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快到晌午了,爷爷把王猛叫到家里,小翠奶奶准备好饭菜,倆人吃罢了饭,王猛回家去了。
半后晌时,爷爷跟小翠奶奶支会了一声,带上法器,走出了村子。
小翠奶奶看着爷爷的背影,满脸担忧之色,爷爷虽然没说,她也知道,这次碰见大麻烦了,以前爷爷从来没象这次这样准备齐全,甚至把王义给他的道袍都穿上了。可她一句话也没问,她坚定的认为,不管啥事,没有她男人办不到的。她只要管好这个家,每天把爷爷打扮利落,给他做好热腾腾的饭菜,就够了。在她眼里,她男人就是村北的那座大山,宽厚,雄伟。能让她依靠一辈子,为她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空。而她,就安心的当山上的一株野花,幸福的绽放,平静的老去,这,就挺好的。
一袭布衣,一生芳华,一世情缘,一眸浅笑,只愿与你共度似水流年,看夕阳落山,听暮风穿林,直至红颜老去,青丝变白发。在漫山红叶中,在满树梨花下,在飘飞的柳絮杨花中,在溪水潺潺的杨柳岸边,携手徜徉岁月之中。你生,我陪你安然度过,你死,我伴你从容而去。
小翠奶奶唇边,不知何时绽放了一缕山花般灿烂的笑容。
太阳快落山时,爷爷转到了南口村西边的岔道村,他一路东瞅西看,时不时的还停下来闻闻,一直走到村边一户孤伶伶的人家,这户人家的房子,离村子大概有五六十步远,土墙外边抹的一层泥,被雨冲刷的一片片掉了下来,露出了里边的土坯,屋顶的瓦缝里,长满了野草,甚至,还有一棵小树,长的快有二尺高了。窗棂上,几片残破的窗纸在风中摇摆。
爷爷从长满荒草的小径里,越过那户人家的门口,到那家的院墙外站住了。院墙西边,有一个几尺高的土堆,奇怪的是,土堆周围十几步远的地方,荒草萋萋,可土堆上,却一根草也没有,爷爷向土堆走去,草丛里的蚂蚱被惊的四处乱蹦,却没有一只蹦向土堆的方向。一条小草蛇被惊扰,向前疾蹿,到了没长草的地方,陡然掉头蹿进草里,好象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
太阳已经落山了,小山村隐入一片暮色中。一只归巢的乌鸦往下一冲,接近坟头,又尖叫一声,猛的冲起,飞走了。
爷爷走近土堆,觉得浑身一紧,打了个冷颤,明明是盛夏,土堆周围阴森森的,让人感觉好象到了秋天。爷爷掏出随身带的几杆黄色小旗,看好方位,在地上插了一杆,然后,走了几步,又插了一杆。
“你做啥尼?″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把爷爷吓了一跳。
爷爷一回头,一个灰衣女人直愣愣地站在他身后。女人头发斑白,面容憔悴,满脸笼罩黑气,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爷爷。
"你想干啥?想对俺妹的坟动啥手脚?说!″女人恶狠狠的问。
“你妹的坟?"爷爷微有诧异,"你可知道你妹都干了些啥?"
"她干了啥!她只不过是报负了一些早该死的人而己,那些人,本来就不配叫做人。"灰衣女人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股阴恻恻的鬼气。
爷爷嘴里说着话,继续在坟地四周插着黄色的小旗,身形快的无以复加,片刻功夫,将最后一杆小旗插在地上。
轰的一声,地上的小旗竟然一杆都看不见了。坟地周围的阴气也了无踪迹,一只夜出的蛾子,向着坟头飞去,快要飞到坟堆时,却好象撞在了一道无形的墙上一样,叭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你个死道士,你把俺妹封死在坟里了,俺跟你拼了!"灰衣女人扑过来,一把揪住爷爷的道袍撕扯着,另一支手上,长长的满是污泥的黑指甲向爷爷脸上抓去。
爷爷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有点见识,知道自己封住了坟墓。他一偏头,躲过女人抓脸的手,抽出雷击木剑,在女人另一支手臂上一点,女人手臂一麻,松开了爷爷的衣服。爷爷木剑连挥,在女人身上连点几下,女人呆立在那,动不了了。
"你姐也好,你妹也罢,成了鬼就去投胎,总不能出来害人吧。"爷爷摸出一张符纸,烧成灰,从灰衣女人的屋里找出一只碗,盛了点水,把符灰放进水里,给灰衣女人嘴里灌去,女人紧咬牙关,不肯张嘴,爷爷叹了口气,捏住她的鼻子。女人憋的满脸通红,终于憋不住了,张嘴呼气,爷爷猛然把符水给她灌了进去。
灰衣女人呛的咳嗽了几声,嗯下了大半符水,满脸的黑气消撒了许多,眼白上的血丝也明显减少。
"你个死道士,不去抓那些恶鬼坏妖,偏偏收了那些昧心的钱,来欺负我们这些苦命的女人。″灰衣女人咬牙切齿,眼里满满的恨意,好象要喷出火来,面孔扭曲狰狞,如果能动的话,大概会扑在爷爷身上狠咬几口。
"真的有冤,当然可以报,可你妹妹已经成了厉鬼,如果再进一步,成为恶鬼,能会失了本心,只会胡乱杀戮,为祸一方的。"爷爷见那个女人虽然气极,却也不象寻常村妇那样满口污言,耐心的跟她解释,"你长期和她接触,她的阴气和怨气就侵蚀到了你,如果我不给你驱除,你活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就够了,只要能杀了韩凌儿那一窝禽兽,三月就三月。″灰衣女人听见爷爷的话,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先生你是好人,我不用你救我,我只求你放出我妹妹,我们报完仇,我愿意随我妹妹而去。"灰衣女人满脸沧桑,目光呆滞,似乎己经了无生趣。
“等你妹妹出来再说,我想跟她聊聊,一只鬼,只要杀了人,就不能投胎转世了。她如果想投胎,我可以超度她的。恶人做了恶,迟早都会都会遭报应的。″爷爷说道。
"呵呵,报应?"灰衣女人一阵冷笑,"韩家三代做恶,可搜刮的财富越来越多,咋不见报应?都说苍天有眼,有眼也是闭着的,你看看那些财大气粗的,有几个好人!反倒是受苦受累的穷人,又有几个不是好人。有报应,为咋不让做恶的今生今世就报,说什么来世会报,报不报,有谁知道?有钱的,可以用钱买通事实,颠倒黑白。没钱的,就活该受欺负么?我们姐妹,拼着个魂飞魄散,粉身碎骨,也不会让韩家好过。我反正已经家破人亡了,我还怕啥!″
女人脸上一片坚毅之色,挺直了脊背,在夜色中,宛如一尊雕像。
爷爷满脸赫然,讪讪的竟然一时无言。
夜色已浓,新月如钩,星光满天,山坡下的玉米地里,草丛里,到处是飞舞的萤火虫。一阵阵的虫鸣传来,夹杂着几声夜鸟的昵哝。微凉的夜风从山顶吹来,玉米叶子一阵沙沙做响。
蓦地,秃坟顶上冒出了几缕诡异的烟雾,烟雾随风飘摇,越来越浓,片刻功夫,坟堆周围已经白茫茫的一片浓雾,凝而不散。气温陡然下降,爷爷觉的汗毛只竖。周围的虫鸣立刻停止,坟地边一片寂静。
好大的怨气,好浓的煞气。竟然快化为实质了。
雾气渐浓,爷爷觉得如坠冰窟,身旁的灰衣女人已经瑟瑟发抖。
陡然,红影一闪,朦朦胧胧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所有的雾气都向女子凝去,女子张嘴一吸,顷刻之间,雾气都进了她嘴里。
月色之下,女子娉娉婷婷的站在那儿,有说不出的风韵。
明眸晧齿,双眉微蹙,一身大红的衣裙,穿在身上,不俗,不媚,不艳,只是让人觉的俏丽无比。虽比不上仙儿的出尘气质,也不及梁珊珊的明朗大气,却是有种婉约,忧郁的美丽。一袭红衣,让人想起的不是鲜艳的牡丹,鲜红的月季,而是山梁上一株怒放的野百合,明而不媚,鲜而不艳,鲜的带着露珠,带着扑面而来的泥土味,却又没有那种土的掉渣的气质。夜风轻拂,女子一头长发轻扬,裙裾飞舞。
爷爷眼神一黯,眼前仿佛有一飘逸若仙白衣女子正站在眼前,笑语盈盈地看着他,含情脉脉。
"仙儿,……。″爷爷幽然长叹一声。
“又是你!″红衣女子微一皱眉,冷冷喝叱,双眼之中射出两道实质化的寒光。
大红的衣裙猛地一旋,象一朵飞舞的红云,向着爷爷飘来。刚飘了几步,好象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猛的被弹了回去,红衣女鬼在坟堆方圆十几步内左冲右突,厉叫连连,舌头垂在胸前老长,一张如春花般的脸早就变的象在水里泡了几天的馒头似的浮肿不堪,好象用东西捅一下,就能滴出水来。可冲了半天,就象被关在瓶子里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的,就是冲不出来。
"放我出来……。″女鬼尖叫,满头长发竖起,眼睛红的象要滴血,一阵阵的白雾从身上冒了出来。土屋后一棵柳树上,几只寒鸦被冲天煞气所逼,"哑,哑″怪叫几声,仓惶飞远。
"你,你到底干了什么?"灰衣女人冲到坟边,想要找到爷爷插下的小旗,以她的心智,怕是猜到了是小旗有古怪,想要拔出来扔掉。转了一圈,土地上空空如也。女人转身向爷爷扑来。
“小宗子,整天多管闲事,你很闲吗?太不乖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爷爷眉头微皱,轻轻摇头。
胡玫悄无声息的从土墙后边闪了出来。一蹦一跳地蹦哒到坟边,双手在地上一按,几面黄色小旗显露出来。胡玫拔出两面小旗,甩手扔了出去。红衣女鬼怪笑两声,向前疾飘,双手箕张,十根指甲长长伸出,象爷爷抓去。爷爷向后稍退半步,木剑一挥,挡在身前,左手符纸向女鬼拍去。
胡玫儿衣袖一挥,把女鬼拉过一边。挺身挡在她身前,"小霜霜,稍安勿燥,那小子还不太坏,看姐姐给你收拾他。"
女鬼在胡玫儿身后,舌头已经收了回去,一头长发又柔顺的披在了肩上,又恢复了清丽无双的样子,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满是恨意,死死的盯着爷爷,象要喷火。
"小宗子,你说你没事瞎掺和个啥呀?哪都有你。你知道林霜和韩凌一家的恩怨吗?你知道她姐林雪的遭遇吗,你啥也不知道,你瞎霍霍个屁呀!姐好不容易弄了一台大戏,差点让你给狡黄了,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敢紧滚。"胡玫儿对爷爷挥手,"别让姐在仙儿姐姐面前说你坏话。"
那句"仙儿姐姐″让爷爷心里一痛,埋在心里最深处的一根弦又被狠狠的拨了一下。同时,胡玫儿的彪悍让爷爷满头冷汗,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却满嘴脏话。和仙儿翩然若仙的气质真的是天上地下的差别,真的会是姐妹吗?同样的淘气,青青让人觉得可爱,这位,却让人浑身发冷,敬而远之。
"到底咋回事?″爷爷被胡玫儿弄的头都大了。
″走,回屋去。慢慢说。″胡玫儿小手一挥,自觉颇有几分豪侠气。爷爷看了想笑。
林雪的土屋里,阵设简陋,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几个人坐在土坑上,听林雪讲起了林霜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小村周围的山上,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太阳刚从东山升起,照在漫山漫野的白霜上,晶莹发光,好象谁不经意间在地上撒了许多碎小的钻石。村边的林秀才打开屋门,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神清气爽,扭头冲屋里喊到,"孩子她娘,咱新添的闺女,就叫霜儿吧。山明水净夜来霜,树枝深红出浅黄。哈哈,夜来霜,咱家霜儿就是昨夜来的啊!″
茅屋里,一个粉饰玉砌的小丫头用胖嘟嘟的小手摸了摸她娘身边一个小婴儿皱皱的脸蛋,"小妹,你叫霜儿,林霜儿。"
林秀才在村里的大户人家设馆教书,除了本村的大户人家,还有附近几个村的富户也把孩子送过来。媳妇儿在家种几亩山地,相夫教子,日子也将就过的去。孩子一天天长大,林秀才在散学归来后,便教俩女儿读书认字。
院子里菜畦碧绿,树枝做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黄瓜,还有早开的牵牛花。几只老母鸡在墙跟刨食,一只黄狗爬在院子里,被公鸡的啼鸣惊动,抬头机警的看了看,又趴在地上。厨房里,灶火红红,女人正在煮饭烧菜。正屋里,书声朗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林秀才正在教两个女儿背诵《诗经》。
这个画面,是林霜儿记忆里,一辈子,少有的,最幸福的画面,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