟倆。
「順榮!燦尼!趕快出來跟新鄰居問好!」
正在打電腦遊戲以及寫日記的孩子心不甘情不願的跟在大人身後,直到看見鄰居手上好吃的釜山土產才稍微放鬆戒心。
「知勳啊,跟阿姨打聲招呼啊。」矮胖卻親切的婦人推著身後羞澀的孩子。
李燦想起他看過這個哥哥,昨天放學時看到隔壁的搬家卡車,指揮搬家工人的婦人旁邊就是站著那個小哥哥。
春日的夕陽餘暉下,小哥哥穿著淡綠色的衣服好像牆頭新生的綠枝,卡其色短褲露出一雙白白短短的腳。
那個小哥哥回頭看了自己一眼,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跟順榮哥最喜歡的麥芽糖一樣褐色的,泛著漂亮的水光。

叫做知勳的小哥哥躊躇了好久,才怯怯的朝陌生人鞠躬。
「知勳今年上小學六年級。」
「那就跟順榮一樣啊……還不快跟朋友打招呼!」
不太敢開口的九歲李燦抬頭看著自家表哥,發現權順榮正用一種看到糖果的眼神看著李知勳。
「啊,阿姨好,知勳好,我是權順榮,」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權順榮拉過李燦的衣袖,獻寶似的說:「這是我表弟燦尼唷,他有很多恐龍玩具,我還有電動,可以一起玩……」
「怪了,」權順榮的媽媽看著兒子反常的樣子不禁笑起來:「這孩子平常最討厭陌生人不是嗎?」
九歲的李燦也很疑惑,這哥哥可是連陌生的動物都討厭啊,怎麼就對知勳哥這麼好呢?
而且,為什麼要供出他珍貴的恐龍玩具啊!

3月27日,星期一,天氣晴
知勳哥第一天跟我們一起上學,姑姑交代順榮哥要好好照顧知勳哥。
坡道上的櫻花提早開了。

「知勳!」一早權順榮就領著小表弟站在隔壁門大喊,良久才看到小小白白的身影揹著藍色書包走出來,像顆會滾動的小饅頭。
「一起走吧。」
坡道上的櫻花只要風一颳就會如雨滴般落下,所以權順榮會拉著自家小表弟提早出門,這樣在坡道上就可以多逗留一會。
通常是自己被表哥弄得滿頭花瓣,然後去學校被狠狠嘲笑一頓。
不過今天的惡作劇對象換成李知勳了。
倒也不是惡作劇。權順榮牽著李燦跟李知勳,反常的、小心翼翼地越過櫻花花毯。
「不可以踩到喔,不然花會髒掉的。」他對李知勳說,撿起一把粉紅花瓣放在他手裡:「媽媽說,可以送花給自己喜歡的人。我送過媽媽,送過老師,也送給燦尼過。」
九歲的李燦在心裡對表哥翻了一個大白眼,才不是呢,自己可是每天被整得要死才去學校啊。
但是知勳哥笑了,在穿過櫻花樹的陽光下如初熟的果實。
「喜歡的人,不是這樣用吧?」
「嗯?不是嗎?」權順榮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拉過他的手,暖暖的:「走吧。」
他一直一直記得,那條鋪滿櫻色的花毯,熬過冬天的枯枝開始有綠芽初放。
他們相遇之時,是一切都還曖昧模糊的綠芽,還沒有看見花開的一天。

4月2日,天氣陰
和順榮哥去知勳哥家玩,知勳哥的玩具很特別。
都是我跟順榮哥沒看過的玩具。

踏進李知勳家大概是權順榮死纏爛打的結果。作為李知勳的同桌和老師信任的小幫手,他理當成為李知勳最親近的人。
加上兩家媽媽聊得好,自然是樂見兩家孩子的相處。
李知勳的家是普通的住宅格局,男主人不在家,李知勳的媽媽正在廚房忙著準備點心招待。
「知勳啊,趕快帶順榮跟燦去房間玩啊。」
李知勳站在通往二樓的梯口躊躇了很久,久到權順榮以為他生病了,才慢吞吞的領著兩人進到房間。
「我沒什麼玩具。」他打開房門,果然一如李知勳所說,非常簡單整齊的房間,沒有玩具汽車或恐龍模型,牆上也沒有球星的海報,只有一幅漂亮的海景,清爽的淺綠色牆壁與緩緩透進來的陽光相輝映。
整個房間只有李知勳的桌上是有東西的。
「知勳啊,我們玩什麼呢?」權順榮一屁股坐到了李知勳書桌前的淡藍色椅子上。
「我沒有什麼玩具,看書吧?」
權順榮有點失落的喔了一聲,轉頭撇見書桌下一個被黑布蓋起來的盒子。
他的玩具也是擺在這樣的盒子裡。
「知勳啊這裡面是玩具吧?」
站在書櫃旁的李知勳還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權順榮把盒子拉出來,掀開黑布。
裡面堆的不是汽車機器人,是成堆的素描本跟紙娃娃。
「你幹嘛!」李知勳氣得衝上前推開權順榮,把盒子推回桌子下:「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李燦站在一旁嚇壞了,李知勳尖銳的喊聲也引來女主人的關切。
她看見因為大動作灑落的紙娃娃而慘白了臉。

「知勳。」
權順榮握住李知勳死抱著盒子不肯放的雙手,露出燦爛的微笑。
「娃娃很漂亮,可以借我看嗎?」
「我覺得知勳好厲害,難怪美術老師喜歡你。」
李燦看著女主人泛紅的眼眶,悄悄退了出去。
李知勳捧著盒子低下了頭,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我覺得很酷啊。」兩人一起坐在地板上,翻出盒子裡的畫冊跟紙娃娃:「哇喔,有櫻花的裙子?好漂亮喔,感覺我媽媽就會喜歡……」
「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樣子。」李知勳輕輕笑起來。
「真的假的?好厲害啊!」權順榮喊著還杵在一旁的小表弟:「燦尼啊過來看。」
權順榮的表情像是剛破了電動魔王關,或是新學一個跆拳道招式,李知勳也漸漸放鬆了表情,講著那些娃娃的故事。
他說,因為媽媽有很多漂亮的裙子,他也想做一件給媽媽,所以開始畫畫,開始拿家裡不要的布料剪成簡單的娃娃衣服。
但是很多人都說男生玩娃娃的衣服很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權順榮指著素描本裡一件綠色的洋裝:「知勳超厲害的啊,也教教我吧?」
李知勳點點頭,接過素描本:「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淺綠色的裙子,上面有櫻花花瓣,不過我一直找不到這種綠色的布……」
「一定可以做出來的。」權順榮充滿自信的點頭:「燦尼也對我有信心吧?」
李燦看著兩個哥哥,笑了起來。
暖洋洋的春日陽光,彷彿在催生某些美好的事物發生。
例如經過冬日冰霜後,決定萌發的芽。

一定可以的。
萌芽/下

4月10日,天氣雨
知勳哥被欺負了,順榮哥很生氣。

連他位於不同層樓的年級都知道,順榮哥跟人打架了。
「憑什麼?你有知勳畫的一半好看嗎?」
他今天拿錯便當,所以在午餐前一節下課跑到權順榮的班級,一去就看到激烈的衝突。
權順榮和幾個高他好幾個頭的男生互瞪著,坐在一旁的李知勳慘白著臉,地上散落許多紙娃娃與畫稿。
「李知勳好奇怪,居然玩紙娃娃。」
「李知勳是娘娘腔。」
高頭大馬的男生似乎根本不把權順榮放在眼裡,依然挑釁著。
「權順榮還幫他說話啊。」
「該不會也是愛娃娃吧?」幾個看起來是囉喽的跟著幫腔。
權順榮脹紅了臉,站在門外的李燦也快哭了。
他看過權順榮那種眼神,是恨不得吞吃敵人的眼神。那個眼神他只看過一次,很小的時候,他們在暗巷裡碰到追咬的流浪狗,那時的權順榮跟現在的自己差不多大,也是脹紅著臉,顫抖著手把自己護在身後。
他不懂,李知勳的娃娃明明就很好看,為什麼有人不同意呢?
明明就是漂亮的東西,為什麼有人不喜歡?

碰!
壯碩的男生整個人倒在地上,被權順榮壓得無法動彈。
他想起來自家表哥是有學跆拳道的。
小惡霸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一拳狠狠招呼。
「跟知勳道歉!」權順榮大吼著,一拳一拳的揍打。
囉喽跟李知勳都嚇壞了,沒料到權順榮像瘋了一樣的行動,一時間拉的拉勸的勸,一片混亂,直到班上的女孩子找來了正在開會的導師。
他最後沒換成便當,只記得李知勳哭著抱住權順榮的腰喊著,不要打了!拜託不要!
順榮不要!
順榮不要打架!
他記得那些散落的畫作在踩踏之下,都烏黑骯髒了。包括那件綠色的綴著櫻花的裙子。
4月15日,天氣雨
順榮哥被關在家裡一個禮拜。
這幾天都是跟知勳哥一起上學,我會去他家寫功課,陪他畫娃娃。

雖然名義上是為李知勳出氣,但權順榮依然逃不過打傷對方的懲處,被罰在家禁閉一個禮拜。
那幾天權順榮都沒離開過房間,晚飯也是匆匆解決就把自己鎖起來。
沒有到客廳打電玩,也不陪他玩恐龍玩具,更沒有去隔壁找李知勳。
倒是自己在這幾天跟李知勳有了獨處的機會。
兩人一起去上學,櫻花已經快要凋零了,花瓣越來越少,有時李知勳走過坡道時會楞一下,像是在想什麼事情。
「燦尼。」有天下午回家時,兩人第一次牽手走過坡道。
「燦尼,你會討厭我嗎?」
其實他已經跟李知勳差不多高,還是必須仰頭才能看見對方的表情。
「順榮,不該幫我的。」
「他也會被欺負。」
明明只是十二歲的孩子,臉上的陰霾卻猶如滄桑的老人,彷彿在對這個壓迫的世界做一點微弱的反抗。
「燦尼,要當一個不會讓其他人受傷的人喔。」
不是這樣的吧?
「才沒有受傷呢,知勳哥。」他拼命搖頭:「順榮哥也不會受傷的。」
「娃娃很漂亮,我覺得哥很厲害……」他咬著下唇,說出他一直很想說的話。
「拜託哥一直畫下去吧。」

兩人走到巷口時,看見權順榮背著手站在那兒。
「順榮哥?」
「權順榮?」
權順榮笑著,打過架的臉上還貼著繃帶,他直直朝兩人跑來,把藏在背後的東西塞進李知勳的手中。
「給你。」
攤在手上的,是一條淺綠色,上面黏著櫻花花瓣的手帕。
「那個,家裡布不夠,我只能做一條小手帕……」
手帕得歪七扭八,用膠水跟釘書機黏在上頭的櫻花花瓣也早已褪色。
「知勳啊,對不起……」大概是送出去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糟糕的東西,權順榮窘迫的搓著雙手。

「好醜。」李知勳咬著下唇,忍著不哭出來。
「我教你怎麼畫畫跟裁縫吧,笨蛋順榮。」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笑了。李燦看著兩人,看著李知勳手中的手帕,眼裡泛出模糊。
他想起坡道上的花瓣與枝芽,想起了李知勳房間裡的綠色,還有他穿著的綠色衣服。
想起兩個哥哥並肩坐在地板上,用彩色筆勾勒出一季的春天。


老師看完孩子繳交的日記本,不甚整齊卻努力的筆跡讓她會心一笑。
「李燦以後,要不要當作家呢?」
作家?
「作家是什麼?」
「作家啊……」老師看著眼前天真的孩子,憐愛的摸摸他的頭:「作家就是,把美好的事物用寫的記錄下來。」
「李燦喜歡的恐龍跟哥哥們,如果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一定非常棒啊。」

7月1日,天氣晴
我決定長大要當作家,繼續寫順榮哥跟知勳哥的故事。
恐龍玩具我也要寫。
-
-

「知勳啊。」
權順榮拿著一本陳舊的作業簿湊到正在調整大頭針的李知勳旁邊。
「怎麼了?」
「你看我挖到什麼?」
李知勳摘下眼鏡,或許是大病初癒的關係,視力也連帶衰退,過了好一陣子才聚焦在白色簿子上歪扭的字跡跟插畫。
「三年二班,李燦?」被激起好奇心的李知勳接過簿子:「這是燦尼小學三年級的日記?」
「對啊,當年他搬回家的時候忘記帶走了,夾在我的書堆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李知勳小小的個子圈到懷裡,權順榮翻開了第一頁日記。
「3月24日,天氣晴,隔壁搬來了新鄰居……新鄰居是?」
「當然是你啊,你不是在六年級的時候從釜山般來的嗎?」
李知勳被激起了興趣,一頁一頁的讀下去,時而被李燦童趣的恐龍插畫逗笑,時而又低頭深思模糊的回憶。
「打架的事情……沒想到燦都記下來了……」李知勳嘆了一口氣:「天啊,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
「翻到最後一頁吧。」權順榮伸手把日記翻過來,露出最後一頁的字跡。

7月1日,天氣晴
我長大要當作家,繼續寫表哥跟知勳哥的故事。
恐龍玩具我也要寫。

我最喜歡順榮哥跟知勳哥了,希望大家永遠幸福。

李知勳抿著下唇,最後嘆了一口氣。
「這孩子,是個貼心的孩子啊。」不知為何有種想落淚的衝動,李知勳連忙用力抹著眼睛:「不錯啊,他的心願都實現了。」
「那我們呢?」
權順榮輕輕放開圈著他的手,跪在李知勳面前,雙手交疊在他的膝蓋上:「我們的心願也實現啦,不是嗎?」
他摩娑李知勳蒼白的手還有無名指上的熠熠星光,眼神也柔軟得像一片沉穩天空。
「你還活在我身邊,就是最棒的禮物。」
李知勳看著對方埋進自己腹部貪婪的呼吸著,一邊喃喃的說真好,你在我身邊,真好,真好。
真好,我們都還活著,我還能每天擁著你入睡,一起縫製女孩子的嫁衣,一起看我們珍視的孩子歡快地四處尋找新故事。

李知勳忍著眼淚,伸手擁住他深愛的男人。是啊,活著真好。
李燦站在門外,看著午後陽光暖暖包圍著他所珍惜的兩個哥哥,不禁吸了一口氣。
真好,大家都活著,都還能彼此擁抱呢。

至於知道自己當年的小日記被表哥翻出來還傳遍整條克拉街,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據說李燦氣到差點跑回首爾,李知勳也差點因為暴增的工作量把權順榮趕出家門。

哪,你聽見什麼聲音了?
風吹枝頭上的新芽,當初綠色的春天來臨之時……
你就會知道我的秘密了。

第六小記:冬日的嫁衣 前篇-萌芽/完
這個前篇大概在珉佑篇寫不到一半的時候就完成了,所以是....去年三月?
當初辦了一個小小的有獎徵答,所以有兩個幸運的孩子已經看過這篇的初稿~
因為空調的關係李知勳狠狠打了個噴嚏,隨即被披上一件薄襯衫。
「哥去德國要小心點喔。」李燦擔憂地看著李知勳,打從心底佩服自家表哥異想天開,挑在生意尖峰的五、六月帶李知勳出逃到德國玩。
距離李知勳癌症病發已經過了兩年多,雖然癌細胞已經切除,但是李知勳體力大不如從前,也不得不請助手來幫忙打版工作。
工作都吃力了,更別說進行長途旅行,李燦看著遠方正在辦理登機的權順榮不禁感到欣慰。
要不是李知勳自己跑去做一串身體檢查,把診斷書攤在權順榮面前,這趟旅行也不會成吧。
「哥,你們要好好玩喔。」李燦笑著指指李知勳的背包:「我在平板裡面放了電影,跟德國有關的。」
「臭小子你又亂動我的平板。」辦理完登機的權順榮捏了捏小表弟的臉:「趕快回去啦,今天書店不營業嗎?」
「唉唷為了來送你們就店休了半天啊。」抬了看了眼電子看板,李燦笑著拍拍權順榮的肩膀:「玩得開心喔。」
當年二十歲的大學生現在已經是年輕的店長,可以跟權順榮並肩,自己開車去跟書商談生意,自己寫過一個又一個故事。
他們都在平淡無奇的日常中不斷發掘奇蹟與進步。

結果在飛機上反而是李知勳睡不著,看著一旁熟睡的戀人,決定拿出平板看看李燦偷渡給自己的電影。
關於一個俯瞰柏林的天使與他眼中的柏林。
血與咖啡,孩子的笑容女子的香水,那些看似普通卻美好的瞬間──只屬於不完美的人間日常。
外篇/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

「我說權順榮你真的、非常沒有用。」李知勳冷冷望著攤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的男人。
自己才是病人吧,然而他睡一覺就完美適應了德國,反而是床上的權順榮還在因為暈機跟時差要死不活的。
「暈,想吐……」李知勳無奈地替權順榮蓋好被子,放著溫水跟藥就決定自己出門走走。
兩人住宿的飯店位在交通方便的中央車站附近,五、六月的天氣很舒服,套著一件薄外套就能上街走逛。
第一次踏足亞洲以外的國家對李知勳來說新鮮無比,陌生的語言,色彩搶眼的牆壁塗鴉,冷色調的建築還有晴朗的天空……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李知勳才剛踏出飯店就失去方向,靜靜在路口站了快要十幾分鐘。

他想起電影裡面的天使Damiel站在教堂頂端仰望人類,冷戰結束前的柏林日常灰白相間,連呼吸的空氣都是冰冷的。
天使只是靜靜地看著,聆聽人們的心聲,或喜或悲,看著大人孩子魚貫穿過馬路,並肩的瞬間交換各種顏色與味道。
皮革大衣,早餐燻肉,咖啡漬,孩子湛藍的眼睛看著頂端的天使揚起淺淡的微笑。
這些微小而轉瞬即逝的都有重量,積累起來成為一個人,一群人,一座城市。
柏林就是這樣一個城市。李知勳回過神的時候綠燈又亮了,在高大的歐洲人之間李知勳這樣的東方面孔很是搶眼,又獨自一人,所以接收到不少好奇的目光。
如果要踏入人群,李知勳是害怕的──害怕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如果這樣的話他寧可一個人龜縮在小小的空間雕琢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寧可靜靜地俯瞰人間。
就在李知勳打算回飯店等權順榮醒了再說,有人拉住他的衣角,是個褐髮綠眼的女孩,講了一串德語後把好幾份文宣品塞在自己手裡。
又紅燈了,褐髮女孩甩著辮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母親身旁,讓他想起電影裡面從車窗裡仰望天使的孩子。
放在李知勳手裡的是三份不同語言的柏林導覽地圖。

天使厭倦了旁觀,厭倦看著黑白的世界,他開始好奇人們擦肩而過的瞬間是什麼感覺,味道或者色彩。
他手上沾染了鮮血,聞到咖啡濃重的煙燻味,然而Damiel並不會恐懼或退縮──一切都太讓他驚奇了,這人間的多彩多姿是他從未體驗過的。
包括愛或者失落,或者Marion,那個金髮的美麗特技女演員。
I’d like to feel the weight grow in me………
to end the infinity and to tie me to earth.

李知勳搭上紅色雙層觀光巴士,決定看哪裡順眼就往哪裡下車,反正要是走丟了權順榮會來找他的。
會來找自己的。李知勳忽然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他想起很多發病以前的日子,從遇見權順榮的那一刻他註定變成Damiel而不是冷靜的金髮Cassiel,無法再以旁觀的角度俯瞰世界。

六月的確是遊歷柏霖的好時節,沒有暑假那般大量的人潮,天氣依舊晴朗。走過了幾個地點後,李知勳來到腓特列海因區、最完整的一段柏林圍牆。當圍牆倒塌後,這些舊石牆變成了畫廊。
這對李知勳而言是很驚奇的事情,明明是曾經造成無數悲劇的地方,為什麼到現在仍舊屹立不搖,甚至漆上了色彩?
他想起Marion,雖然漂亮生活卻不如意的女孩,到底是哪裡吸引了天使?
為什麼有人告訴天使,「這裡有許多美好的事物」?
There’s so many good things.
But you’re not here. I’m here.
那時權順榮拉著自己跟全班的人認識了一輪,認識了他的恐龍小表弟,後來認識了夏允,認識了克拉街。
人生的一半都有權順榮的參與,都是平順安穩嗎?李知勳摸著牆上的塗鴉,暗暗笑了起來。不啊,兩個人在製作婚紗上吵過不計其數的架,甚至氣得動手過。
更別提癌症的日子,簡直痛不欲生,可是有那些破碎的記憶,當然也有幸福。例如吵過架後兩人促膝長談,打架後抱著對方道歉和好。癌症的日子他感受到超越以往的愛,來自夥伴以及那些應該只有幾面之緣的女孩。
還有一只婚戒。李知勳看著無名指上的低調光芒,笑了起來。
There’s so many good things.
But you’re not here. I’m here…
「不,現在我在這裡了呢。」在人間,在權順榮的身邊,太多美好的事物在發生了。
I wish you’re here.
如果他是Damiel,他想自己能很肯定的回答,I’mhere now.

閒晃著也度過了大半天時間,看著手機裡權順榮傳來的訊息,李知勳搭上巴士前往說好的見面地點,一座大教堂。
和電影裡Damiel最開始佇立的教堂有點像,或許就是那一座,李知勳沒有太注意,默默地穿梭在教堂廣場前的人群中,聽著陌生的細語還有孩子的笑聲。
他似乎看見那個給自己地圖的小女孩,衝著自己微笑起來。

「知勳啊!」
『知勳啊!』
回過頭的瞬間,教堂前的群鳥騷動著,撲騰著羽翼往天空飛去,李知勳看著權順榮逆著陽光朝自己奔來,瞬間疊上許多回憶的身影。
十二歲的、臉頰都是軟肉的權順榮;十七歲的、抱著布料頭上還黏著櫻花瓣的權順榮;二十歲的、拉著自己奔去三清洞的權順榮;二十五歲的、穿了耳洞的權順榮從克拉街口朝自己大喊。
會哭會笑,有點自戀卻在意外的時刻很穩重的權順榮,偶爾也會失態地生氣像個孩子的權順榮。
他數不來因為認識了權順榮給自己的人生帶來多大的改變,像是打翻一盤顏料,在黑白的世界裡注入各種色彩。
權順榮的世界又亂又美好,所以連帶著自己一起哭笑,一起體驗敏弱的不知所措與絕望,絕望後是滿載的愛意與夢想的動力。
於是他擁抱這些不完美的情感,將他的翅膀灌注了重量,所以再也飛不動了,從柏林的蒼穹墜落到權順榮身邊。

但是他一點也不恐懼,從權順榮開始,李燦、夏允、克拉街的夥伴、少女客戶們都不吝惜地給自己溫暖的愛。
他們只是人,即使情感糾結,會流血,卻認認真真的存在於每一分每一秒,從肉體到心臟都在體會慾望。

「知勳啊,你怎麼一個人過來?」權順榮抓著李知勳的手有些驚訝,伴侶一向不喜歡在陌生的地方獨自走動,怎麼鼓起勇氣玩到現在呢?
「我就,拿了地圖,坐觀光巴士到處晃……」李知勳搖搖手裡的紙張笑了起來:「你呢?不暈了?」
「嗯啊,吃過藥後好很多了……」想到一下飛機就吐到七葷八素的糗樣,權順榮不太好意思的搔搔頭:「抱歉啊,今天的行程都被打亂了。」
李知勳只是笑,像個孩子一樣純淨溫暖的笑,笑得權順榮心情也好了一大半,於是牽起對方埋在長袖裡的手。
「去吃飯吧。」
晚上六點多剩下餐廳還在營業,兩人轉悠來到一家頗熱鬧的德國豬腳餐廳。不適非常高檔的餐廳於是聚集不少大學生以及甫下班的藍領工人,大口吃著豬腳喝啤酒。
肚子餓壞的李知勳毫不客氣地進食,倒是權順榮沒怎麼吃,只是淺嚐一點啤酒跟小菜。
「幹嘛不吃?」
「難得看你這麼外放又開心,所以想多看幾眼。」權順榮撐著下巴露出微笑:「今天有發生什麼好事嗎?」
「嗯?沒有啊,就是自己去了不少地方,很有趣。」卸下平成冷靜模樣的李知勳此時像個孩子似的比手畫腳,描述著柏林高大的路人,值得緩慢駐足的柏林圍牆舊址,藏在街角的柏林熊,宏偉的天主教堂,博物館,還有蔚藍的天空。
「喜歡柏林嗎?」權順榮攪著盤裡的番茄牛肉湯問道,李知勳點點頭,對方才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太好了,燦尼的建議果然沒錯……」
「燦尼?」
「嗯?對啊,當初我在規劃去哪裡的時候,燦尼給我推薦了一部老電影,然後一直推薦我要來德國,尤其要去柏林……」
呀,居然是預謀好的,現在才真相大白的李知勳愣了大概幾秒後,摀著嘴巴吃吃的笑起來,笑得權順榮很怕他下一秒要摔下椅子。
「呀呀,有那麼好笑嗎?」感到奇怪的權順榮也跟著笑:「電影我沒看完啦,燦尼說那部電影特別適合我們,可是我不喜歡老電影……」
「燦尼太了解我們了,或者說,我。」以李燦的認知絕對不會不知道權順榮對老電影沒興趣,所以這趟旅程從頭到尾主導權就交在自己手上了。
透過電影和旅行,李知勳知道是這個小弟弟給他倆的祝福。

他們都不再是飛翔俯瞰的天使,而是真切地墜入人間,在有限的年歲裡面用盡力氣活著,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過著的每一天充滿濃重的色彩。
活著的年歲裡面有病有痛,有憤怒有失望,然而也有愛──那份愛用全身去體會,擁抱,海藍的顏色,針線勾勒出陽光和微笑,花火散落,四季遞嬗,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一群人的嬉鬧與汗水。

Now...
In this very place…a feeling of happiness…thatI could always have.
漂亮的Marion縱使生活不如意,依舊不放棄的享受那些痛楚與痛楚背後的幸福,只有生而為有慾望的人才能看見的繽紛。
這樣的色彩吸引了天使。權順榮的世界吸引了自己,給自己招致了各種七上八下的心思,病痛,還有無以取代的幸福和愛。
他知道權順榮對自己生病的事情一直懷有愧疚,病發後的日子對待自己越來越小心翼翼,有時候連用力擁抱都猶豫再三。
「順榮,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認識你之後我每一天都很幸福,就算是癌症的時候也是。」
權順榮猛然睜大了眼睛,「癌症」對他而言一直是極為敏感而恐懼的詞彙,李知勳也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這塊傷口。
然而現在他並不認為這是「傷口」。沒有這段病例,他沒辦法知道夥伴們與那些少女們的愛,沒辦法更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順榮啊,謝謝你認識我。」
後來,天使放棄了翅膀,他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四處遊蕩,不能輕盈地俯瞰。他走進菸酒味濃厚的酒吧,看見了美麗女子。
他不後悔,因為他知道這個地方會有多少美好的事物等著他去發現。
後來李知勳放棄他小小的窩居,跟著權順榮走入世界,去感受痛還有愛,還有日積月累的幸福。

柏林的夜晚以啤酒醞釀,人們踩踏的每一塊地磚,聞到的每一口帶有咖啡味的空氣都是故事,兩個亞洲男子牽著手奔過路燈,奔過河道,像是天使飛過人間。

後來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李知勳感覺到劇烈的疼痛與甜美,昏黃燈光下他瞇著眼睛望著自己身下的男人,笑得溫柔無比。
不知道是空調太冷還是權順榮在自己體內的溫度太高,李知勳不斷顫抖著,權順榮扶著他的腰,將兩人埋進了棉被裡。
有點粗繭的手沿著自己的背脊往上,最後停在蝴蝶骨的地方。
「知勳……身上有翅膀,好漂亮……」權順榮挺起身子啄吻著戀人的唇角還有汗水:「知勳啊,謝謝你……」
謝我幹嘛呢?笨蛋。李知勳閉上眼睛,忍著不想哭出來或者呻吟出來。不只是生理的滿足,心臟也快要爆炸了。
發病後權順榮很少碰自己,久違的性--愛就像久違點燃的花火把兩人都燒盡了,用所有知覺與感情在確認彼此的存在。
權順榮的手在經年月累的工作下長了粗繭,臉不斷瘦削,即使怕痛依舊為了自己打了人生第一個耳洞。
他們身上都有歲月累積下來的傷痕,心靈也是。
『知勳動手術的時候絕對比我還痛幾百倍。』
上下交換的時候李知勳感覺自己被珍惜地擺在枕頭上,然後在胸口被憐吻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權順榮吻的是自己當年動手術的地方,那麼小心翼翼地、溫柔地治癒了他的傷痕,結果變成自己被安慰。
什麼啊……有點不知所措的李知勳扶著對方的脖頸深吻著。
不過,戀人不就是這樣嗎?與一個人一起活著就是這樣吧,受傷後互相安慰,誰都不會是一個人。
都不是完美,會吵架會受傷生氣;傷痕永存,像柏林圍牆一樣不會消逝,但只要給彼此一個溫暖的吻,一個擁抱或者眼淚,就能鋪墊全新的色彩。
「別哭啊知勳……」說著自己也在哭的權順榮扎實又慎重地挺動著慾望,一邊熱切地吻著對方的眼角。
他們都沒說的是,那一夜他們都看見彼此的翅膀,一雙不會飛的翅膀,只夠擁抱戀人的翅膀。

我們不完美,我們會流血哭泣憤怒。
翅膀因為有了慾--望而沉重墜落人間,但是沒有關係──這雙翅膀飛不了,所以可以好好擁抱自己最愛的人。
足夠活著,記著,愛著,擁抱著,即使不能飛翔也不會後悔。
而我多麼幸運,彼此都在身邊。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