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在网上连载《我跟爷爷去捉鬼》后,越来越多的书迷对我爷爷感兴趣。
转眼已经三年过去,我不再是当初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而是北漂大军中的一员。这三年中,QQ上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书迷加我,询问故事的进展,询问爷爷的近况。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很多友善的书迷托我向爷爷问好,有的甚至要跟我一起回到湖南岳阳亲眼看看他。其中不乏一些人心存侥幸,想拜爷爷为师,学点面相或者掐算之类的方术。
殊不知,现在爷爷的心境已经大变,甚至有些怪异了。他早已不愿再用他的方术。包括从前丢了物什就来找爷爷掐算的人,现在说多少好话都不能让爷爷抬起长满茧子的手,给他们预测寻找的方位了。
爷爷家门前有一棵生长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枣树,在今年春天它再也没能发出一根绿色的芽来。轻轻一敲,枝干就会非常干脆的断裂,摔在地上的时候几乎要粉碎,而不是往年那样随地一插又会活过来并且长成一棵小枣树。
过年前我去看他,左邻右舍的人偷偷告诉我,你爷爷恐怕是不行了。我细问缘由,人家将嘴巴一努,说:“看看那棵枣树就知道了。”
我知道枣树不行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爷爷的身体状况跟枣树联系起来。
我再问他们。他们却神秘兮兮的摆手不语。好像这是公认的一般,不需要言语解释。
但是有一个人除外。
那个人是炎爹。
炎爹跟爷爷年纪不相上下。白天他们各忙各的事,到了晚上,不是爷爷去了他家烤火,就是他来了爷爷家喝茶。
炎爹说,有一天晚上,他跟我爷爷正在火塘边上闲聊五十年前的事情,忽然听到敲门声。他觉得有些蹊跷。年龄越往上涨,聊得来的人越少。如今,他们俩都成为对方在这个村里唯一有话可聊的人。现在三更半夜的,还有谁会来找他们闲谈?况且舅舅建了新楼房后,爷爷一人独留在老屋,老屋又严重失修,瓦也漏了,墙也歪了,白天行人经过都避之不及,晚上谁还来敲门?
爷爷也觉得奇怪。
炎爹调侃道:“不会是小偷吧?敲门有人应就走,没人应就撬锁进门。”
爷爷道:“应该不是。如果是小偷,看见我这样的老房子就知道没东西可偷了。”
打开门,进来的是一位陌生年轻人。
爷爷并不避讳,邀请他进屋一起聊天,也不问他是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
两位老人继续聊五十年前的事,没想到这个陌生人居然知晓一些,有时还能插上一两句话,帮助两位老人回忆当时的情形。
炎爹有些惊讶,但是见爷爷面不改色,便忍了下来。
爷爷话锋一转,谈及老皇历上的星宿值日,那陌生人兴趣不减反增,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炎爹更加惊讶。年轻人能看懂老皇历,还能跟爷爷品头论足的,实在少见。
也许是平时难得遇见熟知老知识的人,爷爷仍旧跟他聊得很开心。炎爹反而插不上嘴。
聊了一个多时辰,那陌生人突然停住,愣了一会儿,喃喃说道:“明天有雨。”
炎爹目瞪口呆。他知道,爷爷预测天气,除了掐算和口诀,还得去外面看看东南西北风向。这已经非常了不得。而这个年轻人却脱口而出。他料想爷爷一定也会大吃一惊。
炎爹朝爷爷看去,只见爷爷站起身来,笑呵呵说道:“巢居的动物知风,穴居的动物知雨。看来这位朋友不是狐狸,就是老鼠。”
爷爷的话说完,陌生人顿时大惊失色,脸上瞬间长出许多粗毛,脸颊飞快消瘦下去,化成了一只狐狸。
还没等炎爹发出惊叫,那只狐狸就“嗖”的一下溜走了。
所以炎爹坚持认为我爷爷不可能像枣树那样。“你爷爷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他不是枣树,他是一棵不老松。”炎爹拍着我的肩膀说。
他比我矮了将近一个头,拍我肩膀的时候显得比较吃力。
我刚转过身,就听见他轻轻叹息:“当年的小外孙都长这么高了!”
后来,爷爷告诉我,他今年将家里的水牛卖了,换成了一条黄牛。
爷爷从会下田干活开始养牛,经历了几十年,期间换过几次牛,但是无一例外都是水牛。我惊讶问道:“为什么要换成黄牛?”
爷爷摇头道:“你爷爷我现在老啦,水牛力气大,我扯着缰绳都拧不过它了。黄牛的力气小,我还能控制。”
我顿时百感交集。
包括妈妈在内,她也认为爷爷已经力不从心。
爷爷不在旁边的时候,妈妈偷偷告诉我说:“你从北京回来之前,大概七八天前,二奶奶去世了。她生前养的狗在出殡时突然发狂,一连咬伤了好几人。被咬伤的人都是生前得罪过二奶奶的。”
二奶奶是常山村的神婆,平日里不做别的事,专门负责村里的土地庙。她性格和蔼,心地善良,受人尊敬。且不提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灵不灵,村里的姑婆姨婶大多还是信奉的。我参加高考的那两天,妈妈就找到二奶奶,非要在土地庙跪拜整整两夜。后来我考上重点大学,妈妈还去土地庙放了两挂鞭炮道谢。
虽然考大学不可能依靠神仙保佑,但是土地庙存在的意义在这里彰显。我猜想,也许这正是姑婆姨婶信奉的缘由。
妈妈说:“由于被咬伤的人多,又担心染上狂犬病病毒,当时很多人建议打死那条狗。二奶奶的儿子很孝顺,虽然他知道狗咬人要负责,但是他觉得母亲刚故去就打死她生前养的狗多少有些残忍。他请求大家暂且放过那条狗,等二奶奶过了头七再说。”
“那大家答应了吗?”我急问道。
妈妈说:“很多人不答应,尤其是被咬过的。还有些人怕自己家的孩子被咬到,也赞同立即除掉那条狗。毕竟不弄死它,潜在的危险就一直存在。还有几个曾经得罪过二奶奶,但是当时不在场没有被咬的人更加紧张,他们的意见更加坚定。”
莫非那条狗受二奶奶的灵魂驱使吗?我心里不由自主的想。
“二奶奶的儿子一人说不过众人,便向你爷爷求救。”
“向爷爷求救?”
“是呀,他希望你爷爷给那条狗驱邪,让它不再乱咬人。”
我插言道:“它不是乱咬人啊。”
妈妈对我的话不置可否,继续说:“如果是以往,你爷爷肯定会帮忙。你是知道你爷爷以前性格的。是吧?再难的事情他也会出手帮忙。何况二奶奶跟我们还是行上亲戚。”
想想也是。不仅仅二奶奶跟我们家是亲戚,二奶奶的儿媳妇也是画眉村的人,也姓马。按照爷爷以前的性格,他是断断不会拒绝的,甚至会不请自来,主动帮忙。
“可是你爷爷一口拒绝了。毫不留情面。”妈妈说。此时,就连妈妈的眼神里都有几分歉意。以前都是妈妈拼命劝爷爷不要毫无保留的帮他人。
我沉默片刻,问道:“后来那条狗被人打死了吗?”
“大家得知爷爷不帮忙,就把那条狗活活打死了。二奶奶的儿子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威胁说,如果不把狗打死,他们连二奶奶的葬礼都不帮忙了。吹吹打打,抬棺举灯都要人,总不能为了那条狗耽误了出葬。”妈妈轻叹一口气。
我脑海里想象众人一拥而上打死一条狗的场景。
由于这件事,妈妈认为爷爷心肠变硬了,同时认为爷爷确实大不如以前了。妈妈说:“也许爷爷想过帮帮那条狗,但是他的身体扛不住了。”
“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良久,妈妈又说,“舅舅建了新楼房,叫他从老屋里搬出来,他偏不听。上半年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接连下了一个星期。老屋的瓦原本有些漏了,泥砖墙被雨水一洗,就倒了一面墙。差点把你爷爷砸死。”
我听得心惊肉跳。
在我的记忆里,老屋的泥砖墙是跟土蜂窝结合在一起的。每到了夏天,许多土蜂从泥砖墙的蜂洞里爬出来,嗡嗡嗡的在堂屋里飞来飞去,吵得让人头晕。那时候我就担心老屋的墙被土蜂掏空。
那时候,太阳从瓦的缝隙里照进来,一个个圆巴巴的光打在墙上地上,让我分不清哪个圆是土蜂洞,哪个圆是漏下来的阳光。
随着时间推移,我离家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想念那些土蜂和圆状的阳光。
也许,爷爷也舍不得土蜂跟阳光吗?
说完这些,妈妈拉着我的手,央求道:“亮仔,要不你也帮忙劝劝你爷爷。从小到大他最疼你,也许你说的话比我们有用。”
“嗯。”我点点头。
可是从舅舅的新楼房里出来,在弯弯曲曲的巷道里走了四五分钟,来到爷爷的老屋前面时,我又拿不定主意了。
青瓦还是我记忆中的青瓦,只不过像被人伤害了的鱼鳞,好些地方不规整,屋檐边上的房梁甚至驼下,如体力不济的老年人。泥墙还是记忆中的泥墙,只不过像敷了劣质粉霜的姑娘脸,好些地方鼓起或者掉落。特别是窗户周围,连泥砖都突出来,凹凹凸凸的如同牌桌上没有码好的麻将,仿佛伸手就可以抽出一块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闻到了小时候的味道,清新的泥土味,混杂着老屋里被蹋得瓷实发黑的老泥土味,还有一点点因为潮湿引起木质家具发腐的酸味。
再往前走,就闻到了水牛的味道,那是舅舅刚刚给牛喂过水;闻到了草灰的味道,那是外婆在火塘里烧饭;闻到了米汤的味道,那是妈妈帮忙在木盆里浆洗被子;最后闻到了香烟的味道,那是爷爷伸出熏黄的手指正在抚摸我的脑袋。
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像小时候那样急不可耐的往老屋里奔。
跨进门的那一刻,我差点喊出“奶奶,爷爷,我来了。”
我张开了嘴,但是没有发声。
奶奶的黑白遗照高高悬挂在堂屋的墙中央。
奶奶在我读大三的那年就去世了。可是每次走进老屋,我还以为她会出来接我。
我想,爷爷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我决定不劝爷爷。
堂屋的墙确实塌了一面,但幸好没有影响周围的墙和房梁。空出的地方,用四五根松木支撑起来,像一扇放大了好几倍的简易窗户。不用进卧室的门,就可以看见一半爷爷睡的床。我无法想象墙塌掉的那个晚上爷爷是怎么度过的。
我喊了好几声“爷爷”,不见回答。但是老屋里的门都敞开着。
出来问了问邻居,说是见他去了炎爹家。
虽然很多时候想着念着这间老屋,但是此刻我一点也不想在这里逗留。我将老屋的大门掩上,急忙回到舅舅的新楼房里。
妈妈见我回来,充满期待的询问:“你劝你爷爷了吗?”
我没答理她,径直回到桌边坐下。
妈妈见我情形不对,没有再问。
快吃午饭的时候,爷爷回来了。
饭菜上桌,众人正要动筷子,爷爷突然扫视一周,然后盯着妈妈问道:“毛仔呢?”
毛仔是弟弟的乳名。
妈妈一愣,回答道:“早上你不是问过一遍吗?毛仔身体不舒服,估计现在还躺在床上睡觉呢。你别管他。”
我才知道,爷爷的记忆也开始不好了。很自然的,我想到那棵枣树,想到那些人说的话。
“哦。好像问过。他怎么了?”爷爷又问。
“吃多了狗肉,上火。”妈妈不耐烦了。她起身去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了一下,然后递给爷爷。
“爷爷有筷子。”我说道。
“这是公筷。”妈妈说。
妈妈觉得爷爷老了,怕他传染病毒给舅舅家的小孩,特意给他多准备一双筷子,让他先用公筷将菜夹进碗里,然后用自己的筷子夹了吃。这样避免爷爷的筷子直接进入菜碗。我一直对公筷很反感,但是妈妈一定要坚持,爷爷也从来不拒绝。
爷爷用公筷夹了一块菜,笑道:“我跟他说过不要吃狗肉,他忘记了吧。那只有阴气极重的人才能吃的。毛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本身阳气也比一般人重,吃了不难受才怪。”
我头一回听说阳气极重的人不能吃狗肉,爷爷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忙问道:“现在好多做火锅的店子推出狗肉火锅呢,怎么就吃不得呢?”
问这话的同时,我又想起了二奶奶的那条狗。
爷爷说道:“狗的情况很怪,它本身属阴,却不是阴灵,而是和鬼的阴寒之气完全相同,所以狗能见鬼知煞,预警能力特别强。但是狗和人的关系最紧密,所以又带着很重的人阳。为什么吃狗肉最燥,这跟吃人肉一个道理。那吃的是人阳,不燥才怪哩!”
我忍不住问道:“二奶奶养的那条狗被打死后,是不是也被人吃掉了?”
妈妈苦笑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村里的狗都很难活过一年。平时小偷小摸的人懒散惯了,自己家里从来不养一个牲口,快过年的时候就在附近几个村里转悠,看见有活物就放药弄倒,或者闷棍打死,然后在附近的山上扒了皮,要么烟熏了做过年腊肉,要么当晚就下了火锅。”
“还有这样的事?”我不得不承认,离家读了几年书,现在连家乡的情况都陌生了。
妈妈说道:“可不是吗?我们村的张娭毑,你知道吧,她家的母狗在五月的时候下了六个狗崽。张娭毑高兴得不得了,她儿子女儿都在外上班,一年到头不回家,她就跟着那条狗过日子呢。她将儿子女儿寄回来的牛奶和营养品都喂给狗崽吃,像对儿子一样对待它们。结果不到腊月,六个狗崽都被人家打了吃了,就连那条母狗都不知道被谁打断了两条腿,差点成了人家的一盘菜。”
我哑口无言。
“所以你说说,二奶奶养的狗可能就这样埋掉吗?当晚就被几个坐夜的人烤着吃了。”妈妈说。在我们那个地方,办葬礼的晚上是要留人在灵堂彻夜烧纸打锣的,并且每隔一刻钟就放一小挂鞭炮,名之为“坐夜”。
“吃了?”我惊讶不已。
“是啊。那几个被咬到的人还特意半夜赶过去凑一餐,开玩笑说狗咬了他们,他们要咬回来。”
“那吃过狗肉的人后来怎么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中有隐隐的期待,期待某种奇妙的答案。我想,既然那条狗有那样的灵气一一认出曾经得罪过二奶奶的人,并且有那样的勇气上前咬一口为二奶奶“报仇”。那么,它应该有同样的能力为自己的悲惨命运“报仇”吧?
不过妈妈的答案让我大失所望。妈妈摊手道:“没怎样啊!甚至有人说,二奶奶养的狗远远不如张娭毑用牛奶喂大的狗好吃。”
我顿时垂头丧气。
舅妈挥舞着筷子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刚端起饭碗,就听见门外响起凶猛的狗吠声。扭头去看,不见狗的影子,却看见一个模样可怖的人!那人牙齿稀稀落落,却尖锐如狗!
更可怕的是,那人满身疙疙瘩瘩,不论是头上,手上还是脖子上,到处是拥挤在一起的包。真不知他头上的头发是哪个胆大的理发师剪的。当时虽然接近正月,但是天气尚冷,他却将舌头伸在唇外,如狗一般呼气吸气。
我自认为没有密集恐惧症,但是见那模样,顿时恶心反胃。
舅妈马上脸色变得难看,从兜里掏出几块钱的零钱,捏成团了扔给那人,斥道:“你快走吧,我们正吃饭呢。”
舅妈的反应不难理解。几年前每逢这个时候,会有挨家挨户唱歌送纸的人来乞讨。唱歌一般是唱所谓保佑平安,恭喜发财之类的地方小调,送纸的就五花八门,纸是巴掌大小的红纸,这都一样,但是上面写的字千差万别。有的写“勿听童言,慎听君言”,“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有的写“恭喜发财,五谷丰登”,“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等浅显单调的东西。
不管他们形式如何,无外乎是为了讨点钱。
这几年形式有变。前来乞讨的多为哑巴残疾,恭喜的话也不说,古怪的红纸也不送,进门就要钱,不给钱不走。
许多人在这个时候讲究吉利,不愿他们在家门口长留,大多数人打发一点小钱换个舒畅,也有人厌恶了这种方式,无论乞讨者在门口站多久也不肯掏腰包。
这个丑陋无比的来者,自然也是讨钱的。他的成功率显然比一般乞讨者要高很多,手里厚厚一摞钞票几乎攥不住了。估计很多人见了不等他进门就给钱了。
舅妈像打发瘟神一般驱走那人,急忙连大门都关上了。
“真是瘟神!他身上臭得厉害!”舅妈将手在鼻子前拼命扇动。
妈妈若有所思。
舅舅尴尬道:“哎,别影响我们吃饭啊。现在的乞丐,想尽办法让人厌恶。这样才能让你快点给钱赶走他们。”
妈妈一拍桌子,恍然大悟对我说道:“刚才那个人,不就是二奶奶葬礼上吹号的吗?就是他扒了那条狗的皮,叫别人一起烤了吃哪!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差点没认出来!”
饭桌边上的人都瞠目结舌。
爷爷低声道:“难怪秽气这么重。”他一面说,一面将公筷放下,拾起自己的筷子吃饭扒菜。
爷爷的话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有我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舅妈还不相信,斜眼看着妈妈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妈妈点头。
舅妈有些歉意道:“如果你早说是认识的,我就多给一点钱嘛。”
妈妈摇头道:“没事的。他在我们那边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只是没想到才这么短日子不见,他居然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放下碗筷,打开门,走到了地坪里。那个人正走向下一户人家。他刚靠近那户人家的大门,一只肥硕的狗冲了出来,像所有的看家狗一样气势汹汹的吠叫。那条狗冲到他脚边,却突然温柔下来,嗅了嗅他的裤脚,仿佛嘟囔一般哼哼两下,转身走了。
“进去吃饭吧。”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吓我一跳。
原来爷爷也出来了。
“爷爷,你看,那狗不驱赶他呢。俗话说,狗眼看人低。越是穿得破烂的人,狗对他越凶。可是那狗出来的时候挺凶,走到面前就突然变了态度。”我不解。
那户人家跟舅妈一样,不等他跨进门就慌忙将钱扔了出来,马上关上门。
爷爷掏出烟盒捏了捏,然后抽出仅剩的一根烟点上,看着那个满身是包的人,说道:“那狗开始以为他是乞丐,走到面前一嗅才知道是同类,所以不管他啰。”
这时,妈妈也出来了,拉住我说:“你爷爷脑子糊涂了,尽说胡话。走,我们进屋吃饭。”然后,妈妈转头训斥爷爷:“吃饭的空档都要抽烟!反正劝你戒是戒不断根了,你烧一点,寿命就短一点。你自己看着办!”
爷爷道:“我看盒里就剩一根了。”
吃完饭,我想去奶奶的坟上看看,告诉她我回来了。
舅妈要收拾家里,没有一同去。舅舅和妈妈还有爷爷带我去山上看奶奶。
山路非常难走。我们几个走出一身汗,终于来到奶奶的坟前。可是我们刚到这里,就看见一个身影蜷缩在奶奶的墓碑旁边。
在这荒山野岭突然看见这么一个身影,谁都会觉得怪异。
舅舅吼了一嗓子:“嘿!”
那个身影微微哆嗦,但是没有转过身来。
爷爷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你是午饭前讨钱的那位吧?”
那个身影剧烈抖了一下,立即转过身来,惊喜道:“啊,我终于等到您啦!我来了四五次,都没有碰到您。”他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呼吸非常困难,每个字都好像是憋着气说出来的。
果然是之前乞讨的那个疙疙瘩瘩的人。一看见他,我又一阵恶心。但是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呆在我奶奶的坟旁边,他对爷爷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顾我们的反感,一步一步朝我们靠近。看着他身上密集的包,我感觉是一只巨大的癞蛤蟆朝我爬过来。
你站住!”舅舅大喝一声。
那人的笑僵在脸上,脚步也停住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舅舅狐疑道。
那人左看右看,回答:“我在这里等马师傅啊。我听人说,他的外孙回来了,他会带外孙来这里看他奶奶。所以我上午在附近乞讨,下午就在这里等着。今天已经是第五天啦。”
原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刚才讨钱的时候不说?”舅舅问道。
那人摸着后脑勺说:“你们见了我?”不等舅舅回答,他又说:“人家连门都不会让我进,你们看到了我,我不一定看到你们啊。所以我直接去找马师傅更加不可能,只好问到了坟地,在这里等咯。”
爷爷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讨好的朝我瞥了一眼,对爷爷说道:“这就是你外孙吧。我找您还能干什么呢?上次袁娭毑的狗咬了好几个人,其中有我。她儿子找您帮忙,您没有帮。后来那狗被我们吃了。我现在怀疑那条狗的魂附上我的身了,不然我不会变成现在这副吓人的模样。我求您帮帮我。”比我大一辈的人都叫二奶奶为袁娭毑。
舅舅厌烦的挥手道:“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我爹已经不管这些事了。”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哀嚎道:“我不指望您救我的命,我以前欺负袁娭毑,我该!我又打死她养的狗,我该!我还吃了它的肉,我实在是该啊!”
舅舅迷惑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伸出手来前后左右乱指,痛苦道:“我只求您把我眼睛弄瞎了,让我看不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呀……”
在这四周,不只有奶奶的坟,还有散落在不远处的其他几座坟墓。
听那人这么一说,我感觉每座坟墓里面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它们对我们的突然造访是不是有意见。它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不能看见它们。
奶奶知道我来了吗?
“不晓得怎么了,我吃了那狗肉后,以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头捣蒜似的磕头。
爷爷拉住激动的舅舅,走上前温和劝道:“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救你,更不会反过来害你。我不可能弄瞎你的眼睛,你心里清楚。你回去吧,我外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也请你帮帮我,让我外孙好好看看他的奶奶,行不?”
那人见爷爷这么说,只好退到一旁,看着我们在奶奶的坟墓上放鞭炮,墓碑前插香。
舅舅将鞭炮像蛇一样盘踞在坟顶上,点燃引线之前说:“把你奶奶炸醒,让她知道你来了,看看你。”
妈妈将三根香插在墓碑前的装有沙子的玻璃罐里,说道:“妈,你外孙看你来了。”
这个时候,我倒想走到那个人身边,问问他,埋在地下的奶奶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样能够知晓我的到来。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正死死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心里发毛。
拜完奶奶,我们要离去时,那人喊:“马师傅!”
我们停下来,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直直的盯着爷爷。
爷爷干笑一下,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像一条狗?”
我非常惊讶。爷爷虽然硬下心肠不再帮人,但是不至于到这样讽刺人的地步——居然羞辱央求他的人为缠人的狗。
妈妈也觉得爷爷说的话过份了,斜了爷爷一眼,说道:“你怎么这么说别人呢?”
舅舅却不以为然,对那人哼笑一声。
“您还真说对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狗。”那人回答。
妈妈哑口无言。
舅舅目瞪口呆。
爷爷皱眉道:“你是不是一热就想吐舌头,一饿就想咬骨头,平时闻着不好受的东西……”
那人连连点头。
爷爷摆摆手,继续说:“平时闻着不好受的东西……这个时候……变得很好闻了?”
那人露出尴尬的笑,说道:“是啊……就是这样……您怎么知道的?”
爷爷道:“你进我家门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那人瞪着眼睛问道。
“我以为是一条狗进来找吃的,可是进来的却是你。”爷爷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对于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来说,狗的情况其实和重病要死的人很像,就是个半阴半阳的东西。狗眼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这也是你能看见它们的原因。”
“是不是狗的魂魄附在我身上了?”说这话的时候,那人眼神里没有恐慌。看来他早预想了这种情况。
爷爷道:“这暂时说不清。”
那人问道:“如果是这样,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应该避开我才是啊。可是为什么我看见了它们,它们一点也不害怕呢?”
爷爷道:“鬼其实不怕狗。而狗通了人性之后反而会怕鬼。”
那人反驳道:“常言说狗血辟邪,为什么鬼不怕狗?”
爷爷以前跟我讲过,狗血辟邪并不是因为鬼怕狗,而是另有原因。过去的狗多数是吃屎尿污秽养大的,屎尿的秽气最重,人阳也最重。但狗活着的时候,秽气会被人阳压住,放不出来。但狗一死,人阳就散了,镇不住了。那狗血里积了一辈子的秽气就全发放出来。邪煞本就最怕秽气,被狗血一泼那还了得,所以才有狗血辟邪之说。
爷爷将这番话对他复述了一遍。
“你身上这些包,多半是因为压制秽气时产生的。”爷爷说道。
“那您有方法救我吗?”那人激动道。
舅舅想伸手去推开他,但是见他满身疙瘩,不敢接触他的身体,只好双手作出要打人的姿势,怒道:“你不是说不指望我爹救你吗?”
爷爷扯开舅舅,仍旧温和的对那人说道:“救的办法倒是有,就怕你不肯照做。”
那人如获救命稻草,双眼一亮,大声喊道:“只要您说出来,我肯定照做!”
爷爷看了看天,叹口气,说道:“狗咬了你,你吃了狗,这算扯平。但是它的怨气得不到释放。要想自救,你只有让它再咬回来。”
等到我们走出半里路了,我才问爷爷,他刚才说的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爷爷不着边际回答道:“他要是真心求我,不论我说什么还是会来找我的。”
“可是……那条狗不是已经被他和另外几个人分着吃了吗?怎么再咬他呢?”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爷爷淡然一笑:“这都不是问题。”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接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的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常山村的荷花塘边,叫我去接他。
我便提前离开,赶回家里。爸爸妈妈留在画眉吃了晚饭再回来。
到了晚上,妈妈带给我一个消息——那人在我走后不久又来找爷爷了。
我急忙询问具体情况。
妈妈说,舅舅见那人找来,非常气愤,千般万般驱赶他,他就是不走。爷爷本来就不愿搭理这些事了,虽然不驱赶他,但也不见他。后来舅舅恐吓那人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他的头,那人就耍赖了,一屁股坐在门外,装模作样的哭号,引得其他人来围观。爷爷只好出来解围。
“遇到这样无赖的人真没办法。”爸爸在旁插嘴道。
妈妈说,爷爷告诉那人,要让那条狗咬回来并不难,只要找到被他吃剩的狗骨头,从上颌和下颌各掰一颗狗牙,然后对准它生前咬过的伤口,用狗牙照着原来的痕迹再次将伤口划开,要见血才好。
我终于理解爷爷说“你只有让它再咬回来”的意思。
爸爸不屑道:“这样就能让他把身上那么的疙瘩治好?我才不信。依我看,你爷爷是怕那人纠缠到过年,胡乱编个谎言来敷衍他。让狗咬回来,这就算让它咬回来?”
妈妈说,那人千声谢万声谢,总算是走了。
“那能起作用吗?”我也不太相信。
妈妈说,我们也问了你爷爷。
“他怎么说?”
“你爷爷态度不明,只是淡淡的说,要自己用狗牙将愈合的伤口再次划开,还要见血,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有,狗骨头不一定找得到。”
说到这里,妈妈不自觉说起二奶奶家的狗是多么多么乖,又说起二奶奶以前是多么多么苦。二奶奶为了送儿子读大学,到处借债,什么都要省吃俭用。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好工作,二奶奶又天天夜夜操心。终于儿子在外渐渐好转了吧,她的眼睛又看不清东西了。
妈妈一说起这类事情就停不住。
好在这时候一个人进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她,她就说:“亮啊,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陪陪你爷爷啊。他的日子不多啦。”
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二奶奶的儿媳,我叫她做“玮姨”。玮姨是妈妈的娘家人,正是妈妈做媒介绍她嫁给二奶奶的儿子的。因为这层关系,她跟我妈关系非比一般,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遮遮掩掩。
妈妈见她来,忙邀她坐下,又去给她泡茶。
“要是茶叶茶,我就不喝了。有糖水茶的话就给我来一盅。”她一面说一面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你注意到你爷爷家门前那棵枣树没有?你小时候多半时候呆在画眉,我读中专之前也经常去你爷爷家,我记得那棵枣树呢。”她曾经读过医科中专。那时候中专非常吃香,并且包分配工作,她家里为此还大宴宾客。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参加过她的升学宴。
“注意到了啊。树老了。”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因为炎爹的话,我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精神一振。
“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她说道。
嗯?不是普通的树?”我惊讶道。我陪伴爷爷那么多年,从没发现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要说到这件事,恐怕你妈妈知道的都不如我多。你爷爷那棵枣树,可有来历了。”玮姨说道。
“一棵枣树能有什么来历?”
“我还是听我爸说的。大概一百二十多年前,画眉村有个大户人家生了一个小孩,这个小孩刚出生就生命垂危,刚从母体出来的时候一声都不哭,接生婆还以为孩子是死的。孩子的父母见孩子这样,认为养不了多久,就想遗弃。后来幸亏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拦住孩子的父母,说这个孩子是木命,五行恰巧又缺水,出生的季节也不好,正是万木凋零,加上时辰也不好,这才使这个孩子命陷危难。并不是孩子身体有先天不足症。算命先生劝他们留下这个孩子。”
“他们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吗?”
“他们当然不听。他们认为,即使孩子可以养活,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不如舍弃了这个,要下一个。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生十个八个,存活率远远不如现在高,最后一般只会留下四个五个。所以他们不在乎这一个。”
这不难理解,第一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第二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
“可是这跟枣树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你听我讲完嘛。可是,后来他们还是留下了这个孱弱的孩子。”
“为什么?”
“因为算命先生跟他们说,这样的孩子很难见,但是一旦遇见,如果不好好养着,就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就是说,如果那户人家遗弃了这个孩子,他们就要断绝香火。算命先生还给他们想办法,不知从哪里移植来一棵枣树,告诉那户人家要好生照顾那棵枣树。只要这枣树不死,他们家的孩子就不会出事。如果照顾不周让枣树死了,那么他们家的孩子也会死掉。算命先生还说,这都是因为上辈子欠了这个孩子太多,所以他这辈子找来了,要他们偿还上辈子欠的。既然他是找来的,就要好好照顾这棵枣树。你们对枣树替身照顾好了,他就不会找麻烦。”
“这就是爷爷门前的枣树?”我迫不及待问道。
玮姨笑道:“你等我讲完嘛。那大户人家的老爷对算命先生说,你说的那个‘找’,跟‘枣树’的‘枣’不一样啊。算命先生就跟他们解释说,相传炎黄时期的一个中秋时节,黄帝带领大臣、侍卫到野外狩猎。走到一个山谷的时候,又渴又饥又疲劳。突然,他们见到半山上有几棵大树,树上结着诱人的果实。大家连忙奔过去,抢先去采摘,吃起来酸中带甜,分外解渴,疲劳都被忘在了脑后。大家连声说好,但都不知其名,就请黄帝赐名。黄帝说,‘此果解了我们的饥劳之困,一路找来不容易,就叫它找吧!’后来苍颉造字时,根据该树有刺的特点,用刺的偏旁叠起来,创造了‘枣’字。所以呢,在渊源上,它们是同一个字。”
“枣树的枣字这样来的?真的假的啊?”我问道。
“传说嘛,谁知道真假?反正那户人家就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特别细心的照顾那棵枣树。”
“说来也奇怪哇,自从种了那棵枣树后,那个孩子渐渐壮实起来。但就是有一门不好,他的头发到了春天就拼命的长,并且黑得发亮,五六天要剪一次,不然要拖到地上去做扫帚。到了夏天长的速度就慢了,黑色也像正常人一样。到了秋天,头发就开始落,颜色变得枯黄。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就变成一个光头了!一般的枣树活过百来年没有问题,可是有一年它不再发芽,突然枯萎了。就在那年,五十多岁的平时还健旺的他也突然病倒,然后去世了。你爷爷家的枣树,就是由那棵枣树结了果,落了枣子在地上又生出的小苗移植过来的。”
这时,妈妈将一盅糖水茶端过来递给她。
“这个事情我还真一点也不知道呢。”妈妈说。
玮姨笑道:“你问你爹他也不会说啊。我们外家的人反而知道的多一些。”她将头调转过来,对我说:“所以说啊,现在那枣树不行了,你要那个一点……”她眨眨眼。
我勉强朝她笑笑,心里却灌了铅似的沉得胸口发疼。
“对了,今天遇到一个怪事。”玮姨将糖水茶放下,说道。
“什么怪事?”妈妈问道。
“九坨今天找到我家来,问我前些日子他吃掉的狗的骨头还能不能找到。我看他一身脓包,真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玮姨撇嘴道。
我这才知道,那个人原来叫九坨。这么古怪的名字。
妈妈问道:“他来找你?”
“是啊。我很纳闷,他来找狗骨头干什么?当初他吃完狗肉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杂碎,让我好一顿打扫。我说我把狗骨头通通丢火灶里烧了。我想这下他该走了吧。没想到他居然要去我家火灶里翻灰。他本来就有点赖子性格,我怕他纠缠,就让他自个儿去火灶找狗骨头。那骨头一烧,肯定都像木炭似的,碰一下就会成粉末。他找到也拿不走。后来他居然抓了一把犬齿出来,欢喜得不得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哪些是狗的上牙,哪些是下牙。我哪里知道?他高兴得像捡了一把金子,说不知道也没事,然后喜滋滋的走了。我看他那些脓包里的毒气侵入脑袋了,有点犯神经病。”
我正要说清缘由,见妈妈朝我使眼色,便忍住没说。玮姨是二奶奶的儿媳,跟她说这些确实有些欠妥。
玮姨喝完茶就走了。
我问妈妈:“九坨真要按照爷爷说的那样划破伤口?”
妈妈一面收拾茶盅一面漫不经心的说:“谁知道呢?”
有些事情不管你想不想知道,它都会像决堤的潮水一般淹没人群。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人们口口相传的速度时常让你惊讶。
傍晚的时候,人们就传开了——九坨发狗疯了!
有人赌咒发誓说,他看见九坨像狗一样流着涎水四处乱跑,眼睛发红,见人就咬。其状况跟二奶奶葬礼上那条突然发狂的狗类似。
又有人说,二奶奶的狗回来报仇了,因为有人看见九坨的腿上染了血,似乎就是那条狗生前咬过的地方流出的。
有人立即附和赞同,因为在九坨家里发现了好多狗的牙齿。
事情越传越离奇,到最后居然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九坨曾经得罪过二奶奶,二奶奶的狗为了报答主人在葬礼上咬伤了九坨,九坨一气之下将狗打死并吃了,死去的狗不安宁,现在来报复九坨。甚至有人说在九坨发狗疯前听到了激烈的狗吠声。
再后来,又听人说,村里几个年轻汉子已经将九坨抓住捆了起来。可是手指粗的麻绳根本捆不住他。几个人一商量,就用铁链将他套住,像栓狗那样将他困住。
也许是因为爷爷的原因,妈妈听了传说后坐立不安,叫我陪同去看看九坨。
九坨虽然跟我们是同村,但是由于我们这个村的人口比较多,村就被几座山分成了好几部分。每一个部分都有别称。最大的聚居区叫做“大屋里”,以“大屋里”为参照,正对“大屋里”的部分叫“对门屋里”,我们这部分在它后面,所以叫“后屋里”。九坨他们部分在侧翼,所以叫“侧屋里”。
从我们“后屋里”走到“侧屋里”,还要穿过几个有别称的小聚居区,加上路不怎么好走,耗时大概二十分钟。
在路上,妈妈告诉我,九坨的命其实很苦。他爸妈都是赌鬼,天天不离牌桌,很少管他。他出生的时候,他爸还在打牌。接生婆找到他爸,问孩子取什么名字。他爸拿出一张牌大喊:“九——坨——”
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他爸妈不管他生死,他只好自己养活自己。他年纪小的时候没办法靠劳力养活自己,所以经常偷别人家的东西填肚子。村里要是无故少了鸡鸭狗,百分之两百就会去找九坨算账。开始九坨还会害怕,渐渐就习惯了。失主找上来,骂他不还口,打他不还手。
习惯形成了就难改。他长大后隔几天不偷点东西就手痒痒,但是他从来不偷太贵重的东西。
二奶奶眼睛不好,行动又慢。所以九坨经常去偷二奶奶辛辛苦苦养大的家禽。二奶奶追不上,打不到,每次都气得半死却无可奈何。二奶奶送儿子读书本来就欠债,养点鸡鸭卖了还能换点油盐钱。九坨这一搅和,无疑是雪上加霜。
二奶奶跟九坨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上的。
所以,二奶奶的狗在葬礼上自然没有放过九坨。
九坨秉性就在这里摆着,他自然不会放过吃掉这条狗的借口,非得打死它了一饱口福。
一路聊着,我们来到了“侧屋里”。
看热闹的人不少,将九坨的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由于九坨平时的行为,围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不时听见有人兴奋的喊道:“九坨,咬他!咬他!”接着是一阵哄笑。
我和妈妈挤到门口,终于看见了脖子上套着锁链的九坨。他眼眶又红又肿,嘴角流着长涎水,浑身邋遢不堪。他的左腿的腿肚上有明显的血迹,料想那便是伤口的位置。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鸡毛。
探头一看,墙角有一只一动不动的公鸡。不知死活。
一个大人唆使身边的小孩将公鸡捉起来扔到九坨跟前去。那个大人说道:“小屁股,你信不?你九坨叔能吃活鸡呢。”
小孩撅起嘴反驳道:“怎么可能?鸡要拔毛煮熟了才能吃!”
大人坏笑道:“你九坨叔就像黄鼠狼一样吃活的。你知道不,我们附近的活鸡为什么经常不见了?就是被你九坨叔偷去吃了。他从来不吃煮熟的鸡。他连毛都吃掉,让别人抓不到把柄。”
妈妈拉住一位熟人询问情况。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凑了过来,抢着说:“依我看,是袁娭毑的狗找回来了。”
本来有些疲惫的九坨听到“袁娭毑的狗”这几个字,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学着狗吠声“汪汪汪”的乱叫。
围在门口的人们猝不及防,急忙往后让。就在他即将扑到人身上时,动作却停止了。铁链的长度不够。拉直的铁链一下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迸发出来,脸涨红如猪肝。
实际上,锁住铁链接口的锁和钥匙由一根细绳系在一起。只要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很轻易就能将铁链打开。可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人的身份,一味的呲着牙流着涎,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狗怎么知道用面前的钥匙打开锁?
刚才的小孩吓得哆嗦,竟然跑到墙角抓起那只不死不活的鸡,奋力扔向九坨。
九坨的眼神发生兴奋的光芒,跃身朝鸡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倒拿一个扫帚,一下将那只鸡捅出铁链的范围之外。九坨扑了个空。老婆婆刮了小孩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九坨叔是人,不是畜生。真把他当畜生看待,你就不怕他有一天吃了你?”
妈妈见这位婆婆明事理,并且刚才还抢着插话,便转而询问她:“九坨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是发狗疯,应该送到医院去打针才行啊。”
老婆婆把手一挥,说:“他不是发狗疯。”
妈妈说:“他不是被袁娭毑的狗咬过吗?也没听说事后打预防针啊。”
老婆婆道:“肯定不是。那天咬了好几个人呢。难道就他一个人发狗疯?袁娭毑的狗平时很温顺,也不像疯狗啊。我看呀,他是被狗咬伤魂了。”
“狗还能咬伤人的魂?”
“咬伤人的魂算什么!狗还咬吕洞宾呢!那吕洞宾是什么人物?他那肉身都羽化了,只剩一团精魂了,你咬得到?但狗能咬到!因为狗本身就是阴鬼体质。他的魂受了伤,收敛不住,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老婆婆的表情夸张而又虔诚。
她说狗是阴鬼体质,这点和爷爷之前说的“半阴半阳”倒是有几分相像。
末了,她叹一声,对妈妈说:“哎,可惜你爹不出来帮忙。不然袁娭毑的狗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九坨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了。”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好发表异议。妈妈也沉默以对。
“话可不能这么说。”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和蔼的老头,光头,眉毛很长,脚下穿着一双黑色深筒防水鞋。他应该是刚从水田里劳作回来。
妈妈拉我的衣袖:“快叫艾爹。艾爹,这是我儿子,长年在外,屋里的人不认得几个。”
我喊了一声:“艾爹。”
艾爹微笑示意。他一走近来,我就闻到久违的最原始的泥土气息。现在的人懒了,插秧的少了,抛秧的多了;下田除草的少了,岸边喷药的多了;施农家肥的少了,撒化肥的多了;用牛耕田的少了,用机器耕田的多了。特别是城市里,水泥将人跟泥分隔开来。生我们养我们的泥土,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只有很少的老人保持着最初的生活方式,已经熟悉了泥土的他们,一旦离开就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痛,如一株离了泥土滋养的植物。
村里有几个老人因为儿孙发了财,被接到城市里去享清福,可是都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被送了回来,形容枯槁,走几步路都喘气不止。当他们再次扛起锄头,在水田里踩上一圈,人立即重新鲜活起来。
艾爹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儿子在外省当市长了,他却坚持要留在这里种田。
“马岳云以前帮了这么多人,他得了什么?现在不帮也没话可说。何况,他可能帮过你们,你们却不晓得。不相信等九坨好了,你再问问他自己,看他自己怎么说!你现在要这么说可就是没良心。”艾爹打抱不平道。
我感激的朝他笑了笑。
艾爹说完那个老婆婆,又劝我们离开。他说:“现在的人都这样,你帮他许多次,他感激你。但是后面有一次没帮,他们就对你起气,不记得前面帮过的事情。你们在这里别听没用的闲话,免得生气。”
想想艾爹说的话,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想着以前跟爷爷一起的往事,艾爹的话更是让我想了许多。到最后,我又担心起爷爷来,倒不是担心爷爷的“绝情”引起别人闲话,而是担心九坨。是爷爷给九坨说的狗牙划伤的办法,如果九坨的疯病不能好的话,人们会不会说是爷爷害了他?
我家的房子是新建的楼房,时间稍比舅舅家晚一点。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睡在了土墙青瓦的老房子里,恍惚间似乎又觉得是睡在爷爷的老屋里,隔壁似乎还传来了爷爷打呼噜的声音……
第二天刚起床,就听见有人在喊我妈妈的名字。妈妈好像不在家,没人回应,我便回答了。
外面的人喊道:“亮,你妈妈去哪里了?听说侧屋里的九坨今天早上不见了!”
我顿时心中一惊。那么牢固的铁锁链,他是怎么挣脱逃走的?
我屋前屋后找了一遍,没看见妈妈的影子,料想她是去将军坡的菜地摘菜去了。我等不及她回来,自己先跑去侧屋里看看情况。
还是像上次一样,九坨家门前围了许多人。
我扒开人群凑上前去看,只见铁链胡乱仍在一旁,九坨原先呆的地方坑坑洼洼,仿佛这里曾经栓了一头烦躁不安的水牛。
外面有人唏嘘不已:“这发疯的九坨力气这么大!居然能从铁链里挣脱出来!”
另有一个人搭言道:“以前我们都看不起他,要是他现在记起谁的不好来,三两拳就能打死一个人吧!要是谁在外面碰到他,可要躲着点!”
先前那人打趣道:“九坨可不只小偷小摸,他到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对人家成年的女娃娃也流口水呢。你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叫你家媳妇以后要多注意下。对了,我今早见你媳妇走得急,好像是要回娘家吧?你怎么没事先跟你媳妇说说啊,免得她就在回娘家的路上碰到九坨啊!”
众人哄笑。
被取笑的人面红耳赤,朝众人指了一圈,吼道:“饥不择食,穷不择妻。他连女鬼都敢带回家来,还有哪个女人他不敢妄想的?别说我,你们都要小心。”说完,他转身急急的走了。
那人大笑道:“大家看看,他心虚了,怕是追他媳妇去了。”
这次大家都不笑了,纷纷四散而去。一位中年人对身后的小孩子喝道:“以后你跟你姐不要单独出来,遇到九坨要走远点。听见没有!”
见大家陆续离去,我也准备离开。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住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艾爹。他非得拉着我去他家喝杯茶,我不好意思推却,只好从命。他家里九坨家不远,两分钟就走到了。
“他们如果说你爷爷的不好,你千万别听。”艾爹一边说,一边给我倒茶。
“嗯。”我接过茶,连连点头。
“九坨那是自找的。要是说你爷爷故意不帮他,我第一个不同意。”艾爹在我对面坐下,他的手指间有跟我爷爷相似的烟熏黄。他身上的泥土气息还是那么重。“你刚才听到有人说九坨把女鬼带回家吧。”
“啊?我以为那人就这么随口一说,难道是真的?”我惊讶道。
“那次要不是你爷爷帮他,他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只是九坨自己可能不清楚,也可能清楚。”艾爹“哼”了一声。
“哦?还有这样的事?”我喝了一口茶。茶香浓厚。这里的茶叶都是自己上山采的,手工不一样,几乎每家每户的茶都不是一样的口味。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家泡的茶一般都比较浓厚。
艾爹将九坨和女鬼的事情给我娓娓道来。
大概是五六年前,具体是五年还是六年前已经记不清了。九坨和村里几个劳力在外地做建筑工程。他们的工地在一个比较偏僻的乡下。下雨的时候工地停工,他们几个便到处跑。他们发现这里有个奇怪的地方——土地庙特别多。
按照一般的习俗,一个村顶多供奉一个土地庙。而这里一个村就有十多座。
他们走近一看,这里的土地庙跟其他地方的土地庙还不一样。
常见的土地庙一般只有齐腰那么高,单臂那么宽,像是一个微型住房。这个微型住房没有门,对面就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也不另设分隔的房间。
可是这个地方的土地庙比“微型住房”还要小一倍,并且里面还另外隔出好几个房间,仿佛里面正经住着一户人家。里面没有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反而弄了好多更小的摆设,比如椅子,桌子,床等,甚至有时候可以看到电视机模型。
一般的土地庙前有插着的香,这里却没有。
他们中有一人要在庙前跪下,祈求庙里的菩萨保佑家人平安。他当时心想,不管这庙里有没有土地公公,至少也供着某个菩萨吧。求求菩萨总不是坏事。
他正要跪下去,立即被赶来的工头喊住。
工头厉声道:“你们怎么能乱拜庙呢!这是姑娘庙,你们知道不!”
那人不服气,反驳道:“姑娘庙也是庙,怎么就不能拜呢?”
工头说:“这姑娘庙可不是一般的庙,里面供奉的可不是什么仙女。这里的人有一种习俗,如果家里的姑娘在没有嫁娶之前去世了,就要建这样一座庙,让她们居住。你们看看,里面房子的格局布置得像新房,结婚要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如果路过的男人错拜了她的庙,她的阴魂就会跟上这个男人,直到把这个男人折磨死为止。这个男人死后就会跟她结为冥婚。你要是拜了,这个姑娘庙的主人就会跟上你!”
那人汗毛倒立,急忙躲得远远的。
这时,九坨站了出来,反驳道:“怎么可能呢?姑娘的家人明明知道她们阴魂不散会害到别人,为什么还要建姑娘庙呢?”
工头反问道:“喝中药的病人不是经常把熬剩的中药渣倒在很多人经过的路上吗?希望这样可以让自己身上的病痛分散到路人的身上去?这做法不是差不多吗?”
九坨哽住了。
从此之后,他们几个不再敢到处乱跑,就算停工了也聚在宿舍一起玩玩棋牌。
工程完成后,九坨他们准备回家。
就在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发现九坨不见了,到了快熄灯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工头忙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担心他被附近村民留在山上的陷阱或者猎物夹子困住。
工地周围的山找了个遍,没有发现九坨。
没有办法,工头只好叫人再去附近村庄里找。
结果,果然有人发现了九坨。不过他不在居民家里,而是在姑娘庙前烧纸。
找他的人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将他拉回工地。
大家都知道九坨去那里是什么意思,但是都不好戳穿他。
九坨的父母几乎不离桌边,家里没有什么余积,九坨自己的手也不太干净,臭骂早外扬了,所以到了结婚的年龄连个上门说媒的都没有,更别提自己去谈对象了。大家对他那点想法,除了同情也只有同情。
那天晚上,被拖回来的九坨显得有点兴奋,脸色少见的微红,像是喝多了酒。
大家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兴奋。
熄灯睡觉后,同宿舍的人听到九坨开始说胡话,念念叨叨的,好像在跟一个人说话。
一个老乡起来,去九坨的床边一摸,发现他发高烧了,身体一抽一抽,如同被捕上岸的虾。
老乡急忙叫醒其他人,又是敷毛巾又是灌汤水,还是不见好。无奈之下,几人决定,如果明早他还不好的话,大家走山路将九坨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治疗。
热心的老乡没再睡下,陪在他的床边。
九坨一直说着胡话,细细一听,仿佛是床边多了一个人。他似乎在劝“多了的那个人”随他一起回家。
老乡听得毛骨悚然,忙将刚刚睡下的同伴们叫醒,要他们陪在旁边壮胆。
最后,他们几人熬不住,纷纷趴在床边睡去。
第二天,是九坨叫醒了他们。
九坨一觉醒来,见这么多人围着他睡觉,非常诧异。他推醒老乡,问道:“你们怎么不在自己的床上,都跑到我这里来睡觉了?”
从工地回来之后,九坨性情大变,动不动就发火,经常跟人发生口角。他也懒了许多,不再出远门打工,天天腻在家里,一个人关上门就能呆上一整天,晚上有人串门也不让进。人消瘦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眼窝就深深的陷了下去,手指细得像竹签似的。
以前他偷窃的手段高明,人家虽然知道是他偷的,但是拿不到证据,只好坐在自家门外朝着九坨家的方向破口大骂。
但是那段时间他偷鸡的动作远远不如以前干净利落,等主人回来了他还没有抓住一只鸡,往往被人逮住,打个半死。
这样,他的身体就更差了,嘴唇发乌,四肢无力,两眼暗淡。还有未成年的小孩称半夜起来尿尿的时候,看见有不认识的女人从他家出入。小孩子半夜尿尿往往不愿意去厕所,而是就近到大门口叉开腿撒尿。所以那些话有些可信。
曾跟他一起在外打工的人将九坨拜姑娘庙的事情传播开来。村里议论纷纷,认为九坨将外地的女鬼带回了家。这也恰好解释了九坨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那时候,艾爹刚从儿子那里回来,听村人说了此事,暗暗为九坨担忧。
艾爹偷偷去了画眉村,找到爷爷,请求爷爷帮忙将来九坨家里的女鬼驱走。
艾爹说,他知道那时候爷爷已经开始拒绝参与此类事情。但是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求爷爷。
估计爷爷碍于艾爹的年龄,直接拒绝会让对方没有面子。于是爷爷借口说:“世上哪有这么多鬼?白日无谈人,谈人则害生。昏夜无说鬼,说鬼则怪至。九坨与女鬼的事,都是人们说出来的,并不存在。”
艾爹道:“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女鬼,但是有小孩看见,小孩的眼睛比较单纯,能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况且九坨性情大变,我还听说他偶尔会买一些女人的衣服回来,都是非常鲜艳的那种,乍一看还以为是寿衣。好吧,不管女鬼是不是真有,麻烦您去看看,九坨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性并不坏,您就帮帮忙吧。”
艾爹说,我爷爷没再搭话,只是一个劲的劝他喝茶。
艾爹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了,喝完茶便失望的离开了画眉村。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座山,山路的两边散落着几座坟墓。艾爹注意到,有的坟墓前面挂上了长长的招魂幡,路边还有飞溅过来的红色炮衣。他掰着指头一算,再过两天就是鬼节三月三了。
与七月半鬼节“开鬼门关”的说法不同,三月三的鬼节只是孤魂野鬼游荡最盛的日子。据说,平时眼浊的人在这一天也极易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艾爹这么一想,顿时觉得阴风阵阵,慌忙加快回家的脚步。
回家之后,艾爹心想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没有想到,两天之后的三月三的晚上发生了让他至今还迷惑不解的一幕。
比起人口来,侧屋里是常山村最少的。比起富裕来,侧屋里可是第一。论起原因,还是靠艾爹。他儿子在外做市长,自然也忘不了家乡。经过他儿子的帮助,侧屋里已经是水泥路通到了每家每户的门口。并且水泥路两边按照城市里那样立起了路灯,十点之前亮如白昼,十点过后,路灯渐渐变暗,过了十一点,路灯就只有淡黄的微光。这微光一直亮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让艾爹惊讶的一幕,正是发生在十一点后的路灯下。
三月三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但是没有入睡的艾爹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乡村的夜晚特别宁静,声音传得特别远。艾爹本没有起床的意愿,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说话声还在耳边悉悉索索,扰得他无心睡觉。
他爬起来,从窗户口往外看。只见淡黄的微光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他们俩在那里说话,好像在争论着什么。那男的一看就知道上了年纪,而女的年轻柔弱,所以艾爹肯定他们俩不是夫妻或者情侣。
既然不是夫妻或者情侣,他们干吗要偷偷的在这里说这么久的话呢?
他再仔细一看,那男的可不是画眉村的马岳云吗?
那女的面生,怎么看也不认识。肯定不是本村或者附近的人。艾爹眯起眼睛瞧了瞧女的身上穿的衣服,心中一紧,那不是前些日子九坨买回来的衣服吗?当时还纳闷九坨平白无故买什么女人的衣服呢,没想到还真是给“她”穿。
艾爹在惊恐之余,心底也升起一股暖意。马岳云表面没答应,却掩人耳目来帮助九坨。只不过马岳云不知道这一幕还是被他看见了。
艾爹说,当时的情形有点古怪。马岳云好像是这个女子的娘家人,和颜悦色,细声细气的劝说“她”。而这个女子似乎并不领情,声音比较大,看样子火气也比较大。
女子几次返身要回到九坨的家里去,马岳云都急忙绕到前面拦住,继续和颜悦色的劝说。
可是说了好久,似乎没有起到一点作用。连躲在窗户后面的艾爹都忍不住跺脚着急。
突然,马岳云脸色大变,指着那女子的鼻子大骂了一句什么话,声色俱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女子立刻垂眉低头,转身走了。
艾爹看着那女子依依不舍的朝与九坨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融化在夜幕中。
我问艾爹,我爷爷到底怎么骂那女子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骂人。
艾爹说他没有听清骂人的话,别说骂人的话,他们俩在路灯下争论的话也是一句都没有听清。艾爹完全靠看他们俩的表情猜测他们大概说的是什么。
后来,九坨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周围邻居的鸡鸭又开始丢了,没人能拿到证据,又开始了往常那样的指桑骂槐,将九坨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艾爹见九坨好起来,便又偷偷去感谢爷爷。
未料爷爷却惊讶道:“感谢我干什么?”
艾爹将三月三那天晚上的所见说了出来。
爷爷摇头道:“你肯定看错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呢。我早早的吃过晚饭就睡下了,哪里都没有去。”
艾爹本来想问问爷爷,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将那个女鬼赶走的,最后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可是爷爷这样回答他,让他只好将后面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最后,艾爹总结说:“所以无论谁说你爷爷怎么不近人情,你都不要听。尤其是在九坨这件事上。”
“您真的看清楚了吗?确定那天晚上的就是我爷爷?”我问道。
“当然。也许你爷爷不承认有他的苦衷。所以我也没有逼他一定要承认。”艾爹道。
“九坨自己知道吗?”
“我不确定他知道还是不知道。要说他呀,上次事情还算他可怜,这么大了还没有娶媳妇,男人到了生理年龄嘛,都会有想法。说到这次,他完全是自讨的。明明是很灵的狗,要不它怎么专拣那些人咬呢?他偏偏要去招惹。这次比上次还要可怜,但是我没再找你爷爷。”他摊开双手道。
“您也认为二奶奶的狗很灵?”我微微惊讶。
“我可不是胡说。很久以前哪,苏州有一个人买了一个大宅院,哪知道这里风水特别凶险。屋内百物无不成精作怪。比如井水涌出血来,门窗自己开关。那人非常害怕,请了道士做法驱妖。道士到了宅院,问,屋内哪里怪异?那人说,屋内各处都有怪异,只有堂前一只老猫最没有异状,天天就呆在石板上懒洋洋的晒太阳。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我问道。
艾爹诡异一笑,说:“猫当场站了起来,对那人作抱拳的样子,‘过奖!东家真是过奖!’”
我惊诧不已。
“你说,这些宠物能低估吗?
从艾爹家里出来,我看见猫就要绕开,生怕它突然说话。
一个疑问从心底浮出,如果二奶奶的狗有艾爹说的那么灵,那么即使爷爷没有说谎,九坨按照那种方式将伤口重新划开就能自救吗?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九坨出现了。不是被别人找到后押送回来的,而是他自己走回来的。他从文天村那条路上朝侧屋里走来时,村里的女人都迅速缩到了屋里,好像跑慢一点就会被九坨侵犯似的。缩回屋里的女人在门缝或者窗缝后面偷瞄由远及近的九坨,好像想以身涉险,看看九坨会不会真的像疯狗一样朝她扑过去。
估计此时的情景让很多人都想到了附近镇上发生的一件往事。
离我们这里最近的一个镇名叫马店。马店,顾名思义是卖马的店子。没错,在明清朝的时候,这里没有形成小镇,只有一个卖马的店子。为什么在这里卖马?因为这个马店的前身是驿站。
古代送信不像现在,贴个邮票就可以寄到全国各地,现在写信都觉得麻烦,不如打电话发短信方便。但是那个时候,信使只能骑马送信。但是马要吃喝,不能一直跑路,所以就有了驿站。信使在一个驿站出发,跑到下一个驿站的时候换一匹马再跑,这样可以提高效率。所以,一个驿站要备好几匹马。驿站的主人干脆在此地建起一个马店,给信使提供马匹的同时经营卖卖马匹的生意。
商人一多,就需要住的地方。于是,挨着这个马店又建起了一个客栈。就这样,马店慢慢由一个小小的驿站发展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小镇。
我要说的不是马店的形成过程,而是在马店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之前发生的一件怪事。
某年春天,马店旁边的客栈来了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妇,面容俊俏,身姿婀娜。这个女人身后跟着一只大狗,豺口狼牙,非常凶猛。一开始,周围的租客都很怕这个狗,不敢靠近半步,后来发现其实这狗的性格还蛮温顺。只不过,如果有男人要进这女人的房间,这狗就直立起来,撕衣咬人,气势汹汹;要是女人进呢,这狗就摇尾晃脑,表示欢迎。
周围租客都觉得这是条护卫女主人的好狗。
慢慢的,这女人跟客栈里的七姑八婆混熟了,互相串门聊天。很快别人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别人家养狗,拿些自己吃剩的东西随便打发即可。可是这女人不同,每到吃饭的时候,她就轻喊一声:“开饭啦。”然后那条狗趾高气昂地进入房间,坐在上座,这女人端上饭菜,让那条狗先吃。狗吃完以后女人才上座吃饭。
有一次,客栈一个仆人的老婆干完活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了,恰好路过这个女人的房间,听到里面有狗的叫声。她以为这个女人还没有睡觉,就从窗户缝隙里往里看。那时正是十五前后,月亮正圆,月光明朗。她发现那女人裸身躺着,狗则趴在她身上,像人一样,行夫妻之事。这个老婆子吓坏了,又听到女人说:“哎呀,你的毛太硬了,刺得人疼。”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说:“我已经累了,你怎么还不够啊?”果然,狗解人意,下床了。
老婆子在窗边捂住腹部,不敢笑出声来。
第二天,这老婆子就忙不迭地把这件八卦事到处传播,大家暗地嘲笑那个女人。
到了冬天的时候,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全身上下都是长毛,长得像猿猴似的。于是女人就丢掉不养。那条狗非常不满,绝食抗争了好几天。于是这件私情就更加明显,大家更加相信老婆子说的是真的了。
有另外一个老婆子跟这女人关系不错,就偷偷问她,你怎么把狗当丈夫啊。女人顿时双颊羞红,犹豫良久,皱着眉头说:“唉,这都是前世孽缘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刚开始考虑我嫁人的事情,我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变得疯疯癫癫。父母给啥都不吃,就想吃人的粪便,但父母肯定也不给啊。忽然有一天,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畜生了,你们还一定要我嫁人吗?连声音都不是我自己的。父母吓坏了,就问怎么回事。我继续说,我是谁谁谁,你们的女儿前世跟我有私情,后来关系渐渐变得生疏,她居然跟自己的丈夫一起害我命。我死后,向阎王告状。阎王怪我品行不好,将我转生为犬。你们这个女儿反倒好,因为改邪从贞,竟然转世仍然是人。我不服,再告状,阎王判我投生于你们家做犬,跟她做夫妻。这是因果报应啊!你的女儿如果嫁给他人,我必杀了她。说完了,我顿时扑倒在地。一会儿便苏醒了,旧病居然好了。”
“第二天清晨,家犬生了五只小狗,其中一个便是它。父母因为我的原因,本想将狗崽尽数坑杀,又因为这事荒诞,害死这么多条性命,有所不忍,便不杀了。次年,我十六岁,狗也长大了。我出门,狗必跟随。凡是有说媒的来我家,都几乎被这狗咬死。于是父母叫人用铁链拴住这狗,但是晚上这狗将链锁咬断,进入我的卧室,撕扯我的衣服,咬坏我的被子,但是不伤及我的皮肤。它这是向我父母示威。父母怕它咬死我,便不敢再找人说媒。这年秋天,我的父母都重病了,我的病又发作,发狂裸奔,别人无法制止。夜里睡在土室中,坚持不出来,惟狗相随。过了不久,父亲去世母亲康复,我又夜里裸奔。母亲追踪我,发现狗趴在我身上,行那苟且之事。老母亲气得几乎发疯,不久就抑郁而亡。亲人知道此事,都不把我当人来看,想平分我家的财产。想分我家产的亲戚们刚刚进门,那狗便将他们狂咬一顿,于是他们再也不敢进我家的门,那点家产也得以保留下来。我也变得更加疯疯癫癫,但是迷迷糊糊之中也知道狗是畜生,感觉非常耻辱。后来我的病痊愈了,寻思亲戚们尚且对我这样,还有谁愿意接受我呢?于是决意跟着这条狗过日子算了。我帮它洗净身上的污垢,给它做好吃的饭菜,把狗当作老公对待,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五年时间了。五年里我生了三胎,都不敢养。看来我只能这样隐忍的过完一辈子了。”
女人说完就开始哭。
老婆子戏谑她,问道:“跟狗做那事是不是就像跟人做一样啊?”
女人沉默许久,破涕而笑道:“今天遇到你这个痴婆子,我就不隐瞒了吧。跟人感觉怎样我不知道,我刚刚跟狗睡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患疯病期间,糊里糊涂,浑浑噩噩,没有多少感觉。病好之后,觉得这是耻辱,不敢见人。时间久了,慢慢感觉到愉悦,猜想强壮的男子也许还不及它的能耐,因此渐渐对它产生了爱恋之情,反而有些舍不得离开它了。但是这狗有很强的嫉妒心理,如果我见一个小孩可爱,上前抱了,晚上它就会咬我,伤口要好几天才能痊愈。不过它也从不亲近其他母狗,与我朝夕相守。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千万别说出去了,不然我更加不好意思见人。”
老婆子笑嘻嘻的走了。
第二天,那个女人离开了客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个马店的故事在村人中口口相传,不知道传递了几代人。
村里人将九坨当做疯狗看待,并且担忧他对村里的媳妇起心,这使得我不由自主就想到了曾经发生在马店的荒诞的故事。
以前听这个故事感觉怪怪的。现在回头想想,特别是眼见了九坨的事情,暗地里感觉我们平时是不是小觑了这些生灵。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挣脱了铁链又自己回来的九坨没有表现出一点攻击性。相反,他见了村里认识的人,主动上前打招呼,笑眯眯的。
但是躲在屋里的女人仍旧提心吊胆。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九坨身上的疙疙瘩瘩明显小了很多。但是原来的凹处颜色变得更深,乍一看九坨像是一个经历了许多年代的瓷器娃娃,那凹处就如瓷器表面出现的裂纹,一碰就会碎掉。
也许是之前的防备心太强,以至于九坨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对方的表情非常尴尬,不知道应该撒腿就跑,还是点头强笑。或许九坨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他人的异常反应并不在意,仍旧挨个向人家打招呼示意。
这时,艾爹走了出来,主动走向瓷器娃娃一样的九坨,兴高采烈的说道:“咦?你好像好了很多呀。怎么跑掉之前不告诉我一声?”
“跑掉?”九坨一愣,“我没有跑啊,我只是去了一趟画眉。”
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想到他是不是去找我爷爷了,于是急忙问道:“你是去找我爷爷了吗?”
九坨端详了我半天,最后一拍巴掌,笑道:“记起来了,呵呵呵,原来你是马师傅的外孙啊!”
艾爹代替我回答道:“是的。你去找马师傅了?”
九坨点头。
艾爹问:“你找他干什么?”
九坨眉毛一挑,说道:“找他干什么?找他道谢啊!”九坨撸起袖子,将他同样是瓷器一般的手臂给艾爹看,高兴道:“您看看,我身上的脓包都消退啦!这都得益于他老人家教给我的好方法。”
艾爹大为意外,问道:“他教你怎么做了?”
“是啊。他老人家叫我用袁娭毑的狗的牙齿划破皮肤,让它将怨气发泄出来。我照着试了,没想到果然这么有效。”九坨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以前干扰我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我也看不见了。”
我将信将疑。信的是九坨的表现,他的变化发生在我面前,不得不信。疑的是爷爷说从此不再涉及此类事件的话是不是真的。
除夕那天,我去舅舅家吃中年饭,忍不住问了爷爷关于九坨的事。虽然常山村与文天村还有画眉村仅仅几座山之隔,但是过年的习俗各不一样。我们常山村过早年饭,就是除夕那天一大早就吃年饭,开始过年。文天村过晚年饭,除夕当天的晚餐才宣告开始过年了。而爷爷那边的画眉村过的是中年饭,早饭还是往常那样随便吃一点,中午把大门关上,大吃一顿,然后放鞭炮重新开门,宣告新年来了。
所以我经常一天过两次年,在自己家吃了早年饭,再去爷爷家吃中年饭。
要是小时候,我在过年的头一天问这些事情,肯定要被爷爷批评。但是这次他似乎毫不在乎。
“我怎么会帮他呢?我答应了不再管这些事的。”爷爷笑道。
“可是他好了。”我不信。
“他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爷爷举起公筷问道。即使过年,他还是要用公筷。
“他是按照你说的方法做了才好的啊。”我不依不饶。
爷爷摆了摆公筷,说:“这里没有我半点功劳。九坨他好了,也是他的运气。我猜想,他原来变得疙疙瘩瘩,是因为中了狗身上的毒气,像毛仔,他一吃狗肉就燥热难受。只是九坨的体质对狗肉更敏感,所以变成了那副吓人的模样。他用哪个狗牙划开伤口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让他流点坏血出来,坏血流出来了,那些病痛自然就好了。”
“那他在家里像疯狗一样咬人又是怎么回事呢?连铁链都挣脱了。难道不是二奶奶的狗作怪吗?”我问道。
爷爷漫不经心道:“就像发高烧,那是人体的抵抗力正在跟病毒作斗争产生的热气。九坨也一样。坏血放出后,他的抵抗力可以跟病毒抗衡了。所以他像发高烧那样胡言乱语精神失常。至于铁链,他那天来感谢我的时候说了,那时候他已经好了,就像退了烧的人一样恢复了意识,所以用钥匙打开链子上的锁就行了呀。所以呢,这件事自始至终跟那条狗没有关系,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为了打发他走,胡乱说了一个法子,他误打误撞却治好了自己。”
虽然爷爷说得天衣无缝,但是我仍然不相信。特别是他用发高烧来打比方,更让我迷惑不已,爷爷什么时候把发高烧的原理研究得这么清楚了?说不定他事先就预备了借口,只等我或者别人来问。
不过这件事过后,九坨再次脱胎换骨,他不再偷偷摸摸,转而勤勤恳恳的劳作。他的家境随即好转,没多久,各地的媒人开始踏入他家的门槛了。可是,这时候九坨反而不着急了,将不辞劳苦赶来的媒人一一送回。
再后来,他居然养了一条狗!
且不说一年半后的事情,在这一年半之内,我又接连遇到几件怪事。为了不至于混乱,我将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说来。
九坨的事情过去不久后,我突然接到好友童守成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的灵魂出窍了!
童守成虽然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是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时我们电话联系得很少。我跟他只有在每年过年才能见上一面,说说小时候的趣事。他目前正在某海洋大学读博。
“二十多年来,我发现我错了,你才是对的。”等我一接通他的电话,他首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他语速极快的说:“我的灵魂出窍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他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至少暂时没事。”
“暂时没事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我的手上平白无故长了一个疱疹,疼得厉害。说是疱疹吧,又不太像。我去学校的医务室看了,医生也说不是疱疹。我问他不是疱疹是什么,医生居然说好像是烫伤。”
“你烫到自己了?”我问道。
“没啊!问题就在于我没有烫到自己啊!”他又有点急了,“我睡觉前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疱疹。我检查了床,没有别的东西,不可能烫到我。可是医生却告诉我说,这是烫伤的!”
“也许是在别处弄伤的吧,现在庸医太多,可能诊断错了。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一个女学生去校医院治牙疼,居然给治死了。还有一个产妇去生孩子,手术后居然发现肛门被缝起来了。”我不以为然。
“你听我说完。我刚刚回到宿舍,就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问我说,儿子,这几天你是不是感冒了?我说,没有啊,就是手背上莫名其妙长了一个泡,有点疼。我妈一听,不但不关心我,反而连连念阿弥陀佛。然后,我妈告诉我,昨天晚上村里一个老人去世了,我妈去灵堂悼念,坐在八仙桌后面的法师见我妈进来,停下念经,从桌上的香炉里抽出一根燃着的香,在我妈后面凭空点了一下,然后将香插了回去,继续念经。”
“他这是干什么?”我好奇的问道。
“我妈也很惊讶,就问法师刚才是干什么。法师说,这个老人刚死不久,有好多孤魂饿鬼来灵堂抢供品吃。刚才你身后也跟进来一个孩子。我见这个孩子比较面善,舍不得作法,这孩子伸手要拿桌上的供品,我就用香火烫了一下他的手背。我妈听了吓一跳,忙问孩子长什么模样。法师一一说来。我妈一听,说的不就是我儿子吗?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妈怕打扰我睡觉,就没有打电话。今天却打我的电话不通。我妈急得不得了,接连打我的电话,一直打到我回宿舍。我现在心里还打着鼓呢。你说这事怪不怪?”
且不说一年半后的事情,在这一年半之内,我又接连遇到几件怪事。为了不至于混乱,我将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说来。
九坨的事情过去不久后,我突然接到好友童守成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的灵魂出窍了!
童守成虽然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是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时我们电话联系得很少。我跟他只有在每年过年才能见上一面,说说小时候的趣事。他目前正在某海洋大学读博。
“二十多年来,我发现我错了,你才是对的。”等我一接通他的电话,他首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他语速极快的说:“我的灵魂出窍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他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至少暂时没事。”
“暂时没事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我的手上平白无故长了一个疱疹,疼得厉害。说是疱疹吧,又不太像。我去学校的医务室看了,医生也说不是疱疹。我问他不是疱疹是什么,医生居然说好像是烫伤。”
“你烫到自己了?”我问道。
“没啊!问题就在于我没有烫到自己啊!”他又有点急了,“我睡觉前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疱疹。我检查了床,没有别的东西,不可能烫到我。可是医生却告诉我说,这是烫伤的!”
“也许是在别处弄伤的吧,现在庸医太多,可能诊断错了。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一个女学生去校医院治牙疼,居然给治死了。还有一个产妇去生孩子,手术后居然发现肛门被缝起来了。”我不以为然。
“你听我说完。我刚刚回到宿舍,就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问我说,儿子,这几天你是不是感冒了?我说,没有啊,就是手背上莫名其妙长了一个泡,有点疼。我妈一听,不但不关心我,反而连连念阿弥陀佛。然后,我妈告诉我,昨天晚上村里一个老人去世了,我妈去灵堂悼念,坐在八仙桌后面的法师见我妈进来,停下念经,从桌上的香炉里抽出一根燃着的香,在我妈后面凭空点了一下,然后将香插了回去,继续念经。”
“他这是干什么?”我好奇的问道。
“我妈也很惊讶,就问法师刚才是干什么。法师说,这个老人刚死不久,有好多孤魂饿鬼来灵堂抢供品吃。刚才你身后也跟进来一个孩子。我见这个孩子比较面善,舍不得作法,这孩子伸手要拿桌上的供品,我就用香火烫了一下他的手背。我妈听了吓一跳,忙问孩子长什么模样。法师一一说来。我妈一听,说的不就是我儿子吗?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妈怕打扰我睡觉,就没有打电话。今天却打我的电话不通。我妈急得不得了,接连打我的电话,一直打到我回宿舍。我现在心里还打着鼓呢。你说这事怪不怪?”
我在电话这头连连撇嘴。
“我听村里老人说,只有身体虚弱的人才会让灵魂走散。你说说,我的灵魂怎么回去了呢?我是不是要出事啊?”从语句里可以听出,此刻的他已经是心急如焚。他不但扭转了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立场,而且对我曾经说过的话深信不疑。
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可以让一个人的观点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比另一个人在耳边聒噪几十年都有效。
“要不你回家一趟吧。”我提出建议。
“回家?回家有用吗?”
我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你奶奶弥留之际说过的话吗?也许那句话可以帮到你。”
童守成的奶奶去世之前,再三嘱咐家里人好好照顾一只瞎了眼睛的猫,并说这只猫不一般,可以为他们镇家守福,挡去厄运。
他的奶奶去世时,我和他都在旁边。他的奶奶平时积善行德,做了很多好事,村里村外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所以在她弥留之际,村里一半人过来了,将童守成的家里挤得满满当当。
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临死之人,不好好说些其他的遗言,偏偏对一只瞎了眼睛的猫念念不忘。
不过他的父亲依稀记得他的奶奶说过,他的奶奶的奶奶临死之前也说过要善待一只猫的遗言,并且那只猫也是瞎的。而他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曾说过同样的遗言,针对的同样是一只瞎猫。
童守成的父亲觉得奇怪,难道这瞎猫生下的猫仔也是瞎的?这猫世世代代就跟着奶奶辈们一起?可是这瞎猫不是童守成的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而是奶奶五十多岁的时候它自己跑来的。
即使疑问很多,童守成的父亲还是按照长辈的意思,好好对待着那只瞎猫。
可是童守成从来不相信这些,他认为这只瞎猫捉不了老鼠还要吃家里的饭菜,是个拖油瓶,三番两次要将它赶走。为此,那只猫没少挨他的打。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求那只猫?”童守成问道。
我说:“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信不信由你。”我本来想叫他去问问我爷爷,但是由于九坨的前车之鉴,我放弃了。
他嚷道:“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问题是现在没有猫了啊!上高中的时候,我有一次失手把它打死了。”
“你把它打死了?”我惊讶道。
我们上学的高中离家很远,极少回家。大学后就更甭说了。加上村里的猫有好几只,经常在各家各户之间窜来窜去,不是自家养的就极易混淆。猫的寿命一般有十七到十八年,我根本不知道他家的猫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唉,现在想起来也很后悔。算了吧。谢谢你了。”
挂上电话后,我没有多想,以为事情会就这样过去,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第二天,我又接到童守成的电话。那时他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我能从那边听到旁边有人说家乡话的声音,非常亲切的乡音。
他告诉我说,他决定去猫坟上看看,不然心里不得安宁。
猫坟是童守成的父亲建的,在童守成的奶奶的坟墓旁边。
从此之后,他每个晚上都给我打电话,说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来越来越离奇的事情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没想到的。我知道,他需要一个诉说的地方。
他说,他去猫坟上祭拜的时候,发现猫坟的墓碑上钉了一个木楔。墓碑的材质跟他奶奶的一样,都是青石板,只是形状相对小了许多。这样的话,那个木楔就显得多余而难看。
“那个木楔是谁钉上去的?”他问妈妈。他的妈妈在奶奶的墓碑前烧纸,一边烧着,一边念念叨叨的说着祖宗保佑之类的话。
妈妈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啊。”
“不会是村里的小孩子捣蛋吧?”他一手扶住猫坟的墓碑,另一手要去拔那个木楔。
“别动!”妈妈大喊一声。一阵山风吹过,将燃烧的纸钱卷到半空,然后又撒落下来,片片飞扬的纸灰如同秋季凋落的枯叶。
童守成一惊,手已经握在木楔上,却不敢多动。
“怎么了?”他看着妈妈,发现妈妈神色凝重。
“我听到了猫叫声。”妈妈神秘兮兮的小声道。
他侧耳倾听,只有山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不远处一条小溪哗哗的流水声。哪里有什么猫叫声?
“你听,它又叫了,好像是发情的猫。”妈妈的脑袋缓缓转到一个角度,似乎是沿着声源知道了猫在哪个方向。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到。”他松开手,护在耳边,细细聆听。
“它没叫了。”妈妈的脑袋回转到开始的角度,顺手将一张纸钱扔进火堆里。“奶奶保佑,奶奶保佑!成儿不懂事,您不要责怪,他是您的亲孙儿,比你的猫亲多了。要是它出来作怪,还请奶奶把它领回去。”
童守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个木楔。
回到家中,童守成的妈妈问家里其他人是否知道那个木楔来历。没想到童守成的大伯一口就应承下来,说:“是我事先叫做墓碑的石匠凿了一个孔,然后插上木楔的。我早就知道,成儿失手将猫打死,以后会受报应。”
此言一出,全家人顿时变色。童守成浑身一凉,耳边嗡嗡作响。
伯母急忙道:“你可别乱说话,会吓着成儿的。不就是一只猫嘛,哪里有这么邪乎!你平时没有荤菜就吃不下饭,难道也要受报应不成?”
大伯黯然道:“这只猫可不一般。我曾听妈说过,它是大有来头的。”
童守成的妈妈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胆战心惊问道:“来头?它有什么来头?我怎么没有听妈说起过呢?”
大伯道:“我十来岁的时候听妈说的,那时你还没到这边来,成儿还没有呢。成儿他爸都不一定知道。”
事实上,童守成的爸爸知道一些,不然他不会特意给无辜死去的猫建一个坟墓了,不过他知道的也不多。
伯母打断他,大声道:“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我都记得,那只瞎了眼的猫是在妈五十一岁寿辰时来家里的。那时候成儿和他妈已经在这了,你也三十多了,怎么是十来岁听说的呢?”
大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十来岁的时候,妈就跟我说过了,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肯定会有一只瞎了眼的猫到我家来。”
童守成战战兢兢问道:“奶奶怎么能未卜先知?我从来没有发现奶奶有这种能力啊!”
带着许多的疑问,他跟着大伯去了奶奶的娘家。老一辈的人生活范围很小,婚配一般发生在方圆不到百里的邻村邻乡,他的奶奶也是。他们花了不到一个上午就达到了奶奶的娘家。虽然自从奶奶去世后他们本家跟奶奶的娘家人已经很少走动,但还熟识。
奶奶娘家的人见他们突然造访,颇为意外。
与奶奶同一辈的老舅爷也去世了,接待他们的是两个表叔。
童守成的大伯问他们,是否记得太奶奶曾经养过一只瞎眼的猫,并是否听说过有关瞎猫的传闻。
令他们失望的是,两个表叔都称不知情。奶奶的奶奶,已经是前面三四辈的人,如今连坟墓都不记得在哪个山岭了,怎么会记得这些对他们来说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们无奈,只得一无所获地返回。
可是刚刚上路,一个表叔又从后面追了上来,拉他们俩回到他家里去。
原来表叔记起村里一个跟老舅爷同岁的老人,猜想或许那位老人知道一些。他便找到那位老人询问太奶奶与瞎猫的事情,没想到老人却说出很多他从来不知道的故事来。于是,他追上来叫童守成和他大伯回去。
他们俩大喜,又返回表叔家。
那个老人在表叔家候着,等他们进门刚坐下,老人不等他们发问就自己讲了起来。
“他们家太奶奶养的猫,我可是见过的,那可是一只了不得的猫呀!”老人的喉结非常突出,上下滚动。
“那猫是瞎的吗?”大伯迫不及待问道。
“瞎是瞎,但是那猫可是认了主的猫啊,比不瞎的猫还清白,还难得。”老人颤巍巍道。
“认了主?”大伯不明白老人的话。
“对。猫是很灵性的东西,要它认主可真难。太奶奶养它真是尽心,她和猫从来都不出门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靠外面人往屋里送。她不跟子孙一起住,就跟那只猫呆一起,也难怪猫就认了她做主。后来啊,有个土财主要把太奶奶的房子拆掉,说是风水先生堪出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土财主要把这块地留作祖坟地。太奶奶不肯。土财主就叫了一帮流氓地痞,强迫太奶奶搬走,不搬就强行砸房子。太奶奶抱着猫大哭了一场,猫也流泪了。我觉得瞎猫不会流泪的,别说瞎猫,就是一般猫也很少见流泪。但是那猫真的流泪了。所以我觉得那真是一只灵性的猫。”
“那她搬走了吗?”大伯问道。
“能不搬吗?太奶奶哭得没有眼泪了,就抱着猫从屋里出来了。一出门猫就怪叫不止,很快就死了。你们太奶奶求人在房子外挖了一个坑,把猫埋了。太奶奶亲自盖土,土盖完,人就不动了。当时我们村有好些人在边上,那时年纪很小的我也在,土财主叫来的流氓地痞也在,都看得很真切。太奶奶本来白白胖胖的,一死马上就灰败下去了,非常吓人。后来有人说,太奶奶应该早就死了的,有那猫在房里镇着,鬼就不敢进太奶奶家里勾魂。这可能也是太奶奶不跟自己儿孙一起住的原因。但是呢,一出房门,离了镇眼,那猫就镇不住了。那猫本来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的,但是拼了命给太奶奶挡了最后一下,就是希望它自己死在太奶奶前头,让太奶奶能亲手埋葬它。”
“那只猫死了?埋了?”童守成忍不住问道。之前听了大伯的话,他隐隐觉得奶奶们养着的猫或许是同一只,此时听老人说这边太奶奶养的猫死了,也算取消了一个心头疑问。不过接下来一个更加令他迷惑的疑问摆在眼前——既然这边太奶奶的瞎猫死掉了,那么,奶奶的瞎猫是从哪里来的呢?
“死了。埋了。”老人肯定的点点头。“我看着她盖上土的呢。”
大伯插言道:“那只瞎猫这么厉害?”然后他又小声自言自语:“难怪我妈临死前说那些话……”
童守成说,他大伯声音虽小,但是他都听见了,字字如针,针针扎在心上。
老人摆手道:“你可以别小看了猫啊。古书上说,左青龙,右白虎。猫就应着白虎呢,天生灵力极强,但却不是阳气,而是阴力。猫不受人控制,几近没有忠诚度可言。它虽然和你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拿你当冤大头,吃你的喝你的,还要你摸它逗它侍侯它,但甭指望它肯为你付出什么。要让猫真正对你家产生归属感,真正认你为主,那是件特别特别难的事。你说打它,揍它吧,坏了,它马上招来一大群帮手,把你阴了,你还不知道是它作的怪。但是一旦它认定了你为主,那可不得了啦。”至于怎么不得了,老人却没有往下说。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半杯茶,然后眨巴眨巴看不见的眼睛,不说话了。
手背上沉寂了几天的烫伤,此刻突然灼痛起来。童守成忍不住咝咝的吸气。
大伯见他有些异常,忙问道:“成儿,你怎么了?”
童守成说,那一刻,他几乎将牙齿咬出血来,但是仍然假装无碍的对大伯说:“没事没事。”那种痛感,是他高中时感受过的。一个高年级的痞气学生将燃着的香烟按在他的手腕上,那是对他拒绝交纳“保护费”的惩罚。
后来,他将爸爸的香烟偷出来,平静的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按在那只瞎猫的前腿上……
每次背起书包回校之前,他会学着痞气学生的模样,指着蜷缩的瞎猫,抖着腿说:“小心,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大伯见他鼻尖上渗出细密汗珠,担心的摸了摸他的手,说:“真没事?你都出汗了。”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
表叔也凑了过来,看见他的伤口,好奇道:“小伙子,你的手怎么了?”
“哦……在学校打开水时不小心烫到了。”他不想让表叔知道这伤口跟他们来访的关系,免得让他们担心自己带着晦气来的。
大伯带他来之前,再三交代过,切不可说明此行的目的。因为表叔也正为自家的事情烦恼。表叔前些日子得了一对双胞胎孙女,这本是喜事,但是双胞胎中有一个居然天生没有肛门。有个看风水的人偷偷告诉表叔说,这是他们家新建的房子的问题。在他们家新房没建起之前,那个地方是有一条老水沟的。那条老水沟已经在那里百年以上了。但是他们家新房建起之时,将老水沟的后半部分堵死了。这样,沟里的水就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双胞胎中有一个的排泄通道也被堵住了。
如果在以前,童守成肯定会说,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但是自己遇上怪事之后,他没有底气反驳。
他问大伯,那表叔怎么办呢?
大伯说,看风水的人叫他按照房子和水沟的位置画一张图,带着去附近的庙里祷告,然后想办法将老水沟重新引开,使它能够排水。这样可以保佑他孙女做手术平安顺利。
童守成问,那表叔的孙女好了吗?
大伯说,手术还没做呢,就这几天的事,所以你别提那些晦气事儿。表叔会忌讳的。
童守成心想,如果表叔孙女的事不是风水先生说的那样,那么人们的想象力真是不敢小觑。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表叔看了看他们俩。
童守成摇了摇头,看了大伯一眼。大伯也摇头。
一旁的老人虽然看不见,但是抿着干瘪的嘴,微笑的“看”着他们,仿佛是小学课堂上老师提问之后,知道答案却不敢举手回答的羞涩学生。这样的学生非得老师点名起立,然后才会得意洋洋的说出答案。
童守成原来就是这样的学生。他也因此得罪了另外一些学生。
“如果没有其他要问的,我就先送老人家回去了。”表叔扶起老人。
老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转而替之的是些许落寞。
童守成突然有些不忍,他觉得这样的老人已经很少有跟人聊天的机会,他猜测老人是期盼他们多问一些的。
表叔送完老人回来,笑呵呵道:“这个老人家有些激动呢。他好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了。他回去之后,高兴的对着鱼缸手舞足蹈。”
“鱼缸?”童守成诧异道。
“是啊。他也养宠物的,养鱼。不过不是金鱼,却是很少人当宠物养的鲤鱼。”
“养鲤鱼?”他更惊讶。农村人养鲤鱼都是为了吃的,这个老人却做宠物养。
表叔对他说:“讲起来跟我们家也有点渊源。他是在姑妈……也就是你奶奶五十一岁得到那只瞎猫那时候开始养鱼的。”
他和大伯再三谢过表叔,再次踏上归途。
童守成在电话里跟我说,这次回家发现乡村的一个大变化,就是养宠物的家庭越来越多,但是养猫做宠物的家庭几乎绝迹。以前养宠物的很少,并且绝大多数养的是猫。
想想也能理解,原来的一间间茅房,土房逐渐倒塌或者消失,现在一栋栋水泥楼房平地而起。那些老鼠上不了房梁,因为楼房没有房梁,也打不了地洞,因为地板都是水泥地。原来半夜恼人的老鼠吱吱叫声,现在听不到了。原来老鼠上房梁偷鱼偷肉,现在也不用提防了。
老鼠少了,养猫的就少了。
更多人选择了养狗,至少还能看门守家,或者养龟,希望它能带来财运。乡村人养这些重在实用,不像城市里那些寂寞的人,他们是为了寻伴。
“那个老人家居然养鲤鱼!不能吃不能喝的,还给自己带来麻烦。估计是老糊涂了。”大伯用嘲讽的口气说道。
“城里人养鱼的也不少。”童守成说道。但是他知道,城里人养鱼也是养些观赏性很强的金鱼,极少养鲤鱼的。
“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养鱼?”大伯仍旧鄙夷道。
他心想,或者老人也是为了寻伴吧?没有多余的钱买金鱼来养,就选择了乡村最常见的鱼类?
“哎,可惜没问出什么名堂。”大伯叹气道。
他本想帮老人辩解几句,听大伯这么一说,只好将话咽了回去。一时两人都没了新话题,只默默的走路。路两边是绵延起伏的小山。时值炎夏,远处的知了叫声沿着山的曲线像潮水一样漫延,将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淹没。
他和大伯刚进村口,就见他妈妈在前方招手呐喊。
“你们终于回来了!成儿,你爸出事了!”他妈妈脸色很暗,像是蒙了一层灰。
“我爸怎么了?”他心里一个咯噔。
大伯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好好说,别吓坏孩子了。”
他妈妈拉着他快步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出去不久,你爸就撞邪了。”
“撞什么邪?我爸还好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毕竟撞邪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现在浑身冰凉,跟个死人差不多,我给他捂了四床被子,现在还没见缓过劲儿来。”他妈妈抖抖瑟瑟说道。
这时,伯母急急忙忙走来,说道:“你们可算回来啦!快点回去看看,成儿他爸刚刚醒了。我刚给他灌了一碗姜汤。”
几个人急忙回家。
回到家中,童守成几乎不敢叫躺在床上的人做爸。他爸脸色死灰,眼神空洞,以前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皱纹,突然加深加粗了许多,瞬间老了十多岁。
大伯坐到床边,握住他爸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他爸说道:“让我喝口热水。”
大伯将床边的一杯热水递给他。
他爸喝了一口,说道:“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去了趟油站给摩托加油。加完油回来的时候,我突发其想,想顺路去妈的坟上看看。看完准备下山,经过一个林荫道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前方朝我招手。我想都没想就停下了。那个老太太什么也不说,就一屁股坐在了摩托后座上。顿时我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后脑勺有点发麻。我挂上档,一踩油门,摩托居然熄火了。这就怪了,我的摩托从来没有这样过啊。我又试了一次,摩托还是动不了。我心想,后座上的老太太不可能这么重,以至于摩托都拖不起吧。我换了二档,加大了油门,结果还是熄火。”他爸哽了一下,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然后呢?”大伯紧张的问道。
“然后我就劝那个老太太,劝她下车。但是她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这时,我身上感觉到的凉意更重了,像冰块贴着后背似的,牙齿都开始打颤。我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大骂道,‘你他妈给老子下车!老子的摩托都被你弄坏了!’听我这么一骂,老太太极不情愿的下了车。她一下车,我的摩托就像箭一样飙了出去!吓得我急忙减速。我朝反光镜里一看,天哪,路边哪有什么老太太!”
童守成的妈妈接口道:“我看到他爸回来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的,说,撞邪了,撞邪了。我骂他爸发疯说胡话,但是一摸他爸,手是冰凉冰凉的,额头是冰凉冰凉,背也是冰凉冰凉的。”
大伯眼珠子一转,低声道:“难道是碰到那死去的猫魂了?它故意在那里等着的?”
童守成心底一凉。老太太为什么要坐上爸爸的摩托?如果真像大伯说的那样,那么,它是不是要坐爸爸的摩托回到家里来?
伯母瞧了童守成一眼,拍了一下大伯的后背,说道:“你怎么尽瞎胡说?你不是用桃木楔子把猫的墓碑钉住了吗?钉住了它就出不来。既然都出不来,他爸怎么又会撞到呢?”说完,她又使劲朝大伯使眼色。
大伯后知后觉道:“哦哦,也是。说不定是别的什么东西。”
到了晚上,童守成洗完手脚准备睡觉时,窗外一个影子掠过。他看得真切,那影子显然是老人的,佝偻着身子,但是脚步非常轻快,如猫一般。他心中一个激灵。难道爸爸碰到的老太太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紧接着,他听到了敲门声。
片刻之后,他听到妈妈起床时弄出的悉悉索索声。他顿时睡意全无,慌忙趿着拖鞋走到门后,将耳朵贴在门上。
“二奶奶,您怎么来了?”他的妈妈轻声问道。
原来是二奶奶,他吁了一口气。这个二奶奶不是之前我说的二奶奶,而是童守成的行上亲戚。
“听说他在大姐的坟山上碰到鬼了?”二奶奶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二奶奶一直将童守成的奶奶成为“大姐”。奶奶生前跟她的关系不错。
“您来是为这事?”妈妈问道。
“哎,我是来告诉你啊。他碰到的可不是大姐……”二奶奶压抑着声音说道。
妈妈将二奶奶请进屋里,说道:“您先别说,别让我家成儿听到了。”
接着,他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移到了卧室。
他急忙轻轻打开门,见爸妈的卧室里灯亮着,门已经关上,便蹑手蹑足走到卧室门口,继续听他们说话。
他的妈妈问二奶奶道:“我们也怀疑不是妈的魂魄,如果是,他还认不出自己的妈么?我们怀疑是那个猫作祟呢。最近我们成儿遇到了怪事……”
“大姐的猫?不是不是。”
他通过门缝看见二奶奶连连摆手,脸上的皱纹如同远远看见的干涸的梯田一样一道又一道。
“不是?”妈妈一愣,回头看了床上躺着的爸爸一眼。爸爸从床上欠起虚弱的身子,将信将疑的看着二奶奶。
“肯定不是。你碰到的那个老太太,是七星村的吴老太。”二奶奶胸有成竹。
二奶奶说出了缘由。
原来一个月前,七星村吴老太在那里不幸遭遇车祸。当时车上包括司机一共坐了六个人。车祸发生后,五个人受了伤,只有吴老太一个人身亡。用二奶奶的话说,“人死就像灯灭,但是吴老太如同吹灭了但还冒着烟的灯,没完全熄灭透。也许她觉得六个人只有她一个死了,不甘心,想坐摩托回来。”
童守成将这件事转述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觉得一股寒气拔地而起,从脚底窜到头顶,一瞬间就浑身冰凉。
我早听说过亡人不情愿离开人间的事情。那是一个从事新闻记者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的。那位朋友在厦门一个报社上班。她不是厦门本地人,为了工作方便,她在厦门买了一套有点偏僻的房子,一家人都住了进去。但是家人住进去之后,一个接一个生病,从不间断。朋友邀请一个懂风水的人去看房。那人进屋后连连感叹:“你们能这样也算是有福之人了。”朋友不理解,说:“我们都够倒霉的了,怎么是有福的人呢?”那人说:“这房子里有两位亡灵,估计是原来的房主。”朋友的母亲听了叹息不已,说她曾经看见屋里有一个人,当时误认为是某个亲戚,想都没想就直唤名字。那个人一惊,顿时身影消失。朋友的母亲怕家人惊骇,就一直隐瞒着。后来朋友请人做法事超度,终于没有人再生病。
那位朋友向我提及这事的时候,还问我有没有其他预防的方法。朋友担心以后还会遇到类似的事。
其实我对这类事不太懂。但是我曾听老人说过,门前悬一明镜,可让亡去的亲人返回。亡者往往眷恋亲人,盘桓在亲人的居住地,不忍离去。当亡者进门时看到明镜中自己的影像,便可提醒它生死陌路,不要吓到后辈,亡者就会返身离去。
小时候乡下门楣上常见一块四方镜子,就是起到这个作用。现在倒是越来越少见了。
我安慰童守成说:“还好还好。幸亏不是那只猫作祟。”
他说:“是啊。幸亏不是那只猫。如果它要主动下山来找我,我可就无处可逃了。不过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虽然不是无处可逃,但是跟坐以待毙差不多。”
我说道:“钉在墓碑上的木楔肯定有什么作用的。你如果弄清了它的由来,可能就能揭晓关于这只瞎猫的谜团。”
他表示赞同。不过他对前景乐观不起来:“我那时候如此虐待它,经常打得它到处逃,就算我知道了它的秘密,它也不会饶过我。听奶奶娘家的老人说,那种瞎猫的灵力非常强大,报复起来肯定也是不择手段。”
我想起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过了几天,他的爸爸身体好起来了,劝他再去奶奶娘家走一趟。他的爸爸说,这几天身体虚弱,身体一弱,不干净的东西就敢来侵扰,他每个晚上都梦见瞎猫刚死的惨状。他的爸爸劝他无论如何也多去奶奶娘家几次,说不定就碰到好运气知道瞎猫的秘密了。
他想想也觉得多去几次比较好。他决定去奶奶的奶奶坟上拜祭一下,或许有效果。
这次他没有叫大伯陪着,而是孤身一个人去的。
到了奶奶娘家,还是表叔接待的他。表叔很高兴的告诉他,孙女的手术非常成功,多亏听了别人的话,将老水沟顺通了。
他虽然仍对表叔将老水沟与手术联系起来感到怀疑,但还是衷心表示祝贺。
他顺便问起了奶奶的奶奶的坟地。
表叔说早不记得了。
他叫表叔仔细想想。
表叔挠破了后脑皮也没能想起来。
他心想,自己爷爷的父亲的坟墓在哪里都不知道,别人又有几个记得?有言道富不过三代,看来亲缘记忆也难过三代。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位老人家,便向表叔询问老人家的住址。表叔告诉之后,他又孤身一人去找那位老人家。
老人家住得比较偏僻,是一个孤家大院。院子的围墙超过一人高,在这块地方,很少人将院子围起来。
他在院子的栅栏门口吆喝了几嗓子,里面没人回应。
栅栏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吱呀吱呀地开了。
老人不在,其他亲人也不在吗?他心想。或者,他没有亲人?
他走进院子,看见院子中央一口很大的铜制水缸。这样的铜制水缸显然有些年头,虽然大体上擦拭得干干净净,但是两边兽环的纹路里长着绿锈。何况现在也没有制造铜制水缸的厂家,人们用的都是土制水缸。
这么大的水缸干吗放在院子中央?
他走近水缸一看,里面游着两条鲤鱼,都有他的手臂那么长。水清清亮亮,只有缸底落着一层棉絮一般的渣滓。由于折射,缸底看起来要比实际浅很多,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从缸的外观和里面的水来看,主人对两条鲤鱼照料得非常周到。
可是细细一看,其中一条鲤鱼的头上很多伤口,白色的皮肉从黑色的皮肤下暴露出来,他都能感觉到鲤鱼的疼痛。
既然这么细心照顾鲤鱼,又怎么会让它造成这么多的伤口呢?
正在他盯着鲤鱼愣神的时候,老人家从外面进来了。老人家见了他,一点也不意外,热情的打招呼道:“嘿,你来啦!”
他尴尬道:“我叫了门,但是……”
老人家摆手道:“没事的,你坐下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问道:“我来问问您,太奶奶的坟墓在哪里。养瞎猫的太奶奶。”
“你表叔不知道?”
“他……”
老人家不等他回答,又说:“也是。都隔了两三代了,他哪里记得?”
“那么,您还记得吗?”
老人家爽快的说:“当然。我当然记得。虽然我不记得具体位置,但是我记得她埋在哪座山上。只要上了山,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坟墓在哪里。”
上山之后,他立刻明白老人家说那句话的意思了。
太奶奶的坟墓旁边也有一座小坟墓,小坟墓的墓碑上也钉着一个他见过的木楔。这是与其他坟墓最大的区别,所以一眼就能辨认。
老人家说:“这两个坟墓是后来搬迁过来的。”
“这个墓碑上也钉了木楔啊。”他凝神看着猫的坟墓。
“这是自然。木楔不钉不行,不然我家里的鲤鱼都养不活。”老人家呵呵笑道。
他大吃一惊,问道:“您知道这个木楔的作用?”
老人家点头。
“那它到底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老人家不回答他的问题,却抬手指着十多米开外的地方问道:“你先看看那边。”
他顺着老人家指着的方向看去。那里也有一座坟,虽然已经塌下去很多,却还像乡下倒扣的大锅那样。而围绕坟一圈长着间隙均匀的桃树。虽然这个时节没有桃花,但是乍一看上去,仍然觉得诡异非常。
他诧异道:“我只听说在坟前种植柳树柏树,没有见过种桃树的。”
老人家笑道:“如果坟里面的人能够抗议,她也不会同意在她的家周围种桃树。”说着说着,老人家就把“坟”说成了“家”。
他以前听长辈说起过,桃者为五木之精,也称仙木,有辟邪镇宅的作用。
这一带的居民凡是盖新房就用桃枝钉在房屋四角,以保家宅安宁,大吉大利;迎亲嫁娶,也用桃枝,意为婚姻美满,富贵平安;逢年过节,也要取桃枝挂门边,用来镇宅接福,节日祥和。
难道这座坟墓周围种桃树,也是因为这个?如果是这样,那么老人家又为什么要说坟墓里的人会抗议呢?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会同意?”他问道。
老人家呵呵一笑,说道:“这坟里埋着一个思念儿子的女人。她刚生下孩子不久就去世了。她死了之后,家里就一直不得安宁。孩子每到半夜就拼命哭,并且常常听到她生前的叹息声。有人说,是她回来了,她放不下刚生下的孩子。她丈夫为了不被她骚扰,就削了桃木楔,围着她的坟墓齐齐钉了一圈。从此之后,家里就恢复了平静,孩子半夜不哭了。第二年春天,这里就长出了一圈小桃树。”
“桃木楔是禁闭她的灵魂的?”他看着那座坟墓,突然可怜起坟墓的主人来。
“是啊。桃木钉在房屋四角,是从四面八方防止邪物进来。桃木钉在坟墓周围,是从四面八方堵住邪物,不让它出去。”
“原来这样……”他感慨不已。
老人家指着墓碑上的桃木楔,说道:“这个木楔也是类似的作用。”
“禁闭那只瞎猫的灵魂?”他暗暗吃惊。
老人家温和道:“是的。”老人家表面波澜不惊,如同一汪平静的池水,但是他总觉得这池水下面还有一条类似鲤鱼之类的东西,搅得底下激流暗涌。
“既然养了它,又为什么要在死后禁闭它呢?莫不是所有亡人曾经拥有的东西,死后也得一直拥有?”他猜测道。他的奶奶临死前,死活不愿儿女给她换上新衣服保全临终的体面。因为他奶奶知道,她去世之后,她曾经使用过的东西都得在出殡那天烧掉,好让她“在那边”依然能用到。她舍不得浪费新衣服,想将它留给活着的人。难道禁闭这只猫的灵魂,就是为了让它“在那边”依然陪着曾经的主人?
老人家说道:“这就要讲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大概两百多年前,有一个人去拜访远亲,傍晚时候路过一家客店,便决定歇脚一晚,第二天再赶路。客店老板热心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却被床板上的一个硬物硌得生疼。她爬起来一看,原来床板上钉着一个桃木楔子。她想把楔子拔掉,手刚碰到楔子就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房间的光线暗了许多。她回头一看,窗边站着一个瘦弱女子,脸色惨白。正是那个女子挡住了月光。她吓得夺门而出,急忙叫来了客店老板。等老板点着灯笼来到这个房间,那个女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老板却说,今晚除了她再没有女客人住房。”
这时一阵风吹过,风不凉,但是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她问老板,店里是不是养了猫?老板说,没有猫,狗倒是有一条,这店本来就在人少的地方,阳气不盛,养猫怕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养狗至少还能防小偷。她见老板这么说,便疑心是自己眼花耳鸣,一时产生了错觉。老板安抚了她一番,提着灯笼正要离去,她又问道,老板,可是床上有个跳出来的木楔子,睡觉的时候硌人呢,我可以把它拔掉吧?老板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大变,惊恐道,万万不可!她见老板如此,知道他有事情瞒着。老板也见自己已经露出破绽,便无可奈何解释道,这位女客官,平时这个房子我是不租给别人住的。今天其他房已经客满,我也是没办法才让你住这里的。实话实说吧,建客栈之前,这里是一片荒废的坟地。客栈建好之后,我经常看到这个房间里有个女人身影晃动。我为了客源生意,不敢声张,偷偷叫一个道士来看,那个道士叫我在床边上钉了一个桃木楔子。后来果然不见身影了。”老人家指着猫坟的木楔子,给他造成一种这就是曾经钉在床板上的木楔子的错觉。
他记起,妈妈给奶奶烧纸时也说听到了猫叫声。
“老板说,不过我真没听见过猫叫。这个女人便说,老板,既然这里曾经是荒坟地,那么这下面也许有尸骨。与其天天关着这间房,还不如顺着木楔子挖下去,如果挖到了尸骨,就发发善心帮忙收殓。这可是行善积福的事。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在外面可管不住我的嘴巴,把这件事传到外面,弄得人尽皆知,看你的客栈还怎么做生意!老板只好答应她。”
“老板挖了?”他问道。
老人家点头:“他们从木楔子的位置往下挖,果然挖到一具棺材。他们心想将棺材移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行了。可是他们抬着棺材找地方埋的时候,棺材里面突然有了响动!帮忙的人以为诈尸,吓得丢了工具就逃,只恨爹娘没有多生出一条腿来。还是那个女人有主见,好说歹说,并且允诺事成之后将随身带的盘缠平分给大家。那几个抬棺材的人终于回到原地,鼓起勇气撬开了棺材盖。棺材里的尸体没有复活,但是,尸体的边上居然蜷缩着一只猫。正是它在棺材里弄出的响动。它从棺材里跳出来,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脚上。这时人们才发现这是一只瞎猫。也许是在阴暗的棺材里呆得太久——谁都不知道它呆了多久——它的眼睛因此失明了。”
“瞎猫?”他本想等老人家说完了再发问,但是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了。
老人家拧眉道:“嗯。它跑得跌跌撞撞,完全没有方向。人们以为它看不见,就不会跑太远。所以没人拦住它。等他们将棺材重新入了土再来寻这只猫时,它已经不见了踪影。”
“它跑到哪儿去了?”
“谁知道呢?事隔几十年以后,那个女人……哦,这个时候应该说‘那个老婆婆’,她再次见到了那只瞎猫,那是在她的五十一岁寿宴上。”
“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他指着老人家,没有把话说下去。
老人家也没有多说,颔首道:“正是。”
不用老人家说,他就已经答案,但是老人家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一怔,半天没有再说话。
老人家也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地听着风被树枝划破的嘶哑声。
过了许久,老人家突然站立不住,往前倾倒。童守成回过神来,急忙扶住他。
老人家虚弱的笑了笑,笑容被过多的皱纹弄得四分五裂。童守成说,那情形就像几个人的笑容挤到了一张脸上。
“身子骨不行了。”老人家摇头。
他便扶着老人家下山。
下山的途中,他问道:“上次我和大伯过来问您,您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件事呢?”
老人家叹气道:“我以为你们随便问问,便没有多说。这次看到你找到我家来,知道上次你们肯定没有说透,你们肯定遇到麻烦了,我才跟你说起这些。”
“是啊。”接着,他将自己遇到的诡异事件娓娓道来。
老人家听完,站定了很认真的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我为什么知道桃木楔子的事情呢?”
他问道:“听这边的太奶奶说的?”
老人家点头,又问:“可是太奶奶为什么要跟我提起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养鲤鱼吗?”
他摇头。
老人家苦笑道:“因为我曾经像你一样,虐待过那只瞎猫。”
如果说他对老人家第一次见面那些神神秘秘的感觉有所预料的话,那么,老人家刚才说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童守成对我说,当老人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感觉皮肤上有无数的沙子在跳跃,使得他全身发麻。
“很惊讶吧?”老人家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竟然有些得意,好像他的本意就是要让他大吃一惊。仿佛一个小孩子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坏事,当被人发现的时候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炫耀。
他耸肩:“完全想不到……”
老人家往前迈步,道:“你看见我家院子里的鲤鱼了吧,是不是奇怪我要养鲤鱼?我养那些鲤鱼,是为了避免那只瞎猫报复。”
“报复?”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过,猫是一种灵宠。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有印象?年轻人记性就是好!但是我那话没有说完呢。鲤鱼也是一种灵宠。我对你说了,左青龙右白虎。猫对应白虎,鲤鱼就对应青龙呢。要不然怎么说‘鲤鱼跳龙门’呢?是不?”
他想了想,点点头。
“鲤鱼能当替身挡劫!那是真正的挡劫,挡过一劫,就消去一劫,跟茅山术的骗劫不同。茅山有一种搞法,能让你的劫数错过一世,但下一世劫来得更重。”
看来,这位老人家为了避免瞎猫的报复花了不少心思。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不过这很好的解释了他先前的诸多疑问。
“也许你像我一样,开始并不相信这些。”
他点头。
老人家微笑道:“我开始不信。那时候我糊涂不懂事,在你表叔的太奶奶还在世时,我经常打那只猫。虽然那时我已经听说了木楔子的故事。因为它是瞎的,逃跑的时候经常撞到墙壁或者树干,那时的我觉得很好玩,比其他猫好玩多了。等到你表叔的太奶奶出了门突然死亡后,我非常惶恐。它临死的离奇举动让周围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有人说它是认了主的灵宠,具有非常强大的阴力。我想它能用那样的灵力报恩,也就有同样的灵力报仇。”前面的路比较崎岖,老人家走得吃力,但仍然继续说了下来。
“所以你养了鲤鱼?”他问道。
“没有。”老人家摇头,“那时我还心存侥幸。随后我遇到很多诡异事件,比如说,睡觉前发现被单有猫尿的气味,米缸里发现小颗粒的猫屎。”
“那有可能是瞎猫生前的同伴作祟。”他打断道。
“那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我觉得它还没走,要随时随地报复我。后来我上山砍柴,那时候不像现在用煤气用电,烧饭炒菜都却不了柴火。以前我总能避免被刺挂到,后来我经常在砍柴的时候没有痛感,但是回家一看,手掌手背很多被猫挠过的痕迹,疼得要命。”老人家说到这里,嘴里“咝咝”的吸气,仿佛此刻他的手上还能感觉到那种要命的疼痛。
“刚被刺挂到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的,或者不会很痛。也许是你的心理作用在作怪。”他辩解道。
老人家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你奶奶帮忙。你奶奶告诉我说,这边太奶奶说过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在猫的墓碑上钉一个桃木楔子。”
“就像当初发现那个装有瞎猫的棺材一样?”他问道。
“是的。”
“我奶奶养的猫也钉了桃木楔子,为什么我还是会出现这些古怪的现象?”他忧心忡忡。
“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或者调皮的小孩子动了那个木楔子吧。”老人家猜测道。
他心想,这以前倒是没有考虑过。
老人家又说:“我就是怕桃木楔子不够保险,才养了那两条鲤鱼。”
童守成问我,有没有老人家说的那种可能。
这让我想起关于自己的一件事来。
我爸爸告诉我说,我刚出生时,爸爸拎着喜糖和鞭炮去爷爷家报喜。爷爷懂些生辰八字,领了喜糖便问我的出生时辰。爸爸报上时辰之后,爷爷沉吟了片刻,然后急急地劝我爸回家看看,说是我有“急救关”。
爸爸问是什么“急救关”。
爷爷说,小外孙的左手没长好,但是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所以叫爸爸赶快先回去看看。如果预测错误那就好。如果预测是正确的,那就要想一些办法治理。
爸爸怎么也不相信爷爷在没见过我的情况下能有这样的推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爸爸还是忐忑不安的回家来看刚刚出生的我。拆开襁褓一看,果然如爷爷所说!我的左手掌朝外翻,无法转向内,如同被一股力量拧着。
后来爷爷亲自找到一棵长了七年的桃树,取其主干做了一个桃木符。桃木符插在我家米缸旁边。早晚淘米的时候,妈妈按爷爷吩咐将淘米水倒在桃木符下面,像灌溉树苗一样。仿佛它要在我家米缸旁生根发芽。
我的手也好了。
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拔了它当剑玩,与村里玩伴乒乒乓乓的打斗。到了晚上写家庭作业时,我的左手开始剧痛,仿佛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拧住我的手,要将手拧成麻花,我根本无法完成作业。妈妈还以为我是在玩闹的过程中被小朋友打到了,擦了点热酒了事。
直到做饭的时候,妈妈才发现桃木符不见了,急的团团转。
我告诉说,我把“剑”扔在外面了。
妈妈将我狠狠骂了一通,连夜跟着爸爸四处寻找,所幸两三个小时之后就找到了。
桃木符插回原地,妈妈恭恭敬敬向它道歉,并依旧早晚“灌溉”淘米水。
我的左手疼了一个星期之后渐渐恢复。
在我满十二岁那天,生肖刚好一个轮回,妈妈将桃木符拔出,放到了楼上。爷爷早说过,过了十二岁就不用供奉它了。
又过了十多年,我偶然发现还放在楼上的它,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妈妈说:“放在这里碍事,不如劈开当柴烧得了。”
妈妈怒视我,大声道:“它就是你,你就是它。你说这可以吗!”
我顿时哑然。
我根据这段生活经历给出回答:“那位老人家的猜测不无道理。也许起因就是一个小孩子由于好奇触动了那个木楔子,后来被那个小孩或者别的人将木楔子插回了原处。”然后,我对他说出了我的那段诡异经历。
童守成道:“你的意思是,墓碑上的桃木楔子被好奇的小孩子动了,甚至拔了,所以我才会遇到这一连串的怪事?但是在那只瞎猫还来不及报复我之前,那个小孩子或者别人将桃木楔子恢复了原状?”
我不十分肯定的说:“大概是这样。”
“那我之前做的都是多余的?”
“不全然是。至少这段时间你开始认识到错误了。你开始有怜悯小宠物的心。”
“你说,它以后还会来找我吗?我要不要像那位老人家一样,养几条鲤鱼帮我挡灾挡劫?他说,左青龙右白虎。猫应白虎,鲤鱼就应青龙呢。”
我突然记起,我家桃木符上写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开头六个字似乎就是“左青龙,右白虎”。
不等我回应,他就急匆匆的挂了电话。
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又打来了。他的语气显得非常失望:“哎,那鲤鱼不是一般人能养成的。不能认主的鲤鱼养了也白养。”
“鲤鱼认主?”
“那位老人家说,鲤鱼虽然是非常好的灵宠,但有一条极其苛刻的规定,使它成为最难养的灵宠。灵鲤必须要从一年龄养起,养足十年,天天亲自喂食,换水,并念经给它听,这样才能通灵!并且一人一次只能养一条!且不说十年的鱼很难活,就算活到十年,你差一天断了供养,它也不能成事!最多是开智,认识你而已,对家宅的贡献也只能和龟相同,甚至还不如龟。”
“那他的鲤鱼岂不是花了好几个十年?”我非常惊诧。这得有多大的负罪感才能使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做这些枯燥活儿啊!也许是他亲眼看见太奶奶和瞎猫临死的一幕,心里受了莫大的刺激!
“是。那瞎猫死后,他的一辈子等于跟着完结了,后面的时间都用来养鲤鱼了,以至于他的亲人忍受不了,都离开了他。我可做不到他那样。”他闷闷道。
我帮不了他,只能说些宽慰话。
当天晚上,他回到了家,再次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亮,那个高中同学今天居然来给我道歉了。他长得比高中时候还蛮横,但是今天变了人似的低声下气给我道歉。”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惊讶。
“谁呀?哪个同学?”我迷惑道。
“就是高中常常欺负我,找我要钱的那个老油条子。”
我想起了那个差点被遗忘的调皮捣蛋的同学。我说:“他还没毕业不是就被抓起来了吗?现在出来啦?改过悔新啦?”
“关了又放了。我从表叔那里回来的路上被他看见了。我没跟他打招呼,他也没跟我打招呼。他一路尾随我,不远不近。我还担心呢,他是不是又要打我?或者找我麻烦?”
“结果呢?”我问道。
“结果我刚进家门,他就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心想都到家里了,不用怕他,就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见我回答,冷不丁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说要给我道歉。”
“有这么道歉的?”我将信将疑。
“我也很奇怪。后来弄清楚,原来不久前他的儿子被人家捅死了。他说他的儿子是被他带坏的,经常在学校里抢别人的东西。很多老师家长告状,他都充耳不闻。后来一个经常被他儿子抢的,平时看起来厚厚道道的低年级学生在一次被抢过程中突然发狂,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三棱刀,捅进了他儿子的身体……”
“哎……”我叹息不已。
“他说他不恨那个捅死他儿子的学生,他只恨自己。从那之后,他见到曾经被他欺负过的人都要去道歉,有时候还主动问到别人家里去道歉。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想儿子想得发疯了。”
我突然机灵一动,问道:“那你还记恨他吗?”
他回答道:“也许之前还一直耿耿于怀,但是见他跪在面前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他也挺可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得了。”
“那么,你也去向那只瞎猫道歉吧。”我说道。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我明天就去吧。”
后来他告诉我,亲自去猫坟上道歉之后,身边的诡异事情突然消失了。手上的伤痕很快愈合了,再也没有痛过了,但是伤口位置留下一个白斑点,平时看不见,只有对着灯光的时候才能看到。
他回到了学校,再次去那个医务室。接待他的还是那个医生。他把手伸给医生看。医生说,这是猫的挠伤,没有大碍,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
童守成的事情过去不久,我也请假回了一趟老家。请假的缘由之一是最近工作太累,需要调整休息,其二是鼻子流血的症状复发。妈妈说要将一种名叫“丝毛筋”的野草根跟瘦肉煮在一起,然后和汤喝了。这样对治疗鼻子流血很有效。我小时候流鼻血她给我煮过,但是我记忆不深。
我下火车的时候,天还没亮。坐了最早的一班公交车,然后走了一小段山路,就来到了村口。这时还有稀稀落落的公鸡打鸣声,太阳刚从我家对面那座山头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蛋黄。
刚走到我家地坪里,我就看见一个陌生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卑躬屈膝的模样。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我正想上前询问,就看见我妈妈手持一个茶盅走了出来。陌生男子急忙张开小布袋。
白色小颗粒从茶盅里倾泻出来,原来是米。
这男子是要饭的?虽然他有几分乞讨的可怜表情,但是他衣着鲜光,皮鞋锃亮,完全不像是穷到没饭吃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多了,一点点就够了。”那男子制止妈妈继续倒米,收起了小布袋。
我更疑虑了。哪有向人乞讨还怕人家给多了的?
“这就够了?”妈妈关切的问道。
今天妈妈也表现不正常。村里偶尔有乞讨的人经过,妈妈见乞讨者手足健全便会很不耐烦,甚至当面责怪人家有劳动力为什么不自己养活自己,只有遇到年迈或者年幼或者残疾才会好脸色相待。
可是这男子正处壮年,也看不出哪里残疾。
“够了够了。这么早打扰,真不好意思。”那男子道过谢,往我们邻居家走去。他边走边唱一首奇怪的歌谣:
“一七天堂。
二七地堂。
三七神堂。
四七凡间走一趟。
五七阎王。
六七鬼堂。
七七永不还阳……”
他唱得并不怎样,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但我仍然听得出了神。直到妈妈看见我,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我才从中回过神来。
妈妈把我拉进屋,嘘寒问短,把我看了又看,好像我变化了许多,要确认我是不是她儿子似的。
我将行李箱往墙边一搁,问道:“刚刚那个人是叫花子吗?”
妈妈望了一眼门外,将食指立在嘴前:“嘘——”
见她如此神秘兮兮,我顿时缩了缩脖子,也朝外看了一眼。那个男子自然是看不见了。
“怎么啦?”我小声道。
妈妈不说话,将门掩上。这时,我看见伴随我许多年的桃木符居然就放在门后的角落里,上方已经有了一道比较明显的裂痕。
妈妈这才放下心来跟我说:“你听到他唱的歌谣没有?”妈妈把声音压得很低,以至于对面的我听起来都比较费力。加上门掩上后房间里比较暗,而那个古怪的桃木符躲在门后的角落,像是有意蜷缩的小孩子,我顿时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它们摸不到看不见,但是隐隐能够闻得到。
“听到了,但是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东西。”
“那是送人上路的白歌。”
我知道白歌的意思。我们这里把喜事叫做红事,亡人的事叫做白事。白歌就是唱歌死人听的歌,有时候又称之为“孝歌”。孝歌中多是讲述亡者生前的一些主要事迹,在葬礼上由道士唱出来,主要是纪念的意义,但是歌中也夹杂很多劝慰亡者安息的话。
“白歌不是在奠堂里唱吗?他怎么在路上唱?他又为什么找你讨米?”我不能理解。
妈妈又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嘘”了一声,小声道:“别这么大声。小心被什么东西听到。”
“他已经走了。”我说道。
“他是走了,我知道,但是还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许还没走。”妈妈担忧道。
“看不见的东西?”虽然妈妈说看不见,我仍旧朝房间各个角落瞄来瞄去。
妈妈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说道:“他来讨米,是因为他的父亲去世了,但是去世的日子不撞七。有句话说,祖先不撞七,子孙没饭吃。唯一化解的方法是讨‘百家米’,就是讨一百户人家的米,弄在一起煮了吃。这样才能保佑他们平安。”
我还是不懂:“撞七?撞什么七?”
妈妈说:“撞七就是从老人去世的那天算起,往后推七天,看能不能撞在有七字的日子上,比如初七,十七,二十七。如果没有撞到,就再往后推七天,继续算。一直算到七七四十九天,七次都没有撞七,那就很不吉利,子孙们会遇到大难。”
方圆百里几乎年年有去世的老人,但是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撞七”的说法,更不曾见有人像刚才那个人一样讨“百家米”。我问道:“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呢?”
妈妈道:“当然难见到啊。一般来说七个七怎么也会撞到一个,七个都撞不到的,本来就是少。正是因为少,又偏偏遇上了,才要这样。”
我在心里随便选了几个日子算了一下,都能撞上七。一时之间,还真算不出哪个日子撞不到七。
没等我继续往下算,妈妈又一脸谨慎的说:“他爹不撞七,这跟他干的不干净的活儿有关系。我在这里跟你说,你别往外讲。但是好多人都私底下说过,这是给他们家的报应呢。”
“不干净的活儿?”
“他专门掘人家的祖坟。”
“盗墓?”我心中一惊,以前只在许多盗墓小说中见到“摸金校尉”这个行当,没想到身边还有这样的人。
“嗯。我听他们家的亲戚说,他们家早就要招报应,但是被他使了个什么法子挡住了。后来那个法子失灵了还是怎么的,就把他爹给整坏了。”
“是用挡煞的法子吗?”因为距离童守成的事情不久,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挡煞”这个词。
妈妈点头道:“也许是的吧,我不是太清楚。但是后面的事情我就比较清楚了。他是个孝子。他本来打算洗手不干了的。他爹气息奄奄的时候,他决定干最后一次,说是要挖一个比灵芝还好的药材来救他爹的命。”
“现在的山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珍贵的药材?”我说的是实话。我们那里的山都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以前还有猎人去打黄鼠狼和兔子,现在连个老鼠都难找到。
妈妈摆手道:“不是去山上。他还是要去盗墓。”
“盗墓?坟墓里还有用珍贵药材做陪葬品的?要陪葬也都是金银财宝啊。再说了,就算有,放在坟墓里也会上潮变质吧。他是不是手痒了忍不住重操旧业,只是用他爹的病做一个借口?”我问道。
“不是。没过几天,他真的偷来了一个模样像灵芝,但是浑身血红的东西。他爹不敢服用。他安慰他爹说,这是血灵芝,又叫棺材菌,用开水泡服来喝,可以治百病。他爹还是不肯,把他拉到床边说,儿啊,我这样子就是因为你,我常梦见许多人涌到床边来,找我讨要他们遗失的陪葬品。你现在要我喝这个,我喝得下吗?他边哭边解释说,爹啊,这不是他们的陪葬品呢,这是生前吃多了人参灵芝或者吃多了鸦片的人,入土之后参气凝聚不散,日子一久,棺中尸体口里便吐出菌柄来,一直伸展出馆盖外,在棺材头结成菌,这就是棺材菌了!这算不得他们的陪葬品。这是他们死后长成的。他爹也哭道,儿啊,这东西珍贵倒是珍贵,也不是入土时陪葬的。但是,它吸的是墓主生前的积累,长在墓主的棺材上。你能说这东西不是他们的?他爹坚持不喝。”
“后来呢?”
“后来他瞒着他爹,在喂他爹吃饭的时候混在汤里给喝了。”
“喝完他爹就康复了吧?”我想当然的问道。
“结果出乎意料,本来医生还说他爹可以拖延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他爹喝完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咽气了。死了不说,日子还不撞七。所以很多人都说这是警告,是报应。也有人说,棺材菌的说法是骗人的,非但治不好病,还会毒死人。他是受了传说的骗,亲手毒死他老爹了。”妈妈说道。
“怎么会这样?”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是报应吧,比灵芝人参还好的东西都救不了他爹的命。”妈妈漫不经心的说。
我不相信妈妈关于“报应”的说法。她总是将坏人恶报称之为“报应”,坏人好报称之为“天瞎了眼”。如果真有报应,那么坏人都只会有恶报。
妈妈了解我,知道我不相信她那老套的解释,于是她絮絮叨叨说起其他人的事,某某生前做了什么恶事,临死的时候受到什么恶报;某某生前做了什么善事,临终前终于天随人愿圆满归天。
我不喜欢她的絮絮叨叨,急忙将话题扯开,不再问撞七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懒觉就被外面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吵醒。我在床上仔细听了一阵,听得不太真切,好像是左邻右舍的妇女们在说什么东西真臭。
我磨磨蹭蹭起来,刷完牙洗完脸,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在地坪里叽叽喳喳。凑过去一听,原来她们早上都有一个奇怪的发现——昨天给那个人倒米的茶杯或者碗,今天早上都散发着一股臭味。
有人认为百家米能给别人消灾,但是晦气会传给那一百家人。这跟生病喝了中药的人将药渣倒在路上,期待别人踩过去一样。
而那臭味,就是晦气的象征。
这一观点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并且要求去那个讨米人的家里一趟,要讨点说法。她们讨论来讨论去,却不知道该讨什么样的说法。有的说要把各家的米要回来,立即有人提出异议,说那些米也许被煮了吃了,怎么讨回?就算没有下锅,怎么分得清哪些米粒是哪家的?有的说要那家人赔点钱,也立即有人不同意,说自己宁可破财消灾,哪里有要钱受灾的道理?况且还不知道这灾是轻是重。感冒发烧也认了,如果很严重,谁会乐意?有的说要那家人把家里的米分给大家,算是讨去的要了回来,两下抵消。这次更多人反对了,要回来也许不能抵消,反而带来更多晦气,一点儿也不靠谱。
我心中惊讶不已,慌忙一旁拉过妈妈,问:“我们家的茶盅有没有发出臭味?”
妈妈说:“我昨晚就把茶盅放在水里跟碗筷一起浸着了,怎么会闻到味道?不过她们各自都信誓旦旦说自家的碗或者杯子都在今天早上散发出很浓的臭味。承包村里池塘的兰香姨说,她知道那种臭味,那是死鱼发出的腥臭味。”
“死鱼的臭味?”我问道。
“是的。兰香姨家承包的池塘曾经被人下药,死了很多鱼。”
我回到家里,走到厨房,从水中捞起那个茶盅,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果真如妈妈说的那样闻不出味道。
记得爷爷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过,狐狸即使幻化成人,总摆脱不了狐臊;蛇幻化成人,捏捏手感觉冰凉;老鼠幻化成人,见到猫就会吓得吱吱叫。那么,留下臭味的会是什么?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在厨房发了一会儿愣。
半晌之后,我感觉鼻子似乎有鼻涕要流出,忙用手去擤。摊开手一看,是鲜红的血液。
妈妈走进厨房,说道:“喂,你还记得九坨的事吧?”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将鼻子前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转头回答道:“记得,当然记得。他又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笑了笑,说:“我刚才说兰香姨家承包的池塘曾经被人药死了很多鱼,那件事估计是九坨做的。”
我有些惊讶:“九坨不是改过自新了吗?”
妈妈摇头:“别的都还好。自从他娶了那个远地方的媳妇之后,经常买鱼。买了之后却不吃,堆放在屋后面,弄得半个屋场都是腥臭味。”
“这又是为什么?”我迷惑不解。
妈妈撇嘴道:“有人说呀,九坨的媳妇有个怪癖,天天要喝生鱼血。九坨怕别人知道了笑话他,就将放了血的鱼都丢在屋后。”
我立即想起艾爹说曾经在路灯下见过新娘的话来。“生鱼血也敢喝?她不怕腥吗?”我问道。
妈妈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
妈妈看见了我手上的血液。
我忙摆手道:“没事的。在北京的时候经常流,都习惯了。”
妈妈慌忙接了冷水在我后脖子上拍,冰凉的水流到我的衣服上,反而弄得我更加不舒服。拍了一会儿不见效果,妈妈又去找缝纫线,说是要勒住我的食指。
缝纫线在我手指上绕了十多圈,勒得手指肚发紫,她这才放下心。
我想起小时候在田地里流鼻血,爷爷用他厚厚的指甲拼命的掐住我的食指,疼得我呲牙咧嘴哇哇大叫。
“我今天要去画眉一趟。”我说道。
“去看爷爷?”妈妈托起我的下巴,让我仰起头。我在书上看过,流鼻血的时候不要仰头止血,这样只会适得其反。但是我没有抗拒妈妈的指示。
“嗯。”每次从远地回来,我放下行李就会迫不及待去画眉看爷爷。昨天坐火车太累,头一次打破惯例。
“早去早回。奶奶不在了,没人给你做饭。房子也破破烂烂了,没地方给你住。”妈妈拍了拍我的衣服。其实我身上没有一点泥土。
家里买了一辆电动摩托,于是我骑摩托去爷爷家。
这小马力的电动摩托不能走弯弯曲曲的山路,我只好走路程相对较远的水泥路。我原本想走走山路,顺便看看以前的山和水,这下无奈放弃。
刚启动摩托,妈妈跟了出来,叫我停住,然后跑到我耳边小声说:“路过骆家坳的时候不要分心……”
后来我才知道,骆家坳就是童守成的父亲曾经遇到死去的吴老太的地方。
当时我并未在意,不耐烦的连声说好,根本没有认真听妈妈的话。摩托经过文天村后,往左走就是不知走过多少回的山路,往右走是我不太熟悉的水泥路。我将车头拧向右边。
走了大概三四里路,村庄突然没有了,两边只有高得可以挡住阳光的树木。路面上随处可见漆黑一片一片,我以为是烂掉的树叶,后来才知道那是烧过的纸灰。
那段路拐弯特别多,也特别剧烈,让人担心一拐弯就会撞到突然出现的行人。
所幸一路除了提心吊胆,并没有什么意外。
刚进画眉村,就看见爷爷站在老桥上等着了。爷爷高兴的说,妈妈提前打了电话给舅妈,说我已经在路上了。所以他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在路上碰我的面。
我抱怨说前面一段路烂叶太多,拐弯特别厉害。
爷爷笑道:“那个不是烂叶。现在还没到落叶的时候。那是别人烧给吴老太的纸钱灰。”
我下了摩托,推着跟爷爷一起往家里走。“这么多人给她烧钱?她办了什么好事?让这么多人牵挂她?”
“要想死后有人烧纸,有两种办法。一个是生前做很多善事,后人供奉。还有一个是死后做很多恶事,后人害怕。”
“您的意思是,吴老太没办好事?”
“嗯。她经常在那个地方突然出现,吓路过的人。被吓到的人就去给她烧纸,求她不要来骚扰他。我们这里也有人吓到了,前些天还去烧了好多纸钱。”爷爷抽烟已经很少了,但是他浑身的烟熏味从来没有少过,跟艾爹浑身的泥土味相似,仿佛都是与生俱来。
“有没有人来找您,要您帮忙去劝解吴老太离开?”我问道。
爷爷摇摇头,说:“就算是以前,我也不会去呀。吴老太可能有太多的牵挂,不一定只是不想死。”
我见爷爷今天不避讳谈这些,便将九坨的媳妇喝生鱼血的事情说了出来,并装腔道:“那么腥的东西,她怎么会生喝下去啊?”
爷爷沉吟片刻,说道:“因为鱼在水里,阴气最重,如果生喝鱼血的话,肯定是为了补充阴气。”
“补充阴气?难道九坨的媳妇嫌自己的阴气不够重吗?”我急忙问道。
爷爷哈哈大笑,道:“你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哪,对这些事情总是十分感兴趣。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新时代的人,并且读过大学,明事理,少关注这类事情。九坨的媳妇怎么喝生鱼血,是她自己的事,只要没有做过格的事。跟吴老太一样,有点小毛病是人之常情。兄弟妯娌之间还有闹矛盾的时候呢,这点算什么!”
这时,一位老人朝我们走过来,插话道:“如果是挖人祖坟的缺德事呢?”
我和爷爷同时朝那位老人看去,来者原来是经常跟爷爷一起聊天的炎爹。我忙向他老人家打招呼。
爷爷对他的到来有点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炎爹苦笑道:“岳爹,别人找你,你可以拒绝。我也理解。但是今天我有一事相求,你得破例帮我,我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开这个口。”
听他这么一说,爷爷更加意外。“你先说什么事吧。”
爷爷果然下了很大的决心,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不算答应。
炎爹说:“昨晚从你家回去后,我很快就睡了。这一睡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说他的房子被老鼠挖坏,屋里浸了水,又潮又冷,叫我送点棉被给他。我爹死去有五十多年了,您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昨晚却梦到了。一梦就跟我说这事。”
“然后呢?”爷爷问道。
炎爹道:“天亮之后,我琢磨了半天,不知道我爹托给我的梦是什么意思,本来想晚上了去你家问问你,但是早上起来之后心里就不安,于是去了一趟我爹的坟上看看。等走到坟头,我立即明白我爹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我都按捺不住了。
“原来他妈的我爹的坟被盗墓的挖了!”炎爹咒骂道。炎爹是个忠厚老实的老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他骂人。
爷爷曾经说过,时是估,梦是猜。意思是说,掐时只能估计,测梦只是猜想,都是不能完全肯定的。可是很多次,梦的预见性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很久以前,爸爸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爸爸的爸爸。我从未见过亲生爷爷,现在叫的“爷爷”实际上是外公。)抱怨膝盖疼。爸爸低头一看,爷爷住在牢里,牢里的水很深,淹到了膝盖。梦醒之后,爸爸心里不舒服,但是猜不出这个梦到底什么意思。
说来奇怪,那天伯伯来到我家,问我爸是不是梦到父亲了,伯伯说他昨晚梦到父亲在坐水牢。
爸爸大吃一惊。
但是即使这样,伯伯和爸爸都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或者是不是没有任何预示作用。
几天之后,村里一位好心老人跑来告诉爸爸,附近的砖厂为了挖泥做砖,挖到水库那边去了。爷爷的坟建在水库旁边,本来是靠山傍水的好方位,可是砖厂的挖土机挖得太宽,水库的水已经淹到坟边上了。老人叫爸爸快去阻止。
爸爸和伯伯急忙去了挖土机的作业现场,果然看见水库的水已经淹到了墓碑的位置,顿时明白梦中的爷爷为什么坐水牢了。经过交涉,砖厂的老板答应在坟前修一条石头坝隔水并防挖机碰到。砖厂的老板抱歉道:“其实开工有几天了,早就想跟坟中主人的后代商量的,可是不知道该找谁。”算算日子,开工的那天刚好是伯伯和爸爸做梦的那天。
那次砖厂的老板不事先通知就碰动了风水,已经让爸爸和伯伯大为光火。可想而知,这次坟墓被盗会让炎爹发多大的火。
不过,照我了解的情况来看,炎爹的家境很一般,坟墓里不会有多贵重的陪葬品。怎么会有人盗他家的墓呢?
爷爷也是这个意思。他问炎爹:“你父亲的坟墓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炎爹道:“能丢什么?我爹就只有棺材一副,生前有点钱都被他吃完了。”
爷爷说道:“你爹生前确实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本来家财万贯,就是被你爹那张嘴吃完的。到死就只剩一副棺材了。”画眉村的三代以上,以前在这方圆几百里都是有名气的。不但做官的多,有钱的也多。爷爷的爷爷就曾经做过岳阳这一带的粮官。要不是世事无常,曾外祖父还会考举人做官。(其中缘由在上本《我跟爷爷去捉鬼》中有详细讲述。)
炎爹痛心疾首道:“就是!明明知道我爹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要挖我爹的坟哪!”
爷爷若有所思,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呢。”
你确定里面没有丢东西?”爷爷将食指放到鼻子前面嗅。我知道,他想抽烟。
炎爹稍微冷静了一点,想了想,回答道:“东西真没丢。我说了,里面就一副棺材和一具尸体。不过里面有点小问题。”
“什么问题。”
“棺材盖上有一块新痕迹,好像被刀之类的东西刮过。”炎爹回想了片刻,说道。他迷惑的看着爷爷,“这里面应该没有问题吧?”
爷爷不说话。
炎爹以为爷爷不愿意帮忙,着急道:“虽然没有丢什么东西,但是这掘人家祖坟的事是最缺德的。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
爷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道:“我们先回家吧。我外孙还不容易回来一趟,总不能就站在这里。走,走,先到我家去再说。”
回到家里,爷爷搬出椅子,让炎爹坐下,然后说:“炎老头,我大概知道盗墓的要盗你爹的什么东西了。”
不仅仅是我,炎爹也惊讶不已,屁股都从椅子上抬起了,趋身向爷爷,生怕漏掉后面的话。
爷爷胸有成竹,说道:“不为钱财,就是为了尸体。”
炎爹咕咚一声屁股狠狠的落在椅子上。他叹气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说了等于没说。我不告诉你了吗,尸体没缺胳膊少腿,该有的骨头都在。”
我也不认同爷爷的话,听说过偷窃婴儿尸体养鬼仔的,也听说过偷窃怀了孕没生下孩子就死了的孕妇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要孕妇肚里的孩子,说那怨气比一般的鬼仔还大,更好利用。但是从来没有听说偷窃寿归正寝的尸体的事情。
爷爷继续说道:“他要偷的不是那几根骨头,骨头偷回去有什么用?他要偷的,是下葬之前没有,下葬之后才有的。所以你不知道。”
这下炎爹更不明白了。他将充满疑问的目光转向我。我急忙摇头。
爷爷啧了一下,对炎爹说道:“你问他,他哪里知道?那东西别说见,弄不好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我一说,你就知道了。”
“哎,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炎爹急不可耐。
“棺——材——菌——”三个字,一字一顿。
“血灵芝?”炎爹立即问道。
“嗯。”爷爷点头。“你说棺材里没有丢东西,但是好像被刀之类的东西刮过的痕迹,我才敢这么说。”
我拉住炎爹问道:“您知道棺材菌?”
要不是之前妈妈跟我提到,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是,炎爹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我还是觉得奇怪。老家的传说有很多,似真似假让人分不清楚,比如常山村有个将军坡,传说曾经在那里埋葬过一个将军,将军的头盔是金子打造的。有很多人去将军坡找过,但是没有发现将军墓的痕迹。后来县政府派了专业人员来考察,说是历史上确实有金将军头盔一说,他们也想把头盔挖出来。种种传说,靠谱的,不靠谱的,不一而足。但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棺材菌”的传说。
果然,炎爹勉强一笑,说:“要不是那天晚上,碰到了那个幻化成狐狸的年轻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爹的棺材里能长那个玩意儿。”
见我听不懂,炎爹补充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你爷爷,还有一个说‘明天有雨’的……”
“哦。”我回想起炎爹跟我说过的那段故事。
“我跟你爷爷聊到我爹的时候,那只狐狸插话进来,说了我爹生前的很多生活细节。然后,他又说,你爹生前特别喜欢吃人参,吃过的人参重量将近体重,棺材里肯定会长出宝物来。他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惊讶。亮仔,你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就去世了。从面容看,他年龄比你爹还要小二十多岁,他怎么知道我爹的事情?但是我见你爷爷不动声色,我也就忍耐下来。我问他,会长出什么宝物。他就说到了棺材菌。”
“原来这样……”我感慨不已,心中好想那个晚上我也在火灶边。
炎爹继续说道:“那只狐狸还说,棺材菌的形成条件极为苛刻。第一,棺材的材质必须是上等品;第二,死之人生前必须是天天吃山珍海味;第三,这个人必须是男人;第四,必须是受中毒之症而死;第五,入棺之前人必须是活人;第六,此人在棺中喷血于板之上。他还说出了我爹的棺材是用什么木做的。更加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说我爹是中毒而亡,入棺之前没有完全死去,等我们将棺材入土,空气封闭,我爹就被憋死了。憋得我爹一口血喷在棺材盖上。”
“这些他都知道?”我问道。
“当时我认为他是胡说,所以没有相信。没想到今天应验了!”炎爹的手哆嗦起来。“后来你爷爷识破了他,我也以为他只是消遣我。”
我偷偷看了看爷爷,爷爷正盯着外面的枣树,眉头紧锁。爷爷的大拇指正在四个手指共十二个指节上来来回回的碰。爷爷的掐算方法很灵。曾有几个老学究来找过爷爷,要跟爷爷比试掐算水平,都败在爷爷之下,心服口服。
可是这次爷爷却为难了,他叹了一口气,对炎爹说道:“不是我不帮你,这次我算不到是谁盗了你爹的墓。”
其实我差点将来画眉之前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可是,口说无凭,万一弄错了,对爷爷和炎爹的推断造成影响,那就帮了倒忙。于是我忍了下来。
炎爹低下头,闷声道:“你不愿意帮忙,我也理解。”
爷爷又盯着外面的枣树,缓缓道:“我刚掐算了一下,可是一点儿也算不到。”
“你还有算不到的时候?”炎爹语气中稍带揶揄。
我曾经央求爷爷教我掐时占卜,但是一大堆的口诀让我打了退堂鼓。虽然我不懂爷爷的掐算方法,但是我凭着爷孙之间的直觉知道,爷爷确实没有算到。
爷爷知道炎爹不会相信,他走到炎爹身边,无奈道:“要不这样吧,你带我去坟上一趟,我置肇一下,让盗墓贼自己跳出来。”
炎爹看着爷爷发愣。
爷爷轻轻一笑,道:“你快去给我准备点猫骨刺。”
“你……真的帮我?”炎爹听爷爷的语气不像开玩笑,有些惊喜。猫骨刺是一种灌木丛里常见的植物,叶子上有六七个刺针。不知为啥,这种植物偏偏叫了这个名字。
爷爷点头道:“猫骨刺要越枯越好,它的刺更加扎人。过不了两天,盗墓贼就会找到你,向你求饶。”
炎爹当即喜滋滋的走了。
后来我没有跟着去被盗的坟那里。爷爷不让我去。
后来炎爹说,我爷爷查看了被盗墓贼挖出的洞的形状和方位,然后将精挑细选的猫骨刺按天上七斗星的形状摆在被盗的坟上。然后爷爷围着猫骨刺走了一圈,轻松的对他说,两天之内,盗墓贼会回来找你的。即使到时候你原谅他,他还是要遭受一番苦难——他的全身会刺痛难忍。
由于妈妈交代过,我提前回了家,不能等见了盗墓贼之后回家。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两天之后,盗墓贼并没有现身。炎爹和爷爷回到坟上,只见摆了阵型的猫骨刺乱成一团糟,猫骨刺的所有刺都折了。现场有浓烈的腥臭味。
炎爹没有责怪爷爷,他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他回去之后,身上的腥臭味还没有散去,他用洗衣粉拼命的搓洗衣服,可是那股臭味紧紧依附在棉布中,洗完一闻,臭味反而更加浓烈。
爷爷没有洗衣服,他回家之后换过衣服,就把染上臭味的衣服丢进火灶里烧了。
“他找了帮手。或者说,他不是一个人。”爷爷对炎爹说。
“帮手?像你帮我一样?”炎爹问道。
“不一定。他的福气大得让人惊讶,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以至于我用猫骨刺置肇起不到一点作用。”
炎爹愤愤道:“易经的谦卦中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鬼道害盈而福谦。做盗墓这类鬼鬼祟祟的事情,福气应该欠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福气呢?”
爷爷解释道:“易经中是这么说的,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道害盈而福谦,人道好盈而恶谦。意思是天的自然规律是使多的亏而增加少的,地的运行规律是使多的变少而流向少的,鬼的活动规律是让那些多的受害而让那些少的人得福,人的自然习性是崇尚多的而嫌弃少的!天、地、鬼都是向着少的亏损多的,只有人是相反。说明人性是恶的。它并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
炎爹尴尬的搓手,但嘴上还不让步:“掘人祖坟,这是缺德的事。做好事才积福,这肯定不是积福,有多少福气也会败掉。”
炎爹的话提醒了爷爷。
“鱼。”爷爷说。
“鱼?”炎爹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
“你知道吗?那腥臭味是鱼的腥臭味。盗墓贼的帮手一定是鱼,并且是鲤鱼!”爷爷掩饰不住兴奋。
我听说,有亲人在远地工作或者出差的往往喜欢在家里养一只乌龟。“龟”谐音“归”,意思是希望亲人平安归来。
但是听了童守成的话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养鲤鱼的。经过炎爹的事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鲤鱼的能力比龟要强多了。
当爷爷认定他的猫骨刺是被鲤鱼破坏之后,问题接踵而来。这鲤鱼在哪里?养鱼之人是谁?炎爹的棺材里真的有血灵芝吗?那人盗取血灵芝干什么?
第一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既然养的是鲤鱼,那鲤鱼必须养在凶煞口。
那么,这凶煞口在哪里呢?肯定是在煞气最重的地方。煞气实际就是阴气。这鲤鱼必须养在阴气最盛的地方。道教典籍《神枢经》有提到:“煞者,阴气是也!”
煞气可以人为分为两类,一种是看不见的,一种是能看见的。
看不见的煞气分为三种,劫煞、灾煞和天煞。这三煞乍一听云里雾里,说简单点,指的就是钱的劫难、人为的灾祸、天所降下的打击。
这三煞方位年年不同,但是其中有规律可循。
十二地支中,寅午戌合火局,火旺于南方,北方(亥子丑)为其冲,为三煞(亥为劫煞,子为灾煞,丑为岁煞)。申子辰合水局,水旺于北方,南方(巳午未)为其冲,为三煞(巳为劫煞,午为灾煞,未为岁煞)。亥卯未合木局,木旺于东方,西方(申酉戌)为其冲,为三煞(申为劫煞,西为灾煞,戌为岁煞)。巳酉丑合金局,金旺于西方,东方为其冲,为三煞(寅为劫煞,卯为灾煞,辰为岁煞)。这三煞是怎样运用呢?以年为说,凡农历寅午戌年,北方均为年三煞。申子辰年,南方均为年三煞。亥卯未年,西方均为年三煞。巳酉丑年,东方均为年三煞。
对于三煞,有人如惊弓之鸟,谈虎色变,说三煞是一把无形的利刃,伤人于无形。有人则反其道而行,为三煞歌功颂德,说“若要贵,修太岁,若要发,修三煞”。
将鲤鱼养在煞口的原因正是如此。用鲤鱼护宅,放至大煞位或关口,让其吞吐元阴积福聚财,镇灾化煞,这便是中国玄学中最为称道的风水鱼,也叫化龙镇,是最强横,也是最奢侈的镇法。
劫煞、灾煞和天煞都是看不见的。实际上,有些煞气是可以看见的。挑选住宅时很多人会注意。比如风水书上会特别提示:“街道反弓不宜。”所谓街道反弓,是指房屋前面的街道弯曲,而弯曲位直冲大门,风水学称之为“镰刀割腰”,这样的房屋不宜居住,避之则吉。还有“忌天斩煞。”所谓天斩煞,是指两幢高楼大厦之间的一条狭窄空隙,因为好像用刀从半空斩成两半,故此称为天斩煞。诸如此类。
养鲤鱼的人不仅仅会利用看不见的煞气,也会利用看得见的煞气。集恶中之恶,险中之险,煞中之煞来安置鲤鱼的居所。如果不这样,鲤鱼的镇宅挡劫的作用就不会很明显,甚至失去作用。
虽然知道鲤鱼在凶煞口,但是要想找到这个凶煞口也不容易。且不说大范围,这方圆十里以内,就有将近百个煞位。
炎爹略微懂一些风水,一辈子也就在附近几个村转悠,没有去过远地方,所以对本地的山水熟悉得就如他手心的掌纹一般。炎爹发愁道:“煞位这么多,我们从哪里找起啊?一个一个找下来,要找到猴年马月。”
爷爷哈哈大笑,说道:“炎老头啊,你真是气糊涂了!煞位再多,在煞位居住的人不多啊。”爷爷说的不假,一般人是镇不住煞位的。如果无意中身居煞位,必定祸事连连,无法安身。因此,绝大部分煞位是没有人居住的。
炎爹一拍脑袋,转悲为喜道:“是啊。我们只要找到有人住的煞位就行了。特别是明知风水不好还住在煞位的,嫌疑最大。”
爷爷点头。
只要第一个问题解决,后面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很快,炎爹和爷爷就遇到困难了。
经过几天的细心勘察和排查,第一个既住了人又是煞位的地方竟然是九坨家。前面几个找到的煞位,要么是一棵枯死的树,要么是一口遗弃的老井,要么是一个十字岔路,不能养鱼,更没有人住。
这下爷爷和炎爹犯难了。如果不是人家特意邀请,凶煞之位就算知道,也是万万不敢跟住在那里的主人说的。一旦你说了,人家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准要将责任推到你的头上了——就是你乌鸦嘴将我们说坏的!
如果在我们那个地方碰到算八字的,你把生辰八字一报,他将手指一掐,然后摆摆手说:“这个八字我算不了,算八字的钱你也别给了。”你就要知道,事情大概是个什么状况了。你也不要再问,问了也不会说的。所以,算八字的大多像喜鹊,报喜不报忧。乌鸦被人们嫌弃厌恶,就是因为它总是报忧。其实乌鸦更加诚实,但是难以存活在有人的地方。算八字的也是这样。
这点我在北京有很多感触。天桥底下,庙宇旁边,高山角落经常遇到算命先生,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看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你走过去想测算一下,人家就说,哎呦,你这命虽好,但是什么什么时候有个难关,需要好好渡过。你上了当却不知道,接着问该怎么渡过难关。算命先生将五指一伸——先给钱吧。
我们那边有人遇到算命先生,想测算一下,有时也会故意为难一下,特别是遇到不熟悉的算命先生时。想算命的人报了生辰八字之后,先让算命先生算他之前的历程,这时不能像天桥底下的假先生略略而谈,蜻蜓点水般的说“你之前命苦”、“你之前过得比较好”等敷衍之词。而是要说到对方的具体事件上,比如三岁的时候经历火关,家里失火差点没命,幸亏被人抢出来;比如七岁的时候有急救关,得了一场大病;比如十二的时候遇到水关,虽然你爸妈都不知道,但是那年你差点溺水而亡,后被人救起,你不敢向父母提起,但是我能算到。
不能说的都是别人知道,算命先生都能问到的。连你从来不愿跟人提起的,他都能说出一二。诸如此类,让你心服口服。
如果前面都说到了,想算命的人才会让算命先生接着预测未来。
即便是这样,算命先生在说后面的话时,还是会隐去一些不好的预测。
其原因,跟爷爷明知煞位也不能告诉是一样的。
炎爹跟爷爷的反应不同,他兴奋道:“好!就是他们家了!岳云,你记得吧?那天我们在坟山上闻到的气味,跟他们家散发的气味是一样的!九坨那小子从小就有偷偷摸摸的毛病,我还以为他改了呢,原来是转到地下了!”
炎爹和爷爷去九坨家附近勘测的时候被艾爹看到了。艾爹一见爷爷手里捧着的罗盘,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中国风水文化在发展形成中,有峦头派和理气派之分。峦头派以龙、穴、砂、水为主;而理气派则以易卦推演为主,重视星运卦气。但是研究峦头者,也会以理气合参,研究理气者亦会以峦头合参,只是重点有分别而己。
爷爷算是理气派,但是也会用到罗盘。
艾爹没有打扰他们俩找煞位,等他们忙完,艾爹将他们拉进自己家,询问他们在这里测风水干什么。
测风水一般是为了建房,或者为了建墓。这里既不是建房的地方,更不能将墓地修到人家村子里来。难怪艾爹要怀疑。
“九坨盗了我家的墓。”炎爹气冲冲说道。
艾爹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问道:“盗墓?盗墓跟你们看风水有什么关系?”
炎爹这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说出来。
爷爷原以为艾爹要给九坨辩护,因为当初他去找过爷爷帮助九坨。可是艾爹接下来说的话大大出乎爷爷的意料之外。
艾爹默默听完,轻叹一口气,说道:“他去盗墓,肯定是为了他的女人吧。”说完,他连连摇头,表情痛楚。
爷爷将喝到一半的茶放下,试探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孩子……其实他结婚那天我就怀疑了……”艾爹一把抓住爷爷的手,眼神凄切,几乎流下泪水来。
炎爹对艾爹的举动非常不解,他叨叨囔囔道:“艾爹,他又不是你儿子,你干嘛这样?”
爷爷也有些迷惑。
之前艾爹找到他央求帮助九坨,可以算作是热心肠。这次一听说九坨为了他女人盗墓,竟然如此伤心,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艾爹将爷爷的茶添满,抹了抹眼角,说道:“我对他于心有愧呀……要不是我,这孩子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炎爹将手一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他亲爹亲妈,不负有教育的责任。要怪只能怪他父母嗜赌,让他野生野长。”
爷爷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温言劝慰。
艾爹稳定情绪,喝了一口茶,开口道:“我其实知道九坨现在居住的地方是煞位。他们家以前住在靠里面的位置,后来搬到这里来的。在他们搬来之前,这块地是我的,专门用来倒垃圾,不敢作别的用处。当年我儿子还在读大学,我到处借钱给儿子凑学费和生活费,手里非常紧。恰好碰到他们家想买我这块地做房子,答应给现钱。我一咬牙一狠心,就隐瞒煞位的事情没说,将房子卖给他们了。”
“所以九坨家一直不和?”炎爹问道。
“是啊。房子建好之后,九坨的父母莫名其妙的开始经常吵架,越闹越凶。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嘛。家都不和了,还能成什么事?九坨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偷偷摸摸的习惯,自暴自弃了。”
“你背着他来找我帮忙,也是这个原因吧?”爷爷端起茶杯。
艾爹不说话,端起茶“咕嘟”一口全部喝下。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九坨盗墓的?”爷爷问道。
“因为他家里有人需要……”迟疑了一下,艾爹说道,“这是我的猜测。不过看到你们过来测风水,我就更有把握了。”
“因为……九坨结婚那天,我发现新娘曾经见过。”这时,艾爹看了爷爷一眼。
爷爷淡然道:“虽然他媳妇是远地方来的,但是曾经见过面并不稀奇吧?”
“我曾经在这里……路灯下……见过她的脸,当时她对面还有另外一个人。记忆很深刻。”艾爹死死盯着爷爷的脸。
“哦。这根九坨盗墓又有什么关联呢?”爷爷抬起头来,回视艾爹。
艾爹转身去拿茶壶给爷爷倒茶,茶壶嘴碰到了茶杯才发现爷爷的茶刚刚添满过。
炎爹看出些许端倪,皱眉问道:“喂,老头儿,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心思?谈到这里了你怎么还心不在焉的样子?”
艾爹尴尬的将茶壶放回,搓手道:“没呢。我就觉得,九坨的女人是以前从姑娘庙带回来的那个。那个女鬼是缠上他了,在九坨说来是结婚,在女鬼看来,他们其实结的是冥婚。”
冥婚就是跟死人结婚,死人结婚的仪式混杂了红、白两事的礼仪,依当事人的主张不同,形式出入很大。一般来说,冥婚像正常结婚一样,要通过媒人介绍,双方过门户帖,命关和婚后取得龙凤帖。男方放定也是要进行的,一半是真的绫罗金银,一半是纸糊的各种衣饰,最后在女方家门口或坟上焚化。
炎爹不知道姑娘庙的事,艾爹又给他说了一遍多年前发生的往事,当然,其中不免夹杂一些他个人的评价和判断。
“他盗墓是为了保他的女人?也正是因为这里是煞位,他的女人才能在这里长久居住?”炎爹听他说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艾爹说道,“更可疑的是那个女人结婚以后有意无意躲开我,别看我们住得近,总共见面不足十次。还有,他们家里的鱼买来后不吃,宁可丢在后院里让它们发臭。”
两人越聊越觉得英雄所见略同。
聊到最后,炎爹将袖子一挽,当下就想冲进九坨家里,揪出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艾爹一把将他按住,低声道:“说归说,我们没有一点证据啊!哪怕捡到了他遗失的盗墓铲子也好。现在过去,人家抵赖说没有,你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在喊艾爹的名字。
三人立即停下议论。
艾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声音细得不能再细:“是九坨。”
炎爹一惊,问道:“难道他知道我们来找他麻烦?”
爷爷道:“你先回答了他再说。”
艾爹对着窗户回应了一声。
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九坨径直走了进来,见屋里有三个人,愣了一下,然后打招呼道:“原来你们两位老人家也在这里呀,难怪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回答。”他走到爷爷面前,毕恭毕敬道:“您来了为什么不去我家喝喝茶呢?我这条命都是您搭救过来的,我可希望您能到我家坐坐了。”
爷爷呵呵一笑,说道:“你可别说得这么重。是不是能够渡过难关,还要看自己的造化。”
艾爹见他没有听到什么,暗暗松了一口气,问道:“九坨,你找我有什么事?”
九坨微笑道:“哦,今天阳光不是不错嘛,我想晒晒被褥,家里的竹篙不够,找您借竹篙用一下。”
艾爹爽快道:“就在屋檐下面放着,你去取就是。”
炎爹抢一步说道:“这晒被子洗衣服都是女人家做的事,叫你媳妇做就可以了啊。”
九坨听了这话,如针扎一般,浑身一颤,脸色大变。
艾爹疑问道:“九坨,你不舒服?”
九坨摇摇头,艰难的笑了一笑:“我媳妇她见不得光。”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里好像含了一块糖似的,吐字含糊。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阳光斜斜的照进来,扑在他的身上,却溅起了一层细尘。细细一看,那不是溅起的细尘,阳光的力气再大,也不会溅起灰尘。那是一层冷气,在阳光下蒸腾而起,很容易错看成溅起的灰尘。
爷爷低声道:“他身上的寒气好重……”
没想到九坨听见了爷爷的话,他侧转了身子,苦笑道:“是啊。我寒气太重了。拔了不少火罐,就是不起作用。”说完,他将上衣解开,掀起衣服,露出后背。
三位老人都惊讶了。
九坨的后背上有无数个紫红色圈圈,那是拔火罐留下的痕迹。百来个圈圈重叠在一起,远远一看仿佛是九坨背上长了完整的鱼鳞似的,甚是吓人。
曾记得,我每次感冒咳嗽,爷爷就找出一个干净的玻璃罐头瓶,点燃一小块纸扔进罐头瓶中,然后将罐头瓶贴在我的背上。小时候的我害怕燃烧的纸烫到皮肤,畏畏缩缩的躲着罐头瓶。那时爷爷的手很有劲,紧紧抓住我,让我动弹不得。等火罐拔得差不多了,我用力掰罐头瓶,想拿下来。可是罐头瓶紧紧吸住皮肤,又痛又艰难。爷爷走过来,将手指轻轻往罐头瓶边一按,只听得“吱”的一声,罐头瓶轻而易举的拿下来了。
无论感冒多重,顶多拔两次火罐就行了,再多一次,爷爷就会说:“寒从脚下起,亮仔,你可要注意了,你的寒气实在太重了,在多一点点,你的阳气就要被寒气消耗光了。”
可是九坨背上的火罐痕迹重重叠叠,真让人怀疑他还有没有阳气。他身子稍稍扭动一下,简直就是一条站立起来的鱼。
炎爹唬得后腿两步,语气立即弱了下来:“还是要见见光的……哪能不见光……她人受得了吗……我几天不晒太阳就感觉要发霉……人哪能从不晒太阳呢……”
对比炎爹的吞吞吐吐含沙射影,九坨一贯显得大方多了。他将衣服穿好,言简意赅道:“她怕光。”不过他的脸色拉了下来,明显不愿多谈。
炎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怎么会怕光呢?”仿佛九坨的衣服掩住的不只有鱼鳞般的痕迹,还有他的恐惧。
九坨的嘴角抽搐,见爷爷在场,不好发火,怒视炎爹一眼,说道:“怕就是怕,没有为什么。我都不在乎,您老人家干吗多管闲事!”说完,他跨出大门,在屋檐下扛起长竹篙走了。
九坨一走,炎爹就抓住爷爷,紧张道:“你们都看到了吧!他怕露馅,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就溜走了。就是他!就是他盗了墓!”炎爹的手心出了汗。
爷爷看着九坨在阳光下拖着影子走远,心情非常复杂。
“你知道吗?九坨所有的钱都换成了鱼。”在电话那头,妈妈给我说道。
当时我正在办公室坐在电脑面前,脑袋有些发胀。我的右侧是一个很大的玻璃窗,从那里可以看见北京灰蒙蒙的天。突然之间,我很想念家乡湛蓝色的天。
“你知道的,鱼流出来的血才那么点,远远不够现在他媳妇的需要,所以他一次买进很多。有时候有鱼贩子来,他把鱼贩子的箩筐都买下了。他家里气味大,吸引好多野猫围着他家团团转。好多家养的发情的公猫跟着野猫上了山,再也不回来了。”
我轻轻捶了一下脑袋,漫不经心的说:“上山就上山呗。反正我家又没养猫。”
妈妈又说:“炎爹故意买了一只公猫,然后不管它让它跑掉,想以找猫为借口进九坨的家里看看。”
我顿时清醒了不少,忙问道:“炎爹在画眉,九坨住侧屋里,猫能跑那么远?”
妈妈说:“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嘛,哪还管猫是不是真跑到他家里了!”
炎爹借口找猫要进九坨家门的时候被拦住了。九坨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瓶,里面有一张黑色的纸灰。他刚拔完火罐。“找猫?我藏你的猫在我家干什么?猫肉只能吊在树杈上,又不能吃!”九坨坚决不让她进门。
“不就是找找看吗?又没说一定在你家里。你上次不还邀请我跟马岳云来喝茶吗?那会儿可以,这会儿怎么不行了?”炎爹还假装“喵喵喵”的叫,好像真要将一只躲在角落里的猫逗引出来。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了。”九坨态度生硬。
炎爹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麻烦你媳妇帮我找找看,我就不进去了。”
“不行。我媳妇不能见人。”九坨像门神一般,死活不让。
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屋里却响起一个柔弱娇喘的声音:“你就让他进来吧。没事的。”
炎爹听了那个声音,感觉一阵阴冷的风从皮肤上掠过,牙齿都开始打颤。
九坨的气势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顿时萎靡下来。他侧身道:“你真的让他进来?你愿意让他看到?”
屋里的女人声音再次响起:“只要他敢进,哪有我不敢看的理!”女人的声音虽细,但是字字清晰。
炎爹听了这句话,反而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九坨斜睨了炎爹一眼,将手往屋里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啊?”现在轮到炎爹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只要他敢进,哪有我不敢看到理”到底意味着什么。
九坨嘴角一歪,笑道:“怎么了?人家不想让你进的时候,你死皮赖脸要进;人家让你进来,你却害怕?”
这回不进去都不好下台了。炎爹只好走进九坨的房子里。
可是他进去不一会儿就狂叫着逃了出来。
有知情的人说,听到炎爹狂叫的同时还听到了一声凌厉的猫叫。等到知情人听到声音从屋里赶出来,只看到了炎爹仓仓皇皇离去的背影。
很多一直对九坨媳妇抱有好奇之心的人去找炎爹询问当时的情形,可是炎爹只字不提,脸色紫胀。
不过,炎爹立即找到爷爷,说盗墓的不是九坨,要他爹棺材里东西的人不是九坨的媳妇。
大概两个多月之后,九坨媳妇的媒人来了侧屋里,被人截住询问。媒人说道:“我又不是能从阴间阳间来回的黑白无常,怎么可能给九坨介绍女鬼做媳妇呢!”为了缓解众人的疑虑,媒人便从九坨媳妇的小时候说起。
九坨媳妇娘家很穷,她的命也不好,出生才一个月零八天,就开始生病,脸上大片发红,长出小脓包,怎么治也治不好。发病没多久,家人就发现她晒不得太阳,一见光脸上就起“反应”。就这样,人生的最初几年,她一直“小心”地生活着,村里的孩子也不跟她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脸上的红斑逐渐扩大,开始变黑、起泡、流脓,甚至溃烂。
过了十多年后,一个有名的医生告诉她这病可以治。医生带她去做全面检查,最后初步诊断她得的是一种干皮病。由于她的体内先天缺少一种酶,对紫外线照射后形成的损伤缺乏修复能力,所以一遇阳光,皮肤就会溃烂。这种病并不多见。
由于经济原因,她无法接受完整治疗。好心的医生便告诉她一个古怪的偏方——喝生鱼血可以缓解这种症状。这几年她的病情加重,所以九坨买了更多的鱼回来,目的是为了收集更多的鱼血。
九坨为了照顾她,也染上了湿气,加上家里常年鱼腥味萦绕,他的湿气越来越重,天天都要拔火罐,不拔火罐就坐不下睡不着。
媒人这次过来就是想劝劝九坨,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他,如果不行,还不如离婚算了。媒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亲。我做了这么多媒,有和和美美了来感谢我的,也有吵架离婚了来责骂我的,我都不在意。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过得好是他们自己的努力,过得不好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这是我头一回想要将我结起来的亲拆掉,就是对九坨有愧疚。”
有人问:“可是当初九坨为什么同意呢?”
媒人说:“九坨说她长得像一个故人。”
“故人是谁?”
媒人摇头道:“我问过他,他没有说。”
后来,一个曾经与他一起打过工的朋友进了他的家,但是过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那位工友说:“不敢多坐,屋里布置得跟当年我见过的姑娘庙一模一样。”
可是,为什么炎爹进门之后吓成那样呢?到现在我也没有得到答案。或许,炎爹也知道姑娘庙?他年轻时候也经历过?或许,他看到了别的恐怖场面?当然了,这都只是“或许”。
炎爹说什么也不肯再提进门之后的事。他的嘴巴就如敲不开的罐头瓶盖,盖锈住了,把肚子里的东西都烂在里面。
炎爹不会等到媒人来说明缘由再去寻找盗墓的人。
他央求爷爷再次帮助他。爷爷告诉他,下一个既住了人又是煞位的地方已经找到了。爷爷早就有所预料——九坨不是盗墓贼,但是种种说不清的迹象又无法解释,只好由着炎爹,爷爷自己先去寻找下一个有人住的煞位。
那户人家的住址刚好就在“镰刀割腰”的位置上。
南方农村的建筑跟北方农村有一个最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北方农村的房子规规矩矩,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这样就有很多巷道,而南方农村的房子散乱随意,东一堆西一堆,没有几条像样的巷道,顶多两户人家挨得近勉强组成一条十多步远的小巷。
而那户人家有意将好几间房子分开来修,建成一道弯如弓的巷道。为了造出更自然的弓形,本来应该平直的外墙都建成了弧形。
就在“弓”的中间“射箭”位置,一双三四丈宽的大门如虎口一般敞开。这是最为险恶的“镰刀割腰”。
刻意的痕迹非常明显。
显而易见,这户人家的主人熟谙风水。
爷爷找到那户人家的时候,大门两侧的白色对联还没有撤去,显然这里办完丧事不久。细看那对联是:“每感佳宾来祭奠,深悲严父去难留。”横批:“当大事。”按照对联意思,去世者是户主的父亲。
爷爷见左右没人,便轻轻悄悄走进大门,往里察看。绕过一堵照面墙,便来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央有一个大水缸。这水缸不是土陶,不是铜制,而是非常罕见的水晶缸。
听到水声响,爷爷便走近水缸去看。原来水缸里养着两条鲤鱼,一红一黑。
户主既然用这么昂贵的水晶缸养这两条鲤鱼,可见他对这两条鲤鱼的珍爱。但是鲤鱼在水晶缸里的生存状态并不好。鲤鱼的身上可以看见很多条如菜刀切割过一般的伤痕。并且鲤鱼的头上都顶着一个大洞,有些恐怖。
当爷爷后来转述给我听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鱼儿经受伤口浸泡在水里的那种疼痛。
既然如此珍爱,为什么又如此虐待它们呢?
所幸两条鲤鱼看起来生命比较顽强,并没有因为这些严重的伤而死去。爷爷摸了摸水晶缸,寒冷如冰,试了试水,却是温的。
爷爷在那里没过多停留就走了。
回家之后,爷爷感觉五个手指有些不听话,打开和握起都有些笨拙。
由于炎爹的前车之鉴,爷爷先询问了住在那户人家周围的人。果然,他一直从事着盗墓行当,前些日子,他的父亲去世了,并且没有“撞七”,因此还曾出去讨百家米。左邻右舍都称之为“报应”。
这样一来,爷爷心里便有了底。
因为之前听童守成说过“鲤鱼应着青龙”的话,所以当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倒不是特别惊讶。但是他们养的鲤鱼都是伤痕累累,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童守成也没有说得太仔细。
这里要提一下我上班的公司的一些事情,也跟这鱼有关。
去年过年之前,我们公司由于人员扩张,先前的办公区域不够用,于是搬迁到菜市口的一个办公楼里。
现在很多电视剧或者小说里动不动就说:“午门斩首”。那其实不对的。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位于紫禁城南北轴线。此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可以用来杀人呢。古代人斩首其实也很谨慎讲究。处死犯人也不是一些电视剧或者小说里那样说斩就斩,而是要等到“秋后问斩”。古人认为,“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所以应当春夏行赏,秋冬行刑。如果违背天意,就会招致灾异,受到上天的惩罚。
除了“秋后问斩”,还讲究“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这个时间,差不多是中午的十二点,这个时间,阳气最盛,人的影子最短,传说此时可以用旺盛的阳气来冲淡杀人的阴气。
不过也有人说,人的精力在“午时三刻”最为萧索,处于“伏枕”的边缘,所以此刻处决犯人,犯人也是懵懂欲睡的,脑袋落地的瞬间,也许痛苦会减少很多。这样看来,选择这样的时间来处决犯人,有体谅犯人的考虑。
还有一种说法,午时三刻正是阳气最盛之时,在此时处死的犯人连鬼都做不了。
不管那一种说法是古人真正的想法,但是可以看出行刑斩首是慎之又慎的事情。
以前真正斩首的地方,是菜市口。
公司决定搬迁到菜市口的时候,很多人反对,理由不言而喻。
不过老总不为所动,坚持说,现在的菜市口不再是那种阴森地方,并且那里已经发展得人多楼多,交通也比较方便,没有比那里更好的搬迁选择了。
搬迁之后,就听到了一个在菜市口流传最多的故事。
说是有这么一家裁缝铺子,就住菜市口,由于手艺好,生意很旺盛。时间久了就远近都出了名。
有一年,菜市口外处死了一个乱党。当天晚上,裁缝铺的掌柜正在睡觉,突然听见屋里有人走动。掌柜心里一想,八成闹贼。不过掌柜并不在意,这贼就让他闹吧,反正我这屋里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掌柜就眯着眼看,可是屋里昏暗,看不清楚。这贼摸索了一会儿,倒也有些礼貌,出门随手把门给关了。
第二天,掌柜起床看看丢没丢什么东西,一收拾发现干活儿用的针线笸箩不见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喊:“掌柜快出来看看吧。”掌柜出门跟众人到行刑的地方一看,昨天那个斩首的人,脑袋和身子连在了一起。而且脖子上有一串细细的线痕,旁边就扔着裁缝铺的笸箩。
另外,菜市口斜对过儿有个叫某某堂的药店,刀伤药出名。每次行完刑,夜里总有“人”拍门买刀伤药。后来,到某某堂买刀伤药也成了老北京的一句骂人俗话了。
听力这两个小段子之后,公司的女同事们炸开了锅,纷纷表示晚上如果听到敲门声,一定会蒙头假睡,恁谁都不开门。
公司搬迁后不久,原来养得好好的盆栽渐渐的都萎靡不振了,叶子纷纷变黄凋落。公司搬迁就是因为扩张,扩张是因为业绩太好。可是搬迁之后,公司的业绩也像那些叶子似的一落千丈。老总天天愁眉苦脸,焦头烂额。
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是不是这里的煞气太重啊,你看,盆栽都死了。
之后不知是谁随便说了一句,要不养几条金鱼吧,好像可以挡煞气。
第二天老总就搬来了一个合抱那么大的玻璃鱼缸,然后养了一些可爱的小金鱼。
大概半月之后,有人惊奇的喊:“大家快来看,盆栽又开始长新芽了!”
然后,公司的业绩渐渐趋于正常水平。老总每次进办公室之前都要走到鱼缸边上看一阵子,近乎是谄笑的看着在里面游来游去的小金鱼。
后来我从盗墓人那里听说到金鱼确实可以挡去一些微弱的煞气,但是真正厉害的,还得靠纯正的鲤鱼,并且是红黑相配的鲤鱼。
爷爷带着炎爹第二次来到那户住在煞位的人家时,户主早就预料到了一般,站在门口恭候着。那是一个下雨天,爷爷和炎爹来到大门口时,门两边的对联已经化墨了,那些毛笔字变得一团糟。
而户主像柱子一样立在屋檐下,倾斜的雨点将他膝盖以下的地方淋得尽湿。
爷爷暗暗惊讶,肯定不是村里人通报他,他的裤子和鞋如水洗了一般,显然是在这里等了很久。难道他猜到了我们今天要来?
炎爹更加惊讶,也更加尴尬。他本来是想气冲冲进门后严词追究的,不闹个鸡飞狗跳誓不罢休。但是眼见户主如此恭恭敬敬的站在屋檐下,雨飘到了身上也不躲藏,炎爹肚子里的刻薄话一时之间不好发泄。
那个人自然就是我碰到讨百家米的人。听妈妈说,后来被讨过米的人一齐去找他要回各自家的米。可是百家米已经下了锅。众人不由分说,各自按照给的量多量少,用饭勺盛出相应的饭,然后带回家去。妈妈说,那次让他颜面尽失。以前村里人对他敬而远之,现在已经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户主见了爷爷和炎爹,忙自我介绍:“两位老人家好!我是这家的主人,名叫元离。”这里地名叫付家蚌,地名都是以居住这里的大姓命名的,所以不用说自己姓什么。
炎爹正要说明自己的身份,被元离阻止。
元离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谁。”说完,他有礼貌的请两位老人家进屋,面带微笑,态度卑微。
炎爹进了院子,见了那个养着两条鲤鱼的水晶缸,不禁啧啧赞叹。
元离将他们领进里屋,斟上好茶,然后说道:“马师傅难得到我家来,我原来很想跟您老人家谈谈风水易经,一直没有机会,干我这行当,也没脸去找您老人家。”
“快别这么说。”爷爷见他如此压低自己,急忙客气。
“你们找到九坨家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逃不过了。”元离朝外面水晶缸的方向望了一眼。
“你都知道?”炎爹好奇问道。
元离哈哈笑了一阵,说道:“怎么不知道呢?该来的,无论你怎么做,它还是会来。只不过分迟和早而已。”他没有去换湿了的裤子和鞋,只是将裤脚卷起,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小腿。那都是他在盗墓时弄伤的。
“那你也知道我们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吧?”炎爹端起茶杯,闻到茶水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他很快回想到曾经衣服发出的腥臭味。
“你爹的墓,就是我盗的。”元离直言不讳。
炎爹顿时怒气冲冠,将茶杯往地上一扔,一拍着桌子站立起来。
外面的雨还在刷刷刷的下。
屋里的腥味渐渐变浓。
元离陪笑道:“实在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您看看需要什么赔偿,我尽量赔给你就是。”
炎爹怒不可遏:“赔?这是你赔得起的吗?就算你赔,我要了有什么用?我也一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还在乎你赔什么东西?”
“是,是,是。”元离连连点头,“这是无法赔偿的。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没偷你爹坟墓里的财物,只是拿了他棺材里的……”
“血灵芝。”炎爹抢言道。
“嗯,血灵芝。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去打扰你爹的阴宅。您为了爹来找我,我也是为了爹去您家坟山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以前盗墓从不在附近三十里下手,这也是我家少有人来往,但是也不至于被人家砸窝的原因。我实在没办法,我想救我爹的命。”元离道。
炎爹愣住了,将信将疑道:“救你爹的命?”
元离便将他爹如何病重,他如何去盗墓中灵芝,他爹如何拒绝好意,他又如何隐瞒让他爹吃下,所有事情一一道来。
他说的跟妈妈之前说的基本一致。
“我原以为养了鲤鱼就可以挡煞,却不料我自己没事,身边的亲人却先后离我而去了。”元离的眼角居然爬出了一滴眼泪。他迅速将泪水抹去。
“从你家的位置可以看出来,你是风水专家。”爷爷轻声道。
元离看了爷爷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说道:“风水?什么是风水?我现在才算明白,行善积德才是风水,为坏作恶就是败风水。”他指着院子中央的水晶鱼缸,咬牙道:“相信你们也注意到了,马师傅也许知道,炎爹也许听说过,鲤鱼应青龙,认了主的鲤鱼那可是了不得的极品宠物,威力大得很。”
炎爹摸了摸后脑勺。
爷爷微微颔首。
元离继续道:“你们看看我的鱼,身上到处是伤。每一处伤,都是为我挡一次劫而造成的。我每次遇到横事,都大难不死,就是它们的功劳。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因为盗墓而害怕过。这两条鱼,我都取了名字,黑色那条叫‘阿元’,红色那条叫‘老离’。有一次我发现老离肚皮朝天,惊得我一身冷汗。后来经过抢救,老离终于活了过来。它由于给我挡了太多劫难,自己差点死掉。从那次之后,我决定金盆洗手。”
爷爷自言自语道:“原来伤口是这么来的。”
“是啊。”元离脸上的肌肉抽搐,说不清是哭是笑,“我是安全了,可是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父母,都离我而去了。我妻子生儿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我儿子不满七岁也夭折了。我妈见孙子去世,长吁短叹,不久抑郁而终。前不久,我爹也病重了。我听说炎爹家上一代的事情,料想墓中有胜过人参燕窝的血灵芝。没想到就是血灵芝也无法挽救我最后一个亲人……我现在才明白,我是孤煞星的命。”
“孤煞星的命?”炎爹大吃一惊。
“亥子丑人,见寅为孤,见戌为寡。寅卯辰人,见巳为孤,见丑为寡。巳午未人,见申为孤,见辰为寡。申酉戌人,见亥为孤,见未为寡。”爷爷念出一串口诀,然后问道,“这四种孤煞星的命,你属于哪种?”
爷爷曾经跟我说过孤煞星这种命运。例如,你是属马的,午年生人,那么你的孤辰就是申,寡宿就是辰。如果你是男的,最怕八字中有“申”字;如果你是女的,最怕八字中有“辰”字。化解的方法就是用“寅”冲“申”,“戌”冲“辰”。男的,就在家中挂一张老虎图,女的最好在家中养条狗。
爷爷还说:“凡是命犯孤寡的孤煞星命运的人,形孤肉露,面无和气,不利六亲。生旺稍可,死绝尤甚。与驿马并,放荡他乡。与空亡并,自小无倚。男孤定为他乡客,女寡定是异省妇。”
我听得似懂非懂。前后理解尚可,中间比较迷糊。
元离来回踱步,回答:“这四种都不是。”
“既然都不是,为什么自称孤煞星?”爷爷问道。
这时,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知道为什么,鲤鱼突然活跃了一阵儿。
“我的孤煞星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我把本应该由我来承担的煞气,转移到了跟我最亲近的人身上。”元离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
爷爷点点头,循声朝院子里望去。
“什么意思?”炎爹还是不懂。
元离道:“我原以为鲤鱼可以把所有的煞气挡去,如论我做了多少违背良心的事,我都不会得到惩罚。但是我错了。被鲤鱼挡去的煞气和报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而移到了我最亲的人身上。我原以为我妻子难产是意外,儿子夭折是意外,我妈去世是因为过于伤心,我爹去世是因为身体不行,现在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元离捂住了眼睛,但是泪水从他的指缝流了出来。
“你家就剩下你一个了?”炎爹说完才知失言,脸上的愤怒变成尴尬的笑,尴尬的笑之后是淡淡的落寞。
炎爹也曾有个儿子,也是夭折。他那辈的重男轻女思想还很严重,伤心得昏死过好几回。后来他媳妇又生了三个,可惜都是女儿。现在他三个女儿出嫁,老伴去世,留下他一个人在画眉村守老。这也是他经常找爷爷聊天的原因之一。家里实在太冷清。
现代人特别是城市里的已经不再纠结于一定要生个男孩继承香火。他们往往嘲笑上一代思想顽固,观念腐朽。他们不知道炎爹或者炎爹之类的人后半生多难熬。
现代人通信便捷,交通发达,说话见面十分容易,所以自以为古老的传统都是不合理的。
也有人评论说,现代人感情太淡薄,特别是跟亲人,远远不如以前那样亲切了。
爷爷说,古时候行程都靠一双脚,远不说千里跋涉去赶考,就说去趟县城买东西,一去一来要走两天时间。如果半途有个亲戚家,可以讨个坐喝口水,那是相当美的事。亲戚都难得相见,不遇大事不会相聚,所以觉得亲切。邻居左右平时可能有点小矛盾,但是如果在外地相见,那也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现代社会想见就见,太容易,反而淡漠。“他乡遇故知”也不过尔尔了。
元离听了炎爹的话,并不在意,缓缓说道:“没呢。除了我,还有鱼。”
“鱼?”
“是啊。它们为我受了那么多苦,我早将它们当做亲人一样看待了。如果将劫难比作天上的雨,它们就是给我遮雨的伞。虽然我没料到雨不能落到我身上,却会顺着伞骨流到我身边,将离我最近的人一一带走,但是这不能怪它们。”元离感伤道。
爷爷摇头,接着他的话说道:“你这个比方就打错了。劫难不是雨,它们也不是挡雨的伞。从天而降的劫难,它们是可以挡住的,也不会流向你的亲人。但是你自己故意犯下的罪孽,它们抵挡不住,转而伤害了你的亲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元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点头道:“您说得对。我这是自作孽。我之前说了,行善积德才是风水,为坏作恶就是败风水。我自以为懂风水就可以借风水来安全的做坏事,最终还是躲不过……”他喉咙里“咕嘟”一声,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了。
此时的炎爹也面容悲戚。
元离喝了一口茶,稳定了情绪,接着说道:“由于伤得太重太多,鱼也开始不行了。我预感,它们挡去的煞气最终还是要降临到我的身上。”
“为什么这么说?”炎爹已经由最初的愤怒转化为同情。
“我爹去世的日子不撞七,讨来的百家米最后被他们勺了回去。我的鱼已经非常脆弱,不能再多抵挡一点劫难了。所以……这些劫难一定会降临到我头上。”
“不会吧?”炎爹看了看元离,又望了望水晶鱼缸。
元离突然轻松一笑,眼神虚无缥缈道:“不过……那样也好……”
一阵风吹过,雨点被带到了门口,将干燥的门槛染上点点斑斑。风中带着寒意,让炎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元离指着家里的物件,说:“这里有好多是我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宝贝。炎爹,您看好哪件,尽可以拿去,全部拿走也行。这些珍贵的东西,并不是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你看,它们经历了多少个主人,有好多人说过这是属于他的,但是到头来你看看,它们谁也不属于。”元离家朝南和朝东两面各有一个齐顶靠墙的木架,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古董。它们或直或曲,或妖或憨,或纯朴简单,或华丽炫目,仿佛是众生百态中的一个个人在那里搔首弄姿,供人观赏。
随着元离的指引,爷爷和炎爹都朝木架看去。
炎爹不看则已,一看就入了神,连连赞叹。忽然,炎爹哈哈大笑。
元离迷惑道:“你笑什么?”
炎爹一手捂住肚子仍旧笑个不停,一手指着木架的某个位置,说道:“你放这么多古董也就算了,干吗将一只活乌龟也摆放在那里呀。”
爷爷朝炎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只乌龟,两个巴掌大小,它扭着头,似乎要转过身去看后面。
元离走到木架前,托起那只乌龟,伸手在乌龟的背上敲了敲,龟壳发出“空空”的清脆悦耳声。“这不是活的,是铜制的。我头次在墓穴中看见它的时候吓了一跳,心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活了几百年,真是神龟。我还伸手去捉呢,一捉才知道它不是活的。”
炎爹还不相信,伸手去摸了摸龟壳,这才确认元离说的是真话。
“你看看这工艺,够绝吧!这神态,这眼珠子,都活灵活现的。这可是所有物件中我最喜欢的。你如果喜欢的话,今天送给你得了,算是赔。”元离将乌龟伸到炎爹面前。
炎爹伸出了手,却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元离理解他的意思,于是说道:“你放心,它已经在我这里放了十多年,如果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也早就没了。”
炎爹勉强笑笑,还是不敢接。
爷爷发现乌龟的鼻子是两个贯通的小孔,只给元离看,问道:“这应该是装什么东西用的吧?”
“我也觉得鼻子有点奇怪,但是我拿到的时候乌龟里面没有什么东西。这个鼻孔这么小,想必不是装固体的吧,如果装,也只能装点水。”元离摸着乌龟的鼻孔说道。
“还可以装烟。”爷爷说道。
“烟?”
“我只是随口一说。”爷爷道。
炎爹和爷爷离开的时候,元离说什么也要炎爹将那个铜乌龟带走。炎爹本来就有几分喜欢那个玩意儿,只是面子抹不开,经过元离再三坚持,他便半推半就收下了。
炎爹回到家里之后,又觉得对不住他爹的魂灵,几天之后,他单独去找元离,希望他至少能亲自来他爹坟上一趟赔礼,上一炷香,烧几两纸。
可是等到去找元离的时候,他们村里的人告诉炎爹,自从炎爹和爷爷离开之后,元离也消失了,好久没有在村里出现了。
炎爹失望而回。
一段时间之后,炎爹听到元离去世的消息。有人说,元离死在一个古墓里,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古墓是他很久以前已经盗干净了的空墓。那个县的文化局还不远千里来查询过元离,但是没有抓到证据,在村里呆了几天后回去了。
当那个县的公安局接到报案后,迅速赶到现场,他们不仅发现了元离的尸体,还发现了大量以前丢失的陪葬品。这件悬了许多年的盗墓案,终于有了交待。
炎爹得了那个铜乌龟之后,每晚都梦到同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不正视他,却要背对着他,然后扭转了脖子向后看着他
于是,在一个收破烂的经过画眉村的时候,炎爹将铜乌龟卖给了收破烂的。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六十六元成交。炎爹说要这个数字是为了讨个吉利。
元离的葬礼非常简单,他的尸体被送了回来,村里没有人愿意管这档子事,但是尸体不能放得太久。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村委会凑了点钱,将他用草席一卷了事。
那两条鲤鱼被人发现,本想宰了做鱼汤,但是见它们身上破破烂烂,以为染了什么病,便在村边的小港里放生了。到底它们是存活下来了,还是不久就死去了,没有人知道。
我跟北京的同事说起元离的故事时,同事说他们老家那边也有类似“撞七”的说法。他们那边叫做“七七祭”。每逢亡者临终后的第七天进行一次祭祀,所以也叫“做七”。也有“死者不撞七,活的没得吃”的说法。还说“男怕撞头,女怕撞脚。”他们认为,男撞头七,女撞断七,死者阴魂在阴司要受莫大的痛苦。
除此之外,他们那边还流传着“撞七歌”:头七撞七,死者打得叫屈,二七撞七,灵床供在隔壁,三七撞七,丧家发迹,四七撞七,墙壁坍塌,五七撞七,子孙有吃,六七撞七,儿女发迹,七七撞七,眼睛突起。
这撞七歌似曾相识。后来一想,元离在我家讨米的时候唱过类似的歌谣。但是歌里面的说法有出入。
由此可见,“撞七”这回事不怎么可信。
我跟同事谈起元离的故事,是因为清明节临近了。
一听说清明节会多放一天假,公司的人都兴致勃勃,对接下来的长假充满了期待。好像清明节不是为亡人而设,却是为活人而设的。
我跟同事聊完“撞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由于我的位置在落地窗旁边,阳光扑在电脑屏幕上,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坐我对面的主任早搬了他的手提电脑去小会议室了。我的电脑是台式的,搬动很不方便。于是,我只好眯起眼小憩,等阳光过去了再工作。
眯着眯着就要睡觉,但是我的脑海里满是游来游去的鲤鱼。我很想之后那两条鲤鱼现在过得怎样。它们在鱼缸里呆的时间太久,会不会忘了野生的生活?会不会极不适应?它们习惯了喂食,还会捕食吗?
就在我晒着太阳,昏沉沉的要睡去的时候,一个惊喜的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亮,我男朋友活过来啦!”
我懒洋洋的睁开眼。对面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那是我们公司新来的青春美少女小涵。
“想吓我?”我揉了揉眼。
“我是说真的。我男朋友活过来啦。”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根羽毛拨弄我的耳朵。是的,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她的容貌一样令人愉悦。
我白了她一眼,说:“难道你的男朋友以前是个死人?哈,这样骗人的话只能骗那些没有智商的人,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作用。”
公司新来的几个女孩基本上都是九零后,都是活蹦乱跳,说话不太靠谱的那种。我不是贬低九零后,我说的是我们公司这几个新同事。当然,正是有了她们,公司里的氛围才不是那么死气沉沉。
小涵有些失望,挑眉道:“我原以为只有你会相信我呢,别人我都没有告诉。没想到你也认为我是说谎。”
我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我曾经写过一系列离奇故事,并且对中国古代那些神秘的东西很感兴趣。有兴致的时候,我还主动给她们看看手相面相之类的。
“好吧。”我总是看不了别人失望的样子,“那你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你总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吧。”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她。她拧起眉头想了好半天。
我摊开双手,说:“没有办法咯。你说的话太……太荒诞了,我没有理由相信。”
“生活中本身就有很多荒诞的事情,但是,但是它们也是真实发生的啊。”小涵有些着急。我能看出,小涵对于口头说服我这件事情已经失去了信心,但是她还要坚持她的观点。矛盾的心理使她憋红了脸,说话也没有之前那么利索。
她平常可不是一个坚持立场的人,属于“人云亦云”的那种。尤其是娱乐圈的八卦新闻,她每次得到一点小道消息就大呼小叫,完全不管来源是否可靠。
“荒诞之所以为荒诞,是因为它很少发生。”我一本正经的说道。
换在平时,她会立刻丢掉自己的主见,恨不能拿只笔把这句话记下来,然后每天读上几十遍。但是这次她的表现令人出乎意料。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呢?”她望着我。
我望着她。我的意思是,这得看你咯。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突然兴奋的拍了一下巴掌,大声道:“对了!我带你去见他!”
公司里其他人都转过头来,迷惑的看着我们俩。
她不好意思的朝大家摆摆手,然后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说道:“今天晚上你有空没有?我带你去见见他,你就相信了。他现在还很不稳定,心跳很弱,呼吸很弱,随时可能重新死去。”
直到跟着她走出了公司大门,我还是不相信她的话。但是我决定跟她去看看那个所谓“活过来”的人。
现在的城市真是不适宜人类居住了。每到上下班的时间,车道就像得了便秘的肠道一般。
我跟她站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上,闻着各人散发出来的汗臭味,烟熏味,头油味……
我有点后悔了。“喂,如果你像愚人节那样耍我,我以后每年都会祝你清明节快的哈!”
小涵根本不理会我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摆着一副苦瓜脸埋怨道:“这车都开了半个小时了,还没有我走的路程多。要是再晚一点,他就会不高兴了。”
我皱了皱眉,问道:“你这么漂亮,男朋友还对你不好?”男人等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涵摇头道:“不是。他生前对我很好的,简直无微不至。我正是因为这个才答应跟他在一起的。”
小涵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虽然公交车里热气腾腾,我还是感觉到背后一阵凉意。我心里默念着:生前……生前……生前……
“但是这次见面之后,我感觉他的脾气变了好多,很容易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我想,这也许跟他身体虚弱有关。他手脚冰冷,脸色吓人。身在病中的人总是浮躁一些,我得让着点。”她幽幽的说道,似乎有些委屈,但是眼神中充满了爱意。
“你是说……”我看了看周围人,赶紧把声音压低,“你是说,他活过来之后性情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知道,如果让周围人听见,他们肯定会以为我们俩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小涵很认真的点头,她也压低了声音,幽怨道:“是啊。经历这么大的事,心情难免会有波动。”
我不禁咋舌。这不像是开玩笑的人说的话。
我本来想问她,死而复生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啊,你男朋友怎么会心情不好呢?难道他更希望不活过来?
但是我最终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口。因为,我的立场开始动摇了。我居然有些相信我将要见面的人真是从阴间逃出来的。
我定了定神,看看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灯红酒绿,默默告诉自己:这是人群密集的大城市,不会出现鬼的。就算这个世界上有鬼吧,那也只会出现在荒山野岭,断壁残垣。
公交车又开过了几个站,终于听到售票员喊:“下一站,惠新西街南口。请要下车的乘客往外换,准备下车。”
小涵拍拍我的肩膀,告诉说:“准备下车。”
于是,我像卡在石头缝里的鱼儿一样往车门方向挤。
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像刚刚打过一场架似的,浑身的骨头几乎要散了。小涵跟着我的空位下来,加上身材小巧,所以没有那么挤。她还没等我多喘一口气,就拖着我往街对面的“味多美”蛋糕店走。
“我跟他说了,我们在这个蛋糕店里等他。”她边走边说。
“为什么在蛋糕店?”我问道。我想,旁边的肯德基或者披萨餐厅更适合。
她淡淡的说:“因为蛋糕容易化,所以蛋糕店的温度相对比较低。人也比较少。虽然他经常冷得打哆嗦,但是他还是更喜欢冷的环境。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在没有灯光的地方。”
“我们在路上堵了这么久,他应该早在里面等着我们了吧。”我不想接着她的话题讲下去。
“嗯。”小涵勉强微笑。
我们打开蛋糕店的玻璃转门,走进层层的蛋糕世界。
转了个弯,绕到里面,我们没有找到小涵的男朋友。小涵露出失望的表情,嘀咕道:“也许是他生气了,等了一会儿见我们还没有来,就走了。”
我不但没有失望,还如释重负。“没事的,既然他像你说的那样,你就应该多多体谅。这样吧,反正我们都还没有吃晚饭,不如在这里吃点蛋糕再走吧。”
我点了一个巧克力蛋糕,一个肉松蛋糕,然后和小涵在挨着窗边的桌子边坐下。外面的人们行色匆匆,里面的人从容自若。只是一道玻璃之隔,内外便是两个世界。
“他肯定很生气。”小涵手里捧着巧克力蛋糕,心里却还惦记着她男朋友。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脸上,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脸蜡黄蜡黄的,好像是个极度营养不良的人,有些可怖。我有点担心,她这样一个弱女子,遇到那样一个性情不定的男人,会不会……
“他以前很好的,每次约会都提前半个小时等我,怕我一个人的时候无聊。”她将蛋糕送到了嘴巴,迟迟没有下口。
我耸耸肩,假装很轻松的看了看四周。
其实,蛋糕店和外面的温度差不多。也许玻璃柜里开着保护蛋糕的冷气,让人从心理上觉得这里比外面冷一点。
“那个……他以前是怎么死的?”我舔了一点肉松,咸中带甜。我想,这种味道刚好符合小涵的心情吧。
“一次交通意外。”小涵再次将送到嘴巴的蛋糕拿开,有些伤感的看着外面的车辆,好像玻璃窗外就是那次意外发生的车祸现场。
我突然想起贾平凹的《怀念狼》,书中说,森林里的狼是越来越少了,但是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城市来了,变成了道路上的车。
现在的每一次车祸,就是原来的一次狼吃人吗?我胡思乱想。
“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往事。我只是对你的说法还是不太相信,顺便问到了这个。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致歉道。
“哦,没关系。”她慌忙用手摸了摸眼角,那里爬出了一滴泪水。“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既然叫你来看,就是相信你。说实话,我也特别惊讶,开始也有些害怕,但是不敢随便找个人就说。跟你谈一谈,我的心里反而会更舒服。”
“你确定那次他……死……死了吗?”我迟疑着要不要说的更加直白。“我的意思是,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没有生命迹象了?”
她咬了咬嘴唇,回答道:“是的。我还在他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他的妈妈为此自寻短见,幸亏抢救及时,他的妈妈才……”她的手掌在半空中翻转,用肢体语言补充了后面的话。
“真是悲痛的回忆。”我感慨道。窗外有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过,女生将头靠在男生的肩膀上,两人说着什么甜蜜的话,脸上洋溢着青春和甜蜜的笑意。
“这次他来找我,我发现当初车祸留下的伤口还在,不过好像在愈合。”她突然拍了一下后脑勺,“对了,我还得给他买点纱布和消毒液,上次买的用得差不多了。”
“伤口?”
“是啊。他出车祸的那次,胸口留下了二十公分长的伤口……哎……不说这个,影响胃口。”她在鼻子前挥挥手,好像此刻她能闻到伤口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
“不说也罢。”
沉默。
我和她吃着各自的蛋糕。我看着窗外,不远处的天桥上,无证经营的小摊贩们开始收拾地面的物件了。他们有说有笑,偶尔也逗逗打打。在某些人的眼睛里,他们就像城市里的青春痘,无序的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出现他们的身影,不抠去又碍眼,硬生生抠去又有些疼痛。
这几天,小摊贩们之中多了几个卖纸钱的。纸钱大概有两种,一种是草纸,很劣质的那种,用铁具在其上打出括号中间带一个点的模样;一种是印刷纸,相对比较好,用油墨在上面印出各种各样类似钞票的模样。前者我小时候在家乡经常见到,爷爷从来不买现成的纸钱,他自己买了草纸,然后用专门的铁具在上面敲打,打出一个个不甚像铜钱的痕迹。有时我就担心,担心那些草纸即使烧给了亡人,亡人也无法把它用出去。因为打出来的形状是一个括号中间加一个点,怎么看也不像是铜钱。
每年清明,妈妈都要给先人烧纸钱,用白纸将一叠一叠纸钱包住,然后像填写信件一样在正面写上“故先考某某受用”或“故先妣某某受用”,“故先考”为男,“故先妣”为女。除此之外,还要另包一叠纸钱,上写“散钱童子受用”。我问缘由,妈妈说,这是烧给那些没有子孙后代的亡人的。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博爱”这个词的意义。
在我思绪越飘越远的时候,店里响起了店员甜美亲切的声音:“亲爱的顾客们,谢谢你们光顾本店。今天,是我们一位可爱的小妹妹桃桃的生日,让我们一起祝福她生日快乐吧……”接着就响起了生日快乐的轻快旋律。
斜对桌的几个人鼓起掌来。估计那里面就有一个叫桃桃的小妹妹,也许叫陶陶,也许叫淘淘,或者其他。
这突如其来的旋律给店里添加了些许温暖的气氛。
可是对面的小涵的脸色更苦了。
“怎么了?”我问道。
她小心的看了看鼓掌的一家人,生怕他们听见似的,将脖子伸长了小声道:“亮,你说,如果一个人死而复生,那么那天算不算也是他的生日?”
原来如此。
“那天,我是该为他庆祝呢,还是为他默哀?”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真的不知道。爷爷以前说过,活人的生日是出生那天,死人的生日是去世那天。我问为什么。爷爷说,生日就是到这世上的第一天,对不对?那么死人的生日就是到那阴间的第一天啊。
我摊开手,耸耸肩。如果此时爷爷在旁边,我就会问他,那么死去了又活过来的,到底该用哪个生日?
她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动作而失望,反而两眼一闪,激动的站了起来。她双手挥舞,朝我背后示意,但是嘴上仍对我说:“他来了。他来了。快快快,他来了。”
我放下蛋糕,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高瘦瘦,脸色惨白,嘴唇红到有点发黑,身穿黑色呢子衣的男孩推开玻璃转门走了进来。
他似乎很怕冷,呢子衣紧紧裹住,双手环抱。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但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缓缓的走了过来。
我连忙起身。
“你好,我是小涵的同事亮,很高兴认识你。”我朝他伸出了手,忙不迭自我介绍道。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就像他走路的姿势一样。不仅仅因为小涵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还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那气味很难形容,有一种东西放久了散发的独特气味,但又不完全是。总之,那股气味让我浑身不自在。
“你好。”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感觉手握在一块冰上,就像小时候淘气的我敲断屋檐下的冰锥,然后握在手里把玩。
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不自在,很快松开了手。“我叫李歌。李嘉诚的李,陈凯歌的歌。”没想到他还有点幽默感,这点很让我出乎意料。
小涵也为她男朋友的幽默感而得意,朝我眨了眨眼。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你听她说过了吧?”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涵。
我急忙回答道:“是的。小涵将你的基本情况都跟我说过了。”
他点点头,挨着小涵坐了下来。“这身体好久没有使用过了,就像废弃好久的机械一样,生了锈,再次使用的时候很是艰难生涩。”他侧了侧头,斜嘴道,“我甚至能听到关节之间咯吱咯吱的响,需要加点润滑油。”
我勉强笑了笑。
“我按照以前的习惯提前几分钟出了门,没想到路上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多了几倍。真是抱歉。”他再次道歉。
我想象着他以僵硬的姿势从住的地方走到这里,一路像个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原来他是因为身体僵硬,行走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比我们晚了很多才到这里。我听一个殡仪馆的化妆师说过,人死后不久,身体会渐渐变得僵硬,硬得像超市冷藏箱里带冰块的带鱼段。
“你还没有吃饭吧,要不,我给你点个蛋糕?”小涵问道,笑容可掬。她那态度,简直就是蛋糕店的店员。
他点点头。
“你要什么味道的?”小涵问道。
他蠕动嘴唇,想了想,回答道:“什么味道的都可以。”
我笑道:“看来我们都属于不挑食的一类。”
他摇头道:“其实我很喜欢甜食。”
“那为什么不点个巧克力或者葡萄干之类的?”我看着小涵的背影,问道。小涵正在收银台交钱。收银员的手指像弹奏钢琴一般在键盘上跳跃,畅快淋漓。
“可是我现在的舌头几乎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是淡淡的,没有味道。”他的表情有些落寞,好像刚刚发觉丢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话刚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
他很牵强的笑了笑,道:“不但味觉,我的视力也很差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买个眼镜。听力也弱了很多,嗅觉基本上失去了。”
小涵端着蛋糕走过来,接口道:“他的记忆力也远远不如以前,经常东西随地一放,然后忘记放在哪里,我没少给他找。我担心有一天他把我也给忘记了。”
我曾听有人说普通鱼的记忆力很差,只有7秒,7秒过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一切又变成新的,所以即使呆在小小的鱼缸里,它永远也不会觉得无聊,因为7秒一过每一个游过的地方又变成了新天地。因此只要身体没出问题,它就一直活在新鲜和快乐之中。
然而,记忆力差的他看起来并不快乐。
他从小涵手里接过蛋糕,无奈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肯定是我彻底死干净了的那一天。”
他的话刚落音,一阵强大的炮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循着声源一看,原来对面街头的一家新店开张。门框上缀满了鲜花,门前摆了好多花篮,新老板和新员工们捂着耳朵,一脸笑意的看着炸得红纸翻飞的鞭炮。
如果是在我家乡小镇,一个新店开张必将吸引很多人去围观,抱着孩子喂奶的,提着半成毛衣和毛线球的,扛着扁担的,腰间围着皮裙的匠人,还有习惯了东串西跳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孩子。
可是在北京这座繁忙的城市里,谁有心情在一个地点长时间驻足?似乎每个人都是家乡田间的老水牛,背后都有一个扬起的鞭子。
我想起从这里回到住的地方还要半个多小时,坐快速公交也快不到哪里去,并且车站里永远都是那么多人,永远是那么挤。
于是,我直奔主题:“听小涵说,你是已经死过一遍的人?”我小时候听说过,被人用棍棒打死的狗如果放到阴凉的桃树底下,那狗就能活过来。爷爷给我解释说,狗属土命,接着地气就能死而复活。我老家隔壁的小孩子曾经为了确认老人没有骗他,居然残忍的将自家的狗打死,然后将狗的尸体仍在家前的桃树下。狗是早上被打死的,傍晚时候,我又听到了熟悉的狗吠声。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小涵,垂下眼帘,说道:“是的。我本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是小涵忍不住要跟别人说。”
我点头道:“谁遇见了这种事情都要找人说一说,不然憋在心里太难受。你应该理解她。”
他笑笑,说:“我知道这件事都快让她憋疯了。” 他低下头去吃蛋糕。
小涵在一旁不好意思的笑。他们俩的动作,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刚才他愣了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不愣一下我才会觉得是有意掩饰呢。
我不经意发现他的牙齿有明显的腐烂迹象。虽然蛋糕上的奶油遮挡了他部分的牙齿,但是没有遮挡的部分让人触目惊心。那仿佛是一个烟龄和年龄一样长的老头的牙齿,黑渍几乎将牙齿包住,只有最外面的地方勉强呈淡灰色。并且他的牙齿有破损痕迹。
我差点将刚刚吃下的蛋糕吐出来。
他若无其事的吃着。
“那么……”我放下了蛋糕,推到一旁,“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像是在反问我。
“对啊。像美国探险大片里那样?几个埃及法师念咒语之类的?还是……还是像中国的传说一样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复活?或者别的?”我差点问出他是不是在桃树底下复活,转念一想,如果在他们老家也有类似的传说,岂不是要责怪我拐着弯骂他?于是急忙咽下后半句,改了一种表述方式。
“你还真问倒了我。”他沉吟道,“就像做了一个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活过来了。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非常奇妙的……”
他双手在空中飞舞,似乎想要比拟一个什么形状,可是比划了半天,我也看不出他是要表达什么。但是,他的表情像仿佛对某个地方非常神往,虔诚得像教徒,让人无法解读。
当天晚上,他回到了家,再次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亮,那个高中同学今天居然来给我道歉了。他长得比高中时候还蛮横,但是今天变了人似的低声下气给我道歉。”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惊讶。
“谁呀?哪个同学?”我迷惑道。
“就是高中常常欺负我,找我要钱的那个老油条子。”
我想起了那个差点被遗忘的调皮捣蛋的同学。我说:“他还没毕业不是就被抓起来了吗?现在出来啦?改过悔新啦?”
“关了又放了。我从表叔那里回来的路上被他看见了。我没跟他打招呼,他也没跟我打招呼。他一路尾随我,不远不近。我还担心呢,他是不是又要打我?或者找我麻烦?”
“结果呢?”我问道。
“结果我刚进家门,他就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心想都到家里了,不用怕他,就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见我回答,冷不丁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说要给我道歉。”
“有这么道歉的?”我将信将疑。
“我也很奇怪。后来弄清楚,原来不久前他的儿子被人家捅死了。他说他的儿子是被他带坏的,经常在学校里抢别人的东西。很多老师家长告状,他都充耳不闻。后来一个经常被他儿子抢的,平时看起来厚厚道道的低年级学生在一次被抢过程中突然发狂,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三棱刀,捅进了他儿子的身体……”
“哎……”我叹息不已。
“他说他不恨那个捅死他儿子的学生,他只恨自己。从那之后,他见到曾经被他欺负过的人都要去道歉,有时候还主动问到别人家里去道歉。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想儿子想得发疯了。”
我突然机灵一动,问道:“那你还记恨他吗?”
他回答道:“也许之前还一直耿耿于怀,但是见他跪在面前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他也挺可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得了。”
“那么,你也去向那只瞎猫道歉吧。”我说道。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我明天就去吧。”
忽然,他的手僵在半空,如同两棵树的枯桠。
“怎么了?”小涵看着她心爱的男朋友,迷茫而又担心。可怜的她,每一刻的心情都牵制于这个像海鲜超市里冰冻的带鱼段一样的男人。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发射出愤怒的光芒。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去,玻璃窗外刚好出了一点小意外。
一个小女孩躺在路边,一个妈妈模样的女人惊慌失措,愣在一旁,看样子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而在小女孩的身边,是一辆黑色跑车。恕我无法确认车的型号,因为我从来不关注这些,除了大众、福特、别克、丰田几个小娃娃都认识的车标,其他的一概不知。但是从漂亮的流线型,只有两个座位的车厢可以知道,这车不是一般人开得起的。
车上坐着一个肥的流油的中年男人。男人的旁边,坐着一个纤瘦的妙龄美女。
我暗暗为那个小女孩担忧。幸运的是那个小女孩很快爬了起来,左半边脸上有明显的擦伤。她哭了。
她的妈妈终于能动弹了,猛的朝小女孩扑过去,双臂紧紧抱住她的孩子。此时她的表情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喜。
车上的妙龄美女开始也是一脸惊呆,待见小女孩爬起来,她把秀手一挥,满不在乎的对着男人的耳边说笑。那男人听了女人的话,似乎很受用,双手抓着方向盘大笑。笑完之后,他将脑袋伸出车窗,朝母女大吼着什么。据我判断,大概是“瞎了眼乱撞”“既然没死就滚开”之类的话。因为从他的不屑和嘴型,我想不出他会说出更好的话来。
小女孩和她的妈妈都将男人的话置若罔闻。小女孩站在原地拼命哭泣。妈妈则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担心她哪里摔伤了摔疼了。
男人不耐烦了,拼命的按喇叭,叫这对母女让路。
真是嚣张!
“太过分了!”我忍不住说道。
小涵终于知道她男友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她也打抱不平道:“那男的怎么这样!碰了人还这副态度!明明是红灯了!”
小涵的男友将桌子一拍,桌上的蛋糕打了一个颤。“这王八蛋!”他骂道。他过分的愤怒令我惊讶。
他将椅子一推,竟然走出门去。
小涵急忙喊道:“喂,你干吗去!”
他不搭理。
小涵和我面面相觑,只好急忙跟出去。
待我们走出来,小涵的男友已经走到了那辆肇事的车旁。这个时候,他的腿更显得不够灵活,从台阶跨到低十几公分的车道时,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他就以一个几乎跌倒的姿势,双手按在了跑车的车窗玻璃上。
我和小涵想喝止已经不能。
车里的男人不可理解的转头看着这个半途杀出的年轻小伙子,问道:“你要干什么?”
“道歉!下来给她们道歉!”他怒吼,几近失态。
车里的男人不但毫无歉意,反而双手抱臂,笑道:“你想打抱不平?充英雄?凭什么?”身旁的美女依偎着他,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看看车外的愣头小伙,又看看趾高气昂的男人。
我和小涵终于追到车边。小涵拉住男友的手。我对车里的男人说道:“对不起,我这哥们喝高了,有点失态。见谅!见谅!”
车里的男人挥挥手,像驱赶跟前的苍蝇。这时,我看到了他的另一侧脸,那里有一道深且长的刀疤,像一条蜿蜒爬上的蚯蚓。
小涵的男友还不罢休,他甩开小涵的手,一下子扑倒了车窗上,歇斯底里大吼道:“下来!下来道歉!不然叫你好看!”
刀疤男嘴角一阵抽搐,似笑非笑。
我心想他也不是好惹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帮小涵拉住她男友。
刀疤男将半开的车窗完全放下,两眼一鼓,撇嘴道:“叫老子好看?不怕话大闪了舌头?叫老子看什么?”
小涵的男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声音也变得怪异:“如果你不道歉……那我就祝你……清……明……节……快……乐……”
这不是一句玩笑,跟我之前对小涵说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话中,每一个字都带着透骨的寒意。我几乎在原地打了一个冷战。小涵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车中的刀疤男瞬间失去了气势,嘴巴微张,眼睛里有一丝刻意隐藏的惊恐一掠而过。但是,刀疤男很快就回到了刚才的模样。
这时,一阵风吹过,无数冥币飘扬起来。几个小贩急急忙忙捡起落在地上的冥币往布袋里塞。
一张冥币扑在了刀疤男的脸上。
刀疤男双手乱挥,将贴在脸上的冥币打落。
“真他妈晦气!”刀疤男骂道。他朝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急忙关上车窗,绕过那对母女走了。
两天之后,我在晨报上再次看到了他的刀疤,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写着:“XX集团副总裁在家被杀,钱财未被劫”。再往小字部分看,大意是此副总裁携某小明星美女深夜回家,第二天早上,美女发现床上的副总裁已经死亡,血将半边被子湿透。美女急忙报案。警察询问的时候,美女居然不知道身边的副总裁死于何时,死于何人之手。
当我正捧着报纸时,青春部的小女孩们正在热烈讨论清明节到底是哪天。有的说是三月初三,有的说是四月初五。坚持三月初三的说,春分后的十五日是为清明,所以三月初三是清明节;坚持四月初五的说,清明节是为纪念春秋战国的介之推的,介之推是当年晋国的贤臣,后被晋文公误杀,晋文公后悔莫及,便规定每年的四月初四为寒食节,这一天不许民间举火,自己也宁愿吞吃冷食,而寒食节的第二天就是清明节,所以,四月初五才是清明节。
两方僵持不下,互不相让。
我放下报纸,瞥了一眼小涵的位置,发现只有小涵没有参与讨论。她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握着鼠标不停的点。不过,她的眼神涣散,显而易见没有将心思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我走到她的后面,将报纸放在她的桌子上。
她吓了一跳,眼神慌乱,急忙关闭屏幕上的网页。可是,我还是看到了满屏的“复活”二字。
原来她在搜索与“复活”相关的资料。
我瞟了一眼其他同事,没有人关注到我们。
“你自己还不相信这件事,对吗?”我小声的问道。
“他不会骗我。我也感觉得到。”她抿抿嘴,说道,“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
“你看看这个。”我将报纸铺开,指着最显眼的版块。
她一下子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我将食指立起来,放在唇前。
她领会了我的意思,却急忙将报纸展开,双手举起报纸挡住脸,然后侧脸问我:“他就是那晚碰倒一个小女孩的那个人吧?!”
不用我回答,她的语气中已经有了肯定的成分。
不过她这种掩饰的动作也太夸张了,不但不会让人忽略,反而容易吸引人的注意。
果然,她对面的女孩迷惑道:“小涵,你干吗呢?”
幸亏另一女孩打趣道:“是不是今天忘了化妆,怕我们看到你的本来面目啊?哈哈哈。”
其他人也笑起来。
这样不会掩饰的女孩,我估计她不会与男友合伙骗人。熟悉她的男友也应该清楚,与这样的人合伙骗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我们下班再聊吧。”我说道。再说下去,恐怕全公司的人都会知道她男友的秘密了。而我竟然渐渐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我想起大学时一个的物理教授,德高望重、著作等身的他居然宣称人是有灵魂的。据他说,他的观点来源于最熟悉不过的“能量守恒定律”——任何能量不能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由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或者由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
这个定律,学过高中物理的学生就知道。
比如,太阳使树木生长,是太阳能转化为生物能的过程;树木变成煤炭发电,是生物能转化为电能的过程;发的电可以使机器运转,是电能转化为动能的过程;机器运转会发热,是动能损耗变成热能的过程;目前人类无法将损耗的热能百分之百收集利用,当科技再发展到一定阶段,这些散发的热能也能收集起来存储,如同电池存储电能那样。
在这些转化过程中,能量的总量是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的。只是由一种能量变成了另一种或者多种能量。
由此,那位物理教授说,世间万物都是能量驱动,人也是。人死后并不会就此消失。他一定有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有其他教授笑话他的“邪教理论”,他无所谓的摆摆手,说,我们崇尚的科学的祖宗牛顿先生,最后也证明神的存在去了,我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时隔多年,我已经记不清这位物理教授的模样,但是此时此刻,他的“邪教理论”再次清晰的在我脑海浮现。
小涵的男友,到底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报纸上那个刀疤男的死,是不是与他相关?是谁,有本事将副总裁杀死,而不让同床共枕的美女发觉惊醒呢?
下班之后,我迅速收拾好东西,起身去打卡。
在打卡机吃饼干一般吞噬记录卡的时候,我瞟了一眼小涵。她呆坐在位置上,两眼没有焦点的看着前方。显然这一整天她都没有工作的心思。
我绕到她的位置,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给她暗示,然后出了公司。
在楼下出门时,我从玻璃门的反光映像中看到小涵从后面跟了过来。上身是深黑短袖衫,下面穿着洁白百皱裙,素雅的很。玻璃门上的映像有些变形,这样看上去她就像一缕幽魂,飘飘忽忽。
我出了玻璃门,站在台阶上等她。
“我们去哪里?”首先听到玻璃门转动的声音,而后听到她的声音。
我转过头来,发现她今天不仅仅是穿得素雅,往日常见的耳环和手镯都不见了。在公司跟她说话小心翼翼的,连她的这些变化都不曾注意到。
“还是去蛋糕店吧。”我说道。我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聊天的地方。
于是,我们又一起挤上了公交车,驶往那个“看起来比较冷”的蛋糕店。
“你为什么没有带首饰?”我挤到靠窗的位置,她跟在后面。我问她的时候,她正用手掌在脸前拼命的挥舞,想驱散空气中各种各样的人发出的气味。
见我突然发问,她的手掌停住了,就势捂住鼻子,说道:“首饰?”
“嗯。你今天穿得也很……”我皱了皱眉,“……很不符合你的风格呀。”
“哦呵呵,”她微微一笑,侧身握住扶手,“他不喜欢我穿得太鲜艳,他说他眼睛受不了,看了就会流眼泪。至于首饰嘛,我更不想拿掉。”
“那为什么拿掉呢?也是因为他吗?”
她眉头微蹙,撇嘴道:“是的。他的皮肤还很脆弱,我的首饰容易划伤他,并且他一旦被划伤,就很难愈合。”
我不再说话。之所以她的男友这么脆弱,肯定跟刚刚复活的虚弱体质相关。再说下去,难免又要扯到复活的话题。在耳目众多的公交车上谈这些,无疑是个很愚笨的选择。我看着窗外往后退的人和物,瞬间如同置身于梦境之中,一切都变得虚幻。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见过小涵的男朋友。也许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境罢了,小涵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男朋友,之前我们确实去了那个蛋糕店,但是我趴在餐桌上睡了一觉,睡着睡着就梦到她的男朋友跟我见面,以及梦到他为店外车祸意外愤愤不平的景象。
又是售票员的声音提醒了我。
“惠新西街南口到了,下车的乘客请记得刷卡下车。”
小涵推着我下了车。
“你怎么了?到了站不知道下车?”小涵责怪道。要上车的人拼命往上挤,我们差点没有下来。
“我在想其他的事。”我抱歉的笑笑。见站台上的人都上了车,我迫不及待的问道:“小涵,报纸上的那个头条消息,你怎么看?这两天晚上,你男朋友都在你身边吗?”不得不说,我已经被这件事吸引住了。前些天她要拉着我说话,我还不情不愿;现在她要不给我说清楚,我还要着急呢。
“进店里了给你说。”小涵转身往蛋糕店走。
进了蛋糕店,我们选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没等我继续问,她主动说道:“他昨天晚上和前天晚上都半夜出去了一趟。”
“真的是他杀了那个撞人的刀疤男?”我大吃一惊。
奇怪的是,小涵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却只是咬住了嘴唇不说话。半晌之后,她才怯怯的说:“他回来后我问过。他说的是其他的事。”
“什么事?”
小涵双手抱住肩膀,似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他说他是死后复活,魂魄都散了。他半夜出去是为了把散去的魂魄收回来……”
“收魂?”我后背陡然升起一阵寒意。这个回答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小涵很认真的看着我,眼神纯净如月下的井水。
“不会的。他肯定是骗你的。他需要一个理由来掩饰杀人的意图。”我急忙说道。
“不,他没有骗我。我确实看到他的魂魄跟他回来了。”
“你看到了他的魂魄?”我后背一阵寒意,“你……你确定不是眼花吗?”
小涵咬住嘴唇,我确定她是在回想当时看见男友“收魂”的情景。半晌,她开口道:“应该没有看错。他回来的时候,背后跟着一个黑漆漆乱糟糟的影子。我当时躺在床上,头枕在枕头上看着他。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魂魄在后面跟着。”
“他不知道?”我插了一句。
小涵似乎不太肯定,但是点点头,然后突然问我道:“你说,人有三魂六魄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想了想,回答道:“一般我们喜欢说三魂六魄,但是正规一点的说法,应该是三魂七魄的。中国道教对于人的灵魂说法,人的精神分而可以称之为魂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你问这个干什么?”
清代名人袁枚《子不语·随园琐记》中曾自述:他某日病重高烧,感觉到有六七人纵横杂卧一床,他不想呻吟,但他们呻吟;他想静卧,但他们却摇醒他。后来高烧退去,床上人也渐少,等到烧退尽,那些人都不见了。原来,与他同卧的人,都是他的三魂七魄。
小涵竖起食指,指着虚无的上空,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当时就看见他的三魂六……哦不……七魄了。”
“你看见了他的三魂七魄?”我更加惊讶了。
小涵小鸡琢米似的点头,神色既惊讶又凝重的说:“他一回来我就听见响动了,我问他去干什么了。他支支吾吾。这时,他打开衣柜,准备换衣服,我就看见了他背后的三魂七魄。重重叠叠的好些个魂魄,都跟着他做同样的动作。我当时有些怕,不敢直接叫他转过身来看,担心他自己也受惊吓。因为他自己好像不知道后面跟着这么多魂魄。我第二天早上再问他,他就说,他昨晚是收魂去了。他还说他是死后复活,魂魄都散了。他要把散去的魂魄收回来……”
我记得还有一种说法。人要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莫非他的身体僵硬,正是因为魂魄不全?如此说来,他为了身体恢复到生前的灵活,半夜去找散失的魂魄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我不会轻易小涵的说法,仍不死心的问道:“你确定他回来时只有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也许你看到的重重叠叠的魂魄,其实是跟他一起回来的其他人。”
小涵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难道不可能吗?他是半夜回来的,而当时也许你睡得迷迷糊糊,就算睁开了眼睛,也可能意识还在半睡眠状态。这个时候很容易把别人错看成……或者说是影子……或者说是魂魄。不是吗?”我自信这样的猜测比较靠谱,因为我自己就经常这样。有时候在别人家里借宿,第二天一早醒来刚刚睁开眼,看到的都是自己家的景物,但是很快就会幻象消失,这才醒悟自己是住在别人家里了。
小涵耸耸肩,说道:“他会半夜带别人来我睡觉的房间?何况他知道我习惯裸睡。还有,他换好睡衣关上衣柜,转身朝我走过来的时候,那些重重叠叠的魂魄就突然汇聚到他身上消失了。就算跟进来的是别人,那些人怎么能跟他的身体融合一起?”
“难道,他真是从阴间来的?”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小涵的男朋友说的对,蛋糕店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冷一些,因为我感觉到了一阵凉意,不禁双手交叉搂住肩膀。
“说来奇怪,从看到他的魂魄那一刻起,我竟然对鬼魂这回事不再害怕。既然他有魂魄附在身上,那么我自然也有魂魄附在身上,我们都是一样的,没必要害怕。”小涵耸耸肩,“要知道,我以前可是很怕鬼的。”
我倒不觉得她的转变有多奇怪。从她的男朋友死后回到她的身边那一刻开始,我相信她早已接受了这种说法。正像她对我说出秘密的那天说的话:“生活中本身就有很多荒诞的事情,但是它们也是真实发生的。”
小时候,我亲身经历过“喊魂”。如果我白天还好好的,傍晚时无缘无故生起病来,妈妈就要将我白天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一边走一边喊我的名字。乡下的傍晚是很安静的,即使在五六里远的地方,只要妈妈喊一声,家里的我也能听见。于是,妈妈每喊一声,我就在家里答一声。
“亮亮,回来哟——”
“我回来咯——”
在一喊一答的过程中,妈妈慢慢走回家。仿佛是妈妈在我白天玩过的地方找到了我的魂魄,并在喊答声中将我的魂魄引回家。
从小涵提供的信息来看,她的男朋友应该是给自己“喊魂”去了。
至于他给自己收魂的方式是不是跟我妈妈当年使用的一样,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说来,他跟那个人的死没有关系了?”我问道。
“我也怕他是骗我的呢。”小涵眉头微蹙,很显然,她的态度不是很坚决,“可是他为了证明没有骗我,还将他的证据给我看了。”
“证据?什么证据?”我不知道“收魂”还能拿出证据来。就如小时候妈妈帮我喊魂回来,我也不曾见到自己的灵魂跟在妈妈后面。他又如何留下证据?
“他是第二天早晨给我看的,那是一个乌龟。”小涵用手比划着乌龟的形状。
我更加迷惑了,挠头问道:“乌龟?”
“是的。他说晚上收回来的魂魄就装在那个乌龟里面。他还说,他的身体是死过一次的,现在很虚弱,容纳不了所有的灵魂。所以,他将收回来的魂魄寄存在那个乌龟里。等身体渐渐恢复到以前的程度,再将魂魄放出来,让它们回到自己的身上。”
“那个乌龟长什么样?”我急忙问道。
小涵奇怪的看着我,说道:“乌龟当然长得乌龟那样啊。”
我摆摆手,说:“我的意思是,它多大?活的还是死的?什么颜色?”
“好像是……活的吧……”小涵挠挠后脑勺。
“好像?”
小涵抱歉的耸耸肩,说道:“他不让我接近,很快就放回去了,所以我没有看清楚。不过乌龟的脑袋扭着的,好像是能动的一样。”
“如果他真的是出去收魂,那刀疤男的死就跟他没一点关系了。不过呢,也许这只是他的借口。这样吧,你回去了找机会偷偷仔细看看那只乌龟,然后告诉我。”
小涵答应了。
当天晚上她偷偷出来打电话告诉我,乌龟不是活的,而是金属的,应该是铜,乌龟的脑袋扭着,朝后面看。
“它的鼻孔是通透的?”我的脑海里闪过炎爹的画面,急忙问道。
“对啊。咦?你怎么猜到的?你见过吗?”小涵大为惊讶。
“我没见过,但是听说过。”
“那真是收魂用的吗?可以把人的灵魂藏在里面?”小涵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个……我还不清楚。”
挂掉小涵的电话之后,我立即打电话给妈妈。
当时已经是三更半夜,我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家。妈妈一接电话就问:“亮,你没出什么事吧?”用爸爸的话说就是“你妈妈总喜欢操空心。你有点不对劲,她就心上心下。”
我说:“没事。你别乱猜。我就是突然想问点事情。”然后,我询问她是否知道炎爹那个铜乌龟的下落。
妈妈说不知道,明天去画眉村帮我问一问。
我当时已经知道炎爹将铜乌龟卖给收破烂的了,但是我没有说,让妈妈去问一问,也许能得到其他方面的消息。
这一问,果然问出一些其他消息来。那个收破烂的再次来到画眉村的时候,特意上门找到炎爹,非得要将铜乌龟退回去。炎爹问他为什么要退。收破烂的说,自从得了那个东西之后,他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梦见一个陌生人扭转了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炎爹吃了一惊,但是坚持做生意不能反悔。
收破烂的无奈,要将铜乌龟按斤两卖给别人,并且只卖给陌生人。因为如果卖给熟人,说不定人家还是会回来找他退货。没想到,还真有个陌生人找来,要买他的乌龟,出的价钱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收破烂的想都没想就高兴的出手了。
成交之后,收破烂的又找到炎爹家里去,故意揶揄炎爹。
“那个陌生人是哪里的?”我问道。
“那个收破烂的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妈妈说。
“哦。”我失望的回了一声。
“不过,有人花高价钱买那个没人要的东西,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爷爷说,龟的背部拥有龟纹,龟纹中央有三格,代表天地人三才,旁边有二十四格,代表二十四山,也有的是十格,代表十天干。龟壳的底部又有十二格,代表十二地支。所以说,一个龟壳的布局,就包含了所有代表宇宙玄机的密码。”
我的好奇心重新被钓起,急忙问:“龟壳也有这么多说头?那这些布局又有什么用?”
妈妈说:“当然是有用的。你爷爷虽然知晓龟壳的玄机,但是不知道先人打造铜乌龟的目的,也不知道炎爹和收破烂的得了它之后为什么会做噩梦,更不知道那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购买它。”
“会不会是因为……它可以装灵魂?”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脱口而出。
“装灵魂?谁说的?”妈妈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说。
“麻烦你再去问问爷爷吧,问他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装下人的灵魂。”
爷爷的意见不是很明确。
他说,龟是玄武苗裔,养龟主要为积福蓄运。灵龟只限中华草龟,其它种类的统统不算。但是那个铜乌龟到底是不是中华草龟不得而知。这是其一。
龟壳中有天有地,有天干有地支,相当于龟壳中是另一个完整结界。灵魂在里面相当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错开了阳世。或者说,那相当于独立于阳世的阴间。但是这些都只是“相当于”,是不是真的能独立存在无法验证,除非死人能告诉活人。这是其二。
龟的灵气能镇宅运财,但不能挡灾破煞,所以如果第二个情况中的“独立阴间”存在,灵魂就能毫发无伤的藏在里面。也许乌龟的鼻孔就是其中的通道。但是这些都只是猜想,以前从未见过。这是其三。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验证死人重生的办法。”爷爷神秘兮兮道。
“哦?”我打了一个激灵,随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只要看看他的掌纹……”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爷爷后面说的话,我都一一铭记在心。我一边听着,一边悄悄看自己的掌纹,生怕纹路出现骤然断裂的痕迹。
打完电话,我的手心出了一层湿汗。
其实,老家曾经传言过一个人死后复生的事情,说是那人的坟墓碰巧建在“养尸地”里。(看了《我跟爷爷去捉鬼》的鬼迷们都知道,就是那个“红毛鬼”。)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假死,还有人说他阳寿未尽被黑白无常赶回来的。他“复活”之后,行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忘记了以前的所有事情,包括亲人。他的体态特征也发生了变化,力气大得吓人,顶好几个壮汉,浑身长出红彤彤的毛发,远看就是一只活猩猩的模样。村里人称他为“红毛鬼”。
我没见他复活的场景,无法确认那种复活的说法正确,但是我亲眼见过他。由于他脾气暴躁,力气很大,人们怕他伤到小孩,便用铁链将他像狗一样套着。我只远远的看过他,不敢走得太近。
当时我应该走近去看看他的掌纹是不是像爷爷说的那样。可惜那时候胆小,爷爷也没有说要看掌纹的那番话。
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听妈妈说红毛鬼突然得暴病死了。
于是,有人说他的阳寿终于耗尽。有人说上次是他自己逃脱的,这次是第二次被黑白无常逮住。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误吃了雄鸡肉,雄鸡阳气太盛,把他从“养尸地”吸收来的精气抵消掉了。谣言再次闹得沸沸扬扬。
所以现在要看他的掌纹已经不可能。
我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于是立即拨通了小涵的电话。
“有什么事啊?”小涵问道。
“你说你男朋友李歌以前出车祸死了。是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浑身不自然。
“小声点,他在家里呢。”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我出来了你再问。”
那边响起开门声,接着是关门声。
“好了,你问吧。”
“你男朋友是在北京这里遭遇不幸的吗?”我问道。
“不是啊,我们是在昆明上的大学。”
“你的意思是,你们是在大学开始交往的,在昆明发生的车祸?”我紧跟着问道。虽然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但是外面的车来车往声不绝。在乡下,这个时候只有蛐蛐和蛙鸣声。
“嗯。”小涵肯定的回答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小涵,我不确定你男朋友是不是把他的魂魄装在铜乌龟里面,但是我可以确定那个晚上他没有去收魂。他是骗你的。”
电话那边半天没有动静。
我还以为她挂了,我“喂”了两声,她终于说话了,她的语气很轻,似乎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又似乎是对男朋友骗没骗她一点也不在意。“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他是在昆明出的事,那么他的魂魄是在当时当地散去的。他怎么可能在这里收魂呢?我小时候经历过喊魂,也叫收惊。我妈妈晚上出去收魂的时候,要将我白天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一边走一边喊我的名字。因为在哪里受了惊吓,魂魄就遗失在哪里。一定要去了曾经去过的地方,才能收回吓走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收魂必须去当年发生车祸的地方?”
“按照我的经历来判断。是这样的。”
小涵惊慌了:“难道……那个刀疤男副总裁就是李歌杀掉的?”
我安慰道:“就算他刻意隐瞒你,也不证明他就跟那个杀人案有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
“那我怎么办?”小涵顿时失了主意。
“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假装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合适的时候你问问他,是不是愿意跟我再见个面聊聊天。”我需要确认更多的东西。
“好。”
“就这样。你回屋里去吧。”我撩起窗帘,发现外面的沥青路如打了蜡的皮鞋面一般反着霓虹灯的光。下雨了。南方的雨比北方的频繁多了。不知道老家是不是也下雨了,也不知道住在老屋里的爷爷会不会被淋到。
“对了,有个事不知要不要跟你说下。”还没等我说要不要,小涵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李歌说他经常做梦,梦见一个陌生人扭了头看着他。”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知道这个梦对你有没有帮助,反正说给你听听。好了,我要进去了。要是让他知道我躲着他打电话,他又会发脾气了。”小涵说道。
挂了电话,我对着窗户站了许久,看着窗户玻璃上映着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对着一个字看久了,就觉得那不像是一个字。难道对着自己看久了,就觉得那不像自己了吗?
几天之后,妈妈再次打来电话,问我道:“亮仔,你知道炎爹和那个收破烂的梦见的陌生人是谁吗?”
我心中一喜,难道已经有了答案?
“是谁?”我反问。
“是他们自己呀!”妈妈把“自己”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自己?怎么会是自己呢?不是陌生人吗?”我从来不怀疑妈妈,但还是禁不住要问。
原来是那个收破烂的先发现梦中人是自己的。他在收一面古老的铜镜时,偶然看见了自己的侧影。铜镜不是很平整,上面有一些铜锈,所以照镜子的时候模模糊糊,一如梦境。收破烂的验收的时候不经意看到自己在铜镜中的侧影,吓得大叫一声“妈呀!”
卖铜镜的听他这么一叫,也吓了一跳,以为他知晓了铜镜的底细,连忙主动说,这铜镜是上面数代人传下来的,它有收梦魇的作用,有些灵气,如果担心其他问题,收破烂的可以拒绝这笔生意。
收破烂的问,怎么收梦魇?
卖家说,不知是第几代祖宗,也不知是什么起因,天天晚上做噩梦,夜夜惊醒,大汗淋漓。那位祖宗求人解救,于是获得这面铜镜。
我打断妈妈,问道:“小时候你不是不让我睡前照镜子吗?说睡前照镜子会做噩梦。”
妈妈说:“是啊。我小时候你爷爷也这么说。但是我估计如果本来天天就做噩梦,挂一个镜子就好些吧?或者是因为那个铜镜有灵气?”
妈妈不知道缘由,是因为那个铜镜的卖家也弄不清楚。
卖家说,祖宗将铜镜悬挂在床头,从此噩梦不再来侵扰。现在家里有了更好的镜子,铜镜子的表面也生了锈,看不清,所以想将它卖掉。如果收破烂的不敢要,他就干脆挖个坑将铜镜埋掉算了。
因为有了上次铜乌龟的事,收破烂的不敢要跟噩梦有关的铜镜,他拒绝了交易。
收破烂的慌慌张张找到炎爹,问他是否做过同样的梦。
炎爹开始以为他又来找麻烦,矢口否认。
收破烂的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之后,炎爹这才敞开心怀,将自己的梦说给他听了。
不过炎爹不相信梦里的陌生人就是自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连自己长啥样都不清楚吗?”
收破烂的懒得跟他辩解,叫他跟着去一趟卖铜镜的人家,并吩咐他自称为鉴古行家。
炎爹答应了。
收破烂的就带着炎爹再次找到那户人家,声称上次不买是怕遇到赝品,这回带了个行家帮忙看看。铜镜的主人此时已经改变主意,不想卖了,说怕先人责怪,要将铜镜埋入地下。但他还是热情的将铜镜拿了出来给他们“鉴定”。
炎爹背对着铜镜,然后回头去看镜中的自己,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梦中的陌生人果然跟镜中的影子一模一样!
后来爷爷听了此事,解释说那是一面照梦镜。有些梦是因为灵魂离开身体出外游荡产生的,梦中的所见所闻不是亲身经历,却是魂魄的所见所闻。有些人会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去某个地方的时候就恍惚曾经来过。那是因为你自己虽然没来,但是游魂已经来过了。如果灵魂经常出体,经常做噩梦,那就不好。这镜子挂在床头,就是等灵魂出体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让灵魂醒悟,提醒它回到它应该呆的地方。
我想,李歌梦中的陌生人,也应该就是他自己。
认识别人很容易,认识自己却并不那么容易。
再次跟李歌见面,自然还是在那个蛋糕店。
他好像对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有预感,事先找个借口将小涵支开了。
我见他这样,也就没必要拐弯抹角了,单刀直入问道:“你收魂为什么不去当初你死亡的地方?你是在骗小涵吧?”
他没有说话,动作极为笨拙的拿起桌上的饮料,僵硬的伸着脖子喝了一口。
“魂魄在哪里丢的,就要去哪里找回来。我听小涵说你是在昆明遭遇不幸的,你的魂魄在昆明,你来这里是为什么?”我见他没有说话,心里顿时没了底。其实我也不确定在昆明丢了魂就一定要去原来的地方找回来。也许除了这种方法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方法。如果他说他有更为高明的收魂方法,我就要哑口无言了。
他艰难的看了我一眼,似乎眼珠子的转动都要耗费许多力气。他的动作比我上一次见的时候还要生硬迟缓。
“我……没有……去……收魂……我……是……骗……骗她的……”他说话的速度特别慢。不过,这似乎只是他的热身,后面说话就渐渐快起来。
“你不是去收魂?你不是说你把魂魄放在一个铜乌龟里吗?”我十分惊讶,急切的欠着身子问道。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那表示他笑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吧?她……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别这么想,你要理解她的境地。她现在还能跟你在一起,已经非常了不起。一般的女孩子早吓跑了。”我宽慰道。
“她对李歌的爱……看来还是很坚固。”他说道。
我一愣。
他又不说话了,低了头接着喝饮料。
我看着他捏着吸管的手,问道:“我能看看你的掌纹吗?我听说,一个死去又活过来的人,掌纹是断裂的。断裂的前部分,代表他生前的经历;断裂的后部分,代表他复活后的经历。”
吸管里的饮料回到了杯中。但是他的嘴巴仍然放在吸管上面。
“你介意吗?”我紧逼着他问道。跟说“收魂”的时候一样,此时我心里仍然没有底。
他的嘴角又抽了一下,缓缓将手伸到我的面前。
我仔细一看,掌纹很乱,证明他的身体确实非常糟糕,但是没有任何突然断裂的痕迹。
“就连复活的事情也是编造的吧?你到底是谁?”忽然之间,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了。倘若收魂复活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么刀疤男的死或许跟他有关。他如果能在旁边有个熟睡美女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杀死刀疤男,那么要杀掉一个“知晓”了他底细的人更不是什么难事。
他终于放下了吸管,对着我看了半天,缓缓道:“我是来收魂的。但是我要收的不是李歌的魂,而是另一个犯了罪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的灵魂。”
“犯了罪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我迷惑不解。
“是的。一个开车撞死人,却逃避了惩罚的人。”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你的意思是……在昆明撞死你的肇事者?哦不,撞死的到底是不是你?我还不确定你就是他。”我的脑袋混乱不堪。
“重要的是那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是谁并不重要。”
“那个人以前在昆明,现在在这里?所以你也来了这里?”我问道。
他笑了笑,说道:“传说如果将一条蛇杀得半死然后丢掉,这条蛇夜里就会变成名叫‘负伤蛇’的妖怪前来寻仇。如果挂着蚊帐,蛇便不能入内,但第二天蚊帐周围就会滴着红色的血迹。你听说过这个传说没有?”
“我家那边有类似的说法,见了蛇要么别碰,碰了就得打死。不然蛇会找你算账。”我这话刚刚说完,脑袋里立即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你在那次车祸中并没有死?所以你找到这里报仇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他点点头,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道,“我……就是那条负伤蛇……”
我听得懵里懵懂,似懂非懂。
他看出了我的迷惑,却不急于解答,低下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将杯中的饮料喝光,然后长叹一口气,说道:“在负伤蛇没有成功报仇之前,你是不会知道答案的。等负伤蛇将应得的报应送给应得的人之后,你自然会知道答案。”
他没有跟我告别就走了。
他的背影如死神一般阴森竣冷。
之后好久我都没有再跟他见面,小涵好像也有意不再在我面前提起他男友,有时打招呼都故意避过。
我的生活回到正常而无聊的轨道,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偶尔打电话回家。清明节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接着上班。
清明节后上班第一天,我刚刚打完卡坐到位置上,我旁边的同事就悄悄拉住我,说道:“亮,你知道不?听说昨晚回龙观那边的一个加油站发生了一件诡异事件。”
我曾经在回龙观那边租过房,对那一带比较熟悉。我在脑海里迅速将我知道的加油站过了一遍。“哪个加油站?”我问道。
同事说:“就是紧挨着物美超市的那个,你知道吧?”
“哦,知道,我住那边的时候经常在那里换公交。什么诡异事件?”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那个地区比较繁华的地段,娱乐餐饮购物等机构一应俱全。
“昨晚有个人在那里加油,给了营业员几张现金。营业员数完钱,就让他走了。可是今天早上营业员发现账目不对,少了钱,可是交易环节并没有问题。于是他们重新数了一遍现金,结果在里面找到了一张100元的纸钱。昨晚值班的营业员坚持每一张现金都检验过,当时并没有发现异常。于是,他们将昨晚的摄像头记录的视频调了出来,发现有个人开进加油站的车并不是正常的车,而是一辆纸糊的车!那显然是清明烧给亡人的纸车!”
“你从哪里听说的?”我皱眉道。
“微博啊。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上微博去看看。”
我打开电脑,登上微博,果然在热门话题里找到了这件事。里面还贴有视频图片。画面比较模糊,但是里面的被怀疑的男人我好像见过,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
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拿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来电。陌生来电我一般是不接的,现在的骗子电话太多。我挂掉了电话。
可是没过一会儿,那个陌生电话又打来了。
也许是某个朋友换了号码吧。我这么想。
于是,我接了电话。
“喂?”
那边没有回音。
逗我玩?我犹疑着要不要马上挂掉。
那边终于说话了:“喂。我是李歌。我们见个面吧。我就要走了。我答应过你的,合适的时候会给你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见面。
“不要告诉小涵。”他补充道。
我回身一看,小涵刚刚打完卡出来。
我压低声音回答:“嗯。哪里见面?”
“还是原来的地方吧。”
为了避开小涵,我只好又回到办公室坐了十多分钟,然后再出来坐车去约定的地点。也许是要下雨了,天色比往常暗得要快。我坐上公交的时候,路边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路上的人们依然匆忙,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在这座城市杂乱交错,但又互不干扰。
一进店就看见李歌坐在偏僻角落,很难得他能提前来,看样子他有些高兴,这更难得。
他看见了我,朝我微笑示意。
我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今天心情不错哦。”我说道。
“当然。像我这样的,刚过清明节自然会高兴一点。”他有些自嘲的说。
“哦?”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眉毛一挑,说道:“我昨天去回龙观加了一次油,今早就发现自己成头条新闻了。原来成名这么容易。”
“是你?”我惊讶道。
他却立即跳转话题,手在空中划出一个问号:“你的脑袋里必定被许多这个东西装满了。现在是解答的时候了。不过我后面给你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小涵。”一面说着,他一面在桌底下摸索。
“好的。”我应允道。
他从桌底下摸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指着那个塑料袋说:“这个送给你,算是谢谢你帮助小涵的礼物。”
我刚要伸手去拿,他一把按住,说道:“等我走了再看。”
我只好尴尬的缩回了手。
“从现在起,我说的话,你可信可不信。”他敲了敲桌子,以示提醒。“我其实是李歌的弟弟,孪生弟弟。可是我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成为了渐冻人。渐冻人你知道吗?就是那种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渐渐失去感觉的病。因为情况像被冻住了一样,所以叫渐冻病。得益于长期不放弃的治疗,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失去感觉,但是对比正常人来说,我要迟缓很多。我父母为了不影响我哥哥的生活,一直将我隔离开来,托付在一家偏僻的医院做无谓的治疗。”
他的眼神变得虚无缥缈。我不忍心打断他,静静的听他讲述过去的事情。
“我的家人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特别是我哥哥上大学以后,他们基本上不提我了。我爸妈怕我影响到哥哥的婚姻。但是我一直将哥哥引以为傲,我觉得,他是我的另一种存在,是他在替我生活,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跟哥哥是一个人,我爸妈只有一个儿子。我跟他,就像身体跟魂魄。”
“魂魄?”我试着从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对。他是我在外的身体,我是他在内的魂魄。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为他的成功而欢呼,为他的失败而悲伤,我一生所有的希望,都由他来完成。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兴奋。也许,我的兴奋要远远多于他自己的。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病居然有些好转,以前没有感觉的地方,渐渐居然有些感觉了。我甚至能自己穿衣服吃饭了。在这之前,我可是起床都需要人搀扶。后来我还能行走了。爸妈说,等我完全好了,就不再故意隐匿我,还要带我去哥哥的学校看看。我觉得,那不是哥哥的学校,那就是我的学校。我从来没有跟哥哥分离过。”
“就在我准备迎接外面的阳光,准备去我的学校的时候,噩耗突然传来,我……或者说是我哥哥……因为车祸身亡。更让我气愤的是肇事者居然有手段逃脱惩罚。你知道吗?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感觉我也死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也死了?”我惊讶问道。
“我说了你不会知道的。你想想,一个人的身体死了,魂魄还能在哪里寄居呢?我哥哥死了,不,我的身体死了,我的魂魄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开始语无伦次。
“不,你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据理争辩。
他不让我插话,或者说,此时他根本听不到我说话。他继续说道:“不仅仅是我,我爸妈的世界也毁灭了。一个人的离去,不只是一个人的毁灭,而是会毁灭好几个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的。没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而那个肇事者依靠这背后势力,仅仅赔偿了十万元。十万元能买一条人命?多少钱也无法买回一条人命。”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而后,他突然面无表情,如法官审判时庄严肃穆,像审判某人一样字正圆腔道:“唯有一条人命的代价可以抵掉另一条人命。”
“你是来找那个肇事者的?”我渐渐理解他的思路了。“阴魂不散”或许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已经找到他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他转过来看着我,“所以我才告诉你答案。”
“惩罚?你怎么惩罚他?”我终于理解他当初为什么对碰到人的刀疤男做出那么异常的举动了。
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丝浅笑。“人命只能用人命抵偿,那么,死的方式也必须是同样的方式才算公平呀。你说对不对?”
我打了一个冷战。
“好了。我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说了。呶,这个东西对我也没用了。我当初留着它,是因为我的身体死了,我的魂魄只好寄居在这里面。现在,我也该魂消魄散了。”他指了指要送给我的礼物。
我立即想到了铜乌龟。他要把铜乌龟送给我吗?
“给你。”他将塑料袋推到我面前,然后起身离去,像上次一样连个告别都没有。不过这次他的背影没有那么阴森峻冷,反而有些散漫柔和。或许这是因为店里灯光照射的角度不一样。
我打开塑料袋,里面果然是一只扭头朝后看的乌龟。敲一敲,发出嘣嘣的金属声。隐约间,似乎有一缕青烟从乌龟的鼻孔中吐出,然后消散。
虽然他跟我说了那么多,但是我心头的疑惑并没有因此减少。
他到底是不是李歌的孪生弟弟?如果李歌有孪生弟弟,连小涵也不知道吗?小涵说他当初出车祸的伤口还在愈合,又怎么解释?难道是为了隐瞒小涵故意弄的?他说他记性变差了,是不是为了避免小涵问起从前他不知道的事?如果没有孪生弟弟,他到底是谁?真的是李歌阴魂不散?这个铜乌龟真的是为了凝聚他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怎么惩罚当年的肇事者的?
很多很多的疑惑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息,以至于我当晚失眠了。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眼睛酸胀得厉害,哈欠连天。
我旁边的同事又一把拉住我,她的眼睛同样布满了血丝,同样缺少睡眠的样子。她像遇到知音一样兴奋,问道:“哎,你昨晚也失眠啦?是不是也是因为看了那则新闻?所以吓得一夜没睡好?”
“什么呀?”我莫名其妙。
“哎呀,怕就怕嘛,别装了,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是害怕咯。”她自以为是的坚持。
“什么新闻?能怕成这样?”
“你真没看啊?昨晚就在回龙观附近出了一场车祸。一个人当场死亡。肇事者逃逸了。为了查找肇事车辆,死者的家属要求调出那个时间段的监控视频。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结果肇事的车就是前天晚上去油站加油的那辆纸车!”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那天,小涵没有来上班,之后一直没再来。老总有些郁闷,说:“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就离职了?”
自从收了李歌的铜乌龟之后,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做他们那样的噩梦。不过一连过了好几天,我却没有做类似的梦。只是每次半夜起来开灯上厕所,眼睛的余光仿佛看见它在挪动,好像要从门口出去。我将它放在门口的书桌上,总感觉它每天要往门口的方向挪动一点点距离,以很难察觉的速度向门靠近。
于是,我感觉这东西是不属于我的。或许它要寻找它认定的某个主人。
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将我这边的遭遇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并征询她的意见。妈妈拿不定主意,说要去一趟画眉村,问问爷爷才行。
不久后,妈妈带来了爷爷的口信,劝我将铜乌龟放生。
我一听,大为奇怪,问道:“它是铜乌龟,不是活乌龟,怎么放生啊?”
“爷爷的意思是,每一个物件都有它自己的环境,活的放回它的世界是放生,死的放回它该在的地方也是放生。你既然感觉到它要走,就送它走吧。”妈妈说道。
爷爷还托妈妈给我讲了另外一个关于藏魂的故事。
说是清末的时候,洞庭湖边有个出了名的恶棍。衙门里关于他犯罪的卷宗堆得像小山一样。开始的时候,衙门捉住了那恶棍,按律将他乱棍打死,抛尸于洞庭湖。谁知道这人在湖水里飘荡了三天,三天以后就活了过来,七天以后又开始作恶多端。不久,衙门里又将他抓住打死了,仍旧投尸于湖水里,结果他仍旧活了过来。就这样,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衙门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将这个事儿告诉了当地的驻军。当地抚军一听还有这事儿,顿时大怒,将此事上报给朝廷,然后抓住恶棍,就地给问斩了。
谁知道,即便是被砍了头,那人仍旧和原来一样,三天后竟然又活了过来,头和身体又连在了一起,只是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显示着这厮曾经被砍了脑袋。而很明显,这次死亡仍旧没有让恶棍痛改前非,反倒使他变本加厉的作起恶来。
就这样,当地政府也没有办法了,只好任他胡作非为去,再也不管这事儿了。
后来,这人实在是罪大恶极,竟然开始殴打起自己的母亲。
他母亲受不了儿子的殴打,就跑到衙门告状。衙门说没有办法,他母亲就指着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一个铜乌龟献策道:“大人看见这个铜乌龟没有?这就是那不孝子的藏魂法术,他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就先把自己的魂从身上提炼出来,然后藏到这个铜乌龟里面。以前,官府将他抓住治罪,不管是乱棍打死也好,砍头也好,所惩罚的不过是他的皮肉,而他的魂魄则始终丝毫无损地藏在这个铜乌龟里。他的魂魄修炼已久,储存了大量法力,能治疗受了伤的身体,三天左右的时间就能恢复。所以衙门虽然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他,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根本的伤害。现在这逆子恶贯满盈,竟然殴打自己老娘,老娘我生他养他,怎能容他如此忤逆?请政府先把他藏魂的东西给破坏掉,然后用风轮扇将他的魂彻底吹散,再将他捉拿归案,给他施加刑罚,到时候他才会真的死掉,再也无法复活了。”
于是当地政府就按照老太太说的方法,毁了那恶棍的铜乌龟,然后乱棍打死。果然这次他再也没有复活,半个月以后验尸,尸体奇臭无比,整个腐烂掉了……
“爷爷的意思是这个铜乌龟原来是那个恶棍的?”我惊诧道。
“是不是就不太清楚了。”妈妈说。
“怎么之前没听爷爷说过呢?”我问道。
“你爷爷说,他也是才知道铜乌龟背后的故事。前几天他和炎爹聊天的时候,有一个突然造访的年轻人跟他说的。”
“狐狸?”我脱口而出。炎爹和爷爷深夜交谈时听到敲门声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什么?”妈妈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没什么。”我瞄了桌上的铜乌龟一眼。它似乎又朝前挪动了一点点,但是它为什么还要回头看呢?我突然想起一个葬礼上听见女道士唱的孝歌来:“奈何桥上走,一步三回头……”
也许,那代表了失去躯壳的魂魄依依不舍却又必须离去的心情吧……
“那个年轻人还说,铜乌龟之前是全密封的,是衙门的人将它的鼻孔打通的。这样魂魄虽然能够暂居,但是不能长久。就像烟一样,会慢慢飘散。”
我走到铜乌龟面前,摸了摸它的鼻孔,感叹道:“原来是这样。”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郊区,将铜乌龟“放生”在一条小河里。它向水深处沉下去,就像它自己要往下面游一样。但是那扭着的头仿佛依依不舍。我在岸边向它挥手作别。
之后,我偶尔会梦见乌龟回到了我的房间,趴在之前呆过的桌子上。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怪异事件发生。我想,也许是我放走了它,它才不会像缠绕炎爹和那个收破烂的那样缠绕我吧。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底,关于清明的诡异故事或者幽默笑话偶尔还有人提起,但是越来越少了。想着外出旅游的同事们开始盼望五一劳动节的小长假了。
我以往的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都基本不回家,从去辽宁上大学开始就这样。一点时间都在路上劳累奔波,实际呆在家里的时间没多少。与其这样,还不如过年的时候拖延几天回京。
可是这次五一我决定回去一趟。
妈妈说五一刚好洪家段的舅爷满八十大寿。舅爷是外婆的哥哥,他跟外婆的命运大相径庭。舅爷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走路落地有声。外婆却不幸患上重病,早早撒手归天。
舅爷的大寿本不用我去,我爸妈去就行了。但是妈妈还说,舅爷打算同一天将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拆掉。那老屋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舅爷和外婆在里面出生,在里面长大。
舅爷的儿孙们早做了新楼房,要从老屋里将舅爷接出来,舅爷一直不肯,今年却突然开了窍似的答应了,还说什么自己活到八十死掉算是寿归正寝了,老屋一百多年了,这次拆掉也算寿归正寝。
儿孙们说,那老屋让它自生自灭得了,何必拆掉呢,费时费力的。
舅爷说,只要我看见它,我就还想住进去。
儿孙们执拗不过,只好答应拆掉。
我小时候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呆在爷爷家,那时候外婆经常回娘家,顺便带着我。所以我对那间老屋有着比较深的记忆。这次回去,除了参加舅爷的大寿,也算是缅怀一下老屋和过去的时光,还有外婆。
爷爷的上一辈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的外婆的上一辈自然也是势力不容小觑的家族。
爷爷的老屋是他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舅爷的老屋则不是。舅爷的老屋已经传了好几代,在还没有红砖和水泥的时代,那是非常气派的。甚至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洪家段还没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可以比得上它。
那完全是南方大户人家常用的建筑局格。仅堂屋就比一般人家的大五六倍,由于堂屋太大,不好架房梁,于是做成露天的“回”字环形,“回”字中央挖一口天井,用于蓄水排水。天井不深,不多不少刚好垒砌十块青砖。
有的人家为了炫耀财富或者势力,会建两个堂屋,挖两口天井,甚至有四个堂屋四口天井的。所以有时候询问人家的家境如何,不用问良田多少亩,佣人多少个,只需要问问家里有几口天井就是了。在洞庭湖周围的人家,能建一个这样大的堂屋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就在这个老屋里发生过一件恐怖的事情。这也是舅爷的儿孙们急着建新房了搬出去的原因所在。可是舅爷对那件事情似乎毫不在意。恐惧对他们这代人来说,似乎很遥远。连生死都看淡了,还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
爸爸说,发生那件恐怖事件的时候,我也在场。
我说我没有记忆。
爸爸笑说,你怎么会有记忆呢?当时你还在襁褓里,是你妈抱着你的。
妈妈却说当时她并没有抱我。在抱没抱我这件事上,他们各执己见。在那件恐怖事件的细节上,他们也颇多分歧。
爸爸说,细舅爷,也就是舅爷的老婆,就是在那个老屋里去世的。
细舅爷去世的时候天气很不好,在她咽气之前,已经连着下了十多天的雨。雨细得像毛,倒不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而像是地面发了霉长出来的。老屋里的木门木窗木柜木桌都发出淡淡的霉味。似乎一切都在发霉。
细舅爷睁开浑浊的小眼睛,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叹息一声:“雨再这么落下去,我也要发霉了。”说完就咽气了。
早围在床边的儿孙们立即哭成了一团。
妈妈也特别伤心。妈妈是她这一辈里最年长的,舅爷的儿子女儿都叫我妈妈为“哥哥”,并不叫“姐姐”。这是细舅爷和舅爷定下的规矩。因为妈妈的奶奶是续弦,本来就对爷爷和妈妈不怎么好,加上她的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所以一直对妈妈不好。因此,细舅爷和舅爷干脆将妈妈当做男孩子看待,甚至叫他们的晚辈那样称呼。这也算是一种表达不满的方式。
唯有舅爷没有哭,他面无表情的叫人帮忙将细舅爷抬到了堂屋,放在事先用长板凳架好的门板上。门板就挨着天井。
当时,谁也不曾注意到天井南边的墙角落里蹲着一只浑身雪白的老鼠。
舅爷特别讨厌老鼠,总是见了就要想方设法打死。没打着的话,就烧开水了灌老鼠洞。放老鼠夹自然不用说,那是常备工具。
就是那天,他也没有注意到那是一只白老鼠。他以为墙角长了白硝。
潮湿了的青砖很容易长出白硝。
爸爸说,年代久远的老屋不仅会长出白硝,还会长出其他看不见的东西……
舅爷忽略了那只白毛老鼠还有一个原因。老鼠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们似乎懂得避让和得寸进尺。如果一户人家不怎么将老鼠当回事,老鼠就会在那户人家的地下楼上越聚越多,如果一户人家见了老鼠就赶尽杀绝,它们就会越来越少,甚至其他地方来的老鼠也绕着走。
那个时代,一个村庄其实有两层,上层地面是人的村庄,下层地底是老鼠的村庄。人按家按户居住,老鼠循着人的房子按家按户居住。
显然,住在舅爷家里的老鼠日子不好过。
别人家的仓库、米袋经常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舅爷家在堂屋里撒米,过了两夜都不见得有老鼠敢来偷吃。
细舅爷生前养过猫,可是猫都窜到别人家里不肯回来了。
所以舅爷忽略了那只白毛老鼠。
细舅爷被众人抬到堂屋,刚盖上白布,一只猫就跑了进来,它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躲在角落里的老鼠。
同一时刻,白毛老鼠也注意到了猫的存在。它却不像别的老鼠一样立即逃回老鼠洞里去,却胆大的盯着猫,一动不动。
此时,周围的人比较乱,有伏在门板边哭的,有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有交代丧事如何办的,有清理亡人物件准备烧掉的,只有爸爸帮忙插不上手,站在天井旁看着那猫和老鼠。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白的老鼠,所以比较好奇。
猫缓缓的一步一步靠近墙角,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大将风范。
猫越靠近,那只老鼠就越没有地方可以逃窜。但是那只老鼠仍然直直的盯着猫,没有一点要逃跑的意思。
爸爸说,他以为那只老鼠被吓傻了,所以等着束手就擒。
猫走到了舅爷的脚下,停住了。它似乎也在思考对面的老鼠为什么不逃跑。难道是个陷阱?
老鼠的冷静确实匪夷所思。
但是猫没有迟疑多久就将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神思凝聚,即将做出最后一扑。
紧张的氛围绷到了极限,爸爸在旁为那老鼠捏了一把汗。
就在猫即将腾空而起的时候,老鼠突然发出一声:“吱——”声音尖锐刺耳。
它这一声刚起,门板上的细舅爷“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双手伸出作环抱状。屋里立刻炸开了锅。
爷爷说,人死时有时胸中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被猫鼠什么冲了就会假复活,即平常说的诈尸。但是这一口气完全不能支撑起生命,只会让复活的尸体野兽般的乱追咬,最后那口气累出来倒地,才算彻底死了。
所以如果站在诈尸面前是特别危险的,因为它已经不认得人了,见什么就抱什么,抱住了什么就咬什么。但诈尸的力气也就那么一下子。爷爷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手边有什么就抓什么,立即扔给诈尸,比如扫帚、扁担等。
爷爷年轻时候亲眼见过诈尸,当时他被人请去写“报亡灵书”,结果遇到了诈尸。他那时候还不懂这么多,跟其他人一样吓得四处乱跑。幸好那户人家门前有两个大柱子,诈尸从屋里追人追了出来,朝最近的一个人扑去,那人急忙躲到柱子后面。诈尸一下子抱住了柱子,不动了。
诈尸一瞬间的力气很大,手指将柱子抓出十道血痕,十个指甲都破裂了。四五个壮汉也没能将它从柱子上拽下来。后来有人想办法将绳子分别套出四肢,硬生生将它扯了下来。
细舅爷诈尸的时候,爷爷并不在旁边。但是差不多年纪的舅爷见多识广,知道应对办法。可是当时手边没有扫帚扁担之类的东西,要去侧房去取显然已经来不及。舅爷来不及多想,抓起脚边的猫朝细舅爷扔去。
接着,猫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只白毛老鼠不惊不慌的从人们的脚下溜走了。
因此,爸爸提及此事的时候,觉得那只老鼠是罪魁祸首,也是不祥之物,应该将它找到然后打死。
妈妈不认同。她说诈尸肯定是猫引起的,猫有灵气,它扑向老鼠的时候无意做出了类似跪拜的动作,这才导致诈尸的一幕出现。而后来它被扔给诈尸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前前后后都不关老鼠的事。
我倾向于爸爸的说法。其一是因为白毛老鼠在地方少见。就算它天生长一身干净的白毛,周围的环境也不允许它保持那么干净。其二是它面对天敌猫的时候出奇的冷静。这不是一般老鼠能够做到的。其三是诈尸后失去性命的是原本胸有成竹的猫。它似乎早就料到了结果,才会那么冷静。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舅爷的儿孙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唯有舅爷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老屋里。他经常在阳光好的日子里搬一把椅子坐在天井旁边,懒洋洋的享受从“回”字中间撒下来的阳光。
由于住的人少了,屋里的青苔渐渐多了起来,天井的青砖上,墙角边,门槛侧面,台阶上,甚至柜子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都披上了一层皮毛一般的绿色青苔。
在往后的日子里,舅爷再没见过那只白毛老鼠。
但是偶尔在老宅里借宿的亲戚私下议论,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见过它从房梁或者窗台上一掠而过。他们觉得白毛老鼠是故意让他们看见的,它先吱吱叫,将睡着的人吵醒,然后故意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它好像不喜欢其他人住进这间老宅。
舅爷除外。
它跟舅爷,仿佛同时是这间老屋的主人。
他们俩在这里相安无事共处了许多年。它不偷吃舅爷的粮食,不咬坏木质家具,不到处散落老鼠屎。也正是因为如此,舅爷才一直坚称家里没有老鼠。
一天晚上,舅爷在睡梦中被人吵醒。
舅爷起床去开门,看见好几个同村的人打着手电筒到处乱照。舅爷问怎么回事。
同村的人说,刚才一个身穿白长褂的人偷东西,被人发现,他们一路追到这里来的,并问舅爷有没有看到值得怀疑的人。
舅爷说没有。
同村的人说,不可能。那个偷东西的人走到这里就不见了。
舅爷再次说没有见到。
同来的一个人突然喊道,大家快看,地上有血迹,肯定是我刚才用镰刀划破了皮流的血。他肯定没走远。
大家立即将所有的手电筒都照向同一个地方,果然看见几滴鲜艳的血。最后一滴血落在老宅的门槛上。
但是舅爷仍然坚称没有看见身穿长白褂的人。他说,我关着门呢,他想进也进不来啊。你们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去其他地方找吧。
某年秋收,有人在稻田的草垛下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老鼠窝,里面一只大母鼠带着一窝还没长毛的小老鼠。那人将大老鼠小老鼠都抓住,用钉子钉住老鼠的尾巴,然后浇上煤油,点燃,看一只只老鼠在吱吱的惨叫声中被烧死。
不久有人半夜看见一个身穿长白褂的人蹲在那块稻田里烧纸,嚎天啕地的哭泣。那人心想,村里也没有人过世啊,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几天之后,抓老鼠的那个人家里失火,一家人都葬身火海,没留下一个活口。
后来检查现场的人说很可能是老鼠咬坏了电线,将他家楼上的干枯稻草引燃了。
舅爷因为坚信自己家里没有老鼠,对这些事情置若罔闻。
炎爹听闻那些事情之后,劝爷爷去洪家段说说舅爷,让舅爷搬出老宅。炎爹说,老鼠是离不开人的,要偷人的粮食存活,要偷人的衣物暖和地洞。如果人离开了,老鼠也活不下去。
爷爷说,他子女都劝不走,我劝他怎么会听?
可是舅爷有一次差点就从老宅里搬出来了。
村里有一个女孩在结婚前突然发病,胡言乱语。家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请了好几个医生也没能将女孩的病看好。
有一天,那女孩的父亲居然闯到舅爷的老宅里来,要舅爷搬出去,说如果舅爷不搬出去,他的女儿的病就好不了。
它跟舅爷,仿佛同时是这间老屋的主人。
他们俩在这里相安无事共处了许多年。它不偷吃舅爷的粮食,不咬坏木质家具,不到处散落老鼠屎。也正是因为如此,舅爷才一直坚称家里没有老鼠。
一天晚上,舅爷在睡梦中被人吵醒。
舅爷起床去开门,看见好几个同村的人打着手电筒到处乱照。舅爷问怎么回事。
同村的人说,刚才一个身穿白长褂的人偷东西,被人发现,他们一路追到这里来的,并问舅爷有没有看到值得怀疑的人。
舅爷说没有。
同村的人说,不可能。那个偷东西的人走到这里就不见了。
舅爷再次说没有见到。
同来的一个人突然喊道,大家快看,地上有血迹,肯定是我刚才用镰刀划破了皮流的血。他肯定没走远。
大家立即将所有的手电筒都照向同一个地方,果然看见几滴鲜艳的血。最后一滴血落在老宅的门槛上。
但是舅爷仍然坚称没有看见身穿长白褂的人。他说,我关着门呢,他想进也进不来啊。你们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去其他地方找吧。
某年秋收,有人在稻田的草垛下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老鼠窝,里面一只大母鼠带着一窝还没长毛的小老鼠。那人将大老鼠小老鼠都抓住,用钉子钉住老鼠的尾巴,然后浇上煤油,点燃,看一只只老鼠在吱吱的惨叫声中被烧死。
不久有人半夜看见一个身穿长白褂的人蹲在那块稻田里烧纸,嚎天啕地的哭泣。那人心想,村里也没有人过世啊,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几天之后,抓老鼠的那个人家里失火,一家人都葬身火海,没留下一个活口。
后来检查现场的人说很可能是老鼠咬坏了电线,将他家楼上的干枯稻草引燃了。
舅爷因为坚信自己家里没有老鼠,对这些事情置若罔闻。
炎爹听闻那些事情之后,劝爷爷去洪家段说说舅爷,让舅爷搬出老宅。炎爹说,老鼠是离不开人的,要偷人的粮食存活,要偷人的衣物暖和地洞。如果人离开了,老鼠也活不下去。
爷爷说,他子女都劝不走,我劝他怎么会听?
可是舅爷有一次差点就从老宅里搬出来了。
村里有一个女孩在结婚前突然发病,胡言乱语。家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请了好几个医生也没能将女孩的病看好。
有一天,那女孩的父亲居然闯到舅爷的老宅里来,要舅爷搬出去,说如果舅爷不搬出去,他的女儿的病就好不了。
舅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他女儿的病跟这老宅有什么关系。
那人说,这老宅里住了不干净的东西,他要拆了屋毁坏它的藏身住所。
舅爷反驳道,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不干净的东西,你怎么说有就有了?
那人不服气道,你住了这么多年看没看见,或者是装没看见,我都不管,我刚刚就看见了。它从我女儿的房间里出来,到您这里就消失了。我女儿正要出嫁,就遇到这样的事,你让我女儿以后怎么办?它肯定是贪恋我女儿的美色,要缠着她,不让她嫁人!
他们两人吵架的时候,很多邻居都围了过来。
众人听那人这么一说,顿时议论起来,说起之前起火烧死一家的事情,也说起半夜看见一个陌生人在稻田里哭泣的事情,还有偷东西的人在舅爷家门口消失并留下血迹的事情。绝大多数人倾向于那个做父亲的人。
舅爷见风头不对,大声道,东西不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我家里一颗大米都没有丢失过,一件衣服都没有被咬烂过,一根木头都没有被啃出牙印过。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这里是我的家,我说了算!
大家立即鸦雀无声了。
那人却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听不懂舅爷的话。他眨了眨眼睛,又捏了捏鼻子,问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舅爷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我这里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老鼠,更不可能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厉害的老鼠精!
那人更加迷惑了,瞪大了眼睛问道,我说的是你以前溺水的儿子,你跟我说老鼠干什么?
周围人一听,也迷惑了。刚才支持他的人立即脸红了。原来人家想的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自己还热哄哄的凑上去表示赞同。
原来,舅爷曾有一个长到十八九岁却不幸溺水而亡的儿子。那个儿子曾经特别喜欢那人的女儿。那人的女儿似乎也比较喜欢他。村里人都不知道,但是两方的家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后面没有出现意外,也许他们两家还会结成亲家。可惜的是,舅爷的儿子在水库里游泳的时候突然抽筋,溺水而亡。
前来找麻烦的人说,你儿子现在还不甘心,来我女儿房间纠缠她。我说她怎么突然病了呢,原来是你儿子的阴魂在作怪!我今天故意躲在门后,本想在他进门的时候逮住他,没想到一直没见他进来。我刚要走,他却从我女儿房间出来了!我当时来不及想他到底从哪里进来的,就跟在他后面喊他名字。他却不搭理我,自顾往前急走。我一路跟来,跟到这里就不见了。
旁边有人问道,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那人说,他用一个草帽挡着,我没看到。但是从背影来看是一个男的。我想到他曾经跟我女儿好过,这又是我女儿快结婚的时候,所以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作怪。
舅爷见他怀疑的是曾经溺水的儿子,反倒显得轻松多了。
舅爷说,他已经去世那么久了,也不曾托梦给我,我哪里管得着他?
那人恼火道,你是他爹,你不管谁管?
舅爷道,我跟他阴阳两隔,我要管也得等我死了才能给他传话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法进行下去了。
那人狠狠的一甩手,气咻咻的走了,一边走一边威胁道,好吧,反正你不管,那我管!别到时候说我心狠手毒。
那些刚刚还附和说要舅爷搬家的人此时都如墙头草一般倒向舅爷这边,七嘴八舌安慰道,您别担心,他哪里管得着啊?他还真能抓到你儿子不成!
舅爷不说话,“嘭”的一声将众人关在门外。众人识趣的纷纷散去。
过了几天,舅爷听说那户人家的女儿渐渐好转,如期结了婚。他心里不是滋味,却也安了心。
可是不久之后,身在画眉村的爷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舅侄,也就是舅爷的儿子向他求救。舅侄在梦里说,他知道姑父懂方术,只有姑父可以救他。他说话的时候脚链手铐,像是犯了罪被抓的囚犯。爷爷想问他到底怎么了。话还没说出来,梦就醒了。
由于对话不完整,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爷爷去了洪家段,给舅爷说了梦中的事。
舅爷一惊,立即联想到之前不久发生的吵闹。舅爷将人家找上门要他搬家的事说给爷爷听了。
爷爷听完猛一击掌,说,完了!舅侄被人困住了!
舅爷深知爷爷的为人,他从来不说假话。舅爷顿时鼻尖冒出冷汗,急忙问自己的儿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阴间被人陷害了。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说道,这样吧,猜怕猜错了,你带我去他的坟上走一趟。
舅爷立即起身,带爷爷去了他儿子的坟地。
坟地离家不是很远,十多分钟就走到了。
爷爷围着馒头一样的坟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舅爷跟在爷爷后面,爷爷看哪里他就看哪里,爷爷摸哪里他就跟着摸一下,好像爷爷感觉得到的他同样能感觉到。实际上他只是紧张而已。
爷爷停下脚步,就地坐下,点上一根烟,默默的吸着。那时候爷爷还没开始咳嗽,没人制止他抽烟。
舅爷也在一边坐下,也点上一根烟,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好像他知道问题的纠结所在,但是苦于无法得到解决方法。
一根烟抽完,爷爷将烟头丢在地上碾灭,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舅爷,指了指坟顶。
舅爷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道,你是他长辈,如果他还在世,你打他都可以,何况只是踩踩坟头?
爷爷得到了舅爷的允许,道了声“侄儿莫怪”,爬到了坟顶上。
刚到坟顶,爷爷就发现了问题。他俯身在坟顶摸了摸,然后对舅爷喊道,你弄根结实点的木棍来。
舅爷找来一根树杈,丢给爷爷。
爷爷用树杈在坟顶拨弄了一会儿,然后拔出一个一尺来长,两指来宽,一指来厚的黑色硬物。
舅爷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问道:“犁耙?”
爷爷点头。
犁耙是农用器具上的零件。犁田的犁有两种,一种是带犁刀的,如“之”字形,作用是将泥土翻过来;一种是带犁耙的,如“卅”字形,作用是将已经翻过来的泥土划烂。“卅”字的一横就如横木,“川”字就如钉在横木上的犁耙。爷爷手里的东西,正是本应钉在犁的横木上的犁耙。
爷爷说,就是它把侄儿的坟给钉住了,让侄儿动不了身,所以梦里他带着手链脚铐。
虽然那户人家做得如此过分,但是舅爷没有带着犁耙去找人家算账。他知道,错在儿子这边。
爷爷说,侄儿溺死之后,魂魄还在水边萦绕。拿掉犁耙后保不定侄儿还会做出什么其他的邪事来。不如把事情都做干净了。
舅爷问,如何做?
爷爷将方法如此这般的告诉舅爷。
舅爷按照爷爷说的,请来了曾给细舅爷办葬礼的道士们,让他们在儿子溺水的地方敲敲打打,诵度亡经。并请人做了一个小纸船,在船上点了灯,放进了水库里。这是为了让溺水的亡魂搭纸船上岸。
舅爷指出当年出事的方位,道士按着舅爷指的方向将纸船推了出去。
纸船游到溺水的区域时,本来四平八稳的船身突然往下一沉,摇摇晃晃,差点歪到水里去。道士们见状急忙提高念经的声音,加快念经的速度。大家的心被提了起来,生怕纸船回不了岸。
爷爷对着水中大喊,别站在船边上,走到中间位置来!
爷爷声音落下,船果然渐渐趋于平静。而后,一阵风起,那纸船竟然调转方向,慢慢悠悠的朝岸边游了过来。
纸船接近岸边的时候,众人挽起裤脚下水,小心翼翼将纸船抬了起来,送到了舅爷的儿子的坟头。在一片诵经声中,爷爷将纸船焚化。
忙完法事,众人一同回家,有说有笑,完全没了刚才的肃穆。道士们脱去了道袍,将小号拆开放进包里,全然是一副普通农民模样。刚才的恐惧与惊险,此时都变成了谈资。
爷爷进村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自家门前,呆呆的看着水库的方向,泪流满面。她正是前不久婚前重病的姑娘。她身后的大门上,大大的“囍”字还没有落色,上联是:“一世良缘同地久”,下联是:“百年佳偶同天长”。
又一阵劲风刮过,吹乱了姑娘的秀发,吹得那个大“囍”字哗啦啦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