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军区大院,没有不知道单军的。
单军是单司令的儿子。在这个军区,司令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出嫁做了妈,成不了气候。这太子党里,最大的自然就成了单军了。
单司令升迁的速度快,赶不上他儿子成名的速度。打小,这院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单家出了个转世猢狲,皮得上了天,精得像个鬼,谁惹了他谁倒霉。谁家的谁被他捉弄了,谁家的谁又被他欺负了,这一笔笔烂帐要都细算起来,军管处的报告纸都不够用。院里甭管比他大的还是小的男孩儿,都跟他屁股后头听号令,到处胡疯乱闹,要不是忌惮他爷爷和他老爸的面子,单家的门槛早退休几回了。连大院里的兵都怕这混世魔王,最猖狂的时候,单军能逼着这些解放军叔叔倒过来叫他哥。
可毕竟是司令的儿子,单军再无法无天,谁敢说什么?
一年一年过去,单军在一片天怒人怨中渐渐地长大。轮到要考中学的时候,家家憋着气,就等着看单家的好戏。
你儿子不是能耐么,看这回不能耐进33中吧。
33中是这学区最烂的一所中学。说好听点是中学,说难听,那就是未来痞子流氓的摇篮。这也怪不得学校,在当年小升初考试也激烈得跟挤大学似的,淘米过筛,筛下来的人家不要的,也总得有地儿去啊,就全归了这儿。军区和33中就在一条马路上,所以“不好好学习你就等着进33中吧”,是军区里上小学的孩子听到最多的恐吓。天不怕地不怕如单军,也打小就知道要进了这地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那时候还不兴什么走后门,部队的高干子弟要是读不好书,大多就是送去当兵。
但是单军六年级那年,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转性肯读书了。然后小升初那场考试,又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让他考出了个语文数学两门197分的高分。一点异议没有,直接划进市重点。
打那起,单军成了榜样,成了神话。
单军的长相,在还没暴露出他恶劣本性的年月里,是曾经让院子里阿姨婶婶好不喜欢过的。“瞧这小脸长得,跟他爸真像。”这等于是夸了单军了,要知道当年三十多岁的单副参谋长,在军区里是公认的一棵树,私底下女兵都叫他“唐国强”,虽然长得和当年那位年轻英俊的明星其实并不像,但是迷人的程度大概是可以媲美的。
单军长到十七八岁,按照院里那些还记着他小时候干过的坏事儿的大人背后的话,那长得叫“人模人样”。单军身条子继承了他爷爷和他爸的好身架,又高大又挺拔,宽肩,紧腰,长腿,天生的军人架子,脸比他爸年轻时候还英俊,可骨子里就没有单司令那一身的正气,偏偏带出点儿坏,带着痞,偶尔扬起眉毛那么霸道地一笑,按那时候的新潮审美,那叫一帅,忒帅,走在路上,特招姑娘女娃们的眼光。
单军初中就开始收情书,高中时候女生为他揪着头发打架的都有,到了高三,女朋友都换过几茬了。你说他坏吧,他那股子邪气痞气偏偏赶上了好时代,就刚崇尚个性解放的时髦理念里,女孩儿们开始明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就非迷恋这样儿的,所以单军在感情问题上那是无往不利,只要他看上的,就没到不了手的。
“林红玉!”
单军和他院里几个狐朋狗友倚着自行车抽着烟,看着家属区路上袅袅婷婷走来的一个姑娘。
姑娘老远就看见他们了,故意似的矜持地在他们的注目下走来。等她到了面前了,单军眯着眼睛喊她。
林红玉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装什么呢,没听见啊?”
单军懒洋洋地瞅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地往她高耸的胸脯上扫着。
“谁爱搭理你啊。”
林红玉高傲地说,脚步却慢了下来。
林红玉是大院子女里公认的一朵花,从小外号就叫小林黛玉。要说这院里的名气,男孩儿属单军,女孩儿就属她。她家阳台底下天天有男生骑着自行车转悠,喊她名字约她出来,林红玉谁都不搭理。
“你不爱搭理我,你走这么慢啊?”
单军笑得邪气。一帮哥们都轻佻地笑起来。
“单军,你烦不烦,有本事别再到我家楼下来,特讨厌。”
林红玉那声“特讨厌”用足了腔调。
去她家楼下的男生天天有,可单军还真就只去过一次。那次单军带着五六个人骑着车在她楼下,狂放地喊她名字,流里流气地吹口哨,林红玉躲在窗口,偷偷张望单军迷人的脸庞,敞着领口的衬衫,看着单军潇洒地骑着车挥着手说“走!”带着人风一般地骑车远去,她失落……
“行呗,不去你别哭鼻子。”
单军逗她。他知道林红玉的心思。
“……谁在乎!”
林红玉涨红着脸冒了一句,在男孩儿们的起哄声里走了。
“军哥,收了她得了!看人对你那劲儿!”
大飞挺羡慕。
“她?也就逗逗玩儿吧。”
单军知道林红玉对他有意思,单军可对她没什么兴趣,顶多就是随大流逗着玩儿。他刚换的女朋友,比林红玉漂亮。
“刘丰那小子,还欠着明子一顿收拾呢。”
于正说,说回了正事儿。
“那小子是特狂,他妈早看他不顺眼了。”
大飞说。明子是单军团伙的弟兄,和人结了梁子。
“当咱军区大院儿是死的?操,敢对咱们的人叫板。”
这帮个个都是部队大院的少爷党,哪个不是从小横到大的,一起上的军区幼儿园,一起上的马路对面的小学,中学就算不一样放学了照样抱成团,那是穿开裆裤就结下的战斗交情,能不铁?惹上一个,就是惹上全体。
“行了。”
单军慵懒地整了整皮带,扯了扯。
“整死丫的。”
当天下午,单军带着这帮部队大院的干部子弟,让刘丰等人明白了什么是“当咱军区大院儿是死的?”
打架对单军来说,正常,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以他为首的这伙儿人,特别抱团,只要这个集体里有哪个在外头受了欺负,就等着被整个一团体的人呼啦而上整治,这帮部队大院子女和那些官二代小开不一样,既骄横又手狠,不管是单打独斗还是团体作战都敢硬碰硬,打了架犯了事儿家里也有头有脸的啥都能摆平,就这伙人,谁惹他们?
所以单军是狂,真狂。
七八辆载誉归来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回了军区,个个是得胜回朝的得意。为哥们出了气,单军一高兴,带上了新女朋友刘小婷和一票男男女女,进军区大院儿玩玩儿。
刘小婷被单军带进那警备森严的军区大院门的时候,有些陶醉。
这是她经常路过,却连多张望一眼那些威严荷枪的哨兵、往里面多看一眼都不敢的地方。现在她看着别人被拦在岗亭外面登记、打电话、等候接领人,而她坐在单军的自行车上,旁若无人风风光光地径直进了大院,她产生了一种优越感,一种非常满足的虚荣心。
“你们这院儿真好!……”刘小婷兴奋地四处看着。“……真大!”
看着家属区里的电影院、篮球场、建得像个宫殿似的大院食堂、比外头小公园还大的花园池塘、温室暖房,这些男女青年羡慕着惊叹着。单军见惯了这些院外的孩子这些羡慕,任刘小婷带着个相机到处拍照,有巡逻的兵看见了要来阻拦,部队大院有规定,不许拍照,可看到是单军,就什么也不说了。
“这就算好了?带你去个地方。”
单军让刘小婷上车。
他们从偏门进了办公区。
这个军区机关分成两大部分,司令部和政治部。办公区和家属区之间有好几道门隔着,分别有哨兵站岗,平常是不允许家属进入办公区的。
可单军带着这几个吵吵嚷嚷的男孩女孩,大摇大摆地从哨兵面前进了森严的办公区,没人拦他。单军一直把他们带到最深处的司令部楼。
这司令部楼在民国时是国民党的政府参议院,孙中山筹备就任总统时办公的地方,建得像欧洲宫廷似的,钟楼城堡,十分气派。在楼内部有一个中庭,长廊拱柱,碧草蓝天,因为太漂亮,经常拍电影,在很多革命题材和民国题材电影里出现过。
以前常有家属区的小孩儿偷着来玩,所以后来专门把通向这个中庭的几道门都锁了,外人一律不让进。单军知道刘小婷就喜欢这种小情小调的地方,这座楼就跟他自个儿家似的,别人不知道怎么进,他能不知道?带着一票人,晃晃悠悠地从另一个通道就进去了。
刘小婷一进去就被眼前的美景迷醉了。
“真美!”刘小婷惊呼。“单军,你真棒!”
“喜欢就多待会儿!”
单军要的就这效果。
“可这儿能进吗?没事儿吧?”
四周的静谧、威严,锁着的道道重门,让刘小婷有点不安。
“我在这儿,你怕啥?”
单军懒洋洋地说。
刘小婷崇拜地望着他。她就喜欢他这股子高干做派。
一群男女小青年雀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在草坪上嘻哈玩闹起来,单军抱着胳膊斜靠着长廊柱子任他们闹,看见刘小婷不时投来的含情脉脉的眼光。
单军很享受。在他眼里,这些漂亮妞儿,骨子里都一个样。
一群人正闹得开心,一扇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卫兵。
一群人正闹得开心,一扇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卫兵。
一伙人一下静了下来,看着他。
年轻的卫兵身材高大,穿着军风衣和高筒靴,背着枪。看装束,是警卫岗哨。
“同志,这里禁止进入,请出去。”
他严肃地说。
一群男女不吭声了,看向单军。
“没事儿,我带来玩儿的。”
单军倚着柱子,眼皮都没抬。
哨兵抬起脸,军帽下的眼睛看向单军。
“请出示你的证件。”
单军一愣,旁边大飞和于正都忍不住直乐。单军在这大院儿里长了十七八年,还是头一回碰到问他要证件的兵。
单军抬起眼皮扫了那兵一眼,眼光在那张陌生的脸上打量了几圈。
“你是新来的?”
这军区的老兵,没有不认识单军的。
“请出示证件。”
哨兵冷峻地重复。
大飞过来了,骄横地:
“认识这是谁吗?不认识就叫认识的人来。这没你事儿,站你的岗去。”
那做派全写脸上了:他们这就是帮大院子弟。
“对不起,请配合。”
哨兵毫不动容,连声音都没有起伏。
“我靠……这是单司令员的公子,不知道啊?不知道叫你们连长回去给你上上课!”
大飞火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兵。
“非军职人员入内,请去岗哨登记。同志,这里禁止拍照,你的相机请送交岗哨检查。”
哨兵看见有人在拍照,说。
“你……!”
于正那几个干部子弟收敛了嬉笑,恼火地看着那兵,像看外星人。
“算了……单军,咱们走吧。”刘小婷怯怯地拉了拉单军的袖子。
“我要是不去呢?”
单军没理刘小婷,懒洋洋地看着那哨兵。
“请配合。”
哨兵军帽下的面孔冷峻,刚毅。
单军盯着他。他觉得有意思,特别有意思。
“怎么回事儿?”
警卫连有人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穿门过来了。一看见单军,连忙热情地招呼:
“哟,军军,是你啊!”
“高连长,管管你的兵!问军哥要证件呢!”大飞阴阳怪气。
“回去,执勤去!”高连长一看这架势,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严厉地吩咐那个哨兵。
“新兵,刚来的,不了解情况。行了,军军,这你同学啊。你们玩儿。”
高连长还不知道单军?单军那背景,他就是在这楼里大吵大闹掀翻了天,除了他老爹自己,也不会有人出来吭一声。
“还站着干什么?快去。”
高连长板起脸训那个兵。
“等等。”
单军喊了一声,直起腰,拨开高连长,慢慢走到了那个兵面前。
单军个子高大,他离那兵很近地站着,那兵竟然也不比他矮。两人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对视,单军盯着那双帽檐下的眼睛。
“你叫什么?”
半晌,单军问。
“周海锋。”
哨兵平静地回答,不卑不亢。
单军打量着他军帽下那张脸,那双眼睛。
“行。我记住了。”
单军说。
单军在这院里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这么没面子,而且还是当着女人的面。
要是能忍得下这口气,他就不是单军。
“想个招,治治他。”
那天晚上,几人聚在一起,单军抽着烟,想起那兵完全不把他放眼里的样子就来火。
“治他还不容易?叫我爸把他调基层连队去,舟桥旅!花旗营!苦不死他!”
大飞说。舟桥旅是这军区最苦的攻坚抢险部队,一年里有半年得在外头出危险任务,花旗营更是苦中之苦,没几人能受得了。
“你爸你爸,你离了你爸你就不会自己干点儿啥啊??”
单军烦了,他们是横不错,可单军就反感什么都提自个儿老子,自己没啥本事,怂。
“那也有招儿啊!赶明儿我放他自行车气门芯去。”
大飞还停留在小学生的水平。
“……”
单军都没法跟人说这人是他兄弟。
“收拾他一顿不就完了,我就不信他敢还手。”
于正说。
单军不耐烦听他们扯了,把烟头一扔。
“找俩人,摸进他宿舍,翻他的违禁。”
部队战士规矩多,有很多违禁品不允许携带,前不久刚有新兵因为私用寻呼机被查出来背了个处分。给顿揍算什么,单军要他丢脸,丢人,丢进档案。
“那他要没违禁怎么办啊?”
大飞愣愣地问。
“你傻啊?没有你不能让他有啊??”
单军说。
“得,包我身上!”
大飞彻底明白了。
没过几天,警卫连抽查新兵违纪整风,一排三班的周海锋因为私携寻呼机违背了保密守则被通报批评,因为是台还没入网使用的新寻呼机,因此没够上处分,但刚刚查过一个,又有人再犯,上头很恼火,东西没收,个人写检查,全班开班务会检讨。
在周海锋的床上翻出寻呼机的时候,一个班的战士都不相信周海锋会犯这错误。虽然周海锋刚从下面连队被抽调到军区机关警卫连,但这人是个啥样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到,有人说他比标枪还直,还正。所有人背后都说,周海锋这肯定是被人阴了。
周海锋辩解过,但这事儿说不清楚。后来他就没再辩解。接受处理结果,当着全连检查。
单军好几次经过大门的时候,发现了规律,那个叫周海锋的兵,站每天下午4点到6点那班岗。
第一次在岗亭经过时看见是周海锋站岗,单军还特意调了个头,把车子骑回来,一直骑到周海锋站着的岗哨前。
“哟,巧啊。”
单军扬着嘴角,一只脚撑在地上,跨在自行车上仰起脸招呼。
“周、海、锋。我没记错吧?”
单军一字一句念这名字。
周海锋荷枪而立,门神样的面孔没有一点表情的变化。
“别不理人啊?没事儿,你跟我聊聊天,没人敢说你。”
单军就是故意的,他看这兵能假正经到什么时候。
一辆首长军牌的高级轿车驶过大门,周海锋一个利落的放行手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车过了大门,又停下了,车窗摇了下来。
“军军,还不回家?”
车上是军区老政委,单军的爷爷。
“就回!”
单军打发走了老爷子,回头继续瞅着周海锋。
“听说你挨批了?还当着全连检查?”
单军扯着嘴角。
“咋整的哥们,咋不藏好点儿,小心点儿啊?”
看着周海锋那面无表情的脸,单军觉得痛快,特别痛快。
“我叫单军,单田芳的单,军队的军。”
单军就是来告诉周海锋,这事儿是他干的,他清楚,周海锋也清楚。
“要是不服气,尽管找我。我等着。”
单军说,一蹬车,走了。
单军就等着这周海锋的动静。都是血气足的年纪,都是大小伙子,他倒要看看这周海锋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大的亏,能把他咋的。
当然,周海锋不能把他咋的,难道把司令员的儿子打一顿?除非他不想当这个兵了。是个人就知道,他只能吃这个闷亏。
单军觉得解气,可又觉得没劲。
他有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里的感觉,不得劲儿。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这院里,就始终没找到真正的乐趣。人人怕他,让着他,讨好着他,可不是冲着他来的,那都是冲着他老子,单军清楚。
要是哪一天真有人敢当着他老子的面给他一拳,单军还真能佩服这人带种。单军是霸道习惯了,可就是太习惯了,反而没趣味。
那天之后,在大院儿里,单军时常能碰上周海锋。以前这些兵单军从来不在意,顶多也就看着脸熟,可这周海锋长得算是有特点,单军就一眼记住了他那张脸。除了站岗,警卫连还要两人一组地在院内巡逻,单军常碰上巡逻的周海锋。他挑衅地看着他,眯着眼睛,带着惯常的懒洋洋的神色,可周海锋顶多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从来没有多余的表情。
周海锋那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蔑视,更不是挑衅。看在单军眼里,那就是俩字:无视。
这种无视,比对他怒目相向更让单军恼火。这丫的就是彻头彻尾的轻视。
过了几天,大院里要举办篮球赛,军区各机关部门都在热火朝天地组队,包括家属队。
篮球是单军的强项。他从小个子就高,小学就开始打篮球,到了中学还进了校队,篮球一直是一把好手。这军区大院每年都办篮球赛军民同乐,单军也算是家属队的种子选手,可他高一那年参赛发现那些兵有意无意地让着他,一对一的时候几乎从来都不下狠劲防他,意思意思就让他过去了,这让单军觉得特没意思。这是比赛,打不出真刀真枪,他就毫无快感,所以第二年他就不参加了。今年其他人又来拉他报名,他还是那句话:不去。
篮球赛连着比了好几个晚上,拉着横幅,擂着鼓,军区下属各分区机关部队也派了队伍参赛,那叫一个热闹,军卡拉着一卡车的连队兵过来助威,篮球场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干部战士和观战家属,呐喊喝彩声震得军区外面大街上都能听见。
最后一天冠亚军决战,单军晚上从外面回来,听到篮球场的方向轰然叫好,也过去看了一眼。场上两队厮杀正酣。
“谁跟谁打?”单军随手拉了一个人问。
“警卫连和通信二连。今年警卫连是真强,甩了小二十分了!”
正说话间,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抢断横切单手上篮,球进了,下头喝彩狂掀,单军见战况确实挺有看头,也站着看了会儿,还没一两个回合,球又到了刚才进球那人手上,两三个人过去防他,怕再被他切进内线,那人却退了两步蓦地一个转身外线起跳,“哐”的一声,三分!
“……!”这一手反跳三分,单军也震了。
警卫连欢呼震天,那兵转过脸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汗水,边跑边和队友用力击掌。
“……我操。”单军这时才看到他的脸。
“军哥,你不是不来的吗?”大飞于正他们看见了单军,挤过来招呼。
“……”单军没听见似的,专注地盯着场上。
“哟喝,有个熟人。”大飞早看见周海锋了。
“挺有两下子的。”于正挺客观。
“看他那得瑟劲儿!”大飞忿忿的,他就觉得这兵特狂,欠收拾。“一晚上尽见他出风头了,通信二连没人了!”
单军没听他们说什么,他已经走到了通信二连的休息区,到了带队的干部面前。
“换人,我上。”
单军说。
场上那些兵看到换上来的人时,都是一愣。
这场上场下,不认识单军的还真不多。可他穿着通信连的球衣上场,没人说什么,好像他本来就是通信二连的兵似的。
单军看了一眼周海锋,周海锋也看了他一眼。
单军什么话也没说。比赛哨音吹响,一分钟不到,单军就一个单手抢断,从警卫连后卫手里猛地把球抄走,单枪匹马飞快切入篮下,擦板上篮,还没人反应过来,球进了。
“……”
场下愣了一秒,沸腾了。
“军军!行啊你!”通信二连的兵过来兴奋地拍单军肩膀,被甩了那么多分,终于得分了。
单军这个上篮得分,和几分钟前周海锋的得分动作,一模一样。
单军抄起落下的球,熟稔地左右手一抛,看向周海锋的眼神,非常清楚。
单军整治过周海锋,整得还挺惨,他犯不上和这个兵一直较劲,可这个兵,单军就是想削他。他有一种摆不平的挫败感,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周海锋那双眼睛,那种眼神。就算周海锋看着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单军也能从他那毫无波澜的眼神里察觉到一种不屑,一种蔑视。好像他不是因为吃了上次那教训识相了,而是根本就不和他单军一般见识。
单军能爽?能不火??
背后整你你不服,那就光明正大地一对一,球场上会会,他倒要看看这个周海锋能有多大能耐,他就得让他彻底服气,彻底!
周海锋看到了,周海锋还是那张让单军不顺眼的扑克脸。
单军上场几分钟,就一口气独得6分,他在校队可不是花架子,他们的校队在市里比赛可是拿前几的,他在的那所重点年年都招体育特长生,篮球队实力强,比赛经验也多,所以单军一上场,一边倒的气氛顿时就变了,通信二连女兵多,在底下兴奋地狂拍巴掌。
单军和后卫一个配合,一记传球到了单军手里,这球的位置相当舒服,单军接球就直插篮下,警卫连也急了,两个人联手封他,单军脚跟一转就突然地一个背转,晃过了他们,到篮下紧接一记连环假动作闪过了对方的盖帽,直接投篮命中!
这一球他连过三人,动作快得都看不清楚,下面都看傻了,一愣之后才轰然叫好!
警卫连的人都看着单军,他们没料到,这飞扬跋扈的司令公子竟然有点真本事。
“好啊军哥!杀杀那小子威风!”
大飞和于正他们来劲了。看到单军上场他们就知道他奔什么去了。
通信二连比分开始奋起直追,比赛激烈精彩起来了,观众更加兴致高涨。
球到了周海锋手里,周海锋刚刚碰球,单军就一个斜插,挡在了他面前。
周海锋运球想突破,单军严密防守,毫无漏洞。两人一对一,单挑。
周海锋边俯身运球,边抬头看了单军一眼。
单军也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单军那眼神,能让周海锋充分地知道,他为什么上场打这场比赛,他上场是干什么来了。
可就在单军摆眼神儿的那一晃神,周海锋忽然动如脱兔般地脚跟一个旋转,一个猝不及防的转身过人,风一般直掠过单军,插至篮下毫不犹豫地投篮得分!
单军回头,眼睁睁看着那球入袋。
这个过人动作,和刚才单军过人时候的,一模一样。
“操!那小子就是故意的!”大飞他们都看出来了。
“……!”
单军浑身冒火,周海锋这赤裸裸的挑衅,是个人都看明白了。
他这就是在回敬刚才单军那举动!
“别走神儿。”
跑过单军身边,周海锋来了一句。
“……”
单军一把把球砸进队友怀里!
接下来的比赛,几乎就是单军和周海锋之间的较量。
两个都是得分型前锋,又都是技术型,那边周海锋进球,这边单军就扳回一球,比分始终咬着,比赛也越来越白热化。
单军是真没想到,这姓周的小子实力,确实大出他意料之外。单军在市里打比赛见过很多高手,一般的会打水平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可就他这样看不惯周海锋的,也不得不承认,周海锋这实力,就是放在本市长胜冠军队市九中那强手扎堆的地方,也能排上首发阵容,主力队员。
这个城市有句话,梅园的男排,九中的男篮,四中的男足,这三个中学是传统体育名校,校队的学生中有国家级别运动员,可想而知是什么水平。单军和九中男篮不止一次交过手,还很仰慕过九中一个王牌主力,虽然那人在单军打市联赛时就已经退队了,没能交过手,但单军能把周海锋放到九中那阵营去比较,是真承认他确实有一手。
单军本来上场是为了挫他锐气,可现在,反而被激起了斗志。周海锋要是不强,他就是收拾了他还没劲!
最后半分钟,通信二连还落后4分。单军抢断篮板就要跳投,被几个人封住,警卫连这会儿都杀红眼了,不惜打手犯规,可打了手单军的球照样出手,唰地进了篮筐,还追加罚球,单军两发两中,追平!
欢呼震天,可还没等单军得意,周海锋迅雷不及掩耳地反扑,带球快攻。单军赶紧火速回防,周海锋已经单枪匹马直逼篮下,只有单军追到了,拦在了他面前。
离终场只有倒数十秒,拦住这一球,就能进加时赛。
全场屏息静气,只有一场对决。
单军重重跌倒在地的时候,看到的是头顶周海锋一直用的右手空中换成左手,单手跳投,球划着弧线,直入篮圈。
球进袋的声音,像砸在单军耳边。
落地的周海锋,向地上的单军伸出了手。
单军抬头,看见了周海锋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把刀,直插进单军那不可一世的心里。
那是胜者的俯视,一场光明正大的复仇。
单军牢牢记住了这个眼神。在那一秒,他深刻地记住。
“行了,军哥,甭练了,你想练成乔丹啊!”大飞就不明白了,平常也没见单军对篮球热衷到这份上,自从那次输了比赛,跟着了魔似的,也不带哥几个出去溜达,天天窝在这球场上练。
“甭烦我,自个儿找乐子去!”
单军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你还跟那小兵辣子较劲哪,至于吗,不就刘小婷多看了人家两眼。”
大飞打趣。在司令部楼跟周海锋杠上那回,那几个小女生都直往周海锋脸上偷偷打量,包括刘小婷,他们都看见了。
“扯淡!关她屁事!”
刘小婷天天缠着他陪她逛街买东西,单军早烦了。
“行行,我滚,你别忘了今天王爷出院。”
“操,还真差点忘了。”
单军想起来了。王爷是他最铁一弟兄,姓王,老是一开口就是“爷怎么怎么”,时间长了,就得了个王爷的绰号。这王爷性子很野,人却长得秀秀气气,极度的表里不一。前阵子跟人干架,进医院了,这天出院。
“走!”单军把衣服搭肩上,去接他。
“哟,军子,你这是‘办事儿’办了一半就来了?感动死爷了。”王爷一见单军满头大汗的,张口就说。
“去你妈的!”王爷说的那‘办事儿’都知道是啥意思,单军笑骂。
“又不是没办过,装啥处男啊?”王爷一开口就离不了荤话,他就这德性。
“没那心情!”单军说,几个人边走边说。
“军哥转性了,飙上一男的了。”于正调侃。
“听说了,不就一大头兵吗,弟兄出马替你搞定。”
王爷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每次他这表情,他这就是要找人干架。
“谁都别动。”
单军说。
王爷看了单军一眼,单军扫着他们几个。
“听见吗?”单军脸沉下来了。
单军这脸色,一般不出现,出现了,就是大事儿,说一不二。
“听见,敢不听啊?”王爷笑笑。
单军抛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了根。
他要把那眼神踩在脚下,他有的是办法。
几个人进了大院,正在聊着,旁边军区操练场上一个军官隔着栏杆看见他们几个,亲热地过来打招呼。
“军军,又翘课了?”
这人他们都认识,以前是单军家的警卫员,勤务兵,跟着首长有前途,提拔得很快,现在都警卫连排长了。
“别让司令员看见啊,又训你。”
“你不说不就完了吗?”
单兵抛过去一根烟,好烟,中华。
“还用说,陈哥哪回不帮你了?”
陈力在单军家当勤务兵当了三年,对单军没少讨好,聪明,会做人。
“这新兵啊?”
单军一扬下巴。操场上站得笔直一排的战士,个个都一米八几,一溜儿的个头身材,跟仪仗队似的,一看就是从各个连队精挑出来的。
“纠察队,从各军分区新兵挑的。”
纠察队是警卫连里最帅的兵,代表的就是军区的门脸。制服都和一般军装不一样,紧身束腰的长军大衣,武装带,军靴,白手套,袖标,特别威武。组建后平常轻易见不着,只有军区在重要的军事活动或者接待活动的时候才会派他们出来,执行任务。
“有看顺眼的没有,挑一个。要给几位首长配备新警卫员,从他们这批里头挑。”
自从陈力提拔,单军家里还一直没补新的勤务兵。
勤务兵也关乎首长的门面,不仅得聪明能干,还得有样子,带得出去。所以部队首长的勤务兵没有模样差的,都是帅哥,无一例外。
“随便,机灵点儿的就行。”
单军懒得管。警卫员都一样,会做事,懂巴结。
“军哥。”大飞忽然拉了单军一下,向场上努了努嘴。
单军眼光扫了过去,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面孔上。
单军停住了。
那张脸,冷,硬,熟悉。
“……”单军没动。
“那个也是?”半晌,单军说。
“哪个?左边第三个?尖子,从临汾旅挖到机关警卫连的,临汾旅还不肯放呢。不过他不是勤务,为了充实纠察队,特地挖来的。”
陈力的意思,这兵不在选配警卫员之列。
单军远远地眯着眼睛,看着周海锋干净利落地托枪上肩,正步敬礼。
“就他。”
单军忽然说,慢悠悠地,带着笑。
“我就看他最顺眼。”
单军一字一句地,重重说出那两个字:顺眼。
在军区大院的东南角,最好最幽静的位置,有着几座二层小洋房,家家都独门独院,鸟语花香。
这里是首长楼,又叫将军楼。
住在这里的都是大院里最高等级的首长以及退了的老首长,他们的子女不是在各军区担任高职,就是在地方上当高干,进出这儿的人,个个都有身份,有头脸。
这些等级的首长每家都配备警卫员,也是勤务兵,平常这些兵为首长开车,做家事,兼保卫,是距离首长最近的兵。
如果说在野战部队里兵的出路就是要做训练尖子,争取提干,那么在机关大院的兵,往上爬的最快捷径,就是当首长的勤务兵。天天在首长的眼跟前儿,表现机会多,又亲近,只要和首长处出了感情,首长满意,那提干,上军校,转志愿兵,都是水到渠成,普通的兵花好几年也争不到的好事,这些勤务兵只要到了时候,首长自然都为他们安排得好好的。除非是特别不会做事做人的,一般一旦当上了首长的警卫员,就等于是提前提干了。所以部队大院里的兵,为了争取这几个有限的名额,没有不挤破头的。
这些警卫员进出在将军楼内外,开的是好车,住的是洋房,打交道的都是高干子弟,他们虽然是兵,可有时候,有些事儿,比底下的基层干部还能说上话。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机关大院的兵都想要的一条出路。
所以,单军真觉得自己是在帮忙,帮周海锋的忙。还是大忙。
真心的。必须的。
单军跟他爷爷开口,指名道姓,就要周海锋。
警卫员这种事,在单军家,只要单军爷爷满意。单军爷爷一向疼单军,给后勤处打了个电话,后勤处当然立刻联系了保卫处要人。保卫处本来已经拟好了警卫员人选,还没来及让首长过目,这突然首长主动指名要别人,还是头一回。保卫处为难了,周海锋这兵是从临汾旅的野战部队硬要过来的,各方面素质都非常突出,就是为了当纠察队种子兵培养,老实说,让他去首长家里当勤务兵,完全接触不到训练这一块,是可惜了,可是老首长发话,他们能不听指示??这边立刻安排了警卫连暂停周海锋的训练,随时准备接受首长问话。
警卫连也没办法,只得照办,本来是很快的事儿,可是在周海锋那里却卡了壳。
按程序,要战士填写表格,再接受体检,政审,可在第一关就卡了壳。周海锋自己不同意。
警卫连、保卫处都找他谈过话,周海锋本人还是不同意。
处室、连队都错愕了。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不愿意当首长警卫员的机关兵。
“小周,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保卫处干事纳闷。
“没有。”
周海锋说。
“你刚来机关,可能不了解情况,机关和你原来在临汾旅不一样,机关这里……”干事试图委婉地让周海锋明白当首长警卫员的好处。
王干事说完了,周海锋谢了他,可想法不变:想留在连队。
“为什么?你不想有机会上军校?提干?”王干事急了,讲话也没艺术了,直统统的。
“我是来当兵的。想好好当个兵。”
周海锋这话的意思,都听明白了。勤务兵,基本和军事技能无缘,这几年,就等于和军营告别。
“……”王干事也无奈了。
单军爷爷知道这件事,立刻指示:不要勉强战士,尊重个人选择。
单军爷爷是一位老革命,虽然宠单军,但他也是一位正直的老军人。他叫让原来准备好的警卫员改天来见见面。
可单军知道后,坚持不要别的人选,就要周海锋。
“军军!别任性!”
单军爷爷也头疼了。单军从来就没管过家里勤务兵的事儿,而且很少为了什么事找他,这次这么固执,他爷爷也纳闷。
“你为什么就非要那个兵不可?”
“我……”
单军看着他爷爷疑惑的眼光,一时没答出来。
“……”
单军乱想着胡诌的理由,他知道,他家这个老爷子可不好糊弄,不正经想个好理由,这事儿就不可能成。
“因为我……认识他!……我就喜欢他!”
单军艰难地、从牙缝里硬挤出这个字眼儿。
谎话开了头,后面就好顺着瞎编了。
单军跟他爷爷说,这个兵特别正直,特别有原则,堪为表率,还无私地帮助过他,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差距和不足,他要好好向人家学习,改掉自己吊儿郎当的歪风邪气。
单军这番话说得特别真实,诚恳,打动人。单军没别的本事,他想让人相信他的时候,他就特别能让人相信他,他一旦正经起来,那表情、语气、语言,就是特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人。
单军知道,他爷爷最喜欢正直的人,这话肯定对他胃口。他一说自己要向人家学习,要人家潜移默化影响自己,他爷爷还真就被打动了。单军跟那些飞扬跋扈的大院子弟整天混在一起,他爷爷经常说他,要交一些能给他好的影响的朋友,所以单军这么一说,老爷子真的开始考虑了。
第二天,单军爷爷亲自去了警卫连,叫来了周海锋,说和他谈谈心。
警卫连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首长亲自到连队要请一个兵来谈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单军爷爷和周海锋谈了很久,谈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可是单军爷爷从连队回来以后,单军看他爷爷那样子,就知道有戏,老爷子对人很满意。他问他爷爷谈什么了,这事儿定下来没有,他爷爷说,他不是去定警卫员的,是去请人帮他这个老头子一个忙。至于人家孩子肯不肯,那都他自己说了算。
后来,不知道是老首长的诚意打动了周海锋,还是处里连里连番地去做周海锋的思想工作,还是给本来进不了纠察队的战友腾机会,又或者干脆就是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得不服从命令,总之,最后周海锋去单军家里当警卫员的事,定下了。
单军奶奶带着周海锋在家里上下熟悉了一遍,把工作交代给他。
警卫员既负责首长的保卫,又负责首长及家人的内勤,可以说兼着警卫、保姆和司机,首长家里的洗洗晒晒,东西坏了维修置换,出门开车接送,包括一些具体的家务琐事和体力劳动,只要首长吩咐,都是警卫员职责范围内的事。
周海锋的卧室安排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这是专门给警卫员住的,之前的勤务兵都住在这里。
“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们说。”单军奶奶安置好了周海锋就上楼了。
周海锋坐在床边整理行李,一抬头,看见单军抱着胳膊,站在门框上靠着。
单军大剌剌地看着他,肩膀杠了下,合上了门。
“怎么,不打个招呼啊?”
单军说。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继续整理行李。
“你当着老爷子不是挺能说的吗?咋的,到我这儿就没词儿了?”
单军对周海锋对他的沉默特别反感,就是那态度:无视。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单军没兜圈子。
“因为你太狂。”
单军冷冷地说。他又想起篮球场上周海锋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忘不掉他那一眼!
“你不是狂吗?看我忒不顺眼是吧。行,我就让你天天看见我,咱们慢慢儿耗。”
单军霸道、张狂地说。
“你在家都是这么说话的?”
周海锋终于开口了,弄着行李。
“得看跟谁了,跟你,就这么说话。”
单军盯着他。
“你不是喜欢我吗。”
周海锋冷不丁说,撩起眼皮扫了单军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讽刺,嘲讽。
“……操!”
单军被激怒了,他是能忍得住挑衅的人吗?过去一把揪起了周海锋的领子。
“周海锋,我话说在前头:别得瑟。本来今天你前脚进这大门,我后脚就整治你,可看在你没告状还算有种,放你一马,你别以为你就真能得瑟了,以后在我跟前收敛点儿,否则,没你的好!”
单军压迫地、一字一句地说。
周海锋推开他的手,正了正军装的领扣,站起来面对单军。
两人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站得很近,彼此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多大?”
单军等着听周海锋有什么狠话,没想到听到这么一句,一愣。
“啥意思?想说我幼稚?”
单军也不傻。
“你是幼稚。”
周海锋说,冷峻,平静。
“……”单军克制自己,换作以前,他早一拳头挥上去了,可是这个兵,用拳头打服他没意思,他要的是他从心里服气,彻底服气,挫掉他那一身的傲气!
“那就走着瞧,看是我幼稚还是你能扛。不出三个月,你肯定能变张脸,信不信?”
单军冷笑。他太知道勤务兵了。跟首长的勤务兵,就是天底下最会巴结的兵。
“知道勤务兵怎么当吗?会当吗?”
像周海锋那种“讲原则”,到了这儿就能给他上最深刻的一课,单军见多了各种勤务兵,他们到最后只会有一张脸:讨好的脸。
周海锋没再理会,收拾起行装。
单军扫了一眼,周海锋东西很少,很简单,只有个人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还有一些书,连一点儿随身听之类的娱乐物品都没有。
唯一不一样的是一个相片架,周海锋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出来,反扣在桌面上。
单军瞥了一眼,想不到这小子一脸假正经,还泡着妞呢。
“看不出来啊,还有马子呢?”
单军随手就想掀开来看。
“别动!”
周海锋忽然怒喝,单军一愣,他第一次看到周海锋这么激烈的反应。
“你丫有病啊?”单军反应过来,骂。
“甭跟我装逼,我治得好你!”单军打开门冒火地出去时,还是丢了一句幼稚的话。
单军在家里的“状况”,越来越多了。
不是房间的床板松了,要订床板,就是自行车掉链条了,要么就是钢圈坏了,一会儿又是楼上那些沉重的家具位置摆放不凑手,要挪挪地方换换位置,捣腾了一个上午。
总之,能折腾出来的状况,单军都折腾了。当然,这些事儿,都是勤务兵“分内”的事儿。
当吃饭的时候单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球鞋脏了,回头帮我刷刷”时,单军的爷爷发火了。
“自己刷!”老政委不满地教训。“小周不是你的保姆!不要使唤别人!”
“不是,爷爷,我和小周是哥们儿,感情好,才请他帮我忙的,以前那几个战士,我啥时候劳烦过他们了?关系不一样!”单军重重地说。
“谢谢啊!海锋!”单军回头,对周海锋特别哥们儿、特别亲热地一笑。
单军以为这么变着法儿的折腾,周海锋肯定得爆发了,没想到他还真就估计错了,周海锋还真就能忍,不管单军怎么让他干这干那,周海锋就做,一句废话都没有,连单军奶奶一向很挑剔的人,都忍不住夸了好几次,说小周真是不错,勤快。
单军坐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他那几双被刷得雪白雪白、干干净净的球鞋,恼火地扔到地上。
他连一点儿茬都挑不出来!
“……操,看你能忍多久!”单军一脚踢开了那几双鞋。
要周海锋真是个软柿子,单军还真就不爱捏了,犯不上。可周海锋是软柿子吗??
星期天单军赖床,在被窝里头睡大头觉。外面太阳大好,单军奶奶去买菜前嘱咐周海锋把家里的被子都抱到院子里晒,尤其是单军那床,好久没晒了。周海锋把老俩口的被子晒完了,来敲单军的房门。
单军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了也不理,周海锋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起床。”
周海锋站在单军床前。
“……”单军还蒙头大睡呢,没反应。
“起床!”
周海锋提高了声音,见单军还是不动,周海锋不客气,伸手推了推,单军硬给弄醒了。
“……别吵……我再睡会儿……”单军还迷糊着,压根不知道是谁。
“我要晒被子,起来。”
周海锋冷冷地说。
单军这才听清是周海锋,彻底醒了,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恼火地回头。
“……谁让你进来了?我要睡觉!出去!”
周海锋站在窗前,外面明亮的阳光笼在他身上,晃得单军睁不开眼睛。单军说完就倒头把被子蒙上。
周海锋没再废话,忽然一伸手就把被子掀了。
单军全身就穿着条裤衩,一下激灵得跳了起来!
“你!……”
周海锋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抱起被子就下楼去了。
“……”
单军顶着鸟窝头狼狈地在床上,停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周海锋!我操你大爷!”
整个小洋楼都听得到单军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