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为什么要“清党”?
1月初旬,汉口群众和英水兵冲突,乘势冲入英租界,英人见革命群众的声势太大,不得已,答应将英租界交还中国。不久,九江英租界也收回,军心民心均大为振奋。
不过,武汉的群众运动,已发生越轨现象。工会组织遍地皆是,罢工日有所闻,但是这种罢工多数为不合理的聚众要挟。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已致资方完全不能负担的程度。然各工会的要求仍是有加无已,以致武汉工厂、商铺很多被迫歇业。连挑水、卖菜的都有工会组织,时时罢工以图增加收入。武汉三镇克复不到数月,竟至市况萧条、百业倒闭,市上甚至有时连蔬菜也不易买到。而工人、店员等则在各级党部指导之下,终日开会游行,无所事事,呈现出一种狂热奔放,但是却十分不合理的怪现象。农村的群众运动尤为幼稚。大地主不消说了,就是小地主、自耕农的财产,也被籍没充公,本人甚或被枪杀。乡村农会的权力,大得吓人。谭延闿告诉我说,他茶陵家里的佃农,也难逃此劫运。当时两湖的工农运动的幼稚和过火,确是实情,真是一言难尽。总之,当时武汉和两湖地区的社会秩序,被国共两党内幼稚的党务人员,闹得乌烟瘴气。政府和党部,初未加以丝毫约束,也是事实。我回抵武汉,便认为这是极大的隐忧。

【中共海陆丰起义之革命纲领】1、籍国民党者杀,2、反土地革命者杀;3、曾任文武官员者杀;4、曾充民团警兵者杀;5、曾充反动政府机关差役者杀;6、一切土豪地主劣绅者杀;7、讨债讨租者杀;8、还租还债者杀;9、藏匿契据者杀;10、立妾蓄婢者杀;11、不服征兵役者杀;12、当堪舆命卜者杀;13、当巫婆媒婆者杀;14、吸鸦片者杀;15、惯作盗窃者杀;16、盲目者杀;17、麻疯者杀;18、残废者杀;19、老朽不能操作者杀;20、信仰一切宗教者杀。(尤其17、18、19项,老弱病残竟然成为被屠杀的理由,可见“革命”是名“革命”,实为恐怖主义,想起了毛“共产党人都是左派”,的确够“左”!)
我在南京,已深知共产党为心腹大患。因南京此时由第六军和第一军的一部驻守。一、六两军都为共产党所渗透,军心很为动摇。第六军党代表林祖涵系知名的共产党首领。当第六军入驻南京时,一部分士兵曾袭击南京外侨,劫掠英、美、日领事署及住宅。英领事受伤,金陵大学美籍副校长和震旦大学美籍预科校长都被杀。因而惹起泊在下关江面的英美军舰向南京城内开炮,死伤无辜平民甚众,是为“南京事件”。
此一事件,显系共产党所故意制造。因我军席卷东南后,军威极盛,东南又是富庶之区,入我治下,简直是如虎添翼。惟此时国共裂痕已日益明显,清党空气正在酝酿之中,共党为先发制人计,乃阴谋借刀杀人,在东南地区挑起外衅,拟利用外人与我军为难,而彼辈则坐收渔利,因而制造此一南京事件。
所幸外人的情报甚为灵通,判断也颇正确,南京事件发生时,一向号称蛮横的日本海军竟奉命不许开炮。当时驻下关江面的日本海军指挥官于驶抵上海后自裁殒命,遗书说,他奉命不许开炮,致海军护侨不周,无面目以见国人云云。足见日本人深知此一事件的内幕,故没有被国际共产党所利用。英、美军舰开炮后,并曾向我方抗议,然旋亦不了了之,似均已探悉个中隐秘,未堕第三国际共党的术中。
我在南京稍留,便改乘沪宁车于三月二十八日抵上海。时白崇禧正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兼淞沪卫戍司令,驻节龙华。我到上海时,发现上海情形极为严重,全市群众运动悉为共产党所操纵。工会拥有武装纠察队千余人,终日游行示威,全市骚然,稍不如意,便聚众要挟,动辄数万人,情势汹汹,不可终日。我抵沪后,即乘车往龙华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适值驻军因小事与工会龃龉,工会聚众万人,要求白崇禧解释。满街全是工人,途为之塞,我只得下车步行,自人丛中蛇行挤至总指挥部。所幸我们均未佩领章,无人认识,故未遭阻碍。
白氏和我相见虽甚欢偷,然面对上海一团糟的情形,也殊感沮丧。白氏告我,此时不特上海工人行动越轨,就是第一军也已不稳。共产党正在暗中积极活动,显然有一举取国民党而代之的野心。此种发展,如不加仰制,前途不堪设想。
嗣后,我便往见蒋总司令。蒋氏住于一较为僻静的所在,戒备森严。和我见面时面色沮丧,声音嘶哑,他认为上海情形已无法收拾。口口声声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我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干,责任就能了吗?”
“我怎么能干下去,你看……”他说着便把抽屉打开,取出一张何应钦的辞职电报给我看,说:“何应钦也辞职了,他已无法掌握第一军,你看我怎么能干得下去?”
其后,我问白崇禧:“总司令的声音为什么这样沙哑?”
白说:“说话说得太多了。”原来第一军此时驻在沪杭、沪宁路上,各师的各级干部均已自由行动,不听约束。第一师师长薛岳、第二十一师师长严重,俱有左倾迹象。驻南京的第二师师长刘峙为一笃实忠厚的人,而武汉、京沪一带的左倾分子则抨击刘氏为西山会议派人物,故其中下级军官,均已动摇。各师黄埔毕业的军官都纷纷自由行动,成群结队到上海来向“校长”质询。质询主要内容便是蒋校长昔日在黄埔曾一再强调“服从第三国际领导”,“反共便是反革命”,“反农工便是替帝国主义服务”等等,如今国共关系恶化了,这批学生感觉到仿徨,所以纷纷来上海向校长要求解释。蒋为此事终日舌敝唇焦地剖白、责骂、劝慰,无片刻宁暇,卒至声音暗哑,面色苍白。
这时我也见到留在上海的党政要人:吴敬恒、张人杰、钮永建、蔡元培、古应芬、李煜瀛、王伯群等。大家相对欷歔,束手无策。而武汉方面则积极活动,派宋子文来沪总理江、浙一带的财政和税收,派郭沫若来沪组织总政治部,推动军中党务工作。共产党领袖陈独秀、周恩来、汪寿华等均在上海大肆活动。上海工会气焰薰天,已完全脱离了国民党的掌握。
蒋总司令在绝望之余,一再问我:“你看怎么办?”
我说:“我看只有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清党,把越轨的左倾幼稚分子镇压下去。”
蒋说:“现在如何能谈清党呢!我的军队巳经靠不住了。”
我说:“那只有一步一步地来。我看先把我第七军调一部到南京附近,监视沪宁路上不稳的部队,使其不敢异动;然后大刀阔斧地把第一军第二师中不稳的军官全部调职。等第二师整理就绪、便把第二师调至沪杭线上,监视其他各师,如法抱制。必要时将薛岳、严重两师长撤换,以固军心。等军事部署就绪,共产党只是釜底游魂而已。”
蒋说:“我看暂时只有这样做了。你先把第七军调到南京再说。”
我们议毕,我遂立电夏、胡二师长(夏、胡二人此时已改为师长),即将第七军主力自芜湖向南京前进,作初期清党的部署。此时蒋总司令只是一意倾听我和白崇禧的策划,自己未说出任何主张来。这可能是他的确感到束手无策,所以对我们言听计从;也可能是他故布疑阵,以试探我李、白二人对武汉和清党的态度。因为事实上,他自己也已在部署清党,并已急电黄绍竑、李济深二人速来上海,共筹对策。李、黄二人果然应召于四月二日联袂到沪。他二人既来,我们对清党的筹划便更具信心了。
上海方面至此,清党已势在必行了。本来四月二日吴敬恒已领衔由中央监察委员会发出弹劾共产党呈文,现在便根据此呈文,由监察委员会授权国民革命军监督各地共产党的活动。同时并根据我上次向蒋氏的建议,次第将不稳的各师调离上海,另以未经中共渗透的部队接防。
清党之议既决,李济深、黄绍竑即分电粤、桂留守人员,告以“清党”的决策,各嘱所部防范共产党的暴动。其实,广西当时共产党甚少,省党部委员之中,只有少数左倾分子,没有真正的共产党。谁知电到之后,广西留守人员竟将这些左倾的省委枪杀了,同时各县党部中的极少数共党也被捕杀。在桂林县党部中,我的一位年轻的表弟李珍凤也被杀。珍凤是我外婆外家的侄孙,其父为有名的察生,住居两江圩西岭村,也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珍凤短小精悍,能说会讲,干劲十足,可说是个有为的青年。北伐前曾随我去广州,大概就在那时加入了共产党。他对我从不讳言其为共产党。有一次,他竟大胆地顽皮地对我说:“表哥,中国二十年后便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我回答说:“不要胡说!”这样活生生的一个青年,也在清党运动中被杀了。其胞兄李血泪,早年曾任梧州市党部执行委员,抗战末期在重庆,以共产党嫌疑被特务头目戴笠所囚,后来还是我把他保了出来。
两广既已清党,东南各省也同时发动。上海方面,也在白崇禧策划指挥之下,由杨虎、陈群两人执行,于四月十二日将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解除武装。各地方政府及各部队中的共产党员也纷纷褫职。气焰薰天的共产党和左倾国民党分子,一经镇压,不出数天,使烟消云散,于此也可见其基础的脆弱。从此之后,共产党在东南一带即转入地下活动。
——《李宗仁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