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离开家时还想着会回来的,M买的她爱吃的点心让放在冰箱里,说等回来再吃,临出门时还嘱咐要定期给花浇水。婆婆气喘有一段时间了,一直都靠着吸氧维持。我们都以为是胸水压迫的原因,本来打算过了五一再去医院的。可是那晚突然就呼吸困难,憋喘严重。肚子呼哧呼哧的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一样,汗呼啦啦的流。紧急送到医院后照了片子说根本没有胸水,血痒饱和度很低,医生说是呼吸衰竭最好进ICU,虽然现在缓过来了但是一旦再发生普通病房无法有效处理。征求了婆婆的意见,可能太难受了她同意进ICU,癌症病人或许都不是怕死,而是不想痛苦的活着。我想象过那种憋喘的感觉,就好比透着缝隙呼吸,憋不死但远远不够自身对氧气的需求。
后来我们才知道,医生让进ICU只是权宜之计,因为CT显示肺部已经全被癌细胞占位,根本就没有再医治的意义。在ICU里待了四天,婆婆极力要求出来,里面多数都是没有意识的活死人,像婆婆这种能够说话吃饭思考生命体征平稳的病人真不多。ICU的医生告诉我们,每天会犯两次憋喘,需要用强力的抗生素和扩张气管的针剂治疗。但是这些药物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是她的肺在渐渐失去功能,继续待在ICU里于事无补,不如让亲人陪伴她最后的时光。
肿瘤科的普通病房床位紧张,医生不同意接收这样毫无治疗意义的病人。M跟公公商量再三,决定转到离家近的区医院做临终关怀。 婆婆早已离不开氧气了,但说话还有气力,还能吃饭。我们叫了120,谁想120也异常繁忙,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空车过来。这里不得不吐槽下中国的急救团队,以前经常能听到广播说哪哪救治什么病人,警察开道,无缝衔接,能40分钟从河北开到市区。还真以为民医一家,想我们所想急我们所急呢,可知120来了以后,车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司机一个助手,直接告诉我们车上的氧气装置只够两个小时使用,现在正直上班早高峰,不保证多久能到医院,并且途中如果病人出现什么异常他们也无法采取任何措施。没办法我们只得向ICU借了氧气袋,以备路上不时之需。谁想TM的中途车竟然没油了,拉着我们排了半天队去加油。要不是当时没时间跟他们废话,真的应该举报!
紧赶慢赶,终于在氧气用完之前到了区医院,找了熟人,被安置在一个敞亮的单间里。婆婆的手臂上被针扎的青青紫紫,后背膈的破了皮,眼眶深陷,肚子像蝈蝈一样一张一翕。其实在进IUC之前,她脑子已经有一些糊涂了,偶尔会冒出一句胡话,进了ICU她应该是强行让自己保持着清醒,或许是怕出不来再也见不到家人。婆婆说ICU里面很可怕,再也不要离开你们。当天下午开始胸口疼,得病这么长时间以来疼痛都很眷顾她没有侵犯,现在却来势汹汹无法忍受,医生给打了吗啡。
每天还会犯憋喘,而且时间持续的越来越长,每当这会婆婆都会气咽声丝的哀求医生给她急救,眼珠儿瞪的像是要跳出来一样也无法满足这种呼吸饥渴。我们一群人看着这样一个痛苦挣扎的生命束手无策,人来世间走一遭,到底能承受多少痛苦,为什么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睡觉,哪怕会长眠不醒…… 惊叹于癌细胞吞噬的速度如此之快,短短几天,整个人身体像破竹篓子到处都在泄露真气。各种情况频出,嗜睡,大小便失禁,找不到方位的疼痛,脑子越来越糊涂,不认得M,提起一些有的没的人。眼瞅着她越来越失去生机,眼里的光泽逐渐混沌,就这样煎熬着度过一天又一天,没有尽头的折磨谁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清醒的时候会问自己这口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咽下,怕是已经没有任何念想能让她对这个世界有半分留恋了。
M跟公公那阵子都是轮流守夜,请了护工帮忙,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我们都知道婆婆大限将至,这期间看了墓地,买了寿衣,做了遗像。M的话变得更少了,就连霹雳也无法让他开口一笑,其实他不守夜的时候也睡不着,经常辗转反侧的熬到天亮。一个周末我们带着霹雳见了婆婆最后一面,可惜霹雳到的时候婆婆昏睡着,叫她还能回应但是睁不开眼。霹雳的小手在奶奶脸上摸啊摸,走的时候M抱着他让亲亲奶奶,霹雳贴上去的时候M的眼泪破提而出。这算是最后的告别了吧,霹雳还这么小,长大后也不会有丁点记忆,他们的祖孙情分原来这么短暂。
最后三天婆婆陷入了昏迷,整天整天都不会清醒,让医生停掉了所有的针剂和液体,但会定时把止疼药塞进肛门。昏迷不算坏事,至少外人看着不会那么痛苦了,但是她还应该有知觉,因为每当帮她翻身的时候还会哎呦哎呦的叫两声。一天晚上我跟M回家拿东西,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牛皮袋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公公把定制的遗像取回来了,不得不相信死亡与分离越来越近,即将与母亲天人永隔,M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抱着遗像弯腰失声痛哭。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觉得喉咙像被扼住一样难受。
那一天下午我们买饭回来,M掀开盖在婆婆身上的薄单想摸一摸是否热,突然他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的定住了,我瞟了一眼,发觉婆婆原本起伏不定的肚子平缓了,我先是有些惊喜,这说明呼吸不再急促了。然后听到M用颤抖的声调问我,现在几点?我看了下表说,六点。他疾呼,快去叫医生。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不敢去想。医生过来支开所有人,检查后让人推来仪器, 所有的线路都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医生慌忙说,可以打强心针。M拉住医生像木偶一样的摇摇头说,人已经去了,不要折磨了。
拔掉滋滋作响的氧气管,屋里安静的让我们不敢去打扰婆婆,只有M再三的确认是不是人真的走了。医生说是她自己放弃了,所以走的这么快。M来不及考虑其他,从车里拿来寿衣,打来清水给婆婆擦拭身体,我看到他拿着毛巾的手不停的抖,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我上前说,要不让我来吧。他推开我说,没关系 。然后公公跟他姨上前帮忙穿衣服,我搭手帮忙扶着,身体还很软,体温还是余热的,就是异常的沉,我们费了半天劲好容易使衣服平整。容不得M喘息,他又马不停蹄的找医生办理各种证明和手续,接着又联系了殡仪馆。一些闻讯赶来的亲戚围着婆婆开始啜泣,整个屋子的气氛压抑到极点。等到殡仪馆的车到了,M跟着工人把遗体推到车上,又随着车子去殡仪馆办理手续。我们留下的人收拾了婆婆的遗物拿回家。
我去了公公家,因为我知道M肯定会回这里。一到家公公就坐在沙发上掩面哽咽,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爱人走了,这份痛苦想都不敢去想。9点半M进门,瘫坐在沙发上手拄着额头。我过去问他,还好么?婆婆去了他一直都没有哭,心里肯定憋着巨大的情绪没有发泄。他很安静的说,你回去照顾霹雳吧,我没事。可是我想留下他们两个都不爱说话的大男人,那氛围还不得压死人啊。于是我留了下来。M起身去洗澡,这个澡他洗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双眼红肿……我煮了饺子三个人就着沉默吃的毫无滋味,接下来的两天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家里除了遗像没有摆灵堂。M依旧没闲着,准备婆婆葬礼用的东西,所有的事情和手续他都亲力亲为。我想或许他是在用繁忙麻痹自己。第三天葬礼如期举行,公公伤心欲绝几度晕厥。M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没能再好好看一眼婆婆就把公公架了出去,当遗体推进焚化炉的时候,M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他们的母子缘分此生终止了。
人呐,注定都是孤单的,最后这一条路总归只能一个人走。夫妻呀,到底是缘还是债,前半生他给了你温柔体贴,后半生就让你偿还寂寞和思念。 生命啊,到底有没有一种形态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不要对这个世界毫无感知……把骨灰安置好后,我妈打电话说让公公去我家,希望霹雳在身边可以开心一点。我跟M回公公家收拾东西,屋里的气息还未变,婆婆想吃的点心还在冰箱里,看的书还摊开在床头,总觉得一转头那人理应还在这里,下一秒就能跟我们说话,可遗像里的人已不在,而且是永远的都不在了……关门的时候M吐出一句话,虽然声音很轻,可我分明听到他说的是,妈,看家。
老人们说人死后家里一个月内不能没人住,我们每天等霹雳睡下就回来过夜,有时躺在床上M也会傻傻的问我,是不是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以前写恐怖小说,笔下的鬼魂都是凶神恶煞作恶多端的,如果将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写,人死后他们会到另外一个空间,再不受世间条条框框的约束。所有人都很舒服很快乐的生活,他们在世间受的苦都是在那边播下的幸福的种子,他们不是离开了这里,而是到另一边开拓更美好的天地等着我们重聚。婆婆走的第二天,美丽(虎斑猫)也丢了,平时就算开着门它也不敢出去的,但是那天来了很多人吊唁出出进进,可能被吓到了顺着门缝就溜走了。我们在小区里寻了好久也没找到,八成是被人抱走了,写了寻猫启示也没结果。
传说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婆婆生前都是她照顾美丽,就当是冥冥之中去陪伴她了吧。
霹雳还很不懂事,他看不懂M跟公公的伤心,时常拉着爸爸爷爷跟他玩。我也会劝他们,人走了算是解脱了,活着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残忍的。M说,小V对不起,让你过早的经历了这样的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对生死置身事外,他们完成了生命的延续,血脉的传承,谁又敢说不存在另外一个空间供离去的人们安居乐业呢,不如让自己相信:爱不息,生命不断,人间有情,天堂没有痛苦。
这种疾病带给人的伤害是深入肺腑刻入骨髓的,病人走了一了百了,但是家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伤痛中解脱。
这跟送走寿终正寝的老人不一样。三年来在医院里度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眼见着自己的亲人被折磨的痛苦不堪,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M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夜晚,脑子里全是婆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画面,越是不想去想,越是挥之不去,每天晚上都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