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年轻人做事就是利索,第二天,傅远一大帮子人再次聚到李寂然的出租屋门口。
这些人呼朋唤友,人数比昨日竟多了一倍。
椅子是不够用了,大伙儿索性一起动手,他们移开李寂然门前的桌椅,席地而坐。
小小的手机屏幕,也无法让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于是有好事者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块大尺寸的液晶电视,挂到了桃树的枝干上。
等张烨再将手机监控里的画面,投射到这液晶电视播出,众人俱安静地坐好了。
大家好奇地抬头观望,看见电视画面里,出现的是一位身材妖娆的女人,她正坐在一张沙发上,背对着大家梳头。
这女人的长发乌黑油亮,婀娜地拖到背后,有观看者与张烨打趣:“你这金屋里的藏娇,瞧起来身材不错。”
张烨得意点头,补充道:“她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呢。”
有意无意地望了李寂然一眼,张烨又继续说道:“大师非说她是鬼,我真的难以相信。你们仔细看那道阳光,正照射在她身体上,有鬼魂不怕阳光的么?”
大家闻言纷纷点头,承认张烨说的有理,李寂然这次或许真的看走了眼。
面对大家的怀疑,李寂然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且待自己施法。
说完,李寂然径直走到液晶电视跟前,他随手掏出一张小小的符箓,啪地一下,就贴到了电视的一角。
然后潇洒地一转身,李寂然指着电视画面里女人唯一可见的肌肤部位,也就是她握着梳子的那只手,提醒大家道:“你们且盯着她这儿观察。”
众人视线,随着李寂然的指引,都聚焦到这女人手掌上,几秒钟后,大家果然看到恐怖的一幕发生……
只见从这梳头女人的指尖位置,她嫩白光滑的皮肉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枯黄陈旧的一节节指骨。
之前如玉的指甲颜色,也变得漆黑如墨。
……
春日和熙的阳光下,一树桃花开得正艳,旁边不远的马路中间车水如龙,行人如织,亦是满满的人烟味儿。
专注地观看着监控画面的众人,此时此刻却都莫名地背后发寒,恰巧这时,画面里的梳头女人微微侧了一下身子。
她动作很慢,姿态很慵懒优美。
缓缓地,她乌黑长发下的半边脸也露了出来,白惨惨的同样没有肌肤,都是枯骨,颌骨处暴露的上下两排牙齿清晰可见,包括她眼眶内的一缕幽幽鬼火……
路边一个小孩“哇”地一声坐地大哭,小孩的妈妈抱起小孩就快步离开。
她对着这边破口怒骂:“脑袋有坑啦,一群人大庭广众之下播放恐怖片吓小孩!”
没有人理睬她,所有的人都已经吓得呆住了。
半晌,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张烨脸色又青又白,他跌跌撞撞地爬到李寂然面前,带着一丝哭音求救:“大师救我!”
“没事,别怕。”李寂然俯身拉起张烨。
“就一骷髅架子,你不与她滚床单,她伤害不了你。”
“真的?”张烨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李寂然拍胸脯保证。
“但我之前……”张烨欲言又止道,“那几次呢?”
“也没事。”李寂然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年轻人身体壮,多吃点猪肉补补就行了。”
“嗯,不过心理上可能会留下一些阴影。”李寂然摸摸鼻子。
“这个你需要找心理学家们求助,他们才专业。”
“那她还会来纠缠我吗?”张烨不放心地询问。
“我记得电影里,它们总是不死不休的。”
“她跟你无冤无仇,你说起来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干嘛非要来纠缠你?”李寂然不理解张烨脑袋里想什么。
“她就是一积年老鬼,又不是疯狗。纠缠你或者弄死你,对她都没有任何好处,她吃多了撑的啊。”
“但大师不是说,若我和她继续滚床单,我就会死么?”张烨紧张追问。
“这岂不是说明,她还是有害我之心?”
“她是久旷纯阴之躯,你和她欢好自然阳气外泄,这和她主动想害死你不同,亦不是她能控制的。”
李寂然摇头,对张烨耐心解释:“譬如传说里的聂小倩,如果天天与宁采臣滚床单,宁采臣也肯定活不了多久,难道你们会认为聂小倩想害死宁采臣?”
“啊!”张烨大张着嘴,还有些接受不了李寂然的解释。
“敢情说,也不用做法,也不用驱魔,就跟谈个恋爱一样,直接分手就了结了?”
“差不多吧。”
李寂然耸了耸肩膀。
“但她要是走投无路时,估计还是会来找你。”李寂然补充道。
“毕竟你跟人家上过床。”
……
养一个人是养,养一只鬼也是养。
被李寂然的话吓住,担心这女鬼走投无路时,还是会来纠缠自己。家境殷实的张烨最终决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帮助女鬼。
或许她伤好了,就自己走了呢,张烨暗想。
当然,与之滚床单的事情张烨是绝不会再做了。
关闭监控,张烨叮嘱大家暂时不要声张,众人应诺,散了场,纷纷告辞归家。
李寂然搬回桌椅,却没有坐下喝茶。在门口站了一会,他追随张烨离去的方向,也出了门。
走到一栋公寓楼外面,见张烨在楼下徘徊良久,李寂然猜测这儿应该就是他的金屋藏娇处。
等张烨抽了两根烟离去,李寂然躲于无人的角落,他隐匿身形,沿着外墙攀爬,通过窗户一家家搜寻。
很快,李寂然就搜到了他要寻找的目标。
隔着玻璃,李寂然仔细地打量着屋内的骷髅女子,再一次确认,她就是须弥结界内的客栈老板娘,那位有七八个僵尸丈夫的骷髅夫人。
“她的僵尸丈夫们呢?”李寂然的心中充满疑惑。
不同于张烨,眼光锐利的李寂然发现骷髅夫人的骨折早就痊愈了,她绝不是最近才恢复的。
她为什么要欺骗张烨?为什么要逗留不走?
李寂然好奇地猜测一番,决定静观其变。
……
记下骷髅夫人的住址,李寂然原路返回,走到门前的桃树下时,他望见小奶狗围着桃树狂吠。
咦,这小狗发现了什么?李寂然蹲下来,歪着头顺着小奶狗的视线打量。
满眼都是桃花,李寂然看花了眼睛,才终于看出一点端倪。
要知道这非常怕死的度朔之桃,曾经为了不被人类砍伐,它讨好人类,枝头绽放的每一朵桃花,都长得极其符合美感的。但这时,却偏偏有两朵桃花,左看右看,都是累赘。
李寂然伸手去摘,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这两朵桃花迎风一抖,就变成了两个一寸多高的小人儿。
“被发现了,快跑!”两个小人儿咯咯咯咯地笑着,顺着桃枝就往桃树之巅灵活跳跃。
四、五个起伏,它们就跳到了顶端,再往天空一纵,它们化成小小的两只白羊,冉冉升上天穹。
它们越升越高,体型也随之变大,等与天上的云朵平齐,它们幻化成了两只巨大的白羊,被风一吹,撒着欢儿地飘向郊外。
小奶狗仍然不甘心地冲着它们大叫,狗脸上一脸的愤愤不平。
李寂然安慰小奶狗,“没事,下次我们使用吸尘器,它们跑不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忽悠张烨时,李寂然曾经说了一句前后矛盾的话。
开始他为了吓唬张烨,说骷髅夫人在吸他的精气;后面语气一转,却又告诉张烨,骷髅夫人不是恶意主动的……
这后面的话其实是李寂然懒散,不想多管闲事的借口。
否则骷髅夫人几百年的老妖怪,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与凡人欢好,会吸取凡人的阳气?
她或许不主动,但不拒绝张烨,就非良善。
只是还没造成恶果,张烨又活该受些教训,李寂然才如此敷衍张烨。
然而不料这般过了几日,傅远又偷偷来给李寂然打小报告。
他直言张烨变得好像有些不正常了,因为他昨天去找张烨玩耍,竟然发现张烨房间里放了一具教学用的人体骨骼模型!
“他会不会是被那女鬼吓得狠了,在用模型锻炼胆量?”
李寂然与傅远分析。
“这样说……”傅远点头。
“倒也说得过去。”
“大家朋友一场,真不希望这家伙因此变成一个变态。”
傅远感慨。
……
时光荏苒,半个月后,傅远再度来找李寂然。
这次他面色惊悚,二话不说地让李寂然先观看一段视频。
视频拍摄地点,显然是在一间卧室内。
张烨的脸露出一半,他微笑着对镜头挥挥手,慢慢后退到一张大床边。
大床上明显还睡有一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瀑布一般散满枕头。
张烨亲昵地隔着被子抚摸床上人的肩膀,并顺着一道柔顺的曲线滑到腰肢部位。
隔着柔软的被褥,看得出来床上人腰肢纤细。
八九不离十,应该是一位美女。
不解地看到此处,李寂然抬头询问傅远:“这是什么?”
“那家伙发到自己网络空间的自拍视频。”傅远解释。
“不错,很快就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嘛。”李寂然调侃。
“大师,你看完了再下断语。”傅远苦笑。
见傅远神情有异,李寂然心头一动,他想起什么,继续认真地观看视频。
这时张烨俯下身体,对着床上人的耳畔,态度亲密地喃喃细语。
他说了一会话,方才起身坐好,朝着镜头再次挥挥手,转身笑吟吟地用被子裹住床上人,将她小心抱起,搂入怀中。
长发垂下,遮住了张烨怀中人的脸,张烨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慢慢撩开……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李寂然还是吓了一跳。
因为张烨为了模仿得像,他怀抱中的骷髅眼眶内,竟也镶嵌了两个红色灯珠。
“太亮了!晃花了眼。”李寂然一把丢开视频播放器,大声抱怨。
“一点都不真实。”
……
傅远捡起播放器,幽怨地盯着李寂然。
然而这种特殊嗜好的精神疾病,李寂然也没办法治疗。
“玩不了真的白骨精,总不能阻止他用假的自嗨一下吧?”
李寂然只能假装豁达地替张烨辩解。
傅远被李寂然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我看错了你!”傅远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肯定不是正道中人,你一定是混入修行界的邪魔外道!”
“你一个树姥姥,装什么正人君子。”李寂然反击,无情地揭露傅远心中的隐痛。
“那只是梦,一个漫长的梦好不好?”傅远怯懦辩解。
“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梦……”李寂然挥挥手。
“这事你就别凑热闹了,他又不影响他人,属于个人爱好,真的不好管。”
“再说,能将白骨骷髅视为红粉佳人,也是一种难得的境界。”
“不信,你拿这视频给对面狗屋里的和尚判断,和尚肯定会说张烨开启了佛性。”
“我是邪魔外道,那和尚总不会是吧?”李寂然反问傅远。
“什么鬼?”傅远被李寂然唬得一头雾水,“这也能叫有佛性?你们修行者的人生观,果真是凡人无法理解。”
……
怏怏地转身离去,傅远走了几步突然回头。
“我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等着瞧吧。”
“呸呸!你这个乌鸦嘴。”正与黄巾教纠葛的李寂然,可不想这个时候再生事端。
对傅远的诅咒他可是在意的很。
可惜世事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什么就会发生。
不久后的某天黄昏,一位全身素白,容颜淑丽的女人款款站到了李寂然身前。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要屡屡与我作对?”
这女人叉着腰,悲愤地控诉李寂然。
“因为你,我被车撞得全身粉碎性骨折!”
“因为你,我的所有丈夫都抛弃了我……”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男人依靠,你又来搅局!”
“搅局也罢,大不了老娘吓走他,再换一个男人……”
素衣美女跳着脚,也不顾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指着李寂然,气极反笑。
“可你倒好,却是把他变成了一个审美奇葩的神经病!”
“现在你满意了?老娘无论如何也甩不脱他了,天可怜见,我辛辛苦苦修炼几百年,不就是想恢复美丽的容颜吗?”
“然而你这个天杀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他现在与老娘上床,居然非要老娘变回原型才有兴致……”
“我究竟造了什么孽,被你这样欺负凌辱。”
素衣美女说到激动处,上前就要抓李寂然的脸。
李寂然绕着桃树躲避,他高声辩解:“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啊,你男人的精神病是被你吓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自我反省……”
“狗屁!你不怂恿他偷偷安装监控,他能吓着吗?”
“那也是你吸了人家精气,我出于正义出手。”
“世上那么多小姐,都在吸男人的精气,你管得过来吗?”
“这能一样?”李寂然甚是无语。
“怎么不一样了,我又不是傻子,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依靠,我当然会适可而止。”
“其实如果你不多事,那天我早就为他熬好了骨头汤。”
素衣美女追不上李寂然,扶着桃树喘息。
“你别跑,这事不说清楚,我与你没完。”
……
最终李寂然打电话给傅远,傅远打电话给张烨。
张烨开车赶过来,才把素衣美女拖走。
李寂然与傅远对坐出租屋门口,两人静默无言。
半晌,傅远开口:“看,我就说了……”
“闭嘴!”李寂然打断傅远。
“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们这些人的破事了,吃力不讨好。”
李寂然抱怨,忽见傅远神思不属,却是走了神。
把一只手伸到傅远眼前摇了摇,李寂然好奇问傅远:“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张烨的娘子还是挺好看的……”傅远抬头眺望天边的一道晚霞。
“红粉骷髅啊,哪一具红粉下面,不是骷髅?”
“她直接就是骷髅,骨骼洁白如玉,没那些血淋淋的内脏,脏兮兮的排泄物,倒是比我们都干净呢。”
“我终于理解了张烨,这家伙才不是什么精神病,他是真正会玩、会生活的家伙!”
“狡猾,他太狡猾了!”傅远腾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就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你去哪?”李寂然随口一问。
“去找张烨,借他的模型,等熟悉不害怕了……”傅远略一停顿。
“就问问张烨的娘子,还有没有姐妹?”
第一百六十八章
骷髅夫人的气恼,李寂然其实不是很理解。在他看来,有人喜欢自己真正的模样,不是应该高兴吗?
一旁看热闹的胡三娘好心为李寂然解释,“女人的想法哪有这么单纯……”
她举了个例子:“如果我辛辛苦苦画好了一副美丽妆容,某个人却对我说,他更爱我黄脸婆时邋里邋遢的丑态,我绝对不会感动的,只会想一脚踹死他!”
“女人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生物啊!”听完胡三娘解释,李寂然不禁摇头。
“哼!男人不也是一样的德性。”胡三娘嗤笑反驳。
“你天天人模狗样地穿一身长衫,还不是自认为这样潇洒。如果有个女人对你说,她就喜欢你穿破棉袄的范儿,逼迫你天天穿着一身破棉袄,蹲在门口喝茶,难道你就很开心?”
被胡三娘一句话怼住,李寂然眨巴着眼睛,眨了半天,他颓然承认:“你说的竟好有道理。”
“我无言以对。”
此后数日,骷髅夫人又天天来闹事,自知理亏的李寂然,只能想方设法地躲避她。
终有一回,李寂然耐不住这持续不断的骚扰,他对骷髅夫人说道:“你这般与我纠缠不休没有意义,你家男人的审美观,我也改变不了。”
“不如这样吧……”李寂然抛出一个补偿方案。
“我努力帮你实现一个未了的心愿,然后从此我们两清,你看如何?”
骷髅夫人闻听,她略微一思索,觉得李寂然的主意倒也是有些诚意。
她便停止了吵闹,与李寂然约定,等她想好了心愿,再来计较。
……
如此安静了两天,到第三天的傍晚时分,骷髅夫人终是想出了心愿,她穿着一身素衣,重新出现在李寂然面前。
她还特意戴上了一顶白色的纱帽,神态难得地娴静,就像是一位良家的女子,风格与之前迥异。
“我想好了要求。”她开门见山地对李寂然说道。
“我要你帮我,找到我曾经的丈夫。”
“找那些你落难时,抛弃了你的僵尸丈夫们?”
李寂然皱眉,他无法理解骷髅夫人的行为,那些没良心的家伙在他看来根本不值得寻找。
“不是它们。”骷髅夫人轻轻撇了一下嘴角。
“那些僵尸与我名为夫妻,本质上却是相依为命的伙伴关系。”
“出了须弥结界,大伙儿散了也就散了,我不会再去寻找它们的,它们也不会想念我。”
“我要找的丈夫,是我生前的真正相公,我变成如此模样,也与他有关。”
“你精生白骨,难道不是和尚的须弥结界造成的?”李寂然大感好奇。
“当然不是,在和尚布下结界之前,我就已经成了精魅……”
骷髅夫人垂首低语。
“而这,都是因为我心中牵挂着他,一灵不昧,不肯坠轮回。”
早春的夜,还有些寒冽。
李寂然伸手提过茶壶,为骷髅夫人沏了一杯暖茶。
“你慢慢讲,我慢慢听。”
心中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的李寂然,将茶水递给骷髅夫人。
……
“我初遇他时,是在自家开的酒肆内。他常常一个人过来,孤独地喝着闷酒。”
“等他来的次数多了,我渐渐知晓,他就借居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深处。”
“我那时还是不谐世事的懵懂少女,很快被他身上沧桑忧郁的气质迷惑住。”
“于是给他打酒时,总要多打那么一些。”
“他慢慢地便也觉察到了,偶尔有意无意地,对我笑一笑,主动与我聊天,说一些闲话。”
“我们的关系日渐娴熟,有一次,我问他滞留此处的缘由?他对我吹嘘自己是剑仙,守候在这儿,是为了斩一狐妖。”
“我不相信,觉得剑仙应该洒脱缥缈,哪有像他这么寂寥的,分明像是一位宦途失意的官员。”
“当然更主要的是,我那时已经对他有了好感,内心里,我不想他是剑仙,害怕他斩了狐妖,就衣袂飘飘地走了……”
“我希望他是位书生,或者是位商贾,最不济是个飘泊的行旅也成,这样一来,他和我才是同样的普通凡人,可以厮守一生。”
“所以我坚决不信,打死也不信!”
“直到一天雪夜,他穿越高墙,出现在我窗外。”
“他大大咧咧地推开我的窗户,对我招手。”
“他取出一条毛发蓬松的雪白狐尾,喊我过去。”
“我茫茫然地起床走过去,与他隔窗而立。”
“他亲手将这狐尾,细心地围在了我的脖颈上,笑着赞叹与我很般配。”
“他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以答谢我每天的赠酒之情。”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没有骗我,他真的是一位剑仙,真的要衣袂飘飘地走了。”
“我双眼留下眼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猛地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他。”
“我抽噎着说我不要什么礼物,我就要他继续留下来喝酒,我愿意天天偷酒给他喝……”
“我对他说,你既然是剑仙,有漫长的寿命,那就留给我十年吧,实在不行,五年也成。”
“那天夜里的雪很大,他站在窗外任我抱着,一动不动。”
“整个身子探出窗口,搂着他的我,很快雪满肩头……”
“后来,我就在这大雪里睡着了。”
……
“早晨我苏醒,发现自己躺回了床榻上,而窗外的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我悲伤无比,一整天坐在酒肆中不言不语,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般难受到黄昏,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慢慢消停时,他却晃悠着又走进酒肆。”
“他一改之前的沧桑忧郁,径直温和地笑着向我走过来买酒。”
“当着爹娘的面,我高兴得失态,情不自禁又多给了他许多酒,他也当着我爹娘的面,多付了我十两纹银。”
“他轻声对我说,这是他的聘礼,他很穷,只能拿出这么多。”
骷髅夫人陷入对往昔的回忆,语气变得十分温柔。
“我当时很是欢喜,却又有些惆怅。”
“为什么要惆怅?”李寂然配合地询问。
“因为不能回头了啊。那一瞬间,我也怕自己只是好奇,过了几年或许就不喜欢他了。”
骷髅夫人叹口气。
“那时我年龄小,还分不清什么是爱,做事只是随心。”
“幸好,他没有让我失望。”
“我们在一起过了多年,我一点都不后悔,反而越来越爱他,对他的依恋,也越来越强烈。”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偕老。”
“我却是忘了,他终究是位剑仙。”
“十年后的一天寒夜,窗外又是大雪,他突然从我身畔爬起床,披衣站到窗前望雪。”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温和,纷纷扬扬的大雪却是沧桑又寂寥。”
“我躲在被窝里,心头忽然莫名地一痛,我想喊他回来,关了窗户上床睡觉,恍惚里却是明白,他已然走了。”
“他背着剑,衣袂飘飘地走了,窗前那温和的背影,只是一抹虚幻……”
……
“他走得洒脱,我却是没办法无情无义。”
“我那时双亲已故,索性变卖了家产,天涯海角地去寻他。”
“我一个孤单弱女子,一路上吃着数不尽的苦,受着数不尽的侮辱,到处打听他。”
“听闻蜀地多剑仙,我便千里迢迢,一路入蜀。”
“最终,我倒在了寻他的路途上,尸骸被好心人收敛入义庄。”
“但我心中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去投胎转世,因缘巧合之下就成了精魅。”
“这便是我的故事。”
骷髅夫人抬起头,盯着李寂然的眼睛,幽幽道:“我的心愿,也就是要你帮我找到他。”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找人是最麻烦的事情,况且对方还是一位飘泊不定的剑仙。
李寂然应承下来,暂时却是无从入手。
当天夜里,李寂然铺一幅宣纸于桃树下,趁着月光明亮,挥毫泼墨,他画了一副画。
画中景物,是一古时候的暖阁,阁中有床,床上一位女子盖着鸳鸯锦被,露出半枕乌云,痴望着暖阁里的一位男子,这男子正凭窗远眺,窗外大雪纷飞……
等宣纸上的墨汁凉透,李寂然将这幅画挂在了屋檐下。
方才寂寥地回屋睡觉。
同是修行中人,李寂然同情骷髅夫人,但对这男子,他其实也是理解的。
天下有雪,春日有花,每一位混迹尘世的修行者,都是飘泊的落叶,或者无定的浮云呢。
李寂然亦想起了那只曾被自己斩杀的虎妖。
还有某个变成了粽子的倒霉女人。
……
第二天清早,没心没肺的李寂然却是很快恢复了心情。
他坐在门口,欣赏小奶狗自个儿跑来跑去,摇着尾巴撒欢。
然而想曹操曹操到,李寂然很快看见他昨天记起的那个倒霉女人,也就是夏静,带着去西藏拆庙归来的小龙,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远远走了过来。
他们经过到桃树下方,小奶狗放夏静通过,但拦住了小龙狂吠。
小龙鄙夷地瞟了一眼肥嘟嘟的小奶狗,它懒洋洋地站好,准备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让小奶狗知道,它才是这里的老大。
李寂然笑眯眯地瞧着,也不制止,笑看小奶狗用力一扑,把正在摆姿势的小龙扑倒。
小龙一脸地惊讶,它不可思议地挣脱,不料刚刚爬起,小奶狗又是一扑,将它再次扑倒。
如此二三回合,小龙沮丧地发觉,它堂堂一条龙,竟被一只小奶狗打败了!
听到小龙的求救声。已经走到李寂然茶桌旁边的夏静回头。
看了一眼小龙,夏静向李寂然抱怨:“你家的狗欺负我家的狗呢,你也不管管?”
“放心吧,小龙是让着它的,它要是化成龙,早就赢了。”李寂然笑语。
“小龙变成狗为什么就打不赢它?它才那么小……”夏静替小龙愤愤不平。
“这就是西贝货,与血统纯正的上古真品之间的区别。”
李寂然接着补刀:“况且小龙经常连街边的野狗都打不赢。”
夏静无语,她知道李寂然说的是事实,小龙那家伙确实枉为一条龙。
转移话题,指着挂在屋檐下的画,夏静好奇地问李寂然:“这幅画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倒是没有,但有一个故事……”
李寂然起身,站到了夏静旁边,徐徐为她讲述起骷髅夫人的往事。
……
夏静听完故事,发了好长的一阵子呆。
幽幽叹口气,她转身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美食。
以茶代酒,她主动敬李寂然一杯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放了我一马。”
“你这话说的……”李寂然面色尴尬。
“我说错了么?”夏静不依不饶,“没通三世宿命之前的我,不正如同画中女人一样单纯好骗?”
“如果你也像他,十年后,我想象不出那是何等的痛苦!”
“他走的是剑仙路子,更为决绝……”李寂然欲解释,但发觉还是不解释的好。
一口干了杯中茶,李寂然微笑道:“如此说来,你确实应该谢我。也罢,你经常送些美食来即可。”
“呸,你想得到美!”夏静亦笑啐李寂然。
“等我嫁人了,要避嫌,就不会再来了。”
“无妨。”李寂然洒脱地给夏静出主意。
“你可以对你老公说,我是gay,我一点都不介意。”
夏静绝倒,不想再跟这痞赖的家伙聊天。
她拎着空食盒,招呼还在与小奶狗打架的小龙,一起回家。
……
小龙走了,小奶狗没了玩伴,无聊地趴卧桃树下睡觉。
春日好眠,李寂然也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到午后,小奶狗忽然爬起身,它走到李寂然脚边,不停地拖咬李寂然裤脚。
李寂然被小奶狗弄醒,不解其意间,却见小奶狗又转身进了屋。
跟随小奶狗,李寂然也随之进屋,他看见小奶狗在屋内费力地往外推动新买的吸尘器……
李寂然恍然大悟,他轻声问道:“它们来了?”
小奶狗睁着黝黑的眼眸,点了点狗头。
“很好!”李寂然兴奋地夸奖小奶狗,顺手拎起吸尘器,“你带路,我来操作这个。”
小奶狗闻言屁颠屁颠地又跑了出去,重新跑到桃树下睡卧。
不过它眯着的眼缝里,露出一丝精光,暴露了它在装睡。
李寂然拎着吸尘器,也装作随意经过桃树。
他偷眼咨询小奶狗,发现装睡的小奶狗,一根短尾巴奇特地翘起,指向桃树的一根桃枝……
咳嗽一声表示明白,李寂然仿佛无意地,把吸尘器的吸管口凑近这桃枝上的两朵桃花。
眼瞧着吸管口离这两朵桃花越来越近,桃花的花瓣,开始无风微微颤抖。
它们颤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下一秒终于脱离枝头,振翅欲飞。
李寂然这时一按吸尘器的按钮,强大的吸力霎时将两朵已经飞起来的桃花吸住。
嗖地一下,它们就被吸进吸尘器里面。
带着两声尖叫。
……
“抓住了!”李寂然将吸尘器交给小奶狗看管。
他却蹲下来,在一旁自言自语:“只抓住了两个,它们应该还有很多同伙。”
“估计不用刑,这两个是不会交代的。”
“我应该是先用三昧真火烘烤呢?还是用九天的雷霆电一电?”
李寂然嘀咕之际,吸尘器里传出哭音:“我不想变成烧烤!也不想被雷劈!”
“那你就告诉我,你们其余的同伴在哪儿?我保证不说是你告的密。”李寂然谆谆诱导。
“我也不想做叛徒!”适才的哭音变大,变成了嚎啕大哭。
李寂然无奈地摸摸鼻子,他怎么感觉自己反倒像个恶人?
幸好这时,另一个略显平静的声音从吸尘器内传出。
“要不我们做个交易吧?”这声音说道。
“交易什么?”才与骷髅夫人做了交易的李寂然,谨慎询问。
“你放了我俩,我们帮你找到那个人。”
“找到谁?”李寂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答应了别人,要帮她找到的,画中的那个男人呀。”这声音提醒李寂然。
“哦,你们能找到?”李寂然摸着下巴怀疑。
“信不信由你。”这声音居然十分傲娇。
……
太阳落山时,西边的天空飘来许多绵羊一样的白云,被夕阳一照,晚风一吹,就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象。
有的像一只落了水的丧家之犬,有的像拿着吸尘器的大肚子老男人,有的则像一个坏坏的、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
它们模拟的惟妙惟肖,先是一些小孩子发现了这个有趣的现象,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成年人也抬起了头。
等方圆百余里的所有人,都被这些云彩吸引,云彩的模样却是再度一变。
仿佛海市蜃楼,这些云彩变成了一幅画。
画中景物,是一古时候的暖阁,阁中有床,床上一位女子盖着鸳鸯锦被,露出半枕乌云,痴望着暖阁里的一位男子,这男子正凭窗远眺,窗外大雪纷飞……
这男子的背影,给人极温和的感觉。
但随着云层翻涌,他突然就到了暖阁外面的大雪之中。
他背上多出了一柄剑,衣袂飘飘地远去。
渐渐消失在风雪深处。
……
良久,天空黯淡了下来,这些云彩组成的画卷被风吹散。
回过神的众人,啧啧惊叹之余,低下头,他们挤公交车的继续挤公交车,骑电瓶车的继续骑电瓶车……
生活依旧,大家各回各家。
当然,这天晚上,网络里因为这些云的视频,狠是热闹了一阵。
想必接下来,它们还会传播几天吧。
第一百七十章
岁月静好,时光转瞬又过了一周。中途抽空,李寂然去了一次长安,要将月宝接出来读书。
却发现她竟然在长安城里读了私塾,更结交了许多精灵古怪的长安顽童……
她乐不思蜀,不愿意出来上学,说外面的小孩太傻,没有这里的伙伴有趣。
李寂然拿她没办法,只能随她去了。
期间蛋崽,也从鬼狱内出来打了一次牙祭。
她这回倒是大方,利用她捶一捶就变小的龟壳,给李寂然带了一个礼物。
中间还神神秘秘,不许李寂然偷看,等她吃饱喝足了,才把这礼物从龟壳里面放出。
当即把李寂然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半人多高的迅疾龙。
这迅疾龙明显驯过,背上还托着一副木鞍。
蛋崽体贴地对李寂然说:“你腿短,以后出门骑着它方便。”
“我咨询过安娜姐姐,她说这个礼物你肯定喜欢!”
蛋崽一脸得意,说完追问李寂然:“说句话,喜欢不?”
“喜欢……”李寂然被迫口不对心地回答蛋崽,他不敢想象,自己骑着它出门买菜时的情形。
大概,一定会被围观吧。
“喜欢就好。”蛋崽没注意李寂然的脸色。
她开心地补充道,“它吃得也少,每天一只鸡就够了。”
“一只鸡?”李寂然不禁默默哀叹,他混到现在,也没能奢侈地一天吃一只鸡呢。
这是养了一个大爷啊。
偏偏这烫手的礼物,还是蛋崽的一片心意,李寂然推辞不得。
最终,李寂然门口的桃树下面,除了小奶狗,又系了一条恐龙。
幸好这恐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它被驯得极其老实,整日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俱把它当做了雕塑,或者仿真的机器龙。
这等物件,现在城里人不稀罕了,许多展销会场门口,都杵着那么一两尊吸引顾客。
别人用的更高级,还是会时不时吼一嗓子的巨大霸王龙。
所以忐忑了几天,李寂然发现自己的担忧,根本就是自作多情,便也就无所谓了。
甚至为了让这迅疾龙养活自己,李寂然还给它脖子上挂了一个木牌。
木牌上书几行大字。
“合影五元,骑三分钟十元,骑着溜达一圈二十元。”
……
这天,难得地来了几个要与迅疾龙合影的乡下家伙。
李寂然赶忙起身收钱,却是没注意到一个看起来又沧桑,又寂寥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一路径直走到李寂然挂在屋檐下的那副画跟前,静静地抬头欣赏。
然后,他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对着画上的床榻一点……
床榻的样式立即就变了,栏柱上也多了不少雕龙刻凤。
“这张床榻,曾是我亲手制作的。”男子的声音平和,点在画面上的手指再顺势一拖,就把画里的床榻拖动了位置。
“它摆放的地方,也应该在这儿……”
“那边离门太近,她怕风。”
男子一边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一边将指尖又移到画中女子的面目上。
“这模样也不对,那时你的眉目哪有这么成熟,我记得,还透着不谐世事的娇憨呢。”
等男子的指尖移开,画中女子的容颜,果然亦随之变得年轻了些。
“这才差不多。”男子微微一笑,满意地点头。
回首看李寂然还在忙碌,这男子对着画卷上的空白处,接着挥手一拂。
一行行疏淡的字迹,神奇地从空白处浮现……
“聚散已是百年,此心尤未凉透。当时不知雪深,欲醉未醉还休。”
“如今生死相隔,只剩青丝依旧。谁在窗内窗外?任它朽了衣袖。”
……
等与迅疾龙合影的家伙们都心满意足地离去,男子也消失不见。
李寂然回转屋檐下坐好,他低头数钱,仿佛浑然没注意画卷上的变化。
这般过了几日,骷髅夫人又来催促。她一下车,望见挂在屋檐下的画卷……
蓦然间,却是痴了。
张烨扶住她肩膀,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寂然招手,唤他扶骷髅夫人近前,坐下喝茶。
慢慢饮下两杯热茶,骷髅夫人殷切地问李寂然:“他来了?”
“你认为他来了,那他就是来了。”李寂然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禅语。
“他是来了。”骷髅夫人指着画卷上的床榻与文字。
“这就是他的字迹。”
“谁在窗内窗外,任它朽了衣袖。”骷髅夫人轻轻吟哦。
“数百年的时光,我岂止朽了衣袖,我还朽了皮肉……”骷髅夫人自嘲地一笑。
“红颜弹指老,我为他努力地恢复容貌,在他心里,却终只剩青丝依旧。”
“罢了罢了。”骷髅夫人站起身,将一只手递给张烨。
“我们回家吧,我为你熬粥。”
“熬多久?”搀起骷髅夫人,张烨笑问。
“不要五年,不要十年……”骷髅夫人依偎着张烨肩膀,叹息着再瞟了一眼画卷,缓缓转身。
“我们订个白头之约。”
“那我可占了大便宜。”
“你永远青春美貌,而我会无可奈何地衰老。”
“哼,知道就好。”
“如果你像那个负心人,我……我……”
“你会怎样?”
“唉,我拿你没辙,你这个变态,居然不怕骷髅,还更兴奋。”
……
两个人说笑中上了车,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李寂然挠挠头,很想提醒他俩,还没与自己打招呼呢,但方举起手,又无所谓地放下。
他们开心就好。
嗯,另一个家伙却是不知道开不开心?
“下来吧!”李寂然面对着空气说话。
“你在我家屋顶躲了好几天了,现在的心,可否凉透?”
眼前一花,茶桌旁凭空多出一人,正是那看起来沧桑又寂寥的男子。
他冲李寂然一笑,笑容却是十分温和。
“原本看她凄苦,心中自责难受,一片冰凉的很。”男子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但现在已然又回了暖。”
“哦,为什么?”李寂然好奇问道。
“因为她终于遇到了真正爱她的人。”
“你难道不爱她了吗?”李寂然故意打趣反问。
“当然爱。”男子自嘲,“但我辈中人,所爱太浅,浅得总是伤人啊。”
“不如就这样,做一片飘泊的树叶好了。”
男子放下茶杯,对李寂然一拱手,走进马路上的车水马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