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西毒里说，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喝了可以忘掉以前所有的事，之后就是人生新开始。
我得承认我不是个高雅的人。除了好啤酒，就只有清酒。最初喝的牌子是大关，是同事出差带回来的，所以到现在我还只喝这个牌子。其实我都不大清楚这玩意儿国内市场有没有卖，因为我很少上街买去。家里只屯啤酒，特想喝的时候就上馆子。我有个朋友常年驻外，隔上半年就要往回跑两次，她不幸欠过我大人情，所以我就毫不客气地要求她每次回国都给我带点儿酒。
如果不是口味特仔细的人，清酒喝起来其实跟我们南方人常喝的米酒差不太多。我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吧，在乡下住。春天里我奶奶酿酒，酿出来的原酒在木桶里盖着。那玩意儿暖地儿才能酿好，所以拿大棉被在灶后头柴堆里裹着。我在厨房玩，看到了就揎开来，好奇啊。然后我闻到了甜味儿，小孩子都爱吃甜，再说那会儿米珍贵，不是随便四季都能酿酒的。春天里酿的多半都是留到来年春节才开封待客的呢。
三岁小孩懂什么呀，我就趴那木桶边开吃了。米酒初入口是甜的，特别特别甜，喝起来跟麦芽糖浆似的，但是后劲儿特大——那是原酒啊乖乖，没稀释过的。我估摸着怎么着也有二十三十度吧，赶上白酒了。我就在那吃啊吃啊……吃到天都黑了……怎么黑了啊？？我晕过去了呗！！
我奶奶在后院里晒辣椒呢，晒完了出去串门儿，晚上才回来。回来屋前屋后找我一回，没人，以为我和村子里小孩玩儿去了，就挨家挨户吆喝了一回。正是晚饭时间，村子里小孩儿们都家蹲着等开饭了，问谁，谁都说没见我。我奶奶急啦，说哎呀不得了，我家囡囡不见了啦。
那时候动物保护法虽说没目前严，但是因为生产力实在落后，所以南方各处山区里动物种类还挺多。什么狼呀蛇呀都不缺。村里人说哎呀呀不得了了啦，会不会是山狼拖去了呀？
然后村长出面了。为什么还要村长出面啊？因为当时我爹是村子里少数几个在镇上吃公家饭的人，我妈对村里人一向又挺和气，所以平时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要上个卫生院要进城赶集搁点儿东西啥的都会找我爹。所以我爹在村里就算个城里人，我马小恐虽然外表上跟乡下人殊无二致，但是本质上还是被他们归为官家人，出事了可不得了咯。
于是村长吆喝大家在我奶奶家厨房里集合，大家往柴火堆里拿松枝儿点火把准备把全村附近山头都搜索搜索（要不我这么怀念社会主义呢，人多力量大啊！这要搁如今，都单干了，黑灯瞎火的什么人物才能惊动全村几百号人无酬忙活去啊）
在乡下，七岁以上的小孩儿就算半个大人了，所以也来点火把跟大人忙活去。这时候，有个眼神细致的小孩就发现什么了：哎呀呀，那柴火堆里啥玩意儿躺着呀？？不会是狼？？？
大家一围过来看，乐啦，这不是马小恐同学么？？她醉晕在这儿了，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棉被里呼呼大睡呢。
大家拿火把一照，不得了，脸蛋红扑扑的，两手满脸蛋都是酒。一瞅旁边的酒桶，满桶酒糟都给我吃出一大坑啦。
我们家其实没有喝酒这基因。我爸我妈都属于滴酒不能沾的人。可是我就特能喝。我后来琢磨着我怎这么能喝酒还就好这口呢？我爹就给我讲了这么回事。真是太……丢脸了……
喝清酒的法子跟米酒也差不多，都是烫过了用小蛊儿喝。现代社会大家都忙，所以似乎很少有人烫烫酒再喝了，都是直接一开瓶，晃出一玻璃杯，自杀似地吆喝一嗓子：来、来、来~~~还是喝老式酒文雅点，也不伤身。所以我觉得清酒和米酒都适合小家庭聚会或者闺密聊天时喝。若是家庭聚会上有小孩子，喝点儿也不妨事的。
我和小Q结婚第一年的春假，按例我们回家要到乡下拜访拜访亲戚。因为我祖父母其实都过世了，这次走访就差不多是等于去乡下给祖先拜个年，以后没什么事儿就再也不用去了。
我爹我妈自打我奶奶去世后也就没回过乡下，这次我爹兴高采烈要一起同行，忆苦思甜一下。
我爹找人借了辆车，小Q开着，从城里晃晃悠悠歪歪咧咧翻山过岭到了乡下，全家人就跟出外宿营似的，被套被单方便面青菜豆腐鸡鸭鱼肉粉丝香菇堆了一车，连蜡烛门神对联红纸全捎上了。
乡下老屋早就没人住了，家具日常用品自从我奶奶出丧后就都隔箱子里封了起来，到处都是蜘蛛网。电也都断了，幸好村子里用井水，把厨房剩的木桶刷刷，小Q就吆喝着上村西头担水去了。可见我奶奶那村子多闭塞啊，到21世纪的时候连个商店啦都没有。
晚上我们全家在废弃已久差不多就剩四面墙一个屋顶的厨房生火做饭。条件有多艰苦啊！！全家就翻出一铁锅，还是半拉子坏的。我们就凑合着用那剩余的半拉子锅炒了点青菜蒸了点儿糕。村子里人长久不见我爹，倒是很热情地送这送那，凉菜热菜糖点糕饼也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
我们一家四口在瘸了条腿儿的八仙桌前坐下，先给我奶奶我爷爷点了火上了香。从天井里可以看到天色渐渐黑了，微雪夹杂雨滴从青黑的天空缓缓落下，寒风刺骨，幸好地上用瓦盆热热烧了盆火。
火上的热水滋滋地翻滚在烫酒，桌子上大碗盛着酱油烧肉野兔子肉。再抬头看看天井里落下的雪和四面透风的墙，我倒是觉得很有点儿古人“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的气氛。这可是最正宗的乡土味，那些贵得要死的和式馆子是比不了的。
和式馆子偶尔尝尝可以，多去可受不了。什么时候我都是饿着肚子晕出来的。为什么晕？空肚子喝酒能不晕吗！！东西虽然好吃，可是我觉得也不比咱们的南方小点好吃到哪里去。说到底，日本也就是个农业国发家，它那些传统食品论源头还十分之八九是咱们发明的呢。刺身我又不爱吃……据说心境不空灵的人欣赏不了日本歌舞的美。我承认我恶俗。以前出差的时候，我和同事头脑发热附庸风雅掏钱（8k多元啊好像！！！！至今想起来依然心疼得我直抽冷气）去看那个什么什么能乐？（是这么叫唤的吗？）我在里面都呆麻木了。从一进场就觉得时间开始停滞，台上的咿咿呀呀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其难听程度只有韩语可匹其肩。我还是听我的贵妃醉酒好了，哎呀呀，贵妃出场，甭管他是男是女，真是笑向芙蓉两边生，娇媚性感动人，怎一个色字了得！！！
其实跟北方农村比，南方人规矩不算大，但是精细。吃的喝的也都精细些。小Q很喜欢这些。
有时候我觉得小Q大概天生就是做南方女婿的料吧。
我一些朋友抱怨说南北口味悬殊，生活习惯不协调。北方人看不惯南方人的精细，南方人嫌北方人过日子粗糙而且不讲卫生。两个人要是都城市里长大还好办些，因为城市里的生活南北相差倒是没有那么大；但是如果有一方是农村的，就麻烦一些。
这就要怎么看了。生活习惯一致有一致的好处，差异也有差异的优点。很多地方如果看不惯，换一个角度尝试一下新鲜，也许就好了。比如说小Q第一年去我家过年，南方没暖气么，他冻得够呛，来我家第三天就病了、上医院打点滴。就这样，小Q还说：“这样也很好呀，你们冬天都大开窗户，通风很好，有益健康！”（汗，胳膊上插着针还硬要说有益健康！）我高中同学找的女朋友、北方人，第一年来我们这过年，此后就死活不肯再来了，冷啊，呆屋子里比待街上冷。这样就比较难办了。
[实在是对不起大家，小恐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上周连熬了几个通宵,两眼跟兔子似的。虽然用电脑的时候很多，但是一天也
就能稍微来瞄两眼，看看大家的留言。太累了nnd。。。我想尽快把想写的一点写出来，然后就收尾好了。要
不我老悬着心，心里总觉得手头有活儿没干完，特别不踏实。][关于文风的是，那段是我写的没错。是不是太
凄凉了有点？？原谅我吧，我太累了，就想写文的时候放松放松想些儿跟眼下无关的东西。我看着也怪没意思
的。]
31，
在无数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我抱着咖啡和煮鱼蛋坐在办公室的窗台上，从十层的空中往外遥遥望。我看见这
个城市污染严重的浊红天空，好像彗星相撞前的预兆。我还看见整个城市的霓虹灯车尾灯象无数双小妖精的眼
睛在混沌里闪烁。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到凌晨我还没有赶出第二天下午开会要用的计划书或者报告，这个
时候我就会沮丧得很希望来两瓶老白干一口气把自己灌醉。最好醉得人事不省醉到天荒地老醉到小Q改嫁地球
毁灭宇宙重新来次大爆炸上帝好重整一次河山。
据说我们这种人是所有人群里早衰速度最快猝死率最高的人。有时候我甚至会宁可我马小恐从未读过书上过大
学而只是混个初中然后往沿海打工做做体力活早晚攒点儿钱开个士多店浑浑噩噩过此生免受此折磨。
尽管我总是鼓励别人也鼓励自己人生就是要急流勇进不进则退要象一支开足马力的USS列克星敦CV-2乘风破浪勇
往直前，但是我其实心里明白正如这世上大部分内心都有个死角，即使强悍如USA海豹突击队，也多少有中中
暑泻泻肚踩狗屎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好莱坞烂片里的美国硬汉多少总比我们早期国产片的战斗英雄看起来更
可信的缘故，前者尽管事业成功却往往有严重的家庭问题，这就是他的死穴；但是我们的英雄若不是孤家寡人
就是有一整家子高信仰高姿态的亲戚无条件火力支援。
蟑螂如我，也是有死穴的。单纯如小Q，也不例外。我们都度过了人生的二十七岁生日，人生已经走过了三分
之一，青春已经过去一半。
要相信，如果一个人可以坦然地跟另外一个人说起一件事一样东西，那其实就无可担心了。若要忧虑，需要忧
虑的反而是那些从未说或者根本不愿说的东西。就好像尼克，我会大大咧咧地跟小Q说尼克怎么样怎么样。因
为我心下坦然。但是若换作另外一个人，比如说李向阳，我就根本不愿意在小Q面前提到他。别说在小Q面前提
，不是特殊情况下，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他。
严格来说，我和小Q在一起谈恋爱更顺理成章一些。因为小Q他想让我当他女朋友啊，而我又不可能拒绝他。这
么着我们就在一起了，然后就天天腻歪着，谁也离不开谁地生活了七年。我们两就好像一套住久了的房子，饭
桌该放拿衣柜该在哪都定了，井井有条，要是突然一换，会特别麻烦，想找什么东西都找不着，最后还得气虎
虎地冲出去现买一个新的。这跟大部分夫妻的情况其实差不多。
小Q是我谈的第一个也应该是最后一个男朋友，不过好像不算我的初恋吧。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很少有初恋
能持续到婚姻。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我也不会是例外。
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叫李向阳，这是他真名。我敢写他真名，因为叫这名儿的人太多了，我上高中那会，单我们
班和隔壁班就有仨叫李向阳的，这全国该有多少啊。我要是在我们小区吆喝一嗓子“李向阳”，大概至少有那
么五六个从窗台冒出头来。
看，这名字一听就是革命家庭出来的，李—向—阳。字正腔圆，根红苗正。红旗下长大的三好学生模范标兵。
我记得以前说过，剑龙马小恐曾跟俩同学出去徒步跋涉了凌霄山脉的一段。李向阳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我们都快高考了，最后一个月年级停课，全天候上自习。我想请假去爬山。
李向阳那时候跟我说不上特熟，只不过他成绩不错，平时都是我第一他第二，所以我想拉上他好壮胆。老师嘛
一般都对好学生纵容些不是？
我拉上李向阳，跟老师说：老师，我想请几天假。
老师瞅瞅，说：干吗？
我说：我想放松放松心情，出去爬山振奋一下自己的士气。
老师问李向阳：你也是？
李向阳点点头。老师说：那行，要是下周的模考你们俩都能进地区前五，我就准假。
我乐了，小意思啊。哪回模考我下过前五了？？？甭说地区前五，您要能给我个大点儿的礼包，我不吃不喝不
睡拼死让我拿个省前五我也干了。但是我回头看见李向阳，我就有点踌躇了。李向阳虽然每次名义上是第二，
但是他这个第二回回都要落我三四十分。这三十四十的差距放到区里，就不知道能到几十名后了。
我对李向阳说：李向阳，你行不行？？
李向阳这人的表面特征是皮肤特别好，特别白，特别嫩。而今那个什么尼可GG马可GG的皮肤就那么着保养
也不过如此，李向阳可省大发钱了。他谈不上帅，跟后来我遇到的小Q比绝对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个子也中等
不算高。可是模样很斯文，非常斯文，表面上看起来软柿子似的特别好捏特别好说话。
他说：我试试吧。
我急说：哎呀，你可不能试试呀，这关系到我的假能不能准呀！！！
我心里过河拆桥地嘀咕说：哎，早知道如此我就不拉你了，这不拖我后腿吗……
李向阳也急，一急，他那小白脸蛋就飞上霞红：哎，这能我说了算吗！我又不是你！
我没办法了，我就说那好吧，我求你了，我求你让我给你补一礼拜课成不成？！
李向阳高兴得跳起来，握住小恐的龙爪拼命摇：真的？？真的？？？
要知道我马小恐可是从来不给人补课的。我上高中那会儿，年级里多少纨绔子弟的爹妈想高价请我补课或者替
考我都不鸟。这我还是主动提出来求着给他免费补课。这诚心就算出多少钱也买不来啊。
那一周我就和李向阳拼了命似的一块儿学习。要不是他，我自己都不会为个模拟考复习那么全。我把我用过的
资料划上重点之重点让他一道道仔细看。他惊叹说：怪不得你回回考那么好啊，你全用教参啊。我这人最经不
得夸，我得意说：知道把，这叫做入门须正，好比参禅，从第一义悟入方可得正果。老是捣鼓那些练习册怎么
拔头筹呢对吧？
我那周破天荒地每天早晨六点就起床，然后就往教室冲。他也差不多时候到。中饭晚饭连食堂也不去，就在教
室泡方便面。方便面我们足吃了一礼拜，事后我闻见面味都想吐。为了方便，我们还把桌子都拼一块儿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马小恐和李向阳谈恋爱呢啦。
我们班主任对我一向不错，她火眼金睛，一眼就断定马小恐李向阳这么拼命地学习根本不可能在谈恋爱。有这
么谈恋爱皱眉咬笔只要说话就是翻书翻卷子的吗？她乐呵呵地对隔壁班主任说：这种一带一的学习法值得推广
啊。
李向阳本来就是一挺聪明的人，再加上有我这样儿高师倾囊相授，我个人认为他应该是功力增了不少。不过为
了放心，我还是叮嘱他：哎，李向阳，考试的时候我就坐你边上，我会把做过的卷子往你那边挪，你有不确定
的题可千万别瞎做啊！！你就照我的抄！！！！！
李向阳还有点儿为难，他惊叫：抄？！
我说：难道你读这么多年书没抄过吗？？？再抄个把次算什么？
李向阳憋半天，说：我没抄过。
我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你连作业都从来不抄别人的么？？你全自己做作业？？
李向阳点头。我崩溃！！怪不得你只能考第二！！你小子浪费在作业上的时间太多了！！！！
我说：我不管你以前抄没抄过。反正凡事都有第一次，这回你要是有不确定的一定得抄我的。不许给我瞎做啊
你。
李向阳低头不语，大概在心里做思想斗争。
我趁热打铁说：李向阳，看在我为你累了这么久的份上，你帮帮我把，算我求你了，你抄我的不行吗？？？
估计象我这种低声下气求人抄自己考卷的案例本学校还是头一个。
李向阳被我的哀告打动了，点了头。临到考试那天，我抖擞精神，把每道题的步骤都格外写得详细，把字儿写
得破天荒地又大又工整，还专门为此买了根直径1。0的粗芯原子笔。
放榜那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那么紧张。当然不是紧张我自己的。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紧张的是李向阳啊。
。。李向阳你千万别给我拖后腿。。。。
血淋淋的大红榜出来，SCORE!!!!!!!!!终于、头一次、李向阳赶上了马小恐、把第三名甩在了四十分差距之外
。那次模考我印象深刻，我是区第二，李向阳紧追于区第三，我只比他超出2分。我根本不在乎，就算李向阳
区第一，我区第五也没关系啊！！！我可以休假了！
李向阳也为有了假期而特兴奋。我说：李向阳，你跟我爬山去吧，我也缺伴儿。
李向阳说：我得问问我家里。
我说：问吧问吧，要是你家里不同意，就说你这次是跟我们全校第一出来混，错不了，这么说他们准保放心。
父母的心思我还不了解吗！！就算跟着差生去吃仿膳，在父母眼里也不如跟着学习标兵掏粪坑。
李向阳家里果然同意了。儿子刚考区第三，能不高兴吗！！这他爸要是部队的，给他弄把AK47玩都肯干。
我又叫了一人，我一在职校上学的初中同学。我们坐长途汽车，到县城换车，爬盘山公路，下车，向着另一个
县城的方向翻山。李向阳的话不多，还不能逗，一逗就脸红。
晚上我们爬到山顶，找了个平坦的地扎帐篷露营。我一个人避开他们，坐在一块石头上往远处望黑沉沉的
山林，天很低，好像伸手就能够到星星。这是我的毛病。就跟很多人希望往西藏跑尝试尝试与天齐与地接的感
觉好灵魂脱壳天人合一一下似的。我这坐山顶沉思冥想的毛病也有点儿自我净化的意思。
我就坐在那里一个人想，想高考马上要来了，高中就要毕业了，
我这过去的生活可是一去不复返了。
李向阳走过来，轻声问：看什么呐？
我回答没什么，瞎坐呗。
李向阳说：哎，谢你了我。
我知道他是说考试的事，我在黑暗里很矫情很官派地摆摆手说：那算什么。你也帮我忙了。
李向阳又说：我觉得你挺不简单的。
我说：哪儿有简单的人啊。人多半就是复杂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罢了。
李向阳说：你想报什么学校？往北京考么？
我说：嗯，好学校就这么几个，在南方从小呆到大，我早想去北方看看了。你呢？
李向阳说：我可能上海吧。我家里都要我往上海报。
后来我才知道李向阳爹妈都是上海人，知青下放到我们那儿扎根下来的，但是祖父母外祖父母关系什么的都还
在上海，连户口都还在上海。
我说：你够运气啊！在咱们这念的书再拿上海户口考上海学校，那还不跟吃菜似的？
李向阳手里拔着草，眼睛看着前方黑漆漆的山，轻轻说：其实我也想考北京。
我说，你别折腾了。这么好的条件，去上海也挺好。
那天晚上我们仨和衣而卧挤一张帐篷，虽然男女大防，在野外也就凑合了。我占着帐篷一角，另外那同学说我
跟李向阳熟些，让李向阳挨着我，他占帐篷另一角。李向阳就夹在正中睡了。
早晨我被山顶的寒气冻醒了。另外那俩还睡呢。我躺在那觉得还挺舒服的，回想一下哎呀不对脑袋底下怎么这
么软和呢，我又没带枕头，通共两件衣服都垫毯子下防硌着了。我一扭头，又吓一跳，原来我一晚上都枕着人
李向阳的胳膊睡的，怪不得又软又暖和。那他被我这龙头枕了一晚，这手还不给废了啊。
我就在那一犹豫的功夫，李向阳也醒了。我们就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看了会儿，我还觉得李向阳长得真挺秀气
啊，跟我马小恐换换倒是更符合性别，刚这么一想到性别，两人都反应过来了，啊呀一声都跳起来。男女就是
男女啊，再哥们再互助小组再劳动人民也tm是男女。NND。
这要是搁十年后的马小恐，也算不得什么了。在外混了这些年，男的女的不都这回事吗，脸皮厚了。垫垫胳膊
怎么啦？出差时候隔三岔五上酒店做按摩洗头洗脚不都光要男按摩师吗？不图脸蛋，就图手头劲道。下酒馆的
时候我能拼酒把男同事灌趴下，那不还得我们连拖带搡扔进出租车吗。
可那是十年前。那时候人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懂男女大防，还有点儿脸皮薄的意思。有点儿神秘有点儿好奇又不
敢往深里想。
要说我脸皮不够厚，李向阳脸皮比我还薄！！他那张脸整上午就像天气预报，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看的我都不
觉得不好意思了，就觉得搞笑。你至于嘛李向阳！这马上就上大学了，你可咋找女朋友啊。
他一股脑往前走，我在后头喊：喂，你慢点儿啊，你赶鬼呢啊？
李向阳听了，脚步就慢下来了，可是不回头，戳在那儿慢吞吞走。
我心里想这人还真奇怪，拗上劲儿了。我通共就这么几天的机会出来玩，这么别着脸不是找不开心吗。
本来我和李向阳相处挺好挺正常的。好比我跟他补课那一礼拜，每天从早晨六点多撺掇到晚上十一点下自习，
泡面都一块儿，啥事都没有，还差不多成了好朋友。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多久培养的好情谊，就那么
一秒钟眼神刹那的错会就能把事情全搞乱了。这次出来玩我就想到一个词：得不偿失。
我们俩就这么莫名其妙别扭起来了。要是只有我们俩，或许事情又会好办些。只有两人，这一路上还能不说说
话聊聊天吗，聊着聊着或许疙瘩就没了。可是还有第三个人，我就掉头跟他说话聊天了。李向阳本来跟他也不
熟，这下我们两就算把李向阳给撇下了。
假期一过，一回学校，早晨我照常睡到天荒地老才上学去，一去，就发现李向阳把位子跟人换了。
我那周围三尺之内的位子是香饽饽，尤其是快要高考了，我其实完全可以设几个加座按座收钱的。李向阳只
要肯换，哧溜一下立马就有人换了。李向阳啊李向阳，你也太那个什么了。你嫌我丑明说吧你，你这么着太打
击我自尊心了啊。更何况，这都什么事儿啊，我承认我不讨厌你还有那么点儿萌芽的喜欢你，可是你也太拿自
己当回儿事了吧？？我还没到饭你的份呢。
李—向—阳，你就边儿去吧。过河拆桥上房推梯的家伙，甭以为你那一回模拟考差不多跟我平齐了你就真跟我
平齐了，你等着，我这儿一脚就把你踹回原形去。
我这人一伤自尊就会睚眦必报。那最后几周我铆足了劲儿起早贪黑地啃书，啃进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啃进去
，一个礼拜里能把整个高三的书从头到尾再啃一遍。我读高中的时候最相信的就是课本，认为只要把肯本吞下
去了就算牛魔王来出卷我也能应付过去。临到高考前一礼拜，隔一天就一次模考。为了振奋士气，这个阶段的
模考都相对容易，所以分也拉不大开。李向阳依然是第二，跟我保持了十分二十分的差距。李向阳跟第三名也
甩了二十分的差距。那第三名还是往届的，补习班来的师姐。我心里冒火，你丫的敢跟我落十分。我下回不甩
你三十分四十分我不姓马！！最后那场模考我准备得无比认真，整个人象打了兴奋剂似的通宵复习，看过了的
题总结过的笔记一遍又一遍拿出来看，看得我直恶心。隔天我两眼通红地上考场，我们班主任又喜又忧地过来
拍我肩膀说：“哎小恐，不要太拼命了，你看你也都不错了。现在是身体最宝贵、咱要留到最后一炮啊！”
我点点头，考场一点不敢松懈。写卷子的时候是宁滥勿缺，答历史试卷，要答李世民贞观之治，我能从李
渊一路答到唐亡，再打个转身把贞观之治从中国史地位答到伊斯兰兴起。课本上但凡提到李世民的地方我能原
封不动一字不差照版本拷贝到试卷上去。那最后一次模拟绝对是我人生里最后一次辉煌：除了政治被扣掉十几
分其他四张卷子全是一百五十分满分，连语文作文都是满分——因为改卷老师就是我班主任！！她能下得了这
毒手吗！！不给我反加分算是够公平起见了。
这次考试虽然只不过是次模考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是那四张彪悍的满分试卷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相当
震撼的。它们充分奠定了本龙在校史上的神话地位，就连我那些后来进哈佛进耶鲁的同级校友高级师兄都未给
老师们留下如此鲜明的印象。即使在多少年后，一代又一代*中学生进入*大，饭桌上这群小师弟师妹都还喃喃
地说：师姐，那时候你真是我们的偶像啊！！！隔了多少年，我们班主任都感叹：再也没改过那么生猛的卷子
了……
发榜那天，我回头看李向阳，这小子这次被我甩出四十多分。挺秀气的小脸直发白，就跟做了广告里那玉兰油
美白面膜似的，弄得我都有点不忍了。我心里想：活该你跟我死磕……
其实他的成绩也算不错了，毕竟我们这也是个省重点，一个年级文科加上补习班也有那么四百多号人，这四百
人也还是全市城里乡下按分选进来的，差不多代表了全市千把两千人的水平，能保持第二的话考个牛校也还是
胜算颇大的。
再说，李向阳以前性子挺温和，没这么好胜爱斗啊？？你都保持落后我三四十分的状态保持多咱久了，怎么这
回你就心气不平了呢？难道是我补课那礼拜把你带坏了？？
那天是自习月最后一天。此后三天全年级放假回家备考。第四天就是决定命运的高考日了。我决定要给自己留
个纪念，要坚持到成为最后一个下自习离开这教室的人。我要成为最后一个告别高中生涯的人。我还打算剩我
一个人的时候冲上讲台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吆喝一嗓子：再见了我的中学时代！！就跟革命片里英雄英勇就义似
的。
十点自习铃响了，同学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拥抱告别祝福走人。在我起身拥抱和被拥抱了几十回以至于半身都
快抽筋后，我坐下来环顾教室。
我发现满地狼藉的教室里除了我就剩李向阳一个人。
他还坐桌子前看书呢。刚才那么吵，鬼才信他能看下书。装丫挺的。。。
我忍，我也坐下来看书，我忍，看谁先走。我可不让你搅了我的高中生涯告别心愿。
十一点。
校园死一般沉寂。其他年级早就放假了，这些天只有我们高三年级还在学校。现在高三年级也解散了
，住校生当天上午就多半回家了，晚上来学校自习的本来就只有走读生。现在走读生也走光了。
十二点。
窗外黑糊糊的，远处路灯折射出一点鬼火似的光到窗玻璃上。
空荡荡的校园空荡荡的教室就好像空荡荡的心脏。
满地碎粉笔纸张试卷草稿纸满地狼藉就像离别前混乱思绪。
这么热闹的教室如今只剩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还在莫名其妙和我闹别扭。那么多热闹的同学从此就要天各一方
即使相见也再不可能朝夕相对坐一个教室一起上课一起上操一起夜宵一起闹腾。那一刻我坐在椅子上，手指扣
着旧桌子上坑坑洼洼的木节，心里涌上来悲伤。突然一下，我就觉得我这算什么呢？
我这也就算告别过了。心里告别过了也就行了啊。何必非要站讲台上来一嗓子才表示告别？我这……就算告别
过了。再也不回见您啦我的中学时代。您走好啊我的年少岁月。
我腾一下站起来开始收拾文具收拾书包。我听到我身后也传来淅淅萃萃收拾东西的声音。我也懒得回头，收拾
好东西就走。
跨出教室门槛的一刹那，我想，我这就算彻底告别过去了。我想再回头看一眼教室，可是立马想到他这会肯定
正走出教室呢，要是打个照面该多尴尬。我就忍住没回头，挺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走到半路，听到后面单
车响，在一片漆黑里听到李向阳僵着嗓子低声说：“考试顺利。”我也没答话，也来不及答话，就看到影子一
晃，他连人带车走远了。
我一直没回头，保持着腰杆笔直的僵硬姿势一直到家。幸亏路上没人，否则会以为僵尸夜游。
我到家，爹妈早睡了，我没有开灯连书包都忘记从肩膀上取下，就这样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肩膀上挎着一袋书呆
呆地坐了不知道多久。我妈起来上厕所，看到沙发上黑乎乎一团，吓一跳，说：”你在这干吗呢？都考试了还
魂不守舍的。”
我才回过神来。去卫生间洗漱，咦，还没洗脸怎么脸上全是水？用手一抹，咦，我怎么就哭了呢？
我往镜子里灯下照照，这哪是我马小恐啊？自打记事，我马小恐就从没流过泪。就算我小学时候没考双优我妈
拿柳条揍我我都没哭过我。我马小恐能顶天立地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告别了中学这不没
俩月就又上大学了吗！！我犯得着跟你小人斗气吗？？你斗八百年也不是我的对手呐你。你滚一边儿吧你滚吧
你滚吧你滚得远远的滚上海去滚海南去滚印度尼西亚滚爪哇哪远你滚哪去。咱一北一南有种的这辈子永不相见
！！！！。。。。
我在灯下对着镜子无声地吼。
吼了半天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我伤心我哭不是为的我要毕业了吗？？这眼泪不是毕业离别流的吗？？我一直吼李向阳干吗呐我？？？我。。。
马小恐你犯大忌了。快去念两遍大慈悲咒收束身心回归现实吧。这不还三天就考试呢吗，寒窗十一年关老爷也过了五关斩了六将了都到黄河渡口了马小恐你可不能在这当口出事儿啊。
我擦了把脸，回房间拿出历史课本翻了翻，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了。该记的已经记了，不该记得的也记了。这三天我就摸摸鱼瞎看看安心等考试吧。
我在家连睡三天，睡醒就躺着看会书，看会书困了再接着睡。睡得昏天黑地不辨南北连饭都懒得吃。我爸妈都是双职工工作单位还远，向来都管不上我吃饭，就那几天他们还好巧不巧轮上值班，我爹妈心态倒是比我还澄明还平和，压根都没想着去换换班给我做做饭啥的。那意思就好像说：“小恐，党和人民充分相信你的力量！”
第三天晚上我拾掇拾掇看了几张卷子让自己进入一下考试心情，次日早晨就考试去了。
到考场一看，啊哦，考场外围满了家长。因为我的考场就在本校，很大可能还就在我以前上理科时的那教室，所以我跑去看了看考场分布图大概估摸了自己的座位在哪就晾手站树荫儿底下了。
我们那当儿是集中编号考试，全市的学生统一调度。学校里因此来了不少新面孔。向来是我们死对头的三中虽然整体升学率和我们差远了，但是往届也曾经冒出个把黑马把我们给将了。我和同学正聊天呢，她们悄悄指着对面花坛那儿一男生说：“小恐，看见没，这是传说中今年三中的杀手锏啊！！据说很牛。”我顺着她们的指点看过去，看见那小子正满眼蔑视满怀敌意地往我这边看。毫无疑问，他边上也有那么群八卦同学在给他指明威胁。
我说过我这人呢吃软不吃硬。你要是谦谦君子不显山露水我就不会忌讳你比我牛干得比我好，我会心甘情愿甘拜下风。可是你要是一桶水拼命在我面前晃荡还看不起人，就别怪我没教养不谦虚跟你傲。你鄙视我，好，我也鄙视你，我反鄙视。你瞪我，我反瞪你。瞪死你丫的。小子不想活了，这可是我们一中的地盘，不缩着脖子走你还敢来我们这摆谱。就不怕冲撞了我们一中校园守护神吗？？？？你当我们每月一块钱的香火费白缴的吖。
我本来在家躺了三天还挺蔫的，三天光睡觉没怎么好好吃饭瘦了一圈我班主任还以为我在家拼死备考呢。这么一瞪，我的斗志和集体荣誉感又上来了。你NND，只要我马小恐在，天下就是我们一中的。我管你是不是什么三中煞神三中学霸，咱考场上见功夫你们那破三中N中歇菜去吧。
我深吸了几口气，把杂念驱逐出身心，满脑子都换过一水似的里面全是一句话：马小恐必胜！！！铃一响，我就这么一肩膀扛一脑袋进考场了。
上头为了公平起见，每个考场的监考老师都有一一中的一三中的。其实这是白费心机。俩学校早打好招呼了，咱各管各的，你甭跟我的学生过不去，你要敢惹我，你们的学生也没好果子吃。所以监考老师都特和善。这考场座位的安排，明眼人一看也就明白。成绩好的学生周围那是风水宝座，全是有钱人家官宦人家的小孩。我斜对面的白胖子就是我们市委书记的儿子，我前面的是市公安局局长还是副局的儿子还是孙子，后面那俩不认得，看衣服打扮也不是我们普通人家平民百姓。NND，我恶心得抖了一下，孙子们这还把我包围上了。
考试没什么特别的。题目说不上难说不上容易，就那样，除了考场里坐的大半是生面孔，我觉得跟平时模拟也没什么区别。我考试都考麻木了，进考场出考场，再进考场再出考场，考完一门就把脑袋彻底清空那么一回塞进另外一门，觉得自己就跟个抽屉似的。考完第四门的那天下午，我站在我这层考场的走廊门口，因为外面下大雨了。我没带伞。
这要在平时我就不管它冲回去了。可是现在是特殊时期，好巧不巧我还倒霉了那天，我不敢冒险。这还有明天最后一门，要是感冒了发热了我就完了。
校园里人越来越少。那天早晨出门时候还是大晴天呢，天气预报信誓旦旦地说今天是个好晴天祝考生们考试顺利。大部分人都没带伞，但是家里都遣人送伞送雨衣来了。
我起初还期望我妈可能记得我今天高考给我来送伞呢，后来一想历次教训就泄气了。这会儿我妈头一个惦记的就只有阳台上晾的衣服，哪里还记得我瓦。我悻悻地站在走廊里，两手插兜里看着外面瓢泼大雨发呆。
咦，那雨里谁谁谁，那不李向阳么。旁边还走着俩人，敢情全家倾巢出动来给他送伞哪。
我站在走廊上接着发呆。
李向阳回头，看到我走廊里站着呐，一看就是没伞没法儿回家了。他冲我招招手。我心里来气啊，这么大雨你打着伞跟我一回不了家的人告别？！
再说我觉得站这也有点儿冷了，我就打算折身回楼去。等我妈送伞看来是不指望了。
李向阳噼里啪啦从水里跑过来，把伞给我说：你没伞啊？？你拿我的吧。
我瞅着他们也是人手一把伞，摇摇头。
李向阳说：哎，我跟我爸挤挤呗。
我心里说这么大雨，一人一伞还指不定要湿呢，你两人一把跟打不打有啥区别？
所以我还是摇头。李向阳就急了，把湿淋淋伞往我手上一塞，说：拿着吧啊，我走了啊。
噼里啪啦地冲雨里去了。
我没拿住，那把黑底子大白点的曲柄儿伞啪一下倒地上。
我撑了伞回家。回家看到我妈正坐沙发上呢，我腾一下就憋不住了，头一次我冲我妈吼道：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高考下这么大雨没有伞回不了家啊？？？？人家里都全家出动陪小子姑娘来考试您二老就家里坐着下雨连伞都不送吧啊？？？？？？？
我妈挺抱歉地说哎呀，我就记着阳台上衣服还没收提前下班回来收衣服了，想着收完衣服再给你送伞结果一收完衣服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愤怒到极点反而不那么生气了。差不多怒极反笑看破红尘就这意思。我喃喃说妈你记性还真好一转身就能把我在高考把我没法儿回家这茬给忘了……然后就进厨房去搜了点儿葱姜熬了碗祛寒汤喝了。摔手我就进了卧室没再出来。
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马小恐打小就这么强悍这么小强了吧。
晚饭我也没出去吃，就坐在书桌前拼命收拾东西。就剩明天上午的英语了。这门考完了我就撒手滚蛋了，这以后海阔凭龙跃天高任我飞这我就到北方开拓新生活去了，这家此后就算我爹妈家不算我自个儿家了。
我把英语外的书和卷子什么的都收了搁床底下，房间倒是空了不少。我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失落。一看表九点多了，看了会笔记就睡了。
一晚上我都没睡踏实。一会儿是我妈我爸的脸我家阳台上那几件儿破烂，一会儿是几个英语单词一直在面前象小蚊子似不停飞，一会儿是黑底子大白点子伞，一会儿是李向阳腼腆的小白脸，他站在雨里头发都湿了贴在脑门儿上，皮肤雪白嘴唇象片玫瑰花瓣，在铺天大雨盖地汪洋里象只小妖精；一会儿又是我上考场了，英语卷子发下来一片空白，怎么没题啊？我就等着。缴卷铃响了，我猛然看见别人的卷子上都写得满满只有我是一张空卷……哎呀，我这么一惊，就醒了。
醒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梦。我出了一身汗，惊魂未定地拉开窗帘看看窗外，天边刚微微露出一点儿青。扭开台灯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多。我心里想几天要麻烦了，昨夜睡眠这么不好。
那时候不像现在，我还不知道有红牛这玩意呢。我现在要是熬夜加个班什么的，就得一口气灌杯红牛，据说里面高咖啡因，反正对我来说咖啡根本没什么用，管用的只有红牛。
我又躺回去强迫自己睡个囫囵觉。但是怎么都睡不踏实了，数了无数只羊都不管用。躺到七点钟，我实在躺不下去了，起床觉得头有点昏。开始我以为是没睡好，一摸额头有点烫，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最糟的情况：发烧了。我当时就想跳起来骂人，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操你……你TM一年三百六十天哪天不发烧偏偏要今天烧，马小恐你要顶住，就三小时，挺过这仨小时你就海阔天空就算烧出个洞来也没关系，但是现在这仨小时你可给我挺住了，要不我揍死你丫的。
早饭我没敢多吃，就吃了个鸡蛋猛灌黑咖啡。为了怕上厕所我用100ml水兑了足够三大匙正常情况下至少能兑个七八百ml的咖啡。是不是能对中枢神经腺苷受体起作用我不知道，反正那苦涩味道算是把我刺激得清醒了一下。
据说英语考试一半水平一半发挥。那天上午我的英语基本栽了。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我脑子一团混沌天马行空，一会儿是灰白色的公路一会儿是天刚明的晴天一会儿是李向阳的脸一会儿什么都不是就是空白茫茫一片。我猛然惊醒过来想要努力集中注意力做题，语法题填充题还好，做到阅读题的时候，第一篇，选项一个个在眼前飞，哪个看起来都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哪个都不能确定。第二篇，还是这样。我烦躁地反过来做题，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从第四篇开始做。还是不行。我当时有一种冲动要把卷子一放，彻底放弃这次考试。我不考了不考了太折磨人了这。
所幸一点残余的理智压住了我。长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说：马小恐马小恐你是最牛B的，全考场就你最牛B。这题要是你都不会做，那这些家伙更不必说了。没准儿今年英语就他妈这么难这么拗。你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底就他妈是胜利。
我再长吸一口气，暂且跳过阅读题，开始做A卷最后一道题，好像是单词题还是改错题？现在不记得了。总之就是慢慢地心智开始清晰起来，回头做阅读也就一口气顺了下去。
交了卷，最后一门考完了。我瘫在座位上，整个人都虚脱了。我心里说：好险。幸亏没有放弃……
我算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些人考试怯场。我们那考场考第一科的时候还有人尿裤子呢，这是真事儿。我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思想可以完全不受理智控制。我还体会到了什么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哪怕是困兽之搏，哪怕是要死，也要死在拼搏后的最后一刻。只要坚持下去什么都可以挽救，要是放弃了就一切都完蛋了。
那次英语终究还是给我拖了后腿。说来讽刺，我报的外语系，结果英语还创了个历史最低，我不记得是考了一百出头还是一百一，总之就是他妈一百二都没上。分数下来的时候，班主任皱眉跟我说：小恐，你英语怎么考的？
我故作轻松说人有失足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嘛。
但是心里特难受。枉我平时怎样故作潇洒意气干云，分在这儿摆着。我马小恐这回连省前十都上不了。那后来的区状元名义上是总分第一，其实算的是加分后分数。因为省三好学生有十分可加。想不到我真刀真枪英雄一世，最后要动用这种泡沫分。
说起来那年高考真是邪门。不但我考砸了，三中那学霸也考砸了。而且他那是彻底砸了。连重点线都没上。这小子是真傲气，他通共就填了*大一个志愿，其他都是空白还拒绝服从调剂。他也不补习了，独身一人上了广东打工。据说后来还混得挺好，在深圳开着酒楼，当老板了。不过这些都是传闻。
李向阳也没考好。我搞不明白他不是应该去上海考的吗？？怎么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考了。不过他家在上海，似乎很有些关系，后来终究还是进了上海一不错的学校读着了，算是因祸得福，还读了个好专业，国际金融。
我这高考一考完就上五台山去了。大家不要误会，我不是去出家的。我不记得我说
过没有我有点儿信佛，在北京的时候逢年过节我有点儿空都会上趟大觉寺普济寺进
进香拜拜佛许许愿什么的，就跟现在小姑娘爱到周末挨饿受冻上昌平上大兴看流星
雨一个理。我呢就属于报上常抨击的那种送钱上门供那帮子秃驴开宝马养小蜜炒股
票的愚民。这我也知道，可是人活着总得有点儿信仰是不是？指环王怎么说的？You
walk a lonely road /Believe and you will find your way 。坚定信仰最终能找
到光明之路。尽管活到现在我还没发现到底什么路是光明的什么路就是不光明的，
我暂且还是信着吧，就当哄哄自己好了。
扯远了。高考完我就上五台去了。上五台经历堪比我后来去香格里拉，小破客车在
盘山道上歪歪扭扭旁边就是万丈悬崖司机一看就是疲劳驾驶脑子有点儿麻木发疯似
往前冲。
上了五台我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佛祖没让我翻车翻在山沟里头尸首无存。第二个愿望
就是佛祖保佑我下山时还能平安不翻车。我马小恐的命还想留着建设四化呢。
从五台回来我就上广东去了。我家在广东亲戚多，我就到处蹭饭到处玩儿。其实我
的性格更适合广东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北京。广东是个很平民化的地方，人都不拿乔
捏样，爱吃爱喝爱玩爱闹，日子过得很通俗很亲切。
呆到八月底我才回家整顿身心准备北上念书。临走前我去拜访班主任。和蔼的中年
小老太太跟我说：马小恐，祝贺你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啊。
她又跟我说：高考完后你跟李向阳联系过吗？上回他还来我这还问你的情况呢。
我心里一动，想起那个早晨我兴冲冲上学去却看到同桌突然换了新人，心里又一阵
恶寒：你片儿警啊，我的情况关你屁事。这么一想，当初自尊受伤的感觉象把刚开
刃的小刀子捅了我一下，想到他我这胃里就直翻。
我也不好在班主任面前表现出我跟李向阳有什么过节有什么特殊关系，也不好说什
么以后您就甭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之类云云。我就在那干应着。
班主任看见我蔫蔫的，以为我还在为英语的事儿难受呢，安慰我说：算了小恐，你
也不要这么执着。虽然咱没发挥出应有水平，不过呢你总分摆着呢，这不第一志愿
也上了吗？？咱校文科这都多久没出过复旦×大的了。倒是李向阳挺可惜的，本来
以他的水平考复旦胜算很大。
我也懒得听懒得想了。都让它过去吧。人总要长大的，把过去埋了葬了开始新生活
吧。我拿了针拿了线把自己一针一阵补裰起来，虽然有点儿疼，补好了那还是一个
完整的马小恐。
临走前自然免不了同学故人一批又一批聚会。那年夏天的末尾，我被别人和自己淹
没在啤酒里KTV里，很多时候在半醉半醒间恍惚着看黑暗包厢里人来人往鬼影憧憧，
卡拉OK大屏幕反射着荧荧蓝光，女生们叽叽喳喳说话磕瓜子，男生们扯着驴嗓子霸
着话筒嗷嗷乱叫。我滚在沙发里一杯接一杯喝酒，昏昏沉沉里好像看到李向阳斯斯
文文地站面前冲我笑，又腼腆又坚定地说：我们文科生要留下点儿可以改造社会的
东西很难。将来我要做管理，看看自己能做到几分。马小恐，你也说过你希望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迷糊里我们好像回到了坐山顶上望群山的夜晚。那天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头痛欲裂地拼命想：我说过吗我说过吗我说过吗？？？我没说过李向阳你胡说你给我滚出来……
大概我的酒量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我们班男生说：马小恐，以前真TM看不出你们好学生也这么堕落啊堕落。
我晕晕乎乎地还不忘瞎贫：喝酒怎么叫堕落？多风雅的事儿啊……人古人都说诗酒风流诗酒风流……
人家乐了：马小恐，人那叫品酒，哪像你啊纯找灌来着……瞧这脸丢的……
我昏过去前就能听到这句：……瞧这脸丢的……
这话在我酒后的梦里回复盘旋，白纸黑字写在揭帖上漫天飞舞，我光眼瞪瞪看着在怎么都逮不着一张。
有一天凌晨，我突然就醒过来了，跟中邪了似的突然清醒过来。我翻书翻抽屉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钉墙上，掏马克笔往墙上地图的北京划了个大圈，从我家往北京划了一直线箭头。我自言自语说：NND的北京，首都人民党中央，我马小恐杀过来叻！！！[对不起网警们我人格担保这句话绝对不是想造反而只是表示亲昵和崇拜的一种说法]
我把李向阳和我的一沓合影全一把火烧了。他送我几个特漂亮的笔记本，他以前从上海带回来的，我也全烧了。火苗窜上来的时候，看着漂亮的布纹封皮发黑卷起来最后散发出臭味变成灰蒸发成汽，我泰然看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灰飞烟灭了似的。
[看我今天嗑药似的写帖子。。。。]
31,
自打上北京我就很少和高中同学联系了。大家都很忙。忙恋爱忙考试忙前途忙玩。瞎忙。李向阳考上大学他家就迁回上海去了，他本来也就不是我们这地儿的人。瞧他那小白脸蛋那比女生还女生的手那一丝不苟的头发读中学时就永远雪白的衣领希罕得连个褶都没的校服裤。我们根本就两类人。
第一年新年同学之间还都不管熟不熟都漫天寄寄贺卡。他也给我寄了张，特简单，就是句新年快乐。我也没回。我都把你忘了，你我一南一北互相滚蛋了吧。我永远忘不了从前当时那刻心中刹那间失望和羞愧和自卑。强烈的自卑过后涌上来是强烈的自尊，企图用隔绝的手段来弥补一道狭长细微然而正中要害的伤口。
这以后我们音讯断绝。
其实很多人都过高估计了现代交通工具的力量。表面上看北京和上海的距离轻而易举可以跨越，但是人们忘却了这一对儿双城之间除了空间距离还有心理距离。就好比从北京的朝阳到海淀之间距离跟我家到隔壁城市距离一样但是心理上我会觉得朝阳到海淀就TM近因为它们在一个城市里。心理上就是觉得一杯酒功夫我能从朝阳到海淀。
我们再次联络上是我们都要大学毕业了。
那天我正打算和小Q出去吃饭，小Q骑车从宿舍出发，我呢在电脑上边玩空心接龙边等。电话铃响了，我过去接，就听到很清晰很柔和的一个声音：“您好，请问马小恐同学在吗？”
我想难道是师弟来问保研TIPS的？？我答道我就是。
那个声音仿佛有点儿高兴似的说：“我是李向阳。”
我这下明白歌词里说心跳漏半拍是啥意思了。我就觉得嗓子连气管往心脏这一块突然一紧一空一跳，好像被人用降龙十八掌降了我那么一下差点儿一口气抽不上来。
我换掉平时那副干脆利落的嗓子，迟迟疑疑说：“呃……你好。”
“你好。”对方也在电话里说。
电话里空荡荡的，一切都不像真实。这中间时空是假的，人也象假的似的。
我心里自己揍了自己一下，想什么呢你马小恐。你不要又想歪了你。你还嫌你脸皮不够厚是不是，你还想被人误会一次鄙视一次瞧不起一次是不是。
我立刻又换上欢快的自然的简直就是兴奋的口气说：“啊呀呀李向阳好久不见啊你怎么样啊找工作没有在哪儿发财啊？？”
李向阳那边好像有点儿吃惊，好像看到一个羞涩少女突然一下变成一熟捻圆滑的妓院老鸨。他又开始了我愤恨的那种腼腆那种迟疑。
他在上海找了份相当不错的工作，那程度在我看来就像学计算机的进甲骨文似的。他是最近要陪人来趟北京面试一份工作，所以想问问北京还有那些同学要不要顺便聚聚再说马上也毕业了也可以顺便把将来的着落动向新联系方式什么的更新一下。
我心里又小漏了一拍。他是独子，大老远陪人面试总不会是哥们吧，定然是女朋友。
我正好回答我联系大家看看，我手机滴滴地响起来。我一看是小Q打来的，想必他给我短信我正打电话没听见，他到了楼下就直接打我手机了。
我对听筒里李向阳说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我跟手机里小Q说喂，我没听到短信，嗯，我正在接一老同学电话，嗯、嗯，高中同学。嗯、成成，要不你先去找个位子吧，这会儿中午吃饭人最多。我电话完了立马上*园找你去，嗯、嗯，知道拉知道拉，够罗唆你。嗯，拜拜路上小心这会儿人多拜拜。
我挂了手机拿起听筒，那边李向阳问：“男朋友啊？”
我说是啊。
李向阳问：“听说你男友特帅啊。”
我心里想你怎么知道的，嘴上干应着说：“呵呵。”
然后我们又客套了几句，无非就是些欢迎来上海玩啊欢迎来北京啊来了我请你吃饭啊之类的，末了我说：“对了你说的那事儿我跟我这边几个同学商量一下，你什么时候来提前几天通知我们就成。住的地方有没？哦住旅馆啊真是有钱人啊你们，成，你要来了找我找老陈他们都成。挂了啊嗯好的不客气这又什么麻烦的老同学嘛嗯好的好的拜拜啊保重啊工作顺利啊。”
我至今恪守着所谓的电话礼貌，就是绝不自己先挂电话。说了拜拜我就拿着话筒等着对方挂电话。
或许李向阳也遵守这种电话礼节，我等了半天他也没挂电话。我想咳我们穷学生讲这么多礼节干什么，还嫌长途电话不够贵的么。
正在我打算挂下的一刻，我听到里面轻微的咯一声，是李向阳挂了电话。那轻微的一声好像是什么壁球之类的东西打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从这面墙弹到那面墙，弹来弹去终于没力气了在地板上跳几下不动了，只剩下这房间独自觉得无限空虚。
我心里对自己说马小恐你真他妈贱啊。你就知足把你有小Q这样的三好青年你已经是折福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不会是好日子过腻了想玩儿场公主变蛤蟆刺激刺激吧？？？？
我对自己说李向阳那哪点儿比得上小Q了？？？论样貌论学历论家境论……对你的好。李向阳就是那飞鸿脚下泥小Q就是那雪雁顶上云。你就醒醒吧你。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