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千香百媚 (修仙文) 作者:十四郎

【内容简介】

世间妖魔鬼怪横行,人心难测。她渺然一身,前路未知,光暗交错。
仙路漫漫,上下求索,是留在当世做一位千娇百媚的女仙人,还是回归海的彼岸,回归孤寂的源头?
*
“你姿态能不能委婉点?”——“怎么委婉?”——“沐浴熏香妆容,想着我要杀掉你们,然后笑。”——“哦。”
*
跪求别再让我写简介了,泪奔滚远……

作品标签: 冒险、美男、青梅竹马、唯美


【第一卷掩柴门啸傲烟霞】

  第一章 小棒槌 一

  卯时一刻,天边开始泛起淡蓝的光色,小棒槌推开柴门,第一件事就是朝东边那间木屋张望——拴在门上的布条没被人动过,看样子师父又是彻夜不归,不晓得在哪个地方酗酒赌钱去了。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去院后土井打水。
  夏季天亮得早,没一会儿工夫日光便已穿透林间白雾,撒在这座小小院落中。院子不大,三间木屋并排,外面围着一圈篱笆,院后几块小田地,胡乱种些萝卜青菜,旁边一口土井,井轱辘上拴着两个木桶,正停了几只云雀在上面叫个不停。
  小棒槌人小力薄,一桶水要提半天,摇摇晃晃几趟才能把水缸装满。以前这活都是师父做,后来某天师父把她领到土井边上,比了比她的头顶,说:“小棒槌,你如今比这口井高了,以后提水的活就你来做吧。”
  唉,比井高,那时候她是六岁?还是七岁?算了,反正师父一向是个为老不尊的老头,她早就习惯了。
  家里没什么吃的,小棒槌在厨房掏了半天才翻出两颗快干掉的地瓜,搬了把竹椅,坐门前剥皮啃。
  天色渐渐大亮,林中鸟开始欢腾,此起彼伏地叽叽喳喳,林子里的风凉爽而潮湿,这是个惬意的清晨,如果忘掉那个乱七八糟没心没肺的师父,或许会更惬意些。
  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他们上个月好容易赚到的一点银子,只怕已经被师父输光了。他手气向来烂得要命,偏偏还特别嗜赌。他们师徒俩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消耗在异地他乡,装神弄鬼招摇撞骗,辛辛苦苦弄点钱,就因为他酗酒赌钱,结果怎么过都是紧巴巴,新衣好饭永远弄不上,她今年十岁了,还穿着早年师父改小的袍子,上面全是补丁,再破下去都不知该怎么补了。
  师父喜欢自称活神仙,他不知在何处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方术,经常借着降妖除魔的名头四处诈骗,给人胡乱画几张符纸说是祓除秽物。早些年她还小,师父就不带她出门,到了五岁的时候,说话挺流利了,她就开始跟着师父一起招摇撞骗,他假扮大仙,她就扮作他身边的采药童子;他假扮得道高人,她就扮作小道童。这些年走南闯北,能在家呆着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
  两只地瓜下肚,小棒槌觉得还未饱,最近不知是不是又要长个子,总觉得吃不饱,但家里什么熟食都没有,她也只能摸着半饱的肚皮去给萝卜青菜浇水,顺便松松土。
  锄头刚下地,土里就慌慌张张钻出一只黑色大蜈蚣,小棒槌不由想起上个月他们在云城降服的那只蜈蚣精,到底是妖物,比寻常蜈蚣大了几百倍,立起来比人都高,还会吐黑烟,师父扔了十张朱砂符纸才把它除掉。
  说起来,师父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偶尔也能出手降服一些作祟的小妖,比如上个月的蜈蚣精,可世间作祟的妖并没有那么多,为了维持生计,还是骗人的情况居多。
  小棒槌从怀中取出几张黄色符纸,上面早已用朱砂画好符咒,她学着师父的姿势,凝神定气,嗖一声将符纸丢出,刚丢出去就被风吹远了——还是不行啊,她摇了摇头。
  这些年她也在跟师父学习方术,据说要引天地五行灵气为己用,这样符纸才能稳稳地射出,贴在妖物身上降服它们。她从来也感觉不到什么灵气,不管怎么打坐,怎么入定,也体会不到灵气入体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或许就像师父说的,她没天赋,不能吃这行饭。
  可是,学不会方术,她以后要怎么办呢?师父年纪大了,他们又不像其他人,热热闹闹的一群住在镇子里。因为到处装神弄鬼玩弄骗术,师徒俩一直都在这块深山老林的宅子里住着,省得被人找麻烦,一旦某天师父去了,她靠什么为生?就这样在深山老林里自己种种菜,一个人过下去么?
  唉,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可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
  一大清早,真不适合想这些阴郁的事情。小棒槌摞起袖子,她还是饿,干脆挖几颗萝卜烧了吃。
  刚转身便听见院外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紧跟着是一阵呛人的烟叶味,师父满面红光,叼着烟斗笑呵呵地回来了。
  “……师父你回来了。”小棒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冷漠。
  “哎呀,一回来就见着你这女娃娃一张僵尸脸。”师父看上去心情特别好,笑眯眯地歪在他常坐的那张老藤椅上,嘴也合不拢:“一个小女娃不笑不闹,成天板着个脸,看到就烦。算了,今天手气好,赢了许多,为师不跟你计较。”
  他一面说,一面从满是补丁的宽大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一把抛过去:“给你买了套新衣裳,快换给师父看看。”
  小棒槌终于震惊了,师父买了新衣服?给她?院子里的石头都晓得师父有多抠门,赢钱了他是从来不会承认的,不要说买新衣,这十年来连块糖也舍不得买给她。
  难道是在做梦?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给你买新衣你也没反应,连个谢谢师父都不会说?”师父在石头上敲着烟杆,十分不满。
  “这……这个……”她犹豫了下,低头看看裙子,抬头再看看师父,来回看了半天,最后怀疑地问:“确定是买给我的?师父你醉了吧?我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小棒槌。”师父吐出一口烟,颇不耐烦,“你就穿呗,啰嗦什么。
  手里的油纸包怪沉的,她慢慢拆开,纸包里赫然叠着一条粉色的罗裙,绸缎料子,裙角还绣着兰草,又精致又漂亮,以前她只能在远处看几眼的漂亮衣裳,现在正躺在她手中。
  罗裙啊……还是粉色的……她活到十岁就没穿过女孩的衣服,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秀气的,把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她一时摸不透要怎么穿,总觉得这衣服漂亮,却完全不是自己该穿的东西。
  “快穿快穿!”师父不耐烦地催促。
  小棒槌长长出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要脱下身上破烂补丁的旧衣服,师父一烟杆打在她脑门上:“你是个女娃娃!都十岁了还像个野小子?换衣服给我去屋里!”
  穿裙子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好像她不再是小棒槌,不知道是变成中棒槌还是大棒槌。小棒槌提着过长的裙摆,路都走不利索。新衣裳很大,裙子盖过了脚面,她小心翼翼提起来,推开柴门走出去。
  “穿好了。”这裙摆轻飘飘的,穿着要怎么干活怎么做事?不会弄脏吗?
  师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紧跟着呵呵大笑:“穿了裙子还是野小子!皮厚眉粗脸膛黝黑,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女孩家?”
  小棒槌摸了摸脑袋,她的头发像男孩子一样全束上去,这样方便做事,不过配着罗裙估计看上去就挺可笑了。她想起以前在镇上见过的那些打扮得漂亮又精致的小姑娘们,头上还簪着花,耳朵上坠着漂亮的彩色珠子,木底鞋里塞满香粉,走起来步步生莲摇曳多姿,跟她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怎么想起要给我买裙子?”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师父笑道:“想想你已经十岁,这么大了,该给你买点女娃用的东西。哎,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年,那时候把你从河里抱起来,小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这会儿都活蹦乱跳了。”
  咦?小棒槌愣了一下,愕然看着师父很有谈兴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谈起她的身世问题,以前只说她是捡来的,原来她是被丢在河里吗?
  师父今日似乎很有兴致,吞云吐雾,滔滔不绝:“就是山下那条河,一大清早的,我赶着去拿符纸朱砂,就见你从上游漂下来,包在个襁褓里,身边既没书信也没信物,脐带似乎刚剪掉。我还想着是上游哪户没良心的人家将亲生孩子丢了,抱着你一路走一路问,最后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你那会儿一点小,饿了也不哭闹,刚抱来那几天眉清目秀怪讨喜的,谁知道跟着我,眉眼却越长越像我,我想,或许你我有缘吧,就把你留下自己养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小棒槌的表情,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纹丝不动。这孩子一回家就这样,在外面扮小道童的时候多乖啊,能说能笑,怎么在家就成了闷葫芦?难道她只有骗人的时候才说笑?
  “那个,小棒槌啊……”师父清清嗓子,“你对自己的身世,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第二章 小棒槌 二

  小棒槌静静看着他,她心里或许并没有脸上那么平静,胸膛里的心脏正跳得厉害。
  她从来也不晓得有爹娘是怎么个滋味,自小跟着师父东奔西跑,看别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在身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如今乍一得知自己从河上游漂下,父母兴许很快会有着落,她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感觉。
  是故意抛弃?还是不得不抛弃?她猜不出答案,心里有种隐隐约约排斥的念头,不太想知道真相。
  “我……亲生爹娘可能在河上游?”她犹豫着开口相问。
  师父却摇了摇头,叹口气:“我带着你寻了两年多,河畔每户人家都问过,始终没找着。我猜,大约你亲生爹娘是路过此地将你抛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多嘴了,被亲生爹娘抛弃什么的,对小孩子来说绝不是愉快的事情,瞄一眼小棒槌,她的表情还是纹丝不动,看不出端倪,眼神却有些黯然,想必还是在意的,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师父嘻嘻哈哈地拍拍她:“以后你再大些,能独当一面了,可以自己找爹娘,有的是时间。说起来,为师也老了,寻你父母一事帮不上什么忙,以后找你大师兄帮忙也好。”
  咦?怎么又冒出个大师兄?
  小棒槌的僵尸脸终于崩不住有了一丝裂缝。今天是怎么了?心底秘密大公开吗?她从哪里冒出个大师兄?
  “……大师兄?你以前还收过弟子?”
  师父得意洋洋地炫耀:“那当然!师父年纪这么大,本事又不小,怎么可能只收你一个徒弟!早些年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可是收过一个很厉害的徒弟,你大师兄比你聪明多了,方术一教就会,从来不用教第二遍。”
  “那他现在在哪儿?”
  因为方术都学会所以出去独闯江湖了么?她一次都没见过这个师兄,甚至师父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你这个大师兄算是天纵奇才,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没东西能教他,他自己有机缘,遇到了仙人,如今应该是另投师门了吧。”
  天纵奇才……另投师门……听起来像是什么传奇传记,丝毫没有真实感。小棒槌怀疑地看着师父,其实比起这些她第一次听说的事情,师父今天异常的滔滔不绝才更可疑,他可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
  “说了这么多,嘴都干了。”师父将抽完的烟叶磕在石头上,起身伸个懒腰,“小棒槌,做饭吧,师父饿了。”
  不说了吗?她点点头,又拔了几颗萝卜,没别的菜,就做萝卜汤和红烧萝卜吧……
  “红烧萝卜多放点盐啊,师父口重。”师父在后面慢悠悠地吩咐。
  “嗯。”
  小棒槌推开厨房的柴门,冷不丁师父忽然在后面又叫她一声:“小棒槌。”
  “怎么?”她回头,师父站在柴门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她眼花还是什么别的,师父眼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不舍。
  “哦……没什么。”师父笑笑,“做饭小心点,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这顿红烧萝卜,小棒槌放了三把盐,咸的可以直接拿来当咸菜了。她盛了一碗,先端去师父的房间,轻轻敲门:“师父,吃饭了。”
  连叫三遍,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睡着了?可以前每次叫吃饭,师父不管有没有睡着都是立即跑出来的。
  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扩散开,虽然刚才就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师父很不对劲,突然给她买衣服,突然又说了那么多从来没说过的事,先前她并没多想,可……
  小棒槌心中暗暗发惊,一把拉开柴门,屋内青烟弥漫肆卷,门一开便被山风吹得蔓延而出,她冷不防一头扎进青烟堆里,眼珠子被熏得生疼,连连呛咳。
  过了好久烟才被吹散开,小棒槌慢慢走进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吃饭前还在的师父,已经不见人影。
  “……师父?”她低低唤了一声,没人答复。
  这些青烟她并不陌生,那是师父的遁身法,召唤出大量烟雾遮蔽视线,而人的肉身可以瞬息间遁出千万里,师父真材实料的方术之一,靠这个方术骗得许多人相信他真的是活神仙,只是想不到他会在家里用,如今他人在哪里?遁到千里之外了吗?
  小棒槌的心慢慢沉下去,第一次,不知所措的慌乱骤然攫住了她。
  她丢下饭碗,狂奔出去,绕着院子找了一圈,甚至探头朝土井里瞅了瞅,那里面当然不会有人在。
  师父呢?突然不见了?
  小棒槌气喘吁吁地又在林子里找了一圈,最后颓然回到师父住的那间木屋,茫然环顾四周——师父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粗布被单是她昨晚才洗干净铺好的,上面平平整整,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床头放着一只青布包袱,她认得,那是师父出门常用的。包袱圆滚滚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小棒槌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慢慢将包袱拆开,里面滴溜溜滚出几锭白银,银子下是一块血迹没洗干净的玉色旧布,布下压着一封信。
  打开信,上面龙飞凤舞,正是师父的字迹,墨迹尚未干,晕透纸背。
  「小棒槌,萝卜你自己吃,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银子是师父这些年偷偷积下的,分你几块当做路费,你笨得要命,师父所授都没学成,真叫人担心。师父有些事必须要离开,没法带着你,这些钱带好,去找你大师兄。信后附了你大师兄的画像,他如今应当拜师在无月廷,本事好像挺大的,找他准没错。那块染血的布,是当年包着你的襁褓,血迹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净,留给你当个念想吧,找爹娘的事不用急,时间还长。小棒槌,你虽然是个女娃娃,师父相信你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一个人过就把自己当男人使唤,但可别真以为自己是男人,女娃娃要多笑,你从来不笑,师父真担心你是不是不会笑。」
  字迹戛然而止,他连写个告别信都这么漫不经心,停的地方叫人心里空荡荡的。
  小棒槌觉得手腕在发抖,早上她还想过,自己方术学不好,倘若师父仙去,自己一个人怎么过活的事情,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师父不是仙去,他是不告而别,丢下她一个人。
  她丢开信纸,从信封里抽出另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张歪七扭八的人像,歪眼歪嘴,画得滑稽极了,师父还特意加了一句话「大师兄大概长这样」。
  她“嗤”一下被气笑了,谁说她不会笑?死老头。
  笑完,忽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眼里一阵刺痛,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忍住,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晕开墨迹,人像越发滑稽了。
  为什么?就算他有什么要事,她可以跟师父一起去啊;就算她笨得要命怎么也学不会方术,她可以在家里等啊。他要走,为何不干干脆脆的像没事人一样的走?破绽百出地给她买什么衣服,又交代身世又交代大师兄,猪都能发现不对劲啊!为什么又要给她留信?从小到现在他一文钱也没给过她,为什么现在要给她钱?襁褓他留了十年,爹娘的事他从来不说,为什么此时还要把襁褓还给她?
  她想起这十年来共度的日子,这一毛不拔、小气抠门、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讨厌又任性的老头子,走的时候也这么任性,令人发指。
  小棒槌把青布包袱狠狠丢出去,冷不防银子砸在脚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腿半天没法起来。身上的罗裙还是新的,师父刚给她买的,裙角上还绣着兰草。她疼得眼泪汪汪,止不住眼泪似的,泪水打湿了新买的罗裙。哭着哭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气都喘不过来。
  她甚至不想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哭,是脚上的剧痛么?或许,是与师父共度的十年时光,漫长又迅速的,都变成水从眼里奔腾出来了。

  第三章 狐妖与仙人

  不知过了多久,小棒槌突然惊醒,她竟然哭累睡着了。
  眼睛里疼得厉害,喉咙也又干又涩,小棒槌揉着眼睛四处张望,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暖暖地照在院落里,林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声。往常这个时候,师父要是不赌钱不酗酒,就该回来了。
  她跳起来,狂奔出门,叫了一声:“师父!”
  没有人回答她,小小的院落,此时竟显得出奇的空旷,没有刺鼻的烟味酒味,也没有喜怒无常的那个白发老人了。
  天色慢慢黑下来,四下寂静无声,小棒槌感到一种异样的孤独,它们像潮水一样包围住她——从此以后就是她一个人了吗?她如果等下去,师父会回来吗?
  到底还是小孩子,眼睛又是一阵刺痛,她还想哭。
  小棒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把没用的眼泪抹掉。她才不要哭,再也不哭了,就像师父说的,她一个人,得把自己当男人使唤,男人是不会轻易落泪的。
  冷静下来后,她把师父的信来回反复地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信中他的口吻很含糊,只说有事要离开,可倘若是普通事,师父绝对不至于给她买衣留钱,甚至还留下这样一封如同诀别般的信。
  所以,他一定是遭遇了极大的祸事,甚至性命攸关,自知活的可能性不大,这才百般作态。
  不行,她不能在这里发呆,她得去找师父!可……她什么也不会,方术也没能学成,就算找到师父,她又能做什么?
  小棒槌忽然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她不像那个大师兄一样天纵奇才一学就会呢?想到大师兄,她心中灵光顿时一动——大师兄!无月廷!既然他本事那么大,那她就去找他好了!找到大师兄,然后一起去救师父!
  但无月廷是什么地方?她跟着师父这些年,见识也不算少,却从没听过无月廷这三个字,是什么隐秘门派么?
  在这里干想也于事无补,小棒槌胡乱加水热了下红烧萝卜,饱饱吃了一顿。饭毕,打水认认真真洗个澡,脱下师父买的那条罗裙,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青布包袱里,她穿回原来那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补丁衣服,把头发全部扎上去盘好,又变回假小子了。
  虽然不知道无月廷在哪里,但她会慢慢问路,慢慢找,先找到大师兄,再跟他商量师父的事。
  夜间的山林安静而诡异,时不时从远处响起一些古怪的声音,浓密的枝叶将月色遮挡住,四周漆黑无光,小棒槌背着包袱一路却窸窸窣窣走得飞快。
  下山的路她不晓得跟师父走过多少遍了,脚程快的话,天亮就可以到镇子上,以前跟师父下山,天黑了总要找个地方点火休憩一夜,师父从来不许赶夜路,如今他不在,她人小胆大,大晚上一个人走山路走得甚欢。
  过得半个时辰,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这里是一方寸草不生的悬崖峭壁,深有数百丈,其形似虎口,故而师父就叫它虎口崖。崖边满是嶙峋怪石,小棒槌在怪石堆里找了片刻,很快便摸到一根胳膊粗细的麻绳。
  因为这座山地势极其险恶,根本没有寻常上山路,他们师徒俩往日上下山都是从虎口崖这里走,前几天麻绳刚换过新的,从上到下系着许多小铜铃,小棒槌用力提起麻绳,狠狠摇了摇,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崖低深处一阵阵传来。
  很好,绳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棒槌抹抹汗,她走了大半夜,着实有些累,抬头望天,天边一轮弯月,估摸着是丑时前后,天亮的时候应该可以赶到镇子上了。她吃了些干粮,找块背风的大石靠着坐下,原本只想休憩片刻,谁知吃饱了容易犯困,她又从没熬过夜,凉爽的夜风一阵阵拂过,眼皮子便不由自主一个劲朝下耷拉。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忽然觉得有一股股热气喷在脸上,滚烫的,似乎还带着血的气味。
  小棒槌一下被惊醒,睁开眼,却见眼前横着两只惨绿的铜铃大小的兽的眼,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浑身都僵住了。
  野兽?不……好巨大……不是野兽。
  它高有数丈,满身雪白的长毛,四只脚爪立地,爪钩犹如人腿粗细的利刃,身后九只长尾变幻摇摆,极为壮观。它正低头看着她,瞳色惨绿,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狐狸?一只巨大的狐妖?
  它惨绿的眼睛静静盯着她,片刻,小棒槌眼怔怔看着它巨大的脑袋朝自己凑近过来——要吃她?!她僵硬地试图朝后缩,可背部已经紧紧贴着石头了,无路可退。它低下脑袋,在她身上嗅了嗅,充满灵性的眼睛再度盯着她不放。
  小棒槌觉得它似乎轻轻呻吟了一声,这时她才发觉它雪白的毛上满是鲜血,前腿那里似乎有一块极大的伤,大团大团的鲜血正朝下滚。是被人追杀?
  她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忽然悬崖对面有锐利风声呼啸而起,像是千万只竹哨同时吹响一般,狐妖眼中泛出一抹焦急的神色,它再度呻吟,哀求地看着小棒槌。
  “我……”她只吐出一个字,那锐利的如竹哨般的巨大声响眨眼工夫便近在咫尺,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数道黑影闪电般窜上崖顶,紧跟着剑光一闪,有人大喝一声:“停下!”
  锐利的剑光停在小棒槌额前两寸的地方,那刺耳的竹哨似的声音正是从璀璨的剑身上发出,她呼吸都停了,鼻子上痒痒的,几绺头发被剑风割断,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是人?!”有人在大吼。
  “是个小男孩!普通人?!”
  “荒谬!如此深夜,青丘怎会有凡人!”
  一只手朝她伸过来,毫不费力地提起,就着惨淡的月光,小棒槌才看清提着她的人是个中年女子,她穿着玄白相间的长袍,面容甚美,然而目光十分凌厉,正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
  中年女子身后两只长剑悬空而立,剑身如寒星璀璨般散发出光辉,正是方才差点把她脑袋切下的凶器。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种深夜怎么在山上?”中年女子放缓了声音询问。
  小棒槌没说话,她静静打量站在面前的众人,一女三男,都是长袍大袖仙风道骨,神兵利器周身环绕,后面那花白胡须的老头脚下甚至踩着一只大葫芦,离地数尺,站得甚是稳当。
  他们是什么人?会飞?仙人吗?她和师父在山上住着,从来没见过外人,上下山的路唯有从虎口崖走,虎口崖是天险,除了他们师徒俩,没人能从那边上下,可他们会飞,是飞上来的?
  她又望向地上大滩的血迹,应当是方才那只狐妖留下的,可它去哪儿了?一眨眼就没影了?
  “这孩子是吓傻了?怎么不说话?”中年女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到妖怪了?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往哪里跑了?”
  小棒槌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她想起那只狐妖眼里的哀求之意,妖也有心吗?它在求她?看看面前这几个人,他们是在追杀那只狐妖?
  “我来问吧。”
  一个白衣青年缓缓走上前,弯腰盯着她的双眼,她只觉此人的眼睛如冰一般寒冷,不由一颤。他低声道:“小弟弟,你方才有见到一只巨大的白狐妖么?”
  他的声音比眼神还冷,犹如地下十九层的幽泉般,乍一闻不由浑身发抖,心底情不自禁便生出一股想要顺服他,说出一切的欲望。小棒槌一下惊觉,警惕地看着他,悄悄退了一步,还是不肯说话。
  “震云先生,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少年,你何须动用‘天音言灵大法’来对付?”中年女子眉头蹙起,神情颇为不满。
  震云子淡淡一笑:“龙静元君言重了,我只是想到吾等数人追赶那穷凶极恶的狐妖累有数月,眼看在青丘快要降服,半途突然出现个古怪小孩,如今狐妖失去下落,我不得不谨慎些。”
  龙静元君一时语塞,回头叹道:“周先生,东阳真人,狐妖极为狡猾,想必已逃遁远处,如何是好?”
  身后二人也是叹息连连,震云子淡道:“先问问这孩子再说。”
  他蹲下身,定定看着小棒槌,轻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来了,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想要顺从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小棒槌抿紧嘴唇,她想逃……可是他们会飞,肯定本领特别大,就算师父在这里估计也逃不掉。
  “这么小的孩子,想必是吓傻了,震云先生,且让他缓缓。”
  龙静元君想起自己的飞剑方才差点把这孩子的脑袋割了,也难怪这孩子到现在说不出话,她略感愧疚,蹲在小棒槌面前,放柔了声音,轻道:“小弟弟,别怕。你有没有看到妖怪?”
  小棒槌盯着她,突然“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龙静元君倒被她吓一跳,冷不防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开始放声大哭,一口一个“有妖怪”,龙静元君见自己袖子上被粘的全是鼻涕眼泪,潮了一大片,不由皱起眉头,可对方是个小孩,她又不好怎样,只能默默忍到她哭完。
  小棒槌打算哭上半个时辰,她对这几人毫无好感,那女的一出手差点杀掉她,他们居然不道歉,还居高临下地问话,其他人就这么干看着,她宁可帮那只狐妖,至少它曾用充满哀求的眼神求过自己。
  谁知才干嚎没几下,那眼神冰冷的震云子便过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他掌心像冰一样刺骨寒冷,她觉得好像有一股冰冷的气从头顶钻进来,冷不丁又听见他幽泉般的声音:“不许再哭。”
  那股寒气渐渐下行,像是要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小棒槌不由打个哆嗦,干嚎的声音立刻停了。
  “震云先生。”一直站在葫芦上的那老头忽然发话,声音温和,“他只是个凡人小孩,还请不要动怒。”
  话音未落,一只手将小棒槌轻轻拉扯过去,刺骨寒意顿时消失了。

  第四章 辟邪

  另有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头顶,暖洋洋的,小棒槌忍不住抬头,正望进一双和蔼含笑的眼睛里。
  是那个站葫芦上的老头,他头发眉毛胡须都是花白的,微微带笑,看上去很慈祥。小棒槌不禁想起师父,心中一热,朝他身上靠了靠。
  “不哭了吧?”老头笑眯眯地低头看她,“你家人在哪儿?怎么把你这样一个小娃娃一个人丢山里?”
  小棒槌嗫嚅半晌,她确实哭不出来了,本来就是装的。
  “我、我住在山上……和师父一起……师父突然走了,叫我去找大师兄,我就、就也走了……”
  她故意说得乱七八糟。
  震云子神情略惊讶:“师父?你们住在青丘?!你小小年纪,竟能抵御我的天音言灵,你师父莫非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令师名号为何?”
  小棒槌不想理他,低头装没听见。
  “想不到青丘竟会有凡人住着……”站葫芦上的老人也很有些意外,这里群妖盘踞,九尾狐妖一族就隐匿山中,何况山势极为险峻,凡人根本无法徒手攀爬。他仔细打量面前脏兮兮的小男孩,他身上气息纯净,确实是个凡人,凡人在这座妖物盘踞野兽遍地的险恶山中究竟如何生活?
  “你师父呢?他去哪里了?”他和蔼地问。
  这些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小棒槌默默把包袱里师父留的信递给他。
  老头细细看完信,不由眉梢微扬,将信递给一旁的龙静元君,众人传看完毕,一时倒也无语,龙静元君笑道:“东阳真人,这孩子要找无月廷,想必她师父是贵派某位高人的弟子?”
  老头也笑了:“天下竟有这种巧合,小丫头,你师父叫什么?”
  小棒槌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师父就是师父。
  “那你大师兄叫什么?”
  这个她更不知道了,事实上,她也是刚知道自己有个大师兄。
  众人见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无话可说,龙静元君替她将乱蓬蓬的头发绾好,轻笑:“你师父也太不像样,一个小姑娘给带得像个男孩子。好了,现在不哭了,总可以说说方才那只妖怪去哪儿了吧?”
  小棒槌随手朝林子里指了指,神情天真地扯谎:“它往那边飞了。”
  众人微微变色,半晌,震云子到底还是忿忿不平地叹道:“青丘是他的老巢,逃入山林深处,再追下去只怕毫无益处,可惜了数月工夫化作流水,还是让他逃走了。”
  狐妖逃走倒有大半原因在这小丫头身上,他冷冷看着小棒槌,颇有嗔怪之意:“既然和你师父学了方术,又能一个人走夜路下山,为何见到狐妖还要大惊小怪?”
  小棒槌继续转过脑袋装没听见,东阳真人笑道:“所谓方术,不过是海外流传来的一些旁门左道,凡俗民间祓除作祟所用,真要拿来对付那只九尾狐妖,只怕毫无作用。我猜这小丫头的师父也只会些零星方术,就算降妖,收的应该都是些话也不会说的小妖物,她没见过厉害妖魔,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说着,他又摸了摸小棒槌的脑袋:“不过你胆子也真大,深更半夜一个人下山,不怕有野兽么?这里尽是悬崖峭壁,你不会飞,怎么下去?”
  “我从来没见过山上有野兽。”她说的是实话,这么大一座山,里面当然不可能没有野兽妖物,可她上上下下无数次,从来也没遇过,难道说她运气特别好?
  走到大石旁,她拾起那截胳膊粗细的麻绳,晃晃上面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顿时响起。
  众人见那条麻绳一头拴在石上,一头落入深渊,深渊深不见底,望一眼都不由胆寒,她一个小丫头却打算顺着绳子溜下悬崖,光凭这份胆色,也足以让大人们赞叹。
  “狐妖已无踪影,如何?要不要继续再追?”震云子不愿在这里耽误时间,直接开口相询。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先生终于出声,他看上去年约五旬,身着一袭灰袍,面容极为平庸,声音亦艰涩难听:“数月来一直追赶此妖,虽未能除掉,却也应该伤了他大半元气,十年内他再不能出世,此次也不必再追了吧。”
  震云子长叹一声:“也罢,东阳真人、周先生、龙静元君,数月来与诸位结伴而行,获益良多,诸位都是玄术精妙的高人,他日如有机缘,只盼能与诸位切磋一番。今日未能降服狐妖,实乃大憾,既不打算再追,我便先行一步了,告辞。”
  此人说话做事毫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长袖一挥,一柄宝剑疾射而出,眨眼便御剑飞得再也看不见。
  崖上诸人相顾无言,数月追杀狐妖,眼看便要得手,谁知最后变成这样。龙静元君也低叹一声:“……既然如此,我也告辞了。”
  她见小棒槌愣愣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笑容甚是婉约,与她方才那凌厉的目光相比竟好似不是一个人:“小姑娘,你想去无月廷,就找旁边那个老爷子。”
  语毕,她周身忽然华光骤闪,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条彩绸披帛,其上光晕流转,如宝似玉,她轻飘飘地落下悬崖,披帛仿若一双翅膀托着她,眨眼便飞远了。
  周先生朝东阳真人拱了拱手,一言不发,也是身形一晃便不见踪影。
  悬崖上现在就剩她和东阳真人两个人,这老头长袖飘飘,还立在葫芦上,正笑眯眯地打量她,也不说话。小棒槌见着他就想起自己的师父,加上他之前出手相助,这几个人里,她对他感觉最亲切。
  怎么办?他好像就是无月廷的人,要不要求他带自己去找大师兄呢?他看上去很慈祥,笑呵呵的,应该很好说话吧?大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她很清楚。
  小棒槌清清嗓子,亲亲热热地唤了声:“老爷爷,您能带我去无月廷吗?”
  东阳真人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你试试能不能追上我。”
  他身形忽然一晃,化作一团清风,眨眼便消失在她眼前。
  小棒槌呆了一下,他人呢?她四处张望,悬崖上怪石嶙峋,月光清冷,半个人影也无,只她一人的影子被惨淡月光拉了老长。
  崖边忽然人影一闪,是东阳真人的白袍子,小棒槌登时醒悟过来,急忙将麻绳绕在双腕上,纵身跳下悬崖,猴子般攀爬起来。
  从崖顶攀爬至崖底,小棒槌只需要一个时辰不到,沿着狭窄的悬崖中间小道快步前行,片刻间便进了山林。夜风呼啸而过,四周漆黑无光,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忽见前方不远处闪过一道人影,她眼尖,一下便认出是方才的东阳真人。
  “老爷爷!”她叫了一声,可他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踩在葫芦上,离地三尺,慢悠悠地往前飘。
  小棒槌拔腿便追,顾不得山路崎岖,一路跌跌撞撞,跑出足有三四里,那人影却始终不远不近,无论她怎么拼命追赶,也追不近。她喘得眼冒金星,实在跑不动了,扶着树大口喘气。
  像是发现她累得跑不动了,飘浮的人影停了下来,依旧不远不近,葫芦上下摇晃,上面的白发老仙人带着笑,这是考验她?还是耍弄她?
  她累得要吐血,心里又怕他跑掉,只死死盯着那道白色的人影看。白发,白须,衣袖飘飘,她想起了师父,想起他的不告而别,想起他留信给自己,让她去找大师兄。
  她一咬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凶狠的气力,拔腿又开始追,葫芦上的老仙人也开始慢慢往前飘,重复着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恐怖噩梦。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东方都已经开始泛出淡蓝的光色,小棒槌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连滚带爬跌了老远,脑袋狠狠磕在石头上,她只觉脑中“嗡”地一响,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不远处的东阳真人不由停下了脚步,她追着他跑了有五六里路,倒还算是个有毅力的孩子,只是可惜了。
  方才他借着摸脑袋说话的时候,悄悄放出灵力试探她的奇经八脉,她的资质不算坏,但也不太好,只能算中流之质,真要带回去当弟子,修到两百年大约就是极限。
  这种弟子无月廷从来不缺,他们各大仙人流派,如今只缺天纵奇才,毕竟“海陨”将临,有备无患。
  古人总说勤能补拙,他们这些得大道的仙人最明白,这四个字只是凡人的自我安慰,资质不行,纵然付出千万倍的努力与汗水,获得的成就却无法与巨大的付出成正比。唯有上佳资质再加上极限的付出,甚至还需要运气,才能修成正果。
  这孩子果真一点方术都没学会,毫无基础,体力上也一般,若是能追个十余里也好,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绝无达到正果境界的可能,可惜了。
  东阳真人轻轻叹了一声,也罢,他无法带她去无月廷,做个顺水人情送她去镇上却是可以的,回派中再替她寻那个大师兄吧。
  抱歉,小丫头。
  他转身便要飘过去将她抱起,忽觉林中阴风呼啸,群鸟惊飞,他心中不由微微一惊,抬头看天色,正是寅卯交界,阴阳混沌之际,此时群妖出没,夜兽归林,是森林中最危险的时刻。
  小丫头毫无防备睡在林中,很危险。
  东阳真人疾飞回去,只见小棒槌昏睡在一棵树下,他不由轻轻“咦”了一声,林中弥漫的妖物瘴气在她身周数丈处像是触到了墙壁,纷纷回避,更甚者,她身侧无数虫蚁缓缓避让,她睡在潮湿脏污的泥地里,身上竟没有一只虫爬过。
  她身上是带了什么辟邪的宝物么?不,不像,大凡宝物多有灵气,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绝不是宝物。那便是她体质的缘故?这是什么体质?这孩子似乎是孤儿?莫非是家传的特异体质?
  他想起方才在崖上,她说自己住山上却从来没遇过野兽,这根本不可能,但如今见到这番景象,他竟相信了,这是辟邪辟秽的体质么?
  东阳真人陷入沉吟,倘若如此,那即便她资质不甚佳,倒也勉强可以破例一次。

  第五章 雏凤书院初选 一

  小棒槌乱七八糟做了好多梦,依稀是师父跟她闹别扭,拿烟杆使劲敲她脑袋,剧痛无比。
  “嗯……死老头……”她嘀咕着睁开眼,脑袋还是一蹦一蹦地发疼,她捂住伤处,四下打量,却见身周尽是蓝天白云,一团团绵白的雾气像小鸽子一样——难道她还在做梦?梦见在天上飞?
  “你醒了。”一个苍老慈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棒槌一个激灵,昨晚各种回忆流水般钻进脑海,她像只兔子似的蹦起,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只大葫芦上,葫芦在天上飞得稳稳当当,眼前的白云嗖一下就被甩在身后老远,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风。
  原来在天上飞是这样的感觉。
  小棒槌抬头望着东阳真人,她昨天追了那么久,算不算过关了呢?
  “老爷爷,你是带我去无月廷吗?”她小声问。
  他摇了摇头,小棒槌的肩膀顿时垮了下去:“是我……没过关?”
  东阳真人温言道:“小丫头有股狠劲,也有毅力,能追那么远,我很喜欢,不过你还是没法去无月廷。”
  “为什么?”
  “就算我带你去,你也看不见无月廷,更进不去。”东阳真人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无月廷乃汇聚天地五行灵气之所,肉眼凡胎无法见,无法进,现在的你不行。”
  “我可以在外面等啊。”
  东阳真人还是摇头:“你可知无月廷上下多少弟子?数以万计,你既不知大师兄的姓名,也不知他的容貌年岁,何况弟子经常闭关,寻常闭关便是九年,你如何等得?更或许,他在外修行,漂泊无踪,如何寻得?”
  小棒槌终于傻眼了,闭关九年?在外修行漂泊无踪?有这么夸张的吗?闭关九年,那吃喝拉撒怎么办?刚开始她一鼓作气只想要先找到大师兄,本来以为知道无月廷在哪儿就不难,谁想到要找大师兄简直跟登天一样?
  “不过,倒也并非全无办法。”东阳真人见她发愣,不由笑了,“只是大约要花上一年时间,你可愿意?”
  一年?她张口就想拒绝,师父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她如何能浪费一年?
  可……就算她一个人到处问到处找,一年内能找到师父和大师兄的机会也是非常渺茫的,就算找到师父,她什么本事都没有,怎么救他?大概只能陪他一起死,甚至成为师父逃命的累赘……
  这样算来,倒不如就花上一年时间,至少一年后能找到大师兄的可能性很高,只要能找到大师兄,师父运气再好些一直活着,那就有救他的希望。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可能,这条路确实最稳当。
  她正要答应,东阳真人又道:“如今大祸事将至,各派高层人物都不能分心再收普通弟子。小丫头,你资质普通,我亦分身乏术,无法就这么收你进门派做弟子,但你如今有个去处,倘若一切顺利,一年后新晋弟子选拔,你表现优异,我便可以将你收入无月廷门下,是否能成,都要看你自己。”
  小棒槌又傻眼了,他的意思是,让她加入无月廷做弟子?可她原本只是想找大师兄啊!
  或许是看出她的犹豫,东阳真人说道:“你现在全无修行基础,尚需一番磨练,无论你是否做无月廷的弟子,至少要先让自己能看到这些汇聚天地灵气之地的所在,既不能看,也不能进,那一辈子也找不到你大师兄。”
  小棒槌默默点头,他说的有道理。
  “我要去,是哪里?”
  “你可曾听过‘雏凤书院’?”
  午时过三刻,正是阳光毒辣之际,陆公镇的祠堂门前停满了各种马车驴车轿子,熙熙攘攘,一路排了十几里远,平日冷清庄重的祠堂里更是挤满了人。不过人虽然多,却个个缄默,有序地排着队,等待进入祠堂内门。
  “这里就是雏凤书院?”
  小棒槌一落地望见这么多人,有些讶异,不是说雏凤书院选拔极其严格,一千个人里才能选中几个吗?而且据说雏凤书院非常大,景色十分优美,这……看上去不像啊?
  “这是初选,这些人都是带自家孩子来参选的。你且去那里拿号,就在院中等吧。”
  东阳真人将她领到一处角落,角落里放了只大木盒,小棒槌摸了一块小铜板出来,只见上面刻着“三五九”三字,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头顶一声怪叫:“三五九!三五九!”紧跟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扑簌簌拍着翅膀飞进了内门。
  “那是替你记号。”东阳真人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走了,盼你能过初选,小丫头,保重。”
  小棒槌心中有些不舍,这和蔼的老人总让她想起师父,他也帮了自己良多。她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个躬:“谢谢您。”
  东阳真人从手腕上褪下一串木珠,替她戴上:“你小小年纪孤身在外只怕会十分辛苦,这串辟邪香珠送给你,就算进不了雏凤书院,有这串辟邪珠在,勉强可以逢凶化吉。”
  辟邪香珠色如琥珀,每一个都大小如弹丸,小棒槌低头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东阳真人已经不在了。
  此时此刻,或许以后的更长时间,她都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从记事开始,她便与师父相依为命,在外装神弄鬼什么的,也都没离开过师父,等到真真正正一个人的时候,她才瞬间体味到孤单无助的真谛。
  小棒槌抚摸着手腕上的辟邪珠,茫然环顾四周,庭院里站满了人,大多是父母带着自家的孩子,只有她是孤零零的,偶尔有人望过来,也随即移开视线,没人会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似的孩子感兴趣。
  “……我得加把劲啊……”她喃喃,师父生死未卜,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进入雏凤书院。
  东阳真人给她解释过雏凤书院,像无月廷这样的仙家门派有许多个,都建在天地灵气充沛的地方,肉眼凡胎无法见,但门派总要收纳新弟子来更新换代,派中高层又不可能天天在外面搜罗有潜质的孩子,故而雏凤书院成立了。
  这是个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据说书院建在天险之地,凡人凭双手双脚无法随意进出,每年书院开放甄选,只接收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凡是觉得自家孩子有潜力的都可以来参加初选,甄选地遍布各地,陆公镇便是其中之一。
  双选后,确认有潜质的孩子便会被带去雏凤书院开始一年的基础修行,一年后各大仙家门派会来书院进行新弟子招收,挑选其中优秀的孩子成为门派弟子。这样既省去了各派高层搜罗弟子的时间,又可保证门派的更新换代,更是增加门派间交流的一个绝佳方式。
  雏凤书院虽然并没有什么厉害的仙人坐镇,却是最安全的所在,门派间无论发生什么冲突,也绝不会波及书院,外界凡人战乱纷争,血流遍地,也与书院毫无关系,书院是绝对的中立之地。
  听起来,这书院像是个非常安宁祥和的地方……小棒槌一面想着心事,一面看着庭院里慢慢变少的人。
  刚才有好多人哭着出去了,估计是没被选上,人越少,她越紧张,她好像没见过有通过的,初选就那么难?她能过吗?
  “三五九!三五九!”
  五彩斑斓的大鸟从内门飞出,怪腔怪调地大叫,是在叫她了?小棒槌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慢慢穿过人群,只见内门前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对面坐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蒙着黑纱的女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手,白得耀眼。
  “过来,坐下。”黑纱女人淡然开口,声音却十分娇嫩。
  小棒槌心脏一个劲地跳,都快蹦出喉咙了,她坐在椅子上,黑纱女伸出手掌放在她头顶,一动不动。
  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不行?还是留下?小棒槌吞了口口水。
  不知是太紧张还是什么别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十分低微:“屏住呼吸。”
  小棒槌一愣,急忙四下张望,身边除了黑纱女就没有别人了,是她在和自己说话?
  “不要动。”黑纱女冷冰冰地开口。
  与此同时,那个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屏住呼吸,小丫头。”
  算了,管他是谁!小棒槌依言屏住呼吸,不过片刻,黑纱女忽然“咦”了一声,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换了只手又一次放在她头顶。
  “屏住呼吸,不要停。”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在提醒自己。
  可是,她快憋不住了……小棒槌脸憋得通红,本来就紧张得呼吸急促,还要憋这么长时间的气,她甚至感觉眼前在冒金星。
  “没见过这么笨的。”那个沙哑的声音说了这句后,再也没反应了。
  小棒槌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还好,黑纱女的手终于放了下去,她立即大大吐出一口气,贪婪地呼吸着。
  黑纱女娇嫩的声音轻道:“好奇怪……你是不是修习过什么秘术?”
  小棒槌摇了摇头,她就和师父学了几年方术,还死活没学成。
  “你叫什么?”
  “小棒槌。”
  黑纱女低头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什么,写完后将纸折好放入信封,指甲在上面轻轻抠了一下,信封轻飘飘地飞起来,钻进了小棒槌怀里。紧闭的黑色内门在众人的喧哗声中悄然开启,黑纱女淡道:“进去吧,你通过了。”
  ……这就过了?小棒槌一头雾水地慢慢走进内门,她把手放自己脑袋上就是初试?这是什么神乎其神的初试?对了,刚才那个提醒她的沙哑声音是谁?为什么她看不见他?能过初试,是那个人在帮她吗?
  这一切都太过扑朔迷离,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章 雏凤书院初选 二

  内门后是另一方庭院,整整齐齐排放着数辆大车,奇异的是拉车的兽,并非寻常马匹,而是数头身材高大的鹿,头顶的长角像雪一样白,最为奇异的是它们身上的毛皮色泽,犹如虹光般七彩斑斓,极为炫目美丽。
  小棒槌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异而美丽的动物,情不自禁盯着看了半天,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嗤笑声,有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讥诮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
  哄笑声响起,小棒槌回头,便见庭院一座小亭子里坐着几个小男孩,个个仪表整洁,唇红齿白,他们正盯着自己笑,交头接耳挤眉弄眼,一看就知道没说什么好话。
  她跟着师父在外漂泊,数年来人情冷暖也见过不少,一向秉持不惹麻烦的原则,这几个男孩服饰华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装作没听见,转身继续看鹿。
  “土包子,连虹鹿都没见过,你们看,他眼珠子都要看掉下来了。”
  身后的讥诮窃笑声还在继续,小棒槌默默朝另一个方向避让开,西北角没人,她走过去坐地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庭院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孩子,最小的看上去才六七岁,最大的那个女孩比周围人都高一个头,这些应该都是通过初试的。小棒槌想起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么多人,选到现在才选出这么些,初选就这么难,不知道二选又是怎样。
  她想起初选时出现在自己耳边的那个沙哑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老人家,他现在有没有继续跟着自己?
  “老先生……老先生?你在吗?”她低声叫唤,“刚才谢谢你提醒我。”
  没有人回答她。
  小棒槌四处张望,始终没发现什么可疑人影,她又开口:“老先生?你不在了吗?你让我屏住呼吸是什么意思?老先生?”
  依旧没人回答,小棒槌挠挠头发,难道刚才是她幻听了?
  漆黑的内门忽然打开,这次却是一连进来三个风尘仆仆的孩子,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大,衣服上都是补丁,虽是比自己干净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女孩走前面,一个男孩跟后面,好像互相认识,其中一个女孩正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啊!”那个叽叽呱呱的女孩忽然大叫起来,奔到虹鹿身旁,兴高采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兽?!姐!你看!”
  这夸张的行为很显然又被亭中那几个富家男孩耻笑了,一个绿衣男孩怪腔怪调地学她:“姐!你看!哇,人家从来没见过呀!仙兽呀!”
  那女孩被笑得涨红了脸,嘴唇翕动,似是想回击几句,旁边的男孩将她轻轻拽到一旁,低声道:“别理他们。”
  三人转身,望见角落里一身褴褛的小棒槌,都愣了一下,估计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同样满身补丁的落魄同类。
  “你一个人?”女孩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能一起坐吗?”
  小棒槌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身边的砖块:“坐吧。”
  “我叫百里歌林,今年十岁,这是我姐姐百里唱月,今年十二岁啦。对了,他是我们的弟弟,叫叶烨,哈哈,是不是很怪的名字?”
  唱月,歌林,会给自家女孩取如此清雅名字的,应该不会是什么普通农家夫妇,何况姓“百里”,这可是个十分罕见的姓,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姐妹俩看上去如此落魄,是什么缘故?还说旁边的男孩是她们的弟弟,莫非不是亲生弟弟?连姓也不一样……
  小棒槌默然打量他们三人,姐妹俩虽然衣着褴褛,满身污垢,但容貌秀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韵,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那个叫叶烨的男孩也是神清骨秀,与那些乡间浑浊孩童截然不同。
  “谁是你弟弟。”叶烨白了百里歌林一眼,“我比你大一岁,你该叫我哥哥才对。”
  他朝小棒槌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我是一年前才遇见她们的,大家都无处可去,索性做个伴,相互也能照应着。”
  “你叫什么名字?”百里歌林挨着小棒槌,自来熟地挽着她胳膊。
  “小棒槌,我也十岁。”
  “噗……”百里歌林大笑起来,“小棒槌?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你姓什么呀?”
  这名字很好笑?小棒槌把被她挽着的胳膊缩了回来:“我没有姓,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名字是师父取的。”
  百里歌林急忙道歉:“抱歉,我没恶意……”
  “看看,牙尖嘴利,一天到晚得罪人。”叶烨在百里歌林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又道:“她说话一向不过脑子,你别想多。你有师父?教你仙法吗?”
  小棒槌点头:“嗯,师父教我方术,可惜我天赋不行,没学会。”
  “别谦虚啦。”叶烨笑起来,“能过雏凤书院的初选,天赋都不会差的。”
  初选啊……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过初选的……小棒槌摸摸脑袋,她又想起那个沙哑的声音,应该不是幻听,他到底是谁?让自己屏住呼吸又是怎么个道理?
  或许是他们这边说笑声越来越大,亭子里那几个富家男孩又开始冷嘲热讽:“叫花子聚一起,真是声势浩大,商量一起讨饭吗?”
  百里歌林漂亮的小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低声道:“真讨厌,这些人。”
  “何必理他们。”叶烨蹲在她身边,“应该是一些家中有权有势的子弟,就让他们动动嘴皮子好了,说不定一个都过不了二选。”
  “二选是怎么样的,你知道吗?”小棒槌见他言谈间似乎对这些很了解,不由发问。
  叶烨摇头:“你想想,一个小小的陆公镇都选出这么多人,咱们中土那么多地方,加起来得有多少人?每年能进雏凤书院的,不过寥寥数十人,那岂不是十万、百万里挑一?”
  话刚说完,忽见后面一道黑影疾射而来,正砸中他的后脖子,叶烨疼得闷哼一声,撑不住摔在了地上。他身边骨碌碌有个东西滚下来,却是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亭子里几个男孩冲他们手舞足蹈做鬼脸,大笑道:“赏给你们的!一群叫花子叽里咕噜,还不跪下谢恩?!”
  欺人太甚。小棒槌眉头皱了起来,正要起身,忽见方才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百里唱月弯腰捡起了银子,一步步朝亭子那边走去。
  “唱月!”叶烨一把抓住她,“我没事,你别去。”
  “你被打了。”百里唱月眉头微蹙,语调冷漠,与她那个能说会笑的活泼妹妹截然相反。
  “我不疼,你别惹事!”叶烨拽着她不放。
  正说话间,漆黑内门又开,进来了一个衣裳华贵容貌绝艳的小姑娘,庭院里的小孩们都忍不住朝她那边偷偷张望,小姑娘神情倨傲,背脊挺得很直,目不斜视走进来,像只小凤凰。亭子里几个男孩也不闹腾了,不一会儿,里面跑出个黄衣小子,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将她请到了亭子里同坐。
  “这个看样子应该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女儿。”叶烨忍痛笑了笑,一把将百里唱月拽得坐回自己身边,“我没事,你这个爆脾气要是冲过去就得打起来了,何必惹麻烦?”
  他把银子抢过来丢了老远,看也不看一眼。
  “疼不疼?”百里唱月伸手在他脖子上轻轻揉了揉,“肿了。”
  “又没断。”他晃晃脑袋,“看,好好的。”
  百里歌林吃吃笑起来,冲他做个鬼脸:“皮糙肉厚!”
  可能因为亭子里多了个小美人,孩子们都不愿让她不快,那帮富家子弟也暂时消停了。渐渐地,正如叶烨所说,通过初选的孩子越来越多,眼看夕阳西沉,初选很快便要结束,据说这些虹鹿拉着的大车会将他们这些通过初选的孩子带去另一个地方进行二选,没被选中的再用大车拉回家。
  小棒槌紧紧捏住腕上的辟邪香珠,如果她没有通过二选,大车会把她送到哪里呢?师父走了,她已经没有家了,通不过二选,或许一辈子也没有找到师父和大师兄的机会,师父怎么办?她自己又怎么办?只能一个人流浪天涯么?
  她正想得出神,只见漆黑内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看上去七八岁,同样的衣衫褴褛满面污垢,他却没有百里歌林几人的随意大胆,一路缩着肩膀走进庭院,头也不敢抬,不小心撞到人便一个劲鞠躬道歉——他一定是吃过各种苦的孩子。
  小棒槌忽然感到一阵难受,通不过二选,又没有了师父,她以后或许也会变成这样,什么都不会,没有谋生手段,只能强颜欢笑地一个人活下去,被生活压迫得奴颜婢膝,见人便害怕。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找了个角落缩着,没一会儿,大概是发现亭子里坐着一位华丽又美貌的小女孩,连他也忍不住抬头多看几眼。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太引人注目,亭子里的富家子弟们当即坐不住了,有个孩子跳起来大吼:“喂!你的狗眼乱看什么?!”
  小男孩突然“啊”了一声,指着那位小美人叫起来。
  “你……你……”他结结巴巴,脸都涨红了,像是又气又急,浑身在微微颤抖着。
  “你认识他?”亭中一个白衣男孩忍不住询问。
  小美人不快地皱起眉头:“我怎会认识这样的乞丐!这乞丐好大胆!竟敢拿手指着我!”
  亭中男孩们“嗡”一下闹开了,有人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大叫:“快滚!”
  拳头大的石头刚好砸中小男孩的额头,他登时血流披面,疼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不过,他越哭,砸向他的石头越多,没几下就砸得他头破血流,蹲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小。
  “真过分!”百里歌林气得两眼冒火,“没人管吗?!”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棒槌已经跑过去了,她一把拽起那个嚎啕大哭的男孩,怒道:“哭什么?!真没用!”
  被她一吼,那孩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了,鼻涕眼泪夹着血,把脸上弄得一塌糊涂。
  脑后风声响起,小棒槌灵活地躲开砸向她的石头,她转过身,冷冷望着亭中那些男孩。
  “今天我替你们爹娘教训教训你们。”她摞起袖子,朝掌心呵了口气,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出去,只听“啪”一声,亭中一个男孩的脸顿时被石头砸肿了,他捂着脸尖叫起来。
  众人都惊呆了,大抵谁也没想到这小叫花子敢打亭子里的那些孩子,那里面坐的不是一方豪富的孩子就是王公贵族的子弟啊!
  小棒槌动作极快,她学方术不行,但拳脚功夫着实不赖,拿石头砸人一砸一个准,个个正中脸颊,一时间亭子里哭喊声不断。那个看上去像是老大的白衣男孩气傻了,指着她一个劲手抖,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知不知道我是谁?!”
  “银子还给你!”小棒槌又拾起方才被他们丢来的那锭五两重的银子,手腕一转,银子“啪”一下甩在白衣男孩脸上,抽得极响,更厉害的是,银子抽他脸上却不落下,反而弹跳起来,刚好落在他头顶,分毫不差。
  亭子里除了那个脸色发绿的小美人,已经没人站着了,个个捂脸抱头哀嚎。小棒槌拍拍手,朝亭子那边挥了挥拳头,冷笑:“舒服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六年之约 一   雷修远蘸墨又开始写信,这次却是递给纪桐周。无论他们三人有什么尴尬的纠葛,但事关重大,任何尴尬都得先暂时放在末位。   谁知纪桐周的信也递不出去,离八月之约还有一个月,这些朋友们大概个个心都野了,谁也不肯留在门派乖乖修行。   “你是担心歌林没音讯跟震云子有关系吗?”   黎非想了半天,绝大这个可能性最高,百里歌林整整几乎一年没有音讯。信能递出去表示她人肯定活着,这也是唯一叫他们能稍微放心点的情况。   “震云子现在的身份很尴尬。”雷修远开口道:“以前是玄门三大长老,然而玄门术法与别不同,不进则退,他既不能做长老,却又不再是弟子,他应该是能不能在星正馆就尽量不留,以免尴尬。如今海陨来临,他却偏偏要去东海附近,我猜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去,百里歌林失去音讯的事我不敢断定与他有关,这世间意想不到的事太多,还是做好准备为妙。”   黎非再也坐不住,立即提笔蘸饱了墨,洋洋洒洒给百里歌林写信,将震云子的事详细谢了许多,这次她要是再不回信,那十有八九就是落在震云子手里了,裹着她头发的信封投入火中稳稳投递了出去,没有被弹回来,黎非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半旧的小木桌上忽然阴影攒动,黎非的心一下吊起来,歌林回信了?!   雷修远与她一起凑上前细看那些被阴影拼凑的字:[一切安好,未曾闻说震云子之事,八月陆公镇再会,甚盼。]   字迹娟秀利落,正是百里歌林的笔记,她安然无恙,为什么突然一整年没音讯?她一个人在东海那么遥远的地方,这里这么多人担心她,她还总是如此任性。   黎非有些恼火,再度给她写信询问缘由,这封信却像石沉大海般,只等到天黑也没有任何回复。   雷修远劈了柴从院子里进来,见她还在发愣,不由道:“她自小就是这样,遇到事不会找人商量求助,自己硬撑而已,不必等了。”   想不到雷修远居然这么了解歌林,他俩关系始终不怎么样,自从他骗人的事被拆穿后,歌林就一直不怎么搭理他,要说他们六个人里,关系最疏远的反倒不是纪桐周跟雷修远,而是歌林和雷修远。   “你总是躲在暗地里偷偷观察人么?”黎非笑叹,既然不回信,她也不打算再等,有什么事当面问最好。   雷修远取了本书在灯火下翻阅,开口:“看来在你心里,我不但刻薄,还猥琐。”   黎非笑了,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他,她喜欢雷修远安静做事的样子,不管是看书还是鞋子,这种时候的他有着和斗法时截然不同的一种斯文,显得十分温润。   雷修远低头默默翻书,一本书翻到一般的时候,听她呼吸声渐渐悠长深重,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将她轻轻抱上床,解开她的腰带,忽然摸到她换种一本硬硬的东西,应当是青城仙人给她的那个黑色簿子了,她还真是一刻不忘地装在身上。他慢慢替她脱了外衣和鞋,盖好杯子,将那本黑色簿子那在灯下,轻轻翻了开。   上回只是粗粗一瞥,这次须得仔细看一遍。   谁知上回明明看见簿子上满满的墨迹,这次翻开里面却成了一片空白,雷修远匆匆将这本不厚的黑色簿子从头翻到尾,真的一个墨点也没有,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上面被加持了什么仙法么?他将手放在上面以灵气试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低头思索片刻,忽然双眸内暗金色的光芒乍现,霎时间,原本一片空白的簿子里字迹再度出现,只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更有许多空白无法看到。   雷修远凝神翻开第一页,但见上面自己铁骨铮铮,洋洋洒洒写到:[惜叹,余等中土囹圄之地仙家皆草莽,四海之外,竟有如此天地!今余留此墨迹,皆为数十年间所见所闻所行,静待有缘者一读。]   他精神不由一振,立即翻开第二页,青城仙人的叙事十分简介直接:[癸丑年三月廿一,余与日炎自东海曼山始行……]   癸丑年?仅仅一百年前?上面又提到日炎,果然那种狐狸跟他一起去过海外,怪不得言谈间似是对黎非与自己的身世十分了解。   雷修远一页一页慢慢看下去,能看懂的部分讲述的全是海外千舟万岛的各种风土人情,千奇百怪,超乎想象。   再往后翻,却已是留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全然没法看,他索性翻去最后一页,能看到的自己也是断断续续,似是在惊叹,提到“壳裂开”,“化为襁褓”,“面容与一般人无异”,“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半年后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   这是在说黎非?   雷修远合上簿子,回头望了一眼黎非,她正安静地蜷缩在被窝里,睡得十分香甜。   幸好她看不见上面的字。   他吹熄了蜡烛,轻轻睡在她身边,显然她还没习惯和人一起睡,睡梦中感觉旁边多了个人,她立即朝里面避让,雷修远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环在怀中,她惊醒了一瞬,察觉到是他,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下来。   “明天做豆腐竹笋吃……”   她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不知是梦话还是什么,雷修远不禁失笑,掖好被角,抱着她沉沉睡去。   相隔六年,陆公镇却几乎没有一丝变化,还是那么狭窄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今年书院的初选似乎没选在这里,陆公镇祠堂空荡荡地,只有祠堂前的青铜鼎里香烟袅袅,不再似当年那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黎非怀念地四处打量,她还记得东阳真人将她带来这里时的情形,那装着编号铜板的木盒是放在那边的角落里,黑纱女便是坐在祠堂内门前,试探每一个孩子的奇经八脉,将资质优秀的孩子选进去。   她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他们每一个人,甚至日炎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和自己说话。   苏菀也在好奇地胡乱张望,她刚刚才到陆公镇就遇到了黎非跟雷修远,这次陆公镇聚会黎非早早就邀请她了,为此她一早把未完成的修行之事都拼命提前完成,她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位传说中的“妖娆海派女弟子”,好像看看她穿传说中露腰露胳膊的东海服饰。   “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她有点奇怪,“我们该不会是来得最早的吧?”   黎非拽着她走进祠堂,那里面有个内门,她笑道:“就这个门,那年我从这门进去,就遇到了要聚会的那些朋友。”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进了内门,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后院里的虹鹿,因为十分新奇,所以盯着看了好久,也因此被纪桐周跟他那些狗腿子们耻笑了。   虽然她与纪桐周现在的关系比陌生人还差劲,可还是好怀念那时的初遇,恶声恶气的小王爷,嚣张跋扈的狗腿子们,他们当时是在一座小亭子里,威风八面,其他孩子们每一个敢跟他们抢的。   苏菀哼哼一笑:“我对你和雷师弟的过去更感兴趣一些,对了你上回说第一次见他,他被人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是怎么回事?”   黎非正要说话,后面的雷修远淡道:“师姐,方才邓师兄传了封信过来,好像是写给你的,要看么?”   苏菀哪里晓得这个人转移话题是积年恶习,立即天真地上当了:“啊?邓师兄还给我写信?快拿来我看看!”   雷修远将邓溪光那封充斥了肉麻言语,嘱托他们替他看好苏菀别叫她对外面野男人动心的信毫不留情地递给了她,趁着她看着发愣,他朝黎非不怀好意地一笑,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口无遮拦?”   黎非笑着摇了摇头,那段装模作样的时光,他总是不爱提,像是向抹杀它的存在一样,最好他第一次与她相识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样又聪明又厉害,而不是个懦弱的窝囊废。   邓溪光那封信让苏菀看完“全身都感到步舒服”,进而被她残酷地撕了,三人进了后院,却见凉亭中有两道人影,像是一男一女,挨着很近,似乎正在喁喁细语。   叶烨和唱月?不像,灵气的波动更像是……   发觉友人来了,凉亭中的那对男女立即起身转过来,却是纪桐周和兰雅郡主。   ……最尴尬的几个人却最先遇到,黎非有些愣神,怎么兰雅郡主也来了?纪桐周的手和她潜在一起,身体也靠得很近,咦?难不成他已经想开了。   纪桐周看了他一眼,居然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黎非楞了一下,也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他身边的兰雅郡主亦落落大方地向他们几个行礼,这两人通身的贵族气派,站一起真是登对又耀眼至极。   黎非客气地介绍苏菀:“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苏菀,我朋友,这是纪桐周,这位是兰雅郡主。”   纪桐周向她点了点头,苏菀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我是无月廷广微真人坐下精英弟子苏菀。纪师弟,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你的火焰气息,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六年之约 二   纪桐周反应很淡漠,也很有利:“苏师姐谬赞了,不过因缘巧合而已。”   苏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因缘巧合?若是因缘巧合便能拥有玄华之火,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火属灵根的修行者做梦都要笑醒了。人的性格不同,也决定了灵根属性的不同,譬如水属性灵根者大多比较细心,木属性灵根者大多活泼外向,然而性格千变万化,就算同一属性的灵根者,也有无数的不同。   火属性灵根者大多炽烈似火,玄华之火则是这种性子的极致展现,也正因如此,它毁誉参半,这位王爷绝不是如表面般淡漠的人,这样反而危险。   如果她没看错,他望向黎非的眼神与看别人的有本质上的不同,更兼他们几人分明是多年好友,见面后气氛居然如此冷凝。苏菀回头看了一眼雷修远,虽然雷是滴平时话也不多,但今天给人的感觉尤其不同。   她有心帮黎非摆脱眼下沉默的窘境,更兼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玄华之火,当即又笑道:“虽然我辈分上算师姐,然而修为却差了纪师弟许多,纪师弟如不嫌弃,可愿与我点拨切磋一番?”   这话说的十分客气,点拨切磋,有向他请教的意思在里面了,纪桐周不好拒绝,只得上前拱手:“不敢,那我失礼了,苏师姐,请指教。”   他走出凉亭,漠然端立在庭院正中,手一抬,一层浮魅之火浮现在他周身,虽然众人都认得这基础仙法,然而他周身的火焰竟是黑色的,看起来极为惊心动魄。黎非炼制法宝后,对灵气的感应比以往敏感不少,那黑火中有种十分不详近乎癫狂的气息,叫人心中隐生恐惧。   苏菀赞了一声:“厉害!”   她尚未突破第三道瓶颈,只能以火莲火龙相攻,以往明亮炽热的火焰,在无声的黑火面前,却显得有些惨淡苍白,苏菀毫不胆怯,掌心中凝聚了一朵火莲,指尖一弹,它轻巧地朝纪桐周周身前疾飞而去。   纪桐周没有避让,只是伸手轻轻接过了它,那朵鲜红似血的火莲在他手掌中悬浮而转,滴溜溜转了十几圈,忽地变成了黑色,苏菀脸色微变,见他又将那多黑色的火莲朝自己弹回来,她碰也不敢碰,急忙闪身躲开,那朵火莲朝祠堂飞过去,要是撞上,这座祠堂只怕一瞬间就毁了!   下一个瞬间,一道漆黑的火墙骤然竖在了祠堂前,火莲撞进墙内,与火墙融为了一体,连一条火舌都没吐出来。苏菀立即明白自己与这个人的差距之大,根本没法切磋,她果断地知难而退,拱手笑道:“纪师弟好修为,我甘拜下风。”   纪桐周正要说话,忽听祠堂围墙上响起一个柔软又充满笑意的声音:“怎么不打了?我正看得热闹呢!”   众人吃了一惊,他们如今的修为对灵气波动早已十分敏感,可居然没人能发觉围墙上突然出现的姑娘,黎非抬起头,却见祠堂围墙上坐着个浑身笼罩在绿色雾气下的女子,那雾气时而浓,时而淡,像是有灵性一般氤氲而动,靠得那么近,她竟还是无法感觉到她身上的一丝灵气。   “歌林!”黎非又惊又喜,她果然来了!那些绿色的雾气是怎么回事?   氤氲的雾气变得十分淡,雾气后露出一张妩媚娇俏的芙蓉面,果然是百里歌林,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叽里呱啦一阵说:“你居然一下子就认出我了!还想吓你们一跳呢!黎非!雷修远!纪桐周!咦!这个是……郡主?这位是……”   她一面说一面从围墙上轻盈地跳下来,一溜烟似的窜到众人身边,靠得近了才发觉她身上那些绿色的东西根本不是雾气,而是一群极为细小的药物,兰雅郡主当即变色,急忙后退了两步,纪桐周扶了她一把:“不用怕,海派的驭妖术而已。”   百里歌林以来,冷凝的柒份立即变得聒噪起来,她又是说又是笑又是比划:“这些小妖怪是我养的,它们能阻绝灵气,用来隐藏再合适不过了,有趣吧?纪桐周你怎么把郡主带来了?咦?难不成你跟郡主和黎非跟雷修远一样,都结成道侣了?对了对了,这姑娘是谁啊?”   纪桐周皱起眉头:“你到底要问什么?一句一句的说!”   百里歌林瞪了他一眼:“这么凶!那我先问你,怎么把郡主带来了?”说着她冲兰雅郡主笑了笑,算作打招呼。   兰雅不悦地别开脑袋,她居然用如此不敬重的态度和王爷说话!   纪桐周有些不耐烦:“不能带么?倒是你,一年没音讯,搞什么?”   见百里歌林直接无视他的问题,黎非也开口了:“歌林,这一年为什么没音讯?你知不知道唱月快急疯了?这次聚会你如果没来,我们原本打算一起去东海找你的。”   百里歌林咧嘴一笑:“这个说来话就长了,等有空了再说。怎么是你们先到?我本来以为姐跟叶晔会是第一个到呢!真少见。对了,你突如其来给我写信说跟雷修远结成道侣,真是吓我好大一跳!那边的雷修远!你走了什么狗屎运?哦还有,那姑娘到底是谁啊?快介绍啊!”   纪桐周被她聒噪得头疼,袖子一甩直接走进凉亭了,苏菀简直想大笑,传说中的海派妖娆女弟子,她终于见到了!百里歌林的性子太对她的胃口,跟想象中完全一样!   她一下子就跟百里歌林叽里呱啦说到一起去,两个人的声音加在一起,连黎非都有点吃不消,她半天没插上嘴,本来有好多事想问她的。   百里歌林见雷修远抢了她一只小妖怪捏在受理饶有趣味地看,急忙道:“别弄死了啊!你下手那么重!我养得很费力的!”   说着她急忙撤法,那些小妖怪瞬间变成一张符纸,被她收进袖中。雷修远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脖子上突兀多出的一条链子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个九头鸟的挂坠,造型古朴而神秘,跟她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   百里歌林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挂坠塞进领口,抬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她伸了个懒腰,大声道:“我一路赶过来累死了,找个客栈休息一下吧!看样子姐跟叶晔这次迟到定了,回头叫他俩请客吃饭。”   他俩会迟到实在少见,以前在书院,不管他们六个人要一起做什么,叶晔和百里唱月永远是第一个先到的。   没有叶晔在一旁打圆场外加打压百里歌林,她一路跟苏菀叽叽喳喳根本就是要闹翻天了,好不容易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吗,她终于安静了片刻,抬头望着客栈屋檐上挂着的红色长灯笼,轻笑:“七年啦,我们那时候刚通过二选也是住的这里。”   纪桐周先要了房间自己上去了,他被吵得脑壳疼,需要静一静……   百里歌林见兰雅跟他没住一起,低声道:“他俩没接道侣?那把郡主带来干嘛啊?格格不入的。”   没人回答她这个问题,百里歌林发觉他们几个人气氛有点不对,稍稍一思索便有些领悟过来,立即换话题:“那今晚我跟苏姐姐一起睡,黎非反正你跟雷修远都是道侣了,你俩就住一间吧!”   黎非见她拽着苏菀便要走,急忙拦住:“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百里歌林哪里肯留,早就拖着拉着苏菀进了客房关上门,她的欢声笑语从门后传来:“我今天对苏姐姐更感兴趣!黎非你还是跟你的亲亲修远聊吧!”   她真是油滑无比,黎非皱着眉头,站了半天只得也进了自己的客房。   纪桐周放下帐幔,正要更衣休息,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他停了片刻才缓缓打开门,但觉一股清雅的幽香随风而至,兰雅郡主盛装恭立在门前,她显然是刻意装扮过,额发尽数束上去,露出雪白饱满的额头,这模样忽然叫他心中一跳。   他想起了幻象中的姜黎非。   “王爷。”她竭力掩饰娇羞,款款行礼,声音低柔:“不知兰雅可否有幸与王爷饮茶品月?”   纪桐周目光幽深,盯着她默然不语,兰雅被他这种意义不明的眼神看得不禁垂下头去,她的脖子都红了。   “王爷?”她见他迟迟不说话,只得悄声追问。   纪桐周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斜倚在门框上,抬手拔了一下她坠在额间的发饰,那粒珍珠立即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下次不要梳这个发髻。”他声音淡而冷。   兰雅不有错愕,什么意思?她的装扮有哪里不对吗?这是越国正统的宫廷式样啊!   纪桐周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凝固在不知名的地方,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渺茫:“你想要的我现在给不了你,不过如果只是欢好,你就进来吧。”   兰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即便给她这个屈辱的人是高高在上的英王爷,她也不能忍受,她颤声道:“王爷,兰雅绝非卑贱女子,只求真心换真心而已。您若无意也罢,何必屈辱我?”   纪桐周淡道:“抱歉,所以你以后也不要再说太好听的话,我不爱听。”   好听话?他指的什么?兰雅一时竟怔住了,她对他说过无视好听话,仓促间哪里想的起来,从小她早就习惯对他说各种顺从有好听的话,一丝丝也不会忤逆他。可他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他从不对自己真正的笑?她一点也不清楚这位王爷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女人如果心里真正有喜欢的人,她的眼神你见过没?”纪桐周扶起她的下巴,低头盯着她。   他见过那种眼神,那种较为魂为之夺的回肠荡气,倾注所有灵魂的专注,这片目光他在梦中得到过,清醒后有眼见着那个人用同样的目光凝视其他人。   只要见过一次就会明白,原来真的爱上一个人,会有这样的专注。   “你去吧。”   纪桐周轻轻推开她,合上了房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六年之约 三   第二天叶烨和百里歌唱还是没来,倒是兰雅郡主不见了,百里歌林寻了一圈,最后才从客栈掌柜那里得知她当晚就退了客房离开。   不知道纪桐周做了什么,把这位娇滴滴的郡主气跑了,小王爷多少年还是这德性,从来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顺他者昌,逆他者被他气死。   “肯定是他昨天想霸王硬上弓,把人家郡主吓跑了!”百里歌林拽着苏菀跟黎非在庭院里咬耳朵,雷修远和纪桐周显然都不耐烦听一群女人叽喳,一个飞在天上眺望风景,一个坐在凉亭中发呆。   苏菀笑道:“我看纪师弟倒不像这样的人,他既然是个王爷,什么样的美女要不到?”   百里歌林朝他挤眉弄眼:“苏姐姐才认识他就帮他说话啦!怎么样?我们小王爷不错哦,你要不要加把劲?”   又来了,她就喜欢搞这套乱牵线,黎非暗暗摇头。   苏菀倒是大大方方地想了想,跟着又摇头:“他的性子与我可以做朋友,却不可成爱侣,看似爽朗,实则纠结,我最吃不消这套。对了歌林,听说东海男人个个大方豪爽,回头我去东海玩,你介绍几个来看看如何?”   百里歌林大笑起来:“好啊!这趟聚会完了你们干脆一起跟我去东海吧!那边可好玩了!我有几个师兄为人很是豪放,你肯定喜欢!”   ……邓师兄一定会吐血并着流泪的,搞不好还会闹自尽,黎非揉了揉额角,她不想听这俩姑娘谈男人经,可有找不到机会跟歌林单独说话,她狡猾地时刻拽着苏菀,到底是有多不想聊这一年中发生的事?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既然歌林不想说,她也不会多问,只能等她想说的时候她再好好听了。   “真是奇怪了,就算叶烨那蠢材有什么事耽误,我姐也不该来的这么迟啊!”百里歌林抬着头看看天色,眼看将要午时,还是没见叶烨和百里唱月的影子。   黎非淡道:“来迟点也好,唱月来了你等着被骂死吧,还敢这么逍遥自在。”   百里歌林苦笑起来:“你就别吓我了,我一直紧张着呢!”   黎非哼哼一笑:“知道紧张还有数,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正说着,百里歌林面前忽然清光一闪,紧跟着一封信便悬浮在她面前,三个女孩子都愣了一下,传信术?黎非见信封上鲜亮的澄黄色仙法标记,不由奇道:“是地藏门的标记,难道唱月他们临时有事?”   百里歌林急急拆开信封,却见上面自己凌乱潦草,居然是用血写的,信纸上甚至还有一团团血迹,叫人触目惊心,黎非一见就知不好,急忙将雷修远和纪桐周两人都叫了过来。   信是叶烨寄来的,提到他和百里唱月在前往陆公镇的途中忽然遭遇偷袭,对手虽然只有一人却十分强悍,两人加起来居然不是他的对手,逃了好久最终唱月还是为那人生擒走,他在后追了一段却失去了灵气的踪迹,如今在阳曦城盘桓。   百里歌林惊得再也拿不住信,她脸色铁青,忽地吹了声口哨,众人只见庭院阴影中忽然窜出一条通体碧绿的巨大蛇精,比去年她那只蜈蚣还大了好几倍,她纵身跳上蛇头,正欲御风而去,黎非急道:“歌林等一下!你认识阳曦城吗?别一个人冲动!大家一起走!”   百里歌林颤声道:“阳曦城靠近东海!肯定是那个震云子下的手!姐要落在他手里肯定没命了!”   跟震云子又扯上什么关系了?!黎非错愕地看着她,百里歌林惊惧交加,那里还顾得上纪桐周和苏菀在旁边,毫不避讳将事情都说了出来:“我本来不想说的,省得叫你们替我操心!这次我来中土前,刚好撞见震云子来找我师父,我才晓得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来东海了。师父说他这两三年林林总总来了许多次,据说想猎什么妖,每次来都带许多灵丹妙药,加上他又是个有名望的大派前长老,师父也就没有干涉。你们想想,东海那边的妖物哪里比得上中土的厉害?何况现在妖物都开始往中土迁徒,他没事跑去东海肯定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姐肯定是被他抓走的!”   “多说无益。”雷修远望了一眼苏菀。“苏师姐暂且留在陆公镇吧,倘若事情有变,我们还可传信给你。”   苏菀也知道自己修为和这些人比起来差了大截,同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事情又跟星正馆震云子有关,怕是什么不可见人的辛密,她立即答应了下来:“我在这里等一个月,若是你们一直没音讯,我这回无月延告诉师父和长老!”   叶烨传来的信纸上有大团的血迹,只怕他也是受伤不轻,他跟百里唱月几个月前刚刚突破第三道瓶颈,两个人在一起也不算不堪一击,居然能被人把唱月生擒,那对方的实力必然高出他们许多,说不定真的是震云子干的,他居然没对雷修远和自己出手,反而先带走了唱月,而且还是生擒,肯定是有想把他们引诱过去的意图,明知是个坑,他们却不跳也得跳。   黎非没法安心坐在兕之角上,她心神不宁地从角头,来来回回地走,说到底,事情还是从她身上引出来的,倘若唱月因此出现了什么不测,她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中。   他们几个人飞得都比以前快了无数,天尚未黑便已赶到了阳曦城。这种中土与东海接壤的大城内有无数的灵气波动,再次盘踞的仙家有很多,皆因近期妖物迁徙,为防止上回端明城的惨事再次重演,中土各大仙家都派了人驻守照应。   灵气繁驳,众人一时没法感觉到叶烨的具体位置,百里歌林忽然抽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晃,化作一只鲜红的蜻蜓妖,她将叶烨的头发系在它身上,它立即轻盈地向前飞起,却未在城中停留,一路飞跃阳曦城,最终停在一座山崖上盘旋绕圈。   众人早已望见山崖树下躺着个人,一动不动,身下大滩鲜血,百里歌林惊得浑身都软了,狂奔过去却不敢碰他,眼泪一个劲往下掉,嘶声道:“死了?!我……谁……谁……去……”   黎非早已上前将那人翻过来,但见他满面血迹,根本看不出五官,然而残留的一丝灵气波动十分熟悉,果然是叶烨。   他满身都是血,简直可谓血肉模糊,衣服甚至都成了碎片,连一片完整的皮肤都看不到,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黎非强忍住惊骇,见他尚有一丝鼻息,急忙先释放灵气试探他的奇经八脉,只觉他体内寒毒流肆,十分凶险,而呼吸中都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仿佛会传染一样,她的半边身体立即冻僵了。   百里歌林早已瘫在地上浑身发动,纪桐周脸色发白,上前急道:“能救活吗?!”   黎非抬手阻止他靠近:“先别过来,他中了寒毒,你们离远些不要受影响。”   她先架起治疗网在叶烨身上,紧跟着一团柔和的白光莹莹絮絮落下去,玉雪术缓慢地吞噬那些寒毒,还未吞去十分之一,她体内的灵气便几乎要耗空了。黎非抛出兕之角,它仿若有意识般轻飞上高空,神不知鬼不觉,鲸吞水似的吸了无数灵气再度飞回她身边,玉雪术的光芒立即变得极亮,吞噬寒毒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饶是如此,叶烨的伤也还是花了整整一夜才治愈,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损碎裂,纪桐周脱了外套盖在他身上,眉头紧皱:“就我所知,震云子前辈并不擅水行仙法,他是主金副火的灵根。”   能让寒毒这样流肆,绝不可能是他能做到的。   黎非脸色苍白,虽然有兕之角吸取灵气相助,然而释放整整一夜的玉雪术,甚至不可有一丝松懈,比上回替雷修远治疗还费力,她正要说话,忽觉叶烨微微一抖,似是要醒了,众人立即围上去。   “你怎么样了?谁做的?!震云子吗?”纪桐周急急问。   叶烨神色似有痛楚,他疲倦地喘息许久,百里歌林捏着他的脉门灌入许多木行灵气,他才有气力开口,声音断断续续:“不是震云子……是个蒙面人,听声音应当年岁不大,此人……好生厉害,那仙法不知是什么……许多面冰镜,被照了便无法逃脱……”   “冰镜?!”黎非心中一震,“你身上的伤口也是被他弄的吗?”   叶烨目中流露出极愤怒的神色,森然道:“不错……”   倘若一剑杀了他也罢,技不如人,死有余辜,此人却偏要猫玩耗子般缓缓折磨,用一小柄飞剑切割的人体无完肤,简直叫人怒发如狂。   黎非骇然地望向雷修远,这下糟了,唱月落在秦扬灵手中,还不知要吃什么苦头和屈辱,相比较来说落在震云子手里反倒更好了!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请杨凌会突然对叶烨和唱月出手,应该不是为了报复雷修远,他只怕根本不知道雷修远认识叶烨和唱月,难不成他看上了唱月的美貌从而兽性大发?!这个人被正虚长老带出无月延,按说应该正跟正虚长老在一起,这位溺爱的长老居然还是不管束他么?!
第七章 二选 一   内门忽然被人推开,黑纱女鬼魅般出现在门前,冷道:“何事喧哗?”   庭院里鸦雀无声,只有亭子里那些男孩们低微的哭声和叫痛声,小棒槌长长吸了一口气——她打人了,会不会被取消资格?   虽然浑身都蒙着黑纱,孩子们还是觉得黑纱女仿佛缓缓环视了庭院一周,在亭子那边和小棒槌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又开口了:“离初选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我若是再听见喧哗,无论是谁,可以马上回家了。”   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黑纱女走出去关上了门。   小棒槌松了口气,太好了,还可以留下参加二选。她转身看着那个满身是血的小男孩,他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敢发出声音,看着又窝囊又可怜。   “你被人打,要么就还手,要么你就快点逃,哭什么?哭破喉咙别人就不打你了?”她反问,问完也不等他回答,拽着他的衣服一路走回去。   叶烨他们三人还在原处傻傻站着,见着小棒槌回来了,百里歌林忍不住冲她吹了声口哨:“小棒槌,你好勇敢!”   不单勇敢,而且厉害,一个人把那些讨厌的富家弟子都揍哭了。她抓起小棒槌的手,满脸佩服崇拜,一旁的叶烨也笑道:“做得好,你比我快了一步,不然我也要冲过去阻止了。”   他见小棒槌身后那男孩满头满脸都是血,哭得一抖一抖的,不由温言:“你怎么样?先把血擦擦,我这里还有些药可以外敷。”   那孩子一面抹眼泪一面哽咽道谢:“谢、谢谢大侠……”   “什么大侠。”小棒槌坐在地上皱了皱眉头,“你真没用,就会哭。”   那孩子嘴一扁,眼看着又要哭,叶烨赶紧把他拉旁边了:“来,先把伤口洗洗。”   百里歌林悄悄拽了拽小棒槌的袖子,低声道:“你刚才真的吓我一跳,我们谁也没想到你会冲出去。”   小棒槌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挺冷漠不爱管闲事的人,男孩被打,跳出去的是叶烨或者姐姐唱月,她都不会惊讶,叶烨正义感很强,姐姐外表文静实则是个爆脾气,都见不得恃强凌弱的事,结果第一个跑出去的是小棒槌。   百里歌林歪着脑袋打量她,一开始她还觉得小棒槌貌不惊人,身为一个男孩子太瘦弱了点,叶烨就比她大一岁,人却比她高大半个头,长得也比她好多了,小棒槌脸色黝黑,眉毛倒是挺浓的,可是五官生得很平庸,没半点出彩的地方,不过她方才的行为像个英雄,百里歌林此刻再看她,觉得她黝黑的皮肤都特别好看。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男子气概?百里歌林那颗稚嫩的少女心动了动。   “只是看不惯罢了。”小棒槌把沾了小男孩血迹的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   其实冲出去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这种闲事放在平时,她看都不会看一眼,恃强凌弱的事情从来不罕见,每天都会发生无数次,她要是每件都管,到死也管不完。   或许她只是从那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假如通不过二选,她会一个人浪迹天涯,孤苦无依,可能终有一天会变得和他一样,这是她最怕发生的,本能让她冲出去保护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叶烨领着那个洗干净伤口敷好药的男孩走过来,他终于不哭了,原本脏兮兮的脸也洗干净了,上面虽然伤口交错鼻青脸肿,倒也是个清秀的孩子。他怯生生地走到小棒槌面前,给她鞠躬:“那、那个……谢谢您救了我。”   小棒槌别过脸,声音冷淡:“是你没用,不要谢我。”   小男孩眼眶红了,这次他强忍住泪水,小声道:“是……是,我太没用了。”   叶烨笑着来打圆场:“好了,现在那帮仗势欺人的东西再也不敢来招惹,你别怕。我叫叶烨,这是百里歌林,百里唱月,救了你的是小棒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雷修远。”小男孩红着脸,很是腼腆,“谢谢大家帮了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他谈吐颇为斯文,亦有些书卷气,却形容落魄,估计也是来自半途潦倒的书香世家。   “哪里来的什么大恩大德啊!”百里歌林笑起来,“修远,你也是一个人来参加初选吗?”   雷修远点点头。   “那我们可以一起做个伴。”这自来熟的女孩笑眯眯地把他拉得靠近些,她不知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你方才为什么要指着那姑娘叫?”   雷修远面色登时黯然下来,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颤声道:“我认得她……半年前,我和鲁大哥沿街乞食,大哥不小心惊了她的狗,她叫随从把大哥打得半死,当晚鲁大哥就去了!”   众人唯有沉默叹息,这些孩子都饱尝过人间艰辛,此刻面对雷修远的眼泪,任何安慰都是无力的。   谁知他越哭越厉害,好像不会停了,惹得庭院里其他孩子一个劲朝这里张望。百里歌林叹道:“那个……修远你别哭了……”   雷修远抽泣着哽咽难言:“我……我忍不住……”   小棒槌极不耐烦,冷道:“你是水做的?动不动就哭。是男人么?”   雷修远僵了一会儿,终于使劲揉了揉眼睛,脸上还带着泪痕,但已经没有泪珠滚下来了,他低声道:“以前鲁大哥也经常这样说我……我错了,小棒槌大哥,我再也不哭了。”   小……棒……槌……大……哥……   小棒槌一下子忍不住就要喷笑,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叫!她拼命忍住笑意,旁边的百里歌林就不客气地笑得滚在地上了,叶烨也绷不住开始笑,笑着笑着,连雷修远自己都笑了。   很快,雏凤书院的初选结束了,陆公镇这里一共过了五十六个孩子,有服饰华贵气质高雅的,也有普通农家少年,不过像小棒槌他们这样衣衫褴褛如同叫花子的,却极少见。   黑纱女站在虹鹿旁,她的声音虽然娇嫩好听,语调却始终冷冰冰的。   “现在叫到号的就上车,一个一个来。”   小棒槌见庭院里五十六个孩子,黑压压一片,车却只有四辆,虽然挺大的,但一辆车装十几个人?可能吗?要怎么安排人数啊?   黑纱女叫号极快,眼看第一辆车上了十几个人,车里却一点动静也没,孩子们都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百里歌林贴着小棒槌的耳朵低语:“你说,车上是不是施了什么仙法?怎么看也没办法装那么多人啊……”   小棒槌摇头,她也不知道。   很快,黑纱女就叫到了自己:“三五九。”   小棒槌快步走到第二辆车旁,轻轻揭开帘子,里面黑漆漆的,隐隐透出一丝微光,甚至还有一股香甜的花一般的香味。她一脚踏上车,朝前走了一步,陡然间,场景变换,眼前光线亮而柔和,竟是一座极大的庭院,亭台楼阁,远处山水淡然,简直如在画中,她站在如雪海般的梨花林里,不可思议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花的甜香渗入肺腑,心旷神怡。   这是在做梦?她笨拙而茫然地四处打量,刚才她好像上的是车?可为什么……车里有亭台楼阁梨花似海?   “三五九,请随我来。”   令人眼花缭乱的梨花树下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是个年约双十的年轻女子,可她长得不太像人,满头长发是青色的,从肩膀到胳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上面长满了青色鳞片。   小棒槌心中微微吃惊,她是妖怪?为什么这里会有妖怪?   没人回答她的疑问,一路跟着女妖怪穿花拂柳,很快便进了一座宽敞的院落,院内东西两侧各有小楼,西侧的似乎已经有人入住了,女妖怪领她来到东侧,道:“三五九,请进这间房。”   小棒槌轻轻推开东侧小楼其中一间房的门,里面桌椅齐全,还有一张很大的床,被褥雪白干净。屋里另有一扇竹帘,走进去,里面有一方小浴池,池水清莹碧蓝,旁边梳子皂荚鸡蛋澡豆木盆一应俱全。   这是让她住的?她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小棒槌正看得发愣,那女妖怪在后面又说道:“请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在瑞雪庐进行二选,时辰到了我会叫您的。”   说完她很快便走了,小棒槌左看右看,老实说,鸡蛋澡豆这种奢侈的东西她从没用过,浴池也是第一次见到,忍不住看了好久。床上的被褥干净得像白云一样,她本来想躺上去感觉一下,可又怕衣服把床弄脏,只能用手轻轻摸一摸,料子柔软光滑,上面还带着松林般的淡香。   如果这真是一场梦,她可绝不愿醒过来。   院落里很快又传来人声,听起来有些耳熟,小棒槌推开门,就见百里歌林也跟着个女妖怪走了过来,她跟妖怪居然也自来熟,一路走着叽叽呱呱说不停,老远望见自己,她立即挥手,兴奋地跑过来,大叫大笑:“小棒槌!太好了!我们住这么近!”   “这是车里吗?”小棒槌忍不住把疑问问出来了。   百里歌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叶烨刚才猜,车上可能施了一种叫‘袖里乾坤’的仙法,内里应该别有洞天。”   这个叶烨懂的好像很多,落魄前身份想必不简单。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百里歌林笑道:“叶烨很厉害的,他懂很多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我和姐姐照顾他,其实是他在照顾我们俩。”   其实眼前的女孩子也比想象中敏锐多了,尝过人情冷暖的孩子,不会有真正的天真。   很快,院落里又被领来几个人,正是叶烨百里唱月和雷修远,不知是巧合,还是那黑纱女故意安排的。   叶烨说道:“这应该是仙法袖里乾坤,不过弄到这么大的气派却还是意想不到。我猜,这也是雏凤书院宣扬口碑的一个方式吧。通过初选的人都可以来到这座洞天,里面各种奇景,气派十足,这样就算二选没过,回去的人也会把这一切说给别人听,口口相传,原来进书院修行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更多的人就来了。”   原来如此,仔细想想,果然大有道理。原本仙人一说是相当飘渺的,可雏凤书院的初选却如此宏大热闹,许多根本没有灵根的人都会想来试试运气,来的人越多,拥有上佳资质的人的几率也越大,确然是个好法子。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热闹得很,忽然西侧小楼那里猛然开了一扇门,一个白衣男孩气势汹汹地站门口怒吼:“从刚才开始你们这帮刁民就叽里呱啦吵死了!都给本……都给我闭嘴!”   众人一看,这男孩正是方才被小棒槌用银子抽了一耳光的富家子弟,长得倒还挺俊俏,但半边脸现在肿着,十分滑稽。想不到西侧小楼住的人会是他,说不是刻意安排,谁也不信。   小棒槌回头看着他,淡道:“你说什么?”   白衣男孩一见是她,脸色顿时涨得像猪肝,指着她张嘴欲骂,可很快又吞回去,哼了一声便狠狠进屋甩上了门。   第八章 二选 二   这天晚上小棒槌睡得很香,被澡豆洗过的皮肤十分清爽,头发用蛋清洗过也滑溜溜的,被褥柔软清香,她这辈子从没这样享受过。   从昨天到今天,短短一天,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到了极限,一沾床就舒服得沉沉睡去,连梦都没做。   隔日起个大早,看看院子里,似乎其他人都还没起,小棒槌又在浴池里痛快洗个澡,出来一看,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早饭,饭是稠稠的大米粥,旁边三个小碟子,一叠葱花烧饼,一叠腌渍小菜,还一叠豆腐干。   人间仙境!小棒槌感动得使劲掐自己一把,不是梦吧?这真的不是梦!   饭毕,院子里隐隐有人声传来,想必其他人也起床了。小棒槌把包袱收拾好,正打算推门出去,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她还穿着那件打满补丁的破衣服,虽说昨天洗干净了,但依旧破破烂烂,今天是二选,穿这么破烂似乎不大好,可她实在没别的衣服了,除了师父给她买的那条罗裙。   翻开包袱,粉色罗裙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最底下,或许是压得时间长了,上面有些皱褶。小棒槌用手使劲压平那些皱褶,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脱下了身上的破衣服。   师父买衣服也不看看她的尺寸,裙子大得离谱,她把拖在地上的裙子使劲朝上面拽,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屋里没镜子,她只能凭手感编个麻花辫,还没弄完,屋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小棒槌,你起了没?”百里歌林欢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别睡懒觉啦,快起来咱们逛逛去。”   小棒槌飞快打开门,门口乌压压站了三四个人,乍一见她,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顿时停了,一片死寂。   “咚”一声,是雷修远的茶杯掉在了地上,他浑身发抖,满脸惊骇,颤声道:“小、小棒槌大哥?!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小棒槌低头看看自己,她有哪里不对劲吗?   百里歌林突然尖叫一声:“你怎么穿女装?!”   “……我没说自己是男的。”   这怎么可能!孩子们都要晕过去了,她不管从言行还是举止包括长相,都跟男的没任何区别啊!就算穿上裙子,那黑黝黝的脸,那浓眉,那僵尸般无表情的脸,一切都那么违和!   百里歌林蠢蠢欲动的少女心被残忍地打碎了,她怎么可以是女的?怎么可以!昨天她才开始觉得她充满男子气概,今天就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砸晕了,让她芳心乱撞的人是女的!   她是女的有那么惊悚么?小棒槌终于无奈了,其他人也罢了,连叶烨跟百里唱月都满脸惊骇,雷修远这爱哭鬼眼眶都红了,她真是不能理解他哭的理由。   “大家都换新衣了。”她决定转移话题。   歌林唱月姐妹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布衣,虽然简朴,但比昨天的乞丐模样不可同日而语,叶烨也穿着半新的布袍,甚至连雷修远都把头发弄得整整齐齐,换了一身补丁少些的衣服。看起来,大家都很重视今天的二选。   叶烨恢复得最快,当即笑了笑:“是啊,初选是没办法,二选可不能那么邋遢。小棒槌,这裙子……挺好看。”   他想了半天才勉强想出个夸奖的话。   百里歌林“嗤”一下笑了:“裙子好看,不过穿她身上就不好看了。”她冲小棒槌做个鬼脸,又道:“死丫头,不早说你是女的。”   雷修远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眼眶不红,脸却红了,含羞带愧地低声道:“那、那以后不该叫你小棒槌大哥了……抱歉,我之前不知道……小棒槌大姐头。”   ……更难听了。   “什么大姐头。”小棒槌摇了摇头,径自朝前走,“小棒槌就行了。”   百里歌林追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到底还小,这会儿都忘掉自己少女心饱受打击的事情了,她亲亲热热地低声道:“小棒槌,你皮肤黑,下次别穿粉色的衣服,显得更黑。”   是吗?   “那要穿什么颜色好?”   “唔,蓝色吧?你辫子弄歪了,回头找个地方我替你重编。”   虽说小棒槌是个女孩的真相让大家很震撼,但小孩子心胸一向开阔,很快都忘掉了,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去看梨花。百里歌林拉着小棒槌传授了一早上的梳发穿衣秘籍,叶烨和雷修远不知凑在一起说什么,百里唱月却不见了,这女孩不爱说话,做事也相当我行我素,姐妹俩的性格天差地别。   “不知道二选会是什么样的。”百里歌林一说到二选就有些紧张。   “初选是测试奇经八脉,看资质,灵根上佳的都能过,想必二选是更严格的筛选吧。”叶烨叹了口气,“修行毕竟还是资质最重要。”   资质啊……小棒槌想起东阳真人说过,自己资质一般,而且她始终学不会方术,估计所谓资质一般都是人家安慰自己,很差劲才对。她又想起初选的时候,那个在耳边提醒自己闭气的沙哑声音,虽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一定是因为闭气了才会通过的,黑纱女甚至问自己是不是修习过秘术。   如果没有那个声音,只怕她连初选都过不了吧?为什么闭气了就能过?她有一肚子疑问,却找不到人问,只能放在心底。   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庭院里,梨花树下忽然凭空出现一扇门,浑身长满青色鳞片的女妖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朗声道:“已到瑞雪庐,请诸位从这扇门下车。”   孩子们一阵喧哗,到了,瑞雪庐,二选即将开始,几个小男孩霸占在门边,将其他想要下车的孩子都赶去一旁。   “让开!你们这些刁民,谁敢第一个下车?”   正说着,后面施施然走来两人,正是昨天被打的白衣男孩和那位凤凰般的小美人,守门的小男孩们急忙让开。白衣男孩脸上还有些肿,却比昨日好多了,今天也是刻意穿了一身新衣,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衣服,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了。   “人模狗样。”百里歌林不屑地翻个白眼。   白衣男孩稍退一步,做出相让的手势:“远来是客,郡主请先行一步。”   那小美人原来是个郡主么?孩子们先是哗然,很快又安静了,怪不得她那么漂亮那么高贵。   郡主微微一笑:“那我不客气了,多谢。”   她第一个走出门,华贵的身影一瞬间便消失在门后,白衣男孩紧随其后。   “看样子小棒槌昨天揍的人不是小王爷就是小皇子了。”叶烨突然笑了,“要是放在外面,小棒槌惹的可是诛九族的祸事。”   “你怎么知道?”百里歌林问。   “那女孩是个郡主,他却能走在她身前,身份上必然比她高贵。”   小棒槌有些惊讶:“皇族的人还要修行?”   “正因为是皇族,才更要修行,为了永保江山,族中必须有仙人坐镇。陆公镇是越国境内,那白衣小子应当是越国的皇族中人,离陆公镇最近的是诸侯国赵阳,郡主想必是赵阳的郡主,所以他才说远来是客。”   小棒槌难得佩服地看了叶烨一眼:“……你懂的真多。”   叶烨不以为意地笑:“在外面见的多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很明显这是推脱之词,不过人家不肯说,她也不会强求。   很快所有人都从那扇门出去了,小棒槌一跳下车便感觉奇寒彻骨,忍不住打个哆嗦,入眼只见周围白茫茫一片,竟是一座积满白雪的峰顶。鹅毛般的大雪密密麻麻地落下,没一会儿孩子们头顶都白了。   小棒槌冷得直哆嗦,她连一件冬衣都没带,失算了,回头看其他人,叶烨和百里姐妹正盘腿坐在雪地里,虽然冻得脸色发青,但神情都缓和了许多,一旁的雷修远虽是一身补丁单衣,但迎风雪而立,似乎并无异样,其他孩子有人打坐,有人翻出冬衣披上,只她一个人冻得像只猴子跳来跳去。   “小棒槌大姐头,你很冷吗?”雷修远有些讶异,“运起内息灵气便可抵御寒气啊。”   “什、什么内息灵气……”小棒槌冷得舌头都不听使唤。   “这个说不清,但凡是有灵根的人天生就会的,你别急,冷静下来运息,很快就不冷了。”   雷修远见她冷得嘴唇都紫了,急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搓揉,她的手简直像冰块一样。   小棒槌觉得自己要被如枪如刀的风雪撕裂了,什么内息灵气?她一点也不懂啊!为什么雷修远这爱哭鬼都没事?为什么连那个骄横跋扈的白衣男孩也没事?五十多个人,就她一个狼狈不堪。   正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又响起那个沙哑的声音:“闭气。”   那个老先生还在?小棒槌僵硬地转动眼珠,他在哪儿?为什么总是看不见他?   “闭气啊蠢货!”沙哑的声音不耐烦了。   小棒槌屏住呼吸,渐渐地,不知是冻习惯了还是闭气真有那么神奇,她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   “吐气三下,吸一下,以后就这么呼吸。”   这是修行内息的吐息法吗?怎么和师父教的截然相反?吐那么多气,不会憋死么?   “跟这些蠢货学,你到死也学不成。”沙哑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便戛然而止,再也没声音了。   小棒槌依照他教的吐息方法吐三次吸一次,刚开始老是憋得胸口发闷,可不知为什么,很快她就习惯了,彻骨的奇寒她再也感觉不到,风雪刮在脸上,感觉竟像是柔和的春风。   雷修远发觉她的手慢慢变得温热,喜得眼眶又红了:“小棒槌大姐头,你没事啦?刚才吓死我了!”   小棒槌一时还不习惯用新的呼吸方法开口说话,缓了一会儿,才道:“跟你说了别这么叫我,很拗口。”   “那、那就大姐头。”雷修远揉了揉眼睛,满脸崇拜地看着她,他就记着小棒槌救了自己的英雄行径,他以后也要成为大姐头一样厉害的人。   小棒槌环顾四周,峰顶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半空浮着成群结队的虹鹿车,还不停有人从车里出来,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脑袋。   这就是整个中土通过初选的人吗?叶烨果然没说错,这里起码有成千上万的人了,这么多人,最后通过二选的能有多少?   小棒槌忽觉包袱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只见一封信从包袱里箭一般射出,正悬在自己面前。杏色信封,上面还有几个指甲印,正是通过初选的时候黑纱女给她的。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信封被一把撕开,里面的信纸被飞快展平,小棒槌粗粗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年岁,下方空白处慢慢浮现三个字「二七六」。   紧跟着,信纸连着信封瞬间化作灰烬,一道红光打在她手腕上,朱砂般鲜艳的古老字体从皮肤上显现,正是“二七六”三字。   眼前风雪肆虐的景象犹如水面般微微晃动,峰顶忽然出现一座小小的茅屋,吱呀一声,茅屋的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开启,空荡荡的屋内别无他物,只有放了炭块的火盆在无声无息地燃烧。   第九章 二选 三   狂风暴雪转瞬间停了,峰顶寂静无声,小棒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左右一看,原本挤满峰顶的人居然都不见了,累累白雪的峰顶,此刻只剩她一个人。   她心中一惊,忍不住叫道:“歌林?雷修远?……叶烨?”   没有任何回答,密密麻麻的细小雪片仿佛夏日蚊虫一般遮挡视线——这诡异的变故或许又是什么她不了解的仙法。   眼前只剩那个敞开大门的茅屋可以去了,小棒槌犹豫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快步走进茅屋。就像昨天上车一样,刚踏进茅屋,周围景象再度发生变幻,从白雪皑皑的峰顶变成了阴云缭绕的密林。   她站在一株巨大的槐树下,光线极暗,被茂密枝叶遮挡住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不知是雾气还是瘴气弥漫着整座森林,似乎连色彩都无法分辨了。   槐树后人影闪动,久违的黑纱女不知从何处悄悄现身,低声道:“你们有一天一夜的时间,能在明日午时前安然走出这片森林,二选就算通过。”   说完,小棒槌面前突然多了一只小小的蓝花布包裹,黑纱女继续道:“水与吃食都靠你们自己找,包裹里有金木水火土各三枚咒符,酌情使用。记住,时限是明日午时前。”   话音未落,她的人影已然如烟般散开。小棒槌将蓝花布包裹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沓符纸,与师父平时用的不太一样,要大一圈,而且颜色各异,符咒的纹路隐隐约约有流光闪烁,一看就知道是比朱砂符纸厉害无数倍的东西。   小棒槌将咒符装好,四周打量一圈,这灰蒙蒙的森林,根本看不出时辰,所谓明日午时前,或许也是考验他们的判断能力。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槐树下只有她一个,林中没有路,倘若没有一定的方向感,很可能在其中绕圈,好在她是在山林里长大的,和她住的那座巨大山林比起来,眼前灰蒙蒙的林子只能当门前小院子。   她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潮湿的手指很快便可以感觉到微弱的风是从东方吹来的,有风来,便证明往东走会有开阔地势,小棒槌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林中十分寂静,偶然有几下声响,也是不知名的鸟在叫,杂乱的树木中,偶尔会长一种叶片极细长的草,这种草根部割开会有大量清水,小棒槌花了好长时间,七七八八凑了一皮囊的清水,足够一天一夜的份量了。   看树木叶片的颜色,想必树上是不会有什么果子的,只有四处找找有没有能吃的草根树根。小棒槌想起早上那碟没吃完的豆腐干,有点后悔为什么没带着,她饿了。   树丛中忽然扑簌簌一阵响动,紧跟着跳出一只肥大的灰兔,后腿那里血迹斑斑,似是受了伤,慌不择路,朝小棒槌这里一蹦一跳地跑过来。   “往哪里跑?!”一个声音骤然在树丛中响起,“唰”一声,一道咒符箭一般射出,刚好贴在灰兔背上,一瞬间,数道金光从天而降,扎入灰兔体内,它打个滚,直挺挺地死在了地上。   “喂!那是我捉到的兔子!”树丛里的声音很骄横,枝叶被人用力拨开,一个服饰华贵的小男孩走出来,两人打个照面,都是“啊”一声——居然是那个被她用银子抽耳光的男孩。   他一见是小棒槌,眼神先是透露出一丝惊慌,可是很快又变成了惊骇,指着她几乎要跳起来:“你居然扮女人?!好恶心!”   他满脸厌恶嫌弃的样子,快步上前捡起兔子,竭力强调:“这是我的兔子!”   小棒槌不想理他,转身继续赶路,谁知他在后面急急叫道:“你、你等一下!”   小棒槌回头,男孩似是想走近些,可看着她身上的女装,他又厌恶地退了几步:“你你你到底是男是女?!回答本……回答我!”   “你眼睛又没瞎。”小棒槌冷冷回答。   男孩脸上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上下打量她一番,嫌弃的神色反而更重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小棒槌摇头,转身继续走。   “等一下啊!”他又叫。   “有屁一次放完。”小棒槌不耐烦了,将手指掰得喀拉喀拉响。   男孩急忙大退一步,摇了摇手:“好,你、你别动粗!我的咒符快用完了,你还有吗?我愿意买!”   “我不缺银子。”她一口回绝。   男孩神色微微一黯,紧跟着又晃了晃手里的灰兔:“我拿这个换!”   “我不吃肉。”   他彻底无语了,从小到大他纪桐周就没受过这种气,要在平时他非得用鞭子将这刁民抽个半死,可自从进了林子,半个人都没遇见,之前那些围绕在他身边奉承他讨好他的狗腿子们也不知去哪儿了,好容易遇到个人,还是这不男不女的刁民,真真气煞人也!   越想越气,他转身就走,他就不信运气那么坏,除了她遇不到别的人。   还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自己转运了,对面正匆匆跑来一个小女孩,他急忙叫道:“喂!那边的!过来一下!”   匆匆跑动的女孩子像是没听见,她一面跑,双手一面乱挥,看上去很有些诡异,随着她越跑越近,她细微的哭喊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救命啊!娘!救命啊……”   这诡异的一幕令纪桐周倒抽一口凉气,冷不防一旁小棒槌飞快跑过去,一把攀住了小女孩的肩膀。   “喂……”他下意识地想阻止,小棒槌扳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骇人的是,从女孩五官七窍中,有紫黑色的烟一股股冒出来,看上去极为可怖。女孩的哭喊声越来越小,最后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那是什么?”纪桐周颤声问。   小棒槌没说话,她将女孩平放在地上,那些紫黑色的烟还在一股股地冒出,很快又化作林中看不出颜色的雾气——这是瘴气?女孩是抵御不住瘴气!   小棒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兔子一般跳开,不一会儿,女孩的身体发出微弱的蓝光,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两人眼前,这就是被淘汰的情景吗?林中原来遍布瘴气,抵御不住的孩子会为瘴气所惑,最终彻底昏迷遭到淘汰。   站在一旁发呆的两个孩子忍不住对望一眼,纪桐周忽然开口:“……一起走?”   小棒槌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断进行着神秘老先生传授的吐息法的缘故,她对可怕的瘴气毫无感觉,对面这骄横跋扈的孩子也不简单,看来不是那种绣花枕头草包,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   她抽出几张符咒递给他:“五行每样一张,省着点用。”   她默认了两人同行的提议,有瘴气的林中必然有妖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稳妥些。   “……你叫什么?”纪桐周问得有点别扭,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根本不屑结识小棒槌这种刁民,可情势所迫,两个人不得不结伴而行,总得互通姓名。   “小棒槌。”   “……真的?”她是在开玩笑么?世上会有人叫这种蠢名字?   “真的。”   纪桐周还是不信,可他又做不出给自己随便编个“小榔头”“小锤子”这种名字的事,只得说了实话:“我姓纪,纪律的纪,名桐周,桐树的桐,周天的周,字是……”   “不必解释这么清楚,我不会有写你名字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打断。   “你!!”算了,不与刁民做口舌之争,他忍!   不知又走了多久,树木越来越繁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身后男孩的呼吸和脚步声越来越沉重,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颇有毅力,始终没叫苦或者嚷嚷着要休息什么的。   小棒槌擦了擦汗,她也累得够呛,先前她小看这片林子了,没想到走了那么久还没看到任何快要出去的预兆,算算时辰,估计天快黑了,这里还是灰蒙蒙雾茫茫,果然看不出天色,照这样下去,可能要连夜赶路才行。   远处传来一阵哭声,怪耳熟的,小棒槌回头望一眼纪桐周,他点点头:“去看看吧。”   越走近越觉得那哭声耳熟,小棒槌拨开面前烦人的枝叶,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对面好像是一块林中空地,空地上躺着三四只浑身冒黑烟的已死去的妖物,而哭声的来源,正是那位爱哭鬼雷修远,他坐在妖物对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清楚状况的人还以为死的人是他爹。   “雷修远。”   小棒槌叫了他一声,雷修远茫然扭头,待见到是小棒槌,他哭得更厉害了。   “大姐头……呜呜呜呜……这些妖怪……这些妖怪要吃我……”他控诉得肝肠寸断。   小棒槌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它们已经死了,是你做的?”   尸体上会冒黑烟,应该是被雷劈的,他明明把咒符用得挺好的,妖也杀了,不晓得为什么要哭成这样,而且哭得还挺有中气的,看样子也很能抵御林中瘴气。   雷修远揉着眼睛点头,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站起来,一眼望见小棒槌身后的纪桐周,他又哽咽了一声,喃喃:“你……你……”   纪桐周早就不耐烦了,碍着小棒槌,他又不敢发作,只能皱眉道:“什么?!”   雷修远看看他,再瞄一眼小棒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林中遍布瘴气,可能还有妖物,一起走稳妥些。”小棒槌确认他没受什么伤,又道:“好了,天色不早,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会儿再继续赶路。”   纪桐周急道:“不睡觉吗?”   “睡了怕赶不及。”   纪桐周嘀嘀咕咕几句,只能不甘不愿地继续跟在后面。雷修远轻轻走到小棒槌身边,低声道:“大姐头,你饿吗?”   饿,而且快饿死了,但她始终没找到能吃的草根树根。   雷修远偷偷塞给她一片豆腐干:“给你,这是早上我没吃完偷偷装包里的。”   豆腐干!小棒槌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手里厚厚一片豆腐干,吃下去肯定空荡荡的胃会好受很多,不过……   “你呢?有吃的吗?”   “我吃过了,而且我有这个。”雷修远从鼓鼓囊囊的袖子里掏出一只灰雁,“等下休息的时候烤了一起吃。”   小棒槌摇了摇头:“我不吃肉。”   她回头看看纪桐周,他脸色有些发白,估计也是疲惫不堪,还把手里的兔子捏得死紧,看眼神像是恨不得生吃了。   豆腐干撕成两片,她递给纪桐周一片:“吃点,撑住。”   纪桐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看到那脏兮兮的豆腐干,又觉得厌恶,何况还是两个小乞丐给他的,但他实在饿得快眼冒金星了,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抢过豆腐干塞嘴里,嚼也没嚼直接吞了。   “呕……”豆腐干有股怪味,一定是这俩乞丐身上的味道,纪桐周胃里一阵翻涌——这块豆腐干确实有了奇效,他好像不饿了,不但不饿,还有点想吐……   走了没一会儿,小棒槌突然加快脚步,她看见了一株巨大的枫树,枫树的树汁可以吃,虽然没有草根树根管饱,但至少可以缓和一下。   “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绕树走一圈,选了个背风的地方,弯腰拾取枯草烂叶干树枝,很快拾掇出两个小堆。纪桐周慷慨地掏出了自己的火折子将两个火堆都点上,灰兔和灰雁被随便拔毛剥皮弄了弄便放在火上烤,孩子们靠树坐着,面前是即将完成的美食,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小棒槌摸出小刀在树上用力挖着,挖了半天挖出个洞,很快,淡金色的树汁从洞中缓缓溢出,小棒槌用手捧着,低头喝了几口——不是一般枫树那种甜得发腻的口感,味道有些淡,但很清香,小棒槌精神为之一振,痛快喝了一肚子树汁,又用叶子将树汁蘸了朝兔子和灰雁身上涂。   “你在我的兔子上涂什么?!”纪桐周吓一跳,急忙把自己的兔子抢过来。   “枫树汁。”小棒槌丢了叶子,“你最好翻个个儿,要糊了。”   他低头,果然发现兔子半边快焦了,急忙笨拙地翻了一面,涂了枫树汁的皮肉随着火烤,渐渐散发出一股极香甜浓郁的气息,连锦衣玉食的他都为之馋虫大动,他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道……可恶,这么粗糙的东西怎会香?一定是因为太饿的缘故!   灰雁很快就烤熟了,雷修远撕下一条腿递给小棒槌:“大姐头,不能不吃肉,体力会跟不上的,这个给你。”   小棒槌还是摇头:“我不吃肉。”   她从小就不能吃肉,什么肉都不行,不知是体质还是什么别的问题,小时候懵懵懂懂地,吃饭只要吃到肉必然会把之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后来大些,她也逼迫自己吃过肉,可每次含在嘴里,就有一股本能的厌恶,必须马上吐出来,完全没办法自己控制。好在就算不吃肉只吃素,她身体也没什么病弱的地方,反而比其他孩子皮实许多,慢慢地师父也不管她这古怪的挑食毛病了,他自己要想吃肉只能一个人在外面吃,回到家里是一点荤腥都吃不上的。   原来她是真不吃肉,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纪桐周捏着兔子腿啃得正欢,这么野蛮粗俗的吃饭方式他是第一次,此时此刻千万别有认识的人路过撞见,不然他八辈子的脸都找不回来了。   小棒槌将叶子卷成筒,往里面倒满水,一人分一个,纪桐周今天惊讶的次数过多,已经没力气再惊讶了,他接过水一顿狂饮,水的味道还挺甜,冰凉沁心。   小棒槌将皮囊里的剩水都分给他俩,继续挖草根收集清水,好半天才积满一皮囊,回头一看,雷修远和纪桐周两人吃饱喝足都靠着树睡着了,这树林里暗藏杀机,亏他们还能睡着,她可不能睡,得撑住。   “大姐头……”一旁的雷修远忽然睁开眼,静静看着她,“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第十章 二选 四   原来他没睡着?小棒槌坐在他身边,一旁的纪桐周正发出香甜的鼾声,她低声道:“问什么?”   “那个……你是哪儿的人?”雷修远问得有点胆怯。   小棒槌摇头:“我不知道,之前一直和师父一起,我们住在一个叫青丘的山上。”   说起来,青丘这名字还是从东阳真人那里听到的。   “……青丘?”雷修远明显愣了一瞬,如果他没记错,好像那是个妖魔横行的禁地吧?   “嗯,你别问我姓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你的爹爹娘亲呢?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   雷修远见她神色有些黯然,顿时后悔了,急道:“我就是随口问问……大姐头,你多大了?”   “十岁。”   “啊……”雷修远好似很惊讶,“原来比我还小,那不该叫你大姐头。”   怎么可能比他小!小棒槌瞪他,这孩子又瘦又矮,怎么看都只有七八岁,比他小?!   雷修远难得有些得意:“我十一岁,比你大。”   他这些年到底怎么过的,都十一岁了看上去才七八岁?小棒槌怀疑地继续瞪他。   他翻出怀里的初选信纸,展开,上面果然写着“雷修远,年十一”的字样。   “我只比你好一些,我以前有爹爹娘亲哥哥姐姐,后来他们都被杀了,只剩我一个人。”雷修远眼眶微微发红,忽又问道:“你听过高卢国吗?”   高卢国,有些耳熟,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师父好像还带她去了一趟,她只有一些零星的印象,似乎那里的景象十分凶恶残酷。   “我是高卢国的人,而且,如果我没猜错,叶烨和百里两姐妹应该都是高卢人,虽然他们的口音都淡得几乎听不出了,但百里这个姓我知道,以前是高卢的贵族。”   小棒槌微微颔首,怪不得总觉得“百里”这个姓耳熟,歌林姐妹举手投足间与寻常人家的女孩不一样,原来以前是贵族。   “高卢国如今已经不在了,四年前为邻国吴钩吞并,高卢人虽然拼死抵抗,但对方有仙人坐镇……上次叶烨说过,越是皇族越要修行,高卢国正是因为皇族中没有仙人,凡人在仙人面前即便拼死抵抗,也如狂风中的落叶一样无能为力。高卢国的皇族全部战死沙场,吴钩用暴政重税试图令百官平民降服,凡有不顺者,杀无赦。我爹曾是朝中礼部侍郎,因酒后写了一篇讥讽朝政的诗词,便被抄了满门,家中七岁以上者无论男女全部斩首示众……我当时已经八岁了,抄家的官员怜悯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替我减了一岁留我一条活口……行刑的那天我躲在人群里看,看着我的父母,我的姐姐我的哥哥……他们都死了……从此我孤身一人漂泊天涯,直到遇见鲁大哥……可是,鲁大哥也被杀了,我……”   雷修远的眼泪扑簌簌掉进火堆里,他在浑身发抖,很快又使劲揉着眼睛像是想把眼泪揉回去。   “还好我遇到了你们。”他勉强笑笑,“大姐头,老是要你照顾我,我真没用,要是我一个人,还不知能不能顺利过二选。”   “现在也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过二选。”小棒槌用树枝拨了拨火堆,“我没照顾你什么,不用这样说。”   两个孩子都不说话了,林中寂静无声,只有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小棒槌都快睡着了,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阵凄怨如泣的啸声,像鸟,又像是一群女人在嚎哭,林中群鸟骤然被惊飞起来,扑啦啦一大片,遍布的瘴气也开始如水面般轻轻荡漾,一波一波涟漪着。   小棒槌立即丢下树枝,旁边一直熟睡的纪桐周也被吵醒了,喃喃道:“什么声音?”   小棒槌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她侧耳凝神仔细听,声音是从正东方向传来的,那如泣如诉的啸声断断续续,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人声。东方吹来的风渐渐大了,三人的头发衣服都被吹得摇曳不定。   “去看看。”她迅速扑灭火堆,三人行动一致,朝声响处狂奔。   越向前跑,树木渐渐变得稀疏,最后林中居然开始有明显的小径了,小棒槌心中一喜:有路,就证明快要走出林子了!   前方小路有个陡峭的拐角,三人刚拐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停在当场,昏暗的林中,矗立着一只通体雪白如银的巨大狐妖,九条长尾在空中摇曳变幻,美丽到了极致,也恐怖到了极致。它正仰天长啸,啸声如泣如诉,在它身周三堆四堆约有百来个孩子,有的在一旁乱叫,有的正有条不紊地用咒符攻击。   “这么大!而且是九尾狐妖!”纪桐周语调都变了,“传说中的九尾狐妖!”   小棒槌心中却另有一番惊骇的滋味,这只狐妖,与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好像!只是体型要小上一些,是同一只吗?   耳旁有一个人忽然冷冷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笑声里有不屑,也有恼怒。   “……老先生?”她低低唤了一声。   这位神秘的老先生终于给她反应了:“这是个赝品而已,并非真妖,哼……”   “你怎么知道是赝品?”她急忙又问。   没有人回答她,他再度陷入无止境的沉默中。   “那边的!还站着看?!”几个忙着用咒符对付狐妖的孩子朝他们怒吼,“快来一起帮忙!”   纪桐周第一个冲过去,他指间早已捏住一枚火行咒符,火光雄雄而起,在半空划出一道明亮的线,快若流星,正贴在九尾狐妖的腹部,火光膨胀开,将它雪白的毛皮烧焦大片。   “好厉害!”周围响起各种惊讶赞叹声,纪桐周傲然伫立,不可一世,他终于找回点威严了。   “大姐头?你不过去吗?”雷修远见小棒槌在一边发愣,惹得好几个人朝她怒目而视了,急忙拽她一下。   小棒槌苦笑,老实说,她根本不会用咒符,虽然学会了那古怪的吐息法,但她还是不晓得灵气入体是怎么个感觉,咒符要用体内灵气促发,不是简简单单将它丢出去就有效果的。   她慢吞吞地从包袱里抽出咒符,挑一张试探性地一丢,那张纸软绵绵地飘地上了,一点气势都没有,其他孩子们立即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大姐头,不是这样扔的。”雷修远见她被人鄙视,比谁都急,“你先把咒符捏手里,想象它和自己是一体的,等灵气布满咒符的时候才能扔出去。”   要是真有说起来那么简单,她早就会了。   “你别急,慢慢来,我先去帮忙了。”雷修远估计她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没用的一面,立即体贴地走远了。   再慢也没用啊……在一旁站着看实在不是她的习惯,小棒槌捡起许多石头,一个接一个朝狐妖眼睛砸去,可每块石头都在它身前三尺的距离就被弹开,没一颗能砸中。   “你在做什么呀!”一旁某个女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居然有人想用石头伤到妖物!你故意偷懒吧!”   “啰嗦。”小棒槌瞪她一眼,“你还不是一样站在这里不动。”   女孩子怒道:“那是我的咒符都用光了!”   “那就安静点。”   小棒槌懒得跟她多说,从刚才开始她就觉得有点奇怪,无论大家怎么用咒符攻击狐妖,它始终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攻击人,只做出各种骇人的尖啸,晃晃尾巴而已——莫非是不会动?老先生说它是赝品,非真妖,想来应当是雏凤书院特意准备的,给大家练手用,目的是考验孩子们随机应变的能力。   如果没猜错,只有打倒这只狐妖,才能算真正通过二选。   雷修远不知什么时候跑到狐妖身后去了,他们这些孩子似乎商量了什么战术,忽然间四五十个人同时抛出水行咒符,水浪化作千层冰,很快便将狐妖的四只爪子冻在地上。   聪明!小棒槌心里赞了一声,但这些冰根本无法困住狐妖多久,挣扎间,没几下大片的冰已经开始崩裂,与此同时,无数张咒符被一齐抛出,有的化作火光,有的变成雷光,有的金光锐利,有的寒光璀璨,咒符被一股脑地砸向狐妖身上,一时间,雷鸣电闪,地面甚至都为之颤抖,浓厚的水雾火光黑烟瞬间爆发开,小棒槌急忙捂住口鼻俯身在地。   过得片刻,雾气浓烟渐渐消散开,狐妖雪白的毛皮已经被重创得看不出颜色了,巨大的身体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成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雷修远那爱哭鬼激动得又哭了,纪桐周正抱着胳膊得意地笑,回头望见小棒槌站一旁发愣,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知道什么叫实力吗?”他已经完全把小棒槌揍得自己鼻青脸肿的事情忘掉了,她凶狠毒辣的印象也变成了没用的蠢货,“哈哈!我都看到了,用石头砸狐妖?没实力趁早滚回去吧!”   小棒槌将手指掰得喀拉喀拉响几声,纪桐周立即转身走了。   “看啊!那边有门了!”不知是谁又叫了一声,果然在小路尽头凭空出现一扇金光闪闪的门,小棒槌心中不由激动起来——午时前穿过森林就算过了二选,只要穿过那扇门,她就可以进入雏凤书院了!   早有许多孩子按捺不住冲向大门,谁知冲在最前的那些人一个个毫无预兆地被弹开后扑倒在地,像是突然之间晕过去了,前仆后继的人立即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为什么不能出去?   突然,地上那只本该死透的狐妖竟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在孩子们惊恐的目光中,它仰天长啸,小棒槌只觉它的声音竟仿佛是有实感一般,像一只巨手在挤捏心脏,令人喘不上气。   狂风肆卷而起,飞沙走石,迷花人眼,她急忙闭上眼,耳边听得痛呼与惊叫声不绝,雷修远好像在喊她,可他的声音犹如在千里之外,模模糊糊,怎样也听不真切。   良久,风声顿歇,小棒槌慢慢睁开眼,周围几乎没有孩子能再站着,绝大多数都已经晕倒在地,仅有寥寥数人半跪在地上,似乎还有意识。   “……大姐头……”旁边响起雷修远虚弱的声音,他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神色十分痛苦,“妖……妖气!好强的妖气!”   妖气?小棒槌茫然,什么妖气?她怎么什么也没感觉到?   视线一转,纪桐周也是面无人色,似是在忍受什么极痛苦的压迫,不过他的情况比其他人稍微好些,他在勉强站着。   醒着的人都露出绝望的神情,那应该被他们制服的巨大狐妖又站在了原地,九条长尾变幻摇曳,与方才一样不动,不同的是这次它似乎放出了很厉害的妖气,抵抗不住的孩子都晕过去了。   而且,好像……能自由动弹毫无感觉的人,只剩自己一个了,小棒槌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不真正把它打倒,没法从门里出去,可她能做什么?普通石头根本打不到妖怪,咒符她又不会用,和它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耳旁那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哼,抢了我的东西,居然还敢在这里用……也好,虽然只有不到千分之一,也能派上点用场。小丫头,朝前走,到它面前去!”   又来了,那神秘的老先生,小棒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厉害的老鬼附身了,为什么只有她能听见他的声音?   “发什么愣?你这蠢货!为什么每次跟你说话都要说两遍!”老先生怒了。   “我看不见你,你是谁?”小棒槌低声问。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想过二选?那就速度过去!不然我直接睡了!”   对了,她得过二选。   小棒槌立即迈步朝那只凶悍的狐妖走去,雷修远惊呼:“大姐头!不要过去啊!危险!”   她好似没听见,站定在狐妖身下,仰头望着它,嘴唇翕动,不知说着什么还是念着什么,很快,她抬起右手,轻轻按在狐妖的皮毛上——“啪”,像是什么东西轻轻碎裂了,狐妖的身体一瞬间化作无数光点,零零碎碎地散开,半空中飘下一张白纸,纸上画着符文,它果然是人为做出的妖相。   压迫全身的巨大妖力顷刻间化作虚无,雷修远连滚带爬跑过去,眼眶一红,张嘴就要哭。   下一刻他的嘴就被人捂住了,小棒槌按着他的下巴,淡道:“你敢不敢不哭?”   纪桐周也过来了,他像看鬼一样看着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其余清醒的孩子只有四五个,也纷纷围了过来,每个人都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怎么开口——她这是什么能力?碰一下,狐妖就被降服了?而且还露出了本相,这是一张白纸被加持仙法后造出的假妖,真正的二选不是充满瘴气的森林,应该是这只狐妖。回想他们辛辛苦苦想战术,把咒符和灵力用个精光,方才所有的自豪热血都被她的轻轻一碰给打得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在此刻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孩子动了,最终还是没人说话,谁也不知说什么,他们一个个穿过那扇金光闪闪的大门,这次没有人再被弹开。纪桐周张开嘴,老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我先走了。”   雷修远还在揉眼睛,不过脸上的神情已经从刚才的惊愕担忧转变为狂热的崇拜了。   “大姐头,你果然是最厉害的!”他眼睛在闪闪发光,“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我以后也要像你这么厉害!”   厉害?小棒槌默然不语,厉害的不是她,是那个藏在她身体里的神秘人,他才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   “我们也走吧。”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两人一起穿过了大门。   第十一章 二选 五   穿过金光闪闪的大门,光影交错,一股暖香之气扑面而来,他们回到方才那间放着火盆的茅屋了。墙上还挂了一幅字画,画的是白雪皑皑,群山隐隐,与世间题词不同,图上只写了“瑞雪庐”三字,除此之外,既无印章,也无落款。   原来,这座茅屋正是瑞雪庐。   茅屋中除了方才那几个先出来的孩子,另有三个陌生人,两男一女。男的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容貌憨厚,另个年约四旬,面容冷峻,女的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苹果脸,笑眯眯地很是讨喜。   三人都默然不语凝视着桌上一枚铜镜,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看他们。雷修远心中忐忑,忍不住朝小棒槌那里靠,喃喃:“大姐头……我们是不是过关了?”   小棒槌摇了摇头,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一句话不说找了个角落蹲着,孩子们原本因为离开林子而狂喜的心情,也被此刻寂静的气氛给冲没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刚才林中一切,我们都已看到。”中年男子突然开口,语调甚是威严,“你们是第一批回来的。”   说完,他又沉默了。这、这是勉励?还是什么别的意思?到底二选算不算过关?大家更不安了。   没一会儿,第二批孩子也顺利回到瑞雪庐了,这批人更少,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虽然衣服脏污,然而容貌极美,气质高贵,正是那位小郡主。   她进来后先环视一周,待见到纪桐周,立即微微一笑,霎时间艳光大盛,连深恨她的雷修远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英王爷果然更快一步。”郡主走到纪桐周身边,“兰雅自愧不如。”   英王爷?叶烨没说错,这小子果然是个王公贵族!   纪桐周似乎很享受众人敬畏的目光,朝小棒槌那边瞥一眼,怎么样,吓死她了吧?她一定会后悔之前种种无礼叛逆的行为,那些行为足够诛她九族好几遍了。   小棒槌没注意他的意气风发,她躲在角落里,正低声呼唤那位声音沙哑的老先生,她对他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无法抑制的地步了。他是谁?是人是鬼?看不见他,而且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他的声音,难道他附身在她这里?   刚才面对那只妖气磅礴的狐妖,他说了“抢了他的东西”,又说“虽然不到千分之一但也能派上用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最为奇怪的是,林中狐妖与她在青丘遇见的那只一模一样,师父说过,每只妖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妖气,假如通过妖气来制造幻相,显现出的一定是妖气主人的模样。这样说来,林中狐妖的妖气是青丘那只九尾狐的?   这么多事放在一起,她脑中忽然灵光一动,难道当初那只重伤的狐妖并不是逃走,而是附在自己身上了?!可,这也说不通啊,东阳真人也好震云子也好,应当都是极为厉害的仙人,怎么会发现不了狐妖附在她身上?   “老先生,你别装睡了。”小棒槌故意拿话激他,“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只九尾狐妖!”   他很明显根本不吃这套,理也不理她。   小棒槌又问了好几遍,他始终装聋作哑,小棒槌的执拗劲被逼出来了,他越是不说话她越要问,烦也要烦死他。活到十岁她还从没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一直问一直说,眼看天都快亮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肩上被人一拍,百里歌林清脆又带着疲惫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小棒槌,你一个人在这边叽里咕噜说什么?”   小棒槌猛然一震,这才发觉自己因为佝偻了一晚上,腰酸背痛,喉咙也因为说了好久的话,跟被火烧过似的疼。   “没什么……”她一口气把皮囊里的水喝光,四处看看,茅屋里比原来多了好几个人,粗粗算来,大约有几十个。   百里歌林早上刚换的干净衣服又脏得不成样子,她满脸疲惫地坐在她身边,低声道:“累死了,那只狐妖真可怕……要不是叶烨孤注一掷,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狐妖?他们也遇到了狐妖?小棒槌很快又释然,那森林甚是广阔,数千人不可能只往一个方向走,想必四面八方的出口都被安排了狐妖坐镇,只有击溃它才能顺利穿过大门回到瑞雪庐。   不过,叶烨居然能够制服狐妖,实在不简单,最后它放出的妖气,连纪桐周都不能动,叶烨是怎么解决的?   “叶烨人呢?”小棒槌问。   百里歌林朝另个方向指去:“那边,躺着呢,我姐在照顾他,估计要过会儿才能动。”   小棒槌望过去,果然见叶烨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头枕着百里唱月的腿,半昏半睡。不知道为啥,从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俩之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外人完全融不进去的感觉。   显然一旁的雷修远和歌林都有这感觉,大家相互尴尬笑了笑,百里歌林扯开话题:“对了,小棒槌,你们是怎么对付狐妖的?”   小棒槌难得支吾起来:“是、是大家齐心协力,然后……”   她实在不知怎么说,歌林他们是自己的朋友,她不愿意随便糊弄,可要把九尾妖狐可能附身的事情说出去,她更加不愿意。   “然后是大姐头一个人把狐妖打碎的。”雷修远自豪地把小棒槌的英姿重复一遍,大姐头出风头,比他自己出风头还让人高兴。   百里歌林听傻了:“真的?小棒槌,你这么厉害!是你师父以前教的方术吗?”   这多嘴的爱哭鬼……小棒槌支支吾吾地瞒混过去,就当是方术降服狐妖的好了。   正说话间,忽见中年男子起身道:“好了,时辰到。”他长袖一挥,铜镜被收回袖中。   已经午时了吗?茅屋里的孩子们顿时精神一振,是不是要宣布到底有没有过关了?   那苹果脸的少女笑吟吟地说道:“都听好,现在开始,被我叫到号的人出去,没叫到的留下。”   开始了吗?孩子们都露出了紧张期盼的神情,被叫到号的出去,说明没叫到号的才算通过吧?小棒槌手心里全是汗,她比任何人都紧张,最后她是靠附身的狐妖才能回到瑞雪庐,不知会不会被人看出来,紧张里还带着无穷的心虚害怕,她的心脏都快蹦出喉咙口了。   少女念号极快,一下就从一百多号念到了两百多号,当她念到“二六五”的时候,小棒槌呼吸都快停了,她是二七六,会不会有她在?   谁知二六五后,少女直接念到“二七六”,小棒槌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底,有她?她没通过?难道他们还是发现她资质差劲?难道他们发觉了她身体里那个真正狐妖的存在?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一会儿恐惧,一会儿绝望,一片混乱,她像是不认识这世界似的,茫然四顾,一旁百里歌林叶烨和雷修远在安慰地看着她,其他没被点到名的孩子们神情狂喜得意什么都有。   “……那、那我先出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   推开门,风雪扑面,外面已经站了好几个孩子,个个面如死灰,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峰顶还在下着雪,天地之间只有黑白二色,小棒槌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接下来她会不会被人抓住,然后和体内的狐妖一起被处死?她要不要现在就逃走?可这里是万丈悬崖,没有绳子,她怎么下?   可能就这么被处死也挺好的,她拼尽全力了,还是没过二选,师父怎么办?   “吱呀”,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纪桐周,他脸色铁青,像失了魂似的,谁也不看,慢吞吞与小棒槌擦肩而过,一个人抱臂站在远处,不知想什么,先出来的孩子里有几个他的狗腿子,急忙跟上去像是想安慰他,被他一个个全踢开了。   他也没过吗?   没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脸色惨淡地出来,却是方才跟他们一起第一批回来的孩子,小棒槌心里朦朦胧胧突然冒出个念头:会不会被留下的才是被淘汰的?怎么想也不可能把这些先回来而且除掉狐妖的孩子淘汰吧?   像是为了印证她想法似的,零零落落出来几个孩子都是在午时前回来的,甚至兰雅郡主也在,她一出来就哭了,没一会儿,雷修远也出来了,他从出来后就没说过话,一直在哭,紧跟着百里姐妹跟叶烨都形容惨淡地溜出来了。   百里歌林见着小棒槌也哭了:“怎么会没过关?不是在午时前打倒狐妖赶回来了吗?”   叶烨脸色还有些苍白,紧紧靠在百里唱月肩上,他环顾四周,见站外面的一共就十几人,还都是比自己先回瑞雪庐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或许……出来的才是过关的?”   小棒槌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外面的人都是打倒了狐妖先回来的。”   百里歌林眼睫毛上还挂着泪,听他俩这样一说,立马又笑开了:“真的?”   几乎从来没说过话的百里唱月忽然点头道:“我们是过关的,我听见了,那女的正在里面说。”   “真是的,这样搞会吓死人的!”百里歌林使劲抱怨,她回头见其他人都还垂头丧气,雷修远哭得好像快晕过去了,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叫:“别难过啦!我们都是过关的!”   孩子们都抬头看着她,一瞬间,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希望。   百里歌林朗声道:“我们都是午时前打倒了狐妖顺利赶回来的,这样不叫过关,难道后来的那些连狐妖面都没见着的人叫通关?”   这话说得极为有力,孩子们顿时嗡地一下闹开了,连纪桐周都笑了,他好像还偷偷揉了下眼睛,估计刚才也是在没出息地掉眼泪。   雷修远的哭声也停了,他怯怯地拉了拉小棒槌的衣服,喃喃道:“大姐头,真的吗?我过关了?”   小棒槌用力点点头:“我们都过关了!”   她心中难抑激动,想到自己方才绝望的想法,不由好笑又无奈。冷静下来回想,东阳真人那么厉害的仙人都无法发现狐妖在她体内的存在,其他人又怎能发觉?只是,那个沙哑声音的神秘人,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路初选二选过来,多亏了有他在,她又依赖他,又有些反感他,难道,他真的是九尾狐妖?   正如众人所预料的,很快那三个大人就开门让他们进屋了,少女笑眯眯地一人发一个大包裹,柔声道:“你们都是天资上佳,意志与能力极为优秀的孩子,雏凤书院欢迎你们。在此赠予你们弟子服与名牌,包中还有其他必需物品。下月初三前,请一定赶往越国华光郡,会有车将你们集中送往书院。”   小棒槌抱着包裹激动得怎么也止不住颤抖,她甚至在无意识地傻笑,不过没人会注意她,此刻每个过关的孩子都沉浸在狂喜中,百里歌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雷修远把脸贴在包袱上哽咽地喃喃着什么,连叶烨都激动地脸发红。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过的如在梦里,虹鹿车将孩子们送归各自家中,小棒槌他们无处可去,好在他们五人都是从陆公镇通过初选的,便都送回陆公镇。   小棒槌一会儿把名牌拿出来看一眼,名牌不知用什么金属打造,其色澄黄,半月形,花纹古朴清爽,背面篆体刻着“雏凤书院”四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过她的名牌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其他人的名字都是篆书刻好了各自的名字在正面,就她是用毛笔写了小棒槌三字。   她特意拿着名牌去问过那个苹果脸少女,少女笑道:“你已是书院的人,这名字实在上不得台面,入学之日会让先生替你请个正式名字,到时好做名牌。”   小棒槌这三个字上不得台面吗?她有些惋惜,这是师父给取的名字,据说在河里捡到她的时候,刚好河边有人在用棒槌敲洗衣服,师父见那捣衣女子生得很是美貌,心有所感,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小棒槌……好吧,这样一回忆,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回到陆公镇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镇子上黑漆漆的,除了客栈门口两点灯光在微微闪烁。   五个孩子还处在兴奋状态,一路走一路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毕竟自己的朋友都过关了,以后可以一起在雏凤书院修行一年,不用就此分开。到底还是叶烨稍微老成些,进客栈要了两间房,原本说累了一天一夜早早休息,结果大家还是凑在一间屋里说话。   “小棒槌,修远,你们可有什么事情要先回家处理的?”百里歌林睡在她姐姐腿上,像只猫。   两人都摇了摇头,雷修远早就没家了,四处漂泊,小棒槌也没有回去的念头,她是被东阳真人带来陆公镇的,飞了一上午,要是凭自己两条腿回青丘,鬼知道要走多久,万一赶不上去华光郡怎么办?   “那我们五个人可以一起赶路!”百里歌林笑得嘴也合不拢,“五个人,多热闹!”她举起一只手,面上满是希望与喜悦的光辉,“以后我们五个都会成为最厉害的大仙人!”   迷雾瘴气密布的二选林中,忽然出现两道身影,黑纱女弯腰捡起地上已成空白一片的符纸,看了一眼,才毕恭毕敬地递给身后那位白须老者。   “上面的封印被打破了?”老者略有些惊讶,“是那些孩子做的?”   “是一个叫小棒槌的十岁女孩。”黑纱女简洁地将当日的情形说了一遍,“纸上封印的九尾狐的妖气消失,封印自然也破了。”   老者默然在周围绕了一圈,这附近的瘴气都比其他地方的要少,像是被什么东西净化了似的。据说狐妖是被那个小姑娘轻轻一碰便消失的,封印其上的妖气也随之消失,周围还留下净化的气息,那极有可能妖气是被祓除了,那女孩才十岁?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本事,当真少见。   “她……资质很普通。”黑纱女想了想,又道:“初选时,凭她的资质本无法通过,但不知为何,我感到她体内竟像是灵气充沛的样子,灵气量远比寻常孩子要多出数倍,所以便让她过了初选。”   “哦?”老者甚感兴趣地抬起眉头,“她叫什么?小棒槌?呵呵,下次带来让我看看。”
第十二章 取名   八月初三,华光郡正是一片晴好天气,一大早天还没亮,孩子们就都从客栈出来了。今天正是入学雏凤书院的日子,大家都兴奋得一夜没睡好,一出门就忙着雇车,要在午时前赶到十几里外的赵公祠,虹鹿车会在祠内等候接他们去书院。   路上百里歌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只小麻雀:“你们说,书院会是什么样的?建在山上?还是建在海边?要是建在海边就好了,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听说雏凤书院是凡人绝无法到达的天险之地,想必还有极厉害的仙法加持护卫,我猜,应该在海底或者地下。”   叶烨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讨论。   雷修远喃喃:“海底?那不是还没到书院就先淹死了?”   “有仙法加持,应该不用担心这些。”小棒槌插嘴,“我也猜可能在海底。”   他们不厌其烦地猜测着书院的外貌,甚至连教修行的先生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都充满乐趣地讨论着,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未来的一切都那么神秘而充满了美好,他们第一次踏足仙人的境界,即便是一年后进入正式门派,都再没有今天的这种喜悦期盼。   赵公祠很快就到了,奇怪的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小街两旁的墙与人家都被用明黄色的布遮挡了起来,一排排甲胄威武的护卫站在街道两旁,孩子们刚靠近就被用武器拦下来了。   “大胆刁民!此路今日不通,速速滚开!”侍卫们见他们都是衣着破烂的小孩,立即出言驱赶。   “可是我们要去赵公祠,今天是……”百里歌林还没说完,便被粗鲁地打断:“管你们要去哪儿!今日赵公祠有大贵人驾到,别弄脏了这地!快滚!”   这嚣张跋扈的态度立即让小棒槌和百里唱月两个爆脾气怒了,眉头一皱便要发作,叶烨在后面悄悄扯了扯她俩,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雏凤书院新弟子,今日入学,这里有名牌,还请通融放我们过去。”   谁知侍卫们一听“雏凤书院”四字,立即团团围上,为首那个冷笑道:“那等的就是你们!快!把他们都抓起来锁上!区区贱民竟敢与我们王爷同修,有资格进书院的只有英王爷!今日叫你们这些人有来无去!”   说罢一挥手,侍卫们齐齐冲上,手里还有锁链麻绳,估计是早就准备好了,眼看便要将五人困住,忽然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众人本能地闭眼等待,风声渐止,再睁眼时,那五个小孩已经不见了。   “早就准备了锁链麻绳,肯定早有这种想法了!”百里歌林伏在祠堂墙上,愤怒地低语,“他们想把入学的其他人都抓起来?!”   叶烨沉吟半晌,道:“应该是上面有人指示,你听他说的,有资格进书院的只有他们王爷,想必是皇族想打压其他人的修行路,这种事也不少见。”   “可是入选者说不定有别国的贵族,他们这样做不太好吧?”雷修远问。   叶烨摇头:“一来,这里是越国境内;二来,听闻星正馆的玄山子先生是越国皇族人,有如此厉害的仙人坐镇,越国才能年年扩张领土,如此嚣张跋扈。”   雷修远讶异:“既然玄山子是越国皇族人,为何不直接将那位小王爷收入星正馆门下?”   纪桐周天资上佳,族中又有前辈是厉害的仙人,完全没必要来雏凤书院啊。   “哼,仙家清静无为,平等友善,才不会允许这种事!”百里歌林对仙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叶烨笑了笑:“仙人怎会清净无争,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生老病死才是顺应天道……仙人往往比凡人还要功利心旺盛,欲望极强。至于那位小王爷,这其中的缘由,我们这些外人又怎能猜到?先不说这些,咱们绕前面看看吧。”   众人顺着祠堂的墙匍匐前进,没一会儿便从绕到了后门,前后门果然都有重兵把守,后院里停了一辆虹鹿车,一旁的亭子里,只有黑纱女,纪桐周,兰雅郡主,以及另一个穿明黄长衣的青年男子在,除此之外,偌大的后院居然半个人也没有,看样子其他孩子都被外面的侍卫们赶走了,到现在也没能进来。   “那个是不是皇帝?”小棒槌见那人衣服上绣满龙纹,不由发问。   “啊,应该是越国的皇帝吧。”雷修远点头,孩子们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皇帝正含笑道:“午时已到了,仙人何不启程?”   黑纱女声音冷似寒冰:“人还未齐。”   皇帝道:“想必路上有事耽搁了,不等也罢。”   黑纱女冷笑一声:“那就要问陛下您了。”   皇帝装傻:“仙人此言差矣,朕怎会知道?”   黑纱女起身走出亭外,环视四周,淡道:“陛下虽贵为一国之君,但我仙门内绝无凡间贵贱之分,有的只是实力之差,今日陛下这般大的排场,甚至驱赶他人,如此任性自私,并非善事,还望日后莫要如此。”   她朝天抛出一枚朱红咒符,转瞬间一条张牙舞爪的红龙出现在半空,口中喷着烈焰,绕着祠堂腾飞一圈,霎时间外面火光冲天,惨叫连连。   亭内三人都瞬间变色,皇帝急道:“仙人!此欲何为?!还请手下留情!”   黑纱女没有理他,只是抬头道:“你们,都下来吧。”   呼啦啦,墙上树上屋梁后,各种隐蔽的地方瞬间跳出十几个孩子,估计都是躲避侍卫捉拿的,小棒槌他们也跳进了后院,皇帝的脸都绿了,连声道:“你们……从哪里……来人!来人!”   百里歌林憋了一肚子气,大声道:“别叫啦!你的侍卫听不到的!真过分!书院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拦路捉拿?!”   皇帝陡然闭嘴,他神色阴沉,不善地望着黑纱女:“仙人,华光郡乃越国之境!就算你贵为仙门贵客,但怎能纵火伤人?!”   黑纱女打了个响指,霎时间,火熄,烟散,四周一片寂静,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皇帝脸色又变了,急忙大叫:“来人!来人!”   大门很快被打开,大批侍卫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既无烧伤也无其他伤痕,方才那烈焰浓烟惨叫,好像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噩梦。皇帝终于开始真正的惊慌了,急道:“起驾!离开这里!”   华丽的金色辇车就在门口,皇帝头也不回地扶着侍卫奔出去,纪桐周忍不住追上去叫了声:“皇兄……”   皇帝摇摇头:“朕回去了,一切靠你,莫要让朕失望。”   辇车很快便去远,遮挡街道的黄布也被撤了,孩子们都悄悄舒了口气,叶烨低声道:“骄横奢逸,盲目自大,恃强凌弱……越国要完了,皇族都如此,更何况贵族百官?就算玄山子先生坐镇又如何,仙人亦有仙去的那天,只怕等不到那个小王爷成才便要遭遇覆顶之灾。”   雷修远接口:“就像当年高卢国。”   叶烨脸色微变,片刻后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人都到齐,便依序上了虹鹿车,车上依旧是梨花如海,庭院玲珑,小棒槌刚来到梨花树下,却见黑纱女慢慢迎上来道:“你跟我来。”   找她?会是什么事?小棒槌满心疑惑地随着黑纱女在梨花林中穿梭,过了一座木桥,对面有一方小小庭院,黑纱女抬手轻轻敲门,声音比平日里多了十分的尊敬与郑重:“左丘先生,我把那孩子领来了。”   屋内很快响起一个苍老的男声:“进来。”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小棒槌有点紧张,单独叫她过来是做什么?左丘先生又是什么人?   黑纱女将她领进门,屋内竹桌后正坐着一位白发老者,正低头专心看书,头也不抬朝她们招招手:“过来,坐。”   竹椅无声无息地被拉开,小棒槌大气也不敢出,依言坐在了他对面,老人终于将书合上了。   他看上去极老,得有九十来岁了,然而目光极为清澈,双目黑白分明,小棒槌一和他的眼神接触就紧张得心脏乱跳,感觉什么秘密都无法在这双眼之中隐藏似的。   他在看什么?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体内那个狐妖被他看出来了?她竭力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宁。   左丘先生心中思量也极复杂,他的眼光何其毒辣,小棒槌资质果然不算上乘,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她在林中的诸般表现着实叫人吃惊,林中瘴气根本无法触及她身周,她周围越有数尺的距离,像是一堵墙,将妖气与瘴气完全隔绝,更有趣的是,他可以隐隐感觉到这孩子体内蕴含了极大的灵气。   这是什么缘故?   说起来,白纸上加持的,可是传说中九尾狐妖的妖气,无数仙家高手追杀了许多年也未曾将其赶尽杀绝,最终也只能收获一些妖气,将其封存起来,在庞大的妖力下能够承受住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天资绝佳,书院挑选的永远是真正的天才。   这小姑娘资质普通,却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莫非她是什么千年难见的特殊体质?还是说,身上装了什么厉害的法宝?   他细细打量她,忽然发觉她手腕上套着一串辟邪香珠,眼熟的很,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无月廷东阳真人的随身之物,莫非是东阳真人给她的?难道是这辟邪珠护着她?   左丘先生忽然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手上的珠子很眼熟,能给我看看么?”   是说东阳真人送她的辟邪珠?小棒槌顺从地褪下辟邪珠放在他掌心,他细细摩挲珠子,又不说话了。   “点香。”他忽然吩咐一旁的黑纱女。   黑纱女立即在香炉中点了一只通体漆黑的香,青烟散开,一股怪味,小棒槌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左丘先生静静看着她,又道:“不喜欢这支香的味道?”   “还好。”小棒槌摸不透他们搞什么,只能随机应变。   “这是瘴气香。”左丘先生将辟邪珠放在一旁,又朝她笑笑,“用妖物的皮毛骨髓鞣制而成,二选的时候林中弥漫的瘴气就是出自它。”   ……所以?小棒槌还是搞不懂,他要说什么?   “依我看,让瘴气四处避让的,不是这串辟邪珠。”左丘先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而是你自己。你从小到大没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没有被蚊虫叮咬过?没有遇过野兽?”   小棒槌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他一说她才发觉,好像确实是这样,师父身上经常生臭虫跳蚤,唯独她,从来没有蚊虫光顾,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比师父爱干净的缘故。   她屏息等待左丘先生再多说点关于她特殊体质的事,可他又开始沉默不语了。   过得片刻,他忽然道:“你的名牌呢?拿出来吧。”   小棒槌把名牌递给他,左丘先生见到上面毛笔写的“小棒槌”三字,又笑了。   “你是孤儿,被你师父养大的,对么?”   她点了点头,将师父从河上把自己抱来的事和他突然离开的事说了一遍。   “小棒槌这名字便留给你做个小名儿吧,人还是要正正经经取个姓名的。你既为女子,又是被师父养大,养下有女,为姜。你师父在天初亮之际于河中望见你,天初亮为黎明,你可叫姜黎。但姜黎者,将离也,不吉利,你既希望能找到师父,便不可将离。非者,违也。小棒槌,从今天开始,你姓姜,名黎非。”   左丘先生半文半白说完老长一串话,将名牌放手中,掌心轻轻一拂,小棒槌三字顿时不见,名牌正面用篆体整齐地刻着她的新名字:姜黎非。   他将完整的名牌递给她,小棒槌只觉恍然如梦,用手轻轻抚摸姜黎非三字,她有名字了?这么一串半文半白她好多听不懂的话之后,名字就有了?   黑纱女见她半天没反应,便轻轻碰了她一下:“左丘先生替你取了名字,应当要谢他。”   小棒槌喃喃道:“可是我……小棒槌……我师父……”   她总觉得有了新名字,仿佛就要抛弃小棒槌这个名字似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要忘掉师父,她有些难受,还有些不适应。   左丘先生笑着把辟邪珠戴回她腕上,温言道:“姜黎非就是小棒槌,小棒槌就是姜黎非,你师父既然给你取了小名儿,我也可算你半个师父,便替你取个大名儿,以后你师父知道了,也会开心。”   她想了想,默默点头,恭敬地给他鞠躬,朗声道:“多谢左丘先生为我取名。”   左丘先生哈哈一笑,身体忽然化作一股白烟散开,消失处多出根新鲜青竹,小棒槌微微一惊,黑纱女解释道:“左丘先生并非亲临,乃是借了青竹之体现身,他老人家是回去了。”   原来如此,小棒槌、不,现在应该叫姜黎非了,姜黎非抬起头,十岁的这一天,她终于有了正式的姓与名,那个曾经如小乞丐般的小棒槌,永远成为了过去。   第十三章 雏凤书院   小小浴池里的水碧蓝清澈,弥漫着一股清凉好闻的气味。黎非仔仔细细洗了个澡,再仔仔细细用巾子把头发和身体慢慢擦干,掀开竹帘,床上正平摊着一件红白交织的衣裳,那是雏凤书院的弟子服。   雏凤书院的弟子服式样古朴大方,听闻制作的料子也极为不凡,可以辟邪防水火,外面还专门有人高价收购书院的弟子服,价值十分不菲。弟子服内外两件,内层中衣柔软贴身,外衣柔韧飘逸,女弟子服还多一条裙子——看起来简单,穿起来很麻烦。   黎非印象里最复杂的衣服就是师父给买的那条罗裙了,上下分两件,裙子还老长。可书院的弟子服比那条罗裙还要复杂好几倍,各种长带子短带子,里面一件外面一件,那条多出来的裙子她到底是系在里面还是外面?   她狠狠花了一番工夫才把弟子服穿好,摆正铜镜,镜子里映出一张小女孩的脸。   或许是近两个月都没有风吹日晒,她原本黝黑的皮肤变得稍微白了些,配上浓眉大眼再也不像之前那么像男孩了,头发虽然规规矩矩编了条麻花辫,额发和发梢却倔强地翘着,就像主人的脾气一样。   确认自己衣服和头发都没什么问题,黎非背着包袱打开了房门——在虹鹿车上渡过二十五天后,雏凤书院终于到了。   今年雏凤书院一共接收了十八名新弟子,听说比往年少了一半多,黑纱女有次说漏了嘴,她说今年的二选是有史以来最难的,言下之意今年收到的十八名弟子,可谓个个都是天纵奇才。   绕过一行梨花树,前面的空地上,孩子们基本已经来齐了,个个都换上了弟子服,映着雪白的梨花和远方的山景,虽说还不算真正的仙人,但那脱俗的仙家气派,却已经初露头角了。   “小棒槌!”百里歌林在前面招手叫她,旁边叶烨提醒她:“你又叫错了,这么多天还改不过来。”   她嘻嘻一笑,立即改口:“黎非,这里!”   黎非对自己的新名字也正在适应中,最近还好了,刚改名那几天,歌林他们一会儿叫她小棒槌,一会儿又叫她黎非,搞得混乱不堪,而且往往他们叫她黎非,她还愣半天没反应。   “弟子服真难穿,穿了老半天。”她走过去摇了摇头。   “大姐头,你穿这身真好看。”雷修远惊艳地看着她,由衷赞叹,“真是英姿飒爽。”   由于她白了不少,华光郡近一个月,虹鹿车上又是近一个月,大概这两个月好吃好睡也养出了些水灵劲,加上弟子服裁剪合身,以前那股野小子的味道是没了,乍一看甚至还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姑娘。   百里歌林笑眯眯地过来拉她:“那当然!黎非是不打扮,打扮了绝对是个美人!黎非你眉毛浓了些,回头我替你修修,还有啊,再教你一些简便的发髻,别老梳麻花辫啦……”   英姿飒爽?黎非低头看看自己,她个子又矮,年纪又小,生得还瘦,不晓得英姿怎么飒爽的起来,估计大家都是恭维话。   倒是百里姐妹二人才是真的秀丽无匹,因为颠簸流离而干枯的头发与嘴唇都恢复了光泽,阳光下,她俩的脸颊都像是半透明的,精致得像两只小妖精。一旁的叶烨也是器宇不凡,虽然年纪还小,但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一种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气度。   最让人吃惊的大概是雷修远,他本来看上去像个七八岁的小孩,最近这两个月大概吃得好睡得好,不知不觉就跟百里歌林一样高了,整个人仿佛开始长开,稀黄的头发变得浓密乌黑,凹进去的脸颊也变得丰盈,唇红齿白,眉黑眼亮,漂亮得像个女孩子。   他们才真正是蝴蝶破茧般的美人,光站在那边,其他孩子的视线都时不时会朝这边扫一下,惊艳里还带着惊奇,毕竟谁都记得,两个月前他们个个都跟小叫花没两样。   叶烨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对了黎非,你可知那位给你取名的左丘先生是谁?”   黎非摇头:“我不知道,他看上去很老了,那个黑纱女好像很尊敬他的样子。”   叶烨道:“我也是刚听说,原来他是雏凤书院开山创立者之一,那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仙人啊。”   众人都吃了一惊,雏凤书院创立少说也有数百年了,左丘先生年纪该有多大?   “仙人活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是常事,”叶烨给这群无知的孩子补充常识,“像无月廷、星正馆这种名门大派,有些极少出世的长老,数千岁也是有的。你们想想,如果仙人不是寿命绵长,那些皇族又怎会争先恐后把有资质的子孙送来修行?唯有活得长,仙法精妙,才能在后面威慑虎视眈眈的敌国。”   百里歌林苦着脸摇头:“我可不想活一千岁,当一千年的老太婆太可怕了!”   大家都笑起来,雷修远红着脸小声道:“可我希望大姐头能活一千岁。”   百里歌林取笑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大姐头大姐头,人家都有名字了,你要她活一千岁干嘛?”   “我怎么能叫大姐头的名讳。”雷修远急忙摇手,眼里满是崇拜的光辉,“大姐头那么厉害,以后肯定能成厉害的仙人,当然可以活一千岁。”   百里歌林见他一直这样畏畏缩缩,一付小跟班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修远,咱们谁也没比谁厉害去哪儿,都过了二选,进了雏凤书院,你也该有点自信啦!不然以后怎么成大仙人?”   雷修远红着脸使劲摇头:“我哪有什么本事,能过二选都是因为大姐头在!要是我一个人……”   “别说这个了。”黎非打断他结结巴巴的辩解词,她就见不得雷修远这种懦弱无能的样子,“你没用也要有个度吧。”   她已经做好雷修远马上红了眼眶嚎啕大哭的准备了,谁知他愣了一下,面上竟露出一种近乎苦恼的思索的表情,片刻后,他低声道:“大姐头,你看不起我吗?”   黎非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明明天赋上佳,何必这么自卑?”   之前在风雪料峭的峰顶,叶烨他们都要打坐御寒,他却迎风雪而立,泰然自若,他明明有很好的天赋啊,为什么还是那么软弱无能?   雷修远又愣了一下,眉间渐渐舒展开,笑道:“大姐头真会说话。”   百里歌林又取笑起来:“是是,你眼里就只有你家大姐头,你敢不敢叫一声她的名字?”   他又开始两手乱摇:“我、我怎么敢!”   唉,说了也没用,黎非摇摇头,大概他这个就属于天生的性格软弱吧。   跟随黑纱女穿越过车门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方极广阔的山顶,对面云海苍茫,上方碧空如洗,下方云层犹如翻卷的海浪一般,极尽壮丽。崖边有一座青石台,上面整齐排放着数十枚石剑,另有一条形状狭长似叶的碧绿小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只有初来书院的新弟子才会被允许使用一次载人舟,以后想离开弟子房,自己飞,什么时候会飞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始修行。”   黑纱女轻飘飘地落在载人舟上,那一叶狭窄小舟悬浮在万丈崖边,甚至她的黑纱裙脚都有白雾缭绕,孩子们难免有些胆怯,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万丈悬崖啊!就算知道仙法加持绝不会掉下去,可紧张在所难免。   纪桐周倒是第一个跳上去了,他一站上去,载人舟就晃了几下,吓得他脸色煞白,勉强站直身体才没软下去。   有人带头,后面就简单得多,很快载人舟上就站满了人,黑纱女轻轻一跺脚,小舟像箭一般射出,穿透浓厚的云雾,第一个入目的,是一座通体雪白的高塔,塔身虹光缭绕,仙鸟环飞,气势磅礴。   黑纱女简洁地做介绍:“这是藏书塔,十层以下是书籍,十层往上存放的是各类咒符。二十层以上只有拿到左丘先生的亲笔信才可去,如果有人擅闯,死无全尸也好,断手断脚也好,全身血液被放干也好,书院一概不负责。”   ……这跟恐吓有区别么?旁边百里歌林脸都吓绿了。   小舟继续斜斜朝下飞,这时众人才发觉那座藏书塔是建在浮空小岛上的,粗粗一看,半空中竟有无数的浮空小岛,有的上面建着房屋,有的是泉水,有的则只有花草树木。岛与岛之间全无任何桥梁联系,想要上去,只能靠飞的。怪不得凡人根本无法靠近雏凤书院,不会飞就算是猴子也得摔死。   雏凤书院会是什么样?过关的所有孩子们都曾想过这个问题,之前的各种猜想,什么海底地底,都不对,雏凤书院竟是浮在空中的。   “好漂亮……”一旁有女孩子在赞叹,这绮丽的美景让孩子们早就忘了身在半空的恐惧,载人舟斜斜下行,穿过许多浮空小岛,云雾渐薄,下方赫然有五座巨大的浮空岛出现在眼界中。   正中的岛屿上建着大殿,金碧辉煌,殿前铺满了白色巨石方砖,居高临下才能发觉方砖上黑色的条纹铺在一处竟像是一道复杂的符咒,正中的黑圈像是一只眼睛,很有些诡异。   正中岛屿东西南北四面各有四块同样大小的岛屿分布,其上或有庭院隐约,或有碧水绿树,景致各不相同。居高临下地看,五座似连非连的岛像一朵花似的,越往下,越感到岛屿的辽阔与壮丽。   黎非只觉身在梦里一般,这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岛都是飞在天上的,下方不是蔚蓝无边的大海,而是无穷无尽的薄纱雾气,通体洁白的仙鸟穿破云雾,飞得翩跹迤逦,许多仙鹤在绿树碧水间悠闲徘徊,或飞或舞——这些是她做梦也想象不出的奇景。   此情此景,她情不自禁感到一阵激动,甚至无法抑制身体的微微颤抖,她是真正来到了这个地方。如果说,之前不顾一切的拼命是为了师父,她现在无法抑制的激动,或许更多是为了自己。她未知的未来,神秘莫测,令她神魂颠倒。   “这五座岛屿便是一年中你们修行之处。”黑纱女的介绍还是那么简短有力,“正殿平日不许接近,普通演武场与特殊修行演武殿自会有先生们带领,吃饭的地方在北面,吃食只凭名牌,无须花费,一日学不会飞,就一日吃不到饭。”   孩子们顿时一阵躁动,不会飞就吃不到饭!这么严苛恐怖的修行!那要是学得慢了,还没等会飞不是就饿死了?!不愧是雏凤书院,孩子们敬畏地沉默了。   “弟子房也有三餐供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家觉得黑纱女似乎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声,“一两银子一顿。”   等一下!刚才、刚才他们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一两银子一顿饭?书院吃饭要钱?还是一两银子?什么山珍海味要这么贵?!孩子们惊呆了,他们理想中的雏凤书院,居然跟外面凡尘俗世一样,要银子?   黑纱女足尖在载人舟上轻轻一踢,小舟轻飘飘地落在了南面的岛屿上,这里绿意环绕,庭院玲珑,只有泠泠风声,十分寂静。   “这里是弟子房,往年书院新入的弟子多,今年弟子少了大半,弟子房可以给你们一人一间。信封上有编号,按编号入住。”   她一人分了一只信封,又道:“八月的修行课都在里面,回去慢慢看。今日就先到这里,明日卯时在此处聚集,迟到的人一顿饭十两银,罚三天。”   十两!这到底是雏凤书院还是抢钱书院啊?!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黑纱女缓缓消失了。   第十四章 闹事   拆开信封,信纸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长串华丽辞藻,都是欢迎新弟子来雏凤书院的话,百里歌林一面看一面嘀咕:“还叫我们把这里当新家……哼,家才不会用吃饭当借口抢钱!一顿饭一两,他们直接去抢好啦!”   其他孩子对此倒不介意了,叶烨一面打量岛上风光,一面道:“只要早早学会飞,就可以飞到北面岛屿用名牌免费拿吃食,别絮叨了,我们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玩。”   聚集在岛前的孩子们渐渐散开,都去找自己的房间了,一时间人声渐歇,庭前只有风声,连鸟叫虫鸣都不闻一丝,站得久了,心跳声仿佛都清晰可闻。   “好安静啊,这里。”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就是她要住一年的地方了,比青丘那个木屋气派了百倍也不止,可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怀念着那段清贫又寂寞的时光。   “我是十一,你们是什么?”百里歌林晃了晃自己的信封,上面用朱砂写着大大的“十一”二字。   叶烨道:“巧的很,我是十,应该住一个院子里吧。”   百里唱月亮出信封,上面赫然是“十二”。   弟子房一座小庭院里有三间大屋,也就是说通常三个弟子同住一座庭院,像这样编号连在一起的,必然是同住一座庭院。百里歌林终于高兴起来:“姐!我们三人住一起!真好!”   她又凑去黎非那边:“你是几号?修远呢?咦?修远人呢?”   众人这才发现雷修远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人不见了,他们到这会儿才发觉。   “他大概一个人逛去了吧。”黎非也不在意,“我是七,不知道跟你们离得近不近。”   “走吧走吧,去看看咱们住的地方什么样。”百里歌林急不可耐拽着众人朝弟子房那边走。   岛上的弟子房呈螺旋形旋转排列,庭院的墙洁白如雪,瓦却是青黑色的,墙上爬满了各种藤蔓薜荔,院外还有沉甸甸的紫藤花一丛一丛垂挂下来,人还未进院子,清凉的异香便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   转过一个拐角,一扇精致的木门出现在墙上,上面刻了编号“七、八、九”,每个数字下还有一行小字:「七——千香之间;八——麒麟之间;九——静玄之间」。   “哇,每间屋子还有名字吗?”百里歌林又惊又喜,“千香之间,黎非,你这屋子名真好听,听着香喷喷的,里面该不会种满花吧?”   她迫不及待推开院门,冷不防院内已有数人,听见门响,众人一齐回头,双方打个照面,都是又惊又恼。   “你们走错了吧?”纪桐周只觉不可思议,这群卑下的叫花竟敢闯进他的院子?虽说另外两间屋还要住人,不过他已经认定整个院子都属于他纪桐周的了。   “你才是走错了吧。”黎非冷冷看着他,扬起信封,“我是七,这边屋子是我的。”   院中朝东的屋子上写着“千香之间”四字,正是书院安排给她的房间,不过此刻房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容貌绝艳的兰雅郡主正在门口,高傲地看着他们。   “我喜欢这间屋的名字。”她声音像黄鹂在唱歌,十分柔软好听,然而语气高高在上,充满了傲意,像是在发号施令,“我要住这间,你另选一间。”   黎非淡道:“我不要,请你出来。”   兰雅郡主面色一冷,她自持身份,不与贱民啰嗦,只转头望向纪桐周。   纪桐周有些来火,要与这不男不女的叫花子住一个院子,他一百个不愿意,但黎非厉害得很,何况自己与她有一起过二选的经历,太难听的话他不想说,不过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王爷,此刻佳人在前,狗腿子在后,要跌软也不可能,思忖片刻,他才道:“这院子算是我包下来,你们住别的地方吧,我赔你们一人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他不信这几个穷鬼不肯走。   果然连百里歌林都动容了,一千两!在外面足以买好几个比这里还漂亮还大的院子了!   黎非丝毫不为所动:“我不缺钱,你,让开。”她下巴抬起,指向兰雅郡主。   郡主又气又恼,低低叫了一声:“王爷。”   纪桐周怒了,真是给脸不要脸!上回在陆公镇他是一时不防,加上她用石头先手偷袭才叫她得逞了,这回他不信治不了她!正要示意自己的狗腿子们来个先手,撂倒这帮不知好歹的叫花子,冷不防黎非把手指掰得喀拉喀拉响,直接朝兰雅郡主走过去了,郡主被她吓得花容失色,不得不从房门前跑开。   黎非进了屋子,只见桌上堆了好些包袱,估计都是那位郡主的,她提起全部丢出去,无视纪桐周他们铁青的脸,朝百里歌林三人招手:“进来吧。”   门被关上,百里歌林有些担忧:“黎非,你又得罪那个小王爷,待会儿我们走了你就一个人,他们那么多人!要不屋子就让给那个郡主吧?”   黎非摇了摇头:“我早就跟他们有了龃龉,这次让了肯定还有下次下下次。”   要是在陆公镇她没为雷修远出头,指不定这会儿她就让了,可梁子已经结下,再退让不但毫无意义,反而会让别人更看不起自己,更何况,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没用的小棒槌,她是雏凤书院的姜黎非,从此要抬起头做仙人的。   “屋子里好香啊。”她四处打量,这屋子不大,跟虹鹿车上庭院中的屋子格局很相似,不过家具一水的全是藤制,外面是炎炎烈日,屋内却清凉无比。薜荔爬了半扇窗,沉甸甸的紫藤花挂在窗檐下,窗台下面姹紫嫣红,蔷薇、紫茉莉、凤仙花……熙熙攘攘开了大片,风一吹过,各种香气糅杂在一处,叫人心醉神迷,千香之间,名副其实。   “这里有镜子。”百里歌林端起床头柜上的铜镜,“车上没有。”   百里唱月见墙上还挂着一把剑,不由拿在手里轻轻抽出,剑身通体暗淡无光,摸上去十分粗糙,竟是一柄薄薄的石剑。   “怎么有石头做的剑?”百里歌林伸手摸了摸,“石头也不能开刃,这剑是装饰吧?”   “不是。”百里唱月摇头,这柄剑分明半旧了,不是摆旧的,手柄与剑鞘明显是被摩挲出的白痕,想必是以前书院中弟子常用的东西,只是猜不到究竟做什么用。   叶烨思索片刻,道:“说不定,是拿来做御剑飞行的?”   “要飞也不是只有御剑吧。”百里唱月将剑挂回墙上。   “剑乃百兵之君,御剑是最基本的修行,那些运用各种法宝在天上飞的仙人,最先要学的都是御剑。我听说星正馆的长老与弟子从不用法宝,每个人都御剑而飞,越是真正的仙人宝剑,越容易收纳灵气,驾驭起来浑然一体。”   叶烨正说到兴头上,忽见百里唱月眉头一皱,转头望向窗外,下一刻外面院子便传来一阵喧嚣,有个男孩在嚣张地嚷嚷:“你这狗叫花!竟敢擅闯郡主的香闺!非把你狗腿打断不可!”   有个耳熟的声音不知低声咕哝了什么,纪桐周暴怒的声音立时炸开:“你好大的胆子!快上!把他给我打出去!”   狗腿子们立即狗仗人势地跟着嘶吼:“揍他!”   “别以为进了书院就能成龙成凤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雷修远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响起,听起来孤立无援,好像还带着哭声:“这、这里明明是我的房间……为什么不能进?”   “还敢顶嘴!”   哗啦一阵泼水声,还夹杂着雷修远的惊叫,屋里几个人再也忍不住冲出去,却见纪桐周和兰雅郡主抱着胳膊冷脸站在门外,他那几个狗腿子一个揪着雷修远猛揍,另几个正从井里打水朝他身上泼。   看见有人出来了,纪桐周故意大声道:“用力点洗!臭叫花味道太臭了!”   真是让人火大。   黎非面无表情甩上门,把手指捏得喀拉喀拉响,先将那个揪着雷修远不放的男孩撂倒在地,上前一拳正中他鼻梁,打得他鼻血长流,半天直不起来。   孩子们一看见血了,都有些慌,狗腿子们都尝过她的厉害,眼见她这么生猛地一拳撂倒一个,吓得纷纷朝后缩,纪桐周气得一人踢一脚:“没用的东西!遇到事跑得比我快!”   黎非懒得理他,先把雷修远扶了起来,他方才被那几个狗腿子按住揍,好在没破皮,就是脸肿了,身上湿漉漉的,一面还在哭,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没事吧?”黎非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脸,“好了,来我这边吧。”   雷修远哭得哽咽难言:“大姐头……他们……他们抢我的屋子!我真没用……老是要你帮我……”   纪桐周正因为要跟两个叫花子住一个院子里而恼火,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听了他的话当即冷笑:“知道你没用还敢惹我!我告诉你,你敢来这里一天,我就打你一天!打得你不敢来为止!”   黎非冷冷瞪他:“这话我还给你,你敢动他,我就揍得你住不下去!”   纪桐周觉得自己都快炸了,他气,他怒,可他又打不过她,要是能用咒符烧她个半死多好!可弟子守则又规定不许用仙法玄术私斗,他总不能第一天就破戒吧?   “大姐头,我的屋子……”雷修远拽着她的袖子还在哭,抽抽搭搭,一旁百里唱月忽然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   黎非冷冷望向兰雅郡主,郡主很有些怵她,加上旁边那个被打得鼻血长流的孩子还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哭,叫人心惊胆战地,她只能含泪去静玄之间把包袱拿出来,望着纪桐周委屈地唤一声:“王爷,兰雅……兰雅无法陪您住在院中了,请您原谅。”   纪桐周一把抓住她,厉声道:“不许走!今天我非要你住在这里!那个臭叫花!你敢不让?!”   身后那些狗腿子见王爷发飙了,也立即簇拥上来,给他增加点气势,百里歌林他们毫不示弱也围上去,大叫:“你以为在这里还是王爷,可以仗势欺人?!人家的屋子,凭什么给你!”   一时间两拨人在院中互相对峙,谁也不让谁,纪桐周死死盯着黎非,他心里恨透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却又极为顾忌她,那天她一碰就把狐妖打碎的场景时常浮现在自己脑海,多么恐怖的天赋!   他从生下来便顺风顺水,谁不让着他?连皇帝都要护他三分,结果却被这小叫花三番两次地当众羞辱,越想越气,他忽然推开兰雅郡主,从袖中抽出咒符,作势要抛出。   众人见他居然用上了咒符,都大吃一惊,这小王爷也太骄横了!这里可是书院!对同僚用咒符,他想被赶出去么?   院中忽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你们在闹什么?”   纪桐周只觉一只冰冷的手搭在自己腕上,他不由自主把手指松开,咒符尽数被那人夺走。   是黑纱女,她神出鬼没地,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了。   低头看看咒符,黑纱女的声音更冷了:“书院禁止仙法玄术私斗,违者立即赶出去,你不知道么?”   纪桐周又怒又有些尴尬还有些后怕,耳朵都挣红了:“我又没用!拿、拿出来看看不行吗?!”   黑纱女环视四周,院子地上湿漉漉的,还倒了好几个水桶,一个孩子正在地上打滚大哭,还有个浑身湿淋淋地也在哭,检查一遍,倒确实没有用咒符的痕迹,她冷哼一声,将咒符收进自己袖中,又道:“再有恣意喧哗者,立即赶出去!都回自己屋!”   纪桐周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又受到无法挽回的折辱,气得腿肚子都打颤,此时再说什么都多余,他一言不发,掉头进屋,门被他用力甩上,将一众人甩在了门外,纪桐周的狗腿子们见势不妙,架着那鼻血长流的可怜孩子迅速撤退,兰雅郡主在纪桐周房前敲了好久的门,里面似乎也没回应,她含着泪水森然瞪了黎非一眼,也走了。   闹剧终于散场,百里歌林他们也告辞去找自己的院落,雷修远哭哭啼啼地被黎非推进屋子,本来想问他刚才跑哪儿去了,可她最见不得他这无能样,更想不出什么安慰话,只丢下一句“快洗把脸”就回去了。   庭院回复了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静玄之间的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敲响,门一开,却是百里唱月站在门前。   “唱月?”雷修远怯怯地看着她,“大姐头在东边那间屋……你、你有事吗?”   百里唱月静静看着他,低声道:“你过分了。”   “……你说什么?”他有些惶恐,很是不知所措。   “小棒槌是女孩子。”她一直管黎非叫小棒槌,始终也没改过来,“她人很好,你不该这样。为什么故意挑衅?为什么自己不还手?”   雷修远缩着肩膀,似乎在微微发抖:“你在说什么……我……我哪里敢……”   百里唱月似乎叹了一声,再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第十五章 御剑   那天晚上孩子们很快见识了什么叫“一两银子一顿饭”。   大约在酉时左右,桌上忽然出现了满满当当的饭菜,从荤到素,从香喷喷的大米饭到花卷馒头,从咸汤到甜汤,应有尽有,看的人眼花缭乱,但如果不放个一两银子在桌上,到死也别想碰到那些美味的饭菜。   也有那些意志坚定的孩子,坚决不买账,奈何不交钱饭菜也始终在桌上放着,香气四溢,饿着肚子面前却放着佳肴,此等折磨简直不亚于人间地狱,到最后连叶烨都忍不住,被迫交了银子,结果一两银子的分量就是三菜一汤,外加米饭或面食,多一样都没有,小气得要命。   大家一起聚在百里歌林的丽莺之间吃饭,个个气愤难平,百里歌林吃一口骂一句:“叫什么雏凤书院,直接改名叫抢钱书院好了!第一天就逼着大家花钱买饭,没见过这样的!”   黎非道:“书院每年免费招收新弟子,没有什么钱财来源,还得给咱们提供弟子服和吃食,还要请先生来教,一顿饭花点钱也正常,何况又不是顿顿花钱,等学会飞了,应该就不用花钱了。”   百里歌林冷笑:“你太天真了,今天能吃饭花钱,下次指不定学个什么心法要花钱买秘籍,再下次丹药也要花钱买,花钱的日子在后面呢!”   不是这么吓人吧?   黎非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她的钱也不多,师父总共就给她留了五十两,要是以后学个仙法花十两,买个丹药再花十两,五十两能让她学到什么东西啊?   雏凤书院的第一夜,孩子们在对未来巨大钱财花费的惴惴不安中,就这么过去了。   隔日大家全起了个大早,迟到可就是十两银子一顿了,而且连着三天,连纪桐周都不愿花这种丢脸的冤枉钱,卯时还没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人都已经来齐了。   此时天还没完全亮,浮空的岛屿被薄纱云雾包裹环绕,碧绿与洁白交织,好似披了一件纱衣。靠着岛屿边缘,俯在边上朝下看,是无穷无尽的云海,云海缥缈翻卷,深不见底,望一眼就令人胆寒。   “你们说,下面会有什么?”百里歌林有些惧高,缩在她姐姐身后不敢朝下看。   黎非就一点都不怕,稳稳地站在边缘,风把她的衣服吹得摇摇晃晃,好像她整个人都马上会被风吹下去似的,她说道:“下面就是泥和骨头吧,没什么特别的。”   她住在青丘,每次只要跟师父出门就得攀爬虎口崖,对这些悬崖峭壁一点感觉都没有,虎口崖底到处是摔死的动物的骨头,当然也有人骨头,她都看腻了。   “我猜,下面是海。”叶烨是严谨理智派,“咱们在虹鹿车上飞了二十多天,这么久的时间,早已离开中土了,这种浮空岛规模巨大,建在海上比较合适。”   身后有个陌生男声插嘴:“下面是遍布妖魔鬼怪的禁地,不小心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百里歌林吓得尖叫一声,大家急忙转身,便见空地上忽然多出一位红衣青年,他看上去二十岁上下,出乎意料的年轻,腰上系着一条花花绿绿的金线腰带,配上红衣显得很是鲜艳扎眼,不过由于他眉眼生得俊俏,特别是那双眼,不说话都在笑似的,穿得这么鲜艳倒也不难看。   这种时候出现在弟子房的大人肯定是书院的先生了,孩子们立即紧张起来,个个屏息静气,等待先生的教诲。   红衣青年环视一周,笑道:“你们没一个人迟到嘛,真意外……看样子个个也都把剑带上了,今年的新弟子不错啊。”   “这个先生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百里歌林跟黎非讲悄悄话,“你看他笑眯眯的,咱们运气真好。”   黎非心里又紧张又期待,她还是不会引灵气入体,也不会什么运转内息,不知道能不能学成先生教的东西?   红衣青年还在说:“既然人都齐了,我就不废话了。先告诉你们,雏凤书院是没有固定先生的,每年先生都不同,都是从各大仙家门派里选出的优秀年轻弟子,我叫胡嘉平,无月廷广微真人亲传弟子之一,眼下你们先跟着我学御剑飞行吧。话说在前头,御剑飞行是最基本的,连修行也算不上,想以后正正经经跟先生学东西,先过这关。”   他抬头看看天色,又道:“这样,晚饭前能飞的,自己去北面免费拿吃的,晚饭前还不会飞的,一顿饭二十两银子。三天还学不会的,我直接把你们从这里丢下去。”他指了指身后的云海深渊。   回应他的只有满场死寂。又是要钱!而且是二十两!孩子们都快麻木了。   胡嘉平懒懒叹了口气:“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   他拍拍手,忽然每个人面前出现一本红皮书,胡嘉平忽然打个呵欠:“御剑修行的法子都在书里,自己看自己练,不会的自己想别来烦我,晚饭前我检查成果。”   说罢他找了棵大树,朝树下一躺,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   这……这算什么先生……孩子们目瞪口呆。   “……我收回刚才的话。”百里歌林泪流满面,这先生岂止不像话,简直就是混账!   来到雏凤书院开始修行的第一天,孩子们就被残酷的现实彻底击溃了,但一顿饭二十两银子的压力实在太大,没人愿意花时间埋怨这个不负责的先生,大家个个开始埋头苦读,时不时比划两下,认真地一塌糊涂。   黎非翻开红皮书,第一页还没看完心就沉下去了。   书上洋洋洒洒写了无数引灵气入体随后发至剑上的心法,后面还配了图,生动地用图画诠释体内灵气的流向与走动,怎样才能控制御剑飞行的窍门全在这里。   虽然这个确实比先生枯燥地说一大堆要直接明了得多,不过,这些对她来说,全无用处。   她根本无法引灵气入体,更遑论控制灵气走向发至剑上。   黎非默然环顾四周,雷修远在远处捏着长剑发呆,不知想什么,百里姐妹跟叶烨三人在地上打坐,动也不动,纪桐周跟兰雅郡主都在认真看书,其他孩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凝神,有的似有所悟——每个人都在认真练习,只有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一会儿,孩子们忽然一阵躁动,原来纪桐周正踩在剑上摇摇晃晃地从空地这头飞那头,虽然飞得一点也不稳,可他确实是在飞。   “哈哈哈!一点都不难嘛!”这个时候不得意就不是纪桐周了,剑在他脚底笨拙地扭动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他坚持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筋疲力尽地从上面落下来。   他意气风发地环顾四周,见到黎非傻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由更得意了,虽说将这帮低贱的平民都比下去了,风头出的很爽,可最爽的果然还是压了这刁民一头。   “哼。”他朝黎非高傲地冷哼一声,纵身上剑,又开始歪歪扭扭地飞,这次却比上次飞得好多了。   黎非觉得自己跟油锅上的蚂蚁一样,虽然外表竭力维持冷静,内心却焦虑无比。纪桐周确实天赋上佳,一下子就掌握了御剑的要领,这会儿她却没空羡慕嫉妒他,再也没想到,千辛万苦来到雏凤书院,第一件修行就碰壁了。   如果学不会御剑,她只怕连其他岛都去不了,吃饭还得给钱,一顿二十银子,等银子花光了,她要怎么办?饿死?还是因为毫无资质被赶出去?   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体里还附着个疑似九尾狐妖的奇人,登时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急忙低声叫他:“老先生,老先生?你醒着吗?”   那个神出鬼没的沙哑声音始终没给她任何回应,自从二选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是睡着了?是不愿理她?还是已经没有附在她身上了?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破灭,黎非彻底无奈了。   身后一直静默冥思的百里唱月突然长长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叶烨急忙问:“如何?可以控制灵气了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先闭上眼似是在回味,半晌,才忽然睁眼,淡道:“好,我会了。”   雷修远走过来,腼腆地一笑:“我、我好像也有些领悟了……”   百里唱月静静看他一眼:“那就一起试试。”   他急忙摇手:“不、不……万一摔下去……”   “我会护着你的。”百里唱月不由分说,将剑用力掷出,她的剑仿若一颗流星,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最后稳稳地回到她身前,悬空横置。   “走?”她盯着雷修远。   雷修远似乎无奈地笑了笑,终于也将自己的长剑掷出,众多或好奇或艳羡或吃惊的目光中,两人一起纵身上剑,一个清逸一个优雅,仿佛他们不是初学者,而是早已飞过无数次的仙人。   雷修远脚下的剑疾射而出,瞬间化作一道流光,载着他飞向高远的空中,百里唱月紧紧跟在他后面,两人红白交织的弟子服摇曳舞动,像在空中翩跹飞舞的一双蝴蝶。   孩子们发出艳羡的惊呼声,居然有人能这么快学会御剑!而且飞得那么好!他们二人的动作优美而利落,完全看不出是个新手,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穿梭在云雾浮岛间,赏心悦目。   百里歌林激动得完全没法打坐静心了,跳起来一个劲拍手叫嚷,就连平日里冷静的叶烨都忍不住在拍手叫好,方才纪桐周好容易出的一点风头,此刻已经完全被盖下去了,他有些惊讶,也有些不服,眯眼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找了个树影打坐,对众人的惊呼声充耳不闻。   黎非怔怔地看着他们飘逸的身姿,心里一时都不知是羡慕还是替他们高兴了。连雷修远都飞得那么好,实在是出乎意料。   两人渐渐飞远,大约盏茶工夫又飞了回来,稳稳地落在岛屿空地上,百里唱月怀中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雷修远手里也捏着个纸袋,里面热气腾腾,闻起来像是什么吃食。   “凭名牌可以免费在北面岛屿那边拿吃的。”百里唱月取出怀中的东西,也是个纸袋,掏出几个包子一人丢一个,“都吃点,省得浪费一两银子买饭。”   黎非掰开包子,只觉里面腥气扑鼻,居然是肉包子,她悄悄放在一边,一口也不想吃。   雷修远怯生生地走过来,低声道:“大姐头,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吃肉,没拿素包子……我再去给你拿吧。”   “不用急。”黎非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你不是飞得挺好么,应该有点信心。”   雷修远急忙摇手:“我、我不行的,我怎么比得上大姐头!你一定马上就学会了,肯定飞得比我好。”   “修远啊……”   她叹了口气,定定望着他怯弱的脸,老实说,他真是个很奇怪的孩子,拥有上佳天赋的人,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了,怎么也不该是他这样的。他总是哭,总是要靠自己拉他一把,她下意识就把他当做弱者,可他其实并不弱。   雷修远身上,有一种违和感。   “大姐头,怎么了?这样看我。”雷修远怯生生地看着她,露出不知自己做错什么的无辜又懦弱的神情。   黎非很讨厌他这种表情,摇了摇头,起身拍拍灰:“没什么,我走了。”   她自己的事还烦心不过来,没精力去想他了。   第十六章 日炎 一   天快黑的时候,一直在树下酣睡的胡嘉平终于醒了,这不负责的先生居然睡了一整天,动都没动一下,起来的时候还挂了满头的草根叶子,孩子们纷纷用嫌弃的眼神看他,心里尊敬的感觉荡然无存。   “你们练得怎么样了?”他慢吞吞站起来,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像没睡醒似的,没精打采地走过来,“能飞的都飞给我看看。”   霎时间,十几柄长剑刷刷飞舞起来,除了少数几个天纵奇才能飞遍整个书院所有岛屿,剩下大部分的孩子都能慢慢从这个岛屿安然飞向北面岛屿了,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只有黎非一个人。   胡嘉平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问:“你是不认字?还是不想飞?”   黎非默然无语,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胡嘉平弯腰看她腰上的名牌,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她的名字:“姜——黎——非,这名字不错啊,你有个文绉绉的名字,难道却不认字?”   黎非低声道:“我认得字……”   “那你是学不会?”   她又不说话了。   胡嘉平望着她叹了口气,淡道:“一顿饭二十两,你们听好,谁也不许给她带吃的,否则把你们全丢下去。明天你要是还不会,一顿饭四十两;后天再不会,我只能带你去找左丘先生了。今年的二选是不是太简单,选出来这样的弟子。”   说完,他打着呵欠走向岛屿边缘,忽地纵身跳起,化作一团狂风落叶,呼啦啦一下散开,再也看不见。   黎非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了,她低头死死盯着鞋子前的一点,一言不发。   纪桐周刻意从她旁边走过,哈哈大笑,走了老远还能听见他在大声说:“没见过这么差劲的蠢货,御剑飞行都学不会!哈哈哈哈!这种蠢材很快就会被书院赶走了吧!”   “黎非……”百里歌林靠过去想安慰她,叶烨将她拽住,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吧。”   空地上的人渐渐散去,惨淡夕阳开始褪色,夜幕降临,黎非还是没有动。   难堪、被屈辱、被同情,这些她都不怕,她可以接受任何训斥,可是胡嘉平的话刚刚好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进书院的。   九尾狐帮她过了二选,就此销声匿迹,他这样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也已经不重要了,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找不到任何办法学习御剑。   鼻子里有点酸酸的,黎非使劲吸了吸,茫然四顾,四周黑漆漆的,风声泠泠,空地上只剩自己一个人站着。   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助的情绪,这种无法排解的情绪,让她盼望可以找个人诉说,可是找谁呢?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找歌林吗?唱月和叶烨一定也在她那边,她不想让太多人安慰自己。   拖着酸软的双腿慢慢走回弟子房,院子里门都紧闭着,隐约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雷修远的房门也关着,这个爱哭鬼在干什么呢?他成天大姐头大姐头地叫着,现在有没有在想她?   黎非怔怔望着他屋里那摇摇晃晃的一点灯光,她心里有种期盼,盼着有人能在乎自己一些?盼着有人可以理解此刻她的无助,鼓励她几句?再或者,发现她,温柔地安慰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期盼什么,只是她难过的时候,还是希望有朋友可以站在自己身边。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静玄之间的房门突然就开了,雷修远一眼望见站在院中发呆的黎非,顿时露出意外的表情。   “大姐头。”他轻轻唤了一声,“你、你回来了……”   黎非勉强笑笑:“这么晚你还出来?”   他走到她身边,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把糖果放她手里,低声道:“虽然先生说不能给你带吃食,不过吃点糖果应当没事,大姐头你一定饿了吧。”   黎非又笑了笑,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你是出来找我的吗?”   他点头:“你快吃吧,太晚了我回去了,大姐头也早些睡。”   静玄之间的屋门很快又合上,院中一片寂静,黎非低头看着手里那些糖果,圆滚滚的,用白纸包得整整齐齐——她无助的情绪因为这几粒糖,稍稍得到了宽慰。   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黎非慢慢推开门进屋,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的心好像也空荡荡的,无所适从,一切动作都像在梦里,有些不真实。   把铜镜摆正,她对着镜子拆辫子,铜镜里映出一张沮丧的脸,眉毛又浓又密,像是墨水画出来的,下面是两只虽然大却一点也不美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嘴巴不大不小,脸也不大不小,这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长得跟师父还有六七分相似。   师父……黎非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眼泪好像要掉下来了。   为了不让无能的眼泪掉下来,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剥开雷修远送她的糖果,丢了一粒进嘴里——酸!糖果酸得她牙差点掉了,雷修远拿的是什么糖?她的眼泪都酸掉下来了,急忙吐出来。   “哎哟,几天不见,怎么在哭鼻子了?”毫无征兆地,那个久违的沙哑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黎非一个猛子跳起来,把铜镜都碰倒了。   “老先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兴奋了,他还在?!他说话了!   “叫什么。”他不耐烦,“大惊小怪。”   黎非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又惊又喜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溺水的时候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她顾不得擦眼泪,急道:“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叫你都没人答应!我以为你走了!”   他哼哼笑了一声:“这些天我终于把那么点妖气消化了,刚醒来就见到你这蠢样,果然没人指导你这蠢货就什么都干不好。”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其实说的没错,要不是有他的存在,只怕她连雏凤书院初选都过不了,现在哪里还能做书院弟子。   “你已经进这书院了?这房间倒很宽敞,不错。”烛火轻轻一晃,一阵微风盘旋在房内,半掩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沙哑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只有你一人住?好极好极。”   黎非奇道:“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你?”   “这里。”   声音徘徊在她身前,黎非四处打量,屋子里依旧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愕然:“哪里?”   “这里啊蠢货!”   声音似乎从油灯后传来,黎非不可思议地挪开油灯,只见桌上蹲着一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小狐狸,两只绿豆似的眼睛惨绿惨绿的,却充满了灵性。狐狸虽然一点小,却昂首挺胸,脑袋仰得高高的,姿态十分高傲。   黎非惊呆了,这、这小小的狐狸是怎么回事?   “……你果然是那只狐妖!”她叫起来。   先前她只是怀疑,现如今见到他的模样,她才彻底认定他就是那只狐妖,为什么?他附身于她,却没一个仙人发觉?不不,现在问题更复杂了,他的声音那么沙哑,她以为会是个面容冷峻的严厉老者,可……这玲珑娇小憨态可掬的模样是搞什么!   白色小狐狸鄙夷又傲然地看着她:“无知蠢货!我乃传说中的九尾狐!可不是普通的狐妖!”   黎非眼怔怔看着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体,恐怖又美丽的九尾狐变得跟拇指一样大,反而无端端生出一股可爱劲,连那九条尾巴都像九坨小棉球似的,他还偏偏把脑袋仰那么高,摆出渺视众生的模样来。   “噗——”她实在忍不住,一下轻笑出声,笑完又赶紧捂住嘴。   “无礼的东西!”他火了,眼睛瞪得溜圆。   “抱、抱歉……”黎非竭力忍住笑意,“你……这么小。”   她记得那天在青丘,他可是十分巨大的。   他灵性的双眼微微眯起,声音里有一丝懊丧恼怒:“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妖气,能让你这寄宿体看见都不错了!其他人是见不到的!”   “寄宿体?”这三个字听起来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淡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化作你的一根头发。”   头发?!黎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想到自己的头发里有一根是狐妖变的,她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奇怪。   “不用这么惊讶吧。”他又开始不耐烦,“要救我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不然我无法附身。”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她当时明明只是吓傻了吧!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可以附身了,你心里是想救我的。”   黎非不由默然,或许他说得对,在他对自己露出哀求眼神时,她就已经想要救他了。她所见过的妖物,眼里全是浑浊一片,既无灵性也无神智,他是她遇见的第一只会说话,眼里充满灵性的妖物,而且,当时他受了极重的伤。   “为什么那些仙人要追杀你?你做了许多坏事吧?”她下意识就把妖当做坏的一方。   狐狸傲然眯眼,冷道:“人有人之道,仙有仙之道,妖亦有妖之道,天下事岂能仅仅用好与坏区分?芸芸众生,不过都为欲望与利益奔波罢了!我乃千年九尾狐,小到一根毛发,大到千年妖力,都是仙人所需至宝,利之所趋,人之常情!我若不是遭遇祸祟之年,又怎会妖力被尽数封存,就凭那几个蠢货,平日根本休想动我分毫!我须得找个安全所在恢复被封存在体内的妖力,侥幸竟然在青丘遇到你……海陨降临,想必这也是天意。”   黎非只觉他的话很是深奥,一时不太能理解,不由发起愣来。   狐狸在桌上安安静静地蹲着,忽然它尖尖的鼻子一动一动不知在嗅什么,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黎非摊开手掌:“哦,是我朋友给我的糖果,我没法御剑,先生罚我不许吃饭,他怕我饿着,给我拿了些糖。”   狐狸鄙夷地哼了一声:“这些糖你吃了只会越来越饿,什么朋友这么坏心!你怎么又没法御剑了?对了,方才见你在哭,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速速说来!”   妖就是妖,说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很。   黎非长长吸一口气,她的运气实在不赖,正是绝望的时候,便来个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将自己不会引灵气入体和运转内息,导致无法学会御剑的事说了一遍,一面说,狐狸一面哈哈大笑,最后他狂笑起来:“那帮蠢货!他们那些低等的修行方法,怎么可能给你用!你跟他们不同,你本来就不需要这么麻烦!”   黎非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上次左丘先生的问题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前她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但如今仔细想想,她自己都能发觉异常:不能吃肉,不会被蚊虫叮咬、不惧怕瘴气妖气、修习截然相反的吐息法……她和其他人差别太大了。   她到底……是什么?   他高傲地冷哼一声:“这你不需要管!壳还没脱的奶娃娃,你只需要知道那些修行方法你根本用不上就行了!好了,我的时间不多,每十日能清醒不过一二刻,废话少说,我要传授修行之法了,你听好——”   黎非原本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他完全不想谈的样子,她不得不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听他讲解。   第十七章 日炎 二   普通人的身体像一只空炉鼎,引天地灵气入体后,就像在炉鼎内炼丹,从而引发各种仙法玄术。天赋越好的人,炉鼎也越优秀,像是可以练出无数灵丹妙药一般,他们可以修得无数高等仙法;天赋一般的人,就像不要妄想用普通的炉鼎练出灵药一样,天赋决定了他们炉鼎的质量,拼尽全力未必能成,甚至有性命之忧。修行一事,原本就无所谓公平。   这些都是师父曾经告诉她的,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天地灵气,师父就摸着她的脑袋叹气:你没天赋,不必再勉强。   黎非捏着一枚水行咒符,凝神闭目,将全身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双目上,这是九尾狐教她的据说是“最简单”的方法。   片刻后,再睁眼,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她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每一道风,每一棵草,都仿佛充满了活泼泼的气息,莹莹絮絮,可见又仿佛不可见,一切都微妙不可言说。   对面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树,她甚至可以望见它细密繁复的脉络,从地底延伸到树冠。   水行咒符在指间散发出惊人的寒气,黎非下意识地对着大树将咒符射出——符纸像离弦的箭一般疾射,“啪”一声贴在一棵树上,寒光乍现,大树一瞬间从上到下都被千层寒冰包裹住。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体内那些看不见的奇经八脉里像是有温水在荡漾,全身无数的毛孔仿佛在呼吸,不停有温暖粘稠的东西被呼吸进经脉中——从没有过的感觉,却并不难受,不过片刻,这异样的感觉很快又消失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不是没天赋,她只是……与他们不同。   “炉鼎一说有些意思,但你师父也是个蠢货。常人的炉鼎是空的,自然需要引灵气入体再加上吐息运转这些愚蠢的步骤,你的炉鼎出生开始便是满的,已经装满东西的炉鼎还怎么塞东西进去?何况,你的灵气只要有消耗,身体自己就会吸取灵气为你填满。哼哼,这些蠢货……真是暴殄天物!有眼不识货!”   狐狸昂首挺胸蹲在她肩膀上,滔滔不绝的样子比那个胡嘉平显得更有些先生样。   黎非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株被层层寒冰冻住的大树,他的话让她很在意。   “那个……什么叫暴殄天物?怎么又有眼不识货了?”她憋不住问出来了。   狐狸淡道:“问这么多干嘛?反正你忧心的事都解决了,小小年纪,想太多当心短命!”   他怎么这么恶毒?这是诅咒她?黎非伸出手指,想偷偷弹他一下,冷不防他的身体忽然如烟般散开,倒把她唬了一跳。   “我已到极限,须得再睡十日,下次醒来再见到你哭鼻子的孬种样,就把你头发都拔了!”   他的声音也像烟一样渐渐散开,变得渺然。   黎非急道:“等一下!请问怎么称呼你?”她总不能继续叫他“老先生”吧?   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姑且叫我日炎吧。”   为什么是“姑且”?她等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估计是真去睡了。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咒符,再看看被冻住的大树,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瞬间攫住她的身体——她会了!那些从前怎么也用不了的咒符,那些怎么也运转不了的内息,原来一切是这么回事!   她到底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她已经懒得想那么多了。日炎说的对,小小年纪,想太多会短命,她现在只要高兴就行了。   黎非狂奔回房,一把拽下墙上的石剑,再度转身,冲进茫茫夜色中。   天快亮的时候,孩子们照旧聚集在弟子房的空地上,百里歌林找了一圈没见着黎非,有些着急:“黎非还没来吗?昨天她肯定是没吃晚饭!修远,你们住一个院子,你没见着她?”   雷修远道:“我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定,好像一点也不关心,百里歌林不快地看着他:“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黎非?”   雷修远淡道:“你很吵。”   “……你说什么?”百里歌林惊呆了,这个人是雷修远吧?他刚才说了什么?这是雷修远会说的话么?   雷修远漠然转身:“你又不是聋子。”   后面叶烨跟百里唱月飞快跑来,叹道:“都找过了,千香之间和附近的几个院子,黎非都不在。”   百里歌林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怔怔地看着雷修远,半晌,她才突然回过味似的,登时火了:“亏你一天到晚大姐头大姐头的叫,有事就要她给你出头,她出事你就一点不关心!我至少会去找她!我会问她!你呢?!”   众人都被她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一跳,叶烨愕然:“你干嘛突然发火?”   雷修远吓得眼眶都红了,大颗的眼泪在里面滚来滚去:“我……我只是……大姐头那么强,我能帮她做什么?”   百里歌林见着他一付要哭的懦弱样,气得火冒三丈:“你装这个样子给谁看?!刚才你是怎么说的?!”   雷修远抽泣起来,哭得哽咽难言,叶烨一时摸不透他们吵架的缘由,只得上来打圆场,将他拉到身后,劝道:“好了,你跟修远这样吵吵嚷嚷有什么用。”   百里歌林怒得脸色通红,一向口齿伶俐的,这会儿却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明雷修远这个两面派的事,他哭得好像死了爹,旁边不明真相的人个个指指点点,搞得她是个欺负人的泼妇一样。   胡嘉平的声音忽然又在身边响起:“一大早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孩子们都吓了一跳,这先生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胡嘉平环视一周,眉梢微扬:“咦,有个人没来。”   百里歌林登时顾不得跟雷修远生气,急道:“她马上就来了!”   胡嘉平不理会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是昨天那个学不会御剑的小丫头吧?唔,今天还学不会的话就是一顿饭四十两银子,加上她又迟到,五十两一顿,她家里肯定很有钱吧?”   “喂!”百里歌林只觉不可思议,“你不要乱说啊!怎么能这样罚钱!”   “为什么不能?”胡嘉平无辜地看着她,“书院可不会白养米虫。”   “你怎么说话这么难……”百里歌林愤怒的声音被叶烨捂回去了,他低声道:“跟先生吵架,你疯了?冷静点,抬头看看。”   她不由抬头,只见轻纱般的云雾中,一点金光急速流过,不过眨眼工夫,便近得可以看清轮廓了,剑上站着个人,白衣服红裙子,又瘦又小,似乎正是姗姗来迟的姜黎非小姑娘。   胡嘉平眯起眼,哦了一声,她飞得好快,这种速度跟寻常仙家门派里的正式弟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再一个吐息的工夫,剑已落在岛屿上,黎非利落干脆地跳下来,一只手捏着个大纸袋,另一手拿着一粒吃了一半的包子,脸颊上还沾着碎屑。轻薄柔软的红裙被她粗鲁地掀起来拴在腰上,裙子下露出中裤来,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夜没睡,眼睛通红的,头发也乱糟糟。大概是饿坏了,她狼吞虎咽地吃,连剑都没工夫收,它就这样悬在她身后。   “……我没迟到吧?”好不容易塞下一只素包子,黎非问得有点小心,北面岛屿上食肆一直没开门,她等了好半天,饿得都快前心贴后背了,终于等那些长着绿鳞片的女妖怪们开了门,她抓了一袋素包子就跑,不过看上去好像还是稍稍迟了。   胡嘉平偏头想了想,俊俏的脸上露出个俏皮的笑,淡道:“没迟到,刚刚好。”   这是包庇!纪桐周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不就是一晚上学会了御剑么!明明迟到了,先生居然包庇她!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要是迟到的话就是十两银子一顿,还连罚三天,太可怕了。   “黎非!”百里歌林激动坏了,冲过去一把搂住她,“你吓死我了!一夜没睡练御剑吗?眼睛都红了!”   黎非揉了揉眼睛,摇头:“没事,我不累。”   她把纸袋递过去:“我刚拿的包子,还热呢,你们吃吧。”   百里歌林松了一口气,替她把脸上的碎屑掸掉,笑道:“你跟个野小子似的,裙子怎么能掀起来,别人都看到啦。”   裙子里还有裤子呢,黎非低头看了看,她不喜欢穿裙子,御剑的时候它老是贴身上,要么就是扬起来,碍事死了,像以前一样多好,穿着师父改小的衣服,头发盘上去,利落干脆。   雷修远怯生生地走过来,这孩子眼睛水汪汪的发红,刚又哭了?   “大姐头,”他轻声叫她,“你会御剑啦,恭喜你。”   黎非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一大早你怎么又哭了?”   雷修远勉强笑了笑:“今天我起迟了,没来得及找大姐头,我错了,大姐头别往心里去。”   百里歌林怒视他,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了。   黎非见这架势,估计歌林跟雷修远闹别扭了,她不会劝,只能拍了拍雷修远的肩膀:“吃包子吧。”   雷修远幽幽道:“昨天我应当想到给大姐头偷偷带些吃的,毕竟歌林叶烨他们离得远,我和你住得最近……”   “喂!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吗?!”百里歌林火了,“你敢不敢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在这里跟大家重复一次?!你这样挑拨离间有意思吗?”   雷修远啜泣着抹起眼泪:“歌林你别发火……我错了……”   黎非完全搞不清楚情况,这边百里歌林气得脸胀得通红,那边雷修远又哭得烦死了,她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好在万能的叶烨又过来打圆场:“歌林,你今天火气怎么那么大?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该这样说。”   “你是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他刚才那个样子……哭哭哭!你以为装可怜一天到晚掉眼泪大家就都会帮你啊?!”   百里歌林简直找不到话来描述方才的雷修远,跟现在的他根本是两个人,可现在他哭得如丧考妣,她这个样子完全像是个恶女人在欺负人。她一口气堵在胸口,简直如鲠在喉,一时气得手发抖,一时又深恨其他人看不穿真相,最后,她把手一甩,直接走了。   百里唱月盯着雷修远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这是第二次了。”   什么第二次?黎非一头雾水,可是没人给她解释,百里唱月追上了百里歌林,揽着她,两人慢慢走远了。   叶烨朝黎非使个眼色,要她安抚雷修远,他自己跑去追百里歌林。   黎非无奈地看着雷修远,他眼睛红红的,委屈又怯弱的模样,进了书院他还是没变,就算个子长高了,容貌秀丽了,他好像还是陆公镇初见的那个小乞丐一样,甚至变本加厉,比以前更爱哭更懦弱了。   “修远,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她坐在地上,拍拍草地,示意他也坐,“你和歌林说了什么?”   雷修远哽咽着嗫嚅:“没、没什么……他们怪我没关心大姐头。”   就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黎非叹了口气,半天说不出话。   “我和大姐头住得近,应当照顾你的。”他抽泣,“歌林骂我骂得对,他们毕竟住得远,一时顾不到那么多。”   黎非越听这话越有些不对味,她歪头静静看着雷修远,也不说话。   他还在说:“只是我心里一直觉得大姐头那么强,我也帮不上什么……”   “为什么总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黎非打断他的话,“你有天赋,有朋友,还进了书院,已经比无数人都强了,甚至比我还强。”   雷修远急忙摇头:“我怎么比得上大姐头!”   “你总是这么说,我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厉害的。”黎非望着他,“我师父说过,真正厉害的人,也不会需要被别人这样追捧,满足感不是通过被人追捧获得的。”   “……可是在我心里……”   “你心里应该清楚自己的天赋。”黎非打断他的话,“你周围什么都在变,你却始终一成不变,是你自己不想变。”   雷修远沉默了,他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只是不说话。   “老实说,我根本没照顾你什么,我不喜欢被你捧那么高,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大家是平等的。”   雷修远低声道:“你……不喜欢被人夸被人崇拜么?”   黎非想了想:“我喜欢啊,可我要不停提醒自己那些是假的,假的如果当成真的,才真的要完蛋了。”   雷修远似乎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过了好久,他才轻声开口:“说得真好听。”   “嗯?”她偏头,“你心情好点了?去和歌林道歉吧。”   “不,”雷修远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声音淡漠,“我走了,不玩了。”   黎非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他怎么了?她说错什么了吗?
 第十六章 日炎 一   天快黑的时候,一直在树下酣睡的胡嘉平终于醒了,这不负责的先生居然睡了一整天,动都没动一下,起来的时候还挂了满头的草根叶子,孩子们纷纷用嫌弃的眼神看他,心里尊敬的感觉荡然无存。   “你们练得怎么样了?”他慢吞吞站起来,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像没睡醒似的,没精打采地走过来,“能飞的都飞给我看看。”   霎时间,十几柄长剑刷刷飞舞起来,除了少数几个天纵奇才能飞遍整个书院所有岛屿,剩下大部分的孩子都能慢慢从这个岛屿安然飞向北面岛屿了,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只有黎非一个人。   胡嘉平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问:“你是不认字?还是不想飞?”   黎非默然无语,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胡嘉平弯腰看她腰上的名牌,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她的名字:“姜——黎——非,这名字不错啊,你有个文绉绉的名字,难道却不认字?”   黎非低声道:“我认得字……”   “那你是学不会?”   她又不说话了。   胡嘉平望着她叹了口气,淡道:“一顿饭二十两,你们听好,谁也不许给她带吃的,否则把你们全丢下去。明天你要是还不会,一顿饭四十两;后天再不会,我只能带你去找左丘先生了。今年的二选是不是太简单,选出来这样的弟子。”   说完,他打着呵欠走向岛屿边缘,忽地纵身跳起,化作一团狂风落叶,呼啦啦一下散开,再也看不见。   黎非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了,她低头死死盯着鞋子前的一点,一言不发。   纪桐周刻意从她旁边走过,哈哈大笑,走了老远还能听见他在大声说:“没见过这么差劲的蠢货,御剑飞行都学不会!哈哈哈哈!这种蠢材很快就会被书院赶走了吧!”   “黎非……”百里歌林靠过去想安慰她,叶烨将她拽住,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吧。”   空地上的人渐渐散去,惨淡夕阳开始褪色,夜幕降临,黎非还是没有动。   难堪、被屈辱、被同情,这些她都不怕,她可以接受任何训斥,可是胡嘉平的话刚刚好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进书院的。   九尾狐帮她过了二选,就此销声匿迹,他这样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也已经不重要了,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找不到任何办法学习御剑。   鼻子里有点酸酸的,黎非使劲吸了吸,茫然四顾,四周黑漆漆的,风声泠泠,空地上只剩自己一个人站着。   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助的情绪,这种无法排解的情绪,让她盼望可以找个人诉说,可是找谁呢?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找歌林吗?唱月和叶烨一定也在她那边,她不想让太多人安慰自己。   拖着酸软的双腿慢慢走回弟子房,院子里门都紧闭着,隐约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雷修远的房门也关着,这个爱哭鬼在干什么呢?他成天大姐头大姐头地叫着,现在有没有在想她?   黎非怔怔望着他屋里那摇摇晃晃的一点灯光,她心里有种期盼,盼着有人能在乎自己一些?盼着有人可以理解此刻她的无助,鼓励她几句?再或者,发现她,温柔地安慰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期盼什么,只是她难过的时候,还是希望有朋友可以站在自己身边。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静玄之间的房门突然就开了,雷修远一眼望见站在院中发呆的黎非,顿时露出意外的表情。   “大姐头。”他轻轻唤了一声,“你、你回来了……”   黎非勉强笑笑:“这么晚你还出来?”   他走到她身边,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把糖果放她手里,低声道:“虽然先生说不能给你带吃食,不过吃点糖果应当没事,大姐头你一定饿了吧。”   黎非又笑了笑,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你是出来找我的吗?”   他点头:“你快吃吧,太晚了我回去了,大姐头也早些睡。”   静玄之间的屋门很快又合上,院中一片寂静,黎非低头看着手里那些糖果,圆滚滚的,用白纸包得整整齐齐——她无助的情绪因为这几粒糖,稍稍得到了宽慰。   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黎非慢慢推开门进屋,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的心好像也空荡荡的,无所适从,一切动作都像在梦里,有些不真实。   把铜镜摆正,她对着镜子拆辫子,铜镜里映出一张沮丧的脸,眉毛又浓又密,像是墨水画出来的,下面是两只虽然大却一点也不美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嘴巴不大不小,脸也不大不小,这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长得跟师父还有六七分相似。   师父……黎非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眼泪好像要掉下来了。   为了不让无能的眼泪掉下来,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剥开雷修远送她的糖果,丢了一粒进嘴里——酸!糖果酸得她牙差点掉了,雷修远拿的是什么糖?她的眼泪都酸掉下来了,急忙吐出来。   “哎哟,几天不见,怎么在哭鼻子了?”毫无征兆地,那个久违的沙哑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黎非一个猛子跳起来,把铜镜都碰倒了。   “老先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兴奋了,他还在?!他说话了!   “叫什么。”他不耐烦,“大惊小怪。”   黎非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又惊又喜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溺水的时候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她顾不得擦眼泪,急道:“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叫你都没人答应!我以为你走了!”   他哼哼笑了一声:“这些天我终于把那么点妖气消化了,刚醒来就见到你这蠢样,果然没人指导你这蠢货就什么都干不好。”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其实说的没错,要不是有他的存在,只怕她连雏凤书院初选都过不了,现在哪里还能做书院弟子。   “你已经进这书院了?这房间倒很宽敞,不错。”烛火轻轻一晃,一阵微风盘旋在房内,半掩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沙哑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只有你一人住?好极好极。”   黎非奇道:“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你?”   “这里。”   声音徘徊在她身前,黎非四处打量,屋子里依旧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愕然:“哪里?”   “这里啊蠢货!”   声音似乎从油灯后传来,黎非不可思议地挪开油灯,只见桌上蹲着一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小狐狸,两只绿豆似的眼睛惨绿惨绿的,却充满了灵性。狐狸虽然一点小,却昂首挺胸,脑袋仰得高高的,姿态十分高傲。   黎非惊呆了,这、这小小的狐狸是怎么回事?   “……你果然是那只狐妖!”她叫起来。   先前她只是怀疑,现如今见到他的模样,她才彻底认定他就是那只狐妖,为什么?他附身于她,却没一个仙人发觉?不不,现在问题更复杂了,他的声音那么沙哑,她以为会是个面容冷峻的严厉老者,可……这玲珑娇小憨态可掬的模样是搞什么!   白色小狐狸鄙夷又傲然地看着她:“无知蠢货!我乃传说中的九尾狐!可不是普通的狐妖!”   黎非眼怔怔看着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体,恐怖又美丽的九尾狐变得跟拇指一样大,反而无端端生出一股可爱劲,连那九条尾巴都像九坨小棉球似的,他还偏偏把脑袋仰那么高,摆出渺视众生的模样来。   “噗——”她实在忍不住,一下轻笑出声,笑完又赶紧捂住嘴。   “无礼的东西!”他火了,眼睛瞪得溜圆。   “抱、抱歉……”黎非竭力忍住笑意,“你……这么小。”   她记得那天在青丘,他可是十分巨大的。   他灵性的双眼微微眯起,声音里有一丝懊丧恼怒:“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妖气,能让你这寄宿体看见都不错了!其他人是见不到的!”   “寄宿体?”这三个字听起来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淡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化作你的一根头发。”   头发?!黎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想到自己的头发里有一根是狐妖变的,她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奇怪。   “不用这么惊讶吧。”他又开始不耐烦,“要救我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不然我无法附身。”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她当时明明只是吓傻了吧!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可以附身了,你心里是想救我的。”   黎非不由默然,或许他说得对,在他对自己露出哀求眼神时,她就已经想要救他了。她所见过的妖物,眼里全是浑浊一片,既无灵性也无神智,他是她遇见的第一只会说话,眼里充满灵性的妖物,而且,当时他受了极重的伤。   “为什么那些仙人要追杀你?你做了许多坏事吧?”她下意识就把妖当做坏的一方。   狐狸傲然眯眼,冷道:“人有人之道,仙有仙之道,妖亦有妖之道,天下事岂能仅仅用好与坏区分?芸芸众生,不过都为欲望与利益奔波罢了!我乃千年九尾狐,小到一根毛发,大到千年妖力,都是仙人所需至宝,利之所趋,人之常情!我若不是遭遇祸祟之年,又怎会妖力被尽数封存,就凭那几个蠢货,平日根本休想动我分毫!我须得找个安全所在恢复被封存在体内的妖力,侥幸竟然在青丘遇到你……海陨降临,想必这也是天意。”   黎非只觉他的话很是深奥,一时不太能理解,不由发起愣来。   狐狸在桌上安安静静地蹲着,忽然它尖尖的鼻子一动一动不知在嗅什么,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黎非摊开手掌:“哦,是我朋友给我的糖果,我没法御剑,先生罚我不许吃饭,他怕我饿着,给我拿了些糖。”   狐狸鄙夷地哼了一声:“这些糖你吃了只会越来越饿,什么朋友这么坏心!你怎么又没法御剑了?对了,方才见你在哭,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速速说来!”   妖就是妖,说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很。   黎非长长吸一口气,她的运气实在不赖,正是绝望的时候,便来个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将自己不会引灵气入体和运转内息,导致无法学会御剑的事说了一遍,一面说,狐狸一面哈哈大笑,最后他狂笑起来:“那帮蠢货!他们那些低等的修行方法,怎么可能给你用!你跟他们不同,你本来就不需要这么麻烦!”   黎非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上次左丘先生的问题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前她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但如今仔细想想,她自己都能发觉异常:不能吃肉,不会被蚊虫叮咬、不惧怕瘴气妖气、修习截然相反的吐息法……她和其他人差别太大了。   她到底……是什么?   他高傲地冷哼一声:“这你不需要管!壳还没脱的奶娃娃,你只需要知道那些修行方法你根本用不上就行了!好了,我的时间不多,每十日能清醒不过一二刻,废话少说,我要传授修行之法了,你听好——”   黎非原本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他完全不想谈的样子,她不得不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听他讲解。   第十七章 日炎 二   普通人的身体像一只空炉鼎,引天地灵气入体后,就像在炉鼎内炼丹,从而引发各种仙法玄术。天赋越好的人,炉鼎也越优秀,像是可以练出无数灵丹妙药一般,他们可以修得无数高等仙法;天赋一般的人,就像不要妄想用普通的炉鼎练出灵药一样,天赋决定了他们炉鼎的质量,拼尽全力未必能成,甚至有性命之忧。修行一事,原本就无所谓公平。   这些都是师父曾经告诉她的,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天地灵气,师父就摸着她的脑袋叹气:你没天赋,不必再勉强。   黎非捏着一枚水行咒符,凝神闭目,将全身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双目上,这是九尾狐教她的据说是“最简单”的方法。   片刻后,再睁眼,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她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每一道风,每一棵草,都仿佛充满了活泼泼的气息,莹莹絮絮,可见又仿佛不可见,一切都微妙不可言说。   对面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树,她甚至可以望见它细密繁复的脉络,从地底延伸到树冠。   水行咒符在指间散发出惊人的寒气,黎非下意识地对着大树将咒符射出——符纸像离弦的箭一般疾射,“啪”一声贴在一棵树上,寒光乍现,大树一瞬间从上到下都被千层寒冰包裹住。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体内那些看不见的奇经八脉里像是有温水在荡漾,全身无数的毛孔仿佛在呼吸,不停有温暖粘稠的东西被呼吸进经脉中——从没有过的感觉,却并不难受,不过片刻,这异样的感觉很快又消失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不是没天赋,她只是……与他们不同。   “炉鼎一说有些意思,但你师父也是个蠢货。常人的炉鼎是空的,自然需要引灵气入体再加上吐息运转这些愚蠢的步骤,你的炉鼎出生开始便是满的,已经装满东西的炉鼎还怎么塞东西进去?何况,你的灵气只要有消耗,身体自己就会吸取灵气为你填满。哼哼,这些蠢货……真是暴殄天物!有眼不识货!”   狐狸昂首挺胸蹲在她肩膀上,滔滔不绝的样子比那个胡嘉平显得更有些先生样。   黎非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株被层层寒冰冻住的大树,他的话让她很在意。   “那个……什么叫暴殄天物?怎么又有眼不识货了?”她憋不住问出来了。   狐狸淡道:“问这么多干嘛?反正你忧心的事都解决了,小小年纪,想太多当心短命!”   他怎么这么恶毒?这是诅咒她?黎非伸出手指,想偷偷弹他一下,冷不防他的身体忽然如烟般散开,倒把她唬了一跳。   “我已到极限,须得再睡十日,下次醒来再见到你哭鼻子的孬种样,就把你头发都拔了!”   他的声音也像烟一样渐渐散开,变得渺然。   黎非急道:“等一下!请问怎么称呼你?”她总不能继续叫他“老先生”吧?   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姑且叫我日炎吧。”   为什么是“姑且”?她等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估计是真去睡了。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咒符,再看看被冻住的大树,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瞬间攫住她的身体——她会了!那些从前怎么也用不了的咒符,那些怎么也运转不了的内息,原来一切是这么回事!   她到底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她已经懒得想那么多了。日炎说的对,小小年纪,想太多会短命,她现在只要高兴就行了。   黎非狂奔回房,一把拽下墙上的石剑,再度转身,冲进茫茫夜色中。   天快亮的时候,孩子们照旧聚集在弟子房的空地上,百里歌林找了一圈没见着黎非,有些着急:“黎非还没来吗?昨天她肯定是没吃晚饭!修远,你们住一个院子,你没见着她?”   雷修远道:“我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定,好像一点也不关心,百里歌林不快地看着他:“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黎非?”   雷修远淡道:“你很吵。”   “……你说什么?”百里歌林惊呆了,这个人是雷修远吧?他刚才说了什么?这是雷修远会说的话么?   雷修远漠然转身:“你又不是聋子。”   后面叶烨跟百里唱月飞快跑来,叹道:“都找过了,千香之间和附近的几个院子,黎非都不在。”   百里歌林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怔怔地看着雷修远,半晌,她才突然回过味似的,登时火了:“亏你一天到晚大姐头大姐头的叫,有事就要她给你出头,她出事你就一点不关心!我至少会去找她!我会问她!你呢?!”   众人都被她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一跳,叶烨愕然:“你干嘛突然发火?”   雷修远吓得眼眶都红了,大颗的眼泪在里面滚来滚去:“我……我只是……大姐头那么强,我能帮她做什么?”   百里歌林见着他一付要哭的懦弱样,气得火冒三丈:“你装这个样子给谁看?!刚才你是怎么说的?!”   雷修远抽泣起来,哭得哽咽难言,叶烨一时摸不透他们吵架的缘由,只得上来打圆场,将他拉到身后,劝道:“好了,你跟修远这样吵吵嚷嚷有什么用。”   百里歌林怒得脸色通红,一向口齿伶俐的,这会儿却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明雷修远这个两面派的事,他哭得好像死了爹,旁边不明真相的人个个指指点点,搞得她是个欺负人的泼妇一样。   胡嘉平的声音忽然又在身边响起:“一大早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孩子们都吓了一跳,这先生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胡嘉平环视一周,眉梢微扬:“咦,有个人没来。”   百里歌林登时顾不得跟雷修远生气,急道:“她马上就来了!”   胡嘉平不理会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是昨天那个学不会御剑的小丫头吧?唔,今天还学不会的话就是一顿饭四十两银子,加上她又迟到,五十两一顿,她家里肯定很有钱吧?”   “喂!”百里歌林只觉不可思议,“你不要乱说啊!怎么能这样罚钱!”   “为什么不能?”胡嘉平无辜地看着她,“书院可不会白养米虫。”   “你怎么说话这么难……”百里歌林愤怒的声音被叶烨捂回去了,他低声道:“跟先生吵架,你疯了?冷静点,抬头看看。”   她不由抬头,只见轻纱般的云雾中,一点金光急速流过,不过眨眼工夫,便近得可以看清轮廓了,剑上站着个人,白衣服红裙子,又瘦又小,似乎正是姗姗来迟的姜黎非小姑娘。   胡嘉平眯起眼,哦了一声,她飞得好快,这种速度跟寻常仙家门派里的正式弟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再一个吐息的工夫,剑已落在岛屿上,黎非利落干脆地跳下来,一只手捏着个大纸袋,另一手拿着一粒吃了一半的包子,脸颊上还沾着碎屑。轻薄柔软的红裙被她粗鲁地掀起来拴在腰上,裙子下露出中裤来,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夜没睡,眼睛通红的,头发也乱糟糟。大概是饿坏了,她狼吞虎咽地吃,连剑都没工夫收,它就这样悬在她身后。   “……我没迟到吧?”好不容易塞下一只素包子,黎非问得有点小心,北面岛屿上食肆一直没开门,她等了好半天,饿得都快前心贴后背了,终于等那些长着绿鳞片的女妖怪们开了门,她抓了一袋素包子就跑,不过看上去好像还是稍稍迟了。   胡嘉平偏头想了想,俊俏的脸上露出个俏皮的笑,淡道:“没迟到,刚刚好。”   这是包庇!纪桐周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不就是一晚上学会了御剑么!明明迟到了,先生居然包庇她!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要是迟到的话就是十两银子一顿,还连罚三天,太可怕了。   “黎非!”百里歌林激动坏了,冲过去一把搂住她,“你吓死我了!一夜没睡练御剑吗?眼睛都红了!”   黎非揉了揉眼睛,摇头:“没事,我不累。”   她把纸袋递过去:“我刚拿的包子,还热呢,你们吃吧。”   百里歌林松了一口气,替她把脸上的碎屑掸掉,笑道:“你跟个野小子似的,裙子怎么能掀起来,别人都看到啦。”   裙子里还有裤子呢,黎非低头看了看,她不喜欢穿裙子,御剑的时候它老是贴身上,要么就是扬起来,碍事死了,像以前一样多好,穿着师父改小的衣服,头发盘上去,利落干脆。   雷修远怯生生地走过来,这孩子眼睛水汪汪的发红,刚又哭了?   “大姐头,”他轻声叫她,“你会御剑啦,恭喜你。”   黎非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一大早你怎么又哭了?”   雷修远勉强笑了笑:“今天我起迟了,没来得及找大姐头,我错了,大姐头别往心里去。”   百里歌林怒视他,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了。   黎非见这架势,估计歌林跟雷修远闹别扭了,她不会劝,只能拍了拍雷修远的肩膀:“吃包子吧。”   雷修远幽幽道:“昨天我应当想到给大姐头偷偷带些吃的,毕竟歌林叶烨他们离得远,我和你住得最近……”   “喂!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吗?!”百里歌林火了,“你敢不敢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在这里跟大家重复一次?!你这样挑拨离间有意思吗?”   雷修远啜泣着抹起眼泪:“歌林你别发火……我错了……”   黎非完全搞不清楚情况,这边百里歌林气得脸胀得通红,那边雷修远又哭得烦死了,她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好在万能的叶烨又过来打圆场:“歌林,你今天火气怎么那么大?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该这样说。”   “你是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他刚才那个样子……哭哭哭!你以为装可怜一天到晚掉眼泪大家就都会帮你啊?!”   百里歌林简直找不到话来描述方才的雷修远,跟现在的他根本是两个人,可现在他哭得如丧考妣,她这个样子完全像是个恶女人在欺负人。她一口气堵在胸口,简直如鲠在喉,一时气得手发抖,一时又深恨其他人看不穿真相,最后,她把手一甩,直接走了。   百里唱月盯着雷修远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这是第二次了。”   什么第二次?黎非一头雾水,可是没人给她解释,百里唱月追上了百里歌林,揽着她,两人慢慢走远了。   叶烨朝黎非使个眼色,要她安抚雷修远,他自己跑去追百里歌林。   黎非无奈地看着雷修远,他眼睛红红的,委屈又怯弱的模样,进了书院他还是没变,就算个子长高了,容貌秀丽了,他好像还是陆公镇初见的那个小乞丐一样,甚至变本加厉,比以前更爱哭更懦弱了。   “修远,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她坐在地上,拍拍草地,示意他也坐,“你和歌林说了什么?”   雷修远哽咽着嗫嚅:“没、没什么……他们怪我没关心大姐头。”   就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黎非叹了口气,半天说不出话。   “我和大姐头住得近,应当照顾你的。”他抽泣,“歌林骂我骂得对,他们毕竟住得远,一时顾不到那么多。”   黎非越听这话越有些不对味,她歪头静静看着雷修远,也不说话。   他还在说:“只是我心里一直觉得大姐头那么强,我也帮不上什么……”   “为什么总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黎非打断他的话,“你有天赋,有朋友,还进了书院,已经比无数人都强了,甚至比我还强。”   雷修远急忙摇头:“我怎么比得上大姐头!”   “你总是这么说,我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厉害的。”黎非望着他,“我师父说过,真正厉害的人,也不会需要被别人这样追捧,满足感不是通过被人追捧获得的。”   “……可是在我心里……”   “你心里应该清楚自己的天赋。”黎非打断他的话,“你周围什么都在变,你却始终一成不变,是你自己不想变。”   雷修远沉默了,他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只是不说话。   “老实说,我根本没照顾你什么,我不喜欢被你捧那么高,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大家是平等的。”   雷修远低声道:“你……不喜欢被人夸被人崇拜么?”   黎非想了想:“我喜欢啊,可我要不停提醒自己那些是假的,假的如果当成真的,才真的要完蛋了。”   雷修远似乎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过了好久,他才轻声开口:“说得真好听。”   “嗯?”她偏头,“你心情好点了?去和歌林道歉吧。”   “不,”雷修远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声音淡漠,“我走了,不玩了。”   黎非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他怎么了?她说错什么了吗? 第十八章 雷修远   胡嘉平这个不负责的先生继续找了个树荫下闷头睡大觉,孩子们的修行如何,他一概不问。   今天的情况比昨天好很多,已有将近一半的人可以慢慢飞遍整座雏凤书院了,能飞远的孩子个个都飞到别处玩去了,百里歌林还在咬牙切齿地在弟子房上方歪歪扭扭地飞,飞得还不如昨天稳。   “气死了!”她索性从剑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地上,“没办法集中精神,都是那个雷修远!”   叶烨心不在焉地御剑停在她头顶,四处张望。   “叶烨,你在看什么?下来跟我说话啊!”百里歌林拽了拽他的衣服。   叶烨叹着气摇了摇头:“你当前最重要的事根本不是管他,而是赶紧把御剑学会,你想每天花钱买饭吃?”   百里歌林脸色阴霾,答非所问:“以前怎么不觉得他那么阴险!我还以为他是个温和的好人呢!”   叶烨沉吟道:“最初见到他,我便发现他天赋惊人,当时只是奇怪为什么有这种天赋的人会如此软弱,我曾想,或许这就是他的性格……”   百里歌林默然片刻,道:“原来,他也是高卢人,要不是姐姐刚告诉我,我完全没发现,他一点口音也没有。”   “啊,”叶烨点头,“唱月曾与我说过,怀疑他是礼部侍郎雷大人的孩子……如果是,他应当认得我,但他始终没说破。他这个人身上疑点与违和的地方仔细想想,有太多了。”   百里歌林咬牙切齿:“他真能装!装成一付惨兮兮的软弱样子!太可恨了!”   她见叶烨始终四处张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由奇道:“你怎么了?在看什么?”   叶烨赧然一笑:“唱月不知去哪儿了,方才还在的。”   百里歌林翻他一个白眼:“你就知道姐姐!”   雏凤书院的藏书塔在最高处的那座浮空岛上,现在大多数弟子还飞不到这里,岛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仙鹤在悠闲地绕着塔前的莲花池打圈,池中白莲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随风轻轻摇摆着。   百里唱月御剑飞上浮岛,甫一落地,便见到了扶在白石栏杆上看花的那个少年,她上前一步,正要说话,他却先开口了:“来兴师问罪么?”   百里唱月淡道:“你也知道有罪……为什么突然不装了?”   雷修远轻轻笑了一声:“虽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既然已被你看穿,就毫无乐趣可言,正好我也有些玩腻了。”   “玩腻了?”百里唱月沉吟片刻,“我有事要问你。”   “哦?”   百里唱月凝视他:“雷修远,你是高卢国的人,是雷大人的孩子,对吗?”   他鼻子里发出一个类似笑声的声音:“你是猜的?还是姜黎非告诉你的?”   “有一半是猜测,另一半是我对你有印象,高卢尚未灭国时,我应当见过你一次。”   他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   “你一开始就认出叶烨了。”百里唱月又道。   雷修远声音淡漠:“是啊,我一开始就认出他是高卢国三皇子,那又怎么样?”   “直到一年前,叶烨还在被吴钩的人追杀。雷大人是个嫉恶如仇的铁血男儿,他的孩子不该为他留下污名。”   雷修远抬头瞥了她一眼:“你说话真会夹枪带炮……怀疑我为吴钩办事?你们的事我不感兴趣,天下也不是只有吴钩与高卢。”   百里唱月沉默片刻,又道:“刚开始遇见你时,我就发现你不对劲。被人打,哭得快要断气,你的心跳却始终平静,你根本不害怕,你是装的。”   雷修远终于有了些兴趣似的,浅浅一笑:“哦?你的听觉似乎很灵敏,怪不得被你发觉了。”   “是的,”她盯着他,“很多时候你在哭,心跳却非常平静,我曾以为我想多了,不过,前天在小棒槌的院子里,我听见你挑衅小王爷,你是故意的,为什么?你本领这么强,为什么要小棒槌替你出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为什么找上她?”   雷修远剥了莲花的花蕊丢在池中,冷笑:“我为什么要回答?”   “因为她把你当做真正的朋友,你欺骗了她。”   他忽然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花蕊一把全抛进莲花池,淡道:“我烦了,你走吧。”   百里唱月默默看了他半晌,轻声道:“你这样……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你得不到任何真心。”   她御剑回到弟子房,老远就见到百里歌林踩着剑歪歪扭扭地在弟子房上方飞着,叶烨跟黎非一左一右护着她。   “姐!”百里歌林抬头忽然见着她,一开口灵气就泄了,石剑再也无法悬空,直直坠落下来,好在黎非拽了她一把,这才没摔个狗吃屎。   “你跑哪儿去啦?叶烨都急死了!”她故意戏谑地笑,把叶烨推到百里唱月面前,“好啦,人来了,你看你刚才神不守舍的样子!”   “鬼丫头。”叶烨不爽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略担心地看着百里唱月,“刚才是去找修远?”   百里唱月点了点头:“嗯,他什么都知道,不过看样子似乎与吴钩没什么牵扯。”   “别老提那家伙了!”百里歌林对他余恨未消,“我气得到现在都没法飞呢!”   叶烨板着脸道:“你飞不起来跟修远没关系,是你自己不专心。”   黎非见他们一会儿提到雷修远,一会儿又提到吴钩,不由奇道:“你们在说什么?修远怎么了?”   百里唱月想了想,道:“说给你听也好,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曾怀疑雷修远跟吴钩国有关系。”   黎非吓一跳:“不会吧!”   “我与歌林是高卢贵族百里家的女儿,从小修习舞技,百里家被吴钩国灭门后,我带着歌林逃出来,四处卖艺为生。叶烨是高卢国三皇子,高卢被灭后,他一直被吴钩国的人追杀,直到一年前遇到我们。我们三人互相扶持,躲避吴钩的追杀,一路向东,最后来到越国境内才暂时安全了。刚好那时雏凤书院要开始初选,我们三人便赶到了陆公镇,这是遇到你和雷修远之前的事。”   黎非又被吓一跳:“叶烨是皇子?!”   她忍不住望向叶烨,虽说一直觉得他气度不凡,但也想不到会是皇子,那岂不是跟纪桐周差不多?都是皇族的人,怎么一个天一个地呢!   叶烨苦笑:“早就不是皇子了,高卢被灭我才七岁,为了逃命,连姓名都改了。当年吴钩一直对高卢虎视眈眈,高卢早有警觉,奈何皇族中一直没有发现有灵根的孩子,直到我出生。可惜终究迟了一步,我还未来得及成仙人,高卢已被灭。七岁的孩子纵然有灵根,天赋上佳,也敌不过百来个武将,更何况对方还有仙人坐镇。当年追杀我的人里,有仙家门派的弟子,差点死在他们手上。”   “是因为你有灵根所以一直追杀你?”黎非只觉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听起来却惊心动魄,七岁就开始逃亡,整整四年,那是怎样的地狱生涯?   叶烨点头:“斩草要除根,吴钩仰仗的是龙名座五丈山的新长老宗权,一旦皇族有仙人可以成为仙家门派中的高层人物,便是扬眉吐气之时。我与唱月姐妹千辛万苦来到雏凤书院,只为成仙。复国我早已不想,但宗权却一定要除。”   这是他们三人第一次与她说自己的事,这其中竟然隐藏了如此多的秘密与血腥,黎非忽然醒悟,他们肯与自己说出这些,便说明他们真的把自己当做可以交心的性命之交了。   她心中一热,低声道:“我也来帮忙。”   百里歌林握住她的手,笑道:“帮忙的事以后再说,咱们才刚进入书院呢!一年后各大门派来甄选新弟子,入了正式的仙家门派,才算真正迈出第一步。”   她叹了口气:“眼下果然还是先把御剑学会才是最要紧的。”   叶烨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终于明白了?快上剑,继续吧。”   他领着百里歌林继续练御剑去了,黎非见百里唱月似乎欲言又止,不由问:“唱月,这些事,跟修远又有什么关系?”   百里唱月望着她,轻道:“小棒槌,雷修远是个很危险的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危险?雷修远?黎非惊得反而笑了:“你怎么会这样说?”   “他潜力非凡,只怕是今次雏凤书院弟子中名列第一的,我曾怀疑他与吴钩有染,但如今已确信他们并无关系。只是,这个孩子给我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言一行都是作伪,不知所欲为何,你还是小心点。”   百里唱月甚少会说这么多话,看她的神情也不像是开玩笑,更何况她的性格大概连玩笑是什么都不知道。   黎非不由陷入沉默。   回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深思过雷修远的事,他看上去懦弱无能,二选表现也平平,可黑纱女也说过,今年二选是有史以来最难的,选出的十八名弟子皆为人中龙凤。她自己姑且不论,叶烨三人,纪桐周与郡主,还有其他那些她还没熟悉的孩子,哪一个没有傲骨?就连纪桐周的那些狗腿子们,平日里也是端着架子极为高傲的。   一个人有没有能力,他自己应该最清楚,比常人强大的灵根,巨大的潜力,从小就傲视世人,这样的人不该软弱。   为什么独独雷修远与众不同?甚至他们谁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从一见面开始,他就一直是以弱者的形象出现,遇到事只会哭,缩在她身后大姐头大姐头地叫着,让他们忽略他也过了初选二选的事实。   她忽然又想到二选时,被雷修远杀掉的那几只小妖,个个都死得干脆利落,可见下手之人是如何的心肠冷酷毫不留情,过后他一直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让她听见了循声而去……难道说,他早就发现了她,故意做出声响引她过去?   黎非越想越是心惊,雷修远身上隐藏的一切她没有深思过的违和点,此刻一一浮现。   他是装的吗?为什么?   她不太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不过我看他日后大约也不会再与你我亲近,或许是我多虑了,你最好心里有个数。”   百里唱月语毕御剑而去,留下黎非在原地发呆,回想与雷修远相遇以来发生的一点一滴,只觉惊心动魄。
第十九章 谎言 一   第二天还未完全过完,十八名弟子,已经每个人都可以从南面的弟子房稳稳飞到北面岛屿上了,虽说有快有慢,但仅仅两天时间便有如此成果,今年的弟子果然与往年不同。   一直藏身树上待命的黑纱女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忽听树下传来一阵阵香甜的鼾声,她无奈地从树影中探出头,只见被请来教导弟子的胡嘉平先生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知做着什么梦,笑嘻嘻地流着口水。   旁边走来一个小女弟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伸出根指头戳戳他,说道:“先生?先生啊!大家都会飞啦!你快醒醒吧!”   又戳又叫弄了半天,胡嘉平只是笑眯眯地翻个身继续睡,黑纱女实在看不下去,手指微缩,将一团光点弹向他的额头,他疼得一颤,立时醒了。   “嗯……?”胡嘉平迷迷糊糊地捂着额头四处张望,“谁打我?”   女弟子见他终于醒了,立即道:“先生,我们都学会御剑了,请你看下。”   胡嘉平看看天色,离天黑估计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这么快都会了?他懒洋洋地打个呵欠,起身拍了拍灰,跟着女弟子走了几步,忽然飞快转身,朝身后巨树的树顶望去。   黑纱女将垂落树干上的黑色纱裙轻轻拽上去,整个人缩在树影中,动也不动一下。   冷不丁他突然笑了一声,悠哉悠哉地开口道:“阿慕?终于不躲着我了?”   “啊?先生你在说什么?”一旁的小女弟子皱眉反问。   他只是笑,却不说话,此时空地上弟子们都已来齐,却没一人站在地上,个个御剑飞得高高地,像是用这种高高在上又沉默的态度抗议这位不负责的先生。   胡嘉平“哦”了一声,难得赞许起来:“不错啊,学会御剑至少饿不死你们了。”   ……饿不死……孩子们实在对他无话可说。   “既然都已学会御剑,明天开始,就可以提前进入正式修行了……嗯,我看看,三人一组就挺好。”   他从怀中掏出修行课的安排簿子,一阵乱翻,忽然提高了嗓子叫道:“阿慕!八月修行提前一天,三人一组进行基本修行!人员你分一下!”   他在对谁说话?孩子们面面相觑,阿慕是谁?   弟子房庭前一株巨树上,骤然响起黑纱女冰冷却娇嫩的声音:“我知道了。”   黑纱女叫阿慕?众人一片哗然,她什么时候来的?还是说她一直躲在树上待命?   胡嘉平笑吟吟地抱着胳膊,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这些小鬼头可以滚蛋了!”   ……说话真难听!孩子们鄙夷地绕过他,纷纷往弟子房方向走,没走几步,便听他在后面又叫:“你还敢跑!阿慕,这次看你往哪儿跑!”说罢他又化作一道狂风,呼啦啦地不见了。   百里歌林哼哼一笑:“这个胡嘉平肯定是喜欢黑纱女阿慕!可惜黑纱女不甩他!活该!”   黎非奇道:“你怎么知道?”   百里歌林一付“我什么都懂”的模样,笑道:“你没听他说么?黑纱女一直在躲他,肯定是看不上他那种流里流气不可靠的样子啦!除非瞎眼了才会看上他。”   黎非更奇怪了:“为什么流里流气不可靠就是瞎眼了才会看上他?”   这个胡嘉平是无月廷什么什么真人门下的亲传弟子呢,虽说不晓得跟普通弟子有什么区别,但感觉应该更厉害的样子。对了,他是无月廷的人,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得大师兄,得找个机会问问他……   黎非想着想着就走神了。   百里歌林还在长篇大论她的渊博知识:“肯定看不上啊,世上的姑娘大多都想要个安稳的归宿,一心一意稳重可靠的夫君,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这个胡嘉平说话难听,态度轻浮,连衣服都不会穿,难看死了!怎么可能有女孩子喜欢。”   黎非有些佩服地望着她:“歌林,你懂好多。”   她从来也没想过她说的这些事,与其说是想不到,不如说是脑子里根本没这种念头,什么男女之情啊喜欢啊归宿啊,那些好像是大人的事,他们还是小孩子,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好男人要从小就开始寻找培养。”百里歌林感慨地拍拍她的肩膀,“快十一岁啦,应该早点考虑这事,不然等再大一点,男人们就更坏更不好管了。黎非,你回头好好打扮下自己,看书院里有没有合眼的,虽然叶烨是最好的但他已经是我姐姐的人啦,你换个吧。”   旁边一直无言以对的叶烨终于有了反应,一指头敲在她脑门儿上,开口:“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人小鬼大。黎非你别理她,当心被带坏。”   “我最近一直在努力观察书院的男孩子。”百里歌林逃离叶烨的魔掌,朝黎非挤眉弄眼,“有个姓赵的好像挺不错的,看上去单纯不解世事,肯定不会像叶烨这样总拧我脑袋!”   姓赵的又是谁?黎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书院里其他孩子她几乎都不认识,也没接触过。   “反正我决定啦,一定要找个自己最喜欢的。”百里歌林笑着拉起黎非的手,“黎非,你也找个吧。”   “呃?我、我就……我还是算了……”黎非急忙拒绝,一扭头,忽然瞅见雷修远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叫他:“修远!”   他好似没听见,一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黎非犹豫着想要追,却被人一把拉住,百里歌林道:“别管那两面派了!走,咱们去北面看看有什么吃的。”   她不由分说,拽着她御剑朝北面岛屿去了。   弟子房的庭院里寂静无声,大部分的孩子都去北面岛屿的食肆吃饭了,纪桐周静静望着院墙上垂下的紫藤花,他的心情不太好,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虽说他今天很快也学会御剑了,飞得不比那群叫花子差,可说到底,他还是被压了一头,没人家学得又快又好。   他向来自负天纵奇才,在越国皇族中也是备受宠爱,族中虽然有灵根的人不止他一个,可从小到大他永远是最强的那个,即使在参加雏凤书院选拔的弟子里,他也自信自己是最强的。   可这种自信,在参加雏凤书院的初选以来,就开始渐渐崩坏。   比打架,他发觉自己打不过姜黎非;比御剑,他居然连那个一天到晚哭的无能乞丐也不如。   他身份高贵,从府上的仆从侍女到百官大臣的儿女,甚至各位诸侯国的郡主王子,都对他敬爱有加,到了书院,跟两个叫花住一起也罢,其他弟子居然没人理他,他们宁可跟叶烨他们说话,也不看一眼自己,跟在身边的人只有兰雅郡主跟狗腿子——他曾经自负的一切,都在慢慢离他远去。   骄傲的小王爷一时不能接受这种落差,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狗腿子立即上前宽慰他:“王爷,刚来书院没两天怎么就叹气?要不咱们先去北面用膳吧?人多也热闹些。”   狗腿子之二冷笑起来:“王爷又不缺钱,何必去北面与那些下等平民聚在一处,反倒脏了他的衣服!依我看,就在弟子房用膳吧,与兰雅郡主在一处,倒也清雅些。”   纪桐周冷眼看着身边的狗腿子奉承阿谀,要在平时,他心情会很好,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反倒越发烦躁起来。   他们这些人里,又有几个是真心对自己的?或许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王爷身份吧?这些人从小就被选拔出陪在自己身边,都是平民里资质上佳的孩子,父母也因此得到大笔的钱财与高贵的地位,假如……假如有一天,自己不能够成为支撑越国皇族的有力支柱,还会有人在乎他吗?   纪桐周有些惶恐,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可每次都只是刚想起就立即丢在脑后,到现在他也不愿深思这些问题。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自己或许没有那么强悍”这件事,他不允许自己承认,他会是最强的,一定是!   院门被人轻轻打开,轻盈优雅的脚步声渐近,书院弟子里能有这种礼仪姿态的,只有兰雅一人,纪桐周不用回头都知道来者是她,她裙角上有兰花的幽香,混杂在薜荔藤蔓的清凉香气中,独一无二。   “王爷,您还不用膳么?”兰雅郡主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时辰不早了。”   纪桐周愣了一会儿,忽然道:“……不如,去北面岛屿看看有什么吃食?”   兰雅郡主漂亮的小脸顿时一暗,勉强笑道:“王爷,兰雅从未与庶民共食。何况王爷身份不同,去那种地方,只怕玷污了您的清贵。”   纪桐周默默颔首:“……走吧,进屋用膳。”   “王爷先请。”兰雅后退一步,半弯腰等他进门。   标准的礼仪,毫无瑕疵的动作,跟其他弟子的随性恣意比起来,他们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院门忽然又响,却是雷修远一个人回来了,纪桐周见到他,心里便一阵阴郁烦躁,昨天他御剑而飞,压了自己一头的事又回到脑海里了。   他眉头一蹙,径自推开门,正要进去,一旁的兰雅忽然怯怯开口:“王爷……”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回头,却见自己身边的几个狗腿子不知啥时候过去拦住了雷修远,他们大概是看他情绪不佳,便想找这个窝囊的乞丐替自己出口气。   “喂!谁准你进来的!”狗腿子之一张开双臂一拦,嚣张地大声道:“我们王爷要用膳了,臭叫花进来饭都要变臭!快滚!”   雷修远淡漠地看着他们,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众人以为他吓傻了,不由更加得意,一人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叫你滚啊!再不走就揍你!”   本以为这小叫花跟以前一样一推就倒,然后嚎啕大哭,谁知今天他推了两三次,他却动也不动。   “闹什么!”纪桐周皱眉喝止,他今天没心情闹腾,“都给我过来!”   狗腿子们不甘不愿骂骂咧咧地又推了雷修远一把:“王爷今天开恩了,你滚吧!”   冷不防其中一人的手腕忽然被抓住,对方的五指像铁钳一样,疼得他登时怪叫起来,定睛一看,抓他的人居然是那个又窝囊又懦弱的叫花子。   雷修远眉头紧皱,森然道:“正巧我心情不爽,你们就让我解解气吧!”   语毕,只听“咔”一声,被抓住手臂的男孩登时脸色煞白,捂着胳膊滚在地上,老半天才发出惨叫声——他的手!手腕好像要断了!   第二十章 谎言 二   凄厉的惨叫令院中所有人骤然变色,狗腿子们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面门被人重重踹了一脚,霎时间头晕眼花,个个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纪桐周惊呆了,他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着雷修远一脚撂倒一个,一眨眼将他的狗腿子们踢翻在地,他张开嘴,似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刻,雷修远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居然朝自己这里走来,兰雅郡主吓得惊叫一声,缩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   纪桐周挡在她身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雷修远没理他,与他擦肩而过,看样子竟是打算像没事人似的回自己屋子。   纪桐周登时火了,怒道:“站住!你打了人,还想装没事?!”   雷修远还是不理他,他一时忍不住,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拖,冷不防雷修远一掌格开,脚下在他膝弯上一踢,他反倒站立不稳摔了下去。   兰雅郡主惊呼着跑过去像是想搀扶,忽然她只觉脖子一紧,被一只手掐住了领口,另一手抓着她的腰带,她连一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叫出来,腾云驾雾般被人扔出了院子,狠狠摔在地上,疼得半天爬不起。   “住手!”纪桐周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怒视他,“男人打架,你居然把女人拖进来!要不要脸?!”   雷修远瞥他一眼,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像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跟姜黎非一个女的天天斗气,你倒是很要脸。”   纪桐周登时语塞,在他心里,大概从来没把那个不男不女的叫花当做过女的,他把心一横,怒道:“她算什么女人!你给我去向兰雅道歉!否则今天我绝不饶你!”   雷修远发出一个仿若轻蔑的低笑,这种态度将骄傲的小王爷彻底激怒了,他吸取教训,再不从背后拽他,快步绕到身前,抬手便要揪住他。   谁知雷修远再一次格开,“啪”一声脆响,纪桐周只觉脸上一麻,竟是被他利落干脆地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把他的傲气跟滔天怒意都打出来了,纪桐周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动作快若闪电,一拳砸在雷修远脸上。   雷修远像是被这一拳打懵了,捂着脸神色阴沉地看着他,纪桐周冷笑起来:“道歉不?”   话没说完鼻子上就被反击了一拳,他大怒,一脚踢上去,两个孩子一时间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先时还颇有章法你来我往,打到后来就全然乱套。   纪桐周早把以前学的拳法都丢到九霄云外了,使劲揪着他粘着他,不管他怎么拆招他也不放手,雷修远被他缠得没办法,估计火气也上头了,两人索性揪成一团,院子里乒乒乓乓全乱套了,站着打完变成靠墙上打,墙上打完变成在地上扭打翻滚,堂堂雏凤书院的弟子间打架,竟与外面凡尘俗世的顽童们一无二样。   纪桐周从没吃过这种亏,更没跟人这样打过架,一会儿怒火攻心,一会儿又热血沸腾,对面这个男孩是乞丐也好是什么别的怪物也好,他已经没脑子再想清楚了,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把雷修远揍翻在地上,惨遭牵连的兰雅郡主早就被他丢在脑后了。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拳头砸在对方身上多,还是对方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多,雷修远的难缠出乎他的意料,两人都不肯服输似的,越战越勇,院子里好像有什么人在喧哗,他们谁也没注意。   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在两人头顶响起:“又是你们在闹事。”   紧跟着哗啦啦一桶水尽数泼在两人身上,纪桐周一个激灵,飘荡九天之外的神魂终于回到了院子里,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特别是脸,疼得皮都要裂开似的。跟他互相揪打的雷修远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的血都流到脖子上去了,他的眼神冷冽又充满鄙夷,像是冰里藏了一把邪火,纪桐周一见到他这种眼神就忍不住又想要挥拳相向。   “给我分开。”一只手插在两人之间,一推一送,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各自后退三步,纪桐周喘着气抬头,发现黑纱女正站在两人中间,院子外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子们。   先前那个被雷修远拧断手腕的男孩已经被人扶起来,他手腕高高肿起,像根紫萝卜,兰雅郡主衣服上全是泥,正低头哭得抽抽搭搭,他的狗腿子们个个鼻血长流,垂头丧气……忽然,他看到了姜黎非,她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屈辱跟愤怒再次充满纪桐周的身体,他倔强地仰高下巴,不服输似的。   “来到书院才第三天,你们已经闹了两次事。”黑纱女的声音漠然,听不出悲喜,“虽然你们不涉及仙法玄术,没有违反弟子守则,但也要受罚。罚你二人今晚不许吃饭。”   “哼!”纪桐周恶狠狠地瞪了雷修远一眼,此时他心底最厌恶的人从姜黎非变成了这个臭乞丐,虽然恨不得再继续上前跟他斗上一斗,可黑纱女必然会再次阻止。   他用力擦了一把流血的嘴角,大步回到自己屋前,泄愤似的踢开门,进屋后再泄愤似的用力砸上门,墙上的灰都被他震下来大片。   黑纱女也不去理他,先看了看手腕肿起的那孩子,道:“骨头没断,脱臼而已,不用担心。”   她一把将那孩子提起,脚下不知何时幻化出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又道:“都回自己屋去,还有你——”她看了一眼雷修远,“对同僚下手不该这么重。”   雷修远露出一丝笑,柔声道:“我知道了。”   这孩子虽然脸上在笑,眼睛里却冷冰冰的……黑纱女默然御剑离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   百里歌林还在震惊中,她轻轻拉了拉黎非的衣服,低声道:“你……你跟这种人住一个院子……他肯定是个疯子!”   黎非没说话,她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大吃一惊来形容了,简直跟天翻地覆一样,之前跟百里歌林他们在北面岛屿吃饭,才吃到一半就听见有人说弟子房那边打起来了,孩子们岂有不爱看热闹的道理,个个都飞回去了。她老远听见动静,一路找过来,才发现是雷修远跟纪桐周打架。   和印象中的雷修远截然不同,打架的那个孩子像一匹凶狠的野兽,面无表情,眼神冷冽,下手既重且狠,这样的情形让他们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连她自己也隐隐有些害怕。   雷修远怎么会是这样?他应该是窝囊并且爱哭的,哪怕他被打得鼻血长流,哭喊着大姐头,都比现在要让她适应的多——虽然她不欣赏懦弱的雷修远,但比这个陌生人要好。   她想起百里唱月的话,雷修远很危险,一举一动都是作伪,要小心他。   那个成天黏在自己身边,又腼腆又柔弱的小男孩,居然真是假的。   “小棒槌,你以后睡歌林那边。”百里唱月淡然开口,“离他远点。”   黎非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眼看雷修远红白交织的身影往院外走去,不知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就追上去了,歌林他们在身后喊了什么她都没注意。   像是听见她的脚步声,雷修远站住了,他捂着脸没回头,只淡道:“……我烦得很,有什么兴师问罪的,下次找个闲工夫听你骂一天。”   黎非偏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修远,我们还是朋友吗?”   雷修远还是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又轻又淡:“我们从来也不是朋友。”   黎非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不是聋子,不要让我一直重复。”他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黎非默然片刻,道:“昨天晚上谢谢你的关心。”   他笑了:“我没有关心你,你这么容易感动……糖你没吃?怪不得早上还能生龙活虎。”   黎非浑身一震,她想起日炎嘀咕的那句话,说这糖吃下去只会越来越饿,给她糖的人肯定不安好心,当时她完全没听进去,此时回想,只觉冷汗满身——他要害她?打着关心的幌子陷害人?!是一时的恶作剧?还是隐藏了什么目的?为什么?   她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半晌,她忽然开口:“……你有什么目的?为什么?”   “无可奉告。”雷修远迈开脚步,慢慢往前走,黎非追在后面,她声音微微发颤:“雷修远!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个解释!我真的把你当朋友!”   这是她快十一岁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大家一起渡过初选二选,互相扶持,互相鼓励,一起进了书院,虽然不知道戏文里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什么样的,可她很珍惜这些朋友,有好东西想分享给他们,他们有困难她就想帮忙一起分担——她不想这段纯洁的回忆被蒙上阴霾,更不愿相信里面充满了虚伪和阴险。   他的脚步再度停下,这次,他终于回头了,目光冷淡却又讥诮:“你想和那个伪装出来的废物做朋友,是因为他可以满足你的优越和施舍感吧?少了我这个窝囊废的衬托,你是不是很难受?”   “你在说什么胡话!”黎非火了,“真好笑,原来你一直这样看我?心里有什么不爽何不大大方方痛痛快快说出来!窝在心里鬼鬼祟祟陷害人,你弱没人看不起你,但你虚伪,才真叫人看不起!”   雷修远厌烦地叹了口气:“你是什么样的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对你没有私人恩怨,我不过受人……”   他倏地住口,很快又叹道:“好了,我已经腻了,别再烦我。”   黎非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她又道:“雷修远,二选的时候你告诉我的那些事,还有鲁大哥,是真的吗?”   他一面走一面淡道:“假的。”   “……我们认识到现在,你说过一句真话么?”   “你猜。”   黎非冷笑一声,再也问不出一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十一章 炉鼎修行   师父曾经说过,人是很复杂的,看人绝对不可以只看表面。有的时候别人对你笑眯眯,面上和善,心里却说不准打着什么坏主意;而有的人不善言辞,却面冷心热,可为知己之交。   这些话,黎非都记住了,却没有理解其中的深意。她一直以为自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这些年,什么都见识过了,其实说到底,她还只是个不太懂人心的十岁小丫头,所以才会被雷修远这样狠狠戏耍一通。   夜已经很深,黎非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最后还是拒绝了和百里歌林同住的提议,此时此刻搬过去,像是认输一样,不管是对纪桐周还是雷修远,她都是问心无愧理直气壮的,为什么要搬走?要搬也该是他俩搬。   她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睡,手都累得抬不起,可就是无法入睡,一念回转,一念升起,全是雷修远的事。他是单纯的恶作剧?还是早就存着恶意想要陷害她?如果不是唱月发现他的小动作,她现在大概还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朋友,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叹了口气,黎非坐起来倒了杯水,睡不着,又无事可做,日炎还要好几天才能醒,夜深了,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干坐在床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渐渐爬上窗棂,撒在了床边,今晚月色如洗,屋内被映得亮如白昼,就着月光她才忽然发觉自己手腕附近似乎有一道破皮的伤口,大概是白天练御剑的时候不小心划的,她没在意,随手搓了搓,指尖就这么搓下一绺薄薄的皮来。   黎非吓了一跳,不就两天没睡觉么!累得脱皮了?!   她一把摞起袖子,却见自己的胳膊完好如初,皮肤光滑紧致,不要说脱皮,就连个小口子都没有,刚才被搓下来的皮难道是个幻觉?   黎非傻傻站了半天,赶紧点亮油灯把床上床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刚才被自己搓下来的皮——难不成真的是错觉?看样子她还是赶紧睡吧,都累出脱皮这种可怕的幻觉了!   隔日她是被一阵阵敲门声惊醒的,百里歌林在门外大叫:“黎非!你还不起?!真的要迟啦!”   黎非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还没睡饱,摇摇晃晃给百里歌林开了门,她揉着眼睛喃喃:“我、我马上好,你稍微等下。”   百里歌林原本没打算进千香之间,谁知门一开,晨风吹过,屋里竟弥漫出一股极和暖极清新的香味,闻之欲醉。她情不自禁走进屋子,四处嗅,奇道:“黎非,你薰了什么香料?好香啊!”   黎非一面用冷水洗脸一面道:“我哪里来的香料啊,是窗外的花香吧。”   “跟花香不一样!说起来好像也不像香料……”   百里歌林循着香气走到床边,最浓郁的香气竟是从她的被褥上散发出来的,她抓起被子放鼻前一顿狠嗅,大叫:“还说不薰香!就是你被子上的味道!”   “那是书院薰的香吧,我像是会用香料的人么?”   百里歌林凑过来在她脖子上闻闻,好奇道:“咦,真的,你身上没那个香味……好奇怪,那是什么香那么好闻?”   “就是花香而已,这屋子叫千香之间,不香喷喷的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名字。”黎非飞快换好弟子服,对着镜子把乱糟糟的头发一通猛梳。   百里歌林见她毫不留情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好像跟它们有仇一样,不由赶紧抢下梳子:“我来吧!你这样拽下去,头发都要给你拽没了。”   她手脚利落地给她编麻花辫,铜镜里映出的黎非的脸,百里歌林凝望半晌,陡然叫起来:“你是不是又白了?你怎么白这么快!头发也黑了!黎非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用了什么美颜的东西?好东西不分享天打雷劈!”   黎非索性翻了她个白眼:“你看我像会用这些东西的人么!”   可她真的白了不少……百里歌林盯着铜镜里那张脸看,像是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昨天她好像还没这么白,刚认识黎非的时候,她简直像个小炭块,黑不溜秋,后来在华光郡和虹鹿车上养了两个月,白了些,可还是偏黑,但今天再看,她已经和快和自己差不多白了,衬着白衣红裙,平淡的五官竟生出些水灵的味道来,如今出去,绝不会有人再把她误认为假小子。   “好啦。”替她编了条粗粗的麻花辫,百里歌林满意地后退一步细细打量,因见她两条浓眉十分显眼,又把她按着坐下去:“别动,今天我非得把你的眉毛修一下。”   她们还能赶上卯时前赶到弟子房空地么?黎非无奈地僵坐着,任由她拿小刀在自己眉毛上刮刮修修。   “黎非,我跟你说,那个姓赵的小子昨天晚上非叫我陪他看月亮,真是一点都不体贴,太霸道了,我觉得他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就是一粗人,我呀,才不喜欢这种粗人。不过跟他住同一个院子那姓吴的男孩好像挺斯文的,讲话也好听,还送了我一朵花,就是个子矮了点,希望他以后能长高。”   百里歌林一面修眉毛一面嘀嘀咕咕讲述着自己复杂曲折而又变化迅速的情史,昨天她好像还说那姓赵的不错,今天就变成姓吴的了,黎非只有干笑:“歌林,你、你真是……那个、感情丰富。”   “才不是呢。”百里歌林撅起嘴,“我只会喜欢一个人,只要我真的喜欢上,就一定喜欢一辈子。”   可是你这样不停地换,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喜欢上?这句话黎非没说出口,她总觉得歌林和姓赵的也好姓吴的也好,根本谈不上什么喜欢,她像是急切地寻找挑选,急着找到一个喜欢的人似的,这种心态她不太能理解,但也不会说三道四。   “嗯,你眉毛形状生得好,不用修太细,把边上的杂毛刮掉就可以了。你看看。”百里歌林把铜镜推到她面前。   黎非随意瞥了一眼,镜子里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平淡无奇的五官,但好像确实白了许多,而且眉毛被修理后,整张脸都显得很干净,比以前好看许多。   “你好厉害。”她赞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像女孩子的自己。   “那当然!”百里歌林得意地把小刀收好,“以前跟姐姐卖艺的时候,妆容发髻都是我来弄呢!”   窗外突然响起叶烨的声音:“我说你们俩,马上就要卯时了,你们打算迟到罚钱么?”   “叶烨来了!”百里歌林笑眯眯地拉着黎非出门,冲他做个鬼脸,“这不来了么!你看黎非,是不是漂亮多了?”   叶烨苦笑起来:“你就会胡闹,快走吧,先生马上要到了。”   百里歌林一路跟着他有说有笑地走,这种笑容,这种声音,这种态度,她对任何男孩子都没有过,只有在叶烨面前才会呈现出来。虽然黎非还没到审美正常的年纪,但她还是觉得,跟叶烨在一起的百里歌林最漂亮。   或许是因为相处如家人的缘故吧……黎非叹了口气,她想起了师父。   弟子房外的空地上,孩子们基本都已经到了,御剑已经学会,那么想必今天开始就要进入正式修行了,大家都很激动,也很期待。修行课的簿子上说,正式修行的第一步是“炉鼎修行”,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把人关在炉鼎里运转内息?会不会闷死啊?   正各自浮想联翩,先生就来了,胡嘉平今天正正经经穿了件白衣,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从头到脚终于有那么些仙家门派精英弟子的味道了,估计是进入正式修行,这位吊儿郎当的先生也终于要拿出点先生的样子。   “今天开始进入三人一组的炉鼎修行。”胡嘉平抽出一沓纸,一面翻,一面难得一本正经地开口,“本来想按照你们的潜质与灵根属性来分组,不过这样太麻烦了,而且测试灵根属性的先生还没到书院……正好你们现在是三人住一个院子,十八人刚好分成六组,就按照这个来分吧。来,住一个院子的人站成一组,快。”   按照住宿院子来分组……黎非一颗心顿时沉下去了,意思是她跟纪桐周和雷修远是一组?这简直是最糟糕的一组啊……她下意识回头,第一眼就望见纪桐周贴满纱布也遮不住的惨绿的脸色,雷修远远远站在后面,只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先生!”纪桐周突然大声打断了胡嘉平的话,“我反对这样分组!”   胡嘉平头也没抬,淡道:“反对无用,要么分组,要么离开,你自己选。”   纪桐周只得乖乖闭嘴,恨恨地瞪一眼黎非,再瞪一眼雷修远,哼一声,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不动弹,等他俩过来。   “你们三个,怎么说?”胡嘉平发现其他人都按照三人一组站好了,就黎非这边三个人各自杵着,动也不动。他今天心情大概不好,皱眉道:“再不站好,都给我走!”   黎非只得朝纪桐周那边挪了几步,跟他隔着老远,也算站一起了,那边雷修远倒是很大方地凑过来了,他跟纪桐周一样,脸上贴满纱布,看不出表情。   “你们虽然个个资质上佳,灵根深厚,但所谓的强也只是相较普通凡人,仙家门派随意挑个普通弟子出来都会比你们强,究其根本,并不是他们资质比你们好,而是你们灵气量不够,你们的炉鼎尚未被开发。”   胡嘉平又道:“仙人引天地灵气入体,运转内息,体内就像有座炉鼎,炉鼎越大,可引的灵气也越多,假如你们现在的炉鼎有茶杯那么大,那我的炉鼎就有……唔,有那座岛那么大。”   他指了指西面最大的那座浮空岛,孩子们登时发出惊讶的低呼声,他笑了笑,继续道:“而真正惊天动地的那些厉害仙人们,他们的炉鼎应当比这座书院还要大数倍。”   比书院还大!而他们的炉鼎,却只有茶杯大小……孩子们顿时敬畏地沉默了。   “知道差距才有干劲。”胡嘉平脚底忽然幻化出一朵小小的白云,托着他轻飘飘飞起来,“跟着我,现在去西面的演武场,正式修行开始了。”   西面岛屿是五座浮空巨岛中最大的一座,其上各种建筑纵横交错,东西南北各有演武场,胡嘉平带他们飞向了最小的那个。演武场铺满白色大砖,呈四方形,东面一条线放置着几十个半人高的石头人偶,人偶身上坑坑洼洼,还有几处裂开了好大的缝隙,想必是之前书院弟子修行时弄坏的。   胡嘉平找了个角落,长袖一挥,地上顿时多了五只小小的竹筐,筐内似乎是一沓一沓厚厚的咒符,据说这种咒符做起来也很费事的,在书院却跟不要钱的废纸一样,随便他们拿。   “现在三人一组,每人上来领金木水火土五种咒符各一百张。”   竹筐轻飘飘地悬浮起来,转个个儿,果然每只竹筐上都写着字,分别是金木水火土。   终于有点正式修行的样子了!孩子们兴奋地上前一人拿了五沓厚厚的咒符,然后呢?炉鼎在哪儿?   眼见咒符分发完,胡嘉平指着演武场东面那一堆人偶,淡道:“三人一组,选一个人偶,今天天黑前,务必将这五百张咒符全用完,一张也不许剩。剩多少,就多少天不许去北面食肆吃饭。”   五百张!众人惊呼出声,一下就明白了他说的“炉鼎修行”的意思,原来不是外在的炉鼎,而是他们体内的那个看不见的炉鼎。五百张咒符用完,对体内的奇经八脉是个极大的负担,第二天能不能顺利运转内息都是个问题,这样的修行不可谓不残酷。   雏凤书院第四天,正式修行开始,孩子们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书院的严苛与残酷。
第二十二章 三人一组   由于强制分组,三人一组共用一个人偶,黎非不得不跟两个最讨厌的人站在一起,纪桐周低头数着自己的咒符,好像里面藏着银票似的,雷修远背着手不知看什么,三人谁也不说话,相比其他组的和谐,这里简直酷若寒冬。   胡嘉平今天偏又摆出先生的架子,一组一组亲自看过来,走到他们这边时,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天黑前五百张,你们是听不懂,还是不会用咒符?唔……所谓三人一组,就是只要一个人没完成,责任连带。”   责任连带!三人一起望向他,意思就是一个人没完成,三人都只能留在弟子房花钱买饭?!三个人互相警惕并挑剔地互相打量一眼,依旧没人说话。   胡嘉平难得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看上去他们简直连一句话都不肯说,怎么其他弟子什么事都没有,偏他们这边事多?上次是这小丫头学不会御剑,好像昨天这俩男孩还打起来了,这会儿脸上还贴着纱布呢!今天又是不肯三人一组做炉鼎修行,真麻烦。   “我数到十,再不开始,以后就一直留在弟子房买饭吃吧。一,二,三……”   他故意数得极快,黎非见势不妙,到底是没钱心虚,她第一个将咒符抛出了,赭色的光芒像一团暖暖的雾,一瞬间包裹住那个石头人偶,竟像是护住它一样。这是土行的最基本属性:防御。   胡嘉平点点头,朝旁边两个难搞的男孩冷笑道:“一个女孩子修行的时候都比你们大方专心,堂堂男子汉心眼比针尖小,想必连这层防御也打不破。”   开什么玩笑!他会打不破这层薄薄的土行防御?!纪桐周恼了,挥手射出符咒,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雷修远也出手了,明亮的火光与璀璨的金光同时在人偶身上炸开,土行防御一瞬间就被撕裂,里面的人偶半边身体被烧黑,另半边却被咒符打得坑坑洼洼快碎了。   胡嘉平笑道:“就这样,继续,回头再让我看到你们只顾自己闹脾气却不专心修行,真的把你们丢到下面禁地里自生自灭。”   真累,他转身走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一组三人,只怕他这个先生要为他们操更多的心……女孩子的情况是忽好忽坏,两个男孩却都是十八名弟子中的佼佼者,偏偏他们还不和睦……会将这三人安排住在一个院子里,想必又是阿慕的恶作剧,这三人有相争之心是好事,这样修行更快,只是相争之心过高,将来恐生不虞……   其他的先生到底什么时候才到书院?他一个人应付这帮小屁孩,好烦啊!   这种修行对黎非来说简直不疼不痒,她的身体随时随地会为她补充灵气,五百张咒符简直一眨眼就用完了,大气都没喘一口,相较同组两个人的略感吃力,她第一次产生了傲视天下的感觉。   一连三天,每天都是五百张咒符,孩子们从刚开始的吃力,很快就发展到轻松完成。毕竟这五百张咒符里,真正要消耗灵气的只有四百张,那一百张木行咒符是用来给他们催发滋生灵气的,连这种程度都没法完成也太丢人了。   就在大家以为炉鼎修行不过如此的时候,第四天,胡嘉平笑眯眯地搬来了更大一号的竹筐,道:“今天继续三人一组做炉鼎修行,一人领一百张木行咒符,其余金水火土四属性咒符各两百张,天黑前必须全部用完。”   木行还是一百张,其他的却都变成了两百张!直接翻倍了!   雏凤书院毕竟是雏凤书院,而修行,也永远不可能轻松惬意,炉鼎修行非但不有趣,反而枯燥乏味,到后来几乎每天咒符的数量都翻倍,而用以补充灵气的木行咒符却始终只给一百张,孩子们体内看不见的炉鼎正在逐渐被雕凿开发,从开始的一天四百张有些吃力,到一天近千张也可以勉强应付,纵然每晚睡梦中,奇经八脉都会剧痛无比,然而更多人是选择咬牙拼命坚持。   到了第八天的时候,每天要用完的咒符变成了四千一百张,金水火土各一千,木行只有一百。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演武场周围咒符威力爆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连续用掉数千张咒符后,大部分弟子已经到达了极限,引灵气入体的速度虽然越来越快,却架不住这样挥霍地用,更何况内息还要不停运转,奇经八脉承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运转炼化,隐隐开始抽痛。   胡嘉平默然看着这些埋头努力的孩子们,作为先生,他很明白,四千张咒符是一个绝对的分水岭,十八个弟子的资质高下,今天就可以一目了然,这不是拼了命的努力就能够完成的任务,一切只靠真正的实力说话。   “扑通”,西北角有个男孩灵气释放过度晕倒在地,引起一阵小小的喧哗,可是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孩子们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事。没一会儿,又有个女孩子也晕倒在地,胡嘉平将两个晕过去的孩子抱到演武场角落——午时还没到,这两个孩子以后也基本无望了。   黎非也正处于十分艰难的状态,刚开始的一天四百张太简单,以至于她以为这个修行对自己来说不算难事,可渐渐地,她终于发现自己吃到苦头了。   四千张对她来说,简直像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她不需要引灵气入体,身体会自动为她汲取灵气,刚开始她明显因为特殊的体质占了优势,可到后期,却渐渐后继乏力。身体吸取灵气的速度永远一个节奏,而她需要消耗的灵气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其他人因为这些天的修行,引灵气入体的速度与灵气量都甚为可观,她却始终一成不变。   体内的灵气已经快要干涸了,黎非粗重地喘息着,极致的疲惫感笼罩着她,灵气耗尽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比任何身体上的疲惫还要疲惫百倍。   她望向身边的两个男孩,纪桐周和她一样喘息粗重,雪白的脸胀得通红,估计也是快到极限了,雷修远虽然面无表情,但额上汗水涔涔,看样子四千张对他们来说都是个艰巨的任务。   纪桐周抛出第两千三百八十一张咒符后,胸口忽然一阵抽痛的窒闷,实在无法忍受,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老实说,他已经到达最后的极限了,后面有好几张咒符都是咬牙强撑着把最后的灵气挖出来才能抛出,可是旁边的姜黎非好像始终能跟上自己的节奏,另一边的雷修远也一次差错没出,假如自己停下来,岂不是说明自己是最弱的那个?这怎么能行!   第两千三百八十二张!他不顾一切又抛出一张咒符,它却没能疾射而出,而是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他的奇经八脉已到极限,再也无法吸纳运转灵气,纪桐周脸色发白,喘着气怔怔看着那张咒符,他真的输给这两个叫花子了?   雷修远不为所动地继续抛出咒符,然而他的那张咒符和纪桐周的一样没能贴在人偶上,而是轻飘飘地掉了下去,他后背已经汗湿,低头看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忽然开口道:“我要休息片刻。”   纪桐周冷笑:“这么快就不行了?”   雷修远没回话,只是看看他,再看看他掉在地上的那张咒符,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纪桐周亦有些自悔嘴快,他从小就不懂什么叫让人一步,从来都是强词夺理的那一方,自来了书院,处处遭到打压,先时愤懑难平,然而他终究不是无可救药的蠢货,渐渐总要认清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之多,凡间不可一世的皇权到了仙家门派,什么也不是,他总要学着做个正经的修行弟子,而不是在越国要风得风的英王爷。   他哼了一声,不再与雷修远计较,双腿盘起,闭目凝神,勉强让到达极限的奇经八脉继续一点一滴地引灵气入体。   感谢老天……黎非松了口气,幸好他们停下了,不然她只怕会和那两个晕倒的弟子一样晕过去。平时没有这样耗尽自己的灵气,她第一次发觉身体吸收灵气的速度是这么慢,完全无法跟上这样高强度的修行,可她又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引灵气入体,没想到第二件修行也给她遇到瓶颈了。   一直坐在旁边运转内息的纪桐周突然开口道:“你们两个,不要拖我后腿,要是谁敢今天用不完四千张,我绝不放过他!”   雷修远闭目凝神,好像没听见一样,黎非却没他这种好城府,当即冷笑起来:“这话该对你自己说,别叫我们陪你在弟子房用膳,你喜欢受罚花钱,自己花去。”   说起来,自从在弟子房吃饭等于惩罚后,这位高贵的小王爷一下子就被扭转了观念,他现在只在北面食肆免费用膳,兰雅跟狗腿子们坚持在弟子房花钱吃,还被他狠狠鄙夷一通。   纪桐周怒道:“哦,我倒忘了,你们两个是穷鬼叫花子!花不起这个钱!”   “有钱也不像那些蠢材浪费在没用的东西上。”   “你说什么?!”纪桐周跳起来了。   “有力气吵架不如早点把咒符用完。”满场巡逻的胡嘉平刚好路过这里,眼见他们又吵起来,头疼地上来提醒,“你们三个,不能友好相处吗?”   纪桐周冷哼一声:“先生,你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么?”   胡嘉平淡道:“你们都是小人,小屁孩,毛还没长齐。都给我少废话,赶紧练。”   纪桐周又差点暴跳如雷,奈何贬损他的人是书院先生,他又不好怎么样,只得装作没听见,将一把符咒狠狠朝人偶砸过去。   第十天,每人四属性咒符各一千张,可木行咒符只给了二十张,孩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胡嘉平环视面前的孩子,开口道:“今天会有新先生来书院,炉鼎修行也是最后一天。午时前,这四千零二十张咒符,我要看到你们一张不剩地全用完……这是个测试,过了测试的人方能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修行,过不了的……就趁现在多看几眼书院吧。”   测试……怪不得。   这一次,没有人惊呼感慨,他们都是千挑万选被选拔出的资质最优秀的孩子,然而这不代表进入书院后他们也还是最优秀的,这些天的炉鼎修行,各人资质已经可见高下,十八个人,已有两个孩子被惩罚不许去北面食肆吃饭了,连累他们组的其他几人都只能乖乖在弟子房挨饿。   没有人说话,六组弟子各自谨慎地在人偶身上使用咒符,演武场上只有一阵阵符咒化为五行之力的声响。   经过这些天的残酷修行,众人的炉鼎已比先前扩大数倍乃至数十倍,四千张咒符配合二十张木行咒符,虽然困难,却不是不可完成之事,尤其是纪桐周和雷修远这两个天纵奇才,四千张咒符甩完,木行咒符他们倒还有大半没用,各自坐在一边补充灵气。   这十天里,他们两个人的进步只能用神速来形容,垫底的反倒成了黎非,她手头还剩下数百张咒符,体内却空荡荡地,什么也用不出来了。   “喂,快点好不好!”纪桐周不耐烦地催促她,“你完不成也算了,害我们还得受罚!”   黎非咬紧牙关,她不甘心,可是她毫无办法,正要奋力将下一张咒符抛出,忽听演武场后面传来一阵哭声,紧跟着有个孩子狂奔过来,跪在地上抱住了纪桐周的脚。   “王爷!王爷你救救我!帮我说说好话!看在我服侍你那么多年的份上!”   三个人都愣住了,黎非看了半天才认出在地上哭的孩子是纪桐周的狗腿子之一,那天晕过去的人好像也是他。   纪桐周皱眉道:“你干什么呢?站起来说!成何体统!”   那个男孩只是哭,一个劲求他:“你帮我说说好话!求求你了王爷!我要是被书院淘汰出去,皇上肯定不会放过我家!我爹娘姐妹兄弟都要受到牵连!”   纪桐周惊道:“被书院淘汰?”   怎么回事?进了书院还会被淘汰?   胡嘉平走过来将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拽起,低声道:“实力不如人,这也是没办法,修行就是这样。虽然测试未完,但我看你的情形应当连体内灵气也无法调动了,回弟子房收拾一下,等会儿跟我去见左丘先生。”   纪桐周急道:“等、等一下!先生,你是要赶他走?”   “进了书院不代表就此高枕无忧。”胡嘉平看他一眼,“每一阶段的修行都有测试,无法通过测试的人会被淘汰出书院。跟我走,不要在这里吵。”   他将那个男孩拽到演武场角落,隔着那么远,隐隐约约的哭声还在阵阵传来。   纪桐周抿着唇,低声道:“他……以后就是被赶出去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想必那孩子回去后,皇族赋予他家族的一切荣耀富贵都会被收回,怪不得他哭得那么厉害来求他——没有资质的人注定要被冷酷地遗弃。   第二十三章 灵吸灵出   测试后,孩子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除了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还有个女孩子也因为没通过测试被带走了。虽说被赶出去的人不是自己,但大家朝夕相处也有十来天,自己的同僚突然走了,难免要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心情。   午饭的时候,一向热闹的北面食肆也少见地陷入沉默,百里歌林小口喝汤,一面低声道:“就剩十六个人了……你们说,一年修行结束后,这里还会剩几个?”   连一向稳重的叶烨也摇了摇头,叹道:“优胜劣汰,只是……未免太过残酷。”   这仅仅是最初的第一阶段修行,才过了十来天,两个孩子的成仙梦就彻底破灭,想当初他们刚来书院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充满希望,一转眼,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那种心情,想想都不寒而栗。   “我之前还真以为进来了就肯定不会再出去呢。”百里歌林有些后怕,她也是极勉强才通过这次测试的,说不定下一阶段的修行她也会像那两个人一样,通不过测试被赶走。   她见黎非始终埋头吃饭,一言不发,不由又道:“黎非,你跟那两个混蛋一组,肯定很辛苦吧?”   黎非摇了摇头,要说辛苦,倒真没什么辛苦的,十来天三人一起修行,说过的话却连十个指头都能数出来,他们根本是互不搭理,这样倒也轻松,问题在于他们俩那种绝伦的资质,给她的无形压力越来越大。   姑且先不论纪桐周,他资质好,她一开始就知道,雷修远才是真正让人惊骇的,唱月曾说他的资质堪称目前书院第一,果然不是瞎说,这些天的炉鼎修行,他从一开始的吃力,飞速进展到四千张咒符用完大气也不喘一下,这种近乎恐怖的潜力,实在是叫人羡慕又嫉妒,而她,今天的测试是在快要午时的时候才勉强完成的。   差一点,她就和那两个人一样要被赶出去了。   胡嘉平说过,雏凤书院不会白养米虫,跟不上修行进度,被淘汰也是正常,修行就是这么残酷。黑纱女也说过,仙家从来不问出身贵贱,只问实力高下,过了书院初选二选并不等于高枕无忧,成仙乃是逆天之举,实力、毅力、运气,三者缺一不可。   黎非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饱了,先走一步。”   百里歌林奇道:“你去哪儿?”   “继续修行。”   “啊?”百里歌林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怎么突然这么拼命了?都修行了一早上,午间休息还要继续?”   百里唱月若有所思:“只怕是同组两人给她压力太大了,王爷和雷修远都堪称天纵奇才。”   “呸呸!吃饭的时候不许说雷修远这混账的名字!”百里歌林晦气地撅起嘴,“姐,要不我们也找个地方继续修行吧?”   “哦?”百里唱月少见地露出一丝笑意,“你也终于知道努力了?”   “我可不想下次再来个测试过不去,然后被赶走。黎非都那么努力了,我才不要输给她!”百里歌林一口喝完汤,起身抹抹嘴,“快走快走!叶烨也一起!”   抱有类似想法的人很多,午休时间,西面的演武场依然有许多弟子在坚持着修行,在亲眼见识了书院的淘汰制后,先前一切美好轻松的想法彻底消失,这里不是幻想中的仙境,而是比凡间更加残酷的地方。   黎非在演武场坐了一会儿,身体还在慢慢吸收着灵气,她感到体内空荡荡的,这么慢的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体内充满灵气,假如跟不上以后的修行进展,她一定会被毫不留情赶出去。   演武场噪杂声不断,黎非越坐越心烦,索性起身御剑而去,在多如繁星的浮空岛间来回穿梭。已经过了十天,日炎今天应该会醒了,把自己的烦恼说给他听,他一定会给她提点,但她难道以后永远都靠他来指点自己么?身体是她自己的,特殊体质也是她自己的,她想靠自己的能力摸索前进的道路。   她御剑落在一座浮空小岛上,这座岛不大,也没有任何建筑,一带小小翠嶂环绕,泉水幽幽,地上满是半人高的绿草,这是她前几天发现的浮空岛,又安静又漂亮,适合凝神冥思。   日炎只说了她的身体可以自动吸取灵气,却没教过她如何加快这吸取的速度,早上为了通过测试,她将体内所有的灵气消耗一空,直到现在那些灵气还没被填满。黎非索性盘腿坐下,凝神闭目,将注意力放在体内那个看不见的炉鼎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那座炉鼎仿佛变得可见了,她甚至可以望见里面光晕斑斓的灵气,巨大的炉鼎中,灵气只有不到一半,身体无数的毛孔在孜孜不倦地为炉鼎补充灵气。   黎非试着想要加快吸取灵气的速度,谁知念头一动,炉鼎内的灵气忽然像被一只手搅动一样,开始旋转起来,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感到体内像是多出一股极大的吸力,随着灵气的旋转越来越快,吸力也越来越强,奇经八脉像是忽然被膨胀开,连毛孔也仿佛扩大到了极致,连绵不绝的巨大的灵气像瀑布般奔涌入体内的炉鼎内,与旋转的灵气化为一体。   不过几个吐息的工夫,炉鼎内的灵气一下便被填满,旋转缓缓停止,膨胀的奇经八脉与毛孔也仿佛渐渐瘪了下去,最终,一切回归平静。   黎非忽然睁开眼,方才的……是什么?她的灵气已经满了!   然而睁眼后,所见景象却吓了她一跳,刚才上岛时,满地绿草莹莹,此时那遍地的绿草竟已全部化为干枯的荒草!她惊骇地起身四顾,岛还是那个岛,翠嶂泉水依旧,然而满目枯草,实在叫人心惊——是她做的?!   耳畔冷不丁响起日炎沙哑的声音,他也颇为惊讶:“哦?这是……灵吸?你自己领悟的?”   黎非原本就惊骇异常,日炎又突然出现,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你怎么老是突然出现!”   雪白的九尾小狐狸凝聚在她眼前,昂首挺胸,高傲地看着她:“大惊小怪!你居然已经领悟灵吸,哦……看你的模样……开始脱壳了,怪不得……”   脱壳?不要把她说得好像什么虫子一样啊!黎非皱眉看他。   “怎么突然会灵吸了?你缺灵气?”不愧是日炎,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黎非无奈地将炉鼎修行的经过说了一遍,日炎一面点头,一面道:“怪不得——其实你年纪未到,身体吸收灵气的速度也只能这样,等你再大些,会好很多。不过眼下你既已会了灵吸,以后的修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他少见地犹豫起来,似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黎非受不了他卖关子,这狐狸老是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告诉她!   日炎淡道:“只是这个灵吸,你尽量少用,尽量不要在人前用。你看看这些草,它们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你们人修行之道没有灵吸一说,你如在人前展示,只怕对你不是好事。”   “可是,我没有灵气怎么修行?”   “蠢货!你既然会灵吸,难道不会灵出吗?!不停把灵气放出去,来个百来次,你身体也知道你需要灵气,自然会为你加快吸取速度!”   灵出又是什么东西!黎非无奈地看着他,他嘴里老是蹦出她听不懂的词。   “坐下,闭目凝神。蠢货啊蠢货,老子堂堂九尾狐,居然还得拨冗指导你这奶娃娃!”日炎大为不甘,在她胳膊上气势汹汹地蹲着,骂了半天才消气,“还不坐下!”   他脾气真坏!黎非敢怒不敢言地坐下去,依言闭目凝神,像方才一样观想体内炉鼎,很快,那座巨大的炉鼎又出现在眼前。   “把灵气一口气全放出去。”日炎简洁地指导。   她吸取灵气的时候,炉鼎内灵气是按照一个方向旋转,此时要放出灵气,便让它们反方向旋转。黎非紧锁心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奇经八脉与毛孔再次膨胀开,这次却是将体内的灵气如瀑布般朝外倾泻,不过片刻,炉鼎内的灵气变得一滴不剩,黎非只觉全身上下累得像是翻过了十几座山一样,汗流浃背,喘不上气。   “好、好了……”她睁开眼,却见方才遍地的枯草又变得绿莹莹,甚至开始结出红色的小花苞——是她放出灵气的缘故?   “不要说话,继续灵吸,再放出——你以后有空就做这个修行,比书院那些蠢货教的有用多了。”   黎非依言再次凝神,炉鼎内的灵气开始旋转,再度使出灵吸。   灵吸,灵出,不知循环了多少次,她那些膨胀开的毛孔与奇经八脉再也没有收缩回原来的样子。黎非吐出一口气,停止了体内灵气的旋转,缓缓起身,顾盼四周,遍地红花已然怒放,似火如荼,笼罩了整座小岛。   她的身体依然为她吸取灵气,虽然比不上灵吸的速度,却也比早上快了许多。   “日炎,谢谢你。”黎非诚心实意地道谢,若没有他,她不知要走多少弯路,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胳膊上的白色小狐狸耳朵动了动,沙哑的声音很是不耐烦:“我不爱听这个!下次不许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报答恩情而已!”   “你怎么这么别扭。”黎非终于忍不住在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体上弹了一下,可他似乎并没有实体,手指轻而易举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哼,你是人,我是妖,妖不讲究人的礼节来往那套。你救了我,我自然用行动报答你,你若是要谢我,便用行动谢我,嘴上说得花里胡哨,有个屁用!”   黎非苦笑:“你都说自己是传说中的九尾狐,那么厉害,我能帮你什么?”   “在你身上隐形匿迹,已是帮我最大的忙了。”白色小狐狸尖尖的鼻子动了动,“哼哼,你若是真想再帮我,就跳下去!”   “跳下去?”黎非大惊,“先生说下面是妖魔鬼怪横行的禁地,跳下去会没命的!”   “那你说个屁!蠢货!”   这狐狸真是又别扭又臭脾气……黎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御剑而起,午休时间快结束,她得回演武场了。   忽然一阵风呼啸而过,金光骤闪,一个少年御剑落在岛上,红花如火中,两人打个照面,都是一愣。   雷修远?黎非立即警惕起来,默然看着他,这种时候他跑来这个地方干嘛?难不成又是来找她想着法子陷害她?   雷修远四处看了看,因见遍地红花,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讶异,半晌,他忽然开口:“……哦?你能让绿草开花?”   黎非冷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开花了。”   “你也挺会说谎。”雷修远笑了笑,明摆着不相信。   “你有何事?无事我走了。”黎非不想跟他多做纠缠。   雷修远没说话,他比她还快一步,御剑立即飞得再也看不见。   日炎蹲在她肩头,耳朵动了动,开口道:“他是谁?”   “……一个虚伪狡诈的坏人。”   日炎默然片刻,又道:“他是……算了……对他,你多个心眼吧。”   第二十四章 灵根属性   黎非御剑回到西面岛屿的小演武场时,通过测试的十六名弟子已经都来齐了,甚至雷修远都在人群里规规矩矩地站着,他倒比自己回来得还早。   百里歌林在人群中朝她小小地招手,黎非急忙跳下石剑,低头缩肩一路偷偷小跑过去站定。   “几个新先生都来啦,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一年都是那个胡嘉平教咱们呢!那也太郁闷了!”百里歌林兴奋得小脸通红,“你看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大哥哥多好看啊!一百个胡嘉平也比不上他一根眉毛!”   黎非个子矮,在人群里一下就被淹没了,好几个先生在对面站着,她又不好踮脚,只得伸长了脖子从前面人的肩膀缝隙那里偷窥。   胡嘉平身边站了三男一女,想必就是新来的先生了,不过新来的四个先生里有三个倒不面生,那女孩子苹果脸,脸上神情总是笑眯眯地,另一个中年男人年约四旬,面容冷峻,还有个二十来岁长相憨厚的年轻男子——这三个都是当初书院二选时,在瑞雪庐等候他们的人。   至于另一个……黎非还是悄悄把脚踮起来了,苹果脸少女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白色道袍的年轻男子,看年纪跟胡嘉平差不多大,修眉星目,乌发如檀,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只是此人眉宇间有种极为冷淡清净的气质,好似冰雕一般。   “你看到没?”百里歌林的少女心都快从喉咙里飞出来了,“那个白袍子的!天啊他真好看!就算冷冰冰的,还是好看!”   黎非悄悄拉了她一把,虽然周围的女孩子们都对这位英俊的先生大行注目礼,但歌林这样还是太显眼了。这先生是挺好看的,不过……也不至于这么疯狂吧?   五个先生们似乎聊完了闲话,胡嘉平过来开口道:“这四位便是新来的先生,其中三位你们应该都认识,二选时见过的。这一位穿白衣的美貌大哥哥是星正馆的精英弟子……那边的几个小丫头,再盯着他看,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被点名的几个女弟子顿时红着脸把头低下去了,白衣男子淡淡看了一眼胡嘉平,胡嘉平朝他笑了笑:“开个玩笑罢了,好了,先生们去自我介绍一下吧。”   神情憨厚的年轻男子第一个道:“我叫罗成济,揽天派齐长老门下正弟子,今后我会负责传授你们土行木行的修行方法。”   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道:“鄙人苗蓝昕,地藏门韩阁主座下第一弟子,日后负责传授金火之法。”   苹果脸的少女笑吟吟地走上前,她看上去比这些孩子也大不了几岁,神情亦天真无邪,然而眼中偶有精光流过,竟十分凌厉世故。   “我是林悠,火莲观龙幽元君座下第三弟子,今后你们水行之法由我负责教授。话先说在前面,别看我模样年轻,我可是已经有五十多岁了,比旁边那位大叔还略长数年,谁要是修行中偷懒懈怠目无尊长,别怪我不留情面。”   五十多岁!百里歌林惊得眼睛瞪得溜圆,老半天才拽了拽黎非,低声道:“当仙人真好啊!五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像十几岁!”   像是听见她的话,林悠立即望过来,把百里歌林吓得差点咬住舌头。   “……惭愧,我还未成仙人。”林悠笑吟吟地瞥她一眼,“仙人大多以派中道号相称,俗世中的名讳,成仙那一刻起便不复存在了。”   成仙后连名字都没了?那左丘先生还给她取个姜黎非的名字,有什么必要啊?反正迟早都会丢掉的。   最后那位白衣的美男子终于走上前了,他容貌俊美无俦,神情却极冷漠,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一般,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淡漠,乍一闻便感觉如浸寒泉,叫人冷不丁地打个寒颤。   “墨言凡,星正馆玄山子门下第五弟子,拳剑之法由我传授。”   玄山子?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黎非绞尽脑汁地想,一转头,忽见旁边的纪桐周神色复杂,她灵光一动,登时想起了。玄山子好像是当初叶烨说过的,那个越国的皇族人?越国就是因为有这位厉害的仙人在后坐镇,这些年才连连扩张疆土,行事嚣张跋扈。   对了,好像那时候大家还好奇,既然越国有皇族人是仙人,为什么不直接把纪桐周带去星正馆做正式弟子,反而叫他辛辛苦苦往雏凤书院跑一趟。现在看纪桐周的神情,想必其中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话再说回来,这个墨言凡,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无论是冷冰冰的态度,还是那种叫人精神为之一振的说话声音,跟青丘遇见的那个震云子几乎一模一样。因为对震云子没好感,黎非连带着对这位俊美的先生也没什么好感了,他说自己传授拳剑之法,意思是拳法和剑法么?仙人还要学这些?   “闲话不多说,现在先做灵根属性测试。”胡嘉平长袖一挥,面前忽然多了一张矮桌,桌上有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通体莹澈透明,内里像是饱含清泉,波光潋滟,无人摇动它,内里的水液却在缓缓涟漪。   孩子们一听“测试”二字,两腿就打抖,早上才测试过,下午还要测试?!   胡嘉平笑道:“怕什么?又不是修行测试,只不过确定你们的灵根属性罢了。叫到名字的上来,站在桌前——林大娘……姑娘,那就拜托你了。”   他一时口快叫了个大娘,好在立即改了过来,暗自松了口气。   林悠笑眯眯地站在矮桌对面,朝他瞥了一眼,也看不出她到底生不生气,胡嘉平捏着把汗,翻出弟子名册,开始点名:“赵弘毅。”   一个个子高高壮壮的男孩满脸紧张地走上前,林悠示意他将手按在那颗珠子上,自己一手轻轻放在他头顶,低声吩咐:“凝神,引灵气入体。”   不过片刻,赵弘毅按住的那颗珠子内里的水波涟漪潋滟不绝,渐渐地,开始像下雨般,水面上出现点点斑斑的落雨之痕,再过一会儿,珠子底部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忽然变得碧绿欲滴,那颗珠子就这样维持水面落雨水底碧绿的景象,维持了很久。   “主水,副木之性。”林悠收回手,淡道,胡嘉平立即在赵弘毅的名字下加了“主水副木”四字。   黎非正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一切,耳畔忽然响起日炎的声音:“咦?这小丫头?”   她微微一惊,轻声道:“我以为你睡了,还醒着么?”   日炎没理她,两只惨绿的小眼睛只上上下下打量林悠,半晌,他突然笑了:“好极好极,有热闹看了。”   “你在说什么呀?”黎非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日炎又道:“这个灵根属性测试,你只怕不好办。按我说的做,待会儿叫到你,你悄悄地将灵吸用出来,别用太猛,一下就可以了。之后这丫头会将自己的灵气灌入你头顶,测试你的属性,顺着她来,被她拍出什么属性就什么属性,别跟她犟。”   到底是什么意思?黎非一时迷惑,一时又有些紧张,是因为她体质与常人不同吗?还是说她的灵根没属性怕被人发现?   很快已经有十来个人经过了测试,大部分孩子是一主一副双属性,说是一主一副,其实那点副属性有跟没有似的,在珠子上的反应都极其细微。只有纪桐周是单一火属性,似乎单一属性的灵根比较罕见,胡嘉平特意问了许多次以求确定。   “雷修远。”   点名点到了雷修远,他慢慢上前,将手放在珠子上,珠子的变化极奇异,内里莹莹絮絮的金光开始一点一滴冒出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珠子里的水就变成了金色的,甚至开始凝结,看起来好像一块赤足之金。   “哦?”这次连林悠也有些惊讶,“单一金属性?这个罕见了。”   绝大部分的修行者灵根都是一主一副,再劣者甚至有三属性四属性的,灵根属性越单纯,越容易习得该属性的高等仙法,甚至比其他人更容易修习五行组合的高等仙法。   林悠笑道:“单一的金属性,我记得揽天派的周先生是。”   罗成济点头:“不错,周师伯是我派中流砥柱。”   林悠笑吟吟地望着雷修远:“你不错,好好修行,若能被揽天派收为弟子,周先生亲自指导,日后仙途广大。”   雷修远低头说了个是,不惊不喜地转身走了。   最后一个是黎非,她心中忐忑,脑海里一直默念方才日炎交代自己的话,把手轻轻放在珠子上,听到林悠交代“引灵气入体”时,她立即凝神开始灵吸,再强行打断灵吸,林悠的手放在自己头顶,很快,一股怪异的压力自头顶传来,钻入头皮,侵入奇经八脉,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别动。”林悠低低说道。   她的灵气在体内穿梭,黎非半点也不敢反抗,忽觉那股灵气似乎确认了什么,紧跟着掌心一热,体内的一小股灵气被她轻轻拍出,落在珠子上。   珠子内的清泉骤然变作了赭色,从底部开始一点一点皲裂,很快,清泉变成了赭色的泥,干巴巴地贴着莹澈的珠子。   胡嘉平惊道:“土?是土?!”   一时间,其他几个先生都被惊动了,纷纷凑过来看,待见到珠子里的泥土,众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主土,可有副属性?”苗蓝昕到底稳重些,开口相询。   林悠闭目良久,终于睁开眼,同样满脸的不可思议:“单一土属性!这可是千年难见的灵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有那么罕见吗?黎非被吓到了,她只是顺着她没反抗而已,谁知道被拍出来的是土属性的灵气?要是再试一次,被拍出来的指不定是其他四属性之一。   “姜黎非。”   胡嘉平念出她的名字,他难抑激动神色,单一的土属性,这是多么难得的珍贵属性!谁都知道,土行主防御,小到刀枪不入,大到各大仙家门派的结界都是土行仙法所结,主土副四属的灵根都少见,放在任何一门派都是被大肆招揽的人才,更何况是单一土属性!   苗蓝昕顾不得身份,抢先一步道:“姜黎非?好!你可愿随我前往地藏门?”   “苗先生,你这样就不厚道了!”罗成济将他挡住,“这里是书院,并非凡尘俗世,怎可随意拉人?”   林悠笑道:“他们这些门派,甚至星正馆无月廷,都是臭男人居多,小姑娘,你清清静静的一个女儿家,何不随我前往火莲观?那里许多姐姐,定会十分疼爱你。”   这、这是怎么回事?黎非傻眼了,她怎么突然变成抢手货了?   日炎在她耳旁冷笑起来:“一群蠢货,若真是单一土性,哪里会在书院,又哪里轮的到他们!”   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反驳起来:“也不对,这小丫头更古怪,却不也是出现在书院了?”   “……你在嘀咕什么啊?”黎非无奈极了,“眼下这局面……怎么办?出个这种风头,以后很难混的样子!”   “怕个屁,就算抢人,也轮不到这些门派。那边那个星正馆的小哥还没发话呢!更何况还有个无月廷的人在,怎可能让你在这里被人抢走!”   果然,日炎话音刚落,墨言凡就开口了,他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一开口众人都不由自主停止了争执:“诸位稍安勿躁,莫忘了这里是书院。人才难得,何不等一年后新弟子选拔,届时正大光明地争取?”   胡嘉平也笑了起来:“不错,咱们来这边是做先生的,可不是来抢人,叫左丘先生知道了,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众人听他提起左丘先生,登时不再说话,半晌,苗蓝昕才叹道:“抱歉,失态了。”   林悠微笑道:“只是单一土属性实在罕见,一时失态却也乃人之常情。也罢,此事暂且搁置,胡小子,下午怎么安排,你来说一下吧。”   大概是为了报复他刚错口叫她大娘,她毫不留情地倚老卖老,唤他胡小子了。
第二十五章 花前   最后先生们商讨了半天,胡嘉平以“诸位弟子上午刚经过严苛修行测试,姑且让他们休息一天”为由,愉快地给孩子们放了半天假。   要是在昨天,说不定弟子们都乐呵呵地四处玩去了,奈何今早刚被赶走两人,这会儿谁也没心思玩,大部分都留在演武场继续埋头苦练,试图进一步雕凿自己的炉鼎。   林悠见他们这种认真样,惊讶道:“胡小子,你怎么把这帮孩子教得这么用功?”   胡嘉平笑了笑:“没什么,只不过早上刚送走两个不合格的。”   罗成济倒有些感慨:“小小年纪就体会到这种残酷,孩童的天真亦是不复存在了。”   “逆天之行,何谈天真。以后还得四位先生将他们教导成材,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胡嘉平说走就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演武场。   黎非也没有在演武场留太久,日炎说过,灵吸灵出的修行不可让任何人看见,她在演武场跟百里歌林他们三人说了会儿话,便自行御剑飞走,想继续找个僻静的浮空小岛修行灵吸灵出。   经过那座开满红花的小岛,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书院的气候与外面凡尘俗世并无区别,此时正值九月中旬,不是百花盛开的季节,那座小岛上的红花盛放便显得十分突兀,须得想个法子不叫更多的人发现才好。   想到此处,她情不自禁调转方向,轻轻落在小岛边缘。   和风拂过面颊,带来红花淡雅的香味,青天白云,翠嶂流水红花,岛上风景实在是极其美妙。黎非小心在遍地红花中行走,四处张望,不知会不会又有人突然出现,她得谨慎些。   天边忽然两道金光一闪,黎非想也没想,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半人高的青草红花一下便将她小小的身影吞没了。   是谁?雷修远吗?她极细微地动了动,竖直了耳朵凝神细听,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攀住了她的肩膀,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张嘴便要叫,那只手突然又紧紧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将她紧紧箍住,耳旁一热,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别动,别叫。”   雷修远?!黎非惊得浑身都僵住了,他一直躲在这里?等她吗?他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打算偷偷把她杀掉?!   一念及此,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在后边扳住她的肩膀,手臂似铁圈般,捂着她脸的手也越收越紧,她感觉下巴都快被捏碎了,鼻子也被他按着无法呼吸,痛苦得更加百般挣扎。   “再动就真的杀了你。”他的声音淡漠,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丝毫不怀疑他真能下手,立即停止了挣扎。   日炎估计又陷入了沉睡,一点动静也没有,假如这个时候用灵吸,不知会不会将雷修远身上的灵气吸过来?黎非正要用出灵吸,忽听不远处响起黑纱女冷澈娇嫩的声音:“平少,这些天你一直追着我不放,是何道理?”   还有人?莫非刚才天边两道金光,是黑纱女?平少又是谁?   黎非立即将体内旋转的灵气中断,惊疑不定地躺在地上,身后的雷修远也稍微放轻了力道,只是五指还轻轻扣在她脸上,以防她突然惊叫。   胡嘉平带着笑意的声音骤然响起:“阿慕,你躲了我好几年。”   咦?平少是胡嘉平?他之前认识黑纱女?   “此言差矣,我被主人派来雏凤书院做护卫,谈何躲避?”   胡嘉平淡道:“我没想到师父会将你派来雏凤书院,如果早知你在这里,我宁愿从此后只做书院的先生。”   黑纱女冷笑起来:“主人一直赞你天纵奇才,你却为了一个女人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更何况这女人连人都不是,只是个器灵!”   他半天没说话,过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我说,我成了仙人,活个几百上千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又是何必呢?要是你陪着我,我就愿意继续天纵奇才,不然,当个蠢材也不错。”   “没出息!”黑纱女丢下这句话,似是要走,却不料被他抓住那匹从头蒙到脚的长长黑纱,轻薄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黑纱女短促的惊呼声。黎非只觉尴尬无比,这两个大人有没有搞错啊!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收敛点!   在草地里躺得久了,软绵绵的青草扎在脸上又痒又麻,雷修远又一声不吭地贴在她背后,她动也不敢动,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稍稍试着动一下,他扣在脸上的手指立即就会做出反应,她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被掐脱臼了。   “你一点儿也没变。”胡嘉平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笑吟吟地,“嘴里说狠话,眼里却在关心我。”   黑纱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平少,这些年你始终执迷不悟。砺锋被折断,我从未责怪于你,你不需要因为怜悯我而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宝剑既折,我对主人再无用处,无用处的器灵还能得到主人关怀,派我来书院做护卫,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前尘过往,我已决心忘却,平少,你何不也放开心结?”   胡嘉平笑道:“不要,我就不放开。”   “……你早已不是小顽童了,却怎地还这么任性?”   “我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刚知道。”   黑纱女不由无语,却听胡嘉平又道:“我对你是不是怜悯,你自己清楚,大义凛然的话说给师父听就好,对我没用。海陨降临,听闻海外有异火,可开山裂石,我会替你寻来,将砺锋重铸。”   黑纱女大惊失色:“海外异火?!你……天下竟有你这样自不量力的人!”   胡嘉平哈哈大笑:“要是为了你,我觉得明天就成仙的本事都有呢。”   “……你还是这么油嘴滑舌。”黑纱女似是叹了一声,“我并不想砺锋被重铸,书院的生活不错,悠闲轻松,我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刚开始是有些不习惯,可现在,我觉得比以前要好许多。”   胡嘉平低声道:“阿慕,你爱留在书院,就留着;你想重铸砺锋,回到师父身边再做器灵,我也会帮你——你爱做什么,都由着你,所以,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并不想逼迫你什么,你一向了解我这种无赖男人,你越躲,我越要追,你真的生气,我还是会追。”   黑纱女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你确实是个无赖。”   语毕,很久很久都没有声音,黎非悄悄松了口气,他们是走了吗?她想动动发麻的脚,下一刻雷修远的手指又发力扣住她的下巴,他声音压得极低:“别动,人没走。”   总觉得她的下巴真要被捏脱臼,黎非怒火攻心,掐住他扳在自己肩膀的手,指甲使劲挠在他皮肉里,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指尖一下子就感到他手上开始流血,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任凭她使劲用指甲挠自己。   忽然,胡嘉平的声音又响起了,他似是摘了一朵红花,柔声道:“明明是八月时节,这里的红花却开得正艳,倒给了我个机会。香花送美人。”   黑纱女的声音有些慌乱:“我……方才不该……我走了,怕是左丘先生要有事交代。”   脚步声轻盈而起,胡嘉平突然又唤她:“阿慕,晚上可以再见你么?”   也不知她是否答应了,风声呼啸而过,想必她已御剑飞远。胡嘉平在原地静默良久,突地又开口道:“那边偷听的两个小鬼,还不出来?是等我把你们揪出来么?”   被发现了?!黎非只觉雷修远飞快放开自己,乍一得自由,她立即起身活动手脚,她的半边身体都麻掉了!   胡嘉平看上去心情极佳的样子,皱着眉头装严厉样都像在笑,他走到两人面前,见他俩满身草叶花瓣,黎非从鼻子到嘴都通红的,不由微恚:“小小年纪不学好,修行还没成点样子,情情爱爱倒纯熟的很!”   什么情情爱爱!黎非张嘴就要辩解,忽听雷修远问道:“先生,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胡嘉平竭力摆出斥责的模样,奈何他心情太好,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那边灵气一会儿涌动一下,鬼才发现不了!看在你们年纪还小,修行又勤勉的份上,暂且饶你们一次,下次要谈情说爱,找个没人的地方!”   什么谈情说爱!黎非急道:“我不是……”   “知道了。”雷修远打断她的话,忽然握住她的手,神色温柔而羞涩,赧然道:“先生,对不起,我和非非实在是一见钟情难以自抑,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非……非?黎非狠狠甩掉他的手,怒道:“他胡说!先生,我才不是在谈情说爱!”   胡嘉平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哦?那你俩躲在草丛里做什么?翻跟头?还是捉虫子?对了,这里的花为什么突然开了?你们有见到什么异象么?”   雷修远大声道:“哦,那个花开啊,是因为……”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这次轮到黎非打断他的话。   他俩互相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雷修远借着谈情说爱的借口打消胡嘉平的疑心,倘若她强行反驳揭穿,他必然要反咬一口,闹到这个地步实在非她所愿,这个雷修远阴险狡诈行事神秘,远超预料,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黎非挽住他的袖子,垂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头:“我们……我们忙着谈情说爱,什么都没注意,是吧……修远?”   雷修远红着脸点头:“是啊,先生。”   胡嘉平见他俩小小年纪却又恩恩爱爱的粘腻模样,不由大摇其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十来岁的小屁孩都开始谈情说爱了!倒令他陡然生出一股自己已经老了的感慨。   “不早了,快点回弟子房吧。”他摇着头,“别在这里杵着了。”   两人默然御剑离开,各自落在南面弟子房的岛屿上。雷修远落地后一言不发拔腿就走,黎非心中恼怒羞愤郁闷好奇诸般情绪都在沸腾,忍不住叫道:“你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她。   这人真会变脸,说哭就哭,说脸红就脸红,他到底怎么练就的这本事?   “你去那座岛,到底想干什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雷修远淡道:“那你呢?去那座岛,要做什么?”   黎非不由语塞,她只是怀疑他盯着自己,并没有确信,总不能直接把自己的秘密问出来吧?   “好疼。”雷修远摸了摸被她挠破的手背,瞥她一眼,“你是猫爪子么?”   说罢转身离去,黎非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只觉这孩子神秘莫测,实在无法捉摸。   他有什么目的?现在仔细想想,他会去那座岛,似乎并不是为了等她,假如他有什么话或者对她有什么举动,机会非常多,并不需要专门在那座浮空岛上碰运气,更何况他们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岛上遇见他,只能说明他另有要事须得上岛。   会是什么事?他对她隐隐约约总有种与别不同的态度,叫人不得不多想。   “天快黑了,还不回去?”   一只手突然按在黎非头顶,她正走着神,倒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胡嘉平打扮得玉树临风地,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她想起方才在那座岛上,他跟黑纱女阿慕说晚上还想见她,这会儿天还没黑他就狠狠打扮一番跑来了。   黎非一见他就想起刚才的丢人事,一时愤怒羞愧丢人等诸般情绪再一次涌现,她真想为自己的清白好好辩解一下,可事过境迁,此时再提不过徒增笑耳,也只好咬牙忍下来。   “你那个小情人呢?”他左看右看,“你们俩一个金一个土,资质都难得的很,以后要不要一起来无月廷啊?无月廷很好玩哦!”   黎非无奈地看着他,这个人下午还振振有词地叫别人别乱拉人,这会儿他自己就食言了。   “开个玩笑,哈哈。”   他心情实在很好,揉了揉黎非的脑袋,意气风发地去找他的黑纱女了。   “先生。”黎非突然叫住他,她想起大师兄的事了,一直没机会问他。   胡嘉平奇道:“还有事?”   “先生是无月廷的弟子,我想问您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应当也是无月廷的弟子,以前拜过一个只会零星方术、喜欢装神弄鬼骗钱的白胡子老头儿为师的。”   他猛然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低头看了她老半天,也不说话。过了好久,他突然笑了笑,问:“你找这个人有什么事?先告诉你,无月廷上下弟子有数万,我可不会个个都认识。”   黎非将自己被师父养大,师父忽然留信离开叫她找大师兄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胡嘉平面色沉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等她说完,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我可以帮你问问。”   好吧,虽然没什么希望,但好歹也是条路子,黎非朝他鞠个躬,正要走,胡嘉平突然又叫她:“你……”   什么?黎非回头。   他不说话,盯着上上下下只是打量,黎非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喃喃:“……怎么了?”   胡嘉平淡淡移开视线,轻道:“先时,我只觉你长得像……不,没什么,你走吧。”   第二十六章 月下   秋去冬来,孩子们在雏凤书院已经过了两个月,再也没有刚来时事事新奇,人人有趣的劲头了,每日准时起,准时开始修行,午休晚饭后都会勤加修炼,晚上再准时睡觉,稚嫩的弟子们终于渐渐褪去曾经的青涩,开始有了真正仙家门派弟子的习性风范。   十一月时,书院下了第一场雪,与酷寒一样突如其来的,还有胡嘉平的预告:十日后进行五行基础仙法测试,依旧是优胜劣汰,通不过测试的人书院绝对不留。   虽说众人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测试,一时间人人自危,当日没通过测试被赶走孩子的哭声犹在耳边,每个人都恨不得一天能有一百个时辰来修行。   自从当日走了两人后,弟子就变成了十六人,刚开始随便凑的三人组也凑不起来了,胡嘉平似乎没有重新分组的打算,加上连着一个多月的五行基础仙法修行并不需要分组修行,渐渐地,三人组的事被孩子们丢在了脑后,谁也不管了。   这日一早起来,外面又飘起鹅毛大雪,黎非运起火行仙法环绕周身抵御寒气,一路御剑赶往演武场。其实当仙人学仙法还是有好处的,譬如冬天到了就再也不用穿臃肿的冬衣,随便施个仙法,光着身子走在冰天雪地里也不冷。   今早是墨言凡先生的拳剑课,刚到演武场,便见地上满是白雪,先到的弟子们自动自觉地管女妖们要了簸箕铁铲扫帚粗盐等物,将演武场的白雪清理得干干净净。   刚开始黎非猜测墨言凡所授拳剑之法是不是就是拳法和剑法,结果丝毫没意外,真的是教拳法与剑法。据说拳法与剑法都是修身之道,仙人不光要雕凿自己的炉鼎,身体也须得强健有力,这样才能经受得住日后高等仙法的修习。   卯时一到,墨言凡雪白的身影便出现在演武场,和其他那些随心所欲爱迟到的先生比起来,这位墨先生简直是好先生的典范,从不迟到,从不随意责骂,甚至身体不适还可以请假,孩子们最喜欢上他的课,当然,女孩子们更喜欢。   “哎,怎么看都是一幅画,怎么动都那么好看。”百里歌林痴痴地看着墨言凡,她的少女心完全被这位冷若冰雪的俊美先生俘虏了,“我要是再大几岁多好啊……”   旁边有女弟子笑道:“大几岁也轮不到咱们,你忘了那个林悠先生……”   一起生活修行两个月,弟子们都熟悉了,百里歌林性格开朗,很容易就交到许多朋友,女孩子们个个跟她亲密,开什么玩笑都不顾忌。   百里歌林四处打量,奇道:“她还没来吗?往常这个时候应该到了吧?”   说起来这也算雏凤书院的大谣言之一了,那位笑眯眯少女模样的林悠先生,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动不动就迟到,一迟就是一个时辰,脾气还坏,老是罚不许吃饭,偏偏她脾气又喜怒无常,谁也摸不准她的标准是什么,连雷修远纪桐周他们都吃过她的苦头。   偏偏也就是这位爱迟到脾气坏的林悠先生,每次只要墨言凡的课,不管是早上卯时还是下午未时,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演武场,也不说话,就在那看着,一直看到下课再一言不发地走掉。大家都猜她是暗恋玉树临风的墨言凡,只是他俩外表看上去没啥区别,实际年龄却相差太多,放外面就是母子甚至祖孙的差距,想来墨言凡也不会愿意委身于一位大妈,故而她看她的,他教他的,墨先生从来都是心如止水,混不在意。   “来了啊不是!”有人朝角落指了指,果然一刻不差,林悠藕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演武场角落。   “何故喧哗?”墨言凡冷澈的声音一响起,孩子们不由自主都安静了,“开始了,各自站位。”   拳剑课比起雕凿炉鼎之类的仙法修习要有趣得多,至少对这些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他们还都是好动的年纪,故而每次轮到墨言凡的修行课都个个兴奋。   黎非捏着石剑一路舞过来,这剑法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想必只是用来练身的而已,倘若跟人近战,这跳舞似的剑法还没出招估计就要被人把剑抢了。   正舞到转折处,忽听后面有个弟子惊叫起来:“啊!你在流血!”   孩子们吓了一跳,纷纷回头,却见雷修远的袖子上血迹斑斑,半幅袖子都被血晕透了。虽说修行了几个月,孩子毕竟还是孩子,见到血就慌,当下忍不住纷纷惊叫起来:“先生!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墨言凡走过去将雷修远的双手抓起,却见他双手连同两只胳膊都包紧了绷带,此时绷带从上到下都已被血浸透,连他也有些触目惊心之感,当即问道:“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雷修远将袖子放下,淡道:“没什么,是我自己。我近来身体不适,家乡有个土方子,身体不适放些血便能好了。”   墨言凡默然片刻,将他双手的绷带拆下,只见他手背手心乃至两条胳膊上满满的全是又深又长的伤痕,一看便知是用利器划出。他皱起眉头:“老实说,是谁伤的你?这里是书院,你什么也不用怕。”   雷修远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的短刀,笑了笑:“先生,你看,真的是我自己,我第一次放血,难免紧张,多划了几刀,下次不会了。”   墨言凡见他坚持不说,便也罢了,叫来女妖们替他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挥挥手,宅心仁厚地给他放假了。   百里歌林哼了一声:“他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我从没听过高卢有什么放血的治疗方法!”   既然不是土方子,那是谁伤的他?难道是书院先生下的手?看起来不像,先生们不可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难道是其他弟子弄出来的?也不可能,雷修远的资质每个人都清楚,找他麻烦不是自讨苦吃么?   难不成真的是他自己弄出来的?这个人身上的事永远那么神秘莫测,黎非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黎非昏昏沉沉睡到半夜,突然被渴醒了,爬起来摸茶壶,忽听院中一声细微的开门声,紧跟着一串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人朝外走——都什么时辰了,还出去?她走到窗边探头一看,却只望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一闪就出了远门,不知是纪桐周还是雷修远。   黎非好奇心大盛,瞌睡虫全跑光了,当即披上外衣推开门无声无息地追上去。   今夜月色如洗,亮得四下里仿若白昼,刚出院门,黎非便见石头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一个人,步伐虚浮不定,如同梦游般。他穿着白色中衣,长发披散,袖子上血迹斑斑——雷修远!   黎非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惊讶,她不敢发出声音,好在赤脚踩地上不会发出声音,就这么一路慢慢跟在他后面走,他竟完全没回头看一下,以雷修远的警惕程度来说,有些不对劲。   出了弟子房的大庭院,便是曾经练习御剑的那块空地,黎非见他脚步虽然虚浮无力,却走得甚快,很快就穿过空地,看方向,竟像是要往岛屿边缘的悬崖那里去。   忽然,他猛地停下,仿佛梦被惊醒似的,惊恐地打量四周,紧跟着支撑不住地半跪在地上,在怀中摸索半天,竟摸出那柄小小的短刀来。黎非死死咬住嘴唇,惊骇地看着他狠狠在胳膊上刺了一刀,鲜血一下迸发四溅,他好似在与什么看不见的梦魇做斗争,无声无息,却恐怖之极。   雷修远颤抖着在怀里继续摸索,最后却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奋力揉成一团,朝崖底扔出去——今夜无风,那团被揉起的信纸却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稳稳地又落回他脚边,再扔,再回,继续扔,继续回,最后一次,那张信纸回到他面前,揉成团的身体忽然展开,仿佛受到蛊惑,雷修远不在触碰那张诡异的信纸,他慢慢站起来,脚步又开始虚浮不定,慢慢朝悬崖处走去。   看起来他像是中了什么术!刀划自己是想用剧痛抗拒魇术吗?黎非骇然发现他的动作似乎是打算跳下悬崖,她无法再静静看下去,当即叫道:“等一下!雷修远!”   那道单薄的人影似乎震了震,脚步却依然没停,艰难缓慢,被逼迫般朝前迈进。   黎非疾奔过去,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拉得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挣扎着爬起来,竟仿佛还要不顾一切跳下悬崖,黎非扑在他身上,又将他推倒在地,因觉他在剧烈反抗,她索性一屁股坐他身上,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师父说过,中了魇术的人,得狠狠打一下才能醒。   雷修远被打得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半天,最后虚脱似的仰躺在地上,湿淋淋的眼睛盯着她,半天不说话。   “醒了没?”黎非问。   他声音有些无力,却依然冷冰冰的:“……你起来。”   “你方才是要跳崖。”黎非把事实告诉他,“你这是中了魇术。”   “你起来,压着我胸口疼。”   黎非怀疑地看着他,该不会魇术还没解除吧?她把手指掰得喀拉喀拉响,打算再给他一下子。   身下的男孩子突然用力坐起来,架着她的胳膊,一推一格,黎非不由自主就轻轻摔地上了,她见他弯腰捡起那张信纸,不由又道:“那张信纸上有古怪!”   雷修远不说话,将刀与信纸塞回怀里,竟打算继续没事人一样回去睡觉。黎非有些恼火,起身一把拽住他:“你把事情说清楚!要不然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先生们!”   她的手被用力甩开,雷修远冷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黎非火了,上前一步,一拳砸在他脑袋上,雷修远万万想不到她说动手就动手,这一拳砸得他眼前金星乱蹦,趔趄着差点摔下去,冷不防衣服又被她拽着,她的手在他怀里一阵乱搜,刀和信纸一下就全被她拿走了。   “还来!”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这卑鄙的丫头居然一掌毫不留情打在他胳膊的伤口上,疼得他不得不放手,闹了半天,他似乎累了,索性喘着气坐在地上,叹道:“你是熊养大的么?”   黎非警惕地退了几步,将他的短刀塞进袖子里,这才小心地展开信纸——不晓得他神神秘秘搞什么鬼,要是对书院不利,这信纸是关键证物。   她低头看了一眼信纸,耳边响起雷修远的急叫:“别看!”   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可每个字都仿佛是活的一般,蝌蚪般簇簇而动,这些蠕动的字一入目,黎非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竟和方才的雷修远一样,一步步朝悬崖走去。   身体被人大力抱住,然后天旋地转,黎非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已经仰躺在地上,雷修远默默从她手中将信纸拿过来折好。   “今晚的事,你就当一个梦吧。”他将信纸重新放回袖中。   黎非猛然坐起,惊道:“是有人要杀你!”   雷修远默然不语。   她急道:“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先生?”   他淡道:“此事一切,我不能说,也说不出,这是言灵之术。”   言灵?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雷修远忽又一笑,自嘲似的,他湿淋淋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像是苦恼的无奈,又像是里面藏了一层雾气:“此事因你而起……也罢,怪我不谨慎。”   他又要走,黎非急忙追上去:“等一下雷修远!什么因我而起?你不明不白骗了我那么久,现在又不明不白要被人杀掉,还说是因我而起!你不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吗?”   “我说了,不能说。”   他忽然偏头侧耳倾听片刻,紧跟着一把抓住黎非的袖子:“过来!有人来了!”   黎非被他扯进树丛中,眼看他又要捂住自己的嘴,她不由抬头怒视,他只得把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第二十七章 字灵魇术   没过一会儿,风声呼啸,一个白衣男子御剑停在空地上,此人修眉星目,面容俊美,竟是墨言凡,他一向没表情的脸上此时眉头微蹙,竟好似有什么苦恼。   再过一会儿,金光一闪,又有一人落在空地上,竟是林悠,她收起肩上的五彩披帛,笑眯眯地看着墨言凡,开口道:“墨少侠,让你久等了。”   墨言凡淡道:“林先生,不知深夜留信邀我,是何缘故?”   林悠笑道:“我有些私人的事想问问少侠,白日人多口杂,怕会落了口实。”   墨言凡道:“既会落人口实,还是不说为好。夜已深,林先生虽为长辈,但孤男寡女私下相会终是于您清誉不好,还请早些回去吧。”   林悠呵呵笑起来:“少侠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冷心冷情,对任何女子不假以辞色,当真是正人君子本色,叫人钦佩。”   墨言凡见她好像并没有离去的打算,也只得拱手侍立一旁,静观其变。   “我听闻星正馆三位玄门长老门下弟子皆修习的是绝情断欲的仙法,但仙路漫漫,孤身一人何等寂寥,眼下我有一桩好姻缘想要说给少侠听。我有一位师侄,生得容貌端丽,品行娴雅,数月前与少侠有过一面之缘,就此难忘,少侠如不嫌弃……”   “林先生,还请慎言。”墨言凡淡淡打断了她的话,“我自幼跟随师父修行,师门戒律绝情断欲,绝不会考虑姻缘之事,多谢先生美意,恕难从命。”   林悠微微一笑:“少侠何必如此推脱,我早已听闻,半年前少侠与东海万仙会的妖女有过接触,更有人撞见你二人赤身露体言行亲密……绝情断欲之说,从何而来?”   墨言凡脸色骤然变了,紧紧盯着她,良久,忽然颤声道:“你、你是……”   林悠笑道:“我是火莲观林悠,少侠糊涂了吧?也罢,夜已深,我不打扰少侠赏月雅兴,这便告辞了。”   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五彩的披帛像翅膀般托起她,眨眼便飞远了,墨言凡留在原地,神色惊骇,竟好似个木雕。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黎非完全摸不清状况,好像跟胡嘉平不是一回事?怎么一下说要介绍姻缘,一下又走了?   忽然,雷修远袖中那张折好的信纸像活物一般蠕动起来,呼啦一下飞出他的袖子,黎非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捉,不妨雷修远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无声无息地朝她摇了摇头。   不管的话,会再中魇术的!   黎非惊惧地看着那张诡异薄软的信纸蝴蝶般翩跹飞起,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她竭力阻止自己去看信上的字,可耳边却传来一阵阵歌声般的声音,既美妙,又悠远,叫人心醉神迷,周围寒冰遍地,枯枝荒草一瞬间变成了开满鲜花的仙境,她无法自控地朝前走了一步,突然间,心底灵光一动,她张嘴狠狠在舌头上咬了一口,剧痛之下,魇术幻境顷刻消散,身边雷修远已经被魇术所控,摇摇晃晃地往悬崖走。   黎非死死拽住他,但这孩子看着瘦弱,力气却极大,她拼尽全身的力气也拉不住,反而被他带的朝前踉跄。   情急之下,她挥拳重重打在他脑袋上,谁知这次不管她怎么打,好像都没什么用了,雷修远固执而沉默地一直朝悬崖那里行进。黎非再也顾不得什么噤声,掐着他的脖子一脚踢中他膝弯,右手用力一推,他便摔了下去,她一个翻身骑在他身上,奋力按住他的肩膀,急道:“雷修远!快醒醒!”   这两个人在树丛里又打又闹又叫,终于惊动了一旁心事纷杂的墨言凡,急忙上前查看,却见两个只穿了中衣的小孩在地上滚着,男孩衣服上血迹斑斑,女孩身上全是冰雪泥水,两人头顶有一张信纸无风自动,蝴蝶般翩跹环绕飞舞。   他立即伸出两指轻轻一拈,那张信纸不由自主飞入他手中,刚一入手,他不由“咦”了一声,这上面有星正馆的字灵魇术?正要打开信纸仔细查看,忽然那张信纸无火自燃起来,只一眨眼工夫,薄薄的信纸便被烧成了灰烬。   这是……?墨言凡皱起了眉头。   男孩开始剧烈咳嗽,半晌,才喘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好重,下去。”   墨言凡上前将他轻轻拉起,心中惊疑不定,稍稍理了下思路,方问道:“三更半夜,你二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黎非急道:“先生!那个信纸!有人要杀他!”   墨言凡淡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听见……”黎非刚说了三个字,就被雷修远打断了。   “我和非非见今晚月亮好圆,就和她一起在院子里赏月。”雷修远略带赧然地开口,“结果忽然见一只白色大蝴蝶飞来,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又撒谎吗?黎非这次索性不辩解了,就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白色大蝴蝶?是说那张附了字灵魇术的信纸吗?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书院?何况字灵魇术是星正馆的独门仙法,星正馆与书院并无龃龉,就算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龃龉,也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书院地位特殊又超然,无论怎样强劲庞大的仙家门派,只要对书院出手,必然引来众仙家的讨伐,杀敌一千却自损一万的事,没有人会做。   那就是两个孩子撒谎?墨言凡静静打量面前的两个小孩,男孩瘦弱清秀,一脸老实单纯的样子,女孩也是满脸焦急无助——这女孩,是那个单一土属性灵根的弟子?   单一土属性灵根千年难见,灵根属性测试后,这件事早已传遍各大仙家门派,虽然此刻书院一片平静,但外面却是暗潮汹涌,哪个门派不想将这样的天赋纳入自己门下?加上这男孩也是极珍贵的单一金属灵根,难道是自己派中某位激进的长老等不及一年后新弟子选拔,罔顾书院戒律,悄悄下手抢人?   墨言凡越想越觉此事可能性极高,顿时疑心消除,反倒对面前两个孩子生出了一丝愧疚之心,男孩手上鲜血斑斑,是因为想让剧痛抵制魇术吧?伤口今早就有,也就是说,昨天魇术已经生效了。   “手别动。”墨言凡将雷修远伤痕累累的双臂轻轻握住,片刻,冰蓝色的网状灵气从他掌心逸出,轻轻罩住了雷修远的双臂,再过片刻,网状灵气消散,雷修远双臂与手上的斑驳伤口竟已全部痊愈消失。   “此事我会仔细调查,给你二人一个交代。”墨言凡右手轻轻一转,将方才信纸烧尽的灰烬纳入袖中,“夜已深,速速回房歇息,明日修行不可迟到。”   今夜之事太过离奇,黎非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里的了。   雷修远始终一言不发,推开静玄之间的门就要进去,黎非急道:“雷修远,你等一下!”   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想像个无事人一样什么都不说继续躲开吗?   “我很累,胸口也在疼,有什么事下次说。”   他声音虽然和以前一样淡漠,但似乎带了些鼻音,还有些沙哑,听起来倒像是病了。刚才也是一直咳嗽,难不成受凉了?有仙法加持怎会受凉?黎非转念一想,他中了魇术后自然不可能运行仙法抵御严寒,大半夜只穿着中衣在冰天雪地里光脚跑,不受凉才怪。   黎非挡住他的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道:“说完了就让你休息,我和你一起进屋,你躺床上说。”   雷修远面上有些不耐烦:“我说了,不能说,要我重复多少次?”   “我问,你说,不能说的你就沉默。”黎非不为所动。   谁知面前这个男孩比她还难缠,他不说话,只靠在门上看着她,两个人沉默固执地对峙了好久好久,久到她脚都站酸了,左脚换右脚,右脚又换左脚,腰也站痛了,脖子僵僵的,她换个姿势继续和他对峙。   雷修远眼里有一种疲惫的无奈的近乎笑意的颜色,他问:“你不累?”   黎非毫不示弱:“你不累?”   “我累。”他老实承认,“让我进去休息。”   “那你把事情都告诉我。”   他又不说话了,黎非继续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地跟他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对面麒麟之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纪桐周一出来看这两人只穿着中衣跟柱子似的对峙着,倒吓了一跳。   “你们……”他神色一下子从震惊变成鄙夷,自鼻子里发出个哼声,“不知廉耻!哼!”他满脸嫌弃地飞快走了。   纪桐周会出来,说明已经快卯时了,结果居然一夜没睡跟这小子僵了一晚上,算他狠,宁可生着病一夜不睡也不肯说半个字。   黎非也无计可施,抬头再看一眼雷修远,他的额发挡住了眼睛,风吹过,她才发觉这人居然靠在门框上睡着了!睡着了!站着也能睡着?!她一夜没睡傻子似的跟一个睡着的人僵持?!   她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又是怒又是无可奈何,最后只有长叹一声,落败似的转身回自己屋子梳洗,卯时了,再困也得咬牙忍着,修行可不能迟到。
第二十八章 风寒   对峙一夜的结果是雷修远病倒了,上午是罗成济的课,讲到一半的时候,雷修远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地,倒让这位先生好一阵担心,他一直很关心雷修远,企图走人情路线感化这个孩子,将来选择为揽天派效力。   由于修行弟子会生病这种事几十年也没发生过,仙家门派的弟子更不会有感染风寒病倒的经历,雷修远这一病倒反倒让先生们少见地有些无措起来。   左丘先生临时有事不在书院,先生里又没有精通岐黄之术的,罗成济只有输了几股木行灵气去他体内,木行灵气有催发滋生的效果,希望对他的病有所裨益。   将雷修远抱回静玄之间,先生们好一阵感慨,林悠笑道:“不知墨先生平日里是怎样教导弟子们强身健体的,修行弟子会感染风寒病倒,简直闻所未闻。”   这话说得相当难听,简直算是挑衅了,墨言凡却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似的。苗蓝昕咳了一声,转换话题缓和气氛:“这孩子应当不是富贵人家弟子,我虽不通岐黄,但方才把脉发觉他禀性柔脆,想必小小年纪吃了不少苦,日后须得好好调养。”   胡嘉平往香炉里点了一把安神香,领着诸位先生离开静玄之间,方道:“左丘先生不在,我们不通医术不敢胡乱诊断,先等一天,如果明天见好也罢,不见好的话,由我出去请个大夫来。话说回来,这孩子昨天不是好好的,仙家修行弟子,平日里仙法护身,不惧寒暑,怎会感染风寒?”   墨言凡默然半晌,雷修远病倒的原因,在座之人大约只有他知道,但事关师门清誉,他亦不好言明,思忖片刻,他忽然道:“胡兄,可否容我告假数日?我急有要事,须得赶回门派。”   胡嘉平有些讶然,告假?被请来做书院先生之前,左丘先生应当与他们都说好了,执教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许告假的吧?   “我知道此次告假极为鲁莽,但实在有情非得已的理由,等左丘先生回来,我定会向他请罪。”   人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胡嘉平只有点点头:“还有几天就是测试,尽快赶回。那你的拳剑课,我来替几次吧。”   墨言凡拱手致谢,起身便走,看样子竟打算现在就离开。林悠忍不住上前一步,急道:“你这就走……”   墨言凡低声道:“数日内我便回,你……保重。”   林悠神色又惊又喜,忽地垂下头,轻微地嗯了一声。   罗成济没什么心眼儿,回头奇道:“墨先生跟林先生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苗蓝昕摇着头离开了,没理他,胡嘉平笑眯眯地勾着他的肩膀,一面走一面道:“罗兄,别人的事咱们就别管了,话说回来,你真该长长心眼儿了。”   一路出了弟子房,这会儿正是午休时间,弟子房却一个人都没有,大概因为就快测试,孩子们午休都忙着修炼,没人回来睡觉。   胡嘉平老远望见黎非一路慢慢走过来,不由转了转眼珠,迎上去笑道:“丫头,看你的小情人?”   黎非无奈地看着他,什么小情人!这个先生怎么说话这么轻浮!跟弟子说话能用这种态度吗?不过她确实是为了雷修远回来的,当即也懒得辩解,点了点头。   “小小年纪倒是有情有义。”胡嘉平继续口无遮拦,“他在屋里睡着,你看看他,别吵醒了他,端茶倒水什么的便靠你了。”   黎非简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当即加快脚步赶回院子,静玄之间的门虚掩着,轻轻推开,一股安宁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想必有人点了香。这是她第一次进雷修远的房间,忍不住四下打量一番,屋中诸般家具与其他屋子并无什么特异,然而桌上除了茶壶茶杯之类书院配给的器皿外,竟一无他物,他一件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雷修远正安静地在床上熟睡着,黎非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还以为他会醒,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还是睡着的雷修远显得稍微亲切些,更像刚开始他们认识的那个人,那个虽然懦弱窝囊,却温柔体贴又细心的雷修远。大概是因为病着,他的脸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额上汗水涔涔,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不知在做什么梦。他秀气得像个女孩子,睡着了,黑色的头发缠在脸上,更像了。   黎非盯着他看了半天,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她决定就在这里耗着,等到他醒,然后把事情都问清楚——趁他病,来硬的。   屋里的香气渐渐浓郁,闻起来暖洋洋的,黎非只觉脑袋一个劲朝下点,她也是一夜没睡,香炉里的安神香太好闻,瞌睡虫全叮上来了,雷修远还没醒?她迷迷糊糊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是闭着的。黎非实在撑不住,在香气中陷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黎非茫然睁开眼,她在哪儿?现在什么时辰了?四处顾盼,床帐好像不是自己屋里的?她撑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坐椅子上俯着床沿睡着了。   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转头,正对上雷修远湿淋淋仿佛藏着雾气的眼睛,倒把她唬了一跳,一个趔趄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大概听见屋里有动静,门被人推开了,纪桐周满脸菜色地站门口盯着他俩,他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光天化日!你们、你们竟然……!”   黎非飞快从地上爬起来,纪桐周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她好像是为了盘问雷修远所以专门在这里等着的,结果被安神香薰睡着了,眼看外面晚霞都出来了,她的心差点碎掉——下午是墨言凡的拳剑课!她这可是逃课啊!   雷修远披着外衣倚在床头,淡道:“你在胡扯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纪桐周像踩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皱眉走进来,怒道:“你以为我愿意来!胡嘉平叫我来的!”   墨言凡突然告假,拳剑课就由胡嘉平暂时代授,结果他根本就不打算好好教的样子,吩咐大家自己练剑,他就满书院找那个黑纱女谈情说爱去了。下课的时候他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把纪桐周叫住,吩咐道:“你们住一个院子的三人组一向不和睦,如今那什么雷的病了,小姑娘去看他了,你也该去看看……对了,就买点吃的带过去吧。”   纪桐周跟吃了苍蝇一样,冷道:“我不去!”   胡嘉平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不去的话,这次测试就别参加了,书院不要没资质的孩子,更不要没良心的孩子。”   如此这般,纪桐周不得不随便拿了份吃食,硬着头皮来静玄之间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开门,他正暗自窃喜,冷不丁听见里面有动静,一时没忍住推开门,就见着黎非俯在床沿,雷修远躺在床上的景象了。   “这个给你!”他将吃食丢在桌上,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也是胡嘉平逼迫的!”   他转身就走,黎非急忙叫住他:“等等!下午、下午的课我没去……”   她无意逃了课,不知道会不会给什么惩罚,比如十天不许去北面食肆吃饭什么的……   “你没去关我屁事!”纪桐周丢下这句话,摔门走了。   黎非愣愣站了一会儿,索性豁出去了,反正逃课已成事实,还不如暂时不管它,眼下重要的是雷修远醒了!   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道:“你醒了。”   雷修远虚弱地靠在床头,声音无力:“你也醒了。”   黎非懒得跟他耍嘴皮子,把椅子拉近一点,一屁股坐下,直截了当地开口:“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不说,我是不会走的。”   雷修远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低声道:“我饿了,把吃的拿来。”   “先说,说了再吃。”   “不吃东西我没力气说。”   “……”黎非只得替他把吃食拿过来,却是一份玉米羹外加两只馒头。   雷修远颤抖着端起玉米羹,用勺子搅了搅,还未来得及送嘴里,由于手上无力,汤羹倒洒了许多在袖子上。黎非咬牙忍耐地看着他吃一勺漏一勺,好容易吃了一点,又丢下玉米羹开始小口小口吃馒头,小半个时辰过去,半个馒头还没啃完。   “你敢不敢吃快点!”他肯定是故意的!   雷修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无辜而又病弱:“我是病人。”   黎非强忍怒气,索性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跟头困兽似的,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天都黑了,雷修远吁出一口气,将剩下的吃食放在床头柜上,淡道:“麻烦你回避一下,我要换件衣裳。”   黎非气极:“说完再换!”   他不理她,直接把沾了玉米羹的中衣给脱了,黎非不得不背过身去,心里也不知将这混账骂了多少遍。   等了一会儿,他半点动静也没有,黎非急道:“你换好没!”   没人回答,她立即转身,却见雷修远换好衣裳又倒床上睡着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去将他一把揪起来,森然道:“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出去!病到死好了!”   雷修远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说了,你想知道的,我不能说,也说不出。”   “我不信!”虽然不知道那个耳熟的什么言灵术究竟有多大威力,但师父说过,一个仙法就算再强横,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空子可钻,不可能存在绝对完美的仙法。   雷修远淡道:“信不信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那人来头极大,即便说了,也毫无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我不管这些,你必须告诉我!”黎非毫不退让。   雷修远失笑:“为什么必须告诉你?”   “你欠我的!”她直视他,“你欺骗了我,必须偿还我!”   他露出一种近乎苦恼又无奈的神情:“真的把那个窝囊废当朋友?”   黎非没有回答,她固执地盯着他,一定要他在此时此刻给她一个说法。   雷修远挣了挣:“好吧,我说,让我坐好。”   黎非松开他的衣领,冷不防他忽然凑过来,张嘴在她面上轻轻喷了一口气,黎非只觉一股奇冷的香气钻入肺腑,当即头晕眼花,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真是难缠。”雷修远伸指在她脸上轻轻弹了两下,随即默然不语。   隔日黎非醒在自己的千香之间里,不知为何,这一觉竟睡得极沉极舒服,叫人神清气爽。她疑惑地爬起来,好像有什么怪怪的?昨天她好像在雷修远房里?什么时候回自己房间了?   她记得自己在盘问雷修远,他最后也终于松口要说了,然后……然后?她突然睡着了?   匆匆梳洗一番换好弟子服出门,天还没亮,估计离卯时也有一段时间,静玄之间的门虚掩着,黎非不甘心地推门进去,屋里却空空如也,昨天吃剩的馒头和玉米羹还在床头柜上放着,雷修远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正在发愣,忽听日炎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睡觉在干嘛?”   黎非微微一惊,却见久违的每十日才能醒一会儿的白色小狐狸出现在眼前,他四处打量,鼻子微微翕动,奇道:“这不是你的房间?”   黎非犹豫了片刻,她实在要被雷修远的那句“因你而起”膈应死了,又连着几次盘问未果,小小年纪装了一肚子问题,她都快炸了,又找不到人说,此时日炎忽然出现,她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将雷修远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让她困扰的是言灵术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好像听过,却想不起。   日炎的耳朵晃来晃去,反倒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哦,那小子心肠倒不坏么。”   “心肠不坏?”黎非想不到他会有这种结论,“他一直在骗人,弄虚作假,玩弄人心,这叫心肠不坏?”   日炎淡道:“你们人的弯弯绕太多,又是人心啊又是感情啊,在我看来你什么也没损失,而且以后也不会因为知道太多而陷入危险,何必纠结。若是冒冒失失把秘密说给你们这群奶娃娃听……哼,路都不会走,还以为有自保的能力么?有时候不知道反而对你好!”   真是歪理三分,好像这狐狸自己也是有一堆事情瞒着她的。黎非摇了摇头:“我真的把他当做过朋友,付出过关心和感情,结果他什么都是假的,这不是欺骗是什么?他之前所作所为明显是要害我,不是心肠坏是什么?”   “我不懂什么真心与感情,所以说你们的弯弯绕太多。你现在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丢掉小命,他就不算害了你。他三缄其口,对书院都保持沉默,说明他后面的那个人来头必然相当大,一来他被下了言灵不能说,二来,就算能说,说了也没人信。他告诉你这个蠢货又有什么用!”   黎非被他的振振有词说得目瞪口呆,日炎又道:“所谓言灵术,就是将灵气灌入所要说的话中,或许是禁止某人说一些秘密,也或许是强迫某人说出什么秘密。言灵术虽然驳杂,但如今应当是星正馆的天音言灵大法与字灵魇术最为精纯。前者可令任何秘密无所遁形,后者杀人于无形。你忘了?当日在青丘,那个震云子就曾用天音言灵大法对付你。哼哼,他想必最不甘心,他修行到了瓶颈,须得我的皮毛骨髓炼制法宝才能更进一步,当日没捉到我,他脸上不露声色,心里肯定气得吐血吧!哈哈哈!活该!他越想抓到我,修为就越无法前进……嘿嘿嘿,绝情断欲,绝不了断不得,如何能进?”   黎非奇道:“什么绝情断欲?”   “天音言灵大法与字灵魇术修习起来很麻烦,修行者必须经历一种古怪的修习过程,你们人叫它绝情断欲,先隔绝自己的诸般情欲念想,心中空空如也,这两个仙法才能显出威力,如今星正馆愿意修习这两个仙法的仙人应当也不多了。”   黎非脑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些念头,却只是抓不住关键,她叹了口气,虽然知道了言灵术是什么,可好像对雷修远的秘密也没什么帮助,该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雷修远又不知跑哪儿去了,以他的狡猾警惕,真想躲她的盘问,只怕等他病好了她也找不到的。她叹了口气,又挫败又无奈,她一向是跟着师父骗人的,结果如今遇到个比自己还会骗人的,她也只能甘拜下风,既然问不出,想不出,索性暂且将这件烦心事丢在脑后。   “先不说这些了。日炎,趁着今天还早,我带你逛逛书院好不好?”黎非御剑飞起,朝他笑了笑,“来书院后,你还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呢。”   白色的小狐狸摇着耳朵不屑一顾的模样:“一个小破书院,有什么好看!”   说着,他却蹦上了她的肩膀,耳朵摇个不停。   明明很期待的样子,真是一只口是心非的狐狸。黎非脚底的石剑化作一道金光,飞向星光璀璨的苍穹。   第二十九章 震云子   带日炎逛了一圈书院,眼看天边暗沉之色变淡,估计快卯时了,黎非御剑飞往小演武场,日炎少见地称赞了她一下:“你御剑倒挺快的,在书院里算是出类拔萃的吧?”   黎非故意跟他开玩笑:“不光御剑出类拔萃,其他修行都是出类拔萃呢!”   日炎晃了晃耳朵,傲然道:“蠢货!沾沾自喜个什么劲!不知是靠谁才走到今天!”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黎非好气又好笑:“是,都是仰仗您老的栽培。对了日炎,我发现你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刚开始只能说一会儿的话。”   他淡道:“这是自然,此地灵气充沛,我又睡了那么多日,妖气总该略有回升。”   “那要怎么样你才能一直醒着?”   白色狐狸绿豆似的眼睛警惕地眯起来了:“哦?你想让我一直醒着?干嘛?”   “不干嘛,只是希望你能一直出现,我喜欢和你说话。”   日炎冷笑起来:“这个简单,你跳下去就行。”   又是跳下去?黎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跳下去不等你醒,我先没命了。”   “那你说个屁!老子不吃你们甜言蜜语的那套!”   谁跟他甜言蜜语了?黎非摇头,果然人与妖的思路是天壤之别,一个在意过程,一个只重结果。   “等以后我厉害了再跳吧。”黎非御剑落在演武场上,一跃而下。   “小丫头,你这句话是认真的?”白色九尾小狐狸突然严肃起来,虽然看不懂狐狸的神色,但他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黎非点头:“是啊,等我厉害了,我会跳下去的。不过,为什么要跳下去?下面有什么?”   日炎突然发起火来,怒道:“你连下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说要跳下去!你信口胡诌哄大爷开心呢?!”   黎非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冲得一愣一愣:“你又不告诉我下面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那你就不要说什么跳下去!人妖有别,你无心的一句话甚至会引来祸祟!下次再信口雌黄,把你头发全拔了!”   黎非也有点火了,皱眉道:“我不是信口雌黄!等我厉害到能下去,我会去的!”   日炎冷道:“你干嘛要下去?”   他们这是在说绕口令么?   黎非叹了口气,低声道:“日炎,我师父离开了,身边虽然有朋友,但那感觉和师父是不一样的……”   之前她不晓得有朋友是什么滋味,自从遇到百里歌林他们,她第一次尝到友情的味道,有人可以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努力,一起诉苦。可她也渐渐明白,朋友和师父那种家人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狼狈、依赖、什么都不会的一面是不会给朋友看见的,无助的时候,她需要的是师父,无论是责骂还是关怀,才真正让人安心。师父走了,她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日炎。   他脾气和嘴巴一样坏,总爱骂人,动不动就发火,还总是故作高深,什么都不告诉她,可他也在切实地帮助关怀她,虽然他绝不会承认这点,只会用报恩来当掩饰。   “就像你说的,我是人,你是妖,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直来直去那套。在我心里,你像我师父,像个长辈,还像朋友,是可以让我依赖的人,我帮你完全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我要下去完全不需要什么理由吧?你想我下去,等我厉害了,我会下去的,你等着。”   白色狐狸从肩头上跳下来,化作了烟雾,日炎沙哑的声音傲然响起:“哼!甜言蜜语!我不听!”   黎非摇摇头:“这算什么甜言蜜语,真的甜言蜜语我还一次都没说过呢!”   “不听!闭嘴!我睡了!”   “日炎?”黎非低低叫了几声,他总也不说话,估计是真睡了。   她来得早了,演武场一个人影也没有,她走向岛屿边缘的悬崖,朝下张望。浓厚的雾气遮蔽视线,什么也看不见。胡嘉平说过下面是妖魔鬼怪横行的禁地,为什么日炎要下去后才能一直醒着?   后面突然有人叫她:“黎非,你今天来这么早啊!”   是百里歌林他们,黎非转身迎上去,新的修行日开始了。   上午是林悠的课,两个月以来,她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教了个水行的凝冰术,然后就再也没教过其他的法术,到现在上她的课依然是不停地对着人偶用凝冰术,孩子们闭着眼睛都能用出来了,她就是不教别的。对这点,大家也无可奈何。   不过今天这位喜怒无常的林悠先生似乎很不对劲,墨言凡先生告假后,她心情倒好起来了,一直笑眯眯地,有个孩子不小心迟到,她居然没骂人,还温柔地让他赶紧站好,太反常了。   俗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不晓得林悠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孩子们非但不受宠若惊,反而个个心惊胆跳。   “她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百里歌林悄声问,“你们仔细看看,是她本人吗?”   有个女弟子偷笑起来:“难不成还真是墨先生给了她好脸色?不可能吧!”   正说着,林悠忽然转头朝正殿方向望去,只见天边数道金光闪烁,风声呼啸而过,孩子们纷纷捂住头脸,片刻后风声稍歇,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大演武场上忽地多出数人,正中那人白发如银,气度旷达,黎非一下就认出他是久违的左丘先生。   他身边还站着数人,昨天早上才走的墨言凡居然也在,他这个告假也太短了,才一天就回来了。墨言凡身边是胡嘉平,他不知看着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   左丘先生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青衣磊落,仙风道骨,面容冷峻,仿若冰雕一般,黎非一见着他便觉眼熟——这个人,是不是那天在青丘追杀日炎的仙人之一?是叫……震云子?   林悠乍一见墨言凡,既惊又喜,上前一步道:“墨……左丘先生,这位是?”   左丘先生淡然道:“这位是星正馆的震云先生,我回书院的路上与震云先生偶遇,震云先生听闻今年书院有几位奇才,便来看看。”   林悠听见震云子三个字,脸色有微妙的改变,又朝墨言凡看了一眼。   震云子微微颔首,他声音犹如幽泉般,乍一响起,弟子们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贸然打扰已是于心难安,承蒙左丘先生愿意成全我的好奇心。那位单一土属性灵根的弟子,想必……是这个小姑娘?”   黎非被他冰冷彻骨的眼神看了一眼,身体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还记得这个人,还有他身上让她讨厌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朝后缩去,避开了他的眼神。   震云子道:“这可真是巧合,我与这位小姑娘倒曾有一面之缘。”   左丘先生奇道:“哦?不知震云先生在何处见过这位弟子?”   震云子淡然一笑:“不过数月之前,追杀那九尾狐妖时与她偶遇。说来惭愧,当初完全没发现她竟有如此天赋,否则,小姑娘今日该是我星正馆的弟子了,天意弄人,真真叫人无话。”   左丘先生道:“震云先生何必遗憾,书院弟子都是为各位仙家门派而栽培,人才难得,届时新弟子选拔,先生何愁没有机会招揽?”   震云子环视四周,问:“听闻还有两位单属性灵根的弟子,不知是哪位?”   纪桐周神情复杂地上前行礼,胡嘉平介绍道:“这位是单一火属性的弟子,还有一位单一金属性的弟子,如今正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感染风寒?”左丘先生有些讶异,“仙家弟子,如何会感染风寒?”   胡嘉平叹了口气,他哪里会知道!   震云子上前一步,朝纪桐周微微颔首,语气略温和了些:“英王爷,许久不见。”   纪桐周蹙起眉头,低声道:“震云仙人太客气了……不知玄山先生近况如何?”   震云子道:“玄山师兄已是修为大成,伤势并无大碍,多谢王爷挂心。玄山师兄一直为未能将王爷带入星正馆一事而叹息,如今他得知王爷勤勉修行,必然也会欢喜欣慰。”   纪桐周微微变色,最后还是垂头说了个是。   玄山先生,是说那个玄山子吗?黎非陷入沉思,他是越国的皇族人吧?他受伤了?虽然震云子说他伤势无大碍,但他都没法收纪桐周直接进星正馆了,说明肯定伤势极重,派中地位不保,这个震云子说话有些不尽实……怪不得纪桐周神色那么复杂,要是让人确定了玄山子的真正情况,威风八面的越国立即会失去靠山,变得跟当年高卢一样。   震云子又道:“还是让弟子们继续修炼吧,我不该在这里叨扰太久。左丘先生,咱们一起去看看那个金属性灵根的弟子如何?仙家弟子会感染风寒,想必体质不佳,还须好好调养才是。”   左丘先生思忖片刻,颔首道:“正是,走吧。”   众人当即转身离开演武场,一直没说话的林悠突然忍不住轻叫一声:“墨言凡……先生。”   墨言凡回头看了她一眼,淡道:“林先生有何指教?”   林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墨言凡垂下头,道:“既无事,在下先行一步。”   胡嘉平笑道:“墨兄,既是叫你,想必有事,何不留下?”   墨言凡没回答,步伐渐渐远去,孩子们惊恐地发现一上午都温柔可亲的林悠先生突然眼冒寒光,不由个个胆战心惊起来。   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左丘先生他们走后,林悠就没再说过话,之前那个迟到的弟子不小心把凝冰术丢错了地方,她竟一把将石剑劈断了砸在他头上,一面森然道:“如你这般蠢货,竟还想当仙人?你们所有人,十天不许去北面食肆吃饭,散了!这课上下去也无意义!”   说罢,她竟然先走了,留下一群惶惶不安的小孩们面面相觑。   “书院怎么会让这种情绪化的人来当先生!”百里歌林小声抱怨,“动不动就罚不许吃饭,我们又没犯错!这根本是不负责任!”   她这样一说,孩子们平日里对林悠的怒气全激发出来了,一个男弟子大声道:“就是!说是教我们水行仙法,结果教了两个月还在用凝冰术!她根本什么正经东西都没传授,还喜欢迁怒责罚!算什么先生!”   “我们去找左丘先生说!我们不要这种先生!”   不知谁起了个头,孩子们顿时群情激昂地集合起来去找左丘先生了,先前听他们说是去弟子房看雷修远,当下一群弟子御剑浩浩荡荡往弟子房飞去。   “黎非我们也去吧!”百里歌林一见有热闹可看,赶紧乐颠颠地拽着黎非。   “弹劾先生一事闻所未闻,只怕未必能成,还是不要去了。”叶烨拦住她。   百里歌林急得一个劲跳脚,有热闹不给她看,才真是要人命:“我就要去!没听过法不责众吗?总不能把咱们一起赶出去吧?”   百里唱月道:“我也有些想去,这个林悠先生,每次见到墨言凡,心跳声都很大。奇怪的是,方才墨言凡见到她,心跳声也变大了,以前没有过的。跟上去看看,兴许会有什么变故。”   第三十章 弹劾   几个人御剑飞往弟子房的时候,黎非所住的小院里已经满满当当全是人了,弟子们围住左丘先生,群情激奋地抱怨着,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激动。   左丘先生神色如常,不知在想些什么,胡嘉平却有点尴尬,左丘先生因为有事不在书院,特意委托过他多关照书院的大小事,结果却闹出了弟子们弹劾先生的笑话,他亦要负些责任。   苗蓝昕叹道:“两个月都教凝冰术?她在搞什么?”   先生们一般独来独往,更何况他们所授的课业截然不同,平日里也不怎么询问进度问题,谁都想不到都两个月了林悠居然一点正经的水行仙法也没教过。   左丘先生忽然开口:“嘉平,将林悠先生请来一叙。”   事情闹大了……胡嘉平不得不去找人,弟子们弹劾书院先生,这事听都没听过,对他们这些仙家门派的精英弟子来说,来书院执教也是个极佳的修行机会,新晋弟子的朝气蓬勃总归能唤起他们昔日的热情,甚至就此突破长久以来的瓶颈也不是不可能。凡是被选中的精英弟子哪个不是倍感荣耀?再怎么顽劣的性子,授课过程也必然是倾力而为,绝不会有任何保留,闹到被弟子们弹劾,林悠先生真是与众不同。   黎非见左丘先生他们都在院子里,独独少了那个震云子,不由四处打量,奇道:“震云子人呢?”   百里唱月偏头听了一会儿:“在雷修远房中,他和墨言凡好像在问雷修远什么魇术的事。”   黎非一下想起日炎说的,天音言灵大法和字灵魇术是星正馆的独门秘技,也就是说,要杀雷修远的是星正馆的人?怪不得墨言凡看到那张信纸脸色就变了,还说会给他俩一个交代,原来他告假是为了回去找人问,找来的人居然还是震云子。   没一会儿,林悠被胡嘉平带来了,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孩子们见到她,难免又恨又心虚,有胆大的继续告状,剩下的人也立即跟风,一时间院子里又开始吵吵嚷嚷。   左丘先生举起手,孩子们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他开口道:“林先生,弟子们进书院已有两个多月,御剑与炉鼎修行已完毕,你与罗、苗二位先生负责教授五行基础仙法,请问,你的执教是否有所偏误?”   林悠冷冷一笑,面对左丘先生她竟然也毫无敬意:“这帮小鬼都是蠢货,什么也学不会!对着朽木,我能雕出什么凤凰?!”   孩子们登时大怒,纷纷朝她怒目而视。   左丘先生转向一旁的苗蓝昕与罗成济,温言道:“罗先生与苗先生如何看今年的新弟子?”   这两人也想不到闹成这样,都有些尴尬,到底苗蓝昕年纪大些,当即道:“今年的弟子资质都堪称良才美玉,修行亦是十分勤勉刻苦,作为先生,我不敢苟同林悠先生的评价。”   罗成济也点头道:“不错,其中甚至很有几个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必能成为门派中的中流砥柱。”   左丘先生含笑望向林悠:“林先生,你的看法是否过于偏颇?”   林悠淡道:“既然如此,这个先生我便辞了吧。承蒙左丘先生看得起我,如此大任我却担当不起,我这便离开书院,告辞。”   她居然说走就走,当下转身,不过数步已到庭院外。   雷修远的房门忽然被打开,震云子冷澈如幽泉般的声音忽然在门口传来:“林先生,请稍等,我有一言相询。”   林悠停下脚步,冷道:“震云先生有何指教?”   震云子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墨言凡跟在他身后,脸色漠然,看不出悲喜。黎非眼尖,见着墨言凡身后还跟着雷修远,他神色平静,微微垂着头,精神倒比病中要好些。   “林悠先生,你说自己是火莲观龙幽元君座下第三弟子,那我请问你,你为什么会用我星正馆的天音言灵大法和字灵魇术?”   林悠转过身,表情有些惊愕:“你怎么知道?这个……哼,自然是有人曾经教过我!”   她望了一眼墨言凡,这位墨先生却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   震云子将雷修远轻轻拉到身边,森然道:“那你为何要用我星正馆的仙法,对付这位书院弟子?”   林悠有一瞬间的错愕:“你在说什么?!血口喷人!我不过学了点皮毛,怎可能对他用?!”   震云子又道:“左丘先生,我今日冒昧前来书院,其实为的正是此事。墨师侄欲回师门刚好遇见我,便将这孩子被人下了字灵魇术的事说与我听。书院一向是清净之地,却如何会出现星正馆的字灵魇术?此事我如不查清,难还星正馆清白。林悠,你无须再装,我知道你是谁。”   林悠退了几步,冷笑起来:“震云子,你想用言灵大法栽赃到我身上?你休想!”   不等她说完,震云子突然厉声道:“你是谁?速速招来!”   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响,听在诸弟子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灌注了灵气的言灵大法响彻庭院,一时没有防备的弟子们纷纷被震得晕倒在地,黎非也觉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差点跪在地上。   对面的林悠虽然早作防备,却依然抵抗不住他突然一袭,口鼻中被震得流出血来,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喃喃道:“我、我是东海万……”   话突然断开,她似是挣脱了言灵的束缚,当即也不多话,身体忽然化作一股狂风,呼啸而去,震云子如何会让她逃掉,袖中一道白光疾射而出,瞬间化作万千道薄而透明的刀刃,将那团狂风团团围住。   风中只听林悠痛呼一声,狂风消散开,她浑身上下满是鲜血,藕色的衣服忽然化成紫色长裙,盘起的发髻也变成了披散的长发,障眼法被打散,她竟突然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她恨恨朝墨言凡看了一眼,厉声道:“你……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冰刃将她团团包围,竟是要将她束缚住的模样,她冷哼一声,一口血喷在冰刃上,举起长袖蒙住头脸,强撑着一口气撞破冰刃包围,紫色的身影断了线一般朝悬崖下落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黎非看傻了,林悠怎么突然变了个模样?她好像对墨言凡饱含恨意,之前认识他?他俩有过什么纠结?她又想起那天晚上,林悠跟墨言凡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结合刚才的事,莫非这个林悠竟是假扮的?她扮成林悠进到书院,是为了墨言凡?怪不得她教课乱七八糟心不在焉喜怒无常,她根本不是真正的先生!那真的林悠去哪儿了?   震云子急急追到悬崖边上,朝下望了一眼,皱眉道:“让这妖女逃脱了——左丘先生,底下我记得是书院禁地?”   自变故发生以来,左丘先生始终一言不发,也无任何举动,此时被询问,当即淡然道:“不错,下面是禁地。震云先生,多谢你揭穿假扮先生之人,不过此事乃是书院内务,不敢再劳烦先生相助。阿慕。”   他唤了一声,下一刻,黑纱女便青烟般出现在众人面前,垂首道:“先生有何吩咐?”   “去禁地一探究竟。”   “是。”   震云子被他这样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当即退了一步,不再言语,一旁的墨言凡忽然上前低声道:“左丘先生,此女以星正馆仙法害人,为正师门之名,请左丘先生容我同去一探。”   左丘先生背着手走回庭院,声音淡漠:“那就有劳墨少侠。”   弹劾先生的事情突然变成拆穿凶手的身份,这巨大的变故让黎非半天反应不过来。百里歌林被方才震云子的天音言灵大法震得晕过去,到现在还没醒,不止她一个人如此,大半弟子都承受不住强横的天音言灵,此时地上躺了一片。   还好,叶烨和百里唱月还勉强站着,黎非抱着百里歌林过去,叶烨摸了摸歌林的脸,低声道:“没事,只是晕过去,很快能醒……唔,那个震云子还是避开了我们,不然根本不会只晕过去那么简单。”   左丘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都在给晕过去的孩子们灌输灵气,平稳受到震荡的炉鼎。震云子似是有些愧疚,上前一步行礼道:“是我鲁莽了,还请左丘先生莫怪。”   左丘先生浅浅一笑:“震云先生助我书院抓到冒充先生的贼人,感谢还来不及,怎会责怪。只是弟子们如今晕睡未醒,还请震云先生稍候片刻,待他们醒转,再送先生离开。”   震云子根本没说要走,他却说“送他离开”,已经是明摆至极的赶人了。震云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拱了拱手,转身便走,经过黎非身边时,朝她点点头,声音少见地有些温和:“小姑娘,好好修行,仙家门派需要你这样罕见的人才。”   好像、好像他也不太坏的样子……黎非默然点头。   震云子望向百里唱月,唱月被他的目光一接触,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竟朝后退了两步。   叶烨上前朝震云子行礼:“震云前辈,我们有位朋友至今未醒,可否请您相助?”   震云子大方地将手放在百里歌林脑袋上,轻轻摸了一下,下一刻她就醒了,神色茫然,犹在梦中。   “告辞。”震云子又望了百里唱月一眼,再也没说什么,很快便走了。   人走后,叶烨立即问:“没事么?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百里唱月摇了摇头,神情疑惑,低声道:“我居然记不起他的心音……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却偏偏想不起,那个人一看我,我心里没来由地就害怕起来……好生奇怪。”   叶烨笑了笑:“毕竟是星正馆的高层人物,岂会让你随意偷听。”   百里唱月神情依旧疑惑,半天没说话。
第三十一章 坠崖   “林悠跳下去的时候,墨言凡的心跳声从没这么大过。”终于恢复正常的百里唱月开始回忆方才的情景,“他们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这两人一定相当熟悉。”   百里歌林还在一头雾水中:“你们刚才说什么魇术啊雷修远啊,是怎么回事?那个林悠要害雷修远?她的魇术是偷学的?她干嘛要害雷修远?她怎么又是假林悠了?我怎么糊涂了!”   叶烨解释道:“我看林悠对墨言凡的态度大异常理,她假扮先生来书院只怕是为了墨言凡,先前她言语中怨恨多过愤怒,想来这二人只怕有些暧昧不清,只不知她的身份,震云子叫她妖女,想必是那些修习旁门左道的门派中人。估计天音言灵大法之类的星正馆仙法,是墨言凡教给她的吧,她却要害雷修远,其中缘由无法捉摸,或许问雷修远才明白。”   百里歌林厌恶地皱起眉头:“问他?他嘴里能有一句真话都谢天谢地了!”   黎非深有同感地默默点头,她还有件事想不通,害雷修远的那个凶手身份暴露了,可他曾与自己说过,事情是因她而起,她却对那个林悠毫无印象,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因她而起”的缘故。   她回头望向雷修远,他神色平静,静静倚在门框上,不知想些什么。害他的人明明暴露了,他看上去却并无喜色,真有些奇怪。   叶烨望向百里唱月:“你怎么看震云子这个人?”   百里唱月微微蹙眉,思忖良久,方道:“他言语只怕不尽实,但他毕竟是一代大派的长老人物,我、我实在……无法摸透。”   她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沉思。   说话间,所有被天音言灵震晕过去的弟子们都纷纷醒了,左丘先生勉励了几句,便即离去,胡嘉平望着他们苦笑,最后伸出一根指头:“你们厉害,弹劾先生最后反倒弹劾了个假先生,这下测试要推迟了,小鬼头们开心吧?”   孩子们先时还迷迷茫茫地,待听到测试推迟,个个都开心起来。   苗蓝昕温言道:“他们原本就学得比往年弟子快许多,推迟一两个月也无妨,基础夯实些,日后方能更好地修习高等仙法。”   唯有罗成济还在状态外,一脸震惊地喃喃:“林先生是假的?那真的林先生去哪儿了?假的那个又是谁?”   胡嘉平叹着气拍拍他:“既然那妖女冒充了林悠先生,想必真的林悠先生已经为她所害。方才她中了天音言灵,虽然话没说完,却也猜到了,她是东海万仙会的人吧。”   “东海万仙会?”显然其他人都没听过这名字,满脸迷惘。   胡嘉平道:“我是听师父说的,天下之大,修行成仙的法子也是千奇百怪,那些沿海靠海的地方,许多仙家门派修行方法跟咱们这些靠山的大相径庭,好像还分成什么‘山派’和‘海派’,咱们算山派,东海万仙会算海派吧。想来因为靠着海,总会有些海外闻所未闻的修行方法流传过来……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们会招惹书院,真是叫人想不透。”   他见满地的小孩个个因为要推迟测试而兴高采烈,吵吵嚷嚷地,不由板着脸开口道:“上午的修行还没结束,个个在这边聒噪!速速去演武场自己修炼!先前的劲头去哪儿了?”   孩子们纷纷答应,个个有说有笑地走了。   对了,那个中了魇术的孩子在哪儿?胡嘉平四处张望,他叫雷修远吧?一会儿是生病,一会儿又是中魇术,他的事还真多,中魇术的事他居然完全不知,不晓得墨言凡是怎么发现的,还把震云子给请来了。   “雷修远。”他朗声叫他的名字,魇术之事还得要他与左丘先生交代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难不成他已经走了?溜得真快!   黎非他们跟着弟子们一起御剑飞向西面的演武场,百里歌林一路还在叽叽呱呱地问:“黎非,你说雷修远中了魇术要跳崖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啊?”   黎非正要说,忽见雷修远御剑从斜下角飞窜上来,他的病好了?莫非是背后害他的那个人被抓住,终于松了口气?   雷修远飞得极快,黎非眼见他的架势竟像是要朝自己撞来,立即让开,怒道:“你做什么?!”   他的肩膀与她的衣角一擦而过,风声中,只听他急切地说了一句:“快让开!”   黎非愕然看着他的剑像电光般窜向高空,他从没飞这么快过,不,应该说,没有人能飞这么快,几乎是一眨眼,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高空云层中,倒让一旁其他弟子们啧啧赞叹了好久。   正看着,忽听百里歌林惊叫起来:“姐!你往哪儿飞?!”   唱月也出问题了?黎非急忙转头,却见百里唱月脚下的石剑像匹疯马一般上下左右跳跃甩动,一会儿快,一会儿又慢下来,百里唱月额上满是汗,似是在艰难操纵剑身。   叶烨急道:“唱月!稳住!你别动!我来接你!”   他急向百里唱月飞去,谁知她脚下的剑突然翘起,笔直地朝上飞窜,快若闪电,窜了一段忽地又停下,继续左右摇摆,百里唱月的身形渐渐不稳,眼看就要从上面摔下去了。   叶烨扑了个空,正要再追,却见她的剑流星般撞向岛屿的崖体,照这个速度,就算她不掉下去摔死,也会被撞掉半条命。此时再赶去也迟了,百里唱月的身体像一只无助而柔软的小鸟,狠狠撞在坚硬的山崖上,脚下的石剑再无灵气包裹,摔落深渊,她整个人也软绵绵地摔下去了。   “姐!”百里歌林尖叫起来,毫不犹豫也跟着跳下去,黎非急急伸手去拉,却没拉住,忽然对面的叶烨从石剑上纵身而下,一把接住摔落的百里唱月,脚下再无石剑驾驭,他紧紧抱住她,三人一起摔落,旁边好几个弟子来不及躲避,被砸个正着,一时间竟有两三人被撞得跌落剑身,朝深渊中摔去。   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黎非浑身都僵住了,等反应过来时,忽见三道身影闪电般冲向深渊,扑入云雾之中,片刻后,又窜了上来,却是胡嘉平他们三个先生,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个弟子,个个都惊得面如菜色。   “你们这帮小屁孩搞什么!”胡嘉平破口大骂,“御剑学了多少天了怎么会摔下去!”   孩子们都吓傻了,谁也说不出话,苗蓝昕看了看手里提着的百里唱月,叹道:“她受了重伤,须得马上医治。”   胡嘉平急道:“重伤?她没摔地上怎么重伤?你们这些小鬼头别犯傻啊!快说说刚才发生什么了!”   黎非扑过去,歌林唱月叶烨三个人突然都差点摔下深渊,她一口气喘不上,差点也一个冲动跟着跳下去,此时乍见朋友们暂时无事,一时竟忍不住要哭了,她素日里的老成稳重倒有大半是强撑出来的,此时眼泪潸潸而下,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哭什么!方才是怎么回事?”胡嘉平最怕小丫头哭哭啼啼,“别哭啦!刚才是……小心!快让开!”   黎非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觉头顶风声响动,一片阴影落下,她急忙抬头,忽觉身体被一股大力狠狠击中,脚下的石剑弹飞老远,她竟也被撞得跌飞出去。电光火石中,她只觉自己后背好像也狠狠撞中了一个人,一片惊呼声中,她什么也来不及看清,就被浓密的云雾吞没了。   “该死!”胡嘉平急忙御剑下去追,奈何三个先生们手里都已经先提了弟子,还没来得及放下,等放下了再追,哪里还能追的上!   “弟子们都在演武场集合!谁也不许动!”他厉声吩咐,一面回头道:“苗先生罗先生,这几个孩子麻烦你们带去弟子房,请左丘先生来看!”   这接二连三的发生变故,谁受得了!今年的书院到底怎么了!   孩子们惊恐万状地聚集在演武场,有些胆小的女孩子甚至吓哭了,谁也想不到御剑竟会摔下去,方才发生的事情太过可怕,这下谁也不敢再御剑了,全部躲岛屿边缘远远的。   胡嘉平拿出弟子名册开始点人,连点三遍,确认弟子房和其他地方并无弟子滞留后,终于确定摔下去三个弟子,这三个人……唉,这才真是祸不单行。   虽然百里唱月他们摔下去的情景他没亲见,但姜黎非摔落的情形却很清楚,雷修远自高空坠落,撞在她身上,这瘦小的女孩子当场就被撞飞出去,正巧纪桐周刚御剑路过,不明不白被她撞上,三个人就这么全摔下去了,偏偏这三个人都是罕见的单属性灵根,一个出事都足以让人捶胸顿足,更何况是三个一起。   现在的问题是,雷修远为什么会摔下来?还有那个百里唱月,怎么会受重伤?   胡嘉平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弟子们因为刚摔下去那么多人,吓得谁也不敢御剑回弟子房了,他索性也不去管,吩咐他们在演武场稍候,自己往弟子房飞去。   左丘先生已经在查看百里唱月的伤势,她的衣服都被血染红了,看起来竟像是撞在什么硬物上一般,全身骨头碎了大半。   胡嘉平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他实在不晓得要说什么,左丘先生刚回来就发生这么多事,巧合的话,也未免太巧了。   木行灵气很快将百里唱月全身包裹住,冰蓝色的治疗网架在她身上,丝丝缕缕的水行灵气为她治愈破损的身体。左丘先生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个晕过去的孩子,开口道:“只她一个人受了伤,万幸。苗先生,这孩子的剑你拿着吧?”   苗蓝昕默然递上三把石剑,有些惭愧:“我不知哪一把是她用的,只来得及抓到这些。”   左丘先生接过石剑,凝神将灵气灌注其上,连试两把,到了第三把时,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这柄石剑内部供灵气流动的脉络被破坏了。”他将这柄剑握在手中仔细查看,“下手之人对灵气的控制极为精准细微,寻常精英弟子都做不到。看来,这是人为的。”   胡嘉平登时变色:“是谁?针对书院吗?”   左丘先生却没有回答,只道:“这小女孩的伤是撞在崖体上的缘故,石剑灵气脉络被破坏,她无法控制剑身,才致此惨祸……还有三个弟子也摔下去了?”   胡嘉平迅速将自己方才所见讲了一遍,左丘先生沉吟半晌,开口道:“看样子,那个雷修远也是同样石剑脉络被破坏才摔下来。此次事件似是挑衅,细思却并非如此。雷修远先前不是还中了魇术么?想必这次亦是针对他。”   胡嘉平奇道:“可凶手不是那个东海万仙会的女子吗?她也摔落禁地了,不可能这么快出来吧?会不会是他们还有后应?东海万仙会在挑衅?还是他们跟雷修远那小子有龃龉?”   左丘先生笑了笑,淡道:“东海万仙会都是低调行事之人,海陨将临,他们忙自己还忙不过来,怎可能来招惹我们山派。雷修远不过一介小小孩童,身世一清二白,如何与海派扯上关系?那东海万仙会的女子的修为并不高深,做不出切断石剑脉络的事。何况,虽然只说了寥寥数句,但她分明是个性急粗糙之人,断不会如此细致,还用什么魇术。下手动剑之人,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家伙,这一点脉络的切断,若非极其细心,只怕体会不出。魇术与切断石剑脉络的,应当是同一人。”   胡嘉平见他说得有理有据,条理分明,不由问道:“先生莫非已猜到是何人?对方目的是什么?”   左丘先生没有回答,只是低头默然抚剑。   胡嘉平细细一思索,忽然惊而变色:“莫非、莫非是方才那位……”   本来震云子这种地位的仙人会突然来书院就很奇怪,星正馆一代名门大派,向来自恃清高,就算今年书院有几位天纵奇才,他们也绝不至于小家子气地派个人来看。何况震云子不明不白地来了之后,又以雷霆之势将林悠揭穿,还牵扯到雷修远中魇术的事,看似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巧合,仔细想来却有诸多不自然之处。   更何况,以灵气将石剑脉络切断一事,他自知无法做到,在场那么多先生只怕也没人能做到,除了左丘先生,便只剩震云子了。   只是,为什么?星正馆对书院出手有什么好处?   左丘先生面沉如水,低声道:“无证据指证,一切不过是猜测,你不可妄言。依我看,大约是私人恩怨居多……书院不可先挑争端,此人所属门派势力极大,白白引起门派间的内讧未免不值。今日起,书院上下架起灵气网,一只飞鸟,一只小虫也不许再进出,我即刻作法召集其余创立者,商讨此事。至于那三个摔落禁地的弟子,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何况墨少侠与阿慕都在下面。嘉平,你用载人舟将弟子们送回弟子房后,便下去搜寻吧,你一个人去。”   第三十二章 书院禁地   眼前阴影徘徊,影影幢幢,像是个不知名的境界,黎非昏昏沉沉中,仿佛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师父。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老旧的补丁长袍,背个酒葫芦,明明形容委琐,却偏要摆出仙风道骨的模样来。   “师父!”她心中喜不自禁,急忙奔至他面前,埋怨起来,“你怎么突然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师父笑眯眯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棒槌啊,找到你大师兄没?”   黎非心中忽然一惊,对了,她得找大师兄,她就是为了找大师兄才会进入书院的,可是她问了所有能问的人,谁也不认识大师兄,仙人的世界比想象中还要大,她还要找多久才能找到?   “快了,我一定赶紧,师父你要等我!”她急道。   师父捏了一把她变得粉嫩嫩的脸颊:“谁要你找我,老子天天喝酒,眠花醉柳,不知道多逍遥!多你这个累赘才烦人!找到大师兄后,你这个烫手山芋就交给他吧!哈哈,我可轻松了。”   说完他竟转身便走,黎非赶紧追他:“师父你等一下再走!我、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可他的身影还是渐渐远了,只伸出一只手晃晃:“你是个好孩子,自己保重。”   她怎么也追不上他佝偻的背影,一时竟又急哭了,滚烫的眼泪落在脸颊上,脸上的皮肤竟如同白雪遭遇烈焰般,一寸寸融化开,黎非惊惧之下急忙捂住脸,谁知手上的肌肤也在寸寸皲裂破损,震骇之下,她忍不住大叫一声,忽然就醒了。   梦中身体皮肤寸寸碎裂的疼痛麻痒仿佛还在残留,黎非又大叫一声,慌乱地摸着手脸,摸到的地方都是光滑紧致,连块小破皮都没有,她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好可怕的梦……   她坐起来,四处张望,入目是满目深浅不一、或浓郁或清淡的青翠之色,她坐在一片极浓绿生长极其茂盛的绿草中,周围是深邃的森林,既无虫鸣也无鸟啼,与二选时那片森林大有相似之处。所不同处,这片森林树木绿得极其耀眼,而且周围的迷雾瘴气比二选要重得多,到处流窜着莹莹絮絮的瘴气光点,风似乎都变得粘稠了,一举一动仿佛被包围在稀薄的浆糊中似的。   这里就是深渊下的书院禁地?她记得自己好像被人撞下石剑,跌了下来?而且依稀是三个人一起摔下来的,不知其他两人是谁,摔在哪儿了?日炎一直叫她跳下来跳下来的,谁想她这么快就真的下来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居然没受伤,连擦伤都没有,想必是这些浓稠瘴气减缓了落势之故。   “……有人吗?”黎非问了一声,浓稠的瘴气似乎连声音都传出得特别慢,随着她突然开口,身后的树丛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她顿时感觉无数道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   黎非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她急急四下张望,那些浓厚的瘴气后面,草丛树丛里,藏了无数她看不见的东西,或浑浊或冰冷的视线刻在她身上,她猛然起身,鼓足勇气又叫了一声:“是谁?出来!”一面说,一面朝草丛那边走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大了,随着她靠得越来越近,十几道黑影自草丛中窜出,纷纷逃逸而去,像是惧怕她的靠近一般,黎非眼尖,一瞬间看清其中一个黑影头角峥嵘,似人非人,莫非竟是妖物?   她想起胡嘉平说的,这里是妖魔鬼怪横行的禁地,她顿时有些害怕,强撑着倒退回去,蹲草丛里摸了半天,幸运的是,石剑没跌太远,被她摸到了。她立即作势抛出石剑,想要御剑而去,谁知石剑一点反应也没有,被她一扔扑一下又摔草丛里了。   怎么回事?黎非大吃一惊,为什么不能御剑?她试着又抛了几次,石剑依然毫无反应,怀里还有几张咒符,她运起体内灵气作势射出,符纸也没反应,软绵绵地飘在地上——灵气仙法在这里不起作用?   就算在这里用出灵吸,灵气的吸纳也特别慢,就像刚开始她身体自动吸取灵气的速度一般,天地间的五行灵气仿佛被这些浓郁的瘴气都阻绝了。   感觉那无数道妖物浑浊的视线还钉在自己身上,这感觉绝对不好受,黎非将石剑紧紧捏在手中,转身飞快离去。   莹莹絮絮的瘴气光点像数不清的小虫绕着身边飞舞,紫黑的瘴气在身前数丈处便进不来,她感觉好像整个天地都被黑暗笼罩,只她周身数丈的范围有一盏小小的灯,一盏灯伴她渡过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沿途过来,青草都大半人高,甚至有些茂密之处,比她还高,树木更是难以想象的粗大,她曾试着用小刀在树干上划了一下,这些树长期为瘴气所养,树皮比钢铁还要坚硬,连个印子都没法留下。   怎么办?她要往哪里走?会有人下来找她吗?好像黑纱女和墨言凡都在禁地,会不会遇到他们?是找个宽敞的地方等候,还是继续走下去?   忽然,极远处响起一阵咆哮之声,凄厉凶猛,竟分不出是虎吼还是狼啸,风一下就变大了,叶片青草被吹得哗啦啦作响,浓郁的瘴气水波般荡漾开,四周那些无形的视线忽然消失了,藏在暗处的小妖物们纷纷开始逃窜,看样子嚎叫的应该是个厉害妖物。   黎非正打算避开,突然又隐隐约约仿佛听见似乎有人在叫嚷,只是听不真切。她急忙往声响传来的地方奔去,及至翻上一个土坡,便见对面空地上竖着个高有数丈的巨大蜈蚣精,比上回师父降服的那只还大好多,更可怕的是,它身上的硬壳与密密麻麻的脚都是碧绿色的,看上去丑恶无比。   蜈蚣精盘旋起伏,嚎叫不断,它的一只眼似是刚被戳瞎,妖气震荡,鲜血遍地,在它对面站着个男孩,居然是纪桐周,他手里捏着一根长树枝,正艰难地与它无数只脚缠斗,这小王爷打架也不安静,一面斗一面还在厉声大叫:“好恶心!快滚远些!”   那些树枝都比钢铁还硬,也不知他怎么弄到的,蜈蚣精瞎了一只眼估计是他弄的。黎非见他招架困难,立即上前想要相助,纪桐周听见脚步声,乍见是她,神情也不知是喜还是怒,只这一愣神的工夫,被蜈蚣精的长尾一扫,他登时滚了无数圈,狠狠撞在树上,抱着右腿痛得大叫起来。   “纪桐周!”黎非捏着石剑便冲了过去,平时虽然跟他有些龃龉,但她怎么可能坐视他被妖怪杀掉,脑子一热便冲上去了,结果她想起自己又不会剑诀,墨言凡教的都是强身健体的剑法,能降妖除魔才有鬼,谁知那只蜈蚣精竟好似十分惧怕她,她一靠近,它便连连后退,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似的,离了她十几丈远,凄厉地嚎叫着,剩下的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黎非横剑挡在纪桐周身前,急道:“哪里受伤了?”   纪桐周抱着右腿疼得脸色煞白,汗水涔涔,勉强道:“你……你这个祸害……要不是你突然出来……我右腿好像骨折了!”   黎非将他的胳膊绕在自己脖子上,奋力将他扶起:“快!先离开!”   他的伤腿根本不能吃力,刚一站起便又摔下去,连黎非也差点被他带的摔倒。纪桐周颤声道:“我不成了!逃不掉!你先走吧!闹这么大声势,说不定墨言凡跟那个黑纱女能听见,如此尚有一线生机,两个人在这里就是一起死!”   黎非想也没想,一把将他拽起,他个高腿长,却像个破麻袋似的被她扛在肩上,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偏偏她扛着人跑得又慢,妖怪还没追过来,他就先要被颠吐了。   “快放我下来!”纪桐周大吼,“要吐了!”   “你吵死了!”黎非皱起眉头,她扛着人本来就很吃力了,他还要在旁边叽叽呱呱,“有工夫鬼叫,不如看看它有没有追过来!”   纪桐周不由大怒,但这会儿也不是显摆王爷威风的好时机,他只得忍痛回头,那只巨大的蜈蚣精始终停在原地,似乎并没有追上,他登时万分惊奇:“它居然没追!什么缘故?”   “以前无月廷的东阳真人给过我一串辟邪香珠,估计是这件法宝让它害怕吧。”   “无月廷东阳真人?!”纪桐周见识明显也比她广阔,“他这么厉害有名的仙人会给你法宝?!”   “有话等下说,闭嘴。”   他又是大怒,当下把嘴闭得死死地,一个字也不说了。   那些妖物们的烦人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黎非吃力地扛着纪桐周跑了好久,忽见前方似有一座山洞,越往前走,视线越少,来到洞口时,身后那些附骨之疽般的视线终于都消失了。   黎非松了一口气,小心打量周围,山洞前堆满了枯叶树枝,不知多少年未曾清理,更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洞内阴气弥漫,倒没有什么凶恶的感觉,她扛着纪桐周进洞,刚把他放下来,他哇一声扶着墙就吐了,在她背上忍了这么久,到现在才吐,她都快对这位小王爷改观了。   纪桐周吐了半天,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瘫在地上,喘了半天,才虚弱地开口:“……不成了……我无法引灵气入体……这里的瘴气好重……”   他一面说,一面闭上眼睛,像是要沉沉睡去的模样,那些紫黑的瘴气像活物般开始围着他缠绕,从他五官七窍中钻进去,这恐怖的模样立即让黎非想起二选时那个在他们面前被淘汰的女孩子。   她立即解下腕上的辟邪香珠戴在他手上,虽说不惧瘴气是她体质的缘故,但东阳真人给她的法宝总不会一点用处也派不上吧?不然叫什么法宝。   果然,那些瘴气又惧怕地远远离纪桐周而去,他昏睡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突然又被惊醒,大约是触动了断腿,疼得嘶声低吼起来。   “你忍着点,我要替你正骨绑好,不然以后会歪掉。”   黎非将他手里那根树枝拿过来看了看,这树枝坚硬似铁,所幸生得也很直,她在他断腿处摸索良久,纪桐周疼得几欲晕过去,难得的是他居然没叫一声,始终咬牙忍着,等树枝绑好,他嘴唇都被咬烂了,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一口气,声音虚弱:“你、你怎么也在……啊!莫不是你把我撞下来的!”   黎非淡道:“我也是被人撞下来的,这是个不幸的巧合。”   他总疑心她话里有话,微妙地嘲讽自己,但他这辈子都没现在这么狼狈过,王爷威风也显摆不出来,停了半天,他才道:“这里什么仙法都用不了,我醒来发现周围全是妖物,还好都只是小心谨慎地在旁看我,没有上来骚扰的,谁想遇到了那只蜈蚣精……”   其实算是她救了自己,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道谢的话,索性不说了。   两人默然坐了一会儿,忽听洞外不远处又响起妖物嘶吼的声音,两个孩子脸色都是一变,纪桐周急道:“会不会是住这洞里的妖怪回来了?!”   方才要进山洞时,他便感觉到了山洞附近残留有十分强横的妖气,所以附近的妖物才不敢靠近,要是洞里的妖怪回来了发现他们鸠占鹊巢,估计这回真的要死了。   黎非做个噤声的姿势,摇了摇头,自己悄悄往洞口那边探望过去,却见外面树顶的绿叶如波浪般被妖气吹拂得翻来滚去,忽地,有个穿着红白交织弟子服的男孩从树丛中闪电般窜出——雷修远?!他也摔下来了?之前他御剑飞得那么古怪,肯定是他把自己砸下来的!   黎非正要叫他,忽见紧随着他身后,有一只浑身毛皮斑斓,体型巨大的虎妖咆哮而来,这只虎妖比方才那只蜈蚣精还凄凉,不但眼睛瞎了,身上还血迹斑斑地,耳朵也被割掉一只,看它对雷修远穷追不舍的样子,想必下手的人就是他。   雷修远跑得极快,似是瞅准了这个阴冷的山洞,微妙地避开虎妖的巨爪,他就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刚好进了洞,乍见黎非正准备冲出去的模样,不由一愣,紧跟着却低声道:“快进去!”   他用力将她一推,自己也飞奔进山洞深处,那只虎妖发疯般在外面嘶吼了半天,却终是不敢进洞,恨恨离去。   洞里三个小孩各自惊魂未定,唯有相顾无言,这古怪的地方,什么仙法咒符都用不了,堂堂仙家弟子,落得跟武夫一般只能与妖物肉搏,真是狼狈。   第三十三章 真相大白 一   过了许久,纪桐周咳了一声,情况特殊,大家不能就这么沉默下去,他身为王爷,自然要起个表率作用,如今大家一起跌落禁地,可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能暂且将往日恩仇丢在一旁,先把事情都弄清才行。   “先说说都是怎么摔下来的。”   纪桐周用衣服下摆遮住右腿,稍稍整理一下仪表,他素来注重这些,无论何时都尽力维持整洁。   “我先说,我御剑飞往演武场的时候,被人撞下来的。考虑到这里是书院,暗杀加害的可能性不高,我认为是突发事件。你们呢?”   黎非盯着雷修远,他始终面无表情,只坐在角落中不知想些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装聋作哑!她心中有一股手机火,当即冷道:“我也是被人撞下来的,撞飞后还撞到了一个人,如今此地只有我们三人,想来王爷是被我牵连的,而罪魁祸首是雷修远。雷修远,我问你,你为什么会突然摔下来?”   纪桐周立即朝雷修远怒视:“原来又是你小子!”   这笔账可算不完了!他本来对雷修远就充满恶感,他俩打架不分输赢在前,修行不分高下在后,一个臭叫花子而已,居然敢与他争高下!这次居然是把他撞下禁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修远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因为有人要杀我灭口,在石剑上动了手脚。”   咦?他、他这是愿意说了?!黎非一下呆住,纪桐周倒是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杀你灭口?怎么回事!这里可是书院!谁敢对你出手!话可不能乱说!”   雷修远微微一笑:“那就当我是乱说的好了。”   “你……”纪桐周登时怒了,这卑贱的叫花子居然敢戏耍他?!   “是怎么下来的不重要。”雷修远声音淡定,“眼下重要的是怎么出去,这里灵气稀少,即便上面有人来救,不能御剑,不能用仙法咒符,要找到咱们只怕须得花上许多时间,与其等人救,不如自救。”   这几句大义凛然的话一说,连纪桐周都有点不好意思追问责骂了,雷修远又道:“王爷的右腿只怕行动不便,不如先在洞中休养一下,等体力恢复再走不迟。”   他、他这是为他着想?纪桐周咳了一声,他可不能因为这叫花子的花言巧语就被迷惑!   “这山洞里还残留妖气,久留恐生不虞。”纪桐周决定不跟他们计较过往恩怨,雷修远说得对,眼下怎么出去才是最紧要的,他们三个人就算不情愿也是被绑在一处了,不是闹别扭的时候,“现在天亮着,洞里的妖怪没回来,等天黑了它要是回来,怎么办?”   “这股妖气的味道很是久远了。”雷修远在洞壁上轻轻摩挲,“方才我在禁地中醒来,只觉朝这个方向的视线与妖气最少,想来应当是个安全所在。然而洞口落叶枯枝纷杂,洞内灰尘寸厚,看起来应当许久没东西进来过了,留在此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纪桐周见他思路清晰,言语淡定,心里竟隐隐升起一股佩服的感觉,只不过一瞬间又被他压下去。   山洞内光线晕暗,三个小孩各自找了个角落坐着,洞里安静无比,只有纪桐周与雷修远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黎非朝雷修远望过去,他额上满是汗水,脸色也不太好看,似乎很吃力的样子,不由问道:“你的风寒是不是还没好?”   雷修远微微苦笑:“你不觉得难受么?这里瘴气浓得吓人。”   黎非默然摇头,她朝他那边挪了挪,挨着他坐下,问:“现在觉得好点没?”   雷修远神情愕然:“压力突然轻了……你身上带了辟邪法宝?”   她还是摇头,并不说话,其实就和他有许多秘密一样,她自己也有无数秘密不能说出来的。   洞中无声无光,不知过了多久,纪桐周只觉浑身发烫,昏昏沉沉快要睡去,他方才将早上吃的全吐了,这会儿又渴又饿,不光是嗓子发干,他浑身上下都有种快要干裂的疼痛。姜黎非给他的辟邪香珠虽然可以阻绝瘴气,却无法为他引灵气入体,骨折的地方还在剧痛,他自小何曾吃过这种苦,先前是咬牙硬忍,此时晕睡中,情不自禁便低低呻吟出声了。   恍惚中,感觉有人把自己的脑袋轻轻捧起来,然后冰冷的水灌入口中,他精神一振,如遇甘霖般一气喝了许多,头顶有个人在说:“别喝太多,只有一皮囊。”   纪桐周撑开滚烫发胀的双眼,入目只见一张女孩子的脸,不知是光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张脸肌肤粉嫩白皙,双目幽深,虽谈不上漂亮,但也有几分清秀,他只觉眼熟,好容易眨眨眼睛,眼前迷雾散去,那张脸竟是姜黎非的。   他一口水顿时呛在喉咙里,咳得差点晕过去,黎非赶紧把皮囊收起,就这么点水,被他糟蹋光了可怎么办!   “你……你……”纪桐周一面咳一面想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姜黎非不是个叫花子么?黑皮瘦小,粗手粗脚,七八分像个男人,他肯定是出现幻觉了吧?!   “你什么你。”黎非皱眉,“有精神说话不如快点睡,等你养足了精神要走呢!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啊!”   纪桐周又是大怒,姜黎非就是今天突然变成个仙女,在他心里也还是那个讨厌的没上没下的叫花子!他翻个身闭上眼,再度沉沉睡去,眼前不知道怎么又浮现出她的脸,原来,她果然是个女的。不知为啥,想到她是个女的,他浑身都不对劲了,好像之前跟她打架啊吵架啊都没劲的很,他堂堂越国英王爷,居然跟个女的过不去,这不是自损身份么!   转念再一想,她是个女的,不就意味着自己连个女的都比不上么!   纪桐周就这么在纠结郁闷中慢慢睡着了,黎非偏头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确定他是睡着了,这才走到雷修远身边,将水囊丢给他。   “这里是书院,平日不缺吃的,也不会有人害你,你身上还随时装着水囊吃食,我该说你有先见之明,还是该感谢这种巧合?”黎非冷冷看着他。   雷修远收好水囊,瞥了一眼熟睡的纪桐周,低声道:“你是想等他睡着了才找我盘问?”   怪不得方才纪桐周醒着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猜你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黎非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现在能说了吗?我相信你说的有人要杀你灭口,这次没杀掉,肯定还有下次,下下次,你什么都不说,最后只能带着秘密死掉,甘心吗?”   雷修远摸了摸胸口,沉吟良久,才道:“此地瘴气浓厚,几乎没有灵气,天音言灵的效用也几乎等于无。确实,在这里,很适合说出一切,天时地利人和。”   “你说,我洗耳恭听。”   雷修远却神情柔倦,似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问你,你知道一切又如何,冲过去找他算账?还是从此后对他藏着戒备企图日后报复?你能保证见到他平静如初?有时候,蝼蚁般的人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这句话似乎日炎也说过,知道太多容易短命,每个人都是这样,摆出“这个你不用知道”的态度,师父也是,日炎也是,雷修远也是。   黎非慢慢道:“你说过,事情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有权知道一切。至于知道后会不会后悔,会做怎样的决定,那是我的事。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假装不知道一切过下去。”   雷修远朝她笑了笑:“说话还是这么冠冕堂皇。”   “别废话了,要害你的人是谁?他似乎不光想杀你,唱月的剑也被动了手脚,他想杀你们两个?”   “她的天生能力本就容易惹事,偷听到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迟早惹来杀身之祸。”   偷听?是说唱月听觉特别灵敏吗?黎非不由陷入沉思,她也是最近刚知道百里唱月这个天生的特殊能力,她似乎可以很轻易地听见别人的心跳声,一定距离内,无论对方说话有多小声,哪怕近乎耳语,她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雷修远的装模作样被那么快揭穿,也正是因为她灵敏的听觉发现了破绽。   “……她听见了你的事,难道是你动的手脚?”   雷修远讥诮一笑:“我若是有切断石剑灵气脉络的本领,何至于此。”   “那,到底是谁?”   雷修远默然良久,忽然开口:“在我被百里唱月发现继而选择放弃后,我便隐隐有种预感,他必会杀我灭口,所以我做了许多准备,包括水囊与吃食。我只是想不到,他会这样直接来到书院,直接对我与百里唱月下手……兴许是做得太过明显,反倒叫人不好抓他把柄。”   来书院?黎非大吃一惊,差点蹦起来:“你是说——震云子?!”   雷修远淡道:“你可以再叫大些声,把这个蠢王爷叫醒,他那位皇族中的血亲前辈正是星正馆的人。”   黎非立即闭嘴,晃了半天手,最终还是颓然垂下:“他让你跟踪我?害我?为什么?我与他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何来仇怨!”   雷修远道:“你知道么,不是说成了仙人便万事无忧了,仙人也有强弱高下,只要踏上修行的路,便永无停止之日,不进则退,退到无可退处,下场比凡人还惨。震云子便正处在瓶颈时,五十余年过去,始终毫无进益。星正馆这种名门大派,人才辈出,修行毫无进益如何能长执高位?他急需一只厉害的妖炼制法宝,后来,终于给他找到了一只最合适的九尾狐妖。”   黎非只觉数月前的往事流水般从眼前流逝而过,当时她踌躇满志地想要离开青丘去往无月廷寻找大师兄,谁知遇到了被追杀的日炎,还有那些追杀他的仙人。后来,日炎化成她的一根头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仙人们再也发觉不了他的踪影,仙人们虽然失落不甘,却也不得不就此放弃,各自散去——   “是青丘那次,狐妖突然消失……”她脑中一片混乱,手抵着额头,努力回想一点一滴的细节,“震云子对我用了天音言灵,迫我说出狐妖下落……”   当时他这个做法引起了其他仙人的不满,幸得东阳真人相护,否则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他苦苦追寻九尾狐妖的踪影,追了十来年,后来又费尽心思说动其他门派的高层与自己一起追杀,眼看便要得手,狐妖却突然不见了,你是他,你会甘心吗?”   怪不得,当时觉得他言语可憎,令人恐惧,但他走得最快,她就没多想,原来他故意走那么快,是想黄雀在后么?狐妖既已消失,杀意最重的那人也走了,其他人本就是被他说动来的,主事都走了,他们岂有留下的道理。   “他一路在后追着你,只盼从你身上问出狐妖下落。他一直疑心狐妖消失与你有关,这唯一的一个线索,他怎会放弃。奈何东阳真人始终在你身边,将你送到了书院,他无法可施,便找到了我——我要做的,不过是接近你,观察你身上是否有狐妖的痕迹,然后,找机会下手令你被书院送出去。震云子一直在书院不远处候着,不然为何墨言凡那么快就能找到他带来书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相大白!黎非只觉掌心中满是冷汗,先前想不通,不明白之事,至此茅塞顿开。   日炎说过的那句“利之所趋,人之常情”忽然浮现在脑海里,仙人比凡人的名利心还要浓烈,日炎身为千年九尾狐妖,毛发骨髓甚至妖气都是这些仙人所求至宝,希望就在眼前,要放弃谈何容易。天下芸芸众生,都不过是为利益奔波忙碌。   她一时又想起日炎还说过,这个震云子越是想得到九尾狐,功力就越无法进益。天音言灵大法与字灵魇术威力极其霸道,如此厉害的仙法必然也有相应的艰苦修行,所谓“绝情断欲”方能大成,意思是摒弃那些名利欲望与俗世之情么?怪不得星正馆如今愿意修习这两项仙法的人不多,这其实是个死局啊。既要功力进益,又不能摒弃一切,震云子就是陷入了死局,怪不得他忍不住来到书院放手一搏。   “你说唱月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所以震云子也要杀她?”   雷修远似是有些累了,闭目靠在洞壁上,淡道:“她的能力纵然特殊,在大派长老面前,却不过雕虫小技而已。当时震云子在我房中以言灵法与我谈及此事,墨言凡都发觉不了破绽,而她在偷听,震云子岂有不发现的道理。此人一向多疑且极性急,如今你天赋绝伦,为众仙家门派所求,他更是一丝破绽也不能留下,否则又怎会为了遮掩事实几度欲杀我灭口?羽翼尚未长出便该收敛锋芒,不然便是杀身之祸。”   语毕,他忽又睁眼朝她讥诮一笑:“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从此你再也不能当做不知道,除了增添烦恼,你还能做什么?”
第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二   黎非不由沉默了,片刻,她低声道:“知道真相总比被蒙在鼓里强,至少我知道他的目的,知道他要杀什么人,可以提前做好防备。”   “做什么防备?”雷修远笑得更讥诮,“和我一样日夜提防,寝不安眠,食不知味,最后和你们一起摔落禁地么?”   她无话可说,力量相差过于悬殊,确实什么防备也没用。   “你也不用想着将真相告诉书院其他先生,甚至左丘先生。这种私人恩怨,他们不会管的,一旦书院插手,就变成门派之间的问题,身在其位,顾虑得比我们多太多。更何况,九尾狐妖何等巨大的诱惑,知道的人越多,你反倒越危险。你以为会有仙人对九尾狐妖不动容么?”   这话说的,好像根本就是确定日炎被她藏起来一样。黎非硬着头皮冷道:“我根本不知道九尾狐妖在哪里!是、是震云子自己瞎怀疑!”   雷修远轻轻“哦”了一声,一笑不语,黎非极为不爽:“你哦什么?你奉了震云子之命来跟踪观察我,他会来找麻烦,一定是你跟他扯谎了!”   他只是笑,声音很轻:“何须我跟他说什么,你资质分明一塌糊涂,进书院后却表现耀眼,个中理由,旁人不知晓也罢,你让震云子心中怎么想?”   黎非怀疑地看着他:“说的好像你什么都没告诉他一样。”   雷修远淡道:“我只是厌烦了,你有九尾狐也好,有什么闻所未闻的妖魔鬼怪也好,与我何干?我们本就该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又出现了,他这种表情,当初他骤然离开自己,露出的也是这种表情,嘴上说着玩腻了,可神情却仿佛厌烦了一切,想要远远离开。   黎非静静看着他,她心中始终有个疑团,与震云子和日炎没关系的,只关于他。   “雷修远,其实你有很多机会把我弄出书院,被唱月怀疑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抵死不承认也行,为什么后来干干脆脆地放手了?为什么一个人什么也不说?”   他静静一笑:“是啊,为什么呢?”   黎非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低声道:“你为什么会帮震云子做事?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雷修远有些意外地扬高眉梢:“我是哪路人?”   “我不知道,你自己说的,之前告诉我们的都是假的。但你跟震云子不一样,我说不出哪里不同,反正不一样。”   雷修远愣愣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才道:“震云子算是……我半个师父吧。”   师父?还是半个师父?半个师父是什么意思?黎非疑惑地望着他。   “我不是高卢礼部侍郎雷大人的亲生儿子。”他淡道,“差不多六岁的时候吧,我被收养了,六岁之前的事我全然没有记忆。被收养也是因为我有灵根,就像这个小王爷周围有许多修行伴读一样,我当时也是为了给三皇子叶烨做伴读而被收养的。”   “……那你以前见过叶烨?”黎非有些吃惊,怪不得叶烨和唱月他们会怀疑他是高卢雷大人的孩子,想必之前都见过的。   “见过,包括百里姐妹,我都见过。但当时叶烨是身份高贵的三皇子,百里姐妹又是贵族的女儿,我一介伴读,谁会记得我?后来高卢国灭,雷大人让我冒充三皇子,献给吴钩,以保全皇族血脉,我在吴钩的大营中,因为周围有许多修仙弟子,我无力反抗,当场就要被斩首,是鲁大哥救了我。”   鲁大哥?黎非又愣住了,他不是说,鲁大哥的事是假的吗?   雷修远微微眯起双眼,陷入回忆中:“鲁大哥是星正馆的弟子,他刚好路过,发觉我天赋很好,舍不得让我就这么死掉,便偷偷把我救下来了。吴钩那里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发现我是假的,雷大人因此事暴露而被灭门,吴钩对我的追杀便渐渐缓了。我被救下后,鲁大哥虽然修行繁忙,却也时常抽空来照顾我,拳剑之法亦是他所传授。他总叹息自己修为低微,在派中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将我引荐入星正馆。他是个好人,可惜好人往往不长命,一次出行猎妖制法宝,他被妖物重伤,临死时将我的事托付给了他师父震云子,震云子见我天分高,便有意收我为徒,正式带入星正馆。”   “不过,刚好那时他突然有了九尾狐确切的行踪,就将我的事暂时搁置,我在星正馆的山下等了近半年,他终于来了,却满脸不甘。原来因为九尾狐突然消失,他怀疑与一个小女孩有关,但那个女孩被东阳真人送到了雏凤书院的初选会场上,他没有下手的机会,巧的是我还没成为星正馆的弟子,年纪也够小,他便叫我帮他一个忙,进书院跟踪观察那个女孩。”   “震云子是鲁大哥的师父,将来或许也是我的师父,我又正好闲得无聊,便答应了。我当时想过无数种接近你的方法,可叶烨他们在你身边,只怕迟早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思来想去,我决定扮作小叫花模样,将身世真真假假地告诉你。原本想在华光郡对你下手,可书院其实暗中派了人保护入选的弟子,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只得让你进了书院。之后震云子在离书院不远的地方候着,我与他通过飞鸟传信,飞鸟送信都在那个开满红花的浮空小岛上,直到被百里唱月发现我的破绽前——整个事情,就是这样。”   黎非又一次听得呆住了,整件事的个中缘由,竟是这样。怪不得在那座岛上三番两次遇见雷修远,怪不得他会中字灵魇术,书院地势险恶无法通信,震云子又不可能不顾身份潜入书院,原来他们竟通过飞鸟传信。   不过,以震云子的谨慎,难以想象他会把整件事告诉雷修远,毕竟他并非心腹,只是个不算熟悉的小孩。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雷修远道:“他并没告诉我一切,只说了部分。我知道他这些年在尽力追查一只大妖怪,我也不过偶然得知那是九尾狐。他修行遇到瓶颈早已不是秘密,至于东阳真人与狐妖消失的事,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是根据得到的这些消息做个推测罢了,不过应当八九不离十。”   根据一些零碎的消息就能推测出这么多,他说的已经完全是真相了,黎非心底暗暗有些钦佩,这孩子真是聪明,再大一些不知会成为怎么样的人才。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雷修远看着她。   黎非想了半天,忽然问:“那个震云子有没有教过你修行的东西?”   雷修远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反倒愣了一下:“还没,我还不算他的弟子。”   “那叫什么半师之恩!你知不知道啊,师父就是师父,什么半师!教了你做人的道理,修行的道理,照顾你,这样才是师父!他利用你,过后又要杀掉你,算什么师父!鲁大哥都比他堪当你的师父!”   雷修远忽然笑了,他望着她,轻道:“或许你说得对,我想报答鲁大哥的恩情,最后却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人既已死,做什么都无法报答了。”   这个孩子从认识他到现在,嘴里几乎没说过什么真话,她也不知道这一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她又不愿去想这次他说的是假话。话语是可以骗人的,可是眼神不会骗人,虽然他提起鲁大哥的时候很淡漠,眼神却从没这么温和过。   可能日炎说得对,他心肠并不坏。   “为什么突然收手了?你心里知道震云子会杀你灭口,为什么还要忤逆他?”她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雷修远轻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黎非愣了会儿:“我不知道,就是问了。”   他偏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忤逆了。”   真是雷修远风格的狡猾回答,黎非摇了摇头,心里对他的芥蒂却开始渐渐消散了。   “你恨叶烨他们吗?”她低声问。   他被雷大人收养,不到一年又送去替叶烨死,从雷大人的立场来说,忠君报国,力保皇族血脉,大义上并没有错,可是从人情冷暖来说,实在是叫人寒心,简直就像是收养他就是为了让他去死一样。凭雷修远的天赋,其实不用被人收养,也可以过得非常好,任何仙家门派都会抢着要的。   他摇了摇头:“恨这种感情太强烈,往往因为投入的感情过多,而遭到了背叛,才会恨一个人。我没什么好恨的,高卢已灭,一切都已过去了。”   黎非不由默然,雷修远忽然又道:“我说了那么多,你知道了一切真相,得到的却只有烦恼与无望,你后悔吗?”   她出了一会儿神,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但被蒙在鼓里总是不好的,至少我知道背后的人是震云子,知道他为了什么,我也不会总一成不变在书院里当个入门弟子吧。总有一天会变强,强到可以防备他,保护我的朋友们。”   雷修远淡道:“这次的事,想必书院方面稍稍推测一下便能猜到个八分了。为了不引起门派间内讧,必然选择压下去不提,不过一年内肯定会加强防备,震云子想再传信,或者自己进来,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一年后加入仙家门派才会开始危险?”   他未置可否,只漠然道:“你将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辈子都会有种如芒在背的痛苦,他未必动你,你却会杯弓蛇影。哪怕他可以找到别的妖怪炼制法宝,他也不会忘记你身上或许有只九尾狐。只要他活着,你就不会有安宁的那天。”   黎非咬唇不语,良久,她才低声道:“我不怕。”   “那你的朋友呢?百里唱月被灭口只是早晚的事。”   “那你呢?”她反问。   他沉默片刻:“想杀我,没那么容易的。”   还说她说话冠冕堂皇,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什么叫想杀他没那么容易,之前中魇术差点摔下悬崖,这次御剑又摔下来的人不晓得是哪个,要不是这里瘴气浓郁粘稠,他们三个早就摔成肉饼了,哪里还来的工夫在这里探讨真相。果然师父说的没错,只要是男人,别管他什么千奇百怪的性格,爱面子爱撑英雄都是通病。   “现在想这些太早,想了也无用,趁着一年时间好好修行。我会把一切告诉唱月,她向来聪明,叶烨也足智多谋,不会那么容易死的。”黎非道。   雷修远似是不想再说这些,他从怀中取出水囊与干粮,分了她一些:“吃完我出去找找有没有水。”   黎非正饿得发慌,当下一面吃一面说:“还是我去吧,我不怕这些瘴气。”   “是九尾狐的缘故吗?”雷修远冷不丁丢出一句话,炸得她跟方才纪桐周一样,开始连连咳嗽。   “你你你不要、不要乱说……”黎非咳得脖子都红了,“什么九尾狐!我要是有那么厉害的妖怪,我还在书院干嘛!”   他又轻轻“哦”了一声,一笑不语,黎非见着他的笑就讨厌,索性把剩下的干粮全塞嘴里,拍拍手出了山洞。   她一走,洞里的瘴气又开始压上来,像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水一般。雷修远眼尖,见着纪桐周手腕上好像套着一串微微发光的东西,好像是之前黎非一直戴在手上的珠子,是东阳真人送她的辟邪香珠吧?怪不得这小王爷可以轻轻松松睡到现在。   他走到纪桐周身边坐下,果然瘴气的压力顿时小了,不经意一瞥,却发现纪桐周睫毛微颤,明显是醒着的。他登时沉下脸,冷道:“既然醒了怎么还装睡?”   纪桐周慢慢睁开眼,神情像是有些不自在,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额上甚至出了薄薄一层汗,这诡异的神情倒让雷修远有些诧异。   过了好半天,纪桐周才低声道:“那个……我、我……方才好像喝了太多水……”   雷修远一下醒悟了:“你要解手是吧?就地好了,我扶着你。”   扶着他?就地?!纪桐周脖子也红了,颤声道:“别,不用!找个僻静的地方,你你你快回避!不许看!”   这小王爷平时嚣张跋扈的,居然会在奇怪的地方害羞,雷修远将他扶起来,四处看看,这洞后面好像还有一截,他索性将纪桐周背起,朝山洞深处走去。   第三十五章 洞内石门   雷修远说的没错,这座山洞附近的妖物非常少,它们似乎对这里有避讳,远远地全部避开。   说起来,纪桐周他们都能感觉到妖气,唯独她,修行到现在了,也不晓得妖气到底是什么感觉,偶尔遇过的几只妖怪,包括二选森林中那只赝品九尾狐,它们泛滥强横的妖气对她来说就像一阵风,连什么“异味”“异样”都没有。   是体质的缘故,还是她修行不到家?   黎非在附近找了半天,倒是找到个小池塘,不过里面的水惨绿惨绿的,还会翻泡泡,她根本不敢喝。由于浓郁的瘴气附着,这片森林已经被瘴气感染得不同寻常了,许多树木花草她连名字也叫不上,完全没见过,也无法寻找那些根部藏清水的草。   这样下去,不等书院派人来救,他们三个就要先渴死了。   黎非拨开茂密的枝叶,继续朝前走,她还不想放弃。忽然,头顶响起数声怪叫,她吓一跳,紧跟着数道黑影落在面前,离她不过数丈远,她不由大惊失色——都是妖怪!而且个个长得古怪无比,头角狰狞!   黎非倒退数步,一把抽出石剑,一面计算这里到山洞的距离,离得有些远,只怕来不及跑回去。她将剑横在胸前,警惕地瞪着这几只妖,冷不防它们怪叫几声,朝地上丢了些树叶果子,然后又飞快跑了。   呃?她愣住了,丢下树叶果子是什么意思?   还没明白过来,又是几声妖物的嘶吼,这次是数只半大不小的豹妖,每只妖嘴里叼着个粗糙的石碗,里面盛着清澈的水。它们默然将石碗放在地上,又跑了。   这是……给她送水送吃的?黎非彻底糊涂了,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先将一只石碗端起,凑上去轻轻闻了两下——没有异味,而且其实这也不是石碗,只是生得凹进去的石头而已。地上三四只石碗,虽然水不多,但至少可以保证她不会渴死了。   再捡起那些树叶果子,树叶是她从未见过的形状,像一只膨胀的小船般,捏上去软软的,稍微用点力,树叶就破了,里面流出许多清澈的水来,黎非手忙脚乱将树叶摆正,她一时还不敢尝试这些水,只得先放着。   树叶下面还有好几粒果子,紫黑紫黑的,拳头大小,看上去就让人没食欲。黎非小心剥开一片皮,里面的果肉也是紫黑的,然而汁水甚多,闻起来很是香甜。   这个……真的能吃能喝么?为什么妖怪会给她送东西?   黎非纠结了半天,但她实在渴得厉害,方才干粮吃下去后干得好像还卡在嗓子眼里,难受死了。她不敢动树叶的水,只将石碗端起,想喝,还不敢,然而转念一想,一来自己好像体质特殊,二来妖怪们真要害她完全可以一拥而上把她撕碎了事,何必这么麻烦送毒果子毒水,这些妖物都没什么灵性,这种狡诈的人才有的诡计估计它们想不出来。   念及此,她索性豁出去了,小小喝了一口石碗里的水,碗中水冰冷彻骨,也谈不上清甜可口,但确确实实是水没错。黎非精神一振,一气喝了一碗,又将那些饱含清水的树叶捏在手中,小小尝了一口——树叶中的水有股涩然之味,一般草木根部或树叶中所含之水大多带着这种气味,她稍稍放下心来。   接下来是果子,此时她已放下一半的心了,这果子虽然看相不好,但味道甚是香甜,咬上一口果然清香满口,汁水极多。黎非不由大快朵颐,狼吞虎咽了一颗,吃完抹抹嘴起身大声道:“谢谢你们!”   话音刚落,呼啦啦,头顶树上落下好几只同样的果子,砸了她满头满脸,她又是惊又是奇,赶紧将那些果子捡起兜在衣服里,粗粗一数,果子有十几个,足够他们三个小孩吃一天了。   “谢……呃,还是谢谢了。”黎非一头雾水地道谢,可惜这里的妖物似乎都尚未开启灵窍,不能像日炎那样说话,而且它们好像很怕她,都躲得远远地,在草丛或树丛后偷窥她。   黎非愣了半天,动手将石碗和树叶中的水倒入皮囊里,干瘪的皮囊很快就被装满,这些水也够他们三人一天的量了。莫名其妙就收集到了吃喝的东西,还是妖怪们给她收集的,这事放在以前,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是她体质的缘故?还是妖物感觉比仙人灵敏,发觉她身上附着日炎?   算了,光在这里杵着也没意义,等日炎醒了问他吧。   黎非将东西收好,起身正要走,忽听有个男孩叫道:“姜黎非,快回来!洞里有状况!”   她微微一惊,便见雷修远拨开枝叶疾步走来,他神情有些凝重,拽了她的袖子快步往回赶,一面道:“纪桐周摔洞里了!”   摔洞里?黎非大为不解,山洞里还有洞?   “方才扶他去解手,往洞内又走了一段,却发现洞壁上多出个石门。”   原来纪桐周想在山洞深处的僻静地方解手,谁知往深处走了一截,两人忽见洞壁上隐隐约约有个石门。须知这山洞怪石嶙峋,俨然是天生而成,洞壁上那个石门虽然古旧积尘,却明显是人力而为。   两个孩子见到这古怪的景象,都有些吃惊,纪桐周试着推了推那石门,门似乎被什么机关卡死,纹丝不动,他奇道:“这里多出个门,莫非里面关着什么妖怪不成?”   雷修远也轻轻推了推石门,触手只觉门上满是灰尘,然而门环处积尘却甚少,他沉吟道:“此处是书院禁地,想来内里应当是数任创立者封印的妖物。门环积尘尚新,近几个月应当有人进出过,内里封印妖物的可能性很大,谨慎些,先不进去。”   纪桐周犹是孩子心性,见到新奇的东西便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然而他此时腿脚不便,也只得罢了。两人找了个角落,纪桐周见角落里漆黑无光,抬手不见五指,心里有点发慌,低声道:“我去了,你、你别走远!”   雷修远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个哼声,听起来大有不屑一顾鄙夷他是胆小鬼的味道,骄傲的小王爷最吃不得这种激将,当即拄着石剑慢慢蹭进去撩衣小解。   事毕正在抚平衣服,忽听地面咔咔数声,紧跟着脚下的地居然开始剧烈震荡,纪桐周行动不便,当即摔在地上,他只觉脚下的泥土似是形成个漩涡般,整个人正朝下陷落,不由吓得大叫起来。   雷修远伸手去拉,但里面漆黑一片,他下坠之势又甚快,哪里拉得到,惊骇中只听纪桐周摔在地下的声音,下个瞬间,洞壁上似是有什么机关被触动般,咔咔拉拉响了一阵,方才那扇紧闭的石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石门既开,雷修远只觉一股强横霸道至极的妖气扑面而来,加上那些粘稠的瘴气,两相交杂,他像是被一只巨手拍在地上般,半天爬不起来。   “喂!”他急急叫下面的纪桐周,“你怎么样?!”   纪桐周虚弱的声音很久才从下面传上来:“好强的妖气!我……暂时无妨!”   他声音十分虚弱,断腿伤势未愈,他又摔进洞里,也不知那洞到底有多深,会无妨才怪。雷修远咬牙强撑起来,在洞壁上摸索半晌,终于被他摸到一盏青铜灯——如他所料,这里既有机关,便必然会有照明物事。   他身上没带火折子,正焦急时,手指不知触到了青铜灯座的什么地方,又是“咔”一声轻响,看样子青铜灯也是个机关。眼前幽幽数点灯光乍然闪亮,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角落。这时雷修远才发现,由于洞中漆黑,两个人竟然走进一个岔道中,方才纪桐周进去的地方也不是角落,而是岔道尽头。   尽头处如今已坍塌,地面多出个方圆数尺的洞,他急忙凑近探头张望,好在这个洞并不很深,幽暗灯光下,勉强能看清纪桐周红白交织的弟子服,他扎手扎脚地躺在洞底,别提多狼狈了。   “你在这里暂且等着。”雷修远勉力起身,强抗遍布的妖气与瘴气,朝洞外快步走去。   黎非赶到岔道深处时,灯光已经灭了,想来长久没人用,灯中油已干枯。她叫道:“纪桐周!你现在怎么样了?”   洞内响起纪桐周似在强忍痛楚的声音:“死不了!别管我!你们点火也好怎样也好,弄出点声响,叫墨言凡他们早些发现我们啊!”   “我没火折子。”她望向雷修远,他也摇了摇头。   “你别急,我这里有些吃的,你先吃点。”   黎非朝洞里丢了几个果子,纪桐周正是又渴又饿的时候,她抛下来的东西又硬又滑,他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咬了一大口,果子香甜且汁水多,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仿佛断腿的剧痛也减轻不少。   黎非走到那扇被打开的石门前看了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声呜咽,似是个十分空荡的地方。   “里面妖气很重,还是不要贸然进去了。”雷修远试着想推上石门,奈何它依然纹丝不动,“先想法子把他弄出来。”   他脱下外衣,撕成两条,绑在一处打了个死结,黎非登时醒悟,急忙也脱下自己的外衣撕开,两件衣服绑了条长绳,丢进洞里,她又叫道:“纪桐周你快抓住,抓牢点,别松手!”   手上的绳子被扯了三下,外面两个人立即开始奋力地拉。也不知当初是谁说弟子服的布料极其珍贵,结实且不惧水火的,根本是瞎扯淡,不但一撕就破了,在地上磨了一会儿,布条眼看着好像就快裂了。   好在纪桐周很快被拉到洞口,雷修远揪住他的领口,用力提出,大概扯到了他的头发,纪桐周连连叫痛:“你敢不敢轻点?!”   说话间他人已在洞外,一落地踉跄着数步,三个孩子不由都愣住了。   “咦?我的腿?”纪桐周自己也傻了,呆呆地翘起本该断掉的那只右腿,踢踢,再踏踏,它好像完全没受过伤似的,既不疼也能走了。   雷修远反应最快,当即道:“把你方才拿着的果子给我看看。”   黎非将果子递给他,雷修远放在面前嗅了嗅,紧跟着剥开皮,浅尝一口,没一会儿,他撩起袖子,先前被虎妖抓伤的伤口已然痊愈,一点伤疤也没留下。   这果子?!黎非惊呆了,纪桐周早解下正骨的树枝,在一旁兴奋地又蹦又跳,雷修远问道:“果子是从哪里摘到的?”   黎非支吾了一会儿,她总不能说是妖怪们给自己的吧?可又不能说是在树上摘的,万一让她带他们去摘果子的地方,那岂不是一下就让人发现她在说谎?   正为难时,忽听洞外似是传来争执声,有个女子厉声道:“想杀就杀!痛快点!你以为我会怕不成吗?墨言凡,算我眼瞎!看错你这个人!”   墨言凡?三个小孩难耐兴奋地对视一眼,总算遇到书院先生了!不过说话的女子又是谁?   第三十六章 封印 一   很快,墨言凡冷澈的声音便在洞外响起,他们星正馆修习天音言灵的人似乎说话都这样,只不过墨言凡大约是年轻修为不够,没有震云子声音里那种刻骨的寒意。   “你所受都是皮外伤,莫要再动,好好上药。”   皮外伤?上药?孩子们原本兴奋奔出的脚步顿时停下了,互相又惊疑地打量着。雷修远轻声道:“是那个假冒林悠的女人?”   纪桐周皱眉道:“那女人冒充书院先生,还用星正馆的魇术害人,墨言凡怎会……”   黎非眨了眨眼睛,如今她自然知道这女人是被震云子栽赃的,先前唱月也说墨言凡与此女似乎大有暧昧,而且她记得黑纱女也跟墨言凡一起下来的,她怎么不在?莫非墨言凡背着她先找到了这个女人?那么墨言凡恳求左丘先生让自己来禁地搜索,果然为的不是抓她,而是为了救她。   “他二人似乎有什么隐情,先听一会儿。”雷修远的提议得到其他两人的赞同,孩子们猫在洞壁上,个个拉长了耳朵偷听起来。   那女子开始冷笑:“这些伤还不是你那位师叔给的!山派星正馆,哼!好大的名头!胡乱栽赃嫁祸!以为我东海万仙会会害怕么?!我也不用你假惺惺!你跟你那个师叔根本是沆瀣一气!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你既然敢把我的事告诉他,就别再回来跟我装好人!”   她炮竹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说到后来大约牵动了伤口,疼得一个劲吸气。   墨言凡听起来像是在苦笑:“疼不疼?叫你别动了。”   “你乱摸什么!给我滚!”啪,清脆的耳光声。   对面半天没声音,隔了许久,墨言凡才淡道:“我没有将你的事告诉震云子师叔,亦不是特意带他来书院揭穿你,信或不信,在你。你如实在恨我,也先将伤养好,离开禁地,日后要杀要刮,随你。”   “可笑!你不说,他怎会知道?我看他的天音言灵也没那么强横!可以向你逼供!”   墨言凡道:“震云子师叔这些年修行遇到了瓶颈,天音言灵与字灵魇术威力已大不如前,否则你以为自己能那么轻易逃脱?至于他如何知道的,师叔不过是套你话而已,你却一怒之下将事情自己说出来,原本书院就有弟子因为魇术一事与星正馆脱不开干系,你承认自己会天音言灵岂不是让他抓个正着?”   那女子怒道:“你的意思是居然怪我自己了?!”   “不,阿蕉,你也太胡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冒充林悠来书院?倘若被人发现,此事必然不得善终,山海派之间更是要生出罅隙。”   被称作阿蕉的女子嗔道:“我高兴!你管得着么?!”   纪桐周见她言辞激烈态度蛮横,早已不喜,当即皱眉不悦地低声道:“这女人好生无礼!哼!堂堂大男人居然被一介小女子欺负!真没用!”   这位小王爷似乎很不能接受女人压在男人头上,黎非奇道:“她这不是欺负他吧?他们俩不是一对爱侣吗?”   “爱侣?”纪桐周嗤笑,“开什么玩笑,墨言凡可是星正馆玄门的精英弟子!玄门专修天音言灵与字灵魇术,怎么可能找道侣!就算找,也不会找这种坏脾气的女人!”   他笃定墨言凡必然会捍卫星正馆精英弟子的尊严,接下来肯定会翻脸无情然后将这女子抓起来。   墨言凡淡道:“今日变故也有你自己一部分责任,当初认识你时,你并不是这样鲁莽。师叔的事,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伤好后你速速离开书院吧,我会向师叔澄清你的事。”   阿蕉声音忽然中带了一丝哽咽:“你……后悔认识我了?”   墨言凡道:“不是,但你无故伤害林悠,只为混入书院,授课亦是乱七八糟,耽误了那些孩子,这样只顾一己之私,我实在无法苟同。”   阿蕉忽然哭了:“言凡,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可你……半年前走后,我再也没见过你,我只是忍不住……”   他又叹了一声,良久,低声道:“先不说这些,上药吧。”   事情发展显然大大出乎纪桐周的预料,他目瞪口呆了半天,想起这女子被震云子打得满身是血,所谓上药估计得把衣服全脱了,他忽然又满面通红,喃喃:“哼!光天化日!不知廉耻!”   这小王爷真吵,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偷听么?黎非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纪桐周只觉尴尬,想看,又不敢往外偷看,手脚都不自在了,见黎非看自己,他便想起上回她伏在雷修远床上睡觉的事,哼!都是不知廉耻的家伙!   又过了许久,阿蕉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语调甚至带着娇媚的俏皮:“上次也是这样,不过是你受伤,我替你上药,言凡,你还记得吗?”   他似是低低一笑,没有回答。   “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喜欢上你了,又扭捏又假正经,跟我们东海的爽朗男儿完全不同!我勾搭了好久你都不动容!真叫人挫败!”   “你后悔么?”   “你猜?”   他又没回答,阿蕉忽然又道:“哼,还在怪我?你以为我真会杀林悠吗?我才不会乱杀人!”   墨言凡奇道:“那你将她藏哪里了?”   “回头再告诉你,反正她不会有性命之忧!等伤好了我就把她放走!这个书院的破先生,谁爱做!你还会冤枉我,我可没有乱教,只不过你们山派的修行方法与我大相径庭而已!”   他失笑:“两个月只学凝冰术?你们东海万仙会这样修行?”   阿蕉的声音忽然有些严肃:“你们山派总觉得高等仙法才有威力,其实未必。越是低等的五行仙法,用起来反倒有单纯的天地威力。我东海万仙会的弟子,入门后五年内每日只修习五行基础仙法——你看那棵树,你现在用凝冰法将它冻住,须得三个吐息的时间,所结之冰不过三寸,我万仙会的弟子却可在半息用出凝冰法,而冰层可厚有丈余。”   墨言凡沉吟半晌:“如此修行方法还真是第一次听闻,竟大有道理。”   阿蕉笑道:“天下之大,修行方法之多,你们山派修行方法未必是正统。你那个师叔狡诈凶狠,鼠目寸光,竟叫我妖女!我看他的瓶颈一辈子也过不去啦!”   “牙尖嘴利。”墨言凡的声音少见地带了一丝温意,“不过师叔今次所行之事确实古怪……他近年的脾气越发古怪了,我原本想回师门询问师父,谁知在书院不远处竟遇到了师叔,我并未诉说魇术一事,他却好像自己猜到了问我,我瞒不过,只得告诉他。”   阿蕉冷笑起来:“要我看,指不定是你那个好师叔自己下的手!”   “这话不可乱说。阿蕉,你在我面前怎样胡闹都可,但下次不许这样任性了。”   阿蕉的声音温柔得似乎可以滴出水来:“好,我都听你的。”   这一趟偷听简直可谓峰回路转,刚才这女的还气势汹汹要杀人似的,没一会儿工夫又变得柔情似水了,两个大人一无所觉在前面说着情话,三个小孩在后面尴尬得不行。   “要不……我们还是别听了吧?”黎非咳了一声,“那个,现在要不要出去叫墨先生?”   纪桐周脸红的都快炸了,雷修远道:“再等等。”   墨言凡忽然道:“此地妖气甚重,只怕是历代书院创立者封印妖物的地方,我们不可久留。方才我刻意避开那黑纱女,但她迟早会找来这里,所幸禁地灵气稀薄,御剑仙法皆不可用,不然倒也麻烦,我们先走吧。”   历代书院创立者封印妖物的地方?意思石门后都是被封印起来的妖物?纪桐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谁知这一回头却吓得他差点晕过去,他们身后不到三尺的距离,有一团浓黑的黑影无声盘踞着,他张嘴正要叫,那团黑影忽地缠住他,他只觉身体像是被一条巨蟒缠住般,口鼻也被封住,霎时间身体像是要裂开般痛苦。   “现在出去。”雷修远抬手推纪桐周,不料推了个空,他愕然转头,却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将纪桐周团团缠住,正朝山洞深处拖去。   “纪桐周!”黎非情急之下大叫一声追了上去,孰料那团黑影缩得极快,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岔道尽头,两个小孩飞奔过去,却见纪桐周被它拖进石门内,眨眼便被黑暗吞没了。   两人正要冲进石门,冷不防被后面赶来的墨言凡挡住,他如冰似雪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堪称惊疑与尴尬交杂的表情,急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来多久了?”   黎非急道:“我们的朋友被妖怪抓走了!快进去救他!”   墨言凡见黎非他们还要朝门内冲,他又拦住:“里面是封印妖物的地方,很危险,你们修为低,不可擅入。”   “纪桐周被妖怪抓走了!”黎非火了,“你要看着他死?!”   墨言凡摇了摇头:“我去,你们在门口等着。阿蕉,看好他们。”   他闪身进门,他身后那位紫衣美人上前一步挡住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几个小娃娃不学好,专门躲后面听人说话,上回在书院,也是你们俩吧?我没揭穿,这次又来。这里是你们书院的禁地,你们几个小东西是怎么来的?再不说,我把你们的耳朵都拧下来。”   她紫色的衣衫式样十分古怪,露出一双玉似的肩膀,长发如墨,宛然垂背,容貌娇媚光艳,是个十分出众的美人,与那个寡淡似水的林悠简直是天壤之别。   雷修远淡道:“我们御剑的时候忽然灵气流动不畅,三个一起摔下来了。”   阿蕉不由沉吟,片刻后才道:“御剑摔落,必然要破坏石剑内部灵气脉络,能做到这种事的人修为一定十分高深……哼,肯定是那个混蛋震云子!他鬼鬼祟祟不知做了什么坏事,却全部栽赃在我身上!”   说罢她又盯着雷修远打量:“中字灵魇术的人是你吧?一次害你不成,这次又是切断你石剑的灵气脉络,他这是非要你死!你还居然由着那混蛋血口喷人!你们这些小鬼也讨厌的很!”   话音刚落,却听石门内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其声切金断玉般,竟是从未听过的兽声,阿蕉脸色登时变了,一言不发拔腿便冲进石门后,黎非与雷修远对视一眼,雷修远点点头:“我们也进去看看吧,如有不对,立即出来。”
第三十七章 封印 二   刚一踏进石门,便觉仿佛进了另一个天地,这感觉与二选时从瑞雪庐忽然进入瘴气书林一模一样,眼前是一片荒芜之地,半个人影也无,遍地竖着窄窄的长石碑,粗粗一瞥,竟好似无边无际一般。   雷修远一进来便皱起了眉头,轻道:“这里无数股妖气,果然是封印妖物的地方。”   黎非见那些窄窄的石碑上似是有刻字,不由上前细看,石碑上所刻与凡间的墓碑大不相同,甚至各自的字体也不同,有的是篆体,有的却是狂草。   “金凤湖,蛇妖施战,封二百年,一百八十三。”她喃喃念出一个石碑上的字,再看另一个,写的也类似这些,都是地名加上妖怪名,还刻着封多少年,最后是几个数字,想必是已经封印的年份。   雷修远道:“这些妖有名字,了不得。”   “什么意思?”   他道:“我曾看过一些志怪逸闻,天地间妖物虽多,但能口吐人言者却少,通常须得修行到一定境界,方可吐人言,生灵智,自口吐人言之时起,便会有名字,此名独一无二,乃是天所赐。这里被封印的妖大多有名字,可见全是有一定修为的大妖。”   黎非不由想起了日炎,他会说人话,也和人一样聪明,或许比人还聪明些,他的名字叫日炎,但不晓得是不是他的真名。   “他们是干了坏事才被封印的吗?”   雷修远摇了摇头:“不尽然,更多是为了炼制法宝吧。妖物修行往往要食人精血,仙人炼制法宝也离不开妖物的皮毛骨髓妖气,互相掠夺而已。”   食人精血?!意思是吃人?纪桐周被妖怪掠去,这会儿还能活着吗?   雷修远朝前走了一段,却见前方有个大坑,封印的石碑落在坑中,已断成了两截,看断裂的切口,似是刚断没多久。他抓起一把土嗅了嗅,其上附着的妖气腥臭异常,中人欲呕。   这里被封印的妖物太多,偶有封印期结束破封而出的妖物,想来书院创立者也管不过来,平日以机关石门锁住封印地,这次被他们误打误撞打开了石门,正巧有只妖物破封而出,逃逸出来。纪桐周先前因为摔落坑底,身上伤口最多,想必衣衫上尚未干涸的血腥味将这只妖物吸引了,将他摄去。   “妖气往东而去,还夹杂着东海万仙会那女子身上的香料味,既已追上,纪桐周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追上看看。”   两个孩子往东面疾驰而去,跑了许久,忽听前方传来阿蕉的声音:“还好,这孩子只是晕过去,没受什么伤。”   他二人急忙跑过去,却见对面空地上墨言凡执剑凝立,他面前一只黑雾般没有实体的妖物在盘旋缠绕,在他身后,阿蕉刚把晕过去的纪桐周抱起,见这两个小孩也闯进来,他俩脸色都变了。   “快出去!”墨言凡眉头蹙起,“谁叫你们进来的?”   阿蕉一手提着纪桐周,一面过来将两个孩子挡住,朝前推:“这里不是臭小鬼能来的地方,跟我走。”   纪桐周双目紧闭,脸色青白,鼻中有鲜血汩汩而下,五官内亦有细细缕缕的紫黑瘴气溢出,黎非不由大吃一惊——这是被瘴气所伤!他身上分明戴着那串辟邪香珠,瘴气怎能伤他?   她这才发觉他腕上那串辟邪香珠再也不曾发出微光,用手轻轻一碰,那串珠子竟然断开纷纷摔落,捡起一颗细看,弹丸大小的珠子居然裂开一道口子,其上附着的清灵之力全消失了。   禁地中瘴气太浓,连辟邪香珠都承受不住而裂开,怪不得纪桐周会被妖怪掠走。黎非将那些珠子全部捡起装好,她对慈祥的东阳真人甚有好感,辟邪珠虽然不能用了,却也舍不得丢。   后面墨言凡捏起剑诀,已与那只黑雾妖斗在了一处,禁地中用不了仙法,纵然是墨言凡这种精英弟子,也只能跟妖物肉搏了。好在他剑法甚是凌厉精妙,跟教他们的那些花架子截然不同。   然而剑上不能附着灵气,纵然剑法绝伦,又怎能伤到妖物分毫。墨言凡边打边退,急道:“阿蕉!快带弟子们先走!”   阿蕉一把捉起黎非和雷修远两人,飞速朝前狂奔而去,一面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你们这些碍事的臭小鬼!若不是你们碍事,我本可帮言凡!上去后个个打烂屁股!”   好像她人也不坏,墨言凡也是,黎非因为震云子的事,对星正馆充满厌恶,连带着对墨言凡也一直没什么好感。这两人完全可以把他们这些碍事的小孩丢下自己跑走,更何况阿蕉还有冒充书院先生的罪行,可他们却宁可自己危险也要护着年幼的修行弟子,黎非忽然觉得自己曾经以点看面的眼光是那么浅薄。   一路从青丘到书院,她遇到许许多多的人,什么千奇百怪的性格都有,有些让她讨厌,有些让她觉得亲切,可看人不能从单一的某个点去推断是好是坏,就像雷修远,他害过她,又护过她,倘若仅仅从单一一面去评价定性他,岂不是很偏颇?   震云子也是,仅仅因为他态度冷漠言辞犀利就讨厌他,后来因为他温言相向,她又觉得他是个好人,到后来真相大白,她才明白了一切。   师父,人真的很复杂,我果然还是太幼稚了。黎非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墨言凡还在跟那只妖相斗,而且渐渐落在下风了。她立即开口:“阿蕉姐姐,你去帮墨先生吧!我背着纪桐周,我们自己会出去的!”   阿蕉急道:“真的自己出去?!那快走!不许回头!”   黎非刚把纪桐周背在背上,这性急的女子已经奔回去了,她的武器是两柄寒光璀璨的匕首,动作十分精妙,她一去,墨言凡顿时轻松许多。   “我们快走吧。”黎非低声道,“你还记得路吗?”   “这里。”雷修远不废话,拽着她的袖子疾步穿过数座石碑,没跑几步,忽听身后响起一阵切金断玉般的兽吼。   先前在门外听过一次,只觉相隔极远,此时再听,竟已近在咫尺,两个孩子不由回头望去,却见后面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巨大的金狻猊,满身金线般的毛皮油光水滑,光那几根爪子就比人的大腿还粗,这只金狻猊竟然比青丘初遇的日炎还要巨大!   更诡异的是,金狻猊背上三尺处虚虚悬浮一只小巧玲珑的黑色石塔,与遍地的石碑不同,那只石塔上似乎加持了极强的封印术,在黑暗的禁地中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华。   金狻猊低低吼了一声,突然一爪拍向黑雾妖,它的动作并不快,这一爪更似是随意至极,那只妖却好似吓得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为它拍在地上,紧跟着金狻猊大嘴一张,将它咬在了齿间。   墨言凡低声道:“这只金狻猊想必是书院创立者驯养在禁地的灵兽,所幸它来了,我们速速离开。”   阿蕉惊道:“什么?你管这只丑恶的狻猊怪叫灵兽?”   她忽地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双眼紧紧盯着金狻猊背上那只悬浮的黑色小塔,尖声道:“那是……那是九尾灵狐的气息!你们居然敢将九尾灵狐封印起来!”   九尾……灵狐?呃,黎非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日炎,狐妖和灵狐虽然只得一字之差,但谬以千里啊。还有那只小塔,封印九尾灵狐是怎么回事?日炎明明好好地睡在她身体里,根本没被封印啊。   墨言凡叹道:“这些分歧不必在此时争吧?还不走?”   “你们……”阿蕉犹带怒容,然而终究强忍了下去,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那座塔,这才拔腿飞奔。   金狻猊口中叼着那团黑雾妖,喉中发出切金断玉似的低吼,齿关忽然一合,黑雾妖发出惨叫声,被它直接吞下了肚。它冰冷的金色眼瞳盯着前方飞奔的几个人,忽然又吼了一声,笨重巨大的身体竟突然一纵而起,沉沉落在众人面前,尘土四扬,两个孩子被震得站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   阿蕉面色微变,厉声道:“这只狻猊怪要干什么?拦路吗?!”   金狻猊的金色眼瞳森然盯着她看了好久,忽然,它张开了嘴,血盆大口中,两排獠牙似刀,看上去十分恐怖。墨言凡大惊失色,一把扑向阿蕉,只来得及叫了声:“凝神抵抗!”   然而还是迟了,这只金狻猊突然大吼一声,声势浩大至极,简直像平地突然落下无数道惊雷一般,偏偏这吼声还绵长不绝,浩浩荡荡,足吼了一炷香的工夫才骤然停下。   黎非耳朵差点炸聋了,一直死死捂住耳朵,没一会儿,忽觉肩上一重,雷修远软绵绵地倒在了自己身上,她一把扶住,奇道:“你怎么……”   话未说完,低头一看,却见他五官中血水汩汩而出,脸色惨白,竟好像是受了重伤一般。黎非倒抽一口凉气,惊道:“喂!你怎么了?雷修远?!”   他睫毛痛苦地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快、快走……这只狻猊好厉害……”   一语未了,他再度晕死过去。   黎非惊骇交错地四处顾盼,旁边的纪桐周也是五官中涌出血水,前面的墨言凡与阿蕉两人也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这一切……就因为那只金狻猊大吼了一声?她自己怎么没事?怎么又是她一个人没事?!   眼看那只狻猊朝这边走来,黎非情急之下也干脆倒在地上装死,她一颗心都快蹦出喉咙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就剩她一个人清醒着,眼看着这里所有人被它咬死?还是独自一人逃命?   金狻猊傲然漫步至阿蕉身边,低头在她身上嗅了嗅,喉间又发出不悦的低吼,尖利的牙齿开始龇出,看样子竟是打算把她跟那只妖一样一口吞掉。   真的要咬死她?!黎非再也无法忍耐,猛然跳起叫道:“停下!”   第三十八章 封印 三   金狻猊被吓了一跳,金线般的毛一下炸开,猛然朝她这里望过来,黎非乍与它冰冷毫无感情的金色眼睛一对上,不由打了个哆嗦,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她、她是不是太冲动了?它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她吞掉?   她眼怔怔地看着这只庞然大物朝自己走来,走到她面前不到一丈的地方,却又停下,然后,它低头,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嗅了嗅。   黎非见它不停嗅,一面嗅一面还有大团的口水滴落,顿时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颤声道:“我、我不好吃!没肉!”   金狻猊谨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紧跟着却转身走了——走了?她没被吃掉?黎非只觉心啊肝啊胃啊都快一起从喉咙里跑出来了,两只脚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软绵绵地跌坐下去。   金狻猊走到远处,低低吼叫数声,最后似是打了个呵欠,歪在地上竟就这么睡了。   这、这真是劫后重生一样的感觉……黎非惊魂未定,她试着动了一下,金狻猊便突然睁开眼,金色的眼瞳静静看她一会儿,然后再闭上,如此反复数次,她动也不敢动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和这只金狻猊在禁地里对峙到天荒地老么?雷修远他们受了重伤,放着不管肯定要出事的!更何况纪桐周之前还被瘴气伤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黎非又试着动了一下,悄悄起身,还没走几步,那只金狻猊忽然漫步过来,厚重的大爪子拍在她身上,她全然没有反抗余地,被拍得摔下去,肉饼似的贴在地上——这是要踩死她吗?!黎非恐惧到了极致,谁知那只比她整个人还大的爪子并没有使劲,它像是只要她不许动一样,爪子轻轻压着她,打个呵欠,重重躺在她身边,居然还睡!   黎非脸贴在地上,后背还轻轻压着一只肥大的肉掌,动都不能动,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正绝望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沙哑声音,此刻这声音犹带睡意,含糊不清,语意喃喃:“我感到了……是我被夺去的一部分妖气,在这里?”   这时候听见日炎的声音简直像暗夜忽然出现阳光一样,黎非都快哭了:“日炎!这里就是你一直想来的禁地啊!这个狻猊……那些人……我……”   她语无伦次,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眼前的情况,日炎似乎是因为没睡醒的缘故,无法幻化出白色小狐狸,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这只狻猊怪背上封印着我的妖气?蠢货!你居然当真跳下来了!?”   这些事说来话太长,黎非只得简短地将情况匆匆说了一遍,日炎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兴许是没睡醒的缘故,他冷笑起来:“这里被封印的妖气甚是可观,哼……往日我只是觉得崖底有熟悉感,应当是有妖气被封存在这里,想不到……让我想想,应当是百年前的事了,当时那几个仙人才是真正惊才绝艳,我并未遭遇祸祟之年却也觉难缠,只得舍弃部分妖气逃遁,这样算来,那几人是这书院的创立者吧?居然把我的妖气封印在这种低等狻猊怪背上!真真可笑!”   黎非艰难地把脑袋换个方向:“你看,这只狻猊压着我不让我动,怎么办?”   日炎哼哼一笑:“它相当喜欢你,也难怪,我的妖气纵然被封印,却难免有些许溢出,这些妖气弄得它暴躁难安,有你在,妖气被阻绝,它怎么舍得放你走!”   黎非大惊失色:“我走不掉了吗?!”   他又是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才道:“若你能破开这个封印……不,还是算了,你莫担心,你们这些人在这里耗不了多久,上面总有人来救,既然有人能养得住这只狻猊怪,自然也有法子制住它。”   黎非只觉他少见地语带犹豫,似是颇为可惜,不由想起他数次说让她跳下来的事,这里封印着他的妖气,而且数量甚为可观,近在手边却不能拿,他的遗憾不甘可想而知。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千年九尾狐,遭遇祸祟之年妖气被封存,只能蜗居在一个小丫头的体内苟延残喘,每十日才能清醒片刻,该有多痛苦。   “日炎。”她忽然开口,“我愿意破开这个封印,你告诉我怎么做……还有,先帮我想想办法让这狻猊放开我。”   日炎停了一会儿,忽道:“这次与二选不同,封印妖气丢失,你难辞其咎,我劝你别动。”   “除了那只狻猊,不会有人知道吧?”   “蠢货。”日炎冷笑起来,“你以为这封印是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片么?只要你的手指一触动,下封印的人立即知道是谁动了他的封印,你有本事碰碰看,找死!”   “那你怎么办呢?”她无奈。   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十分粗鲁:“你这蠢货自身难保,还管我那么多!谁叫你没事跳下来了?!我日炎的东西,就算落入旁人手中,总有一天我也会取回!你这狗屁的小丫头插什么手!”   黎非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骂得瞠目结舌,分明是他自己以前老让她跳下来跳下来,这会儿怎么变成她自作主张跳了?她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好笑,一时忍不住嗤一下笑出声了。   日炎更是勃然大怒:“笑个屁啊!”   “没什么。”黎非继续找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你再等几年吧日炎,等我再厉害点,厉害到就算破开封印也不会被人知道,我一定会再来的。”   “谁要你来!”   “你真别扭,说句谢谢会死啊?”   “谢你个大头鬼!”   “那就我说谢谢吧,你为了保护我,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好感动……”   “呸!我不听这些甜言蜜语!给我闭嘴!”   “你与其恼羞成怒,还不如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让这狻猊放了我。”   “谁恼羞成怒了!你……等下,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味道有些熟悉。”   黎非艰难地动了动,怀里有些硬邦邦的东西硌着她怪疼的,她想了想:“哦,好像是那些妖怪给我的果子,吃下去什么伤都好了。可惜我现在不能动,不然给他们吃了果子,兴许还能逃掉。”   日炎道:“这里的妖怪倒会讨好卖乖,把妖朱果送给你,是求你赶紧走吧!”   “妖朱果?”黎非喃喃念着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对了,它们给我吃喝,是为了让我走人?什么意思?”   “废话!你在这里阻绝净化瘴气妖气,它们修行能进益才有鬼!不赶紧求你走,难不成还敢杀掉你么?!”   黎非奇道:“我阻绝净化瘴气妖气?那你怎么还能藏我身上?”   日炎不耐烦了:“那些低等妖物怎敢与我相比!你问那么多好烦!想离开,把妖朱果丢一颗出去!”   黎非还是不得不问:“妖朱果……又是什么?”   日炎怒道:“你这蠢货怎么老是这么多问题!烦死人了!你管它什么东西!反正吃了不会死!哼,那边几个晕过去的蠢货,是被金狻猊的狻猊吼震晕的吧?连只金狻猊都对付不了,还个个受重伤,什么玩意!抽空把果子给他们吃了,然后赶紧上去吧!看着就碍眼!”   墨言凡他们又不是什么修为精深的仙人,最多算精英弟子,离成仙还早呢,日炎用自己的标准来看人,自然个个是蠢货。   黎非摇了摇头,继续艰难地试图在金狻猊的爪下活动手脚,想要从怀里取出个妖朱果,比登天还难,她忽又想起什么,道:“日炎,刚才那个女的说你是九尾灵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你。”   日炎淡道:“少见多怪!山派还将狻猊当做灵兽呢!还把蜥蜴女妖驯养来做饭呢!可笑!那个万仙会的小丫头终于暴露了?好好的海派弟子跑来跟山派的人勾勾搭搭,真是不知所谓!”   说到这里,他似乎疲倦到了极限,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于沉睡中惊醒,对我是个损伤,这次须得多睡数日,我去也,到时候再把今天的事情全部说给我听。”   一语未了,他的声音已袅袅散去。   他永远是这么来去匆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可以时时刻刻清醒着。黎非叹了口气,继续努力往怀中摸索,指尖快要摸到妖朱果了,但那果子甚滑,极难取出,她急得满头汗。   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黎非如蒙大赦般努力仰高脑袋,却是胡嘉平与黑纱女二人,他俩见着满地晕死的人,脸色都变了,再见到被金狻猊压着的黎非,胡嘉平脸一下就绿了。   “小丫头!”他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样?你别动!我马上救你!”   黎非道:“我没什么……先生,这金狻猊好厉害,你们打不过它的!先救其他人吧!”   “阿慕,你将其他人先挪远些。”胡嘉平小声吩咐,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打盹的金狻猊,似乎因为压着黎非,它对突然闯入的两个陌生人也懒得管了,“怪不得下来前左丘先生给了我一枚符纸,原来是要用在这里。”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通体漆黑的符纸,其上咒文如血,密密麻麻,与寻常咒符大为不同。   第三十九章 回到书院   符纸刚一取出,金狻猊立即有了反应,它警惕地盯着那张符纸,喉间隐隐有不悦的低吼。   黎非急道:“你别惹它了!它刚才一吼大家都差点没命!”   黑纱女将众人挪到门口处,这才折返,轻声道:“金狻猊会狻猊吼,防不胜防,寻常仙人都无法抵抗,平少,你莫要莽撞。”   胡嘉平恍若未闻,他将那张符纸轻轻抛出,奇怪的是,所有咒符在禁地内都无法作用,这张符纸却轻飘飘地自己飞起来了,慢悠悠地朝金狻猊飘去。   金狻猊如临大敌,它猛然起身,张开血盆大口,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炸开,好在它这一起身黎非得到了空隙逃开,她又一次差点被炸聋耳朵,急忙死死捂住头脸。谁知这阵恐怖的吼声却好似突然撞上了一面墙,竟没能对胡嘉平他们生效,那张符纸将狻猊吼尽数吸纳过去,还在慢悠悠地朝它身上飘来。   金狻猊目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朝后退了数步,胡嘉平眼明手快,捞起黎非就跑,这举动登时将它真正激怒了,当下再也不管符纸,狂吼着朝他追来。它体型巨大,跑几步便追上了胡嘉平,当头一爪拍下。   胡嘉平动作比猴子还灵活,就地打个滚躲开,一面狂奔一面叫道:“阿慕!”   黑纱女身体忽然化作一股黑烟,待烟雾瞬间散去,半空却多了一柄通体漆黑的细剑,胡嘉平纵身而起,凌空抓起那柄黑剑,寒光乍现,长剑出鞘,剑身竟与剑鞘一样是通体漆黑的,然而这柄剑却并不完整,剑尖部分断开了——原来当日他们说的砺锋便是这柄剑吧?所谓折断砺锋,原来是剑被折断了。   附着器灵的宝剑纵然被折断,也与寻常武器截然不同,砺锋刚一出鞘,便是龙鸣幽幽,周围浓密粘稠的妖气与瘴气也被一剑劈开。胡嘉平躲过金狻猊的第二爪,出手如电,一剑削在它腿上,霎时间,血花四溅,砺锋竟能将金狻猊厚实的皮毛一剑切开。   金狻猊痛吼一声,它来来回回只会两招,狻猊吼与狻猊抓,两招都没什么用,反而被人伤了皮肉,眼下终于有些怕了,低吼着朝后缩去,金色的眼瞳却依依不舍地盯着黎非,甚是可怜。   日炎说,因为它背上封印的九尾狐的妖气溢出,导致这只狻猊暴躁难安,所以它才会想将黎非留下,这样说来,它确实也怪可怜的。黎非原本打算摸一颗妖朱果给它,谁知手一滑,怀里果子滴溜溜有大半都滚在了地上,十几枚果子滚到金狻猊脚下,它低头闻了闻,又是一声低吼,也不知是喜是怒,但追逐不舍的脚步却渐渐缓了。   砺锋又化作黑烟,片刻间,黑纱女再次出现,两人一鼓作气离开了封印妖物的禁地,一出石门,胡嘉平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石门怎么关?”他问。   黑纱女跳进岔道尽头的坑里,不知她做了什么,石门再度无声无息地被合闭,她的身影也被一个小小石台托上来。原来那个洞里有一座石台,一旦触动机关就会陷落,再触动机关,才会升起。   胡嘉平查看了一下众人的伤势,唯独纪桐周伤得最重,前有瘴气感染,后有狻猊吼所伤,这可怜的少年面色惨白,呼吸已是气若游丝。胡嘉平立即取出一粒丹药塞他嘴里,摇头叹道:“你们往哪儿跑都行,怎么偏偏闯进封印禁地了?”   黎非此番连连遭遇变故,如今骤然逃出生天,顿时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酸软下来,她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坐在一旁昏昏沉沉,竟似要睡去。   黑纱女将阿蕉背起,又把黎非轻轻抱在怀中,低声道:“有什么事上去说,此地不宜久留。”   胡嘉平乍见她背上那个紫衣美人,倒笑了:“哦,这个是假林悠吧?啧啧,居然是个大美人!怪不得叫墨兄神魂颠倒的!”   黑纱女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正色道:“你说得对,我们赶紧上去吧!”   禁地不能御剑,他下来时早已在四面崖边都挂好了绳索,在林中顺着留下的记号一路寻去,很快便找到了垂下的绳索。朝上爬了许久,粘稠的瘴气才渐渐变得稀薄,胡嘉平引灵气入体,脚下顿时多了一朵小白云,一路风驰电掣般回到了书院。   黎非醒来时,全身都暖洋洋地,骨头仿佛都变得又轻又软,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屋顶,不是自己的千香之间。不远处好像有人在轻声说话,她意识朦朦胧胧地,只是听不真切。   偏过头,她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小床上,这间屋子很大,放了许多张床,黎非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对面的百里唱月,她全身上下被一层冰蓝色的治疗网罩住,衣服上大团大团干涸的血迹,整个人还在昏睡不醒。   唱月?黎非愣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的瞌睡虫顿时全惊醒了。她回到书院了?大家都没事吧?她猛然坐起,却见屋中其他床铺上都有人,纪桐周和雷修远都被冰蓝色治疗网笼罩,除了她谁也没醒。   小床靠窗,窗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书院并非自成一门的仙家门派,先生们也都是从其他门派中请来的精英弟子,阿蕉姑娘,林悠先生为你藏匿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立场为你开脱。林悠先生是火莲观的人,此事传出去,山海派之间又要生出罅隙。”   阿蕉娇媚又轻快的声音响起:“我可没害她,而且请她好吃好住了这几个月,你们山派的人这么斤斤计较,真是小气!”   左丘先生温言道:“姑娘此言差矣,无故出手将人藏匿,与挑衅何异?更何况姑娘是海派中人,身份特殊,做事前莫非不仔细想想么?”   阿蕉急道:“那怎么办?我给他们赔不是行不行?这事是我自己任性妄为,与山派海派无关!我马上就把林悠放了!”   墨言凡也道:“左丘先生,此事确是阿蕉有错在先,而且事情也是因晚辈而起,晚辈愿同阿蕉姑娘一起,向火莲观的诸位前辈赔礼,任由责罚。”   左丘先生笑了起来:“墨少侠是星正馆的人,你与阿蕉姑娘大喇喇地去给火莲观道歉,却让你的师门如何作想?年轻人,做事单凭一股热血冲动,未免有失稳妥。”   片刻后,他忽又道:“阿蕉姑娘以星正馆字灵魇术伤害书院弟子的事……”   话未说完,墨言凡便急道:“左丘先生,晚辈愿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阿蕉所为!”   左丘先生又笑道:“说了你们冲动却还不听——阿蕉姑娘以星正馆字灵魇术害人,为星正馆震云子先生所伤,如今已逃遁不知何处,书院既不知其来历,也不知其姓名,唯独可确认她绝不是星正馆之人。墨少侠为正师门之名一路追捕,未能将妖女抓捕,却意外将林悠先生救出,火莲观承了星正馆的情,此为一喜;山海派不必生出罅隙,此为二喜;星正馆洗脱嫌疑罪名,此为三喜;你二人情深爱笃,自此不必担惊受怕,此为四喜。四件喜事临门,你二人还要这般苦大仇深么?”   “左丘先生……”墨言凡声音微微颤抖,他显然体悟了他的这番安排,书院愿意将这件事隐藏不发,保全阿蕉的海派身份,实在是卖给星正馆与东海万仙会一个极大的人情,此时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多余,他只有深深低下头,心底对这位书院的创立者又是钦佩,又是感激。   阿蕉轻声道:“左丘先生,今日你这番恩情,我必会铭记一生。回去我就和爹爹说,今年万仙会也来参加书院的新弟子选拔吧。”   左丘先生不由哈哈大笑:“海派的人愿意来,书院自然欢迎至极,只是山海派修行方法各异,你们或许看不上书院的小弟子们。”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墨言凡便带着阿蕉离开书院,去找林悠了。屋内安静了片刻,门忽然被打开,却是前厅的左丘先生走进来,黎非见着他就难免尴尬,她老是做这种无意间偷听的事,真不是故意的。   好在左丘先生并不在意,先看了看其他几个孩子的伤势,这才扯了把椅子坐在黎非对面,温言道:“你觉得如何了?”   她摇摇头:“我没事,一直都很好。”   他道:“这两个孩子都有被瘴气所伤的迹象,而且内伤极重,方才墨少侠和嘉平将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你们会摔落禁地也是书院的疏忽,因此闯入封印禁地的事书院便不追究了。”   黎非点头不语。   左丘先生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又道:“你确实一切都好,上来的时候虽然昏睡,却毫发无伤,倒把嘉平吓个半死,他说你被金狻猊压着,还以为你要断手断脚。”   黎非暗咳两声,喃喃:“是先生们来得及时,当时我……也是吓得不轻。”   “你的体质甚是特异。”左丘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东阳先生会把你送到书院初试会场,想必也是这个缘故吧。你的体质邪祟不近,禁地浓稠的瘴气无法靠近你的身体,还被你净化了不少,狻猊吼也伤不到你——还有这些。”   他从袖中取出两枚干瘪紫黑的果子,黎非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衣兜中空空如也,原本装着的妖朱果不见了。先时那些妖怪给了她十几枚妖朱果,后来被她不小心掉了大半在金狻猊脚下,剩下的两枚居然变得这么干瘪了,看着就不能吃的样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左丘先生温和地问她。   她知道这个叫妖朱果,但此刻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摇头道:“不知道……不过纪桐周吃了它骨折就好了。”   左丘先生道:“这个东西,叫朱果,对凡人和修为不高的妖与人来说,有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神效。朱果并不算珍稀,难在它生长的地方,必然是灵气或瘴气极浓郁之处,书院这般灵气都长不出的,你看,它一上来就瘪了。这个东西,长在灵气充沛之地,便叫仙朱果;长在瘴气浓郁之地,便叫妖朱果,虽然名字不同,效用却全无分别。呵呵,你看上去那么惊讶,是不是觉得瘴气这种脏东西里面为何还会生出灵物?其实灵气瘴气不过是我等修行之人的称呼罢了,灵气滋生仙法,妖气结成瘴气,天地既分阴阳,两者互斥却又不能分开,阴阳甚至必须维持一种平衡,就像仙人与妖,互相掠夺,互相排斥,最终却还是互相依存。这是妖朱果,只有妖物才能采摘,是禁地的妖怪们给你的吧?”   黎非大吃一惊,掌心一下就汗湿了——他怎么会知道?!他知道了这些秘密,会把她怎么样?!   左丘先生柔声道:“你莫怕,个中缘由并不难猜,你体质特异,阻绝净化了瘴气,于禁地中那些妖物是个大威胁,它们既怕你,自然要送上最珍贵的东西求你离开,这是妖的道理,我们人不懂。只可惜妖朱果离开瘴气便枯萎干瘪,变成这样,可再也不能吃了,只能丢掉。”   黎非还是惊魂未定,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这个老仙人面前,她感觉自己的秘密像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雪般,被一点点挖出来看穿。假如他还发现日炎在她体内,那该怎么办?禁地中还封印着日炎的妖气,他们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把日炎抢走的!   一直以来,都是日炎护着她,指点她,她不可以让他落入这些仙人手里,她得保护他。   左丘先生见她浑身僵硬的模样,便又道:“有些话我在第一次见到你时,便想说。你自己知道吗?比起单一土属性灵根,你的体质才是最珍贵的东西,但正因为珍稀,才容易惹出祸事。你虽年纪小,却很懂事,没有将体质的事到处宣扬,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过珍稀的东西却存在弱小者的身上,往往带来的是极大的灾难。姜黎非,我希望你特殊体质的事,今天开始谁也不要告诉,等有朝一日,等你成长到足够能保护自己,这个秘密才可以不是秘密,否则,一个字也不要说。”   这是……告诫提醒她?黎非不禁抬起头,左丘先生含笑的眼睛藏在雪白的须发后,温和而又慈祥,叫她又想起了师父。第一次有人这样谆谆善诱地提点她体质的事,她明白,他是为了她着想,不由心中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今天开始,单一土属性的女弟子姜黎非,由于上次测试灵根属性的先生是冒充的,所以你的灵根测试做不得准。”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珠子中的水面斑斑点点皆是雨痕,唯有底部一点点的黄土。   左丘先生眯眼笑了笑,居然有些俏皮:“如今经我亲自测试,发觉你是主水副土的灵根,也算稀奇了。”   他这是?黎非愣了一下,忽然又醒悟过来,单一土属性的灵根实在太耀眼,众多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难免会被人发觉她的特殊体质,如今左丘先生对外宣布灵根测试出错,是为了转移旁人的目光,好教她不那么显眼,这样更安全。   黎非心中对他的感激之情无法言说,眼眶渐渐红了。左丘先生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串弹丸大小的珠子,却是东阳真人给她的辟邪香珠,之前在禁地,辟邪珠由于瘴气太过浓烈而裂开再无效用,不知左丘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将它们还原了,此刻清灵之气再度附着其上,比往日还要浓烈。   他把辟邪珠套在黎非腕上,道:“以后旁人问起,就说是辟邪珠的作用。我猜,东阳真人也是这番打算,才会将辟邪珠送给你。”   黎非摸着珠子,不争气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她赶紧抹掉,低声道:“谢谢您……”   左丘先生微微一笑:“你既已痊愈,便回自己的房间吧。这三个孩子只怕要明日上午才能痊愈,不必着急。”
第四十章 奇怪的歌林   黎非出来的时候,书院已是半夜三更,弟子房庭院中空荡荡的,几摊残雪,满地枯枝。她一眼就望见了徘徊窗前的叶烨,急忙叫了一声,谁知他竟好似没听见一般,黎非连叫三声他都没反应,她忍不住走过去,却发现他丢了魂一样,两眼只是盯着窗户缝隙,动也不动。   他的弟子服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应当是百里唱月染上去的,难道说他醒了之后一直没走就待在这里等着?   黎非想过去碰碰他打个招呼让他别担心百里唱月,可不知为啥,却又觉得他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拒绝任何人靠近询问的气息,她犹豫了一下,目光一瞥,忽又望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百里歌林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歌林。”她走过去,这次又是叫了好几声,百里歌林才忽然听见般,抬起头来。   “黎非!”她轻叫,紧跟着眼圈却红了,她咬着嘴唇低声道:“太好了,你没事……我之前……真是,先是以为姐姐会死,后来醒了知道你也摔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事,手脚都在。”黎非握住她的手,安抚,“我在里面见到唱月了,左丘先生说明天上午她就能痊愈,没事的,你别担心。”   她见百里歌林眼里满是血丝,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显然是因为忧心姐姐和朋友,连平日最在乎的仪表都顾不上了。   “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发呆?别太担心,唱月明天就好了。”   百里歌林没说话,她眼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残雪,似乎又出起了神。   黎非心中隐隐有些奇怪,他们都怎么了?   “叶烨是太担心唱月吗?”她轻声问。   百里歌林默然片刻,勉强笑道:“是吧,他和姐姐感情一直很好。她出事,最担心的人就是他,摔落悬崖也是,他直接跳下去接住姐姐了……”   她停了一会儿,又道:“黎非,姐姐掉下去的时候,我魂都快吓没了,只想着陪她一起下去。”   黎非点点头,她自然能理解这种心情,要是师父在自己面前出什么事,她也会毫不犹豫跟着一起去的。   “后来叶烨也下去了,他接住了姐姐。”百里歌林顿了顿,“我一面往下掉,一面脑子里只是想,他们俩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三个人一起死也好。”   黎非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是亲人啊,我懂。”   “嗯,是亲人。”百里歌林默然片刻,“现在知道大家都没事,我真的很开心,特别开心。”   开心?可她为什么在哭?黎非不能理解,这是喜极而泣吗?   “黎非你知道吗?我们是一年多前在卖艺路上遇到叶烨的,那天是我先发现叶烨的,他被人追杀,身上全是血,就躺在小巷子里,雪已经把他埋了一半了……我靠近他,想要救他,却被他咬了一口……”   百里歌林喃喃,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她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辉。   “我脑门儿上一个坑,左手虎口上一道疤,都是他弄的……他那时候好凶,不但咬了我一口,还把我狠狠推墙上,我脑袋被撞破了,流了好多血……后来他给我道歉,说如果破相了他会负责的……他负了什么责呀?我可是真的破相了……再后来我问他你怎么不负责?他说,我怎么没有负责?哥哥会负责养你一辈子的……他想做我哥哥,可我不想要哥哥呀……”   黎非越听越心惊,她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歌林好像很奇怪……   “我知道他喜欢姐姐,我一直都知道,那我现在怎么了?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会不会在一起一辈子呢?他做我的哥哥一辈子?”   她还在呢喃,不知是问黎非,还是问自己,忽然,她又笑了笑,似是回过了神,轻道:“黎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投缘。现在有你在这边,真好。”   “我啊,会好好修行,当个厉害的仙人。”百里歌林轻轻说着,“我会没事的,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太高兴了。”   黎非又是疑惑又是讶异,她喃喃:“歌林,你……”   “我没事。”百里歌林声音很轻,“你走吧黎非,早点休息。我想一个人坐会儿,好不好?”   此时此刻,她身上有一种和叶烨一样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气息,黎非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只得起身慢慢走了,想想还是不放心,回头望去,残雪冷月倒映中,百里歌林脸上满是泪水。   她忽然有种自己撞破了什么秘密的感觉,急忙转身。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她似乎又不是真的明白,一时有些悲伤,一时还有些迷惑。   隔日黎非起了个大早,其实她根本没怎么睡好,百里歌林满是泪水的模样一直在脑海中盘旋,她实在不知该拿什么话说给她听,她只能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他们这些从小际遇坎坷的孩子,自然不会有寻常孩童的天真,歌林看上去嘻嘻哈哈活泼开朗,但她不想说的心事,谁也问不出来,包括唱月,她又怎能妄言?   来到昨日的庭院,出乎意料,门居然已经开了,雷修远跟纪桐周站在一旁,左丘先生不知和他们说些什么,另一边叶烨紧紧抱着满身血迹的百里唱月,歌林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没有过去。   黎非本想过去看看唱月,但她与叶烨紧紧抱在一起,过去像是打扰了他们似的。对叶烨他们来说,这是一次生离死别般的经历,会这样倒也不难理解,只是歌林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让她感到酸楚。   左丘先生似是交代完了事情,一面走一面温言道:“你们几人虽然内外伤都已治愈,但消耗的精力却回不来,这几天先生们都忙着架灵气网,修行暂时中止,趁这机会,好好休息。”   孩子们恭恭敬敬地说个是,目送左丘先生离开,黎非将面前两个男孩打量一番,大大方方地开口道:“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雷修远倒还好,纪桐周明显不适应她这样和颜悦色,满脸尴尬,支吾半天,才小声道:“你也没事……挺好的。”   他们三个人无论开始是否自愿,在书院禁地都齐心协力共度了一次难关,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以往的那些恩怨龃龉如今想来跟顽童胡闹没什么区别,再去计较未免可笑。   只是要突然变得和睦相处似乎也有难度,三个人默然无语站了一会儿,雷修远开口问道:“后来那只金狻猊,是胡嘉平制服的吗?”   与此同时,纪桐周几乎与他异口同声地发问:“金狻猊是怎么回事?背上真的封着一只黑色石塔吗?”   说完,两个人对望一眼,忽然间诡异地都不说话了。   黎非索性将他们晕过去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说到自己被金狻猊爪子拍倒,连雷修远都绷不住变色了,纪桐周更是惊道:“你说的那个金狻猊那么大,被它拍一下,你没重伤么!”   黎非道:“还好,当时胡嘉平和那个黑纱女赶来了。黑纱女是什么器灵,可以变成一把剑,之前墨言凡用普通的武器伤不了金狻猊,胡嘉平用那把剑就可以伤到它,这样才逃出来的。”   两个孩子听到器灵,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雷修远沉吟道:“怪不得最初在陆公镇见到那黑纱女,便觉她身上气息怪怪的,原来不是人。”   纪桐周也道:“我听说只有真正的神兵利器才能养出器灵,黑纱女的原身必然是一把真正的宝剑。”   “好像那把剑叫砺锋,不过已经断了。”黎非第一次听说器灵的事,颇感兴趣,不由问道:“器灵到底是什么东西?”   “砺锋!”纪桐周到底算个王爷,见识比常人广博些,他满面惊讶之色,“砺锋可是无月廷广微真人的宝剑!听说两百年作祟的梼杌就是广微真人用砺锋斩杀的!砺锋怎么会断?”   雷修远道:“神兵利器年代久远才会生出器灵,不过生出器灵对这些神兵来说有时未必是好事,上下总有五十年左右,由于灵气大多为孕育器灵,神兵反而会变得脆弱,如果这个时候动用神兵,会折断也正常。”   两个男孩你一言我一语,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像是在比拼谁知识渊博似的,又一次诡异地停下了。   纪桐周还有些放不开,姜黎非也算了,她是个女的,好男不跟女斗,可这个雷修远样样不输给自己,他还是有些不服气,当即哼了一声:“你继续说啊!你懂得蛮多的嘛!”   雷修远淡道:“王爷懂的也不少,叫人意外。”   他说话总像带着软刀子,纪桐周极为不爽,他们两个总也没办法和睦相处,他张口又想说点讽刺的话回敬给他,冷不防后面有女孩子哽咽道:“王爷!您终于醒了!”   纪桐周转身,却见兰雅郡主跟几个狗腿子站在后面看着自己,可怜的小郡主两只眼又红又肿,估计是哭的,跟两颗桃子似的。见到纪桐周安然无恙站在那边,她含着泪扑过来,先紧紧抱住他,没一会儿,又自觉失仪,急忙退后,颤声道:“太好了!王爷!我、我还以为您……”   纪桐周一见着姑娘哭就手足无措起来,皱眉道:“我好好的,哭什么!”   兰雅郡主使劲抹眼泪:“我、我不哭了。”   说着不哭,眼泪还是不停从桃子似的眼睛里掉下来,纪桐周越发窘迫,索性不去理她。   他刚才跟姜黎非他们正说到兴头上,还有些舍不得,其实跟他们在一块儿挺自在的,谁也不对他毕恭毕敬阿谀奉承,虽然开始很讨厌,但不知道为啥他慢慢地又不觉得讨厌了,相比较狗腿子们的马屁,兰雅郡主的无条件的顺从,他还是觉得有人自由自在斗嘴聊天更舒服点。   结果他的狗腿子们一拥而上,阿谀奉承马屁声不绝,都把他绕晕了,再看姜黎非他们两个,早就让到了一边。   他忽然有点失落。   “后来你有没有被金狻猊弄伤?”雷修远突然开口问道。   黎非摇了摇头,她不好把实话都说出来,只得转换话题:“我打算等下把震云子的事告诉唱月,虽然防不胜防,但心里有个准备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被害死好。对了,你中的天音言灵又恢复了吧?”   在禁地他可以说出一切,是因为那里瘴气浓郁,诸般仙法在那里都起不了作用,此时回归书院,想必他又要做回那个守口如瓶的雷修远了。   雷修远道:“左丘先生已替我去掉了天音言灵的印记。”   “看样子书院确实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了,最终还是选择隐忍不发。”他抬头望向头顶蓝天,那里隐隐约约有无数道细细的光线密密交织成网,“灵气网也已开始架起,至少接下来在书院的日子可以安心些了。”   黎非正要说话,忽见纪桐周走了过来,神态有些忸怩,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道:“这次……谢谢你们了。”   他没头没脑丢下一句谢词,转身便走,黎非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谢自己腿断时,两人对他的照顾,这小王爷别别扭扭,道个谢都不爽快。   第四十一章 新四人组   “左丘先生,确认那孩子中的是星正馆的天音言灵大法?”书院正殿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开口问道。   书院正殿中此刻少见地聚集了数位创立者,由于事情牵扯到星正馆这种名门大派,众人都十分慎重。   左丘先生淡道:“言灵印记已被我去掉,度其功力,应当是长老级别的仙人。”   另一位容貌极为年轻的男子沉吟道:“如此说来,果真是震云子下的手了。那孩子可有说什么?”   左丘先生轻叹:“这孩子甚是坚忍聪慧,我猜他心中知晓一切,只是不肯说,想必他也明白,说出来亦无用处。”   “门派间的斗争想必不至于,那震云子徘徊瓶颈五十多年,只怕没有余力招惹是非,私人恩怨的可能极大,此事我等插手反倒要引起门派震动,暂且搁置吧,只是委屈了那几个孩子。”须发花白老者摇了摇头。   “你昨日传信,提及东海万仙会又是怎么回事?”另一位创立者问道,“山派海派虽无仇怨,素日却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卖了万仙会一个人情,可是心中有甚度量?”   左丘先生笑道:“五百年一次海陨,往昔无论海派还是山派,都因此元气大伤,如今海陨将临,山海两派何不联手相抗?两派修行方法虽有异,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相交的机会。”   面容极年轻的男子讶然道:“此事太过浩大,山海两派各路仙家多如繁星,单凭书院之力,如何促成?”   “凡事要开头,总须得一双手轻轻推动,其后的发展,谁也决定不了,只能静观天意,书院何不做一次那推动之手呢?”   众人沉吟半晌,一人道:“先看今年新弟子选拔的情况,万仙会如果肯收了这份情,必然会有所表示,我等静观其变。”   又有一人叹道:“五百年一次海陨,诚为祸祟。昔日各大仙家纷纷派人调查海外的情况,多少年过去,却没了任何消息。”   左丘先生亦叹道:“也罢,多说无益,到此为止。书院灵气网尚需两日方能架好,还请再多留两位创立者在书院,以防万一。明日新先生将来书院,后继修行事宜,我会安排。”   雏凤书院的灵气网足足架了三日才算完整,弟子们因此放了三天假,自来书院后就没这么闲过,虽说个个还是每日自己修行,却也难免比先前懈怠了些。   此次御剑摔落的影响也渐渐淡了下去,书院重新给弟子们配备了石剑,剑身内部的灵气脉络由三位书院创立者分别验过,确认万无一失,这才一一分发。   听说墨言凡将林悠救回了火莲观,不晓得阿蕉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藏匿她,最终在某个极繁华的大城客栈里把她找到了,倒还真像她说的,好吃好住养着她,找着人的时候,林悠都胖了一圈,而且对自己要来书院当先生的事似乎全无印象,也不晓得自己为啥会在客栈里耗上那么久,更记不得是谁把她带来的。   鉴于林悠毫发无伤还胖了一圈,书院又提供不出下手之人的线索,火莲观也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勉强将此事揭过不提。   只是如此一来,林悠当书院先生的事也只得作罢,这次被请来教授水行之法的,是火莲观另一位女弟子,言语温柔,性格腼腆,与当初那位假冒的林悠简直天壤之别。   隔了三日的修行终于又重新开始,胡嘉平一面翻着面前的弟子名册,一面道:“上回的林悠先生是假冒的,所以灵根属性测试也作废了,如今给你们重新测过,有两名弟子的灵根属性有变动,很可惜,那个单一土属性灵根是个幻觉,大家都忘掉吧。”   后面的罗成济苗蓝昕都叹息着摇头,还以为出现个千年难见的单一土属灵根,原来测错了,假林悠当真害人不浅。   胡嘉平又道:“除了水行之外,金火土木的基础仙法都已授业完毕,今日开始重新正式分组,日后四人一组,每个先生带领一组针对修行。两个月之后水行之法授业完毕,进行五行基础仙法测试,为了避免再一次重新分组的麻烦,也为了给我省点力气,你们这帮小鬼最好能都过测试。过不掉的不用出去,我直接把你们扔下面吧。”   这次重新分组,与当日按院落随意分的三人组不可同日而语,除了要搭配金木水火土五行外,还要考虑各自的资质问题,比如太弱的就不能配到太强的那组,否则两边都不好受,尽可能按照资质与五行搭配分好了四人组,结果黎非还是跟纪桐周雷修远被分在一起,不同的是,这次组里多了个百里歌林。   他们四人中,纪桐周是单一火属,雷修远单一金属,黎非主水副土,百里歌林主木副水,刚好凑齐了五行。   黎非听见自己跟百里歌林在一组,心中顿时一喜,百里歌林更是笑眯眯地跑过来握住她的手甩啊甩,连声道:“太好啦黎非!我们终于在一组了!我一直都想跟你在一组!”   她好像蛮开心的,脸上一点阴霾都没有了,黎非稍稍放下心来,她喜欢歌林这样开开心心,无论之前她为了什么难过,她都希望她可以摆脱那些阴影。   叶烨和百里唱月也过来了,叶烨笑眯眯地敲了敲百里歌林的脑袋,道:“好啊,这次跟黎非一组了,可别拖人家后腿。”   百里歌林朝他做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最开心!我这个碍事鬼走了,你可以跟姐姐单独相处啦!”   “人小鬼大。”叶烨又敲了她一下,正要说话,后面突然来了个男弟子,脸上红红地跟百里歌林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歌林立即道:“姐你们先聊,我有事走啦。”   三人默然看着她挽着那男孩的手走远了,百里唱月沉吟道:“歌林好像有些不对劲,看到那男孩,她心跳声好大。”   叶烨嗤一下笑了,握住她的手,悠然道:“小丫头也到了这天,果真是人小鬼大。”   百里唱月神情还有些疑惑:“不,我的意思是……她以前没有过。”   叶烨笑道:“她多交些朋友总是好事,你莫要操心这么多。”   说罢向黎非点点头,拉着百里唱月走开了。黎非到现在也没明白他俩刚才那哑谜似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她看着百里歌林的背影,她远远地站在那边,跟那个男孩喁喁细语,一会儿笑,一会儿抿唇,表情从没这么鲜活灵动过,前几天的眼泪,像是一场梦。   没一会儿,胡嘉平笑眯眯地走过来,在黎非肩膀上拍了拍,小声道:“怎么样,给你安排的都是老熟人,开心不?这次你们三人组可不会闹别扭了吧?”   果然是他故意安排的,黎非有点无奈,还有点好笑,这个先生总是没正经。   “先生,谢谢您在禁地救了我。”她想起自己还没给他道过谢,这会儿正好有机会了。   胡嘉平又是一笑:“往后你们四人组是我带,辛苦的日子在后头呢。你们谁要是修行不努力,我就把你们丢下去,这次可不会有人救你们了。”   黎非反而小小吃了一惊:“先生教我们什么?”   胡嘉平愣了一下:“我教你们……呃,五行分别单独教导,怎么了?”   黎非小小“哦”了一声,脸上不免流露出不甚信赖的神情,她还以为他只会教御剑和炉鼎修行,之前没见他干过别的。   胡嘉平顿时有种被鄙视的感觉:“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可是无月廷广微真人的亲传弟子!你小脑瓜里想什么?你别不说话啊!”   没办法,这位先生两个月来无所事事,她真把他当成北面食肆里做饭的蜥蜴女妖一样的身份了。   “算了,不开玩笑了。”胡嘉平咳了两声,摸摸鼻子,思索了一会儿,忽道:“对了,关于你的师父,你有没有更多的事能说?”   一提到师父,黎非立即激动起来了,急道:“是不是有师父的线索了?还是大师兄的?”   “没有,不是。”胡嘉平飞快否定,他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只是关于你师父的消息太少了,你多说些,也方便在无月廷里问。”   上次她确实说得太含糊,黎非将自己被师父收养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他,师父是个糟老头儿,爱喝酒,烟杆不离手,一天到晚嬉皮笑脸,会点零星方术,成日带着她在外头招摇撞骗冒充大仙。   说着说着,黎非忽然有些哽咽,她曾与师父相依为命,他是她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亲人。   胡嘉平听得出神,直到她说完,他有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他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道:“十年前……从河里捞起……”   语毕,他盯着黎非看了一会儿,笑笑:“他抚养你,是因为你长得像他?”   黎非点头:“师父说,刚发现我的时候,眉眼还没长开,看不出,后来眉眼长开了,却越长越像他,他觉得兴许这就是缘分,这才决定养我的。”   胡嘉平又一次陷入沉思,他默默凝视她,喃喃:“像他……长得像他……原来如此……怪不得,确实像……”   “先生,你有什么印象了吗?”黎非焦急地发问。   胡嘉平默然片刻,最后低声道:“这些事,除了我,你可还有说给旁人听过?”   这个……知道的人可就多了……黎非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人知道。   他又道:“有关你被收养种种细节,我记下了,我会尽快替你询问。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再度开口:“这些事以后别和其他人说。”   “为什么?”   胡嘉平淡道:“只怕你师父是被仇家追杀,他离开你是怕你被连累吧。你到处和人说他的事,万一叫有心人听见,将你擒去作为要挟,又当如何?”   这个她还真没想过!黎非想起一路过来自己跟许多人提过师父的事,虽然都没今天说的细致,却还是不妥,她急忙点头:“先生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手掌放在她头顶,摩挲很久。不知为何,黎非觉得他面上似乎掠过一丝哀伤,快得像个错觉。   “别担心,大师兄既然是天纵奇才,必然能保得你平安无事。”   他的声音很低,放在头顶的手掌很快离开,他转身走了。   第四十二章 新的开始   时光荏苒,眨眼工夫,又过去两个月,此时正值严冬,书院无数岛屿都被茫茫白雪覆盖,这些天一直在飘雪花,难得今日是个晴天,皑皑白雪在日光下显得极为耀眼。   东面岛屿的特殊修行演武殿内,黎非的四人组正在胡嘉平的指导下进行实战演练。说是演武殿,其实是附加了袖里乾坤仙法的一间普通屋子,里面与二选那片瘴气树林一模一样,只是要小上许多。   黎非此时藏在一株树后,灵气被催动,薄薄的一层雾气笼罩在她周围,她的身形渐渐消失在雾气中,这是水行基础仙法之一的雾幻之术,也是最基本的障眼法。   凝神细听,似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西面传来,她不着痕迹地探头望去,便见百里歌林从树林深处缓缓走出,她满面警惕,四处顾盼,似是确定周围没有人,这才将目光落在林中空地的一座黑石架上。   黑石架上放着一只锦盒,这是胡嘉平给他们的演练,四个人谁先拿到锦盒里的东西谁就赢,输的三个人得去藏书塔找本书,从头到尾抄一遍。   眼看百里歌林的手要摸到锦盒,黎非正要动,忽听纪桐周大喝一声,紧跟着火光乍现,这霸道的火光瞬间膨胀到自己面前,障眼法再也维持不住,黎非不得不撤法躲避。片刻后,烈焰散去,便见纪桐周正冲向黑石架,百里歌林周身寒冰缭绕,掌心绿光吞吐,一扬手,一行翠绿的小叶片朝他射去——这东西看着小巧无害,其实一旦被缠上哪怕一片叶子,立时就有无数藤蔓钻出将人捆个结结实实,纪桐周吃过几次苦头,当即险险避开。   趁着他俩斗得欢,黎非看准时机,打算先将锦盒抢在手中,谁知脚底泥土突然一阵震颤,紧跟着数道金光自土中窜出,头顶亦有金光射落,黎非认得这是雷修远的太阿之术,金行仙法无坚不摧,冰墙挡不住,黎非心念意动,唤出一圈赭色光晕将自己罩了个结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太阿术的金光打在土行的防御光晕上,赭色的光越来越暗,渐渐趋近于无,便在这时,黎非的手也摸到了锦盒。   同时又有三只手一起摸在锦盒上,纪桐周怒道:“都放手!还想四个人一起抄书吗?!”   百里歌林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放手!”   纪桐周懒得跟姑娘啰嗦,他傲然望向雷修远:“喂!放手!”   他俩关系好像总也融洽不起来,动不动就要争两下子,雷修远淡道:“是我先摸到锦盒。”   纪桐周怒了:“明明是我!我的手指先碰到锦盒!”   “那我比你多,我是手掌全放在上面。”   “你胡说!哼,那我是整条胳膊都在!”   雷修远瞥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你整个人都站在锦盒上。”   站在锦盒上?黎非差点气乐了。唉,看样子今天又是四个人一起抄书,她痛苦地揉了揉手指,这几日天天抄书,她手指都快断掉了。   胡嘉平的身影浮现在黑石架前,他看看锦盒,再看看对面四个孩子,他们谁也不服输,这个把锦盒抓过来,那个就把锦盒拽回去,吵吵闹闹乱七八糟。   “看样子今天又是不分胜负。”他笑眯眯地,“那就只好全部再抄一本书了。”   果然又是一起抄书!孩子们的脸一下全变成了苦瓜,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特殊演武殿。胡嘉平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明天有测试,巳时开始,特殊演武殿前集合,都别迟到啊。”   四人都唬了一跳,什么什么测试?怎么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   “都忘了么?”胡嘉平摇摇头,“五行基础仙法测试,以及灵根属性仙法测试,两个一起考。好了,都散吧,明天别忘了交抄好的书。”   纪桐周惊道:“明天要测试还得抄书?!”   “不抄也可以。”胡嘉平嘿嘿一笑,“跟我过过招,撑过两柱香就可以了。”   四个孩子二话不说全部御剑飞走了,他们才不想跟这个讨厌的先生过招!上回是百里歌林抱怨抄书累,胡嘉平就提出过招,撑过两柱香就再也不用抄书,然后他们四个人雄心壮志地答应了,再然后……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浑身发痒,他们谁也摸不到胡嘉平哪怕一根头发,反倒是被他的仙法痒痒术弄得个个滚在地上大笑,笑得差点都哭了,从此后,谁也不敢提过招的事。   午休时其他人都在北面食肆吃饭,就他们四个苦兮兮地跑来藏书塔找书。其他弟子吃完饭要么修行要么休息,就他们四人组还在食肆里埋头对着书抄抄抄。其他先生带的弟子太幸福了!   特别是后来那个顶替林悠的火莲观女弟子,说话轻轻软软的,叶烨跟百里唱月的四人组就是她带,据说她从来不发火,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她,反观他们这组的先生胡嘉平,动不动就让抄书,简直惨无人道。   抄书的时候有个男弟子来来回回找百里歌林好几趟,她都不理,最后一趟她急了,大叫:“你帮我抄书吗?!不帮就快走!”   那个男孩红着脸道:“好、好啊,歌林,为了你,我愿意帮你抄书。”   百里歌林立即把笔塞他手里,笑靥如花地走了,留下那位呆若木鸡的可怜男孩,白白帮她干活。   这种事四人组里其他三人早就见怪不怪了,百里歌林身边就没断过男孩子,这两天跟姓赵的说笑,过两天跟姓吴的看风景,没几天又变成了姓洪的,书院里的男弟子几乎都没逃过她的魔掌。   老实说,现在黎非都快不记得以前的百里歌林是啥样了,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还是会和自己说笑谈心,会和叶烨他们亲亲热热地开玩笑,可,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这种改变对百里歌林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她也不知道,但歌林每天都在笑,再也没哭过,或许是个好事。   眼看其他人都吃完饭了,他们还没抄完一半,纪桐周抄书抄得手抖,狠狠把笔扔出去,发脾气似的走了,估计又是回弟子房买饭吃。   之前他一直一个人在北面食肆吃饭,后来好像那个兰雅郡主哭求他好几次,他才答应以后每天中午跟她一起在弟子房用膳,来书院快半年,这位高贵的兰雅郡主始终维持皇亲国戚的架子,不肯与平民共食,也算一大奇观了。   一旁替百里歌林抄书的那个男孩满脸幽怨,左右看看,放下笔喃喃道:“那个……歌林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雷修远一面写字,一面心不在焉似的轻声道:“和别人花前月下去了吧。”   那男孩顿时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用一种无助又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俗话说,一句话说的人笑,再一句话说的人跳,指的就是雷修远这种人,天知道那个鲁大哥是怎么把他教成这样的,冷不丁使下坏,叫人讨厌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男孩哭着跑了,书都没抄几行,估计百里歌林回来又要暴跳如雷。黎非把笔墨收好,端了一份素食开始吃,吃到一半,却觉有人盯着自己看,她抬头,正好对上雷修远黑白分明的眼睛。   “怎么了?”她问。   雷修远淡道:“你自己没发现么?你比之前变了太多,像换了个人似的。”   什么意思?是说她性格变了还是别的?黎非不由微微一愣。   他漂亮的眼睛转向她身侧,黎非跟着转头,却见旁边桌上有个面生的男孩正盯着自己,一被她发现,他立即脸红地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了。   她还是一头雾水,这个人看她?他认识她?   “算了,没察觉也是好事。”雷修远冲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到底什么意思啊?黎非完全糊涂了。   结果后来雷修远也没给她说清,那天他们四人足抄到月上枝头才把那本书给抄完,个个累得面无人色手指抽筋,回到弟子房时,黎非连脸都懒得洗,一头倒床上,晕晕乎乎就要睡着。   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没能睡着。   她抬手,手指插入发间,慢慢梳理,日炎说过,他化身成自己的一根头发隐匿行踪,她别的不多,头发最多,编个麻花辫都比旁人的粗,他到底是这千万根头发里的哪一根呢?   从禁地回到书院,已经两个月啦,日炎……黎非无声地叹息,你怎么还没醒?   那天他被金狻猊背上的封印的妖气惊醒,勉强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又陷入沉睡,她以为他大约比以前多睡个三四天就能再次醒来,可他就这么睡着再也没醒过,一晃眼两个月过去了,她发觉自己居然很想念那只白色的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狐狸。   他会不会就此一睡不起?黎非心底掠过一丝恐慌,这些天她总是不经意就想到这件事,这种害怕又伤心的感觉,她实在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如果她可以再强一点,不用什么事都依赖日炎,甚至可以保护他,那该多好。   “日炎……日炎?你还没醒吗?”黎非的脑袋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叫他,和往常一样,他没有任何回答。   就像师父突然离开的那天,她有一种类似的被忽然抛弃的孤独感,就算有朋友,每天都说说笑笑开开心心,可朋友和日炎还有师父是不一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日炎在她心里成了师父的替身,虽然老是乱发脾气,却是可以让她依赖的,正因为有他在,她才能渐渐适应书院的修行,她的人生是因为遇见他才有了崭新的开始。   日炎,你什么时候能醒?   寒夜漫漫,黎非想着想着,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第四十三章 测试 一   巳时还未到,特殊演武殿前,十六名弟子已经来齐了。   今天有两个测试,过不去的人会被书院毫不留情地送走。与上次刚来书院不同,孩子们已经在书院中渡过了四个月的时光,四个月以来,几乎日日夜夜都在勤勉修行,互相之间也生出了同僚的情谊,无论哪一个人通不过测试,都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描淡写就能忘记。   令人惊讶的是,书院似乎也对这两个测试极为看重,重楼百殿正中的高台上香烟袅袅,往日积雪冰冷的巨大青铜鼎不知何时被清理得一尘不染,悠远淡雅的香气弥漫楼宇间,而高台下,书院的五位先生比弟子们来得还要早,每个人都换上了正式的冕服,连平日里完全没半点仙家弟子风范的胡嘉平此刻看上去都平添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百里歌林本来紧张的手心冒汗,待发现穿着冕服的墨言凡后,一颗心全奔着他俊逸非凡的身姿上去了。   “就算今天通不过测试我也无憾了。”这小姑娘显见着是被他的脱俗美色勾引得失魂落魄,开始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两个月前假林悠的事情后,他们都以为墨言凡不会再教授拳剑课了,谁知他还是回来了,一如既往地教导弟子们拳法与剑法,左丘先生刻意叮嘱过,希望知道内情的黎非三人不要把墨言凡与阿蕉的事情泄露出去,黎非和雷修远都感念左丘先生的恩情,个个守口如瓶,除了纪桐周偶尔嘀咕两句,觉得他破坏了自己心目中堂堂星正馆的形象外,这件事还真的就这么被瞒了下来。   巳时正,洪亮的铜钟声响彻书院,高台上犹如水墨晕染般,忽然出现了数道身影,黎非眼尖,一下就认出里面有左丘先生的身影,剩下几个人大多童颜鹤发,亦有面容极年少者,然而观其气度举止,与别不同,想来这些应当便是雏凤书院的其他创立者。   胡嘉平回身行礼,朗声道:“见过各位前辈,巳时已到,是否开始测试?”   左丘先生微微颔首:“开始吧,此次测试尤为紧要,还请五位先生严谨仔细。”   黎非本来以为今天的两个测试跟以前一样,谁知突然搞得这么正式盛大,她反倒紧张起来了。后面有几个男弟子在窃窃私语:“我听说灵根属性测试很严的,好像往年弟子在这边起码都会被淘汰一半的人,今年咱们就十六个,要是被淘汰一半岂不是只剩下几个人了?”   往年弟子被淘汰一半?她更紧张了,或许是因为日炎睡了两个月都没醒的缘故,她总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只靠她一个人,可以吗?唉,她也确实太过依赖日炎了,这样不好,不好。   胡嘉平长袖一振,弟子们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十六座特殊演武殿的大门忽然便消失了,门内黑布隆冬,什么也看不见,倒叫人有些发慌。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未时前,未能自蒹葭山离开的弟子,视为淘汰。”   说罢长袖又是一振,孩子们只觉背后像是被一只手突然推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一个个分开朝十六座特殊演武殿奔去,黎非一脚刚迈进演武殿大门,眼前景象陡然转换,冷风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脸上,她穿过门,站定在一方荒芜的雪原中。   这里就是蒹葭山?山在哪里?她细心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里居然不像二选的树林与禁地里遍布瘴气,寒风似刀,然而味道却清爽。远方无数陡峭险峰似无数笔直线在灰色的苍穹中染开,鹅毛大雪落在头顶肩上,除了风声,别无一点声响。   胡嘉平这个先生当得太不负责了,今天的测试这么重要,他居然只是随口一提,害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她站立不稳,唯有西面来的风微弱些,还带着一些山林的气息。黎非解下腰上的石剑一抛而出,御剑往西面疾飞而去。   时间不多,只有两个时辰,通过的要求是离开蒹葭山,就此可以推断大约跟二选差不多,必须要完成某个条件,门才会出现。无论如何,先找到其他弟子,人多力量大。   飞了片刻,只觉雪原连绵不绝,天险峭壁望之胆寒,青丘的虎口崖跟这里的险峰比起,简直像个小土坡。黎非正四处顾盼,试图找出其他弟子的踪迹,忽听脑后风动,她反应奇快,一层赭色的土行防御墙立即罩在周身,只听“当”一声巨响,后背似是被什么东西攻击了,这一下着实不轻,土行防御墙的赭色光芒暗淡不少。   她立即重新放出防御墙,剑身在空中急速打个旋,反转过来,谁知身后竟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鸟妖,漆黑的翅膀张开比她两个人加在一起还长,长喙下还生了一颗巨大的肉瘤,两只眼血红血红地,看上去无比丑恶。   妖怪居然会攻击她!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黎非一面放出雾幻遮蔽身形,一面凝神汇聚灵气,霎时间,一团团火光在鸟妖身上炸开,这是火行基本仙法,离火术。鸟妖被离火烧焦了皮毛,登时发怒如狂,长喙张开,一团团浓厚的黑烟自口中喷射而出。   黎非躲在雾幻后避之不及,吸了一口黑烟,只觉腥臭扑鼻,登时眼冒金星,站立不稳,险些从剑上摔下去。这要是摔了,她可真的会变成肉饼!她立即撤了雾幻术,金光一闪,朝地面疾飞过去,一面唤起木行灵气,笼罩周身,驱除方才的妖毒。   那只被烧焦大半羽毛的鸟妖如何肯放过她,当即穷追不舍,它铁翅巨大,扇几下便追上了石剑,张嘴又是一团黑烟喷出。   黎非一面躲避,一面诧异,她体质特异,自小就没遇过妖怪野兽,后来摔落书院禁地,那里面的妖物个个对她避之不及,还给送吃的,何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为什么这只鸟妖不怕她?不是说她的体质驱邪避秽么?   后背又是“当”一声,那只鸟妖再度狠狠一啄,这样下去不行,须得速战速决。黎非凝神运转灵气,正要痛下杀手,忽见头顶落下无数道金光,瞬间贯穿了那只鸟妖的身体,它怪叫一声,巨大的身体瞬间化作一张破碎的白纸,被山风吹散开。   白纸?黎非登时恍然大悟,这只妖是仙法与妖力加持的赝品,怪不得会攻击她!看来书院为了这个测试,倒真是下了一番心血。   后方又传来一阵阵鸟妖的怪叫,她回头一看,便见一个少年御剑飞在不远处,他身周十几只鸟妖将他团团围住,黑烟喷吐,他总能巧妙地躲过去。   “雷修远!”黎非乍见同僚,不由激动起来,方才杀死鸟妖的太阿术一定是他所为!除了他,没人能把太阿术用得这么霸道。   他似是听见了她的叫声,摆摆手,像是叫她快走,她怎么可能走!他后面追了那么多鸟妖,一个人怎么对付?   黎非向他疾飞而去,灵气运转,在他周身罩了一层土行防御。因见离他最近的那只鸟妖张嘴又要喷吐妖毒烟,她立即抛出数片翠绿的小叶片,这是木行基础仙法,藤缠。   叶片贴在它的长喙上,瞬间变成无数藤蔓,将它的嘴捆了结结实实,下一刻,又是无数道金光射出,将这只鸟妖打得如破布般,不甘心地化作白纸碎裂散开。   黎非飞到雷修远身边,正要说话,冷不防他忽然上前一把勾住她的腰身,往地面急速飞去,眼看快要撞在雪地上,他忽地从石剑上一跃而下,连带着黎非也站不稳,两个小孩狠狠摔在柔软的雪里,滚了好几圈。   “喂!”黎非滚得头晕眼花,当即火了。   “等下说。”雷修远起身闭目凝神,金光在他掌心吞吐凝聚,渐渐地,竟像是握了一只小小的太阳在掌中一般。   “去!”他清叱一声,那团金光骤然碎开,化作无数金屑飞向半空,眨眼工夫,无数的金屑变成无数道金光,下雨般落下,笼罩了方圆数里。原本穷追不舍的那些鸟妖被金光贯穿,瞬间全部变作白纸,林中隐隐还传来其他妖物嘶吼的声音,想来这方圆数里的妖物都被他的金行仙法金箭雨一扫而光。   这是针对修行中,只有雷修远这个金属性灵根才能学到的仙法,金行仙法素来无坚不摧,论起攻击力,是五行中最上等的。   雷修远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朝黎非笑笑,道:“要不是你来,我本想引更多妖物一起杀掉,可惜了。”   黎非顿时无语,她的好心反倒成了累赘?   她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淡道:“看样子你一个人也能行,不需要帮忙,我找其他人同行吧。”   她正要走,忽觉身后的雷修远慢慢蹲下去,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一眼,只见他捂着脚踝,似有痛楚之色。   “你怎么了?”黎非赶紧凑过去,“还是受伤了?”   雷修远声音很轻:“脚踝好像扭伤了,看起来,我还是需要你帮忙呢,怎么办?”   黎非又无语了,这孩子的别扭程度简直连日炎都比不上,不想她走就直说嘛!想跟纪桐周一样卖弄本领也直说嘛!   她一面摇头,一面还是脱下他的鞋袜,果然他的脚踝有些轻微的红肿,想必刚才从剑上跳下的时候扭伤的。   她放出冰蓝色治疗网,罩住他的脚踝,四人组里,由于她被左丘先生定成主水副土的灵根属性,这种水行的治疗网只有她学过,连百里歌林的副水灵根也暂时学不到治疗网。   忽然,一只手把她额前的头发拨了拨,黎非愕然抬头,却见雷修远坐在对面冲她微微一笑:“头发乱了。”   她没好气地也拨了拨他的头发:“你也是。”   他又不说话,湿漉漉的仿佛藏着雾气的眼睛一直看着她,黎非先时还疑惑地与他对望几眼,他就是不说话,只看着她。   渐渐地,她被看得浑身发毛,到底忍不住急道:“你看什么?”   第四十四章 测试 二   雷修远又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淡淡移开视线,道:“你变了许多,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又是变了许多?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自小她长得就跟师父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师父长得不好看,她能好看到哪里去?就因为知道自己不好看,她很少照镜子,没事谁也不愿对着张黑如炭的脸吧?   后来大概因为日子过得顺遂了,再也不风吹日晒,她就是白了点,这样也能叫变了许多?   黎非忽又想起昨天在食肆偷看自己的那个男孩,被她发现他还脸红了,这种神情她只在认识百里歌林的那些男弟子脸上见过,难不成……?   她一个激灵,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敢相信,奇道:“你是说我变好看了?”   雷修远别过脑袋,从鼻子里发出个轻轻的哼声,声音冷冰冰地:“变得像个陌生人,还不如以前。”   黎非有些不爽:“你才是变得最多的!还说别人!我这是女大十八变,你那个是性格扭曲!”   他嗤一下笑了,女大十八变?才几个月就大了?   笑个鬼啊!黎非越发不爽,虽说对他没什么芥蒂了,但总觉得没法融洽相处,他身上有一种不欢迎蠢货靠近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像个蠢货。   他脚踝上的红肿很快被治愈,黎非收了治疗网,冷道:“好了,起来吧。”   雷修远动了动脚踝,轻道:“还是疼。”   “怎么可能!”黎非火了,他这是质疑她的治疗网?“已经治好了!不可能疼!”   他无辜地看着她:“确实疼,你不是我,自然不相信。”   他这是故意找碴吗?!黎非气得搓了个雪球砸他身上,怒道:“那你自己坐着吧!”   她转身正要御剑飞走,冷不防他居然还手了,雪球砸在她后脑勺上,冰冷的雪滑进脖子里,虽然有仙法护身,还是冻得她一哆嗦。黎非不可思议地回头,却见他坐在雪地里,手里捏着两颗大雪球,貌似挑衅。   这小子绝对是在找死!   黎非脑子一热,把测试什么的全给忘了,当下搓了个更大的雪球狠狠还给他,他也毫不客气地还个更更大的给她,两个人有来有往,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没一会儿个个满身白雪。黎非累得气喘吁吁,见他还要弯腰搓雪球,索性扑上去,两个人又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   她使出以前市井流氓扭打纠缠的气力,狠狠按住他的两只手,狞笑:“服不服?!”   雷修远也累得大口喘气,雪白的皮肤泛出晕红,原本就湿淋淋的眼睛里更是水光晕转,倒也怪不得他以前装可怜,谁都被他骗了,这种弱质纤纤的感觉,倒比她更像个女孩子。   “不服。”他低声说,一个翻身便要起来,黎非差点压不住他,她抓了两团雪揉他脸上,冷不防他也一把雪撒在自己脸上,她一下被迷了眼,被他推翻过去,两个人在雪地里扭打了半天,一会儿你砸我一个雪球,一会儿我扑一把雪进你领子里。   黎非自小架打得不少,但跟同龄孩子这样嬉闹的打闹却从没过,打着打着居然觉得十分好玩,两个小孩满身都是雪,跟两个雪人似的在雪原上滚了好久,最后终于累得躺地上不想动了。   黎非喘得差点背过气,又好玩又新奇,开口道:“我这是第一次打雪仗。”   雷修远轻道:“我也是第一次。”   黎非哼道:“我看你动作灵活的很,脚还疼吗?”   他好像笑了一下:“嗯,不疼了。”   就知道他是装的!要是还有劲,她真想继续把雪球拍他脸上。   黎非手脚张开,仰躺在雪地上,仙法护身,肆虐的风雪吹在脸上感觉像是柔和的春风,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打闹过一场,她突然觉得雷修远没以前那种疏离清高的感觉了,不管怎么别扭,他还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儿。   “雷修远,你是几月的生日?”莫名其妙,她就问了一句,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对他的事情知道的却一点都不多。   他淡道:“你呢?”   “我这个月十六就要十一岁了。”   他眨了眨眼睛:“我十月便已十二岁了,小鬼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黎非跳起来抓起一把雪又要朝他脸上盖,被他笑着挡住,道:“走吧,还在测试。”   对,还在测试,未时前得离开蒹葭山,仙家弟子必须分得清轻重。黎非对他有点牙痒痒,不服气,还有点依依不舍方才的玩闹,这会儿看他居然没以前那么讨厌了。   雷修远掸掉身上的残雪,见她像只小狗一样瞪着自己,倒撑不住笑了。   “先过了测试。”他伸手,替她把肩上的雪轻轻拍掉,“来日方长。”   两人再度御剑飞起,越过茫茫雪原,不知这次测试的尽头究竟在何处,飞了许久,只觉所见景色似乎在不断重复,雷修远忽然停下,沉吟道:“不对,这样飞下去,飞到未时也不能出去,这里应当是被施加了结界,让我们来回绕圈。”   黎非也发现了,她四处张望,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雪原,数座险峰矗立在雪原上,风雪凌虐,寸草不生,说是要从蒹葭山出去,但至今他们也没看到有山,这些险峰实在算不得“山”。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提议,或许在险峰顶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迎着风雪朝上飞了一段,黎非眼尖,只觉远处一座险峰顶似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凑近一看,却是一扇金光璀璨的门,与二选时离开树林的那扇门一模一样。   “这……就可以出去了?”黎非只觉不可思议,让书院如此慎重的测试就这么简单?   雷修远没说话,他落在那扇门前,绕了一圈,轻道:“我猜,这扇门未必是通向书院的。法门挪移可以开向任何一个地方,既然我们在这里飞了那么久也没找到别的出路,那可以初步断定这扇门是出路之一,不如试试。”   黎非点点头,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御剑飞进金色大门,一瞬间,满目苍茫雪色忽然变作了深绿浅绿,门后竟然有一方方圆不过丈许的小池塘,池水碧绿,这里似是一个不算宽敞的地洞,高有数丈,沿着洞壁往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类藤蔓,灿烂的日光撒在洞中,与方才的冰天雪地一天一地。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池水的涩气,洞外还有一股山林特有的味道,想来洞外应当是一片森林,看样子这里才是真正的蒹葭山。   两人御剑飞起,正要飞出洞口,冷不防像是撞上一层透明墙似的,纷纷反应不及,从剑上摔了下去,好在这地洞不深,摔得不疼。黎非惊疑不定地跳起来,仰头张望,为什么飞不出去?洞口明明没东西挡着啊!   雷修远再度御剑而起,不过这次飞得极慢,快到洞口的时候,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指尖堪堪伸到洞口齐平,便再也无法上去一丝一毫,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洞口一般。   他凝神闭目,无数道金光猛然射向洞口,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太阿术的金光纷纷被弹落,两个孩子的神色顿时凝重了。须知太阿术是五行基础仙法中攻击力最强的,无坚不摧,洞口的结界连太阿术都无法打破,只能说明凭他们现在的能力没办法破洞而出。   “会不会是往下?从池塘里走?有通往外面的水道吧?”黎非试着跨入池塘,谁知一脚踩下去,连池水也沾不到,池塘上居然也有结界?   雷修远思忖半晌,道:“书院不可能安排这种完全没法突破的困境给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条件没满足?方才雪原上的妖怪没杀光?进错门了?”   黎非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灵光一动:“是不是人没齐?”   雷修远眼睛一亮:“很有可能。我们是一个组的,又在同一个结界里遇见,是巧合的话,未免太巧了。说不定纪桐周和百里歌林也还被困在那个结界里寻找出路,眼下只能等他们来了。四人组凑齐,大概才能出去。”   万一他们一门心思只在那片雪原上晃荡,到未时也没找来这里,那又怎么办?   黎非没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估计雷修远也能猜到这个隐患,说出来毫无意义,徒增焦急烦恼而已。她绕着地洞走了一圈,抬头看看洞外的阳光,从日色来判断,现在应该快午时了,还有一个时辰,不知来不来的及。   回头看看雷修远,他正安安静静坐在地上,方才他们弄了满头满身的白雪,这会儿全化了,他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反正干等也是急,不如说说话。   黎非坐在他身边,问道:“雷修远,鲁大哥多大了?他长什么样?”   他却不回答,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你问这么多,对我感兴趣?”   好像确实有点感兴趣,但黎非总觉得要是承认了就会被他嘲笑似的,她没遇过他这样的男孩子,认识的人里,叶烨稳重得像个大人,纪桐周骄横自大,偶尔接触的其他男弟子要么天真,要么寡言,反正没有他这样的。   “不能说吗?”她问。   他偏头望她:“那你呢?你说以前住在青丘,青丘风景怎么样?”   明明是她问他,可到最后老是变成被他问,黎非正要说话,忽见池塘对面有个人影一晃,百里歌林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神情还有些茫然,呆呆地盯着黎非和雷修远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这个地洞,突然惊道:“黎非?你们……这里是……?我们不算过关吗?”   黎非急忙迎上去,看样子推测没错,必须四人组凑齐才能出去。   她匆匆将情况说了一遍,百里歌林怪叫一声:“意思我们还得等那个小王爷?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又有个人影一闪,纪桐周同样带着满脸茫然的神情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第四十五章 测试 三   “意思是,现在我们四个人凑齐,就能出去了?”   终于把情况弄清楚的纪桐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停不住,当即便要御剑飞出去,黎非急忙拽住他:“这个只是推测,先别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妥点。”   说话间,百里歌林已经御剑飞起,及至洞口,她谨慎地抬手摸了摸,脸色变了:“还是有结界,出不去。”   “搞什么啊!”纪桐周火了,“四个一起上,把结界打破算了!”   要能打破刚才他们早就打破出去了,黎非无语地看着他跟百里歌林两人五行仙法轮着用,一波一波招呼在结界上,除了消耗灵气,一点进展也没有。   闹了半天,结界还是纹丝不动,纪桐周累得气喘吁吁,想找个地方坐,但见这满地泥泞,又恐污了衣裳,想起池塘上亦有结界,他索性朝池塘上坐下,一面道:“上不去下不去,有这么为难人……”   话未说完,他只觉坐了个空,刹不住势头,噗通一声摔进了池塘里,喝了好几口水这才挣扎着抓住岸边藤蔓,只觉不可思议:“不是说池塘有结界的吗?”   黎非倒是又惊又喜,池塘结界在四人凑齐后突然消失,那就是说下面必然有水道通向外面!她顾不得说话,一脚跨进池中,这池塘很浅,她身材矮小,池水也不过没到腰间,然而越往池中心走,水越深,黎非罩了一层土行防御,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   池水碧绿浑浊,根本无法看清池底的景象,她伸手在淤泥里乱摸了一阵,只觉池底中心似乎有个洞,不宽不窄,大概刚好可以让他们这些小孩钻进去。   “可以从这里潜下去。”她浮出水面,大大吸一口气,“但不知道要游多远,有谁不会凫水吗?”   纪桐周有些尴尬,支吾半晌,到底还是承认了:“我……不会。”   避水诀先生们还没传授,他们只能靠憋气潜下去,依靠灵气运转可以比普通人憋更长时间,但也不是无止境的。   一直没说话的雷修远抽出石剑,端详了一会儿,忽道:“既然我们可以御剑,在水里应当也可以将灵气灌注在剑内,这样岂不是比靠体力前进快许多?”   三个孩子都是恍然大悟,别说,这法子之前他们还真没想到!纪桐周握住剑柄,将灵气灌入,剑身动了动,提着他在空中绕了一圈,甚是稳当。   “就这么办吧!”纪桐周跃跃欲试,这样一来,会不会凫水全然不重要了。   “水中浑浊,视线多有被遮蔽之处,不知里面藏着什么,须得谨慎点。”黎非往每人身上丢了个土行防御,“相互别离太远,遇到变故别一个人乱跑。”   这话是对纪桐周说的,这位小王爷总把自己当做四人组的老大,他大概根本不懂齐心协力四个字怎么写。   四个孩子钻进池塘,果然池底有个洞,手探进去只觉水温比池中要寒冷许多,洞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纪桐周凝神结印,下一刻,薄薄的一层明亮火光忽然将他整个人包围住,看起来像个火人似的。   这也是其他三个非火属灵根弟子还没学到的火行仙法,浮魅之火,此火与凡火不同,不惧凡水,在水中依旧熊熊燃烧。   既有光亮,池底的景象便比先前看得清楚多了,黎非做了个手势,自己第一个钻进洞内。这个洞狭小无光,仅仅能让身材还未生长完毕的孩子们穿梭,换个大人在这里估计就要卡死了。   好在水中握住剑柄运转灵气,比凫水要快许多,水道曲折多弯,游了一阵,洞壁渐渐不像先前那么几乎贴在身上了,越向前越宽敞,不需要纪桐周的浮魅之火也能看清一些景象,有光线自前方隐隐传来。   身后的三个孩子突然停下,水里不能说话,只能各自用眼神和表情传达要说的内容。黎非见他们几个挤眉弄眼,似有惊惶之色,不由万分好奇。雷修远游到她身边,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前方妖气强横,小心戒备。」   又是妖气?黎非心情有点复杂,为什么他们都能感觉到妖气,自己却一无所知?   驱使着手中的石剑放缓前行速度,再行一段,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从水道中出来了。此处水域宽旷,水质十分清澈,水草纠结盘生,竟好似是一座湖泊。   百里歌林忽然上前一把拽住黎非的袖子,神情惊恐,朝前面指了指。黎非眯眼看了老半天,除了水草什么也没看到,正疑惑时,忽觉原本平静的湖水似是被一双巨手翻搅,湖底的淤泥翻卷而起,清澈的水一下就变得浑浊不堪。   雷修远急忙指向头顶,四个孩子惊慌失措,拼命朝湖面升去,然而湖中的水像是起了巨大的漩涡一般,无法抗拒的拉力使得他们如同风中碎叶,上下颠覆。   一种十分可怕的、从未听过的嘶吼声自湖底传来,黎非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竭力控制石剑上的灵气流转,试图稳住身体,然而漩涡的拉力却越来越强,伴随着那恐怖之极的低吼声,更有无数小漩涡蒸腾而出,像是要撕碎湖中一切般。   黎非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钻出湖面的,她第一个飞出来,摔在湖畔的草堆里大口喘气,惊慌中才发觉这里果然是一方湖泊,此时湖水跟沸腾了一样,上下翻卷,巨浪不休,没一会儿,雷修远架着纪桐周也从湖里飞了出来,到底是因为不会凫水,小王爷惊恐下呛了水,倒地咳得惊天动地,动也动不了了。   “歌林呢?!”黎非慌了,湖里肯定藏着什么凶恶的妖怪,她再不出来凶多吉少!   雷修远拧干头发上的水,喘息着摇头:“没看见她。”   刚说完,便见百里歌林手忙脚乱地浮上来,她慌乱之下把石剑都丢了,好在她似乎十分精通水性,游得飞快,眨眼就上了岸,颤声道:“你们刚看到没?!湖底有门!被那个大妖怪压在身后!”   纪桐周好容易缓了口气,虚弱地喃喃:“该、该不会叫我们打败这妖怪才能过关吧?”   四个孩子谁也不敢靠近那片湖泊,在远处等了一会儿,湖水的翻卷才渐渐平静下来。雷修远道:“生活在水里,大概是鱼或者乌龟之类的妖?它不出来,我们又不能下去,水里对我们不利。”   纪桐周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不打吧?怎么过关?”   雷修远沉吟道:“试试能不能把它逼上来。”   他见百里歌林石剑丢失,又道:“黎非,把你的剑给百里,纪桐周,我们三个御剑去湖上试试仙法能不能把它逼出来。”   黎非的主水副土灵根属性大多还是用作辅助,虽然大家都学过五行基础仙法,但治愈与防御更为重要,她的灵气须得留在后面关键时刻。   众人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安排,当下并无异议,三人御剑飞向此刻平静无波的湖泊,因为方才的剧烈变故,原本清澈的湖水依旧浑浊不堪。百里歌林凝神运转灵气,霎时间,无数翠绿小叶片射向湖中,一沾水,叶片瞬间化作无数参天大树,扎根湖底——这是主木灵根的百里歌林才能学到的巨木术。此举旨在困住湖中妖怪的行动,好教它无处躲藏。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金箭雨便落在了绿荫中,紧跟着,是雄浑的仿佛要焚烧至天顶的漫天大火,此火不惧凡水,在湖中依旧烈烈燃烧。湖中无数参天大树为烈焰吞噬,浓烟滚滚中,那可怕又凄厉的嚎叫又一次响起。   巨浪滔天而起,袭向空中御剑的三个孩子,他们纷纷躲开,冷不防湖底忽地钻出一条极粗极长的东西,蛇尾一般,这条粗长的尾巴狠狠拍向焚烧的参天大树,一时间雄雄燃烧的大树如枯枝断草般被弹开,带起漫天火雨,纷纷落在岸边。   雷修远眼明手快,当即又是无数金光朝那条长尾扎去,阴森可怖的凄嚎声骤然炸开,湖面忽然开始翻腾,那只妖怪似是再也禁不起这样折腾,自水底一窜出去。   百里歌林乍见一只庞然大物窜出水面,吓得惊叫一声,这只妖怪大得难以想象,生得更是奇形怪状,鸟头鱼身蛇尾,两只巨眼血红,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恶狠狠地注视着这几个孩子。   突然,它长长的蛇尾一下竖直,跟个杆子似的,紧跟着张嘴尖利地叫了一声,众人只觉飓风席卷着湖水袭面而来,不由纷纷躲避,那条原本竖直的蛇尾一瞬间又变得柔若无骨,无声无息地卷向雷修远,它记得雷修远用太阿术伤了自己的尾巴,对他恨之入骨。   雷修远脚下石剑猛然刹住,险险避过这一卷,然而巨尾带起的狂风却一下将他吹得如风中落叶般飘了好远,众人不敢久留,纷纷避开,百里歌林脚都软了,语无伦次:“这是蛇精?还是鱼精?我们……要跟这种东西打?能不能不打?”   纪桐周怒道:“不打怎么过测试?!”   雷修远脸色还有些苍白,方才他避得极巧,只要差一点就会被蛇尾卷中,不用想都知道被那条尾巴缠一下是什么滋味,只怕身体瞬间就会被绞成肉泥,再来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避开,他轻道:“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妖物。”   除却那些天生的妖兽神兽灵兽之类,世间大凡妖物都是鸟兽鱼虫成精而来,模样一看即知,从没见过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就连妖兽中,也没这么古怪凶恶的。   纪桐周低头想了半天,突然叫道:“我想起了!总觉得眼熟!原来曾在凶兽录上见过!鸟首鱼身蛇尾,这是凶兽虎蛟!”
第四十六章 测试 四   凶兽?!众人不禁悚然变色。   凶兽大多是天地间凶煞之气凝结而成,天生妖力强横,比妖物要凶恶百倍,更有几个惊天动地的巨大凶兽曾在世间惹出无数祸端,昔日被广微真人斩杀于砺锋之下的,便是四凶之一梼杌。   就算墨言凡胡嘉平他们在这里,也没有把握能对付一只凶兽,更何况他们这些堪堪入门的弟子?   百里歌林的退堂鼓打得更响了:“我、我看还是算了吧……”   雷修远思忖片刻,道:“虎蛟虽为凶兽,却不能人言,想必不是什么厉害的。我看它行动缓慢,叫声凄惨,似乎原本已经受了重伤。它方才潜在湖底大概是想给自己运息疗伤,却被我们逼出来了。这不过是书院的一个测试,我想应当还是有一战的机会。”   “我们轮流上!车轮战把它累死!”纪桐周不甘心就这么认输,当即捏印要用出离火术。   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摇头道:“车轮战耗到明天也打不完,我觉得这里不能单打独斗,应当四个人一起。四人组原本五行就有搭配,我想这样分组肯定有道理的。”   雷修远忽然道:“方才那只虎蛟,只要发出吼叫,必然伴随飓风巨浪,一定要及时躲开。它行动间似乎一直护着肋下,想来肋下一定是要害了,我和纪桐周主攻,不要打脑袋和尾巴,只攻击肋下。它那条蛇尾很危险,吼叫后便会攻击,无论是被卷住还是被拍一下,只怕我们都没命,百里你一定要注意牵制住它的尾巴。万一有什么闪失,黎非你记得立即上土行防御和治疗网。”   他言辞清晰地交代完,一时三个孩子倒有些无话,思前想后,与其躲避,不如就硬碰硬试试,何况雷修远这一番战术安排思路清楚,分配到位,他平日里那种看谁都是蠢货的态度反倒在这个时候叫人感到莫名其妙地安心起来。   百里歌林哼了一声:“你还蛮会安排的嘛!”   她对雷修远始终没什么好脸色,哪怕知道了震云子的事后,还是不冷不热,估计一直记着他两面三刀的事。   纪桐周却有点恼火,他一向把自己当做四人组的老大,结果方才从水里出来多亏他帮忙,这会儿又被他抢了风头,怎么能甘心?但不甘心归不甘心,他心底也实在有些佩服,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这种战术。   “就这么办。”他没有废话。   四个孩子商定完毕,忽然,雷修远与纪桐周一左一右朝虎蛟疾驰而去,一时间,火光金光漫天炸开,巨响不断,那只虎蛟早已怒不可遏,张开嘴又是一声长长的尖啸,数道飓风呼啸着卷来,将浓烟火光瞬间卷走。   雷修远急道:“就是现在!”   百里歌林早已趁他们造出大声势时悄悄飞近了虎蛟的尾部,果然那条尾巴竖得笔直,飓风出来后,它忽然又变得柔若无骨,盘旋扭曲,蓄势待发,只等躲避的身影过来便一击而中。   她扬手射出无数片小叶子,噼里啪啦全贴在了它尾巴上,叶片瞬间化作粗长而极具韧性的藤蔓,将它的长尾牢牢捆住。   虎蛟冷不防遭到偷袭,猛烈挣扎起来,蛮力竟将好些藤蔓扯断了。百里歌林再一次射出无数叶片化作新的藤蔓捆住它,一面大叫:“快点啊!捆不了它多久!它力气好大!”   话音刚落,纪桐周与雷修远一左一右,离火术与太阿术分别打入它两边肋下,虎蛟这一痛吼可谓惊天动地,剧痛挣扎下,藤蔓尽数断裂,百里歌林躲得快,早已避开它的蛇尾范围,再一次凝神结印,这一次叶片却变作了无数粗长尖利的木桩,一根根将它身体钉在湖畔,教它再不能遁入湖底。   这一连串动作可谓电光火石,孩子们个个惊魂未定,恐惧之余,竟又觉得有一丝兴奋。因见虎蛟血流如注,挣扎的势头越来越弱,百里歌林抹了一把冷汗,小声道:“估计它挣不开了,咱们先去湖底的门看看吧?”   黎非摇头:“你忘了二选的事?”   二选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打倒了那只九尾狐,纷纷冲向金色大门,结果无一例外被弹飞出来遭到了淘汰,没有人想在这里重蹈覆辙。四个孩子在远处等了许久,那只虎蛟终于再无声息,估计彻底死透了,他们这才御剑飞过去。   纪桐周飞在最前,他以往只在图册上见过凶兽,一直以来都对仙人们腾云千万里,上天入地斩妖除魔、除凶祓秽的轶闻热衷无比,方才太过紧张以至没仔细看看凶兽虎蛟,此时靠近了,方觉它委实大得惊人,一张嘴估计把他们四个都吞下去还不够塞牙缝。   除去刚才他和雷修远攻击的肋下,虎蛟的腹部还有一条极长的伤口,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果然被雷修远说中了,它早已身负重伤,书院不可能给他们超出能力范围的测试。   其实仔细想想,这只凶兽并不算特别难对付,没有铜皮铁骨,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妖法,关键在于对战术的布置与时机的把握,四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是关键,有一个人慢一步,就难免重伤,甚至丢掉小命。   能杀掉虎蛟,还是雷修远的战术布置功劳最大,纪桐周愣了半天,突然抬脚朝他腿上重重一踢,怒道:“你不错嘛!以前那个窝囊废哪儿去了?”   百里歌林也毫不客气一脚踹上去:“你个两面派还挺厉害!”   雷修远回头看了看他俩,轻轻笑了起来,大家都以为他又会说点什么让人气得跳起来的话,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笑着笑着,其他人也忍不住一起笑了。   这是他们四人组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齐心协力打倒凶兽,原来大家一起行动比单独一个人逞英雄的感觉好多了,原本看不顺眼的人,此刻又觉得以前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雷修远笑着转过头,黎非对上了他漂亮的眼睛,之前他也笑过很多次,可她觉得他现在是真的在开心,虽然脸上满是汗和泥,头发也黏在上面,衣服上到处是灰还有血,她又觉着这样的雷修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神采飞扬。   “辛苦了。”她难得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修远勾起嘴角:“原来你会笑。”   ……说的好像她从来没笑过似的,黎非懒得和他辩,耸耸肩膀:“谁说我不会。”   “很少见你这样笑。”   她哼哼两声:“那是不想对你笑。”   这下连他也无语了,百里歌林笑吟吟扑过来:“咱们走吧?出去了要好好吃一顿!对了,我见北面食肆有酒呢!咱们偷偷拿一坛尝尝?”   黎非正要拒绝,忽然,异变骤生,原本应该死透的那是虎蛟张开大嘴,阴森又凄厉地长啸起来,它残余最后的那一丝妖力彻底释放,飓风卷着湖水呼啸而至,四个孩子反应不及,登时被卷了进去,激烈旋转的水流与飓风像锐利的刀片一样切割着他们,若不是之前黎非给他们一人一个都套上了土行防御,这会儿只怕个个都碎了。   黎非只觉晕头转向,高高被抛起,转了半天,又被狠狠弹飞,跟她一起被弹出来的还有一柄石剑,不知是他们谁的。她急忙伸手抓住,勉力运转灵气,翻身跳上石剑,再一转眼,其他三个人都被飓风白浪弹飞出来,虎蛟的蛇尾柔若无骨地朝最近的纪桐周拍过去,他石剑早已被大浪卷走,尽管仍有神智,却如何能避开,眼睁睁看着这条长尾当头朝自己打来。   黎非立即放出一道透明的土行墙挡在他身前,只听一声巨响,蛇尾拍在透明的赭色墙上,仅一瞬便将那面墙拍得碎成了粉末。她心念意动,调动全身灵气,连罩了数堵墙抢在蛇尾前拦住,她自己疾飞而去,顾不得许多,一把捞住纪桐周的头发。   本想拽着他逃离蛇尾范围,然而凶兽的垂死挣扎比想象中还可怕的多,又是数声巨响,那几面墙轻而易举被蛇尾拍碎,根本来不及逃离。   黎非再也不敢保留,将全身灵气挥霍一空,两层土行防御将两人裹住,紧跟着只觉当胸一阵奇痛,一股全然不能反抗的大力砸中她的身体,她当时就觉得眼前发黑,下意识地紧紧握住纪桐周的头发,两个人被撞飞数里外,将林中树木都撞倒大片。   纪桐周好半天才缓过劲,全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不过这些和头皮的剧痛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他用手摸了摸脑袋,居然摸了满手血!他的头发该不会被扯光了吧?!   身上重重地压着一个人,他用尽全力才将那人推开,吃力地转头一看,却见姜黎非胸前血肉模糊一片,脸上也鲜血淋漓,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样。   纪桐周惊得魂都飞了,急忙轻轻推了推她,她动也不动,他颤抖着把手放在她鼻前,只觉气若游丝,而且出气多入气少,只怕再一会儿就真的没气了!   她是为了救他!纪桐周一颗心瞬间就沉到了最底,他居然让一个女孩子救了!而且这个女孩子甚至会死!   纪桐周轻轻把她抱起来,好在石剑落在一旁,当即朝湖泊疾飞而去,此时那只虎蛟是真正死透了,原本漆黑泛光的身体也变得灰沉暗淡,湖面上随着水波上上下下浮动着两个人,正是百里歌林和雷修远,他们离虎蛟最近,飓风大浪惊人的力道将他们伤得遍体血痕,早已晕死过去。   方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只剩他一人站着了。纪桐周将水里两人都捞上来,粗粗查看了一下伤口,幸好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只有姜黎非的伤最重,随时可能死掉。   纪桐周在她身上加持了一层浮魅之火,奋力抱起三人,这时哪里还管会不会凫水,手忙脚乱地沉进湖底,果然前方有一座金光璀璨的大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过去的,一穿过大门,入目便是熟悉的重楼百殿,巨大的青铜鼎里,香仍未冷。   胡嘉平几位原本待在高台上的先生早已疾驰而来,纪桐周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快救救他们!”   一语未了,人已栽倒在地。   第四十七章 脱壳   到后来纪桐周才知道,他们这组居然是最早通过测试的,结果也是伤得最重的,特别是姜黎非,左丘先生说,再迟来一会儿,她必死无疑。   推开门,外面已是夕阳西沉,刚好望见匆匆赶来的胡嘉平,他冕服都未来得及换下,因见纪桐周出来了,他眉梢顿时一扬。   “你们过得很精彩。”他走到这个神情沮丧后悔的男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难过,几个创立者都在里面,他们都不会有事。”   纪桐周沉默很久,忽然哑声问:“姜黎非……真的不会死吧?”   她是为了救他,四人组只有她会土行防御,要不是最后她拼尽全力将灵气挥霍一空架了两道防御,他只怕也要重伤。   他忽然陷入一种无比的自我唾弃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四人组里最强的,但实际上根本不是。百里歌林的木行仙法用得各种灵活,关键时刻靠她制住了虎蛟的行动;雷修远更不用说了,头脑清晰,战术布置快而准确;就连姜黎非都在最后救了他一命,而他自己,除了急躁再急躁,其实没做什么有用的事。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不光是让一个女孩子救了,而是他终于看清了真正的自己。   胡嘉平难得温言抚慰:“仙家弟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你莫要担心,此次测试你们都通过了,放下心来,先去休息吧。”   纪桐周摇了摇头:“我想等他们。”   “百里歌林和雷修远要明天才能痊愈,至于那个小丫头,大约要等好几天了。你脸色很差,快回去,明日再来。”   纪桐周被他轻轻一推,不由自主出了庭院,远远地,望见兰雅和几个狗腿子们匆匆赶来,一见他,兰雅的眼圈又红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狗腿子们围上来,阿谀奉承的话又响起来,他却只觉得厌烦,一个字也不想听,一个字也不想说。   胡嘉平轻轻推开房门,无声无息地走进去,内室的两张床上分别躺着百里歌林和雷修远,他们所受皆是皮外伤,主要是与凶兽的妖气直接接触,身体接受不了,至此才始终昏迷不醒。   严重的是最里面那个小丫头,三四位书院创立者神情凝重地立在床前,明亮的冰蓝色治疗网架在她身上,每一位创立者都在往里不停灌输灵气,然而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似乎情况并不怎么乐观。   胡嘉平悄悄捏紧拳头,自觉掌心中全是汗水,不由苦笑起来。   “左丘先生。”他轻轻唤了一声。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微微点头,低声道:“她受伤太重,胸骨全碎了,内脏也破损八成,若非体内灵气浑厚,当场便要气绝。我已将太液金丹给她服下,然而仙丹也好,灵气复苏治愈也好,终究不过是微薄人力,能否活命,依旧看天意。”   胡嘉平口中微微发苦,喃喃:“这次是我的失误,不该选择凶兽虎蛟,事先该提醒他们……”   凶兽虎蛟有假死之术,防不胜防。   左丘先生叹道:“每一个弟子都需经历真正九死一生的修行方能成长,吃一堑长一智。你这次提醒,却不能以后次次提醒,时时处处的庇护,终究不过培养出禁不起风雨的娇花罢了。从书院出来的,无论去往什么门派,都是精英弟子,甚至亲传弟子,这正是书院创立的意义。你走吧,留在这里也是心焦,莫要感情用事。”   胡嘉平静静看了一眼床上的黎非,她满身鲜血,胸口凹进去一大块,呼吸极其微弱。他心跳一下急促起来,不敢再看,咬牙转身便走。   这样,也能叫保她平安无事吗?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位创立者开口道:“再输入灵气也是于事无补,是活是死,只看今夜,我等也只能静待答案了。”   诸人皆是长叹一声,各自将手从治疗网上离开,其中一个面容极年轻者道:“这孩子天赋稀松平常,体内却有一股异常丰盈的灵气,倒是罕见,未必就会死去,兴许明早便能逢凶化吉了。”   另有一人也叹道:“小小年纪甚是侠义心肠,资质如何姑且不说,这份胸怀正是成大事之人方有的,只盼她吉人自有天相。”   左丘先生默然片刻,道:“诸位先回,今夜我在此留守,有何异常,我会即刻告知。”   屋内很快陷入安静,只有时急时徐的呼吸声缓缓流淌,黎非觉着自己好像是睡着,又像是醒着,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可以听见看见,可就是不能动,不能给出任何反应,身体毫无知觉……这样说或许不确切,她其实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有身体的存在。   难道,这就是死的感觉么?她的魂魄离体了?为什么没有去地府?   想到自己或许死了,忽然之间感到一丝悲哀,她还有许多事没做,师父,大师兄,修行,她的朋友们……四人组关系终于融洽起来了,她却死了。不知为何,想起这些心中更多的却是麻木,或许是因为死已成定局?悲伤遗憾都再无意义,余下的只有麻木了。   突然又想起日炎,他一直化作她的一根头发隐匿行踪,她现在死了,他要怎么办呢?   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她有一种在下沉的感觉,这就是坠入黄泉的感觉?   坠落,再坠落,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九尾狐,他蜷缩着庞大的身躯,九条长尾包裹住自己,似是正在沉睡。   日炎?黎非心念一动,便已到了他面前,他起伏的脊背上有一道血红的封印一样的东西,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暗,难道这个就是他说过的,因为遭遇祸祟之年而将他妖气封存的封印吗?   她想伸手摸摸这只狐狸丰盈雪白的皮毛,心里这样想着,仿佛忽然就有了身体。她慢慢走近他,伸出手,在他毛茸茸的脸上抚摸了两下——和想象中一模一样,柔软温暖的皮毛。   九尾狐的大耳朵忽然晃了晃,惨绿狭长的眼睛缓缓睁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地,他眼中充满了惊愕:“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你怎么了?”   黎非朝他笑笑:“日炎,我大概要死啦。可惜师父和大师兄都没能找到,我死了,你一个人能逃走吗?”   他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死?你怎会死!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她摇摇头:“可是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治不好了,今天测试,我们遇到凶兽虎蛟,我被它的尾巴打中了。”   日炎怒道:“开什么玩笑!那种低等凶兽怎么可能把你打死!”   这只狐狸死活不肯接受真相的样子也怪好玩的,黎非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脸,现在终于能摸到他了,可惜她死了。   “我死了,你一个人赶紧逃,书院里有好多创立者,他们要是抓到你,你可真活不成了。”   日炎似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愚蠢的对话,忽地一下立起,九条长尾如梦似幻地摇摆起来,他低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这里不是地府,而是我的意识中。你进入了我的意识,和我相见了。我只说一遍,你自己听好——第一,你还没脱壳,不可能死;第二,能进入我的意识,说明你因为身体受到重创,即将被迫彻底脱壳;第三,现在完全脱壳对你来说绝不是好事,你有空在这里跟我瞎扯,不如赶紧抑制。”   黎非不由怔住,她没死?脱壳?   她呆呆看着他,忍不住道:“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吗?”   日炎淡道:“现在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么?你是中土人,除了体质特殊些,与常人无益,好好成你的仙,将来你的作为绝不会在这些书院创立者之下。”   这是在夸她?今天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的!日炎居然会夸她!黎非想扶住自己的下巴,省得它掉下来。   “看你的蠢样!”巨大的白色九尾狐鄙夷地渺视她,“现在不过是个蠢材罢了!快滚回去!”   她急道:“等一下,你什么时候能醒?我、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尚需几日,你想帮我?哼,没事多用用灵吸灵出就行了!就凭你现在那点子灵气,我都不好意思拿来塞牙缝!”   他傲然说完,长尾突然一扫,黎非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强行驱逐,似是要将自己赶离这片黑暗,她又急的大叫:“怎么抑制脱壳啊?你又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变得袅袅:“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   一语未完,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黎非只觉身体一重,像是撞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不由“啊”一声叫了出来,睁开眼,是有点熟悉的屋顶——是上回摔落禁地回来后睡的那间弟子房吗?她就这么被弹回来了?   巨大的治疗网架在自己身上,灵气来回灌输流窜,胸口那边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明明那里受了致命的创伤。她试着想抬手,可身体却无比沉重,原本灵活的四肢,如今像是外面套了一层沉重的躯壳,她甚至有个冲动想要甩脱这具沉重的壳。   莫非这就是日炎说的脱壳?她动也不敢再动,闭目静静躺着,她不知道怎么抑制脱壳,只能一遍遍自言自语似的对自己说“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身体”,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伤居然开始疼痛起来,渐渐地,从轻微的疼痛变成了剧痛难耐,她实在忍不住,痛叫出声。   在外屋的左丘先生立即听见了,他疾步走来,面带喜色:“醒了?”   黎非疼得脸色煞白,喃喃道:“好疼……我……受不了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汗湿的小脸,黎非只觉他的手温暖而柔软,忽然间疼痛仿佛就远离她而去,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糟糕,该不会又要开始脱壳了吧?可是这具身体会困,或许不是脱壳?   “睡吧,醒来就不疼了。”左丘先生的声音模模糊糊,听在耳中更加深了困意,她无意识地偏过脑袋,但见窗外晨曦微露。   天快亮了,这是她最后一个意识,然后便陷入了黑甜的沉睡。   第四十八章 小酌   再度醒来时,冰蓝色的治疗网已经消耗一空,床上不知何时架了帐幔,淡淡的莲青色,十分素净。   黎非只觉身体似乎比以往轻快不少,她慢慢坐起,后背忽然有种像是要裂开般的剧烈麻痒感,她伸手用力一抓,却抓下一把薄纱般轻柔的皮,她吓得怪叫一声,没命地将手里东西甩出去,那层雪白的皮落在地上,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她惊惶失措地揭开被子,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穿衣服,又是一阵惊恐,红白交织的崭新弟子服正放在床头,她一把抓过来,缩进帐幔深处,手忙脚乱地开始穿。   是又脱皮了吗?!这个难道就是日炎说的脱壳?这样一层层脱壳,那到最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吗?   急匆匆系好腰带,黎非抢过床头柜上的铜镜,这一看却让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是原来的鼻子原来的嘴脸,就是好像又白了那么一丝丝。   她很少这样照镜子仔细打量自己,此时巨细靡遗地端详,到底还是觉得自己确实与刚下山的那个小炭块判若两人,或许是皮肤变白太多的缘故,又或许不仅仅因为变白。   她的脸曾经与师父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看自己就像看见了师父,可现在,这张脸上师父的影子慢慢在变淡。五官并没什么变化,连眉毛里的陈年旧疤都还在,可凑在一处看,却越来越不像师父了。   房门忽然被打开,满身青鳞的蜥蜴女妖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声音中有些惊奇:“你醒得这么快?”   黎非见着是女妖,又松了口气,太好了,看样子帮她脱衣服的是女妖,如果是先生们或者左丘先生那样的老头子,她可不知该有多尴尬。   蜥蜴女妖轻轻揭开帐幔,见她缩在角落里,手里还拿着铜镜,不由嘻嘻笑了:“小姑娘就是爱美,刚醒第一件事居然是照镜子。放心吧,漂亮着呢,还香喷喷的。”   她招呼黎非起床,替她擦了擦脸,又在后面替她梳发绾发髻,刚梳好,房门忽又开了,左丘先生与胡嘉平走进来,见她起了,两人都面带喜色。   “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左丘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神情欣慰,“那样的重伤能这么快痊愈,你的身体素质相当好。”   黎非急忙道:“我都好了,完全没事,谢谢您。”   左丘先生笑道:“好的只是身体上的伤,精神与消耗的元气却回不来,今天暂且好好休息,修行的事明天再说。”   他事务繁忙,匆匆说了几句便走了,胡嘉平凑过来在她小脑袋上敲了敲,叹道:“丫头,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黎非见他眼底有些阴影,大概是由于担心没睡好,心里倒有点感动,这位先生虽然吊儿郎当地,其实人很好。   “先生,我们测试过了没?”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笑了:“都过了,你们是第一组通过测试的。不止你们,这次十六人全过了,倒真是罕见,往常这种测试都要刷掉一半多人的。”   居然所有人都过了,这可真是件大喜事,黎非见他满脸轻松,不由笑道:“先生也轻松了,不用再费力分组。”   他在她粉嫩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因觉手感很好,忍不住又多掐两下,一面道:“你们还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次是个教训,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可放弃警惕心,下次再不能这样疏忽。”   他说得对,他们还是疏忽了,没有仔细观察虎蛟是否真的死透了,还好这是测试,倘若以后再这么粗心大意,真的活不成。   黎非点头道:“先生说的是,我记住了。”不过他能不能别再掐她脸上的肉了?   胡嘉平拍拍她,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温言道:“你睡了五天,新的修行已经开始了,这本书你自己拿去看看,空了追下进度,不必急在一时,今天先歇歇吧,你的朋友都在外面等得心焦呢。”   五天?!这么夸张?怪不得起来后总觉得腰酸背痛,躺了那么久不累才怪。   黎非见这书封皮上没名字,一翻开,上面的字一看就是胡嘉平自己写的,将新修行的事宜讲解得十分详细,看不出,他做事竟如此细致。   胡嘉平推开门,果然外面站了好几个小孩,正是百里歌林他们,一见他出来了,纪桐周比谁都急,连声问:“先生,她怎么样了?醒了没?”   胡嘉平把黎非轻轻推出来,眨眨眼睛:“好了好了,这几日天天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人给你们送来了,小屁孩们自己乐呵去吧!”说罢人一眨眼便消失了。   众人见黎非笑眯眯地站在门边,衣服穿得别别扭扭,似是比先前又清瘦了些,大约是重伤初愈,肤色尤为苍白,平日里那种粗鲁的男孩子气登时大减,终于像个秀秀气气的漂亮小姑娘了。   百里歌林第一个扑上来,抱着她都快哭了,一个劲叫:“黎非!黎非!吓死我了!我醒过来的时候见着你全是血,他们还说你可能活不了!”   黎非赶紧动动手脚:“没事没事,你看,我好好的,有那么多书院创立者在,我哪会这么容易死?”   她抬头,见叶烨和百里唱月,还有雷修远纪桐周他们几个都在,个个关切地看着自己,心中只觉暖洋洋地,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我没事了。”她又强调一遍,“让你们担心啦!”   纪桐周尴尬道:“谁、谁担心你了……不过是过来看看你醒没醒。”   百里歌林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小王爷又开始撑面子,方才最急的人不晓得是哪个。”   “多嘴。”纪桐周瞪她一眼。   黎非笑道:“谢谢了,对了,最后我们是怎么过测试的?”   纪桐周道:“你们都晕了,就我醒着,那只虎蛟闹了一阵也死透了,我将你们送回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望向黎非,她又瘦又矮,脸色还那么苍白,居然让这种小丫头救了自己一命,他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脸色又变得黯然。这次测试,最没用的人就是他了,幸好姜黎非现在没事,她如果是因为救他而死,这个阴影一定一生都如影随形,到死也忘不掉自己的无能。   “那个……你救了我,谢谢你。”他小声道谢,虽然尴尬得耳朵都红了,到底还是没像上次一样转身逃走。   “客气什么。”黎非拍了拍他的胳膊,跟好哥们儿似的,“你后来不也是把我们送出去了吗?扯平啦。”   她粗鲁得像男孩似的动作又让他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姜黎非好像从来都是跟男人一样粗鲁的,要是突然某天变得跟兰雅那样优雅温柔,反倒叫人起鸡皮疙瘩了。   他也笑了笑,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捶:“还活着,太好了。”   “别在这里说啦!”百里歌林笑眯眯地抱住黎非的胳膊,“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去北面食肆大吃一顿吧!黎非睡了这么久可算醒了,这一顿就算迟来的庆祝,祝贺咱们都过了测试!”   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御剑飞往北面食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拿了一桌子菜,百里歌林瞅着角落里还堆着酒坛,本想偷拿一坛尝个鲜,却被叶烨发现了,在她脑门儿上弹了好几下:“胡闹!才多大就喝酒?那些酒只有先生们才能拿,叫人发觉咱们偷来喝,你一个人挨骂么?”   百里歌林急道:“偶尔喝一次怎么了?堂堂仙家弟子连酒都不会喝,丢不丢人?”   正说着,却见一旁的蜥蜴女妖端了一只酒坛过来,道:“这是胡嘉平先生交代给你们的,说只有一坛,给你们尝个鲜。”   孩子们顿时嗡然大叫,胡嘉平太够意思了!绝世好先生!   百里歌林一把撕开封纸,一股甜香的酒气漫溢而出,她闻了闻,奇道:“这是米酒吧?切,米酒算什么酒!”   叶烨从她手里抢过酒坛,一人给倒了一杯,杯中酒浑浊而香甜,果然是米酒,他笑道:“米酒已经出格了,明天还要修行,莫要太过忘形。来,先贺黎非重伤痊愈,大家干杯!”   众人嘻嘻哈哈地干了这一杯,这里的孩子大多是第一次喝酒,之前又没吃饭,一大杯米酒下去,酒气居然就这么漫开了。黎非倒是面不改色,她跟着师父在外面混了这些年,不要说米酒,再烈的酒都尝过,不过都是浅尝辄止,师父也不许她多喝的。   叶烨再次举杯,道:“来来,再贺我们都过了测试!再干一杯!”   两杯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连百里唱月话都多了,扭头跟雷修远不知说什么,叶烨和纪桐周居然也开始聊天,他俩一个是前高卢皇子,一个是现越国英王爷,意外能谈得来。   黎非夹了一块萝卜,正要吃,百里歌林忽然凑了上来,她酒量极浅,两杯米酒下肚连脖子都红了,眼神迷离,拽着她嘀咕:“我跟你说,你睡的这些天,纪桐周丢了魂一样,昨天见你还没出来,他都快哭了……”   “你又在胡扯什么!”纪桐周急了,一把将她拽下来,本来没什么的,被她这样添油加醋一说好像就变得有什么了!姜黎非因为救他差点要死,他不担心的话还是人么?   百里歌林好像已经快醉了,瞥他一眼,哼哼一笑:“小王爷,你的小郡主呢?这次不陪她在弟子房吃饭了?”   纪桐周皱眉道:“扯上兰雅做什么?我不过中午与她一同用膳而已,她是诸侯国郡主,于情于理,我不可冷落她。”   “冠冕堂皇!”百里歌林摇头,忽又凑到他身边,笑道:“我们黎非不比那个兰雅好?人家还救了你呢!”   怎么又把姜黎非跟兰雅放一起?她这是搞什么啊?纪桐周懒得搭理她,闷头喝酒。   他也是第一次跟这些平民一起吃喝,以往不是独来独往便是跟兰雅一起吃,他们这些皇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起先他只觉他们吵,可渐渐却又觉得有趣极了,叶烨十分健谈风趣,百里歌林也活泼爱闹,席间欢颜笑语不断,他心底那层被姜黎非救了的不甘心,到底是淡了些。   算了,今天暂且放纵一下,明日开始,要更加努力地修行了。
  第四十九章 异香   坛里米酒才喝了一半,百里歌林跟黎非说着说着便忽然歪在桌上,酒杯都翻了。   叶烨把她扶起看了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居然醉了,不能喝酒还成天嚷嚷着要喝!”   众人不由大笑,说话间,百里歌林又醒了,迷蒙地看了一眼叶烨,忽地一把推开他,喃喃:“我姐呢?你别碰我。”   百里唱月勾着她的肩膀,让她靠自己身上,笑道:“下次还逞能不?”   百里歌林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啥,说着说着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叶烨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又坐回去跟他们说笑。   黎非数杯米酒下肚,耳朵也渐渐热起来了,因见身边的雷修远只默默喝酒,菜也吃得很少,话说得更少,不由问:“你怎么只顾着喝酒?”   雷修远放下酒杯,忽然坐得近了些,扶着下巴望她,半晌,低声道:“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黎非敲了敲胸口:“没事,好着呢。”   他握住她的手腕,又放回去:“好了也不用敲,万一以后一直平着怎么办。”   他、他说了什么?!黎非觉得自己的下巴差点要掉了,是不是她喝多了产生了幻听?!   雷修远见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倒笑了:“你倒是奋不顾身地救小王爷。”   好吧,就当方才是幻听好了!黎非瞪他一眼:“什么奋不顾身?我不救他,他岂不是要死掉?能救为什么不救?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同僚死在自己面前?”   “事实是,他没事,你却差点死掉。”   黎非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虎蛟那么厉害,一切太快了,来不及反应。不过,我不是好好活着么?”   “差点死了。”雷修远看着她,“我问你,不管是谁,你都会救吗?”   黎非摇头:“怎么可能……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事实上,她也没那么热心肠,可能换个情况她未必就会出手了,虎蛟那次,真的是一个冲动,之前以为一切都圆满完成,大家高高兴兴地,忽然发生变故,谁受得了?   话再说回来,纪桐周是同僚,还是同组的,虽然骄横自大不讨喜,但大家都一起修行那么久了,感情总是有的,难道可以淡定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她不至于如此冷血。   “那时候是你或者歌林,我都会救的。”她摸了摸脸,酒喝多了,有点发烫,“可如果是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她见雷修远还是盯着自己看,不由皱眉:“你到底看什么?”   他移开视线,浅尝一口米酒,道:“你上回没说完呢,青丘的风景怎么样?”   黎非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指的是测试中被打断的话题,都隔了五天,他居然还记着,她笑道:“我才不说,是我先问的,鲁大哥长什么样?多大啦?”   雷修远也笑了,轻道:“他看上去大约有二十来岁,不过仙家弟子,年纪不可光看外表,我也不知道他真实年纪。他长得……嗯,就是个普通人,可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   “他教你拳剑之法么?为什么不教你仙法呢?”   “仙法不可随意传授给外人,否则是门派中的重罪。书院请来的先生,传授的也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再高深的仙法,只能等进入门派后才有师父传授了。”   黎非俯在桌上,看着他低头喝酒,他怪能喝的,没吃多少东西,酒倒喝了不少,而且好像没半点醉意。   “雷修远,你想好要去哪个门派了吗?”她问,这问题她也是最近才开始考虑的,再半年多他们就要离开书院了,曾经一起修行的同僚或许就此天各一方,仔细想想,有些不舍。   他又一次反问:“你呢?”   真是狡猾,每次都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黎非摇摇头:“我大概会去无月廷吧,你知道的,我得去找大师兄。”   他轻轻“哦”了一声,喝干杯中酒,忽然微微一笑:“那我也去无月廷吧。”   黎非有些惊喜:“真的?”   “嗯。星正馆肯定不能去了,其他门派我又看不上,也就无月廷顺眼些。”   看不上?黎非再一次失笑,他可真是大言不惭,可,这话由他说出来,居然一点也不违和,雷修远确实有说这个话的资质与本事。   见他杯中没酒了,黎非捞起身边的酒坛,替他斟满。   “倒好啦。”她推了推他,一面又道:“对了,你刚才回答了我的问题,那现在轮到我了,青丘很大的,风景也好,就是地势太险恶,普通人根本无法上下,我跟师父在虎口崖那边挂了麻绳,每次都从那边上下……”   她说了半天,渐渐竟有些困了,左丘先生说的没错,就算伤势痊愈,可精神与元气不是那么快就能恢复的,她睡了五天,才醒过来,这会儿居然又困了。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脑袋,紧跟着身上一暖,似是有人披了件衣服上来,黎非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雷修远肩上,他的外衣正披在自己身上,见她睁开眼,他道:“睡吧,等下我送你回去。”   她揉了揉眼睛:“没事……我能撑住。”   他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睡吧。”   他好像……真没那么讨厌,黎非靠着他的肩膀,衣服上全是雷修远的味道,说不出的味道,和他从朋友变成了敌对,又从敌对变成朋友,想想,居然有点高兴,如果能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剩下的半坛酒很快就被喝完,纪桐周醉倒在桌子上,叶烨笑道:“挺晚了,今日喝得尽兴,下次若有机会,再一醉方休。”   他见纪桐周不胜酒力,只怕根本没法回去,黎非也靠在雷修远身上睡着了,便道:“我送王爷回去吧,唱月,你能御剑么?”   百里唱月扶着额头轻道:“有些头晕,你先去,我吹吹冷风在这里等你。”   自上次御剑坠崖之后,一向大胆的她也开始谨慎了。   雷修远将黎非轻轻抱起,她似是真的累了,只嗯了一声,居然没醒,一路御剑飞回千香之间,他推开门,将她放在床上,想了想,还是帮她脱了鞋子,正要盖好被子,忽然有一股幽幽的异香钻入鼻腔,与花香香料截然不同的一种香味,清而不冷,暖而不腻,勾魂夺魄。   雷修远四处嗅了嗅,只觉这股香气若有若无地,忽淡忽浓,寻了一阵,忽然发觉什么似的,低头凑近熟睡的黎非,果然那香气自她领口吐息中漫溢出来,虽然极淡极清幽,却销魂蚀骨。   他愣了一会儿,扯过被子将她盖好,奇怪,以前怎么没在她身上闻过这种香气?   转身要走,却又有些舍不得似的,他坐在床边,凑近她的领口,深深吸了好几下,骨头仿佛都要被这股异香薰酥了,灯光下,她的嘴唇微微翘起,神情无辜。   他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无措紧张,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百里歌林骤然自醉中惊醒时,叶烨刚把她扶进丽莺之间,见她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由笑道:“醒了?下次喝酒再不能叫你了,酒量太差。”   她却不答,只是四处看,忽地又低声问:“姐呢?”   叶烨把她扶得坐在床上,道:“她在隔壁,也有些醉了。”   他蹲下来,替她解开绑腿,动作又轻又稳,百里歌林低头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他替她脱了绑腿鞋子,将她推得躺下去,替她盖上被子,这才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小丫头,快睡吧,明天别迟了。”   正要走,衣衫下摆却被她轻轻拉住了,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他,轻道:“叶烨,跟我说说话吧?”   他不由失笑,坐在床边拍拍她的手:“这么大了还孩子气?要哥哥给你说个故事哄你睡么?”   百里歌林摇摇头,声音还是很轻,像做梦一样:“我们……我们和以前一样好不好?我还可以回来吗?”   叶烨有些讶异:“我们不是一直和以前一样么?”   他见她脸上通红的,眼睛也水汪汪,估摸是说着醉话,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醉了,快睡吧。”   她蹙眉喃喃:“你、你等下再走……”   “别孩子气了。”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唱月也醉了,我得去看看她,快睡。”   她瑟缩似的缩回手,垂下眼睫,低声道:“好,我睡了,你快去看看姐姐。”   他一口吹熄油灯,门被轻轻合上,屋内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百里歌林躺了好一会儿,忽然像是无法忍受似的,猛然从床上跳起,推门便要出去,院中百里唱月的窗户还亮着,叶烨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睡吧,我等你睡着。”   她又猛地关上门,茫然地望着屋内大片大片的黑暗,它们想要吞噬她,让她窒息。   她飞快穿好鞋,一把抓起石剑,逃离般飞奔出丽莺之间,没有人发现她,也不会有人发现她,不会有人注意她,不会有人。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跑到千香之间的,那么多庭院,那么多屋子,她原本认识那么多人,可最后好像只有这里能来。轻轻推开门,屋里油灯还亮着,黎非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没有醒。   百里歌林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贴在她身边,低声叫了一句:“黎非。”   她似是听见了,嗯了一声,翻过身,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歌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潸潸而下,打湿了头发。   第五十章 晴   隔日黎非醒过来时,只觉自己被挤到了床铺边缘,一手一腿都掉下床了,只差一点便要翻下去。她回头一看,愕然发觉百里歌林居然睡在身边,不单把被子全抢了,还把她逼得差点掉下去。   她是什么时候跑来的?而且这睡相,可真糟糕……黎非打了呵欠,睡眼惺忪地正准备起床,床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哼!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喝什么酒!”   黎非一个激灵,便见那只雪白的小小的狐狸蹲在自己的鞋子上,傲然抬头瞪他,她激动得直接从床上滚下去了。   “日炎!你醒啦?!”顾不得脑袋摔得剧痛无比,她大叫。   还在熟睡的百里歌林发出无意识的哼哼,吓得她急忙捂住嘴,两眼里却全是兴奋笑意,笑吟吟地盯着这只小狐狸。   日炎晃晃耳朵:“我要是不醒过来,还不知你要堕落成什么样!满屋酒臭!”   “只是偶尔喝一点嘛。”她伸手想摸摸他小小的脑袋,可惜手指再一次穿了过去,果然只有在他的意识中,才能摸到他。   “你觉得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吗?会不会下次又睡两个月?”她一口气问了许多。   日炎淡道:“我的事你操心那么多干嘛?多管管自己吧,香气提前溢出来了。”   香气?她拉起衣服闻了闻,什么香气?   “叫旁人说给你听吧,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日炎动了动鼻子,“谁叫你那么作死,自己都顾不过来,管其他人死活?”   黎非晓得他是指自己救纪桐周的事,当即道:“反正救都救了,大家都是同一组的人,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日炎哼了一声:“让他死掉有什么?你年纪还小呢!一天到晚跟男孩子混在一处干什么?给我专心修行!要是胡想八想,我把你头发都拔了!”   他这是提前操的什么长辈心啊!黎非简直无语:“我们四个人在一组,怎么能不成天混在一起?”   这只狐狸傲然把脑袋别去一旁,摆出懒得搭理她的样子:“好了,少废话,我这次睡了太久,先把上次禁地中的事情说给我听,再把这次突然要脱壳的事详详细细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漏!”   说罢他索性伏在地上,耳朵一阵乱晃。   他这是准备听故事么?黎非不由一阵好笑,当下还是原原本本把发生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她不是舌灿莲花之人,叙述也极为简洁直白,本来可以说得高潮起伏的事情给她讲了一会儿就讲完了。   日炎晃着耳朵哼哼笑道:“便宜了那只狻猊怪,十几颗妖朱果,它做梦也要笑醒了!哼哼,书院创立者果然厉害,竟想联合山海两派对付海陨,此事倒也不是没人做过,不过你们人心太过复杂,所谓联手,到最后只怕又是破碎支离猜疑不断……”   说到这里,他似是有些困了,淡道:“不说了,我去也。”   黎非愕然:“你才醒就睡?睡那么多你累不累啊?”   “谁告诉你我是刚醒?昨天晚上我可就醒了,你睡得跟猪一样!”   昨天晚上就醒了?那怎么不叫她?黎非笑道:“日炎,你现在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真是太好了。”   他哼道:“我倒宁可多睡会儿,省得醒了总要收拾你这蠢货的烂摊子。”   黎非想起在他意识中的九尾狐原身,他脊背上有个巨大的血红的封印,应该就是他说的遭遇祸祟之年妖气尽数被封印的那个封印了。她问道:“对了日炎,什么叫祸祟之年?你的妖气是被别人封存的吗?能找人解开吗?”   本来以为他不会说,谁知他居然答得很快:“不是被别人封存,而是修行时走了岔道,忽然妖气尽数被封存。就像仙人时常要渡劫一般,妖亦有祸祟之年的说法。随着修为逐渐高深,劫数也会变得非常难渡,今年便是我的祸祟之年。那个封印只能靠我自己冲破,无法依靠外力。”   黎非奇道:“渡劫?我听说仙人都是被天雷劈,你们不是吗?”   他冷笑一声:“这是什么无知之人的传闻?真有那么简单,人人都是仙人,鸟兽鱼虫个个都成大妖怪了!正因为劫数古怪不可预测,才可叫劫数,往往在不经意间到来,等魂飞魄散时,方能醒悟那是劫数。”   古怪不可预测?黎非有些紧张了,她成仙的时候会遇到什么劫数?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日炎道:“还不会爬呢,先想着飞了!你这会儿担心什么劫数?只怕头发都白了,你还没成仙呢!”   他这绝对是在咒她!头发都白了还没成仙,意思是她成仙后也只能当个老太婆?她一下想起百里歌林曾说过,不想做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仙人活一千年,那会儿还没多想,现在想想,那确实怪可怕的。   正说着,突然床上熟睡的百里歌林哽咽了两声,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呓语连连,含糊不清。   日炎又是一哼:“看看,小小年纪心事太多!这蠢材将来即便成了仙,以她这种性子,也难逃情劫!你可别学她!”   “情劫?”黎非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歌林怎么了?”   日炎冷道:“所谓劫数,虽不可预测,却往往映衬了心中最恐惧最在意之事,而诸般劫数以情劫最为凶险。你们俗话说,人心难测,人情亦难测,无论男女之情也好,友情亲情也好,太过重情绝非善事。这丫头小小年纪,心窍开得太早,又是个偏执的性子,过早沉溺男女之情中痴缠徘徊,绝非福兆。千年来我也见过无数惊才绝艳的仙人却黯然而终,多半为情劫所误。人既为万物之灵,修行自有一段妖所不及的天分,然而人心太复杂,亦太脆弱,到最后成就大道者只得凤毛麟角。你若是想有成就,就少沾染这些东西!爱人朋友家人哪里比得上成就大道?”   怎么感觉歌林被他说的很危险的样子?   “那……怎么能帮到她?”黎非问。   他又冷笑:“帮?人在爱欲中,犹如暗夜孤身逆风执烛,苦痛自知,谁能帮到?人之情,举凡思慕、恐惧、依赖种种,不过是人心脆弱的缘故。你也不要对我产生依赖,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你助我隐匿,我助你修行,如此而已!”   又来了,又是什么互相利用。   黎非低声道:“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人活着没有家人可以依赖,没有朋友可以谈心,甚至连怕的东西都没了,就算成就大道也寂寞得很吧?怪不得成就大道的人只有凤毛麟角,有这种执着心的人肯定不多。日炎你老是强调什么互相利用,我不想问你心里真正的想法,可我绝不是这样想的,以后也绝不可能这样想。”   他惨绿的小眼睛眯起,怒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她笑道:“我这块朽木,你不是雕得挺好么?我修行很顺利哦。”   “又在这里甜言蜜语!”他尖尖的鼻子忽然一动,“她要醒了,我去也。总之你给我注意点!别跟那些臭小鬼靠太近!”   他的语气倒像是操心外面的坏孩子带坏自家孩子似的,不甘不愿地化作青烟消失了。   这只狐狸总是神叨叨的。   黎非刚坐在床边,百里歌林便睁开了眼,她神情里带着茫然,看看她,再看看屋顶,呆了半天才道:“咦?我昨晚喝醉居然跑你这里了?”   黎非佯怒道:“是啊!你不但霸占我的床,还把被子都抢走了。”   百里歌林打着呵欠起身,忽然用力嗅了嗅,奇道:“好香啊!又是那股香味!我上次来也闻到的!”   香味?黎非一下想到方才日炎说的香气开始溢出的话,她苦笑:“什么味道?我怎么没闻到?”   百里歌林巴在她身上嗅了半天,笑道:“好香啊,黎非,我听说有体香的人可是很少见的!你之前没有,现在忽然有了,一定是天赋异禀!”   黎非实在不想多讨论这件事,索性跳下床:“起床吧,应该快卯时了,可别迟到。”   两个女孩匆匆梳洗一番,刚推门要出去,便见院中雷修远和纪桐周也约好了似的一起推开了房门,四人打个照面,纪桐周奇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百里歌林笑道:“我昨天喝醉了,跑来蹭了黎非的床。你们也刚起?那正好,一起走吧。”   四个孩子有说有笑地御剑赶往特殊演武殿,如今,他们这四人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四人组,再无往日的芥蒂纷争。   “姜黎非,这个给你。”纪桐周忽然递给黎非一本薄薄的簿子,脸上神情有些忸怩。   黎非翻了翻,上面的字体居然甚是工整漂亮,齐齐整整地写着一些崭新的修行要点,她不由愕然:“这是?”   “你睡了五天,为了不让你拖后腿,我特意写了这五天中先生教的要点,给我好好看看。”纪桐周抱着胳膊,又摆出四人组老大的样子了,“一定要看!”   想不到这小王爷居然也有细致的时候,黎非有些感动,小心把簿子放怀里,笑道:“好的,谢谢你纪桐周,我一定好好看。”   他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御剑一个人飞在前面。百里歌林朝他的背影做个鬼脸,嘀咕:“他肯定对你有意思,哈哈。”   黎非简直失笑:“你在说什么啊?难得大家关系近了,可别再闹什么纠纷才好。”   百里歌林正要说话,忽然后面有个男孩殷勤地叫她:“歌林!我给你带了豆沙包!”   众人回头,便见歌林魔掌下的那个姓赵的男孩红着脸飞来了,他递给她一个冒着热气的纸袋,一面又道:“那个……今天要是你们组的先生还罚你们抄书,我会帮你抄的!”   百里歌林笑靥如花:“真的吗?谢谢你啦!你吃了早饭没?来,包子我们一人一个。”   她递了个包子给他,两人并肩而飞,有说有笑边吃边聊地飞远了,留下默默无语的黎非在原地发呆。   总觉得歌林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厉害的姑娘,嗯,非常厉害的。   可日炎说的情劫,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趁卯时还没到,你先看看修行要点吧。”雷修远忽然御剑与她擦肩而过,“我先走了。”   黎非赶紧追上去:“雷修远,昨晚是你送我回去的吧?谢谢你。”   他瞥了她一眼,轻道:“你好重,害我胳膊到今天还在痛。”   黎非顿时无语了,跟这孩子说话,真的需要强大的忍耐力才行。昨天晚上不是挺正常的吗?今天又开始犯老毛病了,前一刻还和颜悦色文质彬彬,后一刻就突然说一句叫人气得想炸的话。   她淡道:“我跟你说,你再这么下去,当心没朋友。”   “你腰带上还沾着饭粒。”   “好吧……先不说这个。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   “辫子扎歪了。”   “……”   说话声渐渐远去,风雪渐止,今日或许会是个晴天。
【第二卷身在秋香月宫】   第五十一章 一年   冬去春来,春尽夏至,一眨眼,在书院的修行期将满一年。   一年前的八月初三,十八个孩子们聚集在华光郡,被虹鹿车带来了雏凤书院,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盼与憧憬;一年之后,同样的八月初三,十八个人经过各种难以想象的各种艰辛修行,千锤百炼后,还剩下十六个真正的人中龙凤。   盛夏烈日,书院为满目的深绿浅绿覆盖,弟子房的庭院墙壁上爬满了枯黄老绿的藤蔓,紫藤花沉甸甸地坠下,一如一年前他们初到书院所见的景象。   黎非系好腰带,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合身的粉色罗裙,梳了根粗粗的麻花辫,又清爽又整洁。这条罗裙一年前师父买给她的,那时候穿着显得特别大,今年再穿就刚好了,合身的很。   床上摆着收拾好的小包裹,其实她没带什么东西来书院,就几件旧衣服并几锭银子而已,推开千香之间的门,便见院子里大大小小堆了许多箱子包袱,纪桐周两手空空倚在门上,老神在在地指示狗腿子们帮自己收拾行李。   见到黎非,他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见惯了她穿弟子服,如今穿了件正常的粉色罗裙,好像认不出似的。去年她穿裙子,难看的让人无法评价,今年简直像换了个人。   “八月初十在越国王都汇合,你可别忘了。”他提醒她。   黎非笑道:“不会忘的,我还等着见识王爷府邸呢!”   纪桐周哼哼笑道:“还有山珍海味,叫你们见识见识皇族的气派。”   黎非笑着挥了挥手,走出了庭院。   前天书院的最终测试结束,十六个弟子全部通过了测试,意味着一年的书院修行即将结束,各大仙家门派的新弟子选拔也要开始了。新弟子选拔前,书院给了弟子们十五日的假,让孩子们回家看看,毕竟来书院修行一年,这里地势又险恶,连书信也无法通,孩子们哪有不想家的?就连百里歌林他们这些已经国破家亡的孩子,也想回到故土缅怀一番。   不过由于叶烨他们前有龙名座五丈山的追杀,后有震云子的虎视眈眈,原本打算遗憾地放弃这个难得的假,后来雷修远说,新弟子选拔前的非常时期,每个弟子都备受瞩目,谁也不敢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加上左丘先生也知晓他们的恩怨,自然有所防范,孩子们还是开开心心地决定回去一趟。   黎非沿着庭院的小路一路慢慢走,像是第一天刚来的时候一样,一点一滴将书院的风景映入眼底,沿途有许多弟子都选择双脚步行,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御剑。   这里是他们生活修行了一年的地方,也是他们踏入仙家大门的第一步,充满了各种回忆,第一次御剑,第一次把灵气消耗一空,第一次尝到修行的残酷,第一次明白齐心协力……许多的第一次,让即将到来的离别显得伤感而不舍。纵然日后有机会再来书院,也不会有曾经的心境,那种对未来充满了新奇的渴望与期盼的心。   拐个弯,弟子房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每个组的先生也都在,先生们都是满面欣慰感慨地与自己组的弟子们告别,一年的修行,像是雕琢玉石般,将弟子们内敛的光华打磨出了雏形,还有什么比这些让先生们更有成就感呢?   胡嘉平满脸笑意地跟百里歌林他们说着什么,他是先生里最早接触这帮小鬼的,那时候他们连御剑都不会,个个青涩稚嫩,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一年过去,个个身高都窜了许多,叶烨都快到他肩膀了。   见黎非走近,胡嘉平笑道:“丫头,来,给你个好东西。”   黎非好奇地走过去,却见他取出两张从未见过的符纸,递过来,道:“这是你和雷修远的,把它贴身藏好,如果在外这十几天遇到什么变故,立即催动灵气,你们就能马上回到书院。”   咦?还有这种好东西!想来肯定是左丘先生给他们几个准备的,黎非赶紧把符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塞进怀里,冷不防胡嘉平大手一伸,按住她的脑袋一顿揉,笑道:“你行啊,顺利通过最终测试了。”   黎非赶紧护住好不容易弄齐整的辫子,一面道:“那、那还是多亏了先生你教导有方……”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胡嘉平脸上都快笑出草纸花了:“你可真会说话!小丫头,要不要来我们无月廷啊?无月廷很好玩哦,跟你的雷修远一起来,这样你俩不用分开了。”   他又在这边仗着先生的特权乱拉人了,再说,都过去多久了,他怎么还记着这件窘事啊?   胡嘉平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起初那个连御剑都学不好的小姑娘,如今骄傲地坚持到了最后,日光下,她洁白的脸秀致而细嫩,像玉似的,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肩上,黑若鸦羽,周围好几个小男孩时不时拿眼偷瞄她,要不是天天看着她,真不敢相信她与一年前那个粗鲁的好似男孩般的丫头是同一个人。   吾家有女初长成,就是这种感觉吧?   百里歌林这小丫头也凑过来问:“先生,就放我们十五天的假,御剑来得及吗?上回虹鹿车从华光郡飞到书院,可是飞了二十多天啊!”   胡嘉平故意板下脸:“虹鹿飞多快?你御剑又飞多快?连虹鹿都飞不过的弟子,索性也别回来参加选拔了。”   百里歌林朝他做个鬼脸,又拉住黎非的手:“黎非,你真不跟我们去高卢看看吗?我好想带你看我以前住的地方啊!虽然现在成了废墟,哈哈!”   黎非摇摇头:“抱歉啦,我想回青丘看看师父有没有回来。”   已经一年了,不知道师父有么有回过家,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她必须要回去看看。   叶烨笑道:“黎非,我们先走了,别忘了八月初十在越国王都汇合,桐周兄的山珍海味美酒佳酿气派王府可不能错过。”   黎非不由笑出了声,如今倒是叶烨跟纪桐周交情最好,他俩都是皇子,很能谈得来,加上叶烨遭遇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处世十分稳重宽和,纪桐周的坏脾气跟他在一起久了居然收敛很多,他俩没事就称兄道弟,常常被百里歌林拿来笑话。   和歌林他们道别后,黎非四处看了看,连纪桐周跟兰雅郡主都收拾了大批大批的东西出来了,雷修远却不见人影,难不成他先走了?招呼也不打?   黎非拉了拉胡嘉平的袖子,问:“先生,你有见到修远吗?”   胡嘉平啧啧两声:“修——远……先生没看见,你自己找找。”   这先生的怪腔怪调真是没救了,大半年来他们几个感情很是融洽,大多不计前嫌,都不再连名带姓地叫对方了,不晓得他惊讶个什么劲。   黎非快步走回弟子房,敲了敲静玄之间的门,等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她索性自己推门进去了,但见屋内整整齐齐,并无人影。话说回来,她好像也是第一次来静玄之间,这间屋子一如其名,十分安静,外面的喧嚣一点也传不到这里来。   桌上床上干干净净,除了衣架上挂着换洗用的弟子服,房间里居然什么私人物品也没有,他平时就这么过的?   弟子服还在,说明他人没走,黎非离开静玄之间,索性御剑而起,在弟子房的岛屿上来回寻找,没一会儿,却在最深处的开满紫藤花的架子下见到个穿着弟子服的少年。   全书院能把弟子服都穿得这么飘逸清癯的人,也只有他了,黎非跳下石剑叫了一声:“修远,原来你在这里。”   雷修远转过身,面上有一闪而逝的讶异,他看了看她肩上的包袱,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你不走么?”   黎非见他还穿着弟子服,更奇怪:“你呢?你不回去?”   他声音很淡漠:“我没什么可回的地方。”   怎么会没有?黎非正想反驳,忽又觉得不对,他并非雷大人的亲生孩子,而且身世多舛,只怕他也不愿回高卢那个伤心地,至于鲁大哥,人已死,他一个人回到旧时居处不过增添伤感罢了,星正馆山下更是不可能回,他还真是没什么可回的地方。   她顿时不该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雷修远却朝她微微一笑,温言道:“这条裙子你如今穿来很合适了。”   她低头看看大小刚好的罗裙,摸了摸脑袋,道:“修远,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青丘?”   他似是有些意外她的邀请,神色愕然,没回答。   黎非又道:“你可以亲眼看看青丘的风景,我还可以带你去虎口崖,对了对了,山里的菌子和竹笋很好吃。咱们去过青丘后,再顺路到越国找纪桐周,他家有钱,可以吃到各种山珍海味。”   雷修远看了她一会儿,想了想,轻道:“你为什么邀请我?”   为什么?黎非耸耸肩膀:“这有什么为什么,我请朋友去家里玩,还要理由吗?”   他笑了一声:“确实不需要理由。”   黎非笑道:“是吧?那咱们走?”   雷修远低头做出考虑的样子,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想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黎非抬手作势要打:“痛快点,来不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笑道:“嗯,我去。”   黎非顿时喜笑颜开,她甚少这样笑得脸都嘟起来,最近她笑的次数明显多了,曾经老是板着僵尸脸,加上皮肤黑,说话简洁,七八分像个男孩子,后来变白了,像是蝴蝶破茧般,一倏忽间就成了个小美人,只是还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表情丰富,看上去总有种不好亲近的气质,许多男弟子们只敢偶尔偷偷看她几眼,不太敢近前搭讪。   不过她笑得脸都嘟起的样子实在可爱,雷修远都有冲动伸指戳戳,忽然她塞给自己一张符纸,道:“胡嘉平给的,贴身放好,如果遇到什么变故,就运转灵气,瞬间便可回到书院。”   黎非见他把符纸放好,竟像是说走就走的样子,不由奇道:“你不收拾东西吗?就穿着弟子服?”   书院的弟子服红白二色交织,式样也不同寻常,老实说,穿着走外面实在有点显眼。   “我没东西,而且旧衣服都穿不上了。”   唉,这就是穷人家孩子的悲哀,来时两袖空空,去时同样两袖空空,连衣服都带不走了,看看人家纪桐周,收拾出来的东西能装一马车,王爷就是不一样。   黎非摸摸包袱里的银锭,来时师父留给她五十两,来书院后几乎没花钱,剩下的足够给他俩添补些新衣服新鞋子之类的。   “咱们先去陆公镇吧,买点衣服鞋子。”她笑着拽住雷修远的袖子,大步朝外走,“好久没回家,估计什么东西都不能用了,我这是第一次带朋友去家里,可不能太寒酸,顺便再买些必需品。”   第五十二章 午后二刻   时隔一年,青丘山水依旧,万木葱秀,峰峦跌宕,可人的心情却与当初离开时截然不同。   进入熟悉的林间小道后,黎非索性从石剑上跳了下来,虽然背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全是他们在陆公镇添置的必备品,可回到家就连步子都变轻快了,一步步走在曾经走了无数次的熟悉的泥路上,熟悉的山林的味道,风的味道,她生活了十年的家。   “你看,这林子我以前常来的。”黎非兴致勃勃地拽着雷修远给他介绍小时候的趣事,“树根下可以挖到一种野山菌,和笋片在一起用油炒,可好吃了。”   雷修远四处看了看,原本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妖气此刻全数消失,这里是绝对的荒山野岭,看树木的长势与道路都可发现,只怕整个青丘都极少有人来,然而此时此地,风的味道却少见地干净,想必是她腕上辟邪珠的缘故。   他回头,忽见黎非挖了许多山菌在怀中,不由奇道:“你挖它们来做什么?”   她面上有少见的纵情开心,眼睛都眯成缝了:“回头去我家,做了请你吃,尝尝我的手艺。不过只能委屈你跟我吃几天的素了,我不会做肉。”   看来回到青丘,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与在书院时大有不同。雷修远笑了笑,把她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带着泥的山菌接过来:“再有什么好吃的,可别小气,只管弄来。”   对黎非来说,这是第一次带朋友来自家玩,又新奇又兴奋,自然要大大地尽一番地主之谊。好在山中野菜菌子极多,不一会儿就采了满满一捧,沿着早已杂草丛生的林间小道向前走,便进入了悬崖间的狭道。   两面的悬崖高耸如云,岩壁似刀般锋利险恶,狭道中遍地白骨,粗粗一看,竟是人骨更多些,想必是那些试图攀登险峰却不幸失足摔落的凡人。   黎非走了片刻,忽然面上露出一丝期盼与紧张交织的神情,她一言不发跑了几步,抬头一看,却见一年前自己离开时拴在凸出石块上的麻绳还在,连位置也没动过,伸手取下,麻绳上的铃铛早已锈死,麻绳也如败絮般,一搓就断裂了。   看样子,没有人回来。   黎非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难受,停了片刻,低声道:“看,以往我和师父就用这条麻绳攀上攀下。”   雷修远仰头极目眺望,只觉这片悬崖险绝惊绝,倘若不仰仗腾云御剑之力,实在无法想象单凭人力如何攀爬。   他见黎非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想必是因为师父没回来的缘故,便低声道:“不是要尽地主之谊么?我可快饿死了,你这个东家怎能饿死客人?”   黎非嗤一声笑了,将石剑抛出:“走吧,麻绳烂了可不能用,咱们飞上去吧。   那座简陋的林中小院一点也没变,院外一圈篱笆,院内三间木屋,几块薄田曾经种着萝卜地瓜,后来黎非离开前,将它们全挖了,如今田内只有杂草。   黎非推开自己屋子的柴门,门檐上扑簌簌落下一串灰来,她尴尬一笑:“呃,太久没回来,好脏。你先把东西放下,四处逛逛去,我收拾收拾。”   雷修远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推出去:“我来,你给我做饭去。”   他会收拾么?别跟师父一样胡乱把脏东西往床底下一扔就算打扫干净了喂!黎非追着他进屋,见他脱了外衣摞起袖子,拿起扫帚熟门熟路地开始扫,扫了一半,他回头盯着她:“再不做饭我可走了。”   黎非赶紧出门打水,一年没回来,水缸脏得不成样子,土井也被尘土杂草淹没了,清理了许久,这才烧火淘米做饭切菜,小小的厨房里热气腾腾,饭香四溢,久违的炊烟袅袅升起,她忽然有种其实从未离开过青丘的错觉,又怀念,又伤感。   雷修远在这里,太好了,假如是她一个人,这时候一定会哭出来的。   院子里晒着洗好的床单被单,尘封一年的被子也被雷修远拿出来晒太阳了,这孩子真是出乎意料的能干。没一会儿,他忽又翻着一本发黄的书走来,一面道:“你师父屋里的书倒有些意思。”   “什么书?”黎非凑过去一看,却见封皮上写着《海外轶闻录》五字,不由奇道:“从哪儿找到的?”   “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他床底下有个箱子,便打开看了看。”他下巴点了点门外,果然地上放着个打开的破烂木箱,里面的书大多发黄发霉,全被他放在石头上晒了。   “我看了下,全都是讲海外传闻的。”雷修远笑了笑,“你师父倒是个有意思的老头,海外的事很少有人相信。”   海外?黎非也有些疑惑,她从未听师父提过这些事,师父屋里有书她倒是晓得,可大多是小时候教她识文断字的东西,什么时候床底下有一箱子的书了?   她随便捡起一本,翻了翻,果然里面讲的大多是些海外的传闻,什么东海外有海外异民,全身漆黑,手里还握着蛇之类,看起来完全不可信的传说志怪。好奇怪,和师父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居然刚刚才知道这些书,他一直藏在哪里?莫非是临走时翻出来放在床下的?   “想不通先别想了。”雷修远又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推进厨房,“饭好像要焦了,我闻见了糊味。”   啊!真的要焦了!黎非手忙脚乱地把饭锅端出来,因见雷修远老是在旁边指手画脚,她不爽地把他推出去:“你出去自己玩。”   一年没做菜,有点手生,好在三菜一汤还是弄出来了,黎非把饭菜端到大屋桌子上,雷修远早就坐在旁边一面看书一面等着了。她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先夹了一筷子笋片山菌放在他碗里,嘿嘿一笑:“来,请吃。”   他吃了一口笋片,眉梢微扬,没说话。   黎非第一次做饭给师父以外的人吃,不由充满期待:“味道怎么样?”   不过估计雷修远也不会说什么好话,想从这孩子嘴里听一句夸奖,比要日炎夸她还难。   谁知他居然点点头,微微一笑,声音很温和:“嗯,好吃。”   黎非不由一乐,给他夹了满满一碗冒尖的菜:“那就多吃点!长壮实点!”   他夹了一筷子茭白给她,淡道:“你更要多吃些,矮得要命。”   她有些恼:“我还在长身体!以后会高的!”   “那也改变不了你现在矮的事实。”又是一筷子山菌放在她碗里。   好吧,跟他比确实比不过,这一年大家都开始窜个子,最夸张的是叶烨,都到胡嘉平的肩膀了,雷修远也长高许多,以前跟百里歌林差不多高,现在比自己还要高一头,只是他比起叶烨纪桐周他们,还是显得清瘦,不过以前那种女孩子般弱质纤纤的味道倒是没了。   这顿饭雷修远很给面子地把菜全扫光了,连汤都没漏下,饭后一起收拾好碗筷,吃饱的两人坐在洒满阳光的小院子里背靠青石块翻阅木箱里的书。   雷修远看了很久,箱子里的书每一本讲的都是海外的各种轶闻,有民间收集的流传已久的传说,也有十分夸张的杜撰。关于海外,始终是个未知的谜团,很少有人会相信它真的存在,为何黎非的师父要收集这些?单纯的兴趣吗?   “黎非,你师父没有和你说过海外的事情吗?”他低声问,然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回答,转头一看,却见她倚在石上竟睡着了。   吃饱了就睡,真像猪。   虽是盛夏,然而山林间风依然带着凉意,他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低头继续看书,这些书虽然传说杜撰居多,但也比书院藏书塔里那些枯燥的仙法玄术的东西来得有意思,他看得很入神。   风过,淡幽的异香若有若无弥漫开,雷修远的注意力忽然再也无法集中在书上。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姜黎非,她睡得很沉,脸上细碎的绒毛,被阳光映得像镀了一层金边,嘴唇还是那么无辜地翘着。他的外衣盖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宽大,这样一看,平时倔强绝不肯低头的姜黎非,倒少见地有了些纤细柔弱的味道。   她变了太多,要不是天天都能看见,肯定会以为是个陌生人。幸好,内在还是那个姜黎非。   午后二刻的山林小院,交织着风声,树叶沙沙声,还有黎非呼吸的声音,明明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意外地让人安心。这里就是她的家,她住了十年的地方。   雷修远盯着她粉色罗裙上的兰草,风把她的裙子吹得一飘一飘,她大概在做吃东西的梦,咂了咂嘴,意味不明地嗯了两声,忽然翻个身,长长的麻花辫梢落在背后,又粗又黑,油光水滑。   他有些好笑,又新奇又带了些恶作剧的心态,伸手把她的辫梢握住,绕在指间慢慢把玩,头发软而滑,摩挲在掌心里又麻又痒。   这里好安静,好闲适,像梦一样。   第五十三章 甘华之境   大概是因为回到家了格外安心,黎非这一觉足睡到夕阳西沉才醒过来,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挪到床上了,身上还搭着刚晒好的被子,软绵绵香喷喷的。她伸个懒腰跳下床,探头一看,雷修远还在院中整理那些书。   见她出来了,他脸一板,道:“你是猪吗?睡到这会儿,让客人无聊还挨饿。”   黎非笑眯眯地走过去:“中午吃那么多,你这么快就饿了?”   她蹲在他身边,见他将书一本本整理好往箱子里装,先前发黄发霉的书晒了一天,上面的灰和霉都被弄干净了,难得的不是他如此能干,而是他对待师父的东西有这份细心。她心中有些感激,轻道:“谢谢你啦,你这赖皮鬼。”   雷修远茫然:“赖皮鬼?”   黎非笑道:“有时候把人气个半死,每次想我再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你又变得那么好,总是把我拉回去,这赖皮的功夫肯定不是鲁大哥教你的吧?”   他像是忍不住想笑,却又忍住笑意,别过脑袋淡道:“好了,快把书装好,然后赶紧做饭,我要吃肉,给我打只兔子来。”   要求这么多!黎非瞪他一眼:“兔子打来你自己烤,我可不会做。”   结果当晚他们真的打了一只野兔,雷修远在院子里架了火堆自己烤,时不时翻两下,撒点盐,弄得像模像样的。   黎非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一面看他烤,一面笑道:“师父就没你聪明,他想吃肉只能下山。”   雷修远忽然问:“他一个人下山?再一个人上山么?”   “是啊,师父攀爬虎口崖可快了。别看他年纪大,手脚比我还灵活。”   他不由沉吟,其实刚到青丘的时候,他已经有种违和感,这里果然如传闻般,是妖魔横行的深山野林,纵然有辟邪珠在,也掩饰不了横行霸道的妖气,应该说这里的妖物比想象中还多。那么,在没有辟邪珠的时候,她师徒二人究竟如何安然在这地方过日子的?   假如黎非的师父真如她所说,是个只会零星方术的老头,他一人带着个小女孩在妖魔横行的青丘生活也很奇怪,难道没遇过妖怪吗?这种只有些许灵气,本领又不强的人,食人精血的妖物是最喜欢的。   再姑且将妖物的问题放在一边,进入青丘后,他观察过这附近的地势,各种险峰悬崖,也就虎口崖稍微矮点,就算要系麻绳,也总得先赤手空拳爬上来,虎口崖中间崖体内凹,滑不留手,就算是猿猴也爬不上,凡人如何攀爬?他只能推测她的师父会飞,至少第一次是飞上来的。   会飞,又能在妖物横行的青丘安然度日,她师父十有八九是仙家门派的人,而且本领一定不弱,而他避世而居,隐藏身份,扮作只会零星方术的骗子,说明他必然在躲避着什么人。一年前骤然留信离家,只怕是被人发现了,又让黎非找她大师兄,似是有此后将黎非托付给她大师兄照顾的意思。   他越想越觉她师父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只怕里面还藏着什么仙家门派的内部纠纷。   看看黎非一无所知的笑容,雷修远还是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对自己师父的来历从来没想过,这也能理解,至亲之人自然不会有丝毫怀疑,那他何必将一切讲明白,徒增她伤感而已。更何况如果牵扯到仙家门派的纠纷,最好不要沾染上一星半点,想必她师父也是这么考虑的。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黎非给他盛好饭端过去,自己也捧着饭碗坐在他身边看他烤兔子。   雷修远将兔子翻个面,道:“我要吃笋片。”   黎非淡定地夹了一筷子笋片送到他面前:“来。”   趁他张嘴要吃,她又把手缩回来,将笋片塞自己嘴里了,他瞥她一眼,她得意洋洋地冲他笑,因为嘴里塞满饭菜,脸颊鼓鼓的,像只松鼠。   他撑不住又笑了:“呆子。”   当晚睡在久违的木板床上,虽然床硬硬的,被子也硬硬的,没有书院的舒适,对黎非来说却怀念无比,几乎一沾床就安心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大喊大叫:“……床!蠢货!快给我滚下床!”   黎非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却见日炎蹲在被子上,绿豆大小的惨绿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他极为恼火:“老子叫了你好久!你是猪吗?!”   她打个呵欠翻身喃喃:“啊,日炎你出来了……我好困,有什么事明早说……”   “给我滚下来!”日炎大怒。   “什么事啊?”黎非叹了口气,不得不坐起来,揉着眼睛看看窗外,月亮还挂在树梢上呢!根本是三更半夜吧!   “你什么时候回青丘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里少见地含了一丝焦急。   黎非喃喃:“上次你醒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书院会给我们十五天的假啊,既然有假,我就回来看看喽。”   日炎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黎非不由骇然:“你怎么了?”   “天助我也!”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耳朵尾巴一齐摇起来,“快!速速跟我来!”   看他的样子竟是要往门外奔,黎非愕然:“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少废话!快滚下来!”   黎非一头雾水,见他急得火急火燎的模样,她不得不穿好衣服鞋子推开门,夜半山林的冷风一吹,她顿时清醒不少。   对了,说起来,她和日炎正是在青丘虎口崖相识的。她心中忽然一动,低声道:“日炎,青丘你住过?”   他蹦上她肩头,耳朵一个劲晃:“不错,早先我便知道祸祟之年即将到来,将妖气封存了一部分在青丘甘华之境,以备不时之需。”   黎非倒吸一口气,喜道:“在哪里?我马上去!”   日炎怒道:“噤声!你叫那么高,是要让隔壁那狡猾的小子听见么!”   黎非立即闭嘴,回头看一眼,师父房间的灯火已经灭了,想必雷修远早已睡下。她运转灵气,无声无息地跃上石剑,一飞冲天。   “日炎,我们做过十年邻居啊,你以前见过我吗?”她一面飞,一面好奇地问。   日炎淡道:“青丘何等广阔,我自修行得果,已有数百年不曾住过青丘了。往西飞。”   黎非调转剑身,往西一路疾飞,他时不时指下路,飞了许久,忽见对面拔地而起两座相连的高峰,诡异的是,山体中心竟然是空的,黎非在这里住了十年,竟从不知青丘有此等奇景。   “现在的你,应当可以看到甘华之境了,对着那个豁口飞吧。”   甘华之境?是指山体中间的那个大缺口?黎非忽又想起当初东阳真人拒绝带自己去无月廷,说的是她根本连无月廷在哪里都看不到,她轻道:“日炎,甘华之境是不是类似无月廷那种天地灵气聚集的地方啊?我以前看不到吗?”   日炎心情出奇地好,居然和颜悦色起来:“哦?不错,你也猜到了。你以前体内虽有灵气,但各处灵窍未开,与凡人无异,这些天地灵气或瘴气聚集处,你是看不到的。”   天地灵气汇聚之处……居然长这么奇怪?山体缺口不管怎么看都太诡异了吧?   黎非一路疾飞到山体中心,对准了那个缺口正要冲进去,忽听日炎开口道:“等一下,后面有人。”   有人?难道雷修远跟在后面?她怎么完全没发觉?   黎非急急停住,回头一看,却见群山重影中,远远地似有个黑影一晃而过,躲进了山林之中。她眼睛虽尖,却只能看清此人身高腿长,绝非雷修远,看体型似乎是个成人。她顿时紧张起来,低声道:“果然有人!怎么办?要进去吗?”   日炎闭目凝神片刻,忽然睁开眼冷笑道:“还是那个不死心的家伙,好耐性,居然一路从书院追到这里,一直隐忍不发,就是想等这个机会么?”   黎非细细一思索,一下子冷汗就下来了,她喃喃道:“难道……是那个震云子?”   不是吧!他一路跟着他们?他不怕成为众仙家的众矢之的吗?   日炎呵呵冷笑:“利之所趋,他想必亦是不可再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用管他,这蠢货今日必然要丢半条命在这里。”   黎非简直无奈:“日炎,我觉得会丢半条命的是我们。他要是跟着进了甘华之境怎么办?”   日炎冷道:“我日炎的地方是想进就能进的么?若不是我附身于你,你就算成了仙也莫想闯进甘华之境!若是没有这种法子,那些仙家门派岂不早就被仇家炸得支离破碎了?”   意思是,这些天地灵气汇聚之所,就算能为修行者看见,一旦被开辟了洞府,却仍是需要得到洞府主人的允许才可进入吧?   “好了,快进去。”日炎催促道。   黎非急道:“我们进去了,修远怎么办?他还在睡觉!震云子会杀掉他的!”   日炎怒道:“让他杀就是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是我朋友!”黎非也怒了。   日炎恨铁不成钢:“就你这样,一万年也别想成就大道!也罢,你也不用担心那小鬼,此刻那什么狗屁子的心思根本不会在他身上,我们进去多久,他就会在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多久,更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快给我滚进去!”
第五十四章 夜袭   黎非无法,只得驱剑钻入山体缺口,忽然之间身体像是挤进一团温暖粘稠的水中一般,眼前光线大亮,竟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山洞,洞壁上点缀着数枚明珠,映得洞中亮若白昼。   洞内一方小小的湖泊,湖泊上有一座石台,台上有一块人头大小的黑色石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除此之外,洞中居然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黎非有些傻眼,甘华之境名字这么气派,她还以为起码该是个气派华丽的洞天,这简陋又空荡荡的山洞是怎么回事?那台子上的破石头又是怎么回事?千年九尾狐的洞府就这样?   “你以前……就在这里修行?”黎非问得小心翼翼。   日炎还在生气:“只有你们这些蠢货才会在意洞府的气派!修行只需要天地灵气充沛就行了!天下只有人才如此浮躁,修行还要讲究洞天的气派,还要吃还要穿!更甚者还贪图男女美色!如此多的杂念将修行的执着心都冲散了,能修成什么东西!”   好吧,是她浅薄了。   黎非驱剑飞向湖中的小石台,越往前越觉得此地灵气浓郁至极,就像书院境地瘴气粘稠一样,这里刚好相反,灵气粘稠得连剑也飞不快。   她又奇道:“日炎,不是说妖物修行要瘴气吗?为什么你的洞府开在灵气聚集之处?”   日炎傲然道:“我乃千年九尾狐!怎会与那些低等妖物类似?”   千年九尾狐又怎么了,还不是妖?黎非搞不懂他的道理,摇摇头。   一靠近小石台,白色小狐狸便迫不及待蹦到台子上,尖尖的鼻子对着那块石头一动一动的,眼里满是喜悦。黎非摸了摸那块黑石,手感粗糙,仔细望去,可见石面上有斑斑点点的金斑,看着有些眼熟。   她忽然抽出石剑,果然石剑剑身上也有细细密密的金色斑点,需要十分仔细才能看出,莫非封存妖气的石头与造石剑的石头是同一个东西?   “这是存灵岩,只长在灵气与瘴气浓郁之地,可以用来封印存放灵气与妖气。你的石剑,禁地金狻猊背上的石塔,都是这种石头所造。”日炎哼了一声,“罢了,只封存了这么点妖气,不过也够了。丫头,摸着石头别松手。”   大概因为妖气唾手可得,这只善变又暴躁的狐狸突然心情变好了,黎非在他嘴里的称呼也从蠢货变成了丫头。   他可真是喜怒无常。黎非摇摇头,将手掌轻轻按在存灵岩上。   她心里还是担心雷修远,震云子只是想要她体内藏匿的九尾狐罢了,一时未必杀她,可他却是一心要杀雷修远,他们躲进甘华之境的工夫,足够他回去杀掉雷修远了,要是他因此死在震云子手上,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日炎忽然道:“好了,走吧。”   黎非立即御剑疾飞出去,忽听他又道:“我吸收了石中封存的妖气,须臾间便要陷入沉睡,此去须得睡上许久,你自己凡事多加小心。”   什么?!这么快就要睡?!外面还有个震云子呢!黎非急道:“睡许久是多久?你怎么这么快……”   他的耳朵晃了晃,沉吟道:“数月,很可能数年。”   数年?!黎非见他说走就走,小小的身体马上就要化作青烟,不由又叫道:“等一下啊!日炎!”   他的耳朵又晃了晃,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些暖意:“多大的人了,还什么都要靠我么?和你说了不用担心,你只管出去,只管御剑飞回去,死不了!这次吸收妖气倘若顺利,便可时时清醒了。莫要再扰我,我去也。”   这次他再也不犹豫,身体瞬间化作青烟散开,黎非又叫了他好几声,再无回音,她只觉不可思议。   他居然走这么快!外面的震云子怎么办?什么叫死不了?谁来保他们死不了?!他以为他们跟他一样是千年老妖怪么!震云子在他眼里是个杂碎,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是金甲巨神一样的存在啊!   何况,如果他一睡就是好几年,她岂不是要好几年见不到他?为什么不早说?   黎非茫然四顾,空荡荡的山洞,跟她此刻空荡荡又惶恐的心一样。她想要依赖的人,又毫不犹豫地消失了,这一次要离开多久?   她怔怔在山洞里发了很久的呆,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还是出去吧,她不可能在这边躲一辈子,该来的总要来,当初她选择了了解一切真相,就该做好这样的觉悟,逃避不是办法。   日炎说的没错,她总要学会自己走,不能每次等他醒过来做那个什么都问、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靠他的蠢货。   黎非强行打点精神,御剑从甘华之境飞了出去,外面凉风习习,新月仍在中天,四下里树影幢幢,山峦跌宕,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她只觉一颗心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怎么办?震云子还在吗?他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先回去杀掉了雷修远?她想回去,可又不敢,假如震云子仍在,他一路尾随,岂不是要将雷修远陷入危险中?   她御剑乱飞了一阵,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注意力集中在五感上,四周安静异常,林中虫鸣枭啼一概不闻,她始终感觉不到任何人——他既然没跟着她,那一定是去小院找雷修远了!   黎非心中大急,当即御剑疾驰回山林小院,落在院中时,只见房门紧闭,屋内没有烛火,也不知雷修远是不是还安好,她顾不得许多,用力推开房门大叫:“修远!你在不在?”   下一刻便见雷修远穿着中衣,长发披散地坐了起来,他显然很吃惊,愕然看着她衣着整齐还佩戴石剑的模样,半天,他才低声道:“你……有事么?”   黎非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松了,又是激动,又是放心,扑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快哭了:“符纸带了没?快!穿好衣服!我们回书院!”   雷修远扶住她的胳膊,按了两下,他清冷的声音有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你冷静点,发生什么事了?”   黎非拽起他的外衣披在他肩头:“总之快点走!”   雷修远正要说话,忽觉不对,他一跃下床,将黎非挡在身后,紧紧盯着房门,房门外一道人影缓缓浮现,很快,门口出现了一位青衫男子,面容冷峻,正是许久不见的震云子。   他心中也暗暗吃惊,震云子居然罔顾书院戒律,真的选在这个时候对他们动手?看来他错估了震云子对黎非的执着。   他捏了捏黎非的手,示意立即用符纸,两人当即运转灵气触发符纸,谁知灵气运转一周,那张符纸像是失灵了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雷修远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反倒站直了身体,定定望着震云子。   他将黎非紧紧挡在身后,开口道:“震云子先生,想必你一直尾随其后,之前没有下手,怕是还顾虑着书院。你如今不顾一切想要将书院弟子带走,难道不怕各路仙家讨伐么?”   震云子淡道:“左丘既已知晓我的目的,却并未声张,自然是因为星正馆的缘故。你二人不过是半只脚踏入仙门的最低等小弟子,纵然要讨伐,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修真界以实力为尊,我成仙多年,处置两个小弟子,又有何人敢管?”   他似是并不打算与雷修远啰嗦,伸指一弹,黎非只觉身体像是忽然被一只大手捉住,眼前一花,人已在震云子身边。她心中大骇,拔腿想逃,然而全身上下像是被绳索牢牢捆住一般,半点也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地看着震云子凑过来,冰冷的眼睛盯着自己,藏在那一抹绝情断欲目光下的,是一种叫人恐惧的狂热。   “你方才去了九尾狐妖的洞府,是么?你拿了什么?他在哪里?”   黎非只觉他九幽冷泉般的声音似是问到了灵魂深处,全然不能起一丝撒谎的念头,情不自禁便要回答出来,忽地脑中又是灵光一动,她猛然合嘴,狠狠咬住了舌头,剧痛让她回过神来,险险躲过了他的言灵。   她口中漫出血来,舌头被咬破,说话也是含糊不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震云子无声长叹:“我遭遇瓶颈已有五十余年,如今功力退化,竟连你这样的小姑娘也能抵抗我的天音言灵了。”   黎非怒道:“你的瓶颈是你自己太执着!”   日炎说过,修习天音言灵须得绝情断欲,而震云子遭遇瓶颈,急于寻求妖物炼制法宝的心反而令他身陷囹圄,更加寸步难行,这是他的死局。   震云子眼中精光闪烁,冷冷一笑:“是那只九尾狐妖告诉你的?果然,我早已猜到,那只狐妖一直附在你身上。他在哪里?”   黎非只觉他两只手钳住自己的肩膀,手指像铁钳一样卡在骨头上,掐得她几乎要碎了,她脸色惨白,颤声道:“我不知道什么狐妖!你没法突破瓶颈,是你自己活该!”   震云子将她提起,森然道:“身陷瓶颈,寸步难行,这等痛苦你如何能懂?仙妖原本就是互相掠夺,你既身为人,为何要庇护妖物?”   黎非只觉肩骨几乎要被他捏碎,痛得大叫起来,他又冷道:“你跟我走吧。你一天不说,我便敲碎你一寸骨头,等你全身骨头寸寸断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还说不说。”   第五十五章 双剑   他提着黎非,转身走出门,黎非痛得说话都在结巴:“你……你就算把我切成一片片,剁碎了……你也永远找不到什么狐妖!”   震云子恍若未闻,天外新月如钩,夜风阵阵,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在这里,自己追杀九尾狐妖数月,眼看便要得手,却失之交臂。而此时此刻,藏匿九尾狐妖的女孩终于还是落在自己手中。   他心中浮现无限感慨,狐妖说他身陷死局,他又何尝不知。星正馆玄门专修天音言灵与字灵魇术,两者皆为极高等的仙法,最为寻常的言语与书写化为利器,需要何等的毅力与代价?玄门中人人绝情断欲,这四字说来容易,个中滋味何人能懂?   修仙者的执着心比凡人要炽烈万倍,也正因为这等坚不可摧的执着,方能成就大道,自己初入星正馆投入玄门座下,师尊就曾赞他心似烈火,必成大道。直到他遭遇瓶颈,这可撼天地的执着心反倒成了一座牢笼,愈求进,愈不得。   事到如今,唯有靠这只九尾狐妖打破死局。   他捂住黎非大叫大嚷的嘴,忽地想起屋内还有个雷修远,他心神激荡之下,竟忘了要先将这孩子杀了灭口。   震云子转过身,便见雷修远静静看着自己,他的身体为仙法束缚,丝毫也动弹不得,原本以为这小男孩遭遇巨变必然会哭闹诅咒不休,可这孩子神态冷静,稳若磐石,若非遭遇瓶颈,自己平日里也是惜才的长辈,否则不会起要将雷修远带入星正馆的念头,杀他十分可惜,然而命运弄人。   雷修远忽然开口道:“震云子先生,你不顾一切掳走杀害书院弟子,就没有想过,万一狐妖炼制法宝也不能突破瓶颈么?”   震云子微微冷笑:“你一个小小孩子,也想用言语动摇我的心神?胆识虽好,然而无用。”   “我所言是否属实,你自己清楚。”   震云子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摇头,淡道:“可惜了,你。原本想要收你为徒,将来你必有大成就……昔日我若收你为徒,你进了玄门,便会明白今日之我,既是明日之你。你体会不到不进则退的残酷,我已无路可退,你与鲁山华在九泉之下莫要怪我。”   他忽然提到鲁大哥的名讳,雷修远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震云子长叹一声,面上甚有惋惜的神情,毫无预警地,他袖中忽然射出无数冰刃,它们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眼看便要让雷修远横尸当场,谁知那些冰刃竟穿透他身体的残影,尽数钉在了墙上。   震云子微微一怔,便见雷修远纤瘦的身形轻轻一闪,脚下一寒,无数道巨大的金光自地底扎出,震云子终于有些吃惊,化作一道狂风避开他的太阿术,冷不防头顶又有金光乱窜,他再度避开,衣服到底还是被金光扎破,半截袖子落在了地上。   雷修远正要上前,忽听身后一个低沉而陌生的男声响起:“不要动。”   雷修远大吃一惊,只觉一阵冰冷的风自身后呼啸而起,他披散的长发被吹得翻卷乱飞,两道冰冷的蓝光自身后闪电般忽然袭向震云子,快得看都看不清,震云子亦是骤然变色,眼见那两道寒光自己无法躲过,他竟把黎非提起挡在身前。   两道寒光似是有灵性一般,骤然绕过黎非的身体,当空一旋,削向震云子的手臂,这般迅极而冷冽的动作绝非人力所能为,震云子心中一沉,知是遇到了厉害的,急忙将黎非丢开,化作一股狂风呼啸而去。   那两道寒光比他快了数倍,疾追而上,绕着那团狂风急点数下,只听震云子痛呼一声,斑斑点点的鲜血自半空滴落,那股狂风不顾一切地逃窜,终究还是逃远了。   这一番变故不光是黎非,连雷修远都看得有些瞠目结舌,两个孩子愣愣地看着那两道寒光疾飞而归,凝在半空,竟是一对光华璀璨的双剑,双剑在他二人面前悬浮竖起,剑尖微点,像是打招呼般,紧跟着双剑立即化作青烟消失在二人面前。   黎非呆了很久,僵硬地转头望向雷修远,他脸色苍白如纸,也是满脸茫然震骇。她喃喃开口道:“修远……刚才那是……”   话未说完,只听“噗通”一声,雷修远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全身蜷缩起来,剧烈地发抖。   黎非大吃一惊,顾不得双肩剧痛,扑过去扶起他,却见他脸色惨白,面上满是痛楚之色,豆大的汗珠一粒粒从身上钻出,不一会儿薄软的中衣都湿透了。   她吓得声音都变了:“你哪里伤到了?!”   方才震云子的无数道冰刃,那么狭小的地方,那么快的速度,他居然能躲开,现在想来简直是个奇迹,莫非还是伤到了?她匆匆检查一番,雷修远身上并没有伤口,可他分明痛苦至极,五指在地上狠狠抓着,指甲都崩裂了,他目光昏乱,忽然颤声道:“没事!没……”   一语未了,他晕死过去。   黎非想把他抱回房内,奈何她左臂痛得连举也举不起,想必不是骨头碎裂便是脱臼了,右臂也用不上力气,挣扎了半天才把他弄到石剑上,运转灵气,石剑轻轻抬着他送进屋内床上。   冰冷暗淡的月光撒在窗棂上,这一夜还未过去,却已发生如此多的变故。   黎非靠在墙上,双肩架了治疗网,疼痛稍减,她先看了看雷修远的情况,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很可能是受了什么严重内伤,不然不会突然晕过去,她也给他罩了一道治疗网,又灌输了几道木行灵气去他体内,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怔怔望着他苍白的脸出神,方才那对双剑神出鬼没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中。   日炎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莫非他早已察觉这对双剑的存在?怪不得他叫自己只管回来,不会死,还说震云子今日要丢半条命在这里,这对双剑竟能将震云子伤到。   这双剑究竟是什么?和黑纱女一样神兵利器生出的器灵么?谁的器灵?一直藏在暗处护卫他们吗?   姑且不去想那对来去如风双剑的事,最可恶的是离开书院时,胡嘉平给他们的符纸居然一点用都没有,这先生到底靠不靠谱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她将藏在胸口的符纸取出,为免掉落,她还特地做了个小袋子装着,谁知打开布袋,却见里面的符纸居然都成了黑灰!怪不得怎么运转灵气都没法回书院,在他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符纸居然被烧烂了?外面的布袋怎么没事?   床上的雷修远忽地轻哼一声,缓缓睁开眼,他脸上汗水纵横,定定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黎非凑过去急道:“你没事吧?哪里还疼吗?”   他摇头,可他脸上仍有痛楚之色,嘴唇都是苍白的,喘了许久,才低声问她:“你呢?”   黎非叹道:“我没事,你先关心下自己,震云子伤到你了吗?可我找不到伤口,是内伤?你刚才怎么突然能动了?怎么又突然晕过去?”差点吓掉半条命,她一时忍不住问了一大串。   雷修远面上浮现一层疑惑茫然的神情,半晌,轻道:“我……不知道。”   看样子他也是一个冲动,全然搞不清前因后果。   黎非轻道:“是不是突然将炉鼎用到了极致?师父说过,在九死一生的时候,人往往会爆发意想不到的潜力,但过后身体会承受不住负担遭受重创。你好好躺着别动,明天要是还不舒服,我带你回书院找左丘先生。”   说到这里,她想起方才的险象,又出了一身冷汗:“震云子只是要带走我罢了,未必杀我。倒是你!你不要命了!居然和他动手!”   要不是双剑突然出来,他这会儿肯定早死了。   雷修远疲惫地闭上眼,良久方道:“好了,我没事了。”   黎非叹了一口气:“还好没事……对了,你看这符纸。”   她把布袋里的黑灰倒出来,雷修远用手摸了摸,苦笑:“是震云子,他修习字灵魇术,画了咒文的符纸他轻易可以摧毁。天音言灵与字灵魇术是星正馆玄门绝学,若非如此霸道,也不至于修习方法如此严苛。”   他喘了几声,呼吸渐渐趋于平缓,终于恢复平日里的精神,思索片刻,忽然又道:“那对双剑出来时,曾让我不要动,会说话一定是器灵了,一路暗中跟随,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必是有人命他这样做,措手不及才能叫杀手锏。我猜,即便不是左丘先生的器灵,必然也是书院创立者之一的器灵。”   说到这里,他再度陷入沉思。   双剑器灵一直跟随其后,不知有没有将震云子的话听在耳内,以震云子的谨慎,想必天音言灵一定是时刻护身的,他想要独吞九尾妖狐,自然不会将黎非的事情泄露出去。不过凡事总有万一,九尾狐妖可能在黎非体内藏匿的事假若传出去,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今天有震云子为狐妖如癫如狂,明天也会有别的仙人为之穷追不舍……这孩子前途或许相当多舛。   正思忖时,忽见黎非凑过来,小心翼翼看着他,绞尽脑汁不知想什么,隔了半天,才小声道:“那个,修远啊……震云子说的那个狐妖……嗯,就是……狐妖吧……”   雷修远忽觉一阵好笑,直接打断她的结巴:“不用说,我也不想问,懒得听你拙劣的借口。”   黎非不由默然无语,日炎确实是她最难启齿的事情之一,而方才发生的一切,她也真的想不出任何完美借口,其实雷修远那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这些?   她替他掖好被角,笑了笑:“算了,你睡吧。震云子受了伤,又有器灵在,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起身要走,雷修远忽然低声道:“我胸口疼。”   ……他的意思是让她别走么?黎非又默然无语地坐回椅子上,他就不能简洁明了地说一声别走吗?   “还有哪儿疼?”黎非盯着他的脸,问。   他想了想,自己也觉好笑似的,索性用被子蒙住头,缩下去:“全身都疼。”   第五十六章 英王府   全身都疼的雷修远在第二天又恢复了活蹦乱跳,倒是黎非一夜没睡好,一整个白天都在打呵欠。   震云子再也没来过,昨晚他被双剑所伤,地上留下大滩的血迹,也被雷修远用水冲干净了。黎非一面打呵欠一面剥毛豆,喃喃道:“你说,那对双剑是不是还藏在暗处?”   雷修远也在旁边剥毛豆剥得飞快:“想必直到回书院,双剑器灵一定都在暗中护卫。我们这些书院弟子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对书院声誉亦有影响,左丘先生行事向来谨慎细致,应该不用担心了。”   昨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今天一早他们就在这边悠哉悠哉剥毛豆好像有点怪怪的……不过还能干嘛呢?回书院么?回去感觉好没出息的样子,都完成修行了还得靠着书院庇护。而这会儿忙着修行努力也没什么用,该学的都学了,该努力的也努力过了,剩下的只能等进门派后才能学到。   思前想后,两个人只有继续剥毛豆。   “以后要是进了门派,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黎非叹了口气,起码现在遇到危险还能回书院,左丘先生也会刻意安排人来护卫,下次再遇到震云子,那可再没昨晚的好事。   何况日炎拿回妖气陷入了沉睡,不知这次是睡数月还是数年,她可真的是要一个人面对各种焦头烂额了。   “修远,真的和我一起去无月廷吗?”她问,有雷修远陪在身边,她总觉得安心点。   雷修远“嗯”了一声:“反正我不去星正馆与揽天派。”   黎非哈哈大笑,他不想去揽天派的心情她能理解,揽天派的罗成济先生太热情了,这一年就冲着雷修远一个人走人情路线,老是照顾他,妄图打动这位金属单一灵根的孩子为揽天派效力。结果前几天听说雷修远想去无月廷,他都快哭了,要不是被胡嘉平拽走,指不定他真能做出当场把雷修远抢回揽天派的事。   在书院的修行结束,弟子们都要开始考虑将来所要加入的门派了,大多数弟子对仙家门派的所知也仅限那些名门,譬如无月廷星正馆,具体新弟子是怎么选拔,谁也没个头绪。黎非自己是决定了要去无月廷,不过人家要不要她还是个问题,当初东阳真人说,她如果在书院表现出类拔萃,他可以将她收入无月廷,回想一下,自己在书院,应该还算“出类拔萃”吧?   “要是无月廷不收我呢?你去哪儿?”黎非小声问。   雷修远没抬头,灵巧地剥着毛豆,一面道:“你希望我去哪儿?”   呃,她希望?她当然希望朋友们可以都在一起,但显然这不可能。他们的四人组,还有叶烨他们,很快就要分开了。纪桐周不用说,肯定是去星正馆的,叶烨说过想去地藏门,地藏门精于隐蔽迷惑,好像挺对他胃口的。至于百里姐妹,很早之前歌林似乎说过要一起去火莲观,不过现在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了。   雷修远资质优异,不管去哪里估计都不成问题,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希望”而去束缚他什么。   “是你希望去哪儿才对。”黎非笑了笑,“你就没有看中的门派吗?”   雷修远淡道:“有啊。”   “哪个?”   “你猜。”   猜你个大头鬼!黎非白了他一眼,不想说就直说呗!   “以后要和大家分开了。”她忽然有些感慨,“不知道还有没有一起修行的机会。”   这一年让她获益匪浅,一切都是从离开青丘的那个夜晚开始,她遇到了许多人,她的人生也从这里开始截然不同。如今她又回到这里,虎口崖依然陡峭险绝,小院也依旧温馨简陋,可一切与一年前都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棒槌,也不会再顺着麻绳攀爬虎口崖,如今她是即将成为正式仙家门派弟子的姜黎非,师父飘渺的行踪,也终于要为她捉住一些些。   八月初十,越国王都端涂一片晴好。   辰时刚过,街上已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这个有星正馆仙人坐镇的强国王都繁华程度超乎想象,商铺鳞次栉比,正中的王都大道极宽敞,街边房屋色彩鲜明艳丽,风格大气,多为三层以上的高楼,一眼望去,立时便能让人体会越国的强盛与繁华。   虽说黎非以往跟师父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端涂的气派还是很少见,她一下就能理解为什么纪桐周老是那么盛气凌人骄横霸气的模样了,身为越国英王爷,又是天纵奇才,他不骄傲才有鬼。   英王府坐落在端涂东南,围墙高且厚,只有修行之人方能看出那罩在王府周围一条条极细的光之线,那是灵气网。有玄山子坐镇后方,纪桐周又是下一个可能成仙的皇族人,皇宫与王府必然戒备极其森严,架了灵气网,连一只寻常飞鸟都莫想飞过王府上空。   王府大门紧闭,只有偏门开了一半,侍卫们甲胄明亮,目不转睛地守在门前。   华贵的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侍卫们立即毕恭毕敬地迎上来将车门打开,一面道:“两位贵客请进,王爷早已恭候多时。”说罢,诸侍卫打开半掩的偏门,小心翼翼地将二人请进王府。   这么恭敬谨慎,跟华光郡那群仗势欺人的东西完全两样。   估计是因为这次纪桐周派了马车专门守在驿站的缘故,当日诸人都已商定,八月初十在越国王都端涂相聚,纪桐周会在当日将马车派往端涂驿站等候。黎非跟雷修远刚到端涂驿站,就被接上马车送来英王府了。   两个清秀小厮引着二人走了一段,又穿过一道门,对面迎来两个大约二十岁出头的美貌婢女,一左一右给他们行礼,声若莺呖:“恭迎贵客,请随奴婢们来。”   黎非何曾见过这种排场,这英王府好大!里面还有这么多小厮婢女,现在想想,纪桐周在书院里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可算简朴至极了。身边的雷修远很淡定,也对,他以前也算个贵族,反正都见识过,自然不为所动,就她一个人在这边暗暗讶异。   继续往里走,但见王府内绿树盈盈,层楼叠嶂,说不出的气派,再穿一道门,又换了两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婢女给他们领路,没走一段,便见对面有个华服少年快步而来,雍容玉立,不是纪桐周是哪个?   “你们可算来了!”纪桐周满面笑容,说罢挥了挥手,那两个小婢女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直等两个婢女走得再也看不见,纪桐周突然当胸一拳就朝雷修远身上砸来,两人噼里啪啦有来有往打了半天,纪桐周突然又收拳退开,怒道:“又是平手!这衣服太碍事,待会儿跟我去里面练练仙法!”   雷修远掸掸身上的灰,淡道:“书院弟子禁止仙法玄术私斗。”   “那就再比拳剑之法!”   “千里迢迢跑这里来累死了,不想打。”   “不行,必须打!”   黎非对这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两个人反正从来没和睦相处过,以前在书院修行,墨言凡的拳剑课这两人从开始打到结束,仙法修行更是乱打一通,每次都被胡嘉平骂。   对这位骄傲的小王爷来说,雷修远与其说是朋友,倒不如说是个想尽力压倒他的对手,毕竟书院里能跟他相抗的人,也就一个雷修远了。   他俩在那边吵吵嚷嚷,她一个人四处看王府风景,忽然感慨道:“纪桐周,你这个王爷当得真气派。”   纪桐周得意一笑:“你总算见识王爷的气派了吧?走吧,带你们进去。”   他在前引路,沿着光滑的石子小路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座十分华美的庭院,此刻庭院前,又是两个眉目如画的年约十四五的美貌婢女给三人行礼,莺声呖呖,姿态婉妙,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黎非被这奢靡香艳的人间富贵景象晃得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也太幸福了,他还修什么仙啊,当王爷不是比修仙舒服多了?   进了屋子,富丽堂皇自不必说,纪桐周进内室没一会儿,居然又换了套衣服出来,依旧华贵雍容,他挥手把婢女们都遣走,黎非才开始惊叹:“你一天是不是要换几百次衣服?”   这出来一套,见客又是一套,该不会吃饭还要换一套吧?   纪桐周歪在椅子上喝茶,半点方才的王爷仪态都没了,一面道:“皇族礼仪如此,哪有书院那么随便。叶烨他们还没到吗?我以为你们会一起。”   “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   黎非坐不住,推开窗看外面的景色,后面纪桐周跟雷修远又开始争起来了,不知吵什么,吵着吵着就变成喝酒的问题了,这个说如今酒量大如牛,那个说你分明喝两杯就睡。   她懒得搭理,因见窗帘上的刺绣十分精致,连挂窗帘的钩子都是玉做的,她忍不住把玩了半天,这一趟来王府,她可真是开了眼界。   后面的争执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纪桐周口干舌燥地喝口茶,见黎非左右打量,显然十分新奇。他又得意,又觉得好笑,果然还是小叫花,连个窗帘钩都要看半天。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紫玉做的蟋蟀,走过去递给她:“玩这个吧,窗帘钩有什么好看的。”   黎非见这只蟋蟀跟真蟋蟀一般大小,难得的是紫玉雕得居然跟真的一模一样,十分细致,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摸上去竟隐隐生出一股清凉之意,盛夏季节握在手中实在舒服极了。   “这个好!”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跟真的一样!”   纪桐周见她满脸喜爱之色,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蟋蟀,他从没见过这么柔顺的姜黎非,当即心中一喜,得意洋洋地开口:“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第五十七章 龙名座   黎非将紫玉蟋蟀摩挲一番,最后却还到他手上。   纪桐周有些讶异:“送你了,不要么?”   黎非笑道:“所谓礼尚往来,我可没这么值钱的东西还给你,多谢你的心意啦。”   纪桐周更奇怪:“我的东西,我爱送谁就送谁,什么时候管你要回礼了?”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任性起来一塌糊涂,大方起来也是一塌糊涂,怪不得他以前身边连个真心朋友都没有,全是狗腿子,不了解他的人肯定以为他是存心炫耀。   黎非想了想,终于还是把紫玉蟋蟀拿回在手里把玩,一面道:“那就先借我玩两天,给我是糟蹋,指不定就磕坏了,多可惜。”   纪桐周见一只紫玉蟋蟀就让她爱不释手,更觉好笑,小叫花就是见识少,他兴致勃勃地开口:“你等着,我给你拿更有意思的来。”   他回室一顿折腾,藏箱底的幼年玩的东西都给他翻出来了。他自小就是被捧在掌心呵护大的,多少稀奇东西皇帝宁可自己不要也会给他送一份过来,从小到大堆了不知多少箱,他向来是玩几天就叫人收起的,谁知姜黎非对这个也赞叹,对那个也惊奇,连他都开始觉得好玩了。   没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最精巧的是一件青铜做的小黄鹂,只有拇指大小,栩栩如生地立在白玉鸟架上,面前放着个小水盆,每个时辰它便会自己低头做出饮水的样子来,饮完还会滴里里地叫,声音清脆悦耳。   黎非捏着这只青铜黄鹂颠来倒去看了老半天,怎么也不相信它不是仙法加持的,纪桐周正要给她解释内里精密的诸般构造,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个人在外面低低叫了声:“王爷。”   纪桐周打开门,却见王府三管家躬身在在门口,见着他,三管家立即行礼跪下:“启禀王爷,在驿站等候贵客的众小厮方才送来一封信,说是几个修仙门派弟子给的,他们不敢怠慢,立即送来了,请王爷过目。”   信?难不成是叶烨他们?纪桐周心中疑惑,接过雪白的信封,正要拆开,却听黎非急道:“等下拆!”   纪桐周微微一惊:“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雷修远一把抢过信封,放出灵气仔细检查了一遍,发觉信纸上没有灵气残留的痕迹,这才再递回给他,黎非皱眉道:“你这个王爷做得太大意了吧?外来书信不检查吗?万一被人在信纸上下了魇术怎么办?”   纪桐周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前面早有人检查过,确认无误才会送来的。”   黎非咳了一声,果然王府戒备森严,但万一是震云子死心不改下了字灵魇术怎么办?他们又不好跟他说震云子的事,纪桐周以后肯定是去星正馆,告诉他这些事,不过白白拉他下水,倒是连累他了。   纪桐周匆匆将信看了一遍,面上忽然浮现一层惊怒神色,怒道:“岂有此理!居然在我越国境内如此嚣张!你速速传信星正馆素泉先生!请他立即来一趟!”   三管家立即答应着飞快走了。   黎非将信纸接过来,仔细一看,信内容倒没什么,不过问候一声,又提及将王爷几位贵客暂且请走,耽误几日云云,要命的是落款——龙名座五丈山长老宗权座下弟子。   龙名座,正是灭了高卢的吴钩国背后所仰仗的仙家门派,如今这门派中势力如日中天的五丈山长老宗权就是吴钩皇族人。不用想都知道,这封信虽然看似措辞优雅谦卑,实则是挑衅,叶烨他们肯定是遇到危险了!   “我们先去驿站看看!”   黎非拔腿就往外跑,纪桐周哪里肯落后,奈何自己一身华服长袍,走个路都累,等换好轻便衣服出来,黎非二人都已经到驿站了。   驿站外站了两个身着道袍的修仙弟子,正是龙名座的人,而王府守在驿站门口的马车此刻车门大开,几个王府小厮无助又惶恐地缩在一旁,看着另外几个龙名座弟子将马车里里外外搜个遍。   黎非有些意外,这些龙名座的人也太嚣张了,这里可是越国境内,光天化日之下围堵驿站,搜查王府马车,不怕与越国结下仇怨么?更何况越国背后有星正馆玄山子坐镇,龙名座虽然也是大派,却如何能与星正馆相提并论?   雷修远沉吟片刻,忽然上前行礼,开口道:“我等是雏凤书院弟子,此处车马是我们朋友的,请问诸位意欲何为?”   众人听说是书院弟子,便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没一会儿,有个为首的龙名座弟子还礼,谈吐居然甚是文雅谦和:“原来是仙家小友,你二人有所不知,我等此番奉了五丈山长老宗权手谕,搜寻吴钩逃犯。一路从吴钩追赶至越国端涂,得知越国英王爷与吴钩逃犯相识,只怕这群逃犯穷凶极恶,惊了王爷玉驾,故而在此盘查。听闻英王爷也是仙道中人,必然雅达宽宏,不会为难我等执行长老谕令。”   黎非心中暗暗吃惊,听他们的说法,似乎叶烨他们回到高卢就一直被龙名座的弟子追杀?!龙名座的人不知道叶烨他们也是书院弟子吗?居然这样直接挑衅?   雷修远道:“诸位追杀的逃犯,想来我们也认识的,与我二人同为书院弟子。新弟子选拔在即,贵派诸位追杀书院弟子,只怕不太好吧?”   那龙名座弟子笑道:“小友说笑了,逃犯怎会是书院弟子,此事我等从未听闻,莫要玷污了书院名声。”   他们绝对是故意假作不知!黎非正要说话,忽听后面大片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纪桐周阴沉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将驿站围住,可疑人等一律不许出入!等素泉先生来了之后,再好好盘问究竟所为何事!”   众人回头,便见后面呼啦啦涌上一群重甲持刀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纪桐周远远站在外面,一言不发,看也不看那些龙名座的弟子。   龙名座数名弟子对望一眼,为首那人上前笑道:“这位一定就是越国英王爷了,鄙人龙名座五丈山宗权长老座下弟子,我等绝无意冒犯……”   话未说完,纪桐周身边的管家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还请诸位仙门官人静候片刻,星正馆素泉先生来后,一切自然能说个清楚。”   这位小王爷怒火滔天,竟高傲得一句话也不屑与他们说,只让管家传话。   龙名座的弟子听见“素泉先生”几个字,不由微微变色,这位素泉先生是星正馆玄门长老玄山子座下第一得力弟子,听闻马上便要突破境界成就仙人,在人才济济的星正馆也是极受看重的弟子之一,实在不好得罪。   一时间场面竟僵在这里了,黎非越想越觉得整件事不对劲,怔了半天,低声道:“歌林他们不知道在哪里了……是不是……”   一旁的纪桐周听见她的话,脸色更加阴沉,雷修远见他俩都是一付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由摇头:“他们自然是还未落入龙名座五丈山弟子的手中,否则何必还要围堵驿站搜查马车?”   纪桐周森然道:“连叶烨他们与我是友人的事情都知道,还敢说不知道他们是书院弟子!真是满嘴胡言!”   这正是此事怪异之处,龙名座的人就算不顾忌书院,也总要顾忌越国背后星正馆的势力,此番挑衅,却又言语谦和,细细想来,竟好似故意滋事,其中大有深意。   本以为那位厉害的素泉先生很快会来,谁知一等竟等了一个多时辰,半个人影也没见,那几个龙名座的弟子面上渐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没过一会儿,街角急急奔来一个人,却是王府另一位管家,他附在纪桐周耳边轻语数句,他脸色又变了,当即道:“你们继续守在此处。”   说罢他转身就要回去,冷不防后面龙名座的弟子道:“英王爷,不知素泉先生能否拨冗相见?我等早已恭候多时。”   纪桐周还是不说话,身边的管家急道:“还请诸位再等片刻,莫要心急!”   龙名座弟子笑道:“抱歉,我等亦有要务在身,只怕等不得了。英王爷,你这是要回府邸么?可否让我等同去?吴钩逃犯只怕会潜入府内,我等岂能让逃犯打扰王府清净?”   管家登时大怒:“虽然仙家并不重凡间身份,然而王爷毕竟是王爷!你们是否太过无礼!”   那几个龙名座弟子不等他说完,个个腾云而起,眨眼便远远飞在了前面,周围密密麻麻的侍卫们又怎能拦住腾云驾雾的修行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飞远,看方向竟像是往王府飞去。   纪桐周怒不可遏,当即御剑追在后面,他周身火光闪烁,压抑不住恨不能马上出手,可,无论如何,此处是越国王都,身为越国英王爷,绝不可自失身份在这里方寸大乱,他周身的火光又渐渐收敛了下去。   黎非二人自后追上,纪桐周低声道:“叶烨他们来了,所幸没受伤。”   第五十八章 暗涌   赶回英王府时,果然见门口挤了许多人,小厮与侍卫们神情戒备地守在大门前,他们身后是叶烨和百里唱月,对面五六个龙名座的弟子,团团将一个女孩子围住,仔细一看,正是百里歌林。   黎非难抑激动,冲上前急急叫了一声:“歌林!”   百里歌林回过头,正要说话,立即有个龙名座的弟子按住了她的肩膀,道:“你最好别动,也别说话,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百里歌林大怒,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纪桐周脸色铁青,跳下石剑,终于开口道:“这位乃是本王的贵客,还请放开她。”   龙名座的弟子道:“英王爷,这几位是我等搜寻数年的高卢逃犯,王爷不至于窝藏要犯吧?”   纪桐周皱眉:“本王不管他们是哪国哪派的逃犯,这里是越国,他们是书院弟子,龙名座在越国境内无缘无故抓本王贵客,是什么意思?”   那弟子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我等追捕要犯,王爷身为书院弟子,更应协助,为何反倒要为难我等?”   纪桐周再也无法忍耐,怒道:“龙名座这是在挑衅我越国吗?!这是英王府门前!你等身怀利器,挟持王府贵客!当真欺星正馆无人?!”   那几个弟子依然含笑,神态轻松:“我等等候素泉先生早已多时,不知他何时能到?对了,听说玄山子前辈伤势至今未愈,宗权长老亦担心不已,不知玄山子前辈现今状况如何?素泉先生莫不是侍奉师尊,一时赶不来吧?”   此言一出,纪桐周心中就像平地打了个惊雷一样,脑子里嗡嗡乱响。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玄山子重伤始终未能痊愈的事还是没能瞒住!这位坐镇越国后方的仙人一旦式微,周边无数有仙家支撑的强国立时便要蠢蠢欲动!越国只怕迟早要重蹈高卢的覆辙。   怪不得这些龙名座的弟子今日来势汹汹,言语间颇多挑衅,所谓抓捕要犯不过是个借口,更重要应当是来试探深浅,看星正馆的反应!而素泉先生并不像往常那样一请即到,已足够他们确认许多东西了。   纪桐周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想傲然回击点什么,可此时此刻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玄山子的重伤一直是越国皇族心中的隐患,五年前这位玄门长老为凶兽混沌所伤,伤重濒死,从此后一落千丈,原本说好等纪桐周十一岁便将他收入星正馆的事也只能搁下了,若非如此,天赋过人的小王爷又怎会浪费一年时间在书院?   玄山子伤重的消息始终为星正馆与越国皇族封锁,皇兄日夜为此事忧心,可他又能做什么?他才十三岁,无论怎样天纵奇才,拼死修行,也无法立即变成仙人庇护越国后方,眼下挑衅已经临门,他还能做什么?素泉先生若始终不来,他能让侍卫们继续包围这些修仙弟子吗?简直是个笑话,凡人对上修行者是怎样结果,白痴都知道。他自己上阵对付正式的仙家门派弟子吗?更是个笑话,他们这些书院弟子加起来只怕也斗不过人家一个。   他实在是什么都做不了。   被侍卫们护在后面的叶烨终于开口了,他上前一步,淡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桐周兄,是我连累了你。你们把歌林放了,我是高卢三皇子,把我带走吧。”   他越过挡在身前的诸多侍卫,款款走到龙名座数名弟子面前,厉声道:“放了她!”   他朝百里歌林悄悄使了个眼色,让她立即进王府,只要等她进了王府,他们三人立即运转灵气触发符纸,便能即刻回到书院,也省得给纪桐周添麻烦。   谁知百里歌林像是傻了一样,只怔怔盯着自己,叶烨惊愕异常,几乎忍不住要开口提醒她,冷不防胳膊被人用力一抓,那几个龙名座弟子瞬间将他制住,他骇然发觉自己居然无法运转灵气了。   为首的龙名座弟子失笑道:“倒省了我们的力气!将他们三个一起带走!”   黎非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个个运转灵气准备出手,冷不防人群中骤然响起一个冷若玄冰却又十分娇嫩的女声:“书院弟子,不敢劳烦龙名座的诸位代为教训。”   众人吃了一惊,下一刻便见一条巨大的火龙呼啸而来,烈焰熊熊,炽热逼人,龙名座数人急忙躲开,纷纷怒道:“是何人?!包庇逃犯,莫非要与龙名座作对?!”   一团黑烟乍现在百里歌林身后,转瞬间凝成一个从头到脚都披着黑纱的女子,她将百里歌林和叶烨轻轻一提,再一抛,两人不由自主飞了出去,最后却又稳稳地落在黎非众人身边,黑纱女上前一步,挡在弟子们面前。   她冷道:“不敢,我乃无月廷广微真人所佩砺锋之器灵,现今担任雏凤书院护卫,新弟子选拔即将开始,左丘先生命我暗中沿途护卫这些弟子,不容许出任何差错。龙名座有何意见,请去书院向左丘先生说。”   她把左丘先生跟书院都搬出来,这些龙名座弟子一时也不好说什么,黑纱女又道:“今年共有十六名书院弟子,每一位弟子的详细事宜,书院都已寄往各大门派,想来龙名座应当还未收到?否则怎会做出追杀我书院弟子的行径?这件事,我会仔细向左丘先生请教。”   这话说得更重了,龙名座的几名弟子只得干笑道:“确实还未收到,想不到他们竟已是书院弟子,我等消息有误,想必是误会一场。”   黑纱女道:“此地乃越国境内英王府,诸位扰了王府清净,不知叫玄山子先生作何想?”   她刚说完,半空便有个冰冷彻骨的男声淡然道:“今日乃揽天派周先生四百岁寿辰,师尊业已赴宴,在下忙于事务,来得迟了,多谢灵者相助。”   众人还未来得及抬头,眼前一晃,一个身着皂衣的青年男子便凭空出现在面前,其面容冷峻,目光清冷,俨然是修习天音言灵才会有的姿态。纪桐周一见他眼睛便亮了,上前毕恭毕敬行礼,唤了一声:“素泉先生,扰了您的清修,过意不去。”   素泉先生微微颔首,回眸看了一圈,龙名座数人与他冰冷彻骨的目光一对上,情不自禁便后退数步,急忙行礼:“龙名座五丈山宗权长老座下弟子,拜见素泉先生。”   素泉先生淡道:“师尊伤势幸得终南君相助,近日已是大愈,多劳诸位挂念,改日师尊定会登门亲自拜谢宗权长老的一片心意。诸位若无事,这便请吧。”   诸弟子此时再也不见方才的气势,当即讪讪离去,刚刚腾云而起,忽听素泉先生朗声道:“摔!”   这几个刚刚腾云而起的龙名座弟子竟全然不能抵抗,不约而同自云上狠狠摔下来,个个摔得滚了好几圈。   素泉先生冷道:“在我星正馆门人前放肆,替宗权长老教训你们一次。走吧!”   那几人如何敢回头,当即再度腾云而起,眨眼便飞得没影了。   这一场风波终于消弭于无形,黑纱女向素泉先生拱手行礼,转瞬又化为黑烟消失在众人面前。纪桐周上前恭敬道:“素泉先生,请入内一叙,容桐周奉上清茶聊表歉意。”   素泉先生面上浮现一丝笑意:“英王爷,你如今进益许多,师尊见了必定欢喜。马上便要新弟子选拔,王爷倘若为师尊收入门下,你与在下便是同门师兄弟了。”   纪桐周喜不自禁,方才提起的一颗心,此刻终于是稳稳落了回去。   他轻声道:“不知玄山子前辈的伤势……”   素泉先生淡道:“如今已是大好,不日便可恢复当年修为,王爷尽可安心。”   纪桐周狂喜难抑,尽管竭力想要掩饰脸上的喜悦之色,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如何能掩饰得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素泉先生又道:“在下事务缠身,今日便不叨扰了,新弟子选拔尽可再见。”   他说走就走,当即御剑疾驰而去。   纪桐周此时激动异常,恨不得狠狠叫几声或者跳几下才好,转头见自己的朋友们都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他几乎是飞扑过去,傻笑得像个三岁小孩,这时哪里还管什么王爷仪态,连声道:“进去进去!今晚不醉不归!”   叶烨他们这次还专门从高卢带了当地酿的美酒,圆桌摆在庭院中,皓月当空,清风拂面,桌上诸般山珍海味几乎晃花人眼,婢女小厮们早已被纪桐周遣得远远地,几个小孩在桌子边个个喝得七倒八歪,全没形状。   百里歌林还是一两杯的量,这会儿喝多了,一个人靠在栏杆上看月亮,不知想什么心事。   纪桐周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杯接一杯灌下去,还拉着身边的雷修远开始聊天,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次,这两个人居然也能聊得起来。黎非听了一会儿,无非是纪桐周在说醉话,雷修远不过偶尔搭个腔,小王爷喝高了,脑子糊涂,一点都不生气,还笑眯眯地。   她听得无聊,索性和唱月叶烨二人说起这些天的遭遇,原来龙名座五丈山长老宗权近日似是炼制了极厉害的法宝,在派中威名大震,所以吴钩近来更是嚣张,对周边各国虎视眈眈,甚至觊觎到越国头上了,此次派了弟子追赶要犯是假,试探玄山子虚实是真,若非素泉将他们震慑走,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黎非叹道:“还好,这次大家都没事。我与修远此趟回青丘,遇到了震云子。”   两人都是大惊,叶烨急道:“他竟真的出手了?你二人是如何逃离的?”   黎非将当日的情景匆匆讲了一遍,只是瞒去日炎之事,说到那忽然出现的双剑器灵,叶烨感慨道:“那是双剑司命,为司命所伤,伤口无法痊愈,这是书院创立者之一桑华君的神兵。我听说桑华君已得道数千年,近年来几近避世,想必是左丘先生向他借的双剑司命。难为左丘先生为我们考虑得这么周到,竟派人沿途暗中护卫,此番恩情,毕生难忘。”   黎非默然点头,这位老仙人思虑细致,胸怀广阔,实在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在他的庇护下,他们这些羽翼还未丰满的小弟子才能一次次躲过狂风暴雨。   她喝了一口酒,心中忽然一热,低声道:“以后就靠我们自己了,谁也不能输!”   那天晚上他们这几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连雷修远都醉倒了,没人有力气回房,个个七倒八歪地横在院子里呼呼大睡。   黎非睡到一半只觉不远处似有啜泣之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百里歌林伏在叶烨身边默默垂泪,叶烨早已熟睡,全然不觉。黎非茫然起身,四处看看,其他人都睡得正香,她下意识地唤了声:“歌林?”   歌林像是没有听见,也或许听见了,但并不想回答。   黎非醉得厉害,半梦半醒间又躺回去继续睡了。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吧?   第五十九章 新弟子选拔 一   八月十九,细雨。   原本架在书院周围的灵气网今日已尽数撤去,空中各路仙人往来不绝,隔着好远都能听见西面大演武场上的人声鼎沸,这是一年一度的书院的盛会,只有各大仙家选拔新弟子这一天书院才会如此热闹。   辰时还未到,弟子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住了一年的弟子房,眼睁睁看着蜥蜴女妖们关门锁院,这里将被仔细地打扫一番,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弟子。   十六名弟子聚集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没有人说话,个个缄默地聆听着从西面岛屿传来的诸般热闹。十五日的假让孩子们暂时忘却了离别的伤感,而此时此刻,愈是热闹,孩子们心中反倒愈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离别的后劲直到现在才渐渐显露峥嵘。   胡嘉平今天又穿上了冕服,笑眯眯地站在岛屿边缘眺望,书院五位先生只留了他一个人下来,其余四人都回到自己门派继续修行了。   “怎么一个个都跟闷葫芦似的?”他回头,望着沉默不语的弟子们,“趁现在多笑笑多看看,下次再来书院,可就是当先生了。”   一席话反倒把孩子们说得更加伤感起来,好几个女弟子甚至眼眶都红了。   胡嘉平不由失笑:“难过什么?应该开心才是,看看,对面那么多厉害的仙人,名门大派,都是为你们而来。以后成为正式的仙家门派弟子,更有趣的事情多着呢!下次来这边当了先生,再把自己在这里修行的趣事告诉他们,不是很好么?”   濛濛细雨打湿了孩子们的头发,每个人都在看着西面岛屿,那里众多仙家门派,总有一个会是他们的归宿。   “歌林,你想好要去哪个门派了吗?”黎非小声问,叶烨决定要去地藏门,不知她们姐妹俩会不会一起。   百里歌林松了松弟子服的腰带,淡道:“还不知道呢,看看吧。唉,这几天在王府吃得太好,腰带紧了。富贵日子果然害人不浅。”   说得黎非哭笑不得,忽然平日里几个跟百里歌林关系甚好的男孩子一齐过来了,神情都挺严肃地,当头那个姓赵的开口道:“歌林,我打算去揽天派,你跟不跟我去?”   另几个男孩也纷纷说出自己想去的门派,问她愿不愿意一起,百里歌林愣了半天,却没回答,只是望着他们几个甜甜地笑,笑得几个男孩子再也不争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那个姓赵的男孩被推出来,支吾道:“歌、歌林……你到底喜欢哪个?愿意跟谁去一个门派?都最后一天了,你好歹定下来啊。”   几个小男孩大概回家这几天终于从歌林的迷魂阵里想通了,此刻一一跟她摊牌,拒绝再玩小孩子的过家家。   百里歌林笑吟吟地柔声道:“谁对我最好我就跟谁去一个门派,你们说是谁?”   小男孩们又互看一眼,这次却没像以前一样被她糊弄过去,姓赵的男孩皱眉道:“你跟人人都好,根本不是真心的!你心里谁都不喜欢才会说出这种话!你是个坏姑娘!”   百里歌林神色淡漠下来,过了一会儿,冷道:“是啊,我是坏姑娘,你们爱走不走,又不是我逼着你们跟我好,真好笑。”   小男孩们都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一时忍不住围着她开始争执起来,百里歌林皱眉道:“做什么?不服气?我有求过你们吗?不高兴大可离开,谁叫你们讨好我了?”   黎非在一旁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劝架,是安慰男孩子们,歌林是真心喜欢他们;还是安慰歌林,男孩们都是喜欢她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叶烨在一旁大摇其头:“真是乱七八糟!”   他向来看不惯歌林这种德性,索性把手一甩不管她。   几个男孩争吵了一阵,最终还是个个散开了,百里歌林一个人站在岛屿边缘,耳边湿漉漉的小辫子被吹得一动一动地,她人却一动不动,黎非有些担心,凑过去低声道:“歌林……你没事吧?”   百里歌林回头淡淡一笑:“你看,就是这些人说喜欢我,最后一个个又吵着闹着离开我。”   黎非犹豫了一下:“这种……根本不是喜欢吧?”   喜欢难道不该是一对一的相互吗?   “是啊,根本不是喜欢。”百里歌林还在笑,“虽然下着雨,书院风景还是那么漂亮。你不多看看吗?以后可看不到了。”   她这样一说还真是,黎非站在她身边,两人并肩欣赏雨中的书院美景。   胡嘉平忽然扶了扶头顶被淋湿的礼冠,起身腾云而起,道:“好了,跟我走吧。”   孩子们兴奋得个个屏息静声,一一排列整齐,御剑飞向演武场,但见偌大的演武场此刻全是人,连纪桐周都有点紧张了,喃喃道:“有这么多仙家门派?”   他看了半天也没法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找到星正馆的人,只得放弃。   巨大的演武场沿着边缘一圈圈向内排满了白石桌椅,十六名弟子整齐地落在演武场正中央,眼见周围黑压压地全是人,不由个个紧张得腿肚子打颤。不知道新弟子选拔是怎么个选拔法?该不会让他们这些弟子互相打几场吧?   胡嘉平笑道:“看看,这么多人,今天都是为你们而来。”   今年弟子只有十六名,人数虽少,却个个良才美玉,各大仙家门派近些年早已不怎么收普通弟子,海陨降临,目下只需天纵奇才,有些资质绝佳的孩子,甚至只需短短数十年便可成仙,记载了十六名弟子详细事宜的簿子早已被各位长老们翻烂了,雷修远与纪桐周二人自然成为众仙家目中的抢手货,此刻弟子们一来,顿时话语声如浪似潮,个个都在找雷修远和纪桐周的身影。   之前听说有个单一土属性的女弟子,曾让各路仙家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可惜后来左丘先生又亲自为她测试灵根属性,变成了主水副土的平庸属性,叫人白白欢喜一场。   五行灵根属性自然有常见与珍稀之分,诸如水,木这种灵根属性,多得简直泛滥了,一点也不稀奇,金土这两种属性才是罕见的,一个攻击力卓绝,是最强之矛,一个铁壁铜墙,是最强之盾,有些小门派能有个主金属性灵根的仙人就要笑哭了。   无月廷与星正馆两个名门大派今年来的人最多,都有上百号,多是派内各种分支分部的长老,每个长老还会带一男一女两名弟子。   东阳真人把十六名弟子一一看个遍,却没看到当日被自己送来的小丫头,他大为诧异,回头拽住左丘先生问道:“那个小丫头呢?不是说今年有她?”   左丘先生望向黎非,微微一笑:“那个不是?”   东阳真人见她神清骨秀,面容秀美,纵然是一代厉害的仙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怎地变了这么多?!”   他还没老糊涂,才一年而已,从青丘被他送到书院的小姑娘分明皮黑如炭,七八分像个男孩子,怎么一年就变成这样了?虽说细看五官确实有些相似,俗话亦有女大十八变一说,但这孩子变得也太多了吧?   左丘先生哈哈大笑:“书院风水养人。”   说话间,十六名弟子已经散开了。新弟子选拔既不是互相比试,也不是站在那边任人挑选,门派可以选择弟子,弟子亦可选择门派,今日各大仙家诸位长老来了许多,也是为了让孩子们了解都有哪些门派,从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   “长老们都是和气之人,想问什么只管问。”胡嘉平的话还回荡在脑海里,“看中哪家,便要过他们的测试,通过了才算门派中人。你们每人有三次机会,三次可选不同的门派,不过三次都过不掉人家给的测试,那可没办法了,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吧。”   孩子们胆怯地散开,各自茫然走向不同方向,谁知呼啦一下,对面许多仙家门派的长老们团团围上来,不过大多数仙家门派的长老们还是自恃身份,端坐原地不动。   黎非在人群中张望许久,忽见不远处有个白胡子老仙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脚下还踩着个大葫芦,正是无月廷东阳真人。   她眼睛一亮,急忙朝他奔去,开口唤了一声:“东阳先生。”   东阳真人温言道:“小丫头能顺利过书院的诸般测试,很叫我吃惊。”   先前听说她是单一土属性,他还为此扼腕了一阵,后来左丘先生重新测试,她的灵根属性变成了最寻常的主水副土,顿时让各路仙家兴趣大减。   老实说,无月廷这种门派,什么奇才没有?他对黎非的特殊体质所知也只有能让妖气回避而已,书院禁地中发生的事他并不知道,故而只觉也不是什么十分稀奇的东西,收这小丫头入门下,实在是有些鸡肋。   但他一年前既许下了承诺,又怎能对一个孩子食言,当下又道:“你想进无月廷,须得先通过长老的测试,看你想要去哪个分支了,想拜入我门下的话,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察觉什么似的,藏书塔顶楼的铜钟悠扬地响起,又有仙家门派到来了。
 第六十章 新弟子选拔 二   一时间,演武场上诸般喧嚣皆沉淀了下去,众人一齐回头望去,却见高处浩浩荡荡飞来十几人,服饰极为怪异,一看即知不是中土内陆的风格。更诡异的是,每个人身下都骑着诸般灵禽走兽。   为首那男子年约四旬,一双精壮的胳膊赤裸在外,腰带长而宽,十分华丽,他面容甚是俊逸,眉间却隐有严厉的纹路,众人见他身下居然驭使一条数丈高的通体朱红的蜈蚣精,顿时纷纷哗然。   左丘先生面上浮现出一丝喜色,快步迎上,拱手笑道:“沈先生,东海万仙会来我书院参加新弟子选拔,荣幸之至。”   东海万仙会的名字并不是所有仙家都知道,然而知道这名字的各路仙家难免大为惊诧,都知山派海派从无交集,书院的修行方法也是山派风格,东海万仙会的人来这里选弟子,实在太过奇怪。   沈先生自蜈蚣精的背上跃下,那只巨大的妖怪居然柔顺地俯下身体,动也不动地守在演武场角落,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把妖怪驯得如此听话的,海派果然古怪异常。   “左丘先生,当日一别,如今已有数十年了吧?小女顽皮,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带她来给你赔个罪。”沈先生拱手还礼,面上笑意盎然,先前略显严厉的神色消退不少。   他身侧赫然站着一位红衣美人,正是久违的阿蕉姑娘,今日她的服饰依旧怪异,不露肩膀,却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粉嫩修长,引得不远处许多年轻男弟子拿眼偷瞥。   她朝左丘先生嘻嘻一笑,悄悄道:“我还是把爹爹说动了。”   左丘先生但笑不语,将东海万仙会众人请进入座。   他们居然真是来选弟子的!各路仙家大为惊异,书院是想做什么?撮合山海两派吗?两派修行风格大为迥异,此事如何轻易促成?   亦有心思细密之人,细细一想,立时明白了其中深意,只怕选新弟子是个幌子,书院是打算撮合山海两派的关系,共同对抗海陨么?此事前人早已行过,最后却惨淡收场,现今怎地又把这事重新提起了?   东阳真人思忖片刻,忽然道:“丫头,你且先去随意逛逛。”   黎非有些愕然,看着他朝左丘先生那边去了——这仙人是不是不太想收她去无月廷啊?   她茫然四顾,雷修远和纪桐周两个人身边也不知围了多少人,他们去一个地方,那边就人声鼎沸,相比较而言,自己这边好像有点惨淡。   她只好一个人沿着演武场边缘随意闲逛,路过许多小仙家门派,倒颇有招揽诚意,个个和颜悦色地。   走了一会儿,忽觉对面香气扑人,她被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抬头一看,前方不远处或坐或站着五六名十分艳丽的女子,领口个个都开得极低,露出大半雪白的胸脯,周围的男弟子们总忍不住朝她们这边张望,那几个女子眼波流转,微微浅笑,十分撩人。   因见黎非一个小丫头盯着她们看,其中一名女子迎上前柔声道:“小妹妹好容貌,可愿来我瑶玉门?灵根属性我们不在乎,只要漂亮女孩子。”   黎非见她领口快要开到肚脐,身上薰香味道大的刺得眼睛都疼,慌得赶紧摇头:“我……谢谢,我还是算了……”   那女子凑近黎非,只觉她身上自有一股淡幽清新的香气,更是喜悦,拽着她的胳膊就是不放手,连声道:“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善制香料,身上薰的什么香如此好闻?小妹妹,你一定要来我们瑶玉门。”   黎非连连后退,忽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雷修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瑶玉门?我也能去么?”   那女子看见雷修远眉清目秀的模样,甚是喜欢,笑眯眯地道:“瑶玉门不收男子,可惜了。不过这小姑娘来了我瑶玉门,以后你二人还是可以时常在一起的,只怕到时想分也分不开呢。”   说罢嘻嘻一笑,神态暧昧。   雷修远拽着黎非快步朝后走,一面道:“那算了,她一定和我去一个门派的。”   他把黎非拽了老远,眼见那些瑶玉门的女子再也望不到,才放开她的胳膊,皱起眉头:“你……要去那个门派?”   黎非急忙摇手:“怎么可能!她们自己拽着我不放!”   雷修远又道:“那个瑶玉门,一看就知道是专习双修的,名声只怕不大好,最好别去。”   双修?那是什么?黎非本来想问,不过雷修远满脸看上去完全不想谈的表情,她只好笑道:“你可真是抢手货,我还以为你半天出不来呢。”   雷修远淡道:“不是要去无月廷吗?你乱晃什么?”   黎非苦笑道:“好像东阳真人不太看得上我,他在跟左丘先生说话,我就四处看看了。”   雷修远摇摇头:“仙人原来也会有眼无珠,跟我来。”   他拽着黎非的袖子,一路穿过人群,便见对面端坐着数十位仙风道骨的仙人,每个仙人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弟子侍立,弟子们身上服饰甚是飘逸,袖边与领边皆为黑色,其余一色淡白,显得分外素净。   “这里是无月廷的其他长老。”雷修远把黎非往前一推,“何必非要拜入东阳真人门下?”   黎非往前走了几步,仙人们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最后却都落在她身后的雷修远身上……好明显啊,这就是普通弟子跟抢手货的区别。   黎非鼓足勇气,朝一个看上去甚是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走去,行礼道:“弟子姜黎非,愿加入无月廷。”   那女仙人微微一笑:“孩子,你的天赋一般,只怕无月廷不适合你……”   她见黎非面上露出失落之色,心中倒有些不忍,当即又道:“你问问旁边的广微长老,或许他愿意收你。”   广微长老?是胡嘉平的师父广微真人吗?那个用砺锋斩杀梼杌的厉害仙人?   黎非望向一旁的另一位老者,广微真人笑了笑,偏头看着身边的另一个身似铁塔般的壮硕老人,道:“白浮长老,人你收吧?”   不等他说完,白浮长老连连摇头:“这孩子身子骨哪里禁得起在我这里修行,我这边可都是壮汉,让她找别人吧。”   黎非心中突然有些恼火,更多的却是窝囊,她又不是皮球,被踢来踢去,要不是大师兄在无月廷,她何必在这里忍耐?早已拂袖而去了。   忽听远处有个醇厚低沉的男子笑道:“你们这些人,何必将仙家的势利眼用到这种地步?”   话音一落,一个白衣男子款款行来,他看上去约有三旬,容貌只算普通,然而双目却极明亮极动人,像是会说话一样,有着与左丘先生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通透。   广微真人苦笑道:“冲夷,你又是何必如此说。”   无月廷这种名门大派,各种分支分部,普通弟子多如牛毛,早已不收新弟子了,今年也只打算从书院选一两个天纵奇才,名额极少,姜黎非天赋不出众,自然人人都不愿将名额浪费给她。   冲夷真人走到黎非面前,笑吟吟地低头打量她,与左丘先生不可直视的明亮目光不同,这位仙人的目光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里面满是通透世事的笑意,显得又豁达,又俏皮。   他忽然在黎非头上轻轻拍了拍,道:“我看这孩子倒是极好。小姑娘,你可愿随我去无月廷?”   黎非想不到会突然出现一个仙人愿意把自己收进无月廷,她反倒愣住了。   她想了想,半晌方问道:“弟子资质不佳,仙人为何……?”   冲夷真人笑道:“你因为别人嫌弃你资质不佳,便自己也觉得不佳了?你觉得我是因为同情你,才会替你解围?”   黎非一下被说中心事,顿时大为尴尬,张开嘴不知该说什么。   冲夷真人又道:“你的资质,依我看原本连雏凤书院都进不了,而你不但进了,还能来参加新弟子选拔,可见资质一事,并非时时准确,我不知你有何长处,因此想要收你为徒,细细替你找出来。”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她,黎非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一直说着要当仙人,好好修行,她却真的不知自己长处是什么。特殊的体质吗?还是那与常人迥异的修行方法?这些都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秘密,也算不得长处,真正的长处应该是更明确的东西,譬如雷修远的攻击力卓绝,歌林的灵活善变。   她在书院的修行,每一项都能过关,却每一项都不是十分出众,说是主水副土的灵根,治疗网和防御墙她也做得不功不过,单就辅助而言没什么太大亮点,纵然炉鼎比常人大,却也没见着炉鼎大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好处,最多灵气消耗比其他人慢点,仙法的释放,灵气运转,她都没什么异于常人的表现,大概也就御剑快一些算个亮点吧?   单就表现出来的能力看,她实在没什么出众,体质的特异又是不能诉诸于口的至上秘密,怪不得名门大派无月廷看不上她。   黎非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弟子自己也不知……有何长处。”   冲夷真人不由失笑:“所以才更需要师父替你找出来,如何,你看我可堪当你师父?”   她又想了片刻,忽然躬身行礼,低声道:“弟子姜黎非,愿拜入先生门下。”   周围一片哗然,冲夷真人可算是无月廷中最古怪的长老仙人了,曾有过整整一百年没收弟子的记录,据说是因为找不到合眼的,多少天纵奇才他也看不上,收徒的口味极其古怪,这小姑娘到底哪点被他看上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雷修远忽然道:“冲夷前辈,弟子雷修远,愿拜入前辈座下。”   此言一出,才是真正的叫人大吃一惊,无月廷其他长老顿时坐不住了。   第六十一章 新弟子选拔 三   广微真人叹了一声,道:“冲夷长老的修行只怕不适合你。”   雷修远是单一金属性灵根,极擅斗法,是攻击力卓绝的一块料子,冲夷真人绝非靠斗法成名,人跟他可真是糟蹋了。   冲夷真人细细看了看雷修远,也摇头:“你不行,依你的资质,该去星正馆。”   白浮真人怒了:“冲夷!你怎么把弟子往外面推?!雷修远,他不要你我要!跟我走吧!”   雷修远低声道:“弟子体质柔脆,只怕负担不起仙人的修行。”   白浮真人一下想起自己方才为了推脱姜黎非,说自己门下全是壮汉,顿时扼腕不已。   广微真人温言道:“雷修远,金属灵根卓绝刚硬,星正馆仙法大多霸道,确实更适合你。然而,这世间的道理便是过刚易折,刚柔并济方能长久,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过刚易折,刚柔并济——雷修远不由陷入沉思。   黎非之前问他有没有想去的门派,他没告诉她,其实他心中最想去的,还是星正馆,不光因为资质适合,更因为鲁大哥,星正馆于他而言有极特别的感情。然而有个震云子在,他只有断了这个念想,去不了星正馆,去哪里也都无所谓了。   而广微仙人的话却叫他越思索越觉颇有趣味,这是他修行至今从未有过的想法,金行仙法虽然无坚不摧,却往往不能像其他四行那样绵长持续,确然是过刚易折。何谓刚柔并济?莫非这位仙人有什么崭新的修行路线给他么?   他原本只是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此刻竟悄然发生了变化。   雷修远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对上广微仙人温和却又仿佛了然一切的眼神,他心中禁不住有些微微发热,对他所说的刚柔并济的境界神往起来。   似是下定决心般,他躬身下拜:“弟子雷修远,愿拜入广微先生门下。”   广微真人长声一笑,甚是开怀,望向旁边满面笑容的胡嘉平,温言道:“嘉平,你今日从先生变成师兄了。他资质不输给你,你这个昔日的先生,可别被弟子超越过去啊?”   胡嘉平笑得合不拢嘴:“师父,我怎会被这种小鬼头超越,您莫要埋汰我。”   正说着,却见东阳真人踩着大葫芦飞来了,因见黎非跟雷修远都拜入无月廷,结果两个人谁也没入自己门下,不由连连扼腕叹息:“我不过跟左丘老儿闲聊两句,你们就把两个人都抢走了!你这小丫头,性急成这样!也不等等我!”   早知道这丫头跟雷修远关系亲密,他干脆两人都收入门下多好?倒便宜了广微!   黎非心中对这位仙人还是十分感激的,若不是他,自己至今还不知在何处流浪;若不是他送了自己辟邪珠,体质的事不知要被多少人发现。   她上前恭敬行礼:“东阳先生,谢谢您,姜黎非能有今日,都是您有心相助。”   东阳真人微微有些动容,他把姜黎非带去书院,不过一时兴起的举手之劳,送她辟邪珠也是心血来潮,这孩子资质一般,他原本对收她入门甚是犹豫,此时竟真的有些后悔了。   怀有感恩之心的人,将来必然有所成就。   他笑叹一声,摸摸她的脑袋:“你很好,来无月廷后,要好好修行。”   广微真人将雷修远收入门下,心怀大慰,他早已看出雷修远是为了黎非而来,加上本来也不愿为难他,当即道:“你的测试……冲夷,你的弟子你给什么测试?”   冲夷真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二人找左丘先生要亲笔信,然后上藏书塔三十层看看,一人取一件三十层的任意物事回来,这便算过了测试。”   藏书塔三十层?如果没记错,刚来书院的时候,黑纱女就说过,藏书塔二十层以上严禁弟子进入,除非拿到左丘先生的亲笔信。结果整整一年的修行都没人上去过,谁知道原来在新弟子选拔的时候才让他们去。   两人行礼离开,没走一会儿,黎非突然一把挽住雷修远的袖子,喜笑颜开:“修远!我们真的一起去无月廷了!”   原本一直觉得雷修远说要去无月廷只是随口讲讲,这孩子从来不会把心里的真正想法说出来,谁知他竟真的来了,她简直高兴坏了。   雷修远见她笑得脸又嘟起来,不由也跟着弯起嘴角:“无月廷确实是个好地方。”   一路走到左丘先生那里,便见纪桐周居然也在,这位小王爷满脸郁闷的神色,黎非问道:“你怎么了?没能进星正馆吗?”   纪桐周瞪她一眼:“进了!不过……”   不过没能拜入玄山子门下。   他之前一心以为自己肯定能进玄门,被玄山子收为徒,谁知这位皇族的前辈却说他“性烈如火,乃是多情之人”,不适合修习玄门的仙法,让他转投星正馆华门无正子门下。   性烈如火也罢了,多情之人是怎么回事!十三岁的小王爷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是说他容易喜欢上人?可他根本没有喜欢的人啊!真是冤屈!   不过玄门的弟子越来越少,绝情断欲的修行方法太过严苛,已经很少有人愿意进玄门,这次连玄门三大长老之一震云子都没来。对纪桐周自己来说,天音言灵与字灵魇术也不是太有吸引力,他更喜欢星正馆霸道而强大的其他仙法,可不能投入玄山子门下依旧是个大遗憾。   见黎非居然能进无月廷,纪桐周哼哼一笑,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还真的有无月廷的仙人愿意收你做徒弟。以后可要好好修行,别丢无月廷的脸。”   黎非皱眉道:“你也一样,别以后成了震云子那种人。”   纪桐周奇道:“震云先生怎么了?”   黎非耸耸肩膀:“没什么……你也是来拿左丘先生亲笔信?叶烨他们呢?”   刚说完便见叶烨和百里唱月御剑而来,一见众人都在,叶烨笑道:“看起来所谓仙家门派测试都是去藏书塔了,我和唱月刚过了测试,简单的很,你们别担心。”   黎非见百里歌林没跟他们在一起,不由四处看了一圈:“歌林呢?”   叶烨皱眉摇头:“这丫头不知又跑什么地方乱逛了。”   他跟百里唱月都决定去地藏门,本来跟歌林说得好好的,她也答应了一起去,谁知忽然她就跑得没影了,怎么也找不到。   “你们先去测试吧,我和唱月在这里等她。”叶烨摆摆手。   拿到左丘先生的亲笔信后,孩子们纷纷御剑飞向藏书塔。藏书塔内弟子们在做仙人们给的测试,演武场上,长老们也在用铜镜观测他们的情况。   藏书塔二十层以上原本就是为了仙家测试准备的空地,新弟子选拔当日,书院会挑选一些封在禁地内的妖物放入二十层以上,所形成的妖气,既不会让弟子们当场晕厥,也不至于轻轻松松就通过。   与其说这是测试,倒不如说是让各路仙家长老看看弟子的真实情况,书院给出的介绍再详细,也不如亲眼一见。   藏书塔三十层构造曲曲折折,全是回旋盘绕的回廊,回廊两旁皆是牢笼,内里关押从书院禁地运上来的各种妖物,整条回廊妖气冲天,瘴气迫人。   无月廷众长老见回廊上的妖气纷纷回避黎非,不由都有些惊讶,白浮真人眼尖,早已瞥见黎非腕上的辟邪珠,当即道:“东阳,那是你的辟邪珠?这到底是辟邪珠的功效还是她自己的本事?”   东阳真人笑道:“这孩子的体质有些特殊,妖气瘴气近不得身。”   众人啧啧赞叹一番,然而妖气近不得身的体质也算不得十分稀奇,斗法中更是没什么用处,众人看了一阵,到底还是把目光专注在雷修远身上了。   冲夷真人仔细看了片刻,忽然一笑,她哪里是妖气近不得身,是在净化祓除吧?这才是真正了不得的。   他微一思索,立即明白为何左丘先生要替她重新测试灵根属性,这孩子年纪尚小,还未成材,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单一土属性灵根与珍稀的体质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若是被广为流传,她势必此生都得不到平静。   测试到最后,会安排一只妖物交给弟子们打倒,这对经历了千锤百炼的书院弟子们来说,实在是简单至极,黎非都没出手,雷修远几个太阿术一放,那只妖怪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三十层藏书塔空空如也,根本没什么东西能拿,两人一人拿了颗妖物的獠牙,有说有笑地出来了。   回到演武场时,叶烨他们还在左丘先生那边等百里歌林,眼看其他弟子纷纷通过测试,叶烨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了。   “这丫头搞什么!”叶烨抛出石剑,“我去找找。”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金光闪过,似是一个弟子御剑疾飞而来,来人从石剑上跃下,正是叶烨他们等了半天的百里歌林。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正要叫她,却见她款款上前,躬身向东海万仙会的沈先生行礼,脆声道:“弟子百里歌林,愿拜入东海万仙会门下。”   第六十二章 新弟子选拔 四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居然真有弟子愿意去东海万仙会?山海两派修行风格迥异姑且不说,东海万仙会与中土相距何止千万里,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如何舍得?   叶烨与百里唱月更是脸色变得铁青,唱月上前便要阻拦,冷不防沈先生回头瞥了她一眼,此人面容虽然俊美,然而神情十分冷厉,百里唱月竟被他看得退了几步。   一旁的左丘先生开口道:“弟子选拔,旁人不得相扰,你们都退下。”   几个孩子虽然万般不愿,却也不得不退出数步。   沈先生目光灼灼地望着百里歌林,这片目光曾让唱月畏缩,却没有让她后退,她额上满是汗水,却仍在勉励自持,不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露出畏惧的神情。   沈先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道:“小姑娘勇气可嘉,你们这里的规矩,入门还得经过我测试是吧?”   他四处一看,伸手指向不远的石头人偶:“五行基础法术丢上去,让我看看。”   百里歌林答个是,上前凝神结印,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却是凝冰术将整个人偶都包裹住,快得出奇。她结印极快,仙法释放更快,不一会儿,火光吞噬,再一会儿,金光璀璨,不过眨眼工夫,五行基础仙法被她一一施展完毕。   阿蕉奇道:“你的基础仙法怎么这么好了?”   百里歌林垂头答道:“弟子每日勤勉修行。”   沈先生含笑看着百里歌林,回头对左丘先生道:“想不到,这次来书院竟真能收到合意的弟子!左丘先生,不瞒你说,我原本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抱的。”   左丘先生含笑道:“能得到沈先生的青睐,亦是她的荣幸。”   沈先生哈哈大笑,大掌在百里歌林身上重重一拍,拍得她半边身子都垮了,他朗声道:“你叫百里歌林?我很喜欢!今日起,你便是我东海万仙会的弟子!”   百里歌林清脆地答了个是,无视周围一地聒噪。   孩子们这时才能一拥而上,百里唱月上前便甩了她一巴掌,冷道:“这次你过分了!任性妄为也要有个度,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百里歌林摸摸被打的脸,苦笑一下,紧跟着却又笑道:“姐,我就是觉得觉得他们都能骑着妖怪飞很有意思,我也想骑个妖怪飞飞看,没想到真的能被收下,我现在跟做梦一样!”   百里唱月脸色铁青,伸手还想打,黎非赶紧拦住她,可歌林的理由太孩子气了,连她都听不下去。   “歌林,选门派可不是玩笑,你……你可是真的要去东海万仙会了啊!”黎非焦急地看着她,“要不我们都去问问左丘先生能不能反悔?”   “弟子选拔何等重要大事,如何能儿戏!”叶烨眉头紧皱,亦是强忍怒气望着百里歌林,他沉声道:“东海万仙会距离中土极远,你这一去,不知有多久不能相见,你不后悔?”   百里歌林嘻嘻一笑,指着演武场角落里的巨大蜈蚣精:“你们看那个,我也想骑个蜈蚣精看看是什么感觉。”   纪桐周对蜈蚣精有阴影,皱眉道:“有什么意思!长得恶心死了!”   百里歌林笑道:“以后我骑蜈蚣精回来,你们不见我吗?”   纪桐周想象了一下那场面,脸色有些难看:“那你别把它牵到我面前!”   百里歌林哈哈大笑。   各大仙家的新弟子选拔,终于在淅沥沥的雨声中结束了。   十六名书院弟子最终都有了归属的门派,叶烨与百里唱月去了地藏门,雷修远与黎非去了无月廷,纪桐周拜入星正馆。兰雅郡主没能被星正馆选上,反倒被火莲观的龙幽元君看中,虽是百般不情愿,她却也只能答应下来。   至于纪桐周那些狗腿子们,也没一个能被星正馆看上的,都去了别的门派,甚至还有个人去了龙名座。不过似乎因为前几日在端涂的龃龉,龙名座五丈山长老宗权和震云子一样,都推辞不来参加新弟子选拔。   书院正殿内此刻开了宴席,各路仙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不断。相比较仙人长老们的笑谈,坐一桌上的弟子们似乎都有些伤感。   宴席散后他们就要各自跟着新师父去门派了,此时才明白为何书院会提前给他们十五日的假,原来新弟子选拔后,竟是立即便要去新门派,根本不会给他们回家的时间。   兰雅郡主一直拽着纪桐周的袖子不放,这位小郡主对自己没能被星正馆看上的事始终耿耿于怀,哭得珠泪满面,哽咽道:“王爷你千万莫要忘了兰雅,得了空一定要来看看兰雅。”   纪桐周最怕看到女孩子哭,她一哭他就一个脑袋三个大,当即皱眉道:“进了门派忙着修行哪里还能像在书院一样随便出来!再说,我又不认识火莲观在哪里!”   兰雅郡主哀声道:“那兰雅愿去星正馆看王爷!”   纪桐周简直无话可说,他向周围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一直埋头喝酒的叶烨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郡主何必伤感,王爷早已和修远定下十年之约,十年后放手一战论输赢,十年后尽有相见的机会。”   纪桐周大为愕然:“我什么时候跟他约战……”   冷不防雷修远忽然轻轻一笑,望着他道:“你要十年才能学成么?真弱。”   纪桐周立即火了。他一直都在跟雷修远争,从仙法争到拳剑之法,他虽然一次都没输,但也一次都没赢过,马上便要各自去新门派,想想怎么都不服气。叶烨虽然编了个约战的借口来安慰兰雅,但一下竟真的激起了他的战意。   “六年后书院演武场,不见不散!”他立即下了战书,连地点都定好了。   众人一听定在书院演武场,顿时忍俊不禁,百里歌林笑得把酒杯都撞翻了。   叶烨笑道:“你以为六年后还是书院弟子么?换个地方吧!约战不是都在群山之巅么?找个高点的山峰!”   黎非道:“不如就约在陆公镇吧?大家就是在那边相识的,陆公镇好像有座土山。”   土山是怎么回事?!纪桐周正要反对,众人都纷纷拍手叫好起来,叶烨终于抬手在百里歌林脑门儿上一敲:“你也要来!多远也得给我飞来!”   百里歌林一直在笑,好像去了东海万仙会真的得偿所愿般,她整个人开心得不像话,旁人跟她说什么她都点头叫好。   他们每个人都闭口不提龙名座与震云子的事,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说了六年后聚会,可今后便是独自一人面对各种强敌了,能否真正相见,一切都还未知。或许正因这种对前路的惶恐,众人反而聊得越发热火朝天,一遍遍地做下六年后的约定,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增添希望和勇气。   黎非一个没注意就喝多了,扶着墙出正殿,想回弟子房睡一会儿,走到门口冷风冷雨一打,方想起弟子房早就落锁,再也回不去了。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惆怅,靠在墙上凝望暗沉夜空,没一会儿,忽听一阵脚步声,却是胡嘉平拽着黑纱女出了正殿,估计这两人也是分别在即,趁这会儿酒正酣出来说点话。   因见黎非站那边,胡嘉平“咦”了一声:“你一个人杵这边干嘛?”   黎非不想打扰他俩,摇摇头就准备进去,冷不防胡嘉平笑道:“小丫头,现在成了我师妹,连声师兄也不叫么?”   黎非酒醉而迷糊的心骤然一个激灵,终于让她想起这件顶顶重要的事了,她回身急道:“对了,我大师兄……”   “嗯,这声大师兄叫得好听。”胡嘉平哈哈大笑,揉揉她的头发,牵着黑纱女就要走。   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先生,我现在已是无月廷弟子,可以自己找大师兄了吗?”   胡嘉平轻轻一笑:“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方才还叫过了。”   黎非猛然一怔:“我、我不是开玩笑……这个大师兄不是那个师兄……”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喝多了,舌头跟脑子都是一团浆糊。   “小棒槌啊。”胡嘉平忽然叫了一声她以前的名字,笑得漫不经心,“师父一代成名仙人,岂会被人追杀至死,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师父叫我带话给你:大人的事根本轮不到你管,不许再找他。”   他说罢,牵着黑纱女疾驰而去,黎非哪里能追得上,她本来就醉酒,御剑都踉踉跄跄地,追到一座浮空岛上,灵气却运转不定,从石剑上摔了下去,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   黎非大口喘息,仰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方才胡嘉平的话在她心里简直激起了惊涛骇浪——胡嘉平是大师兄?他是玩笑还是认真?抑或者只是敷衍她这个总是追着问大师兄大师兄的小丫头?可他知道她以前的名字,来书院前她就改了名,若非师父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   其实他早就认出她了吧?在她第一次问师父的时候,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她?为什么不认她?他说师父是一代成名仙人,怎么可能!那个只会零星方术的老头!他只是不想惹麻烦去救师父而已吧!   黎非猛然从草丛中坐起,可最后又颓然躺回去。   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一片茫然,她脑海里一段段与师父共同生活的回忆反复来回地重现,其实早就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了,对不对?师父怎么可能是只会零星方术的骗子?她已是半只脚踏入仙门的弟子,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小棒槌。   胡嘉平告诫过自己让不要把师父的事情说出去,方才又说师父带话给她,让她不要再寻找,是师父不想认她吗?留信给她,让她来无月廷,其实就是想把她托付给胡嘉平照顾吧?他不想再做她师父了?他回去做他的成名仙人了?他是谁?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黎非没有回头,很快,一幅红白交织的衣衫下摆出现在视界中,雷修远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   黎非勉强笑笑:“我喝高了,上来吹吹风。”   雷修远未置可否,他轻轻坐在她身边,濛濛细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脸庞,他伸手按在她湿漉漉的额头上,声音像风雨一样轻:“笑得真丑,别笑了。”   黎非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修远,你在青丘是不是就猜到师父他……”   她没能说完,不用问其实也知道答案,他那么聪明,怎可能猜不到师父绝不会是江湖骗子?可他也什么都没告诉她,他们每个人都是,什么也不告诉她。   他的手还按在她额头上,声音还是那么轻:“也别哭,哭了更丑。”   黎非声音沙哑:“你能说点好听的吗?”   他似是笑了笑,手指在她脑门儿上弹了弹,却没说话。
 第六十三章 坠玉峰   宴席进行到一半,沈先生带着东海万仙会的一众长老提前告辞了。   他向左丘先生抱拳笑道:“海陨将临,左丘先生一番苦心安排我都明白,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姑且只能先迈出第一步,此后如何,连我也不可预料。”   他说走便走,一直柔顺地伏在演武场角落的巨大蜈蚣精骤然立起,恭敬地让他跳上自己头顶,他望向百里歌林,朗声道:“小姑娘,速速道别!我东海万仙会的弟子,不得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百里歌林正要说话,忽觉身体被唱月紧紧抱住,一向坚强又我行我素的百里唱月,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哭了出来。   从此以后,千山万水相隔,只言片语难留,说是六年后重聚,但世事无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再相见。   叶烨扶住百里唱月,他静静看了百里歌林一会儿,笑笑:“你一贯是不按常理行事的,以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可别哭鼻子。”   百里歌林微微一笑,回头望向身后的三人,再后面还有那些以前和自己很亲密的男孩子们,他们都看着自己,她也一一望着他们。   “黎非跟修远居然先溜出去了。”她笑起来,目光温柔又伤感,“我可要走了,也不来送送我。”   她摸了摸唱月的头发,替她把长发理顺,柔声道:“不过这样也好,一个个告别未免繁冗。姐,你跟叶烨要好好的,别叫我在外面担心。”   语毕,她轻轻挣脱唱月的怀抱,抛出石剑,眨眼便化作一道金光,落在沈先生身边。   “说完了?”沈先生含笑问。   “啊。”百里歌林低低答了一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潸潸而下,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了一处。   朦朦胧胧,似乎有中正平和的琴声袅袅徜徉而来,琴音幽古而清雅,似淡墨山水,缓缓晕染开。黎非缓缓睁开眼,入目只觉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白,飞雪,飞雪,还是飞雪……   八月哪里来的飞雪?她脑中忽有一个灵光闪现,睡意顿时全无,一骨碌爬起来了。   她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而且居然是睡在地上的!地面铺着柔软的草席,窗户大开,外面风雪肆虐,封霜万里,深渊千仞,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这是什么地方?无月廷吗?   黎非惊呆了,脑壳还有点宿醉后的隐隐作痛,她扶着额头努力回想,新弟子选拔后书院正殿开了宴席,她喝多了,后来遇到了胡嘉平……大师兄,师父,雷修远……   她倒抽一口凉气,她后来竟醉得在浮空岛上睡着了?就这么被带来了无月廷?她甚至没能跟歌林他们道别?!   幽古的琴音还在流淌,闻之渐觉胸中一片旷达洗练,黎非紊乱的思绪也终于渐渐平息,她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但见外面是一条悬空回廊,竟是建在悬崖万丈之上,风雪不停扑来,却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挡回去,无法聚积在回廊上。   与甘华之境一样,这里的天地灵气浓稠郁结,叫人举步维艰。   黎非循着琴音而去,拐过回廊,探头一望,便见中厅之中香炉青烟袅袅,冲夷真人正端坐蒲团上抚琴,他面前那张古琴色泽暗红,琴身比寻常古琴要大一倍,看起来竟不像是木料所制,不知什么材质。   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无月廷弟子服的女子,看上去有二十多岁的模样,容貌甚美,姿态傲然,昂首挺胸的样子倒叫黎非想起那个兰雅郡主了,她们站着的姿态真像。   一曲奏毕,冲夷真人十指压在琴弦上,余音顿止,他睁眼望向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黎非,微微一笑:“为何探头探脑?过来吧。”   黎非有些紧张,虽说拜了他为师,但她对这个师父可一点都不熟悉,不晓得他脾气怎么样。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师父。”   冲夷真人微微颔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方才的曲子叫九韶,乃上古流传下来的,传说是天神所作。”   哦,这样子啊……黎非茫然点头。   冲夷真人忽然忍俊不禁,回头道:“昭敏,看看你小师妹如何?”   叫昭敏的女弟子恭敬地答了个是,姿态完美地走到黎非面前,低头静静端详她。黎非只觉她目光深邃,甚是冷漠,她不由悄悄后退了一步。   昭敏忽然道:“饮酒,宿醉,拜见师尊衣冠不整,发如鸟窝,探头探脑,姿态粗鲁,胸无点墨。”   ……什么?黎非傻眼了,她要不说,她还完全没发觉自己原来这么差劲?低头看看,好像确实衣服皱巴巴的,她赶紧抚平,再摸了摸头发,醒来后太过诧异,以至于她完全没想到仪表问题。   昭敏双手扶上她纤瘦的肩膀,忽然微微一笑,她容貌甚是美艳,这一笑如百花绽放,春风明媚,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黎非被她这样一笑,情不自禁也牵扯起自己的嘴角,冷不防听她道:“你记住,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端庄委婉才是正道,你的仪态实在糟糕,我须得好好教导你一番,这难看的发辫不许再扎。”   黎非再度傻眼了。   “什么、什么委婉端庄?”她结结巴巴地问。   昭敏淡道:“沐浴更衣妆容,弄好你的仪表,女孩子就算心里想着我要杀死你们,也该干净漂亮地笑着。”   “……哦。”黎非向冲夷真人投去询问与求助的目光,这个师姐好像不对劲啊这位仙人!   昭敏指责:“眼皮是在抽筋吗?实在难看,快停下。”   冲夷真人笑道:“黎非,这是你师姐昭敏,她是卫国的五公主,平日里最讲究礼仪姿态的,你跟她处久了,必然受益良多。”   公主?!黎非无言地看着她,再无言地看着面前的冲夷真人,忽生一股前途艰险的畏惧。   “好了,昭敏,你先退下,我有事要和你师妹说。”   昭敏恭敬地答个是,起身安安静静地走了。   黎非看着她走出中厅,冷不防冲夷先生忽然抬手,把她戴着的辟邪珠摘了下来,开口道:“这串辟邪珠清灵之力已不足以掩饰你的体质,法宝器量有限,以后不要再戴了。”   黎非吓得差点跳起来,浑身上下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他看出来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冲夷真人从怀中取出一面半个巴掌大小的琉璃镜,镜子呈六角形,其上还点缀着数枚粉色水晶,为一串银链拴着,纤尘不染,十分精致,其上清灵之力磅礴浩淼,比辟邪珠不知强了多少。   他将琉璃镜递给她,微微一笑:“你的体质实乃珍稀至极,想必告诫的话左丘先生都和你说过,我便不再冗叙。这面镜子就挂脖子上,千万不可遗落。”   这是第二个了解她体质特异之处,却谆谆善诱的仙人了。黎非对他陌生的感觉忽然就消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厚与感激,原本这位仙人收自己入门,她心中并没有太过期待,当时一心只想来无月廷找大师兄,但此时此刻,她忽然就有一种真的要把他当做师父的想法。   冲夷真人又开始轻轻拨弄琴弦,幽古的琴音再度响起,他道:“昨夜你醉倒在书院,是嘉平将你一路抱来无月廷的,他说了很多遍希望我多照顾你。”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百味纷杂,很明显,这位大师兄并不欢迎她的追问,他不想与她多谈一点师父的事,可至少,师父没危险,光着一点就足以让她放心了。   “雷修远已被广微长老带到了尧光峰。”冲夷真人还在抚琴,声音淡然,却又隐隐带着善意的笑,“此处为坠玉峰,在无月廷最北面,尧光峰在最南面。天地灵气汇聚之处与外界不同,灵气浓郁稠结,你们这种小弟子,御剑飞行慢如牛车,若要相见,须得飞上一年。”   飞一年?!黎非惊得瞪圆了眼睛,意思她现在根本别想见到修远?   冲夷真人又道:“你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学会怎么飞。”   又是飞。   黎非满心感慨,就像刚到书院那天一样,一切仿佛都从头开始了。   “黎非。”冲夷真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慎重,悠扬的琴音也停了,“你为何而修行?”   她想了很久,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修行,当初去书院只是为了来无月廷找大师兄救师父,而如今一切都与所想背道而驰,她更不清楚自己修行的目的了。   冲夷真人叹道:“你在书院的修行我都了解了,你的能力十分平衡,五行如一虽然看起来全面,但平衡另一面既是平庸,这便是你的弊端。你即便再练十年,攻击力也不如真正的金属灵根那么卓绝,同样,你再练十年,治疗网也不会有真正的水属灵根那么优异。”   意思是她完全没优点了?黎非顿觉前途一片黯淡。   他忽然有些感慨:“可你就一直这样修行下去,十年,百年,千年……五行如一或许能让你无限接近五行的极致,修行者终其一生,所追求不过极致二字,那时,你便是天下无敌了。”   天下无敌?黎非摇摇头,她从来没这种野心:“我不要天下无敌。”   冲夷真人颇有趣味地看着她:“话又绕回来了,那你为什么修行?”   她再度被问住。   “修行者都要有一颗执着心。”冲夷真人凝视她,“这颗心可逆转天地,纵然天雷火海,万劫无期,也无法撼动其分毫。修行本就是逆天之举,倘若没有执着心,到最后便只得黯然收场。你须得早日明白,自己的执着在何处。”   黎非沉默了,她凝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窗外风雪飞肆,在这片飞雪的尽头,雷修远已经也在尧光峰聆听新师父的教诲吧?叶烨和唱月有没有到地藏门?纪桐周一个人在星正馆又怎样?而歌林,有没有到东海万仙会?她这个做朋友的太鲁莽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等她再长大一些,是不是就能体会歌林的心情了?   黎非怔怔听着冲夷真人中正幽古的琴音,神思早已飞翔九天之外。   第六十四章 匆匆 一   在无月廷最北面最荒芜的地方,有一座叫做坠玉峰的雪山。   相比较那些桃李满天下的厉害仙人,冲夷真人的坠玉峰终年都是冷冷清清,冰天雪地。既没有广微真人的尧光峰那么四季如春般温暖,也没有东阳真人漆吴峰的景致秀丽。   换句话说,在坠玉峰峰修行,跟被打入冷宫差不多,这是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全然没风景可看,还偏僻得要命,平常弟子们闲逛都不愿逛到这边来。   来到坠玉峰三个月后,终于极难得地遇到了第一个晴朗日,黎非早上醒来后推开窗望见外面久违的太阳,激动得差点泪流满面。   匆匆梳洗完毕,她换好弟子服。无月廷的弟子服式样都差不多,一色荼白,领口与袖边纹绣黑边。不同的是普通弟子服袖子上一道黑边,精英弟子服袖子上有两道黑边,亲传弟子则是三道黑边。   黎非了解了这些规矩后,曾偷偷观察过师姐昭敏的袖口,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两道黑边,居然不是亲传弟子,听说师父收她入门已有三十余年了,修行三十多年还没成为亲传,怪不得他们都说胡嘉平是天纵奇才,短短几年就成广微真人的亲传弟子了。   黎非对着镜子把衣领扶正,腰带系得整整齐齐,这才开始绾发髻。   来了无月廷后,她再也没梳过利索简单的麻花辫,皆因昭敏师姐不允许她扎这个“难看的发辫”,看一次她拆一次,无奈之下,她只得学着绾一些简单的发髻,三个月过去,大部分发髻也弄得像模像样了。   梳妆台上有个小木盒,里面放着许多精致珠花,全是昭敏师姐替她挑选的,这位师姐对她非常好,体贴又关怀,绝对是理想中的姐姐,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对她仪态上的挑剔了吧?   戴好珠花,仔细看看仪表,确认没什么问题,黎非推门快步走出去,还没到中厅,昭敏的声音就响起了:“就算要迟了,也不许走这么快。”   又来了……黎非绕到中厅,果然昭敏师姐已经先到了,正端坐在小案边吃饭。黎非一见到她立即在脸上挂出贵族淑女的笑容,一路莲步轻移飘到她面前,大大方方地行礼:“见过昭敏师姐。”   昭敏满意地点点头,将身边的小案朝她面前推去:“用膳。”   早饭是清粥小菜,在无月廷吃饭就得花钱了,和无月廷的普通弟子不同,她是被长老直接从书院收入门的,入门便算精英弟子,他们这些精英弟子每个月有三两银子的膳食补贴,不然真是连饭都吃不起。黎非小口小口吃饭,她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大吃大嚼,不然昭敏会直接把她的饭收掉不给她再吃了。   食不言寝不语,吃完早饭,昭敏才细细打量她今天的仪表,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柔声道:“黎非今日打扮得极好,你又白了许多,轮廓也长开少许,这朵妃红芙蓉映着你的肌肤容色,再合适不过。”   昭敏师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文绉绉地,其实她反倒更欣赏刚开始那个利落干脆地告诫自己“女孩子即使心里想着要杀死你们也要在脸上笑”的师姐。   “师姐谬赞,黎非愧不敢当。”连她也被逼着不说人话。   “难得今日天晴,你来了三个月,都没好好看过无月廷云海上下的景致,上午的修行可以仔细看看了。”   昭敏起身走出中厅,黎非急忙跟在她后面,继续莲步轻移。   现在她上午跟昭敏师姐学腾云飞行,下午才跟师父学仙法,倒是没见师父教导过师姐,她曾问过这问题,师姐说师父能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突破,到了下一个层次,师父才会继续教导。   这就是所谓的瓶颈,修行者每个阶段都会遇到瓶颈,有些人很快就能突破,有些人则需要很久,甚至此生就只能停留在瓶颈处,寸步难进。昭敏的瓶颈已经卡了九年,突破这个瓶颈后,她才能从精英弟子转为亲传。   云雾在脚下聚集,很快,黎非脚底出现一朵小小的白云,这个比书院的御剑要灵活有趣多了,其实腾云飞并不难,难的是要在这灵气郁结浓稠的无月廷来去如风,比当初学御剑辛苦太多,她飞了三个月,只能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从坠玉峰往最近的如之峰飞三个来回。   跟着昭敏飞上坠玉峰顶,但见眼前千里云海,万里延绵雪山,初升的朝阳华光万丈,映得云海中仿佛有千万种斑斓颜色,云海之上更有无数或雪山或翠嶂跌宕起伏,云海之下还有无数楼层殿宇。   这种气势磅礴辽阔无际的壮丽景致,让黎非震撼到无言,这哪里是仙家门派,简直是一座城!来了三个月,因为晴朗日她才第一次窥见无月廷全貌。   “云海之上是我等精英弟子亲传弟子,还有长老们修行的地方。”昭敏指向云海,“云海之下是普通弟子修行的地方。每十年门派会办斗法大会,普通精英亲传弟子无一例外都要参加。所以不要认为此刻身在云海之上便万事安心了,倘若不求精进,修行始终止步不前,迟早要被赶到下面去,而普通弟子倘若有优异的,也会被选上来。”   说到这里,她忽地一笑:“不过几乎没有普通弟子能上来。”   所谓普通弟子,其实无月廷之前也一直在招收,大多是有一点灵根,资质一般,家里又有钱的。云海之上的弟子每个月还有膳食补贴,这种好事普通弟子是享受不到的,非但没钱拿,每年还要缴纳一定的钱粮,以保证不被门派赶走。   每一个仙家门派都是这样,世上的天才毕竟稀少,大多数有灵根的人资质都很普通,纵然当个仙家门派的普通弟子如此苛刻,每年要进来的人依然多如牛毛,毕竟成仙的诱惑太大。之前胡嘉平所说的无月廷弟子数以万计,指的是下面的普通弟子,云海之上的弟子其实并不多。   “好了,开始吧。”昭敏用手绢拭去青石上的积雪,姿态优雅地坐下去,“今日午时前要在坠玉峰与如之峰之间飞四个来回。”   黎非望着下方翻卷流动的云海,叹了口气:“师姐,我什么时候才能来去如风啊?比如一下飞到尧光峰再一下飞回来。”   昭敏淡道:“这里和书院不同,那边你三天就能学会御剑,无月廷灵气郁结,想要来去如风,即便是被称为天纵奇才的胡嘉平师弟,也花了一年,寻常弟子花个三四年也是极普通的事。”   “三四年?!”黎非震惊得快失声了,仙家门派还真不把年头当年头,怪不得动不动一个个瓶颈一卡就是上十年,闭个关都要九年。   意思就是说,虽然跟雷修远一起进了无月廷,少说也要一年多后才能碰个面?   “去吧,不要再聒噪。”昭敏开始闭目凝神,照旧修行自己的,以期早日突破瓶颈。   黎非运转体内全部的灵气,脚下的小白云慢悠悠地向前飞去,虽说比三个月前的寸步难行好很多,但还是慢,她已经好久没体会过以前那种御剑疾驰的感觉了。   如之峰是距离坠玉峰最近的一座山峰,尚未有长老在上面结庐修行,整座山同样被冰雪覆盖,却显得十分荒芜冷清。   黎非落在峰顶,歇了片刻,正要一鼓作气再飞回去,忽觉前面似乎有个小黑点在固执又不快不慢地朝这边飞来。是无月廷弟子吗?这还真少见了,来了三个月,她就没在这附近见过有人来,连鸟都不愿飞过这里,更何况人。   她眯眼细看,只觉那小黑点越来越近,没一会儿,已可以看出是个弟子,而且身材清瘦,身量不高,应该年纪不大。黎非忽觉胸膛里的心脏开始狂跳,她眼怔怔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固执地靠近,少年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最后,他轻轻落在她对面。   “这里怎么到处冰雪?”他一落地四处看了看,虽然满头大汗,却笑得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你就住在雪山里?”   黎非不知是大笑一声还是欢呼一声,她扑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什么仪态优雅全丢到了天边。   “修远!修远!”她一个劲大喊大叫,“你能飞过来了?你已经能飞那么快了?”   雷修远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低头打量她一番,见她发髻优雅,还戴了一朵妃红芙蓉,三月不见,肤色白了不少,容貌又与三个月前大有不同,此时刻意装扮过,更添无数清丽。   他微微一笑:“怎么变了个人?刚看见都认不出了。”   “都是我那个师姐……等下,你还没说,你能飞那么快了?你是来看我的吗?”黎非一把拂去石头上的积雪,拽着他坐在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三个月不见,他好像长高了一点,显得更瘦了,无月廷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还是那么清癯飘逸。   雷修远没说话,任她盯着自己看了一阵,他忽然起身道:“好了,我该回去了,不然赶不上午时。”   午时?黎非看看天色,这会儿才辰时不到吧?而且他这不是刚来么?   她忽地一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飞来花了多久?”   他但笑不语,又在她脑袋上按了下:“矮的要命,下次来争取长高点。”   黎非拽住他:“等一下,修远……你、你……”   她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他辛辛苦苦飞了几个时辰来坠玉峰附近,是为了看她吗?坠玉峰到尧光峰有多远她虽然不知道,可无月廷有多大,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他又要花同样的时间飞回去,一定很累吧?   她突然沉默,心中又是震撼又是感动,眼睛一下就红了。   第六十五章 匆匆 二   “再不走就要被聒噪了。”雷修远少见地露出一丝无奈神情,“尧光峰吵得很,全是人。回迟了一人说一句,说到晚上也不能停。”   黎非忍不住笑了:“广微长老肯定有好多弟子吧?”   “几十个师兄师姐。”雷修远腾云飞起,他飞得比她要快多了,一晃眼就出去了十几丈。   她急忙追上去,叫道:“修远!下次别这么辛苦赶来啦!”   他摆了摆手,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下次我去尧光峰看你!”她用力大叫,雷修远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个小黑点,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了。   黎非停下追赶的脚底白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再也看不见。从未有过的不舍与失落此刻充斥心头,为了来看她一眼,他要飞上多少个时辰?三个月,从举步维艰到勉强能飞,再到跨越整个无月廷,还得做其他修行,该有多辛苦?   雷修远总是这样,不管遭遇什么,做了什么,他永远是这付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全是风轻云淡不值一提的小事,还任性妄为,赶了几时辰的路就为了来说她矮似的。   “黎非?”昭敏师姐的声音在后面骤然响起,黎非这才猛然回神,她竟站在峰顶上发了许久的呆。   “我见你迟迟没有回,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昭敏款款行至她面前,见这小姑娘满面傻笑,她不由微微愕然,转头又见翻卷流动的云海还残留着一道远去的痕迹,她细细一想,立即醒悟过来。   早先听师尊说过这桩趣事,若不是黎非要来无月廷,广微长老门下今年也不会新晋一位不输给胡嘉平的天纵奇才。对了,那孩子叫雷修远吧?听说天赋奇佳,广微长老每日连门也不出,就专心留在尧光峰指导这新弟子了。   她陪着黎非站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黎非,方才是雷修远来了?”   黎非点头,紧跟着又摇头:“师姐,他飞了好久才来,就说了一两句话,不算偷懒,你可别跟广微长老他们说啊!”   她担心雷修远偷偷飞来坠玉峰的事给广微长老知道,说不定要责罚他。   昭敏笑道:“雷修远天纵奇才,入门后修行更是刻苦,这点根本不算出格的事,谁会怪他?倒是你,黎非——”   她颇为严肃地看着黎非,每次师姐露出这种眼神,就意味着又要教训她了,黎非屏息静气,只等她说自己不专心修行在这边乱晃。   “我猜你一定跟他说,下次要去尧光峰看他的话了,对不对?”   黎非倒被问得愣住:“是、是啊,怎么了?”   他来看她,她肯定也该去看看他,有来有往才叫朋友啊!   “不许去。”昭敏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漠,“一个女孩子被一点小恩小惠就感动,怎能谈矜持?他想见你,让他自己来,这点付出都不肯让他做,还指望以后他帮你挡风挡雨么?”   黎非又一次被自己的师姐弄傻眼了:“什么、什么挡风挡雨?”   昭敏淡道:“男子自当为自己的女人遮蔽风雨,护她如娇花。你如今只需专注自己的修行与仪表,其他杂事不许多想。”   黎非愣了半天,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师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和修远是朋友,朋友当然要互相关心爱护,只有一方付出,根本不算朋友吧?”   昭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朋友?那你更应当专注自己的修行,势均力敌才能叫朋友。他能在午时前来回南北,你能么?你为了回馈他的情谊,把自己的修行弃之不顾,叫长辈为你操心,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黎非最怕这位师姐教训人,她什么都好,就是爱说教,她当下连连点头:“师姐说的是,我这便修行了。”   说罢她赶紧唤出小白云,一路连飞带滑赶着往坠玉峰奔,生怕昭敏再说出什么让她头晕脑胀的话。   冷不防师姐还是开口:“你浪费了快半个时辰,今日午时前须得在两峰间来回五趟,否则便不许吃午饭。”   又是不许吃午饭!黎非脚下的小白云立即开始飞驰,为了午饭,她也要拼命啊!   时光匆匆,一转眼便到了四月间,无月廷云海之上的无数长老结庐山峰早已是鸟语花香,春光明媚,只有坠玉峰依然苦寒冷清,冰封雪埋。   一早黎非推开门,面对满眼的风雪肆虐,只有摇头叹气,在这冰天雪地呆了大半年,她都快忘掉红花绿树长什么样了。   一路走向中厅,昭敏师姐依然是第一个在里面用早膳的,见她来了,她忽然取出两封信放在小案上:“黎非,这是你的信。”   信?黎非愕然拿起那两封信,却见落款是叶烨和纪桐周,她顿时大喜,急忙拆开叶烨那封,原来叶烨和唱月在地藏门修行大半年,表现颇为优异,才被各自的师父允许与外界通信,信是地藏门特有的传信鸟送来的。   再拆开纪桐周的信,这位小王爷显然是收到了叶烨的信之后才想起要给他们来信,信上用傲慢依旧的口气诉说自己在星正馆如何天纵奇才,备受师尊无正子的喜爱云云,顺便还问候了一下雷修远,让他勿忘六年之约。   黎非喜上眉梢,急忙要写回信,忽又想起什么,急忙问道:“师姐,我能回信吗?回了怎么寄给他们?”   昭敏想了想,颔首道:“倒是可以,你跟我来。”   无月廷亦有自己的独门传信法,须得知道修行者的姓名与所在地,以及附上修行者身上的某个东西,最常见的便是头发。只要有一根头发,再将姓名与所在地写在封皮上,点火将信纸与头发一起焚烧,下一刻信便会直接出现在收信者的面前。   黎非顿感为难:“我可没他们的头发,那怎么办?”   “那就用最常见的传信鸟。”昭敏抽出一张符纸,灵气运转间,符纸立时变成了一只白头小鹰,“写信吧,传信鸟飞到地藏门须得四天,到星正馆须得十天。”   黎非立即提笔写信,更不忘在信中提醒他们回寄给自己头发,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这才交给传信小鹰送出去。   四月的尧光峰遍地鲜花,绿树成荫,诸般美景不输给书院。   胡嘉平一大早就躺在树下睡觉,他每天上午负责教导新来的小师弟雷修远腾云飞行,奈何这位小师弟天赋太好,什么东西都不需要自己指导,来了才半年,好像很快就能来去如风了,比他这个做师兄的当年还强。   说不定再过几年真的要被这小子超越过去,师兄压力很大。   胡嘉平在地上翻个身,便见雷修远脚下白云凝聚,绕着尧光峰飞快地飞了两圈,终于有些驰骋青空的味道了。他歪着身子没什么诚意地称赞:“不错不错,再加把劲,修行就是要这么专心。”   雷修远飞回他身边,瞥了他一眼,淡道:“师兄每日上午酣睡,修行果然专心。”   胡嘉平顿时哑口无言,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牙尖嘴利惹人讨厌?   “方才颂风师弟他们好像找你有事,”胡嘉平打了个呵欠,“大概又叫你挑水洗衣,你自己一个人应付去吧。”   雷修远自来了尧光峰,广微真人指导他可谓无微不至,各种照顾各种偏爱,以前动不动便要出门的,为了这小子已经半年都留在尧光峰了,以前除了胡嘉平,谁有过这种待遇?   胡嘉平是师兄,颂风他们也不能怎样,雷修远年纪小,生得又清瘦,一付好欺负的模样,偏偏态度冷淡,说话带刺,十分不讨喜,颂风他们不折腾他折腾谁?今天叫挑水明天叫洗衣,反正也不算欺负,本来这些就是新晋弟子该做的杂活。   胡嘉平有时兴趣来了会管管,大多数时候却是懒得管的,如何与旁人相处也是这些小鬼头该适应的东西,年少轻狂固然难免,不过总是浑身带刺可就不好了。   见雷修远一言不发要下去,胡嘉平忽然道:“修远,刚柔并济可不光是修行中才要记住的道理。”   雷修远低头想了想,忽然一笑:“多谢师兄指点。”   多谢师兄指点?胡嘉平也笑了,这小鬼要是能一直这么讨喜该多好。   与冲夷真人不同,广微真人成仙极早,名气极大,尧光峰也算是无月廷最大的一座山峰,广微真人座下光亲传弟子就有十人,精英弟子更有数百人,相比较苦寒清冷的坠玉峰,人来人往的尧光峰才更有名门大派的味道。   雷修远沿着山路腾云而行,刚进弟子房,便见颂风他们几个正往水井边搬脏衣服,数数足有三四个大盆,见他来了,颂风笑道:“修远师弟,来得正好,近日天晴和暖,你将这里的衣服都洗洗,尽快些,等着换呢。”   颂风比他早来八年,如今已是壮硕青年,似乎也是某国的贵族出身,平日里行事相当浮夸,因为有钱,倒也收拢了几个精英弟子时常跟在身边转。   和书院不同,无月廷这里修习到后期,倘若资质不够,师父便不会传授再高等的仙法,若想学,便只能花钱买,因此即便是精英弟子们,资质不够的也往往为缺钱而烦恼,一个月就三两膳食补贴,藏书楼中的仙法秘籍一本就要几百两,谁买得起?故而有钱人身边总是不缺狗腿子。   雷修远微微一笑,他原本生得就眉清目秀,此时笑起来更是十分纯善讨喜,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还要麻烦颂风师兄亲自搬出来,放在屋里就是。”   颂风难得见他说话和气的样子,倒愣住了,因见他款款走来,摞起袖子就要打水搓洗,爽快得很,他只觉不可思议:“你开窍了?今天如此乖觉?”
第六十六章 匆匆 三   雷修远笑道:“我只是发现个赚钱的法子,想想高兴得很。”   跟在颂风身边都是贪图他钱财的弟子,一听有赚钱的法子,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法子?你倒是说说。”   雷修远并不作态,当即爽快地说道:“我上回见有几个师兄在云海下指导普通弟子的修行,想想数万普通弟子,每三日才有长老集合指导,难免心焦得很,花些钱请云海上的弟子们指导也是可以的。”   颂风冷笑道:“我还当你要说什么,果然是刚来的不懂规矩,擅自传授不相应的高等仙法给普通弟子可是要受到重罚的!你说的师兄是谁?我倒要去问问师尊了!”   雷修远讶然:“可我没见他们传授高等仙法啊?只是点拨普通弟子也要受罚?”   颂风身边的众弟子立时陷入沉思,果然这是个赚钱的好法子,无月廷泾渭分明的构造与修行方法,让云海上下的弟子们几乎没什么交集,上层的弟子绝不屑下去,若无师尊长辈吩咐,随便下去普通弟子的地方,实在是有失身份。下面的普通弟子也绝不会奢望上面的人会给什么好脸色,想必所谓点拨指导也都是私下悄悄进行,不会叫旁人知道。   普通弟子多是有钱人家甚至王公贵族,挑几个有钱的点拨一下也不是难事,不知雷修远说的几位师兄是谁,只盼这法子别叫更多人知道才好。   雷修远慢慢搓洗衣服,一面道:“我修为尚低,不敢去云海下擅自传授,不过诸位师兄可以一试,回头我再问问别的师兄们有没有此意,倘若此事能成,也算两全其美。”   众弟子急忙笑道:“修远师弟,此事还是不要广为流传为妙吧?”   雷修远淡道:“我每日洗衣挑水,寂寞得紧,若连话都不能说,修行也太无趣味了。”   早有人把那些衣服搬开,将他扶起,还掸掸他身上的灰,笑言:“这些小事本就该我们自己做,修远师弟刚来无月廷,果然该专心修行才是。”   雷修远朝脸色难看的颂风微微一笑,柔声道:“颂风师兄何不也去试试?师兄们功力深厚,必能钱途广大。”   颂风气得脸色铁青,本想打压他一下,谁知竟被他把自己身边的人都哄走了,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当即忍不住想要说点难听话,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穿着精英弟子服的小姑娘落在面前。   这小姑娘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然而肤白如雪,乌发似云,发髻上簪了一串琉璃珠,说不出的好看讨喜,她一落地就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随之又有一股淡幽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颂风下意识就把嘴合上了。   “修远。”她唤了一声。   雷修远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诧,他急忙回头,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黎非笑道:“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边。我现在飞得比以前快多啦,终于能来看看你。”说罢她从怀里掏出叶烨他们寄的两封信,又道:“看,叶烨唱月还有纪桐周都给咱们寄信了,我拿来给你看看。回头等他们头发寄来了,我分你些,就可以时常通信了。”   她还是第一次来尧光峰,这里风景真好,半山腰还开了桃花,跟坠玉峰的终年冰雪比起来,简直是人间仙境。   她匆匆打量一番,见周围许多男弟子盯着自己,想必都是雷修远的师兄,她友好地点点头,颂风微微一动,正要说话,雷修远忽然握住她的袖子,拉着她迅速飞远:“跟我来。”   一路飞到半山腰的桃花林,黎非被满目枝头缭乱张狂的艳丽桃花把眼睛都晃花了,但见山下绿意百里纵横,桃花十里如火,在青丘也没有如此旖旎秀致的景色。   “这里风景真好。”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暖和又香喷喷的。   雷修远匆匆将信看完,又折好放回去,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在她脑袋上按了下:“几个月不见,倒是长高了些。”   “说不定再来就比你高了。”黎非笑,“我得走了,飞到这儿可累死我了,午时前还得赶回去呢。”   小白云在脚底凝聚,她说走就走。   “等一下。”雷修远忽然抬手,折了一支开得极艳的桃花,掌心绿意吞吐,施加了一层木行灵气在上面,这才递给她:“拿回去玩吧。”   黎非心中突然莫名一动,慢慢接过那支桃花,摸摸柔嫩的花瓣,抬眼望他,他湿漉漉的好像藏着雾气的眼睛也看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昭敏师姐上回说的话忽然就出现在脑海里了。   她一下子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对面的少年早已十分熟悉了,她见过他最落魄的模样,也见过他最狡猾的模样,但仿佛现在他突然又变成个陌生人,她移开视线——好像不太能够再直视他,怪怪的。   “你什么时候起的?”雷修远忽然问。   黎非出着神,下意识地答道:“卯时差一刻。”   雷修远淡道:“卯时就开始往这里飞了,对吧?”   黎非干笑一声,被他说中了,进了门派后修行繁重,他们俩其实没那么多闲工夫你看我我看你,雷修远也就来看过她两次,这次她终于飞得快些了,刚巧叶烨他们又寄了信,便过来看看他,半年多就见了三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他陌生吧?   雷修远没有再说话,他长长的袖子拂过她的胳膊,轻飘飘的,还有一股冷冷的香气,像是厅堂正殿中常点的那种香。   黎非只觉越站越傻,明明来之前一肚子话想说,可怎么这会儿全忘掉了,眼看时间不早,她索性晃了晃桃花,朝他笑笑:“我先回去了,等飞再快点,我再来看你。”   雷修远回到弟子房的时候,颂风他们居然还在,因见他来了,颂风居然和颜悦色地问道:“修远,方才那位小师妹是新来的吗?哪位长老座下弟子?”   雷修远偏头看了看他,忽然问:“颂风师兄,请问你今年贵庚?”   “十九,怎么了?”颂风莫名其妙。   雷修远淡道:“她还要大半年才十三岁。”   语毕他驭使着小白云就飞远了,颂风愣了半天,想了半天,最后茫然地问身边其他弟子:“他方才是什么意思?还大半年十三岁?怎么了?”   众人不由忍俊不禁,一个弟子笑道:“颂风师兄,修远师弟是提醒你不要老牛吃嫩草,那位小师妹年齿尚幼,才十二岁。”   这位颂风师兄也真是够呛,人家小姑娘还那么小,他这是什么古怪兴趣?   颂风终于回过味来,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此时气急败坏想去找雷修远,却哪里能找的到,只气得满地乱窜。   叶烨和纪桐周的回信又过了一个多月才收到,他们三人都附了头发,里面还多出一绺嫩黄柔软的头发,用红绳系紧的,唱月在信中提到那是百里歌林的胎毛。   “胎毛都寄过来……”黎非有些无语,继续看信,才明白,原来山海两派根本没有通信的法子,传信鸟也无法飞到东海万仙会,叶烨他们没人有法子跟歌林通信,听说无月廷的传信术有头发就能通信,百里唱月便把歌林的胎毛寄过来了。   黎非心中难抑激动,急忙提笔蘸墨,铺开信纸,然而笔在手中,内心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要怎么跟歌林说。   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千山万水之外的东海万仙会吗?她现在大了些,也差不多更能猜到歌林离开的理由了,越是如此,越问不出口。歌林瞒得那么好,只在她一个人面前流露过脆弱的神情,一定是不想让唱月和叶烨都被牵扯进来。   她现在一个人在东海万仙会,是不是修行很辛苦?辛苦些,大概就能把那些愁绪丢在脑后了。时光还漫长,他们年纪还小,以后一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可这样的话,她也说不出口,这肤浅的安慰有什么用?   想了半天,她还是提笔写自己的修行,每天跟师姐在灵气郁结的无月廷腾云飞行,从开始的牛车爬到现在可以一个上午来回南北;下午跟着冲夷真人雕凿炉鼎,在五个人偶上维持五种仙法,常常累得晕过去。   她绝口不提叶烨的事,匆匆写完,捻了根胎毛在信纸中,施法点火一烧,信纸眨眼被火焰吞没,消失在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桌上烛火的阴影开始攒动,紧跟着变成了几个字,又秀气又端正,正是百里歌林的笔迹:「一切安好,勿念。」   黎非又惊讶又狂喜,这是东海万仙会的传信术吗?阴影变成文字?可比无月廷的传信术有趣多了!   她急忙又写了好几封信一起烧过去,信中终于提到叶烨他们寄来胎毛的事,然而这一次等到几乎天亮,歌林再也没有任何回音。   黎非推开窗,外面风雪肆虐,万里冰封,她心中实在不知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叶烨他们。或许歌林并不会希望她说出去,否则不会一直不回信。   不知为何,黎非忽然想起在王府那一夜,歌林伏在叶烨身边默然垂泪,无望的感情让她选择远遁千山万水之外,她觉得好像终于可以稍稍理解歌林的心情了。   可能离开才是最好的,面对陌生的无边无际的东海,歌林的内心会不会得到稍稍的平静?   黎非叹息着合上窗,天快亮了,她低头吹灭蜡烛,忽见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行阴影拼成的字:「黎非,我想你们,别告诉叶烨和姐姐。」   她一时竟愣住,慢慢跌坐回椅子上,鼻子里微微发酸,只觉颠倒掉错,种种悱恻,难以言表。   第六十七章 离穴 一   春去秋来,夏去冬至,五度寒暑交替,此时正值七月盛夏,无月廷云海之上无数山峰绿意葱葱,唯有坠玉峰依旧苦寒彻骨,风雪交加,然而,却已不似从前那么冷清了。   自午时开始,不停有弟子飞来坠玉峰,呆一会儿,再失落地飞走。昭敏用完午膳,刚从中厅出去,便见又是几个尧光峰的男弟子等在风雪回廊中,她已经连问都懒得问了,直接道:“师妹近日不在坠玉峰,诸位师弟速速回去专心修行。”   那几个男弟子慌忙行礼告退,这位传说中的昭敏师姐两年前突破瓶颈,成了冲夷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加上她身份高贵,为人冷漠,架子端得极高,时常来坠玉峰的弟子们都有些怕她。   真是烦不胜烦,昭敏摇摇头,这些弟子修为尚浅,终日还沉溺美色,日后能有什么成就?   她有点后悔,不该因为黎非能腾云飞行后就任由她往来无月廷南北。随着年纪渐长,这孩子像脱茧的蝴蝶般一天一个样,要不是天天跟她在一起,真难以想象同一个人的外貌能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刚开始能腾云飞行后,黎非往雷修远所在的尧光峰跑了几趟,自此坠玉峰便再无清净,尧光峰大多是男弟子,年长些也罢了,偏偏雷修远当年是新晋弟子,跟他在一处的也都是新晋弟子,个个十来岁,摸清黎非所属师门后,有事没事都要往坠玉峰来一趟,午休和晚饭前后来得最频繁。   来了也不敢打扰,跟做贼一样偷偷窝回廊上偷看几眼黎非,偶尔跟她说几句话,个个语无伦次,简直一群蠢材。虽说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但如此作为还是过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广微长老三年前带着胡嘉平和雷修远一起去了尧光内峰丹穴修行,尧光峰没有长老在,冲夷真人对这些事从来不管,他素来怪诞放纵,黎非美色之名在尧光峰广为流传,他甚至还挺骄傲的,就因为没有个靠谱的长辈阻止这种荒谬行径,才变成如今这种地步。   昭敏在回廊上拐个弯,正要进自己屋子,忽闻身后风声流动,又有人降在坠玉峰,顿时皱眉冷道:“没事都好好回去修行!总往坠玉峰跑成何体统?!”   语音刚落,便听一个老者笑道:“昭敏小丫头的脾气越发坏了,这是在斥责谁?”   她讶然转身,便见东阳真人与清乐真人在回廊上好笑地看着自己,她顿时有些窘迫,急忙躬身行礼:“弟子昭敏拜见东阳长老,清乐长老。弟子方才不知是二位长老,言语多有冒犯……”   东阳真人摆摆手:“啰里啰嗦,你还是老样子。你师父呢?还有黎非那丫头呢?”   “师尊带着师妹十日前去了沙翠坞修行,要晚些才能回返。”   清乐真人慈祥一笑:“哦?沙翠坞?那里凶兽甚多,入门五年就带过去了?”   昭敏内心隐隐有些自豪,笑道:“师妹修行极为勤勉,天赋亦甚佳。”   天赋甚佳?清乐真人与东阳真人不由失笑,当年他们可都因为黎非天赋一般才犹豫着不想收她入门,想不到,真的让冲夷给教出个良才来了。   东阳真人最为感慨,黎非没收到,连带着也错失了雷修远这个天纵奇才,这孩子真正惊才绝艳,入门两年居然便突破了第一道瓶颈,一时震撼整个无月廷,故而广微真人才决定带他进入丹穴修行。   丹穴内灵气比云海之上还要浓郁,对于修行者来说,灵气并不是越浓郁越好,丹穴这种灵气郁结的发源地,一个不慎便会引得炉鼎受损,从此再也不能修行,广微带着胡嘉平,两个人一起陪同雷修远,在里面一耗就是三年,可以想象其重视程度。   清乐真人也是满面感慨,黎非当初第一个找的人是自己,结果被她一口回绝,此事平日里这些长老们决不能细想,想一次叹息一次,世上没有后悔药,纵然是仙人,也只能坦然接受遗憾了。   见冲夷还没回来,两位长老正准备走,忽见极远处飞来一个小黑点,一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来人双目光华璀璨,通透含笑,不是冲夷是哪个?   东阳真人“啊哈”一笑:“你这家伙总算来了,小丫头呢?”   冲夷真人笑道:“她去丹穴外了,怕是雷修远这两天要出来。”   这对少年少女一同进了无月廷,才一起修行两年,三年前雷修远就被广微真人带进丹穴,整整三年没见,这几天丹穴外灵气波动十分剧烈,应当是里面的人修行完毕准备出来了,黎非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丹穴看看情况。   东阳真人道:“人未来也罢了,冲夷,依你看,你的小弟子修为如何?”   冲夷真人早知他们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微一思索,立即明白来意,当即笑道:“是去栗烈谷的事?早就该去了。”   清乐真人见他这等口气,不由惊道:“你口气好大!栗烈谷跟沙翠坞可不同,可别为了充面子将来后悔!”   冲夷真人微微一笑:“我的弟子,我自然了解,栗烈谷必定能去。”   东阳真人叹了口气,老实说,要不是今年可去栗烈谷的弟子太少,他们也不会来找冲夷。姜黎非来了五年,未见有突破第一道瓶颈的迹象,没突破第一道瓶颈的弟子去栗烈谷还是吃力了,万一在谷里出了意外,远隔千里,谁能救得了?   然而今年各峰长老零零落落推荐的门下弟子加起来不到二十人,连栗烈谷的封印都打不开,不得不过来问问情况。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便算上小丫头一个。”东阳真人摇头,“广微这几天应当就要从丹穴出来了,他那边人多,如果加上雷修远,便有五人,刚好可以凑齐二十个弟子。唉,近年新晋弟子天纵奇才实在太少,真叫人忧心。”   清乐真人还想说,忽地发觉了什么,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纤细的人影自外疾驰而来,眨眼便落在回廊上,还不及看清其容貌,冲夷真人突然便出手了,数道金光往来人身上砸去,快若闪电。   好快!东阳与清乐不由微微一惊,这弟子只怕不妙!   谁知数道太阿术的金光砸在来人身上只是“叮叮当当”响了数声,散落一地金光,来人身形一晃,化作烟雾,霎时不知去向。冲夷真人左臂微微一抬,但见数丈火光拔地而起,其余数人早已腾空飞在外面,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斗法。   火海烈烈,转瞬间忽又被凭空降落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浇熄,烟雾滚滚中,数道绿光无声无息地袭来,冲夷真人微微一晃,险险避开那数片小叶子,东阳见他身后青烟骤然凝聚,眨眼间便化作一个人影,不由“哎”了一声。   冲夷真人摊开手,望向啧啧赞叹的两位长老:“可否去栗烈谷?”   两位长老还都有些不可置信,谁能想到五年时间,那天资普通唯有体质特殊的小姑娘竟被教导到如此地步?   虽然不知冲夷真人究竟怎么指导黎非的,但方才她的表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那种应变与对五行仙法了然于胸的运用,寻常弟子绝对做不到这样。   对修行者来说,仙法的霸道强劲并非至为重要,在最适当的时机释放最适当的仙法才是重中之重,精密准确地分配自己的灵气,绝不浪费,了解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修行者。   姜黎非已经算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了,正是这点才叫人惊讶赞叹。叫人奇怪的是,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没突破第一道瓶颈?难不成已经突破了他们却没发觉?可突破瓶颈总会有各种迹象,譬如灵气的波动震荡,这孩子完全没有,而她这身隐隐超越第一道瓶颈的修为是怎么回事?   冲夷真人长袖一挥,被仙法弄得乱七八糟的回廊中厅顷刻间恢复原貌,而他身后那个袅娜的人影也迈出一步,从容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东阳长老,清乐长老。”   其声清若林间风,不妖不腻,叫人十分舒服。   语毕抬头含笑,只觉其肤莹赛雪,微笑间眼波流转,和煦灵动,到底年纪还不大,脸颊丰盈,还残留些稚嫩的孩子气,叫人忍不住想亲近,心生欢喜。五年过去,那个绑着麻花辫的小姑娘不知去了哪儿,眼前姑娘发髻端秀,身量纤细袅娜,耳畔一串水晶珠微微摇曳,站姿,仪态,面上浅浅的微笑,都无可挑剔。   两个长老反倒愣了一下,仔细看半天,只觉不像,印象里五年前那个小女孩虽是眉目秀致,但绝不是这般轮廓,五年过去,她竟像是变了个人,不光容貌变了,好像连气质也变了,再也找不出曾经的一丝痕迹。   东阳真人左看右看,女大十八变,变成这样也太离谱了,这孩子身上总有这么多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低声道:“丫头,你如今真是……你是姜黎非么?”   他还不敢相信这端庄委婉的小淑女跟多年前的麻花辫野小子是同一人。   黎非取出辟邪珠:“东阳长老送我的辟邪珠,我还一直留着。”   还真是他的辟邪珠,东阳真人接过珠串,忍不住失笑,回头看看清乐真人,她亦是惊愕欢喜并有之,赞道:“这孩子……如今竟生得这般好!”   东阳真人在黎非肩上拍了两下,又笑又叹:“昔日的假小子出落得这般水灵,我都不敢叫我的弟子同去栗烈谷了……冲夷,你看看,你家弟子过几年再去栗烈谷,如何?”   第六十八章 离穴 二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黎非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微笑。   清乐真人见她笑得又甜蜜又可爱,怎么看怎么讨喜,心中情不自禁十分喜欢。大凡女修行者,十个里面六七个性格都十分高傲,连动不动就训诫黎非微笑微笑再微笑的昭敏平常都端着冰山脸,像这样爱笑的姑娘,难免叫人心生欢喜亲近之意。   东阳真人揪着冲夷真人不放,非要他交代到底怎么教导黎非的,资质稀烂的小丫头给他教成这样,难不成他有什么秘密修行方法不成?   冲夷真人笑道:“东阳,天下有灵根者无数,修行并非一定遵循某条路才是对的。大部分人都要一道道瓶颈突破,并不表示每个人都必须走这一道。黎非的修为如今已经在瓶颈之上了。”   修为在瓶颈之上?简直闻所未闻!   冲夷真人也颇为感慨,刚开始收黎非入门,只是想了解这孩子资质一般却为何能通过雏凤书院的试炼,谁知这五年教导下来,他越发感觉到她与旁人截然不同的体质与修行方法。   黎非的能力十分平均,平均在山派即意味着平庸,山派从来不讲究平均,而是追求不同灵根属性上的卓越极致。让她化腐朽为神奇的,是她巨大的灵气量与比常人灵活得多的灵气运转能力。刚开始的艰苦修行也是他想要试探这孩子能力的底限,在五个人偶上同时维持五种仙法,这种修行谁也不敢给弟子做,而她做到了,不但做到,而且越做越好。   纵然她现在的能力单独把五行挑出来,都不算出挑,可合并在一处,便是十分了得,有谁能想到,大缺陷也会成为最大的长处呢?   他真想看到这孩子以后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收她做徒弟,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视野的开拓,不再拘泥陈旧的修行方法,而视野的开拓,对仙人来说,有时候可算巨大的提升,这几日炉鼎隐隐震撼,似有突破瓶颈之兆,若是突破了这道缠绵数十年的瓶颈,他的功力又可精进一步。   “怎么教的可不能告诉你们。”冲夷真人呵呵一笑,黎非体质与灵根的特殊乃是至关紧要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近日便要在峰顶闭关,东阳,送她去栗烈谷的事,便麻烦你了。”   两位长老面上顿时有艳羡之色,须知成了仙人,闭关便意味着有所突破,到了他们这样的修为与地位,有一丁点的突破都极为困难了,君不见星正馆震云子一个瓶颈卡了快六十年,功力反倒开始倒退,冲夷能有所突破,实在叫人羡慕之极。   “那我二人便预祝你早日出关,修为更加精进。”   两位长老满心感慨地走了,看样子收对一个徒弟,对师父本身来说也是件极有益的事,今年书院弟子情况不知如何,须得尽心挑一个才是。   黎非见人走了,这才一屁股坐地上,还没喘口气,昭敏不满的声音就响起:“这成什么样子?坐直了!”   教了五年,改得了外在改不了内在,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巧的很,一回来就原形毕露!   黎非苦笑:“师姐,我快累死了,让我歇歇再摆淑女姿势。”   这十天跟师父在沙翠坞几乎就没怎么睡,听名字怪好听的,谁知沙翠坞是片沼泽地,连块稍微干爽的能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沼泽里还藏着各种凶兽,妖物怕她,凶兽可不怕,稍不小心就要被生吞,十天来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到,累得都快晕过去了。   昭敏见她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当即皱眉摇头:“成何体统!天还亮着,师尊还在这里!快起来!”   冲夷真人低声道:“让她回房睡吧,今天暂不修行。”   说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几天不睡觉就撑不住,她已经非常努力,他这个做师父的还不至于苛责到如此地步。   黎非在房内一觉睡到大半夜,硬生生被饿醒了,桌上放着几个素包子,肯定是昭敏师姐特意给她留的。还是师姐好啊!虽说师父对她也好,但终究是个男人,不可能事事体贴,若坠玉峰没有昭敏师姐,她不知该有多孤独。   想到昭敏师姐的好,黎非决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绝不狼吞虎咽,用最淑女的姿势把一盘包子全吃掉了。   痛快地打个嗝,忽见桌子上阴影攒动,那是百里歌林的传信术,这丫头刚开始几乎不会给她写信,亏得她隔几天就写几页信纸烧过去给她,烧了两年多两人的互动才渐渐多了起来。   黎非凑到桌前一看,却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行话:「收了一只蜈蚣精当坐骑,下次骑给你们看。」   她不由忍俊不禁,这孩子还真的收了个蜈蚣精当坐骑,不晓得纪桐周看到会不会脸色发白地避开。   说到纪桐周,他似乎也跟着自己的师父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修行,已经半年多没消息了,最后寄来的信还是鄙视雷修远在丹穴呆了两年多都没出来的无能行径。   油灯旁还有一封信,是叶烨和唱月刚寄来的,他们几个如今也都学会门派的传信术,再也不用传信鸟飞来飞去那么累地送信了。两年前歌林不单与自己开始频繁通信,也和叶烨他们开始通信,言语间开朗依旧,想必早已放下当日介怀,叫人放心不少。   叶烨信中提及他与唱月也即将被各自的师父带去不同的地方潜心修行,只怕有一段时间不能通信,望各自珍重云云。对他们这些新晋弟子来说,入门五年是个十分重要的阶段,资质好的在这段期间便会突破第一道瓶颈,师父们自然相当重视。   其后第二道瓶颈则因人而异,有的人一两年便可突破,而有些人则要数十年。越到后期,弟子们资质的良莠越发一目了然,被收进门派时个个资质优异,可那优异里也要分拔尖与普通。连突破三道瓶颈,就有了成为亲传弟子的资格,胡嘉平当日便是在十年内连续破了三道瓶颈,自此成为广微真人座下最年轻的亲传,名噪一时。   不知道修远这次从丹穴出来会变成什么样,三年了……   黎非怔怔发了会儿呆,不知道修远变成什么样了,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他忽然从丹穴里出来,可梦里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想来他应该又长高许多,最后一次见他,她个头蹿得快,都跟他差不多高了,如今修远快十八岁,要是还跟自己一样高,那可有些丢脸。   不过,想必修远见到她只怕认不出,这三年来,她变得太多。   十三岁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每个月她都会脱一次皮,早已从开始的惊恐无助发展到习以为常,然而随着蜕皮,她的容貌也一个月变一些,连她自己都能看出显著的变化,渐渐地,又换了一张脸似的,直到十五岁,虽然每月还有蜕皮,容貌上的变化却终于开始慢慢变少,直到最近,再也没变过。   他见着她会是什么表情?跟尧光峰那些男弟子一样傻兮兮地张大嘴吗?还是和以前一样,毫不在意风轻云淡?   她已不是以前十一岁的懵懂丫头,对自己的容貌总归是开始在意了,一时想到雷修远马上快出来,便兴奋得不行;一时想到怕他认不得自己,又有些担心失落,思前想后,再也没法继续睡,索性铺开信纸给各人写回信。   过得两日,一上午的修行刚结束,黎非抹着汗往回走,眼前一花,又有几个尧光峰的弟子落在回廊外——午饭都不吃就过来?太夸张了吧?黎非瞥了一眼,没搭理他们,这几年她对这些人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排斥厌恶变成了无视,之前要不是师姐不许她发火,她早就要动手揍人了。   后来师姐跟师父提过,希望他管束一下尧光峰的弟子,别把好好的修行地弄得这么乌烟瘴气,结果师父说:“爱慕美色实乃人之天性,管得了十个,管不了一百个一千个,他们也没什么非分之举,看看有什么大不了?我冲夷的弟子长得绝色,就该大大方方给人看。”   师父这样说,她们也只有继续无视。   黎非正要推门进屋,忽听一个男弟子轻声道:“黎非师妹……你今天不来尧光峰吗?修远师弟早上从丹穴出来了。”   她差点跳起来,急道:“真的出来了?”   那几人才点了点头,便见这素日里文静爱笑的小美人连滚带爬不顾形象地腾云飞起,可从没见人飞这么快过,一眨眼就消失在天边,他们原本想趁这机会能与她同行,这下全傻眼了。   黎非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路风驰电掣般飞到尧光峰,却见弟子房那里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雷修远不在吗?难不成吃饭去了?还是在睡觉?   忽闻峰顶似有人声喧嚣,她急忙疾驰而去,便见尧光殿前聚集了许多弟子,广微真人也在,正与几个亲传弟子交代什么,久违的胡嘉平也在旁边,三年过去,他好像一点儿都没变,笑得毫不正经。   她匆匆看了一圈,始终没找到类似雷修远的男弟子,倒被好几个男弟子发现她站在那边发呆,立即团团围上,个个欢喜异常,连声道:“黎非师妹怎么突然来了?吃过了没?”   黎非烦不胜烦,眼见周围的男弟子越来越多,她倏地沉下脸,怒道:“都让开!”   忽听后面不远处有个人笑了一声,她回头,便见一个穿着弟子服的少年男子站在坡上望着自己,依然是那双熟悉的湿漉漉仿佛藏着雾气的眼睛,只是如今却略带一丝锐利之意。许是三年在丹穴中不见天日,他肤色略显苍白,然而整个人却毫无病态,三年过去,当初弱质纤纤仿佛女孩般的少年早已成人,如今身量修长,疏朗清逸,虽是与以前的轮廓极像,却又显得十分陌生,那个浑身是刺,看谁都像蠢货的小男孩不知道被藏到了什么地方。   黎非拔腿朝他走去,走了一半,又不知为何停下,她偏头盯着他,小声道:“……修远?”   在梦里怎么也看不清的雷修远,如今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变了许多,可又不是自己想的那种改变,她脑子里有点糊涂,心里一下高兴,一下又觉陌生,反倒僵在原地。   雷修远缓缓行到她面前,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是浅浅一笑,抬手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动作:“怎么又变矮了?”
第六十六章 匆匆 三   雷修远笑道:“我只是发现个赚钱的法子,想想高兴得很。”   跟在颂风身边都是贪图他钱财的弟子,一听有赚钱的法子,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法子?你倒是说说。”   雷修远并不作态,当即爽快地说道:“我上回见有几个师兄在云海下指导普通弟子的修行,想想数万普通弟子,每三日才有长老集合指导,难免心焦得很,花些钱请云海上的弟子们指导也是可以的。”   颂风冷笑道:“我还当你要说什么,果然是刚来的不懂规矩,擅自传授不相应的高等仙法给普通弟子可是要受到重罚的!你说的师兄是谁?我倒要去问问师尊了!”   雷修远讶然:“可我没见他们传授高等仙法啊?只是点拨普通弟子也要受罚?”   颂风身边的众弟子立时陷入沉思,果然这是个赚钱的好法子,无月廷泾渭分明的构造与修行方法,让云海上下的弟子们几乎没什么交集,上层的弟子绝不屑下去,若无师尊长辈吩咐,随便下去普通弟子的地方,实在是有失身份。下面的普通弟子也绝不会奢望上面的人会给什么好脸色,想必所谓点拨指导也都是私下悄悄进行,不会叫旁人知道。   普通弟子多是有钱人家甚至王公贵族,挑几个有钱的点拨一下也不是难事,不知雷修远说的几位师兄是谁,只盼这法子别叫更多人知道才好。   雷修远慢慢搓洗衣服,一面道:“我修为尚低,不敢去云海下擅自传授,不过诸位师兄可以一试,回头我再问问别的师兄们有没有此意,倘若此事能成,也算两全其美。”   众弟子急忙笑道:“修远师弟,此事还是不要广为流传为妙吧?”   雷修远淡道:“我每日洗衣挑水,寂寞得紧,若连话都不能说,修行也太无趣味了。”   早有人把那些衣服搬开,将他扶起,还掸掸他身上的灰,笑言:“这些小事本就该我们自己做,修远师弟刚来无月廷,果然该专心修行才是。”   雷修远朝脸色难看的颂风微微一笑,柔声道:“颂风师兄何不也去试试?师兄们功力深厚,必能钱途广大。”   颂风气得脸色铁青,本想打压他一下,谁知竟被他把自己身边的人都哄走了,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当即忍不住想要说点难听话,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穿着精英弟子服的小姑娘落在面前。   这小姑娘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然而肤白如雪,乌发似云,发髻上簪了一串琉璃珠,说不出的好看讨喜,她一落地就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随之又有一股淡幽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颂风下意识就把嘴合上了。   “修远。”她唤了一声。   雷修远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诧,他急忙回头,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黎非笑道:“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边。我现在飞得比以前快多啦,终于能来看看你。”说罢她从怀里掏出叶烨他们寄的两封信,又道:“看,叶烨唱月还有纪桐周都给咱们寄信了,我拿来给你看看。回头等他们头发寄来了,我分你些,就可以时常通信了。”   她还是第一次来尧光峰,这里风景真好,半山腰还开了桃花,跟坠玉峰的终年冰雪比起来,简直是人间仙境。   她匆匆打量一番,见周围许多男弟子盯着自己,想必都是雷修远的师兄,她友好地点点头,颂风微微一动,正要说话,雷修远忽然握住她的袖子,拉着她迅速飞远:“跟我来。”   一路飞到半山腰的桃花林,黎非被满目枝头缭乱张狂的艳丽桃花把眼睛都晃花了,但见山下绿意百里纵横,桃花十里如火,在青丘也没有如此旖旎秀致的景色。   “这里风景真好。”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暖和又香喷喷的。   雷修远匆匆将信看完,又折好放回去,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在她脑袋上按了下:“几个月不见,倒是长高了些。”   “说不定再来就比你高了。”黎非笑,“我得走了,飞到这儿可累死我了,午时前还得赶回去呢。”   小白云在脚底凝聚,她说走就走。   “等一下。”雷修远忽然抬手,折了一支开得极艳的桃花,掌心绿意吞吐,施加了一层木行灵气在上面,这才递给她:“拿回去玩吧。”   黎非心中突然莫名一动,慢慢接过那支桃花,摸摸柔嫩的花瓣,抬眼望他,他湿漉漉的好像藏着雾气的眼睛也看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昭敏师姐上回说的话忽然就出现在脑海里了。   她一下子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对面的少年早已十分熟悉了,她见过他最落魄的模样,也见过他最狡猾的模样,但仿佛现在他突然又变成个陌生人,她移开视线——好像不太能够再直视他,怪怪的。   “你什么时候起的?”雷修远忽然问。   黎非出着神,下意识地答道:“卯时差一刻。”   雷修远淡道:“卯时就开始往这里飞了,对吧?”   黎非干笑一声,被他说中了,进了门派后修行繁重,他们俩其实没那么多闲工夫你看我我看你,雷修远也就来看过她两次,这次她终于飞得快些了,刚巧叶烨他们又寄了信,便过来看看他,半年多就见了三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他陌生吧?   雷修远没有再说话,他长长的袖子拂过她的胳膊,轻飘飘的,还有一股冷冷的香气,像是厅堂正殿中常点的那种香。   黎非只觉越站越傻,明明来之前一肚子话想说,可怎么这会儿全忘掉了,眼看时间不早,她索性晃了晃桃花,朝他笑笑:“我先回去了,等飞再快点,我再来看你。”   雷修远回到弟子房的时候,颂风他们居然还在,因见他来了,颂风居然和颜悦色地问道:“修远,方才那位小师妹是新来的吗?哪位长老座下弟子?”   雷修远偏头看了看他,忽然问:“颂风师兄,请问你今年贵庚?”   “十九,怎么了?”颂风莫名其妙。   雷修远淡道:“她还要大半年才十三岁。”   语毕他驭使着小白云就飞远了,颂风愣了半天,想了半天,最后茫然地问身边其他弟子:“他方才是什么意思?还大半年十三岁?怎么了?”   众人不由忍俊不禁,一个弟子笑道:“颂风师兄,修远师弟是提醒你不要老牛吃嫩草,那位小师妹年齿尚幼,才十二岁。”   这位颂风师兄也真是够呛,人家小姑娘还那么小,他这是什么古怪兴趣?   颂风终于回过味来,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此时气急败坏想去找雷修远,却哪里能找的到,只气得满地乱窜。   叶烨和纪桐周的回信又过了一个多月才收到,他们三人都附了头发,里面还多出一绺嫩黄柔软的头发,用红绳系紧的,唱月在信中提到那是百里歌林的胎毛。   “胎毛都寄过来……”黎非有些无语,继续看信,才明白,原来山海两派根本没有通信的法子,传信鸟也无法飞到东海万仙会,叶烨他们没人有法子跟歌林通信,听说无月廷的传信术有头发就能通信,百里唱月便把歌林的胎毛寄过来了。   黎非心中难抑激动,急忙提笔蘸墨,铺开信纸,然而笔在手中,内心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要怎么跟歌林说。   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千山万水之外的东海万仙会吗?她现在大了些,也差不多更能猜到歌林离开的理由了,越是如此,越问不出口。歌林瞒得那么好,只在她一个人面前流露过脆弱的神情,一定是不想让唱月和叶烨都被牵扯进来。   她现在一个人在东海万仙会,是不是修行很辛苦?辛苦些,大概就能把那些愁绪丢在脑后了。时光还漫长,他们年纪还小,以后一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可这样的话,她也说不出口,这肤浅的安慰有什么用?   想了半天,她还是提笔写自己的修行,每天跟师姐在灵气郁结的无月廷腾云飞行,从开始的牛车爬到现在可以一个上午来回南北;下午跟着冲夷真人雕凿炉鼎,在五个人偶上维持五种仙法,常常累得晕过去。   她绝口不提叶烨的事,匆匆写完,捻了根胎毛在信纸中,施法点火一烧,信纸眨眼被火焰吞没,消失在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桌上烛火的阴影开始攒动,紧跟着变成了几个字,又秀气又端正,正是百里歌林的笔迹:「一切安好,勿念。」   黎非又惊讶又狂喜,这是东海万仙会的传信术吗?阴影变成文字?可比无月廷的传信术有趣多了!   她急忙又写了好几封信一起烧过去,信中终于提到叶烨他们寄来胎毛的事,然而这一次等到几乎天亮,歌林再也没有任何回音。   黎非推开窗,外面风雪肆虐,万里冰封,她心中实在不知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叶烨他们。或许歌林并不会希望她说出去,否则不会一直不回信。   不知为何,黎非忽然想起在王府那一夜,歌林伏在叶烨身边默然垂泪,无望的感情让她选择远遁千山万水之外,她觉得好像终于可以稍稍理解歌林的心情了。   可能离开才是最好的,面对陌生的无边无际的东海,歌林的内心会不会得到稍稍的平静?   黎非叹息着合上窗,天快亮了,她低头吹灭蜡烛,忽见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行阴影拼成的字:「黎非,我想你们,别告诉叶烨和姐姐。」   她一时竟愣住,慢慢跌坐回椅子上,鼻子里微微发酸,只觉颠倒掉错,种种悱恻,难以言表。   第六十七章 离穴 一   春去秋来,夏去冬至,五度寒暑交替,此时正值七月盛夏,无月廷云海之上无数山峰绿意葱葱,唯有坠玉峰依旧苦寒彻骨,风雪交加,然而,却已不似从前那么冷清了。   自午时开始,不停有弟子飞来坠玉峰,呆一会儿,再失落地飞走。昭敏用完午膳,刚从中厅出去,便见又是几个尧光峰的男弟子等在风雪回廊中,她已经连问都懒得问了,直接道:“师妹近日不在坠玉峰,诸位师弟速速回去专心修行。”   那几个男弟子慌忙行礼告退,这位传说中的昭敏师姐两年前突破瓶颈,成了冲夷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加上她身份高贵,为人冷漠,架子端得极高,时常来坠玉峰的弟子们都有些怕她。   真是烦不胜烦,昭敏摇摇头,这些弟子修为尚浅,终日还沉溺美色,日后能有什么成就?   她有点后悔,不该因为黎非能腾云飞行后就任由她往来无月廷南北。随着年纪渐长,这孩子像脱茧的蝴蝶般一天一个样,要不是天天跟她在一起,真难以想象同一个人的外貌能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刚开始能腾云飞行后,黎非往雷修远所在的尧光峰跑了几趟,自此坠玉峰便再无清净,尧光峰大多是男弟子,年长些也罢了,偏偏雷修远当年是新晋弟子,跟他在一处的也都是新晋弟子,个个十来岁,摸清黎非所属师门后,有事没事都要往坠玉峰来一趟,午休和晚饭前后来得最频繁。   来了也不敢打扰,跟做贼一样偷偷窝回廊上偷看几眼黎非,偶尔跟她说几句话,个个语无伦次,简直一群蠢材。虽说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但如此作为还是过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广微长老三年前带着胡嘉平和雷修远一起去了尧光内峰丹穴修行,尧光峰没有长老在,冲夷真人对这些事从来不管,他素来怪诞放纵,黎非美色之名在尧光峰广为流传,他甚至还挺骄傲的,就因为没有个靠谱的长辈阻止这种荒谬行径,才变成如今这种地步。   昭敏在回廊上拐个弯,正要进自己屋子,忽闻身后风声流动,又有人降在坠玉峰,顿时皱眉冷道:“没事都好好回去修行!总往坠玉峰跑成何体统?!”   语音刚落,便听一个老者笑道:“昭敏小丫头的脾气越发坏了,这是在斥责谁?”   她讶然转身,便见东阳真人与清乐真人在回廊上好笑地看着自己,她顿时有些窘迫,急忙躬身行礼:“弟子昭敏拜见东阳长老,清乐长老。弟子方才不知是二位长老,言语多有冒犯……”   东阳真人摆摆手:“啰里啰嗦,你还是老样子。你师父呢?还有黎非那丫头呢?”   “师尊带着师妹十日前去了沙翠坞修行,要晚些才能回返。”   清乐真人慈祥一笑:“哦?沙翠坞?那里凶兽甚多,入门五年就带过去了?”   昭敏内心隐隐有些自豪,笑道:“师妹修行极为勤勉,天赋亦甚佳。”   天赋甚佳?清乐真人与东阳真人不由失笑,当年他们可都因为黎非天赋一般才犹豫着不想收她入门,想不到,真的让冲夷给教出个良才来了。   东阳真人最为感慨,黎非没收到,连带着也错失了雷修远这个天纵奇才,这孩子真正惊才绝艳,入门两年居然便突破了第一道瓶颈,一时震撼整个无月廷,故而广微真人才决定带他进入丹穴修行。   丹穴内灵气比云海之上还要浓郁,对于修行者来说,灵气并不是越浓郁越好,丹穴这种灵气郁结的发源地,一个不慎便会引得炉鼎受损,从此再也不能修行,广微带着胡嘉平,两个人一起陪同雷修远,在里面一耗就是三年,可以想象其重视程度。   清乐真人也是满面感慨,黎非当初第一个找的人是自己,结果被她一口回绝,此事平日里这些长老们决不能细想,想一次叹息一次,世上没有后悔药,纵然是仙人,也只能坦然接受遗憾了。   见冲夷还没回来,两位长老正准备走,忽见极远处飞来一个小黑点,一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来人双目光华璀璨,通透含笑,不是冲夷是哪个?   东阳真人“啊哈”一笑:“你这家伙总算来了,小丫头呢?”   冲夷真人笑道:“她去丹穴外了,怕是雷修远这两天要出来。”   这对少年少女一同进了无月廷,才一起修行两年,三年前雷修远就被广微真人带进丹穴,整整三年没见,这几天丹穴外灵气波动十分剧烈,应当是里面的人修行完毕准备出来了,黎非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丹穴看看情况。   东阳真人道:“人未来也罢了,冲夷,依你看,你的小弟子修为如何?”   冲夷真人早知他们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微一思索,立即明白来意,当即笑道:“是去栗烈谷的事?早就该去了。”   清乐真人见他这等口气,不由惊道:“你口气好大!栗烈谷跟沙翠坞可不同,可别为了充面子将来后悔!”   冲夷真人微微一笑:“我的弟子,我自然了解,栗烈谷必定能去。”   东阳真人叹了口气,老实说,要不是今年可去栗烈谷的弟子太少,他们也不会来找冲夷。姜黎非来了五年,未见有突破第一道瓶颈的迹象,没突破第一道瓶颈的弟子去栗烈谷还是吃力了,万一在谷里出了意外,远隔千里,谁能救得了?   然而今年各峰长老零零落落推荐的门下弟子加起来不到二十人,连栗烈谷的封印都打不开,不得不过来问问情况。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便算上小丫头一个。”东阳真人摇头,“广微这几天应当就要从丹穴出来了,他那边人多,如果加上雷修远,便有五人,刚好可以凑齐二十个弟子。唉,近年新晋弟子天纵奇才实在太少,真叫人忧心。”   清乐真人还想说,忽地发觉了什么,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纤细的人影自外疾驰而来,眨眼便落在回廊上,还不及看清其容貌,冲夷真人突然便出手了,数道金光往来人身上砸去,快若闪电。   好快!东阳与清乐不由微微一惊,这弟子只怕不妙!   谁知数道太阿术的金光砸在来人身上只是“叮叮当当”响了数声,散落一地金光,来人身形一晃,化作烟雾,霎时不知去向。冲夷真人左臂微微一抬,但见数丈火光拔地而起,其余数人早已腾空飞在外面,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斗法。   火海烈烈,转瞬间忽又被凭空降落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浇熄,烟雾滚滚中,数道绿光无声无息地袭来,冲夷真人微微一晃,险险避开那数片小叶子,东阳见他身后青烟骤然凝聚,眨眼间便化作一个人影,不由“哎”了一声。   冲夷真人摊开手,望向啧啧赞叹的两位长老:“可否去栗烈谷?”   两位长老还都有些不可置信,谁能想到五年时间,那天资普通唯有体质特殊的小姑娘竟被教导到如此地步?   虽然不知冲夷真人究竟怎么指导黎非的,但方才她的表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那种应变与对五行仙法了然于胸的运用,寻常弟子绝对做不到这样。   对修行者来说,仙法的霸道强劲并非至为重要,在最适当的时机释放最适当的仙法才是重中之重,精密准确地分配自己的灵气,绝不浪费,了解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修行者。   姜黎非已经算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了,正是这点才叫人惊讶赞叹。叫人奇怪的是,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没突破第一道瓶颈?难不成已经突破了他们却没发觉?可突破瓶颈总会有各种迹象,譬如灵气的波动震荡,这孩子完全没有,而她这身隐隐超越第一道瓶颈的修为是怎么回事?   冲夷真人长袖一挥,被仙法弄得乱七八糟的回廊中厅顷刻间恢复原貌,而他身后那个袅娜的人影也迈出一步,从容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东阳长老,清乐长老。”   其声清若林间风,不妖不腻,叫人十分舒服。   语毕抬头含笑,只觉其肤莹赛雪,微笑间眼波流转,和煦灵动,到底年纪还不大,脸颊丰盈,还残留些稚嫩的孩子气,叫人忍不住想亲近,心生欢喜。五年过去,那个绑着麻花辫的小姑娘不知去了哪儿,眼前姑娘发髻端秀,身量纤细袅娜,耳畔一串水晶珠微微摇曳,站姿,仪态,面上浅浅的微笑,都无可挑剔。   两个长老反倒愣了一下,仔细看半天,只觉不像,印象里五年前那个小女孩虽是眉目秀致,但绝不是这般轮廓,五年过去,她竟像是变了个人,不光容貌变了,好像连气质也变了,再也找不出曾经的一丝痕迹。   东阳真人左看右看,女大十八变,变成这样也太离谱了,这孩子身上总有这么多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低声道:“丫头,你如今真是……你是姜黎非么?”   他还不敢相信这端庄委婉的小淑女跟多年前的麻花辫野小子是同一人。   黎非取出辟邪珠:“东阳长老送我的辟邪珠,我还一直留着。”   还真是他的辟邪珠,东阳真人接过珠串,忍不住失笑,回头看看清乐真人,她亦是惊愕欢喜并有之,赞道:“这孩子……如今竟生得这般好!”   东阳真人在黎非肩上拍了两下,又笑又叹:“昔日的假小子出落得这般水灵,我都不敢叫我的弟子同去栗烈谷了……冲夷,你看看,你家弟子过几年再去栗烈谷,如何?”   第六十八章 离穴 二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黎非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微笑。   清乐真人见她笑得又甜蜜又可爱,怎么看怎么讨喜,心中情不自禁十分喜欢。大凡女修行者,十个里面六七个性格都十分高傲,连动不动就训诫黎非微笑微笑再微笑的昭敏平常都端着冰山脸,像这样爱笑的姑娘,难免叫人心生欢喜亲近之意。   东阳真人揪着冲夷真人不放,非要他交代到底怎么教导黎非的,资质稀烂的小丫头给他教成这样,难不成他有什么秘密修行方法不成?   冲夷真人笑道:“东阳,天下有灵根者无数,修行并非一定遵循某条路才是对的。大部分人都要一道道瓶颈突破,并不表示每个人都必须走这一道。黎非的修为如今已经在瓶颈之上了。”   修为在瓶颈之上?简直闻所未闻!   冲夷真人也颇为感慨,刚开始收黎非入门,只是想了解这孩子资质一般却为何能通过雏凤书院的试炼,谁知这五年教导下来,他越发感觉到她与旁人截然不同的体质与修行方法。   黎非的能力十分平均,平均在山派即意味着平庸,山派从来不讲究平均,而是追求不同灵根属性上的卓越极致。让她化腐朽为神奇的,是她巨大的灵气量与比常人灵活得多的灵气运转能力。刚开始的艰苦修行也是他想要试探这孩子能力的底限,在五个人偶上同时维持五种仙法,这种修行谁也不敢给弟子做,而她做到了,不但做到,而且越做越好。   纵然她现在的能力单独把五行挑出来,都不算出挑,可合并在一处,便是十分了得,有谁能想到,大缺陷也会成为最大的长处呢?   他真想看到这孩子以后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收她做徒弟,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视野的开拓,不再拘泥陈旧的修行方法,而视野的开拓,对仙人来说,有时候可算巨大的提升,这几日炉鼎隐隐震撼,似有突破瓶颈之兆,若是突破了这道缠绵数十年的瓶颈,他的功力又可精进一步。   “怎么教的可不能告诉你们。”冲夷真人呵呵一笑,黎非体质与灵根的特殊乃是至关紧要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近日便要在峰顶闭关,东阳,送她去栗烈谷的事,便麻烦你了。”   两位长老面上顿时有艳羡之色,须知成了仙人,闭关便意味着有所突破,到了他们这样的修为与地位,有一丁点的突破都极为困难了,君不见星正馆震云子一个瓶颈卡了快六十年,功力反倒开始倒退,冲夷能有所突破,实在叫人羡慕之极。   “那我二人便预祝你早日出关,修为更加精进。”   两位长老满心感慨地走了,看样子收对一个徒弟,对师父本身来说也是件极有益的事,今年书院弟子情况不知如何,须得尽心挑一个才是。   黎非见人走了,这才一屁股坐地上,还没喘口气,昭敏不满的声音就响起:“这成什么样子?坐直了!”   教了五年,改得了外在改不了内在,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巧的很,一回来就原形毕露!   黎非苦笑:“师姐,我快累死了,让我歇歇再摆淑女姿势。”   这十天跟师父在沙翠坞几乎就没怎么睡,听名字怪好听的,谁知沙翠坞是片沼泽地,连块稍微干爽的能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沼泽里还藏着各种凶兽,妖物怕她,凶兽可不怕,稍不小心就要被生吞,十天来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到,累得都快晕过去了。   昭敏见她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当即皱眉摇头:“成何体统!天还亮着,师尊还在这里!快起来!”   冲夷真人低声道:“让她回房睡吧,今天暂不修行。”   说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几天不睡觉就撑不住,她已经非常努力,他这个做师父的还不至于苛责到如此地步。   黎非在房内一觉睡到大半夜,硬生生被饿醒了,桌上放着几个素包子,肯定是昭敏师姐特意给她留的。还是师姐好啊!虽说师父对她也好,但终究是个男人,不可能事事体贴,若坠玉峰没有昭敏师姐,她不知该有多孤独。   想到昭敏师姐的好,黎非决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绝不狼吞虎咽,用最淑女的姿势把一盘包子全吃掉了。   痛快地打个嗝,忽见桌子上阴影攒动,那是百里歌林的传信术,这丫头刚开始几乎不会给她写信,亏得她隔几天就写几页信纸烧过去给她,烧了两年多两人的互动才渐渐多了起来。   黎非凑到桌前一看,却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行话:「收了一只蜈蚣精当坐骑,下次骑给你们看。」   她不由忍俊不禁,这孩子还真的收了个蜈蚣精当坐骑,不晓得纪桐周看到会不会脸色发白地避开。   说到纪桐周,他似乎也跟着自己的师父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修行,已经半年多没消息了,最后寄来的信还是鄙视雷修远在丹穴呆了两年多都没出来的无能行径。   油灯旁还有一封信,是叶烨和唱月刚寄来的,他们几个如今也都学会门派的传信术,再也不用传信鸟飞来飞去那么累地送信了。两年前歌林不单与自己开始频繁通信,也和叶烨他们开始通信,言语间开朗依旧,想必早已放下当日介怀,叫人放心不少。   叶烨信中提及他与唱月也即将被各自的师父带去不同的地方潜心修行,只怕有一段时间不能通信,望各自珍重云云。对他们这些新晋弟子来说,入门五年是个十分重要的阶段,资质好的在这段期间便会突破第一道瓶颈,师父们自然相当重视。   其后第二道瓶颈则因人而异,有的人一两年便可突破,而有些人则要数十年。越到后期,弟子们资质的良莠越发一目了然,被收进门派时个个资质优异,可那优异里也要分拔尖与普通。连突破三道瓶颈,就有了成为亲传弟子的资格,胡嘉平当日便是在十年内连续破了三道瓶颈,自此成为广微真人座下最年轻的亲传,名噪一时。   不知道修远这次从丹穴出来会变成什么样,三年了……   黎非怔怔发了会儿呆,不知道修远变成什么样了,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他忽然从丹穴里出来,可梦里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想来他应该又长高许多,最后一次见他,她个头蹿得快,都跟他差不多高了,如今修远快十八岁,要是还跟自己一样高,那可有些丢脸。   不过,想必修远见到她只怕认不出,这三年来,她变得太多。   十三岁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每个月她都会脱一次皮,早已从开始的惊恐无助发展到习以为常,然而随着蜕皮,她的容貌也一个月变一些,连她自己都能看出显著的变化,渐渐地,又换了一张脸似的,直到十五岁,虽然每月还有蜕皮,容貌上的变化却终于开始慢慢变少,直到最近,再也没变过。   他见着她会是什么表情?跟尧光峰那些男弟子一样傻兮兮地张大嘴吗?还是和以前一样,毫不在意风轻云淡?   她已不是以前十一岁的懵懂丫头,对自己的容貌总归是开始在意了,一时想到雷修远马上快出来,便兴奋得不行;一时想到怕他认不得自己,又有些担心失落,思前想后,再也没法继续睡,索性铺开信纸给各人写回信。   过得两日,一上午的修行刚结束,黎非抹着汗往回走,眼前一花,又有几个尧光峰的弟子落在回廊外——午饭都不吃就过来?太夸张了吧?黎非瞥了一眼,没搭理他们,这几年她对这些人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排斥厌恶变成了无视,之前要不是师姐不许她发火,她早就要动手揍人了。   后来师姐跟师父提过,希望他管束一下尧光峰的弟子,别把好好的修行地弄得这么乌烟瘴气,结果师父说:“爱慕美色实乃人之天性,管得了十个,管不了一百个一千个,他们也没什么非分之举,看看有什么大不了?我冲夷的弟子长得绝色,就该大大方方给人看。”   师父这样说,她们也只有继续无视。   黎非正要推门进屋,忽听一个男弟子轻声道:“黎非师妹……你今天不来尧光峰吗?修远师弟早上从丹穴出来了。”   她差点跳起来,急道:“真的出来了?”   那几人才点了点头,便见这素日里文静爱笑的小美人连滚带爬不顾形象地腾云飞起,可从没见人飞这么快过,一眨眼就消失在天边,他们原本想趁这机会能与她同行,这下全傻眼了。   黎非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路风驰电掣般飞到尧光峰,却见弟子房那里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雷修远不在吗?难不成吃饭去了?还是在睡觉?   忽闻峰顶似有人声喧嚣,她急忙疾驰而去,便见尧光殿前聚集了许多弟子,广微真人也在,正与几个亲传弟子交代什么,久违的胡嘉平也在旁边,三年过去,他好像一点儿都没变,笑得毫不正经。   她匆匆看了一圈,始终没找到类似雷修远的男弟子,倒被好几个男弟子发现她站在那边发呆,立即团团围上,个个欢喜异常,连声道:“黎非师妹怎么突然来了?吃过了没?”   黎非烦不胜烦,眼见周围的男弟子越来越多,她倏地沉下脸,怒道:“都让开!”   忽听后面不远处有个人笑了一声,她回头,便见一个穿着弟子服的少年男子站在坡上望着自己,依然是那双熟悉的湿漉漉仿佛藏着雾气的眼睛,只是如今却略带一丝锐利之意。许是三年在丹穴中不见天日,他肤色略显苍白,然而整个人却毫无病态,三年过去,当初弱质纤纤仿佛女孩般的少年早已成人,如今身量修长,疏朗清逸,虽是与以前的轮廓极像,却又显得十分陌生,那个浑身是刺,看谁都像蠢货的小男孩不知道被藏到了什么地方。   黎非拔腿朝他走去,走了一半,又不知为何停下,她偏头盯着他,小声道:“……修远?”   在梦里怎么也看不清的雷修远,如今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变了许多,可又不是自己想的那种改变,她脑子里有点糊涂,心里一下高兴,一下又觉陌生,反倒僵在原地。   雷修远缓缓行到她面前,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是浅浅一笑,抬手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动作:“怎么又变矮了?”
  第六十九章 少年   黎非仰头看着他,还有些不敢相认,三年来她想过无数遍雷修远会变成什么样,无非是个子长高了,脸成人化了,然而千万种想象在他真人站在自己面前时,全都支离破碎。   弟子服穿在他身上没有曾经清癯空荡的味道,他长高那么多,再也不是小豆芽菜。印象里的那个十四岁的雷修远和眼前玉树临风的少年男子重叠在一处,像,却又不像。长眉入鬓,仪态翩翩,昔日的惨绿少年在茫茫人海中是那么卓尔不群,精致得像一幅画,目空一切的高傲也已被收敛,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疏离,依旧让人觉得不好亲近,却难以心生反感。   他又会怎么看她?觉得陌生吗?像变了一个人?   雷修远低头凝视她,叫人捉摸不透的目光,黎非有种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他既没傻兮兮地张大嘴,也没装作她什么都没变,他在想什么?她的衣服没歪吧?发髻也没歪吧?不过一上午修行流了许多汗,都没擦一下就飞来了,会不会显得很邋遢?   “咳咳。”她咳了两声,试图让自己显得自然点。   雷修远忽然抬手,手指拂过她耳畔的水晶珠。   “变成淑女了?”他又笑,十四岁时因为变声而粗嘎沙哑的声音此刻也成了全然男子的低沉嗓音。   黎非一下笑了:“看起来像吗?”   他又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声音轻松:“也只有看起来像。”   方才她沉着脸的一声怒吼可是震惊四座,没见下面那群男弟子一脸震撼心碎地还在那儿杵着不敢过来么?   黎非见他丝毫不提自己面容上的改变,不由有点紧张地问:“你、你没觉得我变了许多?”   “啊,变了个人。”雷修远毫不讳言地承认,淡道:“我会习惯的。”   她心中忽升感慨,她想过多少遍他的回答?再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年少时的往事一一在眼前掠过,这别扭又聪明,高傲又坚韧的男孩子,他知道许多事,可他从来不问。三年不见的陌生感忽然消失,她上前挽住了他的袖子——这也是她以前的习惯动作。   “那我也会习惯的。”她抬头,朝他微微一笑。   雷修远只觉她靠近一步,霎时间异香满怀,那张十分陌生的千娇百媚的脸凑近过来,他情不自禁想要朝后让开,忽又硬生生止住。果然还是需要再习惯习惯,他罕见地有些窘迫。   “修远。”广微真人在殿前唤了他一声。   雷修远答了声是,忽又低头道:“你等我么?”   说罢不等她回答,径自飞向殿前,躬身下拜。   黎非不由失笑,她来尧光峰就是为了他,怎么可能不等他?她慢慢走过去,路上许多男弟子却不再来聒噪她了,只远远地看着她,大部分人知道她与雷修远认识,此刻人已经离开丹穴,他们自然不好再粘着不放。   广微真人正与雷修远说去栗烈谷试炼的事,忽见对面远远站着一位面生的少女,容姿艳光竟让人不可逼视,不由微微诧异——是尧光峰弟子?他怎地全无印象?   像是发觉他的视线,少女立即上前恭敬下拜:“弟子姜黎非,拜见广微长老。”   姜黎非?广微真人也愣住了,她……以前是长这样的?老实说,他也记不清,在书院时,他注意力全放在雷修远一个人身上了,姜黎非是圆是扁都没在意,但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而且……他凝神细看,只觉她虽然未能突破第一道瓶颈,一身修为竟早已超越瓶颈,甚至隐隐迫近第二道瓶颈了。   他心中十分疑惑,然而不是他的弟子,他不好多问,只得点头笑道:“冲夷收了个好弟子啊,你今年也要去栗烈谷,对吧?”   黎非恭敬地答个是,广微真人看看她,再看看雷修远,不由莞尔,他还记得自己这个弟子当初就是为了这姑娘才来的无月廷,想不到三年没见,他二人还是如此亲密。   他不欲让这姑娘等太久,匆匆交代完毕,正要走,一直垂头守在旁边的胡嘉平突然道:“师父,弟子在丹穴三年,已突破第四道瓶颈,如今卡在第五道瓶颈。在无月廷闲着也是闲着,今年能让弟子再去书院做先生么?”   再去书院做先生?众人马上就明白他的第二层意思:他要去找黑纱女。   广微真人暗叹一声,胡嘉平是他最心爱的弟子之一,偏偏跟自己的器灵搅在一处,当初苦恋得死去活来,可他又跟别人不同,越顺着他的意他修行越勤快,稍微给点重压也不行,跟这弟子磨了许多年,他才摸透这道理。   纵然不愿,他还是点头了:“也好,在书院做先生亦不可懈怠。”   胡嘉平的脸立马笑成了草纸花,眉毛恨不得飞上天,一路走到黎非身边,和五年前一样,漫不经心地在她脑袋上拍拍,忽然正色道:“丫头你……切了脑袋换过新的了吗?”   雷修远嗤一下笑出声,黎非简直无语,这位大师兄还是这么莫名其妙。   “大师兄你倒是三年一点都没变。”她瞪他一眼。   “哈哈哈,玩笑而已。”胡嘉平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小丫头长大了,好好修行,师兄去也。”   他竟连一刻也不肯久留,刚从丹穴出来就迫不及待往书院赶,隔了三年,想必早已是相思刻骨。   不知为何,想到相思刻骨,黎非心中忽又一动,扭头望向雷修远,他也正巧低头望过来,与她的目光相撞,他再度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隔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气恼似的,拽住她的袖子:“走吧,吃饭去,饿死了。”   这会儿正是午饭的时候,大厅里全是人,黎非一进去,无数男弟子的目光立即就定在她身上了,许多人蠢蠢欲动,结果又见她拉着一个少年男子的袖子,言谈神态间极为亲密,这是她从没有过的举动,众弟子的心瞬间碎了一地,然而再看清被她拉着的人是雷修远,大厅中瞬间寂静了。   今天早上雷修远从丹穴中出来后,他突破第二道瓶颈的消息也瞬间传遍了整个无月廷。   这是真正的天纵奇才。弟子们艳羡地看着他,修行者家财万贯、权倾一时、绝色道侣,都没什么,唯有这犀利卓绝的天赋与修为,才能让人真正心服。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弟子过来聒噪,黎非与雷修远亲密无间的样子都叫人看在眼里,雷修远若是普通精英弟子也罢了,偏偏人家是个天才,年轻弟子里没人能夺其光彩,美人与天才在一起,无话可说。   黎非精神全放在雷修远身上,根本没注意大厅里有什么异状,大概因为尧光峰男弟子多,饭菜分量也多,各种大鱼大肉,她拿了两个馒头并一份素汤,见雷修远面前堆满各种荤素菜,想来他在丹穴三年估计都没吃上什么好东西,出来后第一顿简直狼吞虎咽。   “丹穴里面什么样?”黎非最好奇这个,“你在里面怎么修行?”   雷修远动作虽然斯文,吃得却飞快,没两口一碗饭就没了,一面添饭一面道:“丹穴有九层,这三年我不过到了第三层,越往下灵气越浓稠,这些年和胡嘉平在里面斗了不少法。”   他的修行就是斗法么?想想也是,金属性灵根本来就是攻击力卓绝,除了斗法也没什么更适合的修行方法了。   黎非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饭都不想吃了,三年不见,男孩子变化真能这么大,捏着筷子的手也变大了,手指修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她从手盯到胳膊,再从胳膊盯到肩膀,最后目光滑回他脸上,看得目不转睛。   雷修远终于被看得没法坦然吃了,叹了口气:“我还没吃饱,等下闲了再让你慢慢看。”   好吧……黎非自己也有点好笑,她把馒头掰碎小口吃,冷不防忽然有个男人惊喜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黎非师妹!你今天有空来尧光峰了?”   她回头,便见几个男弟子立在旁边,个个满头大汗,似是刚刚结束修行,为首那叫她的男弟子长得还算端正,略眼熟,她记不起他的名字,正思索间,他居然凑过来坐在她身边,显得十分亲密:“你吃的什么?”   黎非的脸立即沉下去,她没动,只是冷冷看着他,那男弟子竟有些心悸,再不敢造次,讪讪起身。   雷修远看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颂风师兄?好久不见。”   颂风数人倒愣住了,细细看他,只觉轮廓跟三年前那让人讨厌的小鬼很相似,雷修远?那讨厌的小鬼头长这么大了?   “你……从丹穴出来了?”颂风刚修行完毕,还没得知这消息。   雷修远道:“数年不见,师兄风采依旧,越发老成,如果我没记错,今年是师兄三十寿辰?”   颂风登时大怒:“我今年才二十四!”   雷修远冲他歉意一笑:“抱歉,原来是师弟我记错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这是变着法子说他长得老?配不上黎非师妹?他真的长得很老吗?!颂风想发火,可雷修远毕竟不是从前的新晋弟子,虽然说话带刺但人家一直和和气气的,他骤然发火成何体统?他无助的眼神望着自己身后其他弟子,结果他们纷纷让开视线,不与他对望。   “师兄们请坐。”雷修远起身,朝颂风他们微微颔首,“我们先行一步,告辞了。”   一路飞到半山腰,黎非还笑得东倒西歪,以前她就发现了,雷修远绝对有一句话气死人的本事,方才那个颂风的脸色简直绝了。   “我……我不行了……”她捂着肚子,笑得肚皮都疼。   “笑得真难看。”雷修远瞥她一眼,“不是想看我么?现在闲了,你只管使劲看。”   第七十章 栗烈谷 一   黎非又是一阵好笑,偏头打量他半晌,忽见他束发的带子松了半截,几绺不听话的头发落在耳下,仔细一看倒有点滑稽。   她拨了拨他的头发:“头发松了,快重绑。”   他头发还有点湿,想必从丹穴中出来时肯定蓬头垢面,洗干净了才出来见她。是不是太着急?头发都没绑好,出来没一会儿全松了,想到一向镇定自若的雷修远手忙脚乱绑头发的样子,她越想越觉有趣,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雷修远没有说话,他找了块青石坐下,抬手轻轻扯下束发的带子,满头乌发立时为山风吹得摇曳不止。   “我不会。”他声音淡得像一阵风。   又来了,这别扭的小鬼,想让她帮忙不能直说吗?三年过去,还是老样子。   黎非摇着头,用手轻轻按住他被风吹散的长发,从袖子里取出木梳,慢慢地将它们理顺抚平,他的头发漆黑却柔软,摸上去像猫毛一样,明明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头发却生得那么温顺。   午时烈日的阳光洒满桃林间,远处隐隐有弟子们说笑嬉闹的声音,除此外,只有幽幽风声。山崖上不知开着什么花,斑斓一片,甜蜜的香气充斥胸臆,叫人心旷神怡。   黎非一面替他束发,一面道:“好香啊,那是什么花?”   他停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能闻到别的香气。”周围只有她身上淡幽的异香,铺满整个天地。   别的香气?黎非愣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指自己身上的味道。自脱皮后,她身上的香气也越来越明显,被很多人说过了,可突然被雷修远提起,想到他也在闻着这股香气,她就特别紧张特别不知所措,差点把他头发束歪。   来之前她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的,三年中他没能参与到的一切趣事,每发生一桩,她就想着以后一定要说给他听,可现在脑子里忽然变成浆糊一片,连带着手脚好像都稀烂的,他的头发怎么都束不好,急得背上一片汗。   不知过了多久,雷修远忽然轻声问:“你确定去栗烈谷吗?”   黎非差点激动得哭了,可算被他提醒起自己想说的一堆事了!她连连点头:“是啊,你呢?”   他轻轻“嗯”了一声:“那我也去。”   她有些讶异:“你不用去吗?”   雷修远淡道:“突破第二道瓶颈,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这是在炫耀自己是个天才么?黎非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要去,你以为是玩?”   “去栗烈谷,和我组队。”他忽然笑了笑,“看看你这几年修行得怎么样。”   “组队是什么意思?”   他停了一下:“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说要去栗烈谷?”   这能怪她么?师父闭关去了,师姐根本没去过栗烈谷,谁来告诉她?   原来,和沙翠坞一样,栗烈谷也不在无月廷门派内,中土极其辽阔,一个仙家门派再大,也不过九牛一毫,总有无数遍地妖物或凶兽的凶险之地适合给弟子们修行,又不可能把它们搬到门派里,故而这些地方大多被加持了封印,一来防止凡人误闯,二来也为了圈住凶地中的各种妖物凶兽,不叫它们到处乱跑。   这些凶险之地有些为中土各仙家共有,时常一起派弟子在里面合并修行,有些是只为单独某个门派所有,栗烈谷便是无月廷独有的修行之地,距离无月廷千里之外,是给突破了第一道瓶颈的优秀年轻弟子做试炼的地方,想要开启栗烈谷的封印,至少要二十名弟子。   对能去栗烈谷的二十名弟子来说,这一趟修行并不轻松,甚至可能结果十分残酷,曾经去过栗烈谷的各位师兄师姐几乎没有不在里面受伤的,更甚者伤重致数十年不能继续修行也是有的。   栗烈谷极为广阔,凶兽妖物极多,二十名弟子往往要组队行动,至于二十人怎么分配,组多少队,都由弟子们自己决定,这也是考验他们的观察筹划能力,其后各组在谷中猎杀妖物凶兽,考验的又是配合与领导能力。   黎非听了半天,愕然道:“这和上回书院的那个测试是不是有点像?”   她还记着那次四人组的第一个测试,她受了重伤,差点被迫脱壳,当时他们遭遇的是凶兽虎蛟。   “类似,但分组权不再是先生决定,而要靠自己。而且,栗烈谷的凶兽妖物并不会有人事先重伤它们削弱能力。”   就因为如此,去栗烈谷在弟子们心中是又想去又不敢去的试炼。能去的都是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被选上意味着被人承认了能力,可去一趟就是九死一生,万一遇到不合作的队友,哭都来不及。   黎非终于顺利把雷修远的头发束好,一面笑:“修远,你要跟我组队,不怕我拖后腿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摸了摸束好的头发,忽道:“绑得不好,重来。”   “重来你个大头鬼!”   黎非翻他个白眼,坐在他身边,远方云海苍茫,山峰隐现,时隔三年,又与他一起眺望这片景色。   “你在丹穴修行的时候,纪桐周和叶烨他们都跟自己的师父去别的地方修行了。还有啊,歌林前几天说抓了只蜈蚣精当坐骑,下回见面,要不要一起骑上面看看?对了对了,我师姐……”   她叽里呱啦将这些年他没能一起经历的事情都告诉他,整个午时的半山腰,只有她清如风的声音在徜徉。   很快,去栗烈谷的二十名弟子被确定下来,依旧是尧光峰的弟子最多,共有五人,三天后卯时,被选中的二十名弟子集中在距离无月廷正门最近的文古峰正殿中,等候长老们将他们送往栗烈谷。   此次同去的二十人中,女弟子有五名,在历届算多的了,来的弟子大多是十五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再怎么刻苦专心的修行,天性中的东西却不可泯灭,哪个不对异性有好感?更何况五个女弟子个个容貌姣好。   其实有了灵根,时常还引灵气入体,为灵气淬炼的修行者很少有容貌不端正的,特别是女孩子,个个袅娜如三月细柳,十五名男弟子虽然因为试炼而紧张,但大多数心里还是更因有女弟子相伴而高兴。   不过,高兴归高兴,放低身段去迎合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的二十名弟子都是年轻翘楚之辈,平日里都是别人来问候奉承自己,大部分都矜持高傲,结果直到离开无月廷,都没一个人去聒噪五个女弟子,黎非难得享受了一次清净。   出了无月廷,一路往南飞,以他们现在的腾云速度,很快就可到栗烈谷。   这是黎非来到无月廷五年后第一次出来,没有浓稠灵气的压迫,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了,脚下的白云无比的轻,像是全然不需要花费心思操控一样,无数山川河流瞬息掠过,以前在书院的御剑比起来,简直慢得像牛车。   她四处张望寻找雷修远的身影,冷不丁发现他周围居然围着一群弟子,有男有女,居然说说笑笑还很开心!他居然能和陌生人说笑!而且里面还有女孩子!   他以前可是丝毫不讨喜,不要说男弟子,连女弟子都特别不喜欢跟他亲近,只因他身上总有那种“靠近我的都是蠢货”的感觉,说话也不中听,除了自己还有叶烨他们还跟他能说得来,书院其他弟子一般都是对他又恨又有些畏惧的。   这三年在丹穴中发生了什么?莫不是天天跟胡嘉平待在一起,被熏陶得改了性子?变得和气点是好事,但胡嘉平有没有教他什么奇怪的东西?总觉得他身边两个姑娘笑得特别豪爽,他在讲笑话么?   黎非一肚子好奇,忍不住便要凑过去听听,忽听旁边一个男子开口道:“这位师妹,能冒昧问一下你的灵根属性吗?”   她急忙转头,便见身边站着几个面生的男弟子,想必都不是尧光峰的,为首那男弟子大约十八九岁,仪表堂堂,举止稳重大方,很有叶烨的风范。见她似是疑惑,那男弟子笑道:“栗烈谷辽阔且危机四伏,一个人只怕难以跋涉,故而冒昧想问一下师妹的灵根属性,方便到时候组队。在下应元恺,东阳真人门下,灵根主水副土。”   翘楚弟子毕竟不同,绝不会像尧光峰那些人一样语无伦次,应元恺面对她时神情自若,举止大方,让人很有好感,黎非也含笑道:“我叫姜黎非,冲夷真人门下,灵根也是主水副土,只怕无法与应师兄组队了。”   几个男弟子难免要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但并无人纠缠,很快便离开另询他人。看起来,弟子们都明白栗烈谷试炼需要组队完成,而组队是需要先认识的,趁着询问灵根属性,也算相识之道,应元恺数人问过黎非,转而又飞向另一边一位女弟子。   不过此刻被询问的女弟子很明显没有黎非好说话,女修行者的冷若冰霜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正眼也不看他们一下,转身就避了过去,真正是傲若寒梅。   第七十一章 栗烈谷 二   眼看应元恺数人神情尴尬,黎非也有些好笑,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弟子几眼,她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容姿清婉,幽若清兰,是个极美又极冷傲的女孩子。   黎非情不自禁又多看几眼,忽然两位长老开始朝下降落,栗烈谷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这里和青丘虎口崖的狭道有点像,两旁都是高耸的悬崖山壁,然而狭道中却氤氲似有黑雾盘旋,那正是无月廷的封印术。   山壁下还有一座光秃秃的石碑,上面没有字,好像长年累月为人摩挲,石碑显得十分光滑。   东阳真人道:“进谷前,每个人先把名牌挂好。”   弟子们急忙从怀中取出名牌,这东西是石头做的,虽然小巧但也沉甸甸,挂腰上十分碍事,动不动就砸在腰上肚子上,还特别疼,平常根本没人会真挂起来,都是放怀里。   “你们二十人都触摸过石碑,封印便会开启。谷中已被架设灵气源,五日后黄昏,每人最少猎杀两只妖物或凶兽,取獠牙为证,在灵气源集合出谷。猎杀不到两只的,三个月膳食补贴减半。”   二十名弟子没人说话,也没人惊讶,拿膳食补贴做惩罚是仙家门派一贯的手段,入门到现在他们早就习惯了。   白浮真人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不但三个月膳食补贴减半,猎不到两只的,统统给我去云海下思过楼面壁三天!”   众人顿时纷纷震撼,去云海下思过楼面壁简直是丢人丢大了去了,除了那些缺钱到极致的,否则哪个弟子愿意没事跑云海下?更何况还是去思过楼,那是普通弟子才会被罚去的地方,云海上的弟子要是进去了,以后在师门都没法抬头做人。   一时间弟子们纷纷生出紧迫感,先前还有些蠢蠢欲动的猎艳闲心一下子烟消云散。   石碑被二十名弟子触摸过后,笼罩狭道的黑雾顷刻间裂开一道缝,内里磅礴的妖气立时扑面而来,弟子们都禁不住有些动容。   “各自小心……别指望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试炼!”   东阳真人到底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话音刚落,众弟子只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自己的身体吸向那道裂缝中,紧跟着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已在栗烈谷内。   眼前是一道狭长幽深的悬崖间道,越往前飞越开阔,飞到尽头处豁然开朗,脚下是大片浓绿起伏的森林,倘若仔细观察,可见天边有隐隐数道光之线,互相连接着,最后落入森林深处,想必那就是收集獠牙后可以出去的灵气源。   黎非正观察地形,雷修远忽然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愣什么?过来。”   他领她停在石崖边,黎非大是愕然:“修远?你不会打算就我们两人组队吧?”   雷修远道:“也可以,但费力些,还是需要五行配合。方才我大致了解了他们的灵根属性,你在这里等一下。”   黎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飞回去,大致了解?他刚才跟人有说有笑,原来也是去了解人家的灵根属性了?   雷修远飞向一个女弟子,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点点头,跟着他一路往自己这边飞来了。   见到黎非,那女弟子也有些讶异,紧跟着却爽朗一笑,道:“苏菀,广微真人门下,单一火属灵根,姜师妹,久违了。”   黎非有点惊讶:“你认得我?”   苏菀但笑不语,静静立在她身边,黎非细细打量一番,她大约有十七八岁,细腰长腿,发髻斜斜绾在耳边,又漂亮又利索,堪称真正的英姿飒爽。她也是广微真人门下?那跟雷修远算是同门了,一个女孩子有如此霸道的单一火属灵根,黎非情不自禁开始想象她尽情释放仙法的帅气模样了。   似是察觉到黎非的目光,苏菀又是友好一笑:“姜师妹的灵根属性是?”   “我是主水副土。”   苏菀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黎非本想和她多说几句,她自来了无月廷日夜辛勤修行,连个同龄的朋友都没空结交,苏菀言语简洁,举止洒脱,让她很有好感,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苏菀好像不太愿意和自己说话似的,她本来就不是能言善道长袖善舞之人,索性也算了。   过了一会儿,雷修远又领着一个男弟子飞来了,那人本来因为被雷修远选中组队就有些兴奋,此刻又见队中黎非也在,甚至还有个漂亮女弟子,顿时绷不住喜色,暗暗高兴。   “雷修远。”雷修远一句废话也没有,简单明了地介绍了自己。   苏菀也跟着道:“苏菀。”   最后为雷修远带来的男弟子年约十八九,看上去甚是活泼,他笑道:“我叫邓溪光,白浮真人门下,主木副火灵根。”   黎非刚开口:“我是……”话还没说完,邓溪光就兴致勃勃地插嘴道:“我知道你!姜师妹,你是冲夷真人门下吧?”   又来了,怎么个个都认识她?尧光峰的人知道她也算了,她可不记得自己和其他长老的弟子们有过接触。   邓溪光得意洋洋地笑道:“既然都是来栗烈谷试炼的,来之前我小小了解了一下来的人。不过姜师妹,冲夷长老把你的事保密得太好,我几乎什么都没查到。倒是其他人我都问到了,你们看,那个特漂亮的女弟子——”   他指向那幽若清兰般美貌又冷傲的姑娘:“她是……”   还没说完,雷修远就打断了他,淡道:“其他人与我们无关。五行搭配你们都知道,不用多说。我与苏菀主攻,邓溪光负责牵制,黎非辅助。如遇到特殊情况的凶兽妖物,先不要攻击,我与苏菀试着缠斗一番,将攻击套路摸透后再布置战术。”   他们都是千锤百炼过的弟子,这番安排十分合理,自然无人有异议,邓溪光还有点滔滔不绝的意犹未尽,见黎非一挥手给众人上了障眼法,团团云雾笼罩身周遮蔽了身形,他赞道:“好漂亮的手法啊姜师妹。”   黎非装作没听见,这么低劣的搭话手段,还不如刚才那个应元恺询问灵根属性来得自然。   这次来栗烈谷,每个人要猎两只妖物或凶兽才算完成试炼,他们一组四人,就是八只。   四人一路飞掠过茫茫林海,林中妖气团聚处时常可见看上去甚年幼弱小的妖物凶兽,然而无论怎么攻击,也无法伤到它们。   苏菀不由沉吟:“这是不是表示,它们不在被狩猎的范围?”   黎非想了想:“是不是这些年幼的妖物凶兽是被保护起来,留给以后的弟子?”   栗烈谷虽然辽阔,但无论有多少妖物凶兽也不够弟子们时常来狩猎,将年幼无力的保护起来,也是一种手段。   邓溪光道:“一定是这样,姜师妹果然聪明!”   这人一路过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她说一句,他必然要赞一句,黎非厌烦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再不说话了。   雷修远闭目凝神,放出水行仙法四处试探,过了许久,他才道:“我方才搜寻了一下附近的妖气,四面八方都有硕大的妖气团,不过往东那一团妖气极为强横,我们暂时不要硬碰硬。”   多嘴的邓溪光又开始惊讶:“怎么是你试探妖气?这种事应该交给姜师妹啊!”   黎非皱眉冷道:“我不会,你有意见?”   邓溪光再没眼色也终于发觉到自己不太讨人喜欢,当下摸摸鼻子不再说话。   “我们这个队是刚刚组好,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各自的修为与反应。先往西飞,我感应到那里的妖气适中,适合练手。”   雷修远调转云头,率先往西飞去。   越过茫茫树海,前方忽然出现一道狭长大坑,将树林横贯两边。黎非飞近探头张望,只见鸿沟中皆为滚滚黑水,怀中琉璃镜开始微微震颤,她虽然感觉不到妖气,但从琉璃镜的震颤来看,这里妖气极重。   其余三人神情不再轻松,黎非立即开始上防御,邓溪光一挥手,霎时间无数巨木自坑中轧轧而起,下一刻雷修远的金箭雨也纷纷坠落,如今金箭雨已不再是单纯的纤细金光,粗长而暗淡,竟像是一根根沉重的矛,一时间鸿沟中嘶吼声惊天动地,四人急忙四处散开,但见一排排巨木为横扫断裂,转瞬间,一只巨大的蛇妖自沟底狂窜而出,尾部在空中发出剧烈的声响,看起来无比丑恶狰狞。   苏菀“嘿”了一声,这姑娘见到这么大的蛇妖居然兴奋得两眼放光,黎非怕她因为冲动先出手,急忙加了一层雾幻在诸人身上,弟子们的身影顿时被隐蔽在雾气后,似烟雾般飘渺不可捉摸。   “捆住它。”   雷修远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邓溪光二话不说射出无数小叶片,谁知那蛇妖动作出乎意料地灵敏,在半空身体忽地蜷缩,再一扭,轻轻松松地躲过那些叶片。它似是畏惧黎非,不敢面对她,倏地调转首尾,响亮的尾巴朝她对面的云雾卷去。   邓溪光一击不中,正在懊恼大叫,冷不防耳后风动,那剧烈的响声划破蔽身的雾气,他反应极快,一个纵身跃到高空,忽听三人惊呼,身后腥风滚滚,他只来得及回了下头,见蛇妖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便要吞下他。   他身体四周忽然多出数道赭色光墙,黎非凝神施法,一瞬间加注了十道防御,紧跟着绿光在掌心吞吐,十几枚小叶片悄无声息地射出,那蛇妖立即翻身躲开,冷不丁身侧又射来无数小叶片——方才那是诈攻!   蛇妖再也避不开,一瞬间无数粗大的藤蔓将它缠了个结结实实,这是比藤缠高级多的藤舞法,韧性十足的藤蔓们紧绞甩舞着蛇妖巨大的身躯,雷修远与苏菀反应极快,当即无数道粗大的暗淡金光与数条火龙呼啸而出,蛇妖被无数太阿术化作的利刃贯穿,火龙们嘶吼着吞噬了它的身躯,不过眨眼工夫就只剩焦黑骨架跌落在地上。   这一连串动作可谓电光火石迅极快极,蛇妖死了,邓溪光才堪堪落地,他脸色惨白,张口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   苏菀朝黎非望去,忽然,她又是爽朗一笑,面上满是钦佩,道:“世间传闻果然大多是胡说八道,百闻不如一见!姜师妹,好身手!”
第七十二章 猎妖   她的前倨后恭让黎非更疑惑了,不过苏菀面上钦佩的神色绝不是作伪,黎非笑了笑:“师姐过奖了……我能问问什么传闻吗?”   难不成尧光峰那边流传了什么对她不利的谣言?所以苏菀刚开始才连话都不想跟自己说?好奇怪,在尧光峰,她除了雷修远和胡嘉平,其他人几乎没怎么接触,能有什么谣言?   苏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摇头道:“人言可畏,姜师妹倾城之色,难免容易招惹是非,先前误信谣言,对师妹颇多无礼,还请不要见怪。”   ……估计那些谣言也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东西,黎非厌恶地皱起眉头,她对快人快语直爽干脆的苏菀很有好感,当即又笑道:“师姐,就叫我的名字吧。”   苏菀眉梢一扬,痛快地答应:“好啊,黎非,你也别叫我师姐了,咱们差不多大,都直呼名字吧。”   两个女孩互视一笑,顿时好感倍增,不过现在实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两人撤云落地,便见雷修远从烧焦的蛇妖身上取下一枚獠牙,这根牙比他们的胳膊还长,好在没被火龙烧焦。   苏菀见邓溪光失魂落魄的模样,笑道:“这颗獠牙不如给邓师兄吧,他受惊不小。”   邓溪光登时羞愧满面,他本以为两个女弟子必然弱不禁风,毕竟修行者中女子出众的十分稀少,谁知一个攻击力极其强悍,一个五行仙法恰好用在点子上,还救了自己一命,他先前略显狂妄的心态此刻终于尽数消失了。   “姜师妹……”他抱拳向黎非行礼,“救命之恩不言谢,我欠你一份恩情。”   他言语出于真诚,比先前那个油嘴滑舌的邓溪光要讨喜多了,黎非微微一笑:“邓师兄客气了,我凑巧而已,论木行仙法的高深,我比不上……”   一语未了,雷修远忽然急道:“当心!”   黎非下意识地抬手,罩了一层铜墙术在四人身周,一晃眼,只觉一道柔软巨大的黑影急窜而出,竟好似又是一条蛇尾,尾部却带了一条巨大的骨钩,寒光闪闪,比刀还锋利。   蛇尾一甩,骨钩快若闪电地钩向四人,所幸被铜墙术挡下了这一击,“砰”一声巨响,铜墙术在一钩之下顷刻间裂成了碎片,四人也早已腾云疾飞而起,便见那道鸿沟中忽地黑水翻滚喷射,好似沸腾一般,其内接二连三窜出数头巨大狰狞的妖物,粗粗一看,足有十几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邓溪光腿都软了,在小白云上晃晃悠悠,脸色煞白,灵气忽地运转不周,他脚下的白云一下便散开,尖叫着往下摔落,雷修远骤然化作一道金光,一把将他接住,开口道:“先撤。”   四人当机立断转身便逃,此时哪里还敢吝啬全身灵气,小白云飞得跟离弦的箭一般,眨眼便飞出数十里外,回头再看看,那些妖物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打算,四人都松了口气,降落云头。   “下次还是别靠近那边了。”苏菀心有余悸,一两只妖物也算了,十几只他们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没法一起对付,她见邓溪光还在小脸煞白浑身发抖,不由皱起眉头:“邓师兄,你行不行啊?”   邓溪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确实太看轻这趟栗烈谷之行了,本以为自己在白浮真人门下年轻弟子中名列前三,队中又有雷修远这种天才,猎妖肯定手到擒来,谁知这里竟真的半点也疏忽不得,他连番被队友救助,竟成了个拖后腿的。   这一趟既不是猎艳,也不是游玩,栗烈谷之行是实实在在的试炼,一丝疏忽都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他一直被雷修远拽着,此刻终于回过神,拱手垂头低声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下次再不会。”   这里三人都算他的师弟师妹,做师兄的要是被晚辈嫌弃无能驱逐出队,以后他也没脸见人了。   苏菀本来还想责备他几句,见他这样诚恳低头认错,倒也说不出什么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四人重新飞起,雷修远继续放出水行仙法一路探查,飞了不过一炷香,他忽地又停下,凝神良久,最后落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眉头微皱道:“前面好像有两道妖气靠在一处,探不真切。”   黎非笑了笑:“我来看,交给我。”   她伸手入怀,取出一枚晶莹玲珑的琉璃镜,其上清灵之力极为磅礴浩瀚,一望便知是极厉害的法宝,邓溪光和苏菀眼睛顿时亮了。   苏菀惊道:“黎非,这是你的法宝?”   年轻弟子就能炼制法宝了?这玩意不是只有成了亲传弟子才能炼制成功么?   黎非默然点头:“是师父给我护身的。”   冲夷真人会把这么厉害的法宝送给她,想必一定是十分疼爱这个弟子了,苏菀羡慕道:“冲夷长老对你真好,我说怎么一进栗烈谷瘴气妖气纷纷回避呢,原来是这法宝的功效。”   黎非笑了笑,心中暖意渐生,她不过一介小小孤女,可遇到的总是温暖的人心,师父问过她修行的执着是什么,她或许到现在还模模糊糊,但为了这些给她温暖的人,她也一定要努力修行出一个结果,这就是她目前的执着吧?   她闭目凝神,将灵气灌注琉璃镜上,然后举着它四面转了一圈,忽地面朝一个方向停了下来,手中琉璃镜震颤不休,她低声道:“在那边,三里外,等等,让你们看——”   片刻后,巴掌大小的琉璃镜面忽然现出妖物的轮廓,却是一只巨大的虎妖,足下踏火,背上的毛足有数尺长,肋下更生了两只肉翅,周身黑气缭绕,十分狰狞凶煞。   它头顶树丛中还端坐一尊头上长角的雕似的怪物,双目如血,目光凄厉。   苏菀微微变色:“这是凶兽蛊雕,虎妖与它在一处?”   邓溪光看了一阵,低声道:“雷师弟,这两只交给我牵制好么?”   他本来就该在队中负责牵制,作用十分重要,然而方才表现一塌糊涂,自己回想都觉丢人,此时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贡献,他都要羞愤致死了。   雷修远思忖片刻,道:“木行仙法铁木林,邓师兄可擅长此法?”   邓溪光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用力颔首。   四人站在一处,将黎非护在最中间,雷修远低头道:“黎非,等下伺机先将虎妖冻住,能做到么?”   她扬眉:“当然可以,我的修行你不是看到了吗?怎么样啊?”   雷修远低头见她满脸期待赞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还不错。”   “喂,什么叫还不错?”黎非有点不满意,“很厉害就说很厉害,不厉害就说不厉害,还不错听起来像敷衍一样。”   雷修远在她脑袋上按了按:“等闲了给你长篇大论。”   黎非干笑两声,一抬手在众人身周加注三道铜墙术,同一时间将隐匿法撤去,隐匿法本来用以隐藏他们的身形与灵气,好教妖物们发觉不了他们的踪迹,此时一撤去,前方妖物立即发觉了这里的灵气波动,霎时间妖气大震,狂风席卷而来。   四人立即腾云飞起,邓溪光早已凝神结印,忽地喝了声:“长!”   只见方圆数十丈平地拔起无数枯木,将四人团团笼罩,枯木的树枝尖利犹如刀刃,坚硬好似钢铁,密密麻麻,趁着狂风而来的虎妖与蛊雕冷不防一头扎进铁木林中,行动大为受阻,挣扎间枯木纷纷折断,然而断裂处转瞬间再度重新长出枯枝,分叉延伸,越是折断,枝桠反倒越发繁密,如同一座牢笼,将两只妖困在其内进不得出不得。   黎非此时也已施法完毕,寸寸冰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将虎妖的四只脚爪冻在枯枝上无法动弹,而枝桠上也纷纷钻出藤蔓,眨眼便将蛊雕捆了个结结实实。   雷修远化作金光一道,绕着虎妖庞大的身躯轻盈而冷冽地一划而过,转瞬间人又落在白云上,苏菀哈哈一笑,赞了声好,在她身前三尺处,炽热火莲在缓缓盘旋,这个仙法似是很让她吃力,面上满是汗水。   指尖一弹,火莲轻轻飘向蛊雕,万道火舌吞吐,它庞大的身躯上盛开出一朵雄雄燃烧的火莲,连嘶吼都来不及就被烧成了灰,只留下半只脑袋摔落在地。   邓溪光见那只虎妖还被冻在枝桠间,不由愕然,然而下一刻一蓬血雨骤然爆开,虎妖的身体竟不知何时被切成了无数片,同样也只剩一颗脑袋掉在地上,血盆大口还长着,獠牙满嘴。   没有人落地查看,太阿术落下,将独角与獠牙切断,剩下的被苏菀一把火全烧成了灰。四人端着战利品飞了一段,直到远离各种妖气,这才落在林中。   “邓师兄,这次多亏了你。”直率的苏菀毫不犹豫地称赞,并不因自己之前责备他而感到尴尬,邓溪光方才的作为确实值得赞叹。   邓溪光赧然一笑,他总算放正心态,找回自己的正常水准,丢掉的脸面也终于被他自己挣了回来。   第七十三章 异民墓   眼看将近午时,方才连着数场激战让他们都有些疲惫,黎非再度放出隐匿法,将四人的灵气波动尽数藏匿,找了个空地坐下休憩。苏菀取出自己的水囊与干粮,挑了块大肉干递给黎非,笑道:“你生得太瘦了,多吃点肉。”   黎非摇摇手:“我自小不吃荤。”   不吃荤?苏菀大口吃肉大口喝水,极是豪迈,一面吃一面说:“怪不得总觉得你有种不食烟火的味道,人生在世,连肉都不吃,还有什么乐趣。”   这话倒把其他三人都说笑了,邓溪光笑道:“苏师妹,吃肉也算人生乐趣?”   苏菀龇牙一笑:“自然,我还没吃过妖怪的肉,这次机会难得,回头猎一只来慢火细烤,看滋味如何。妖物能吃人,难道我们不能反过来吃它们么?”   这姑娘真是……真是口味独特,邓溪光顿生畏惧仰望之心,半点想要勾搭的兴趣都没了。   苏菀忽又道:“邓师兄,这会儿闲了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你不是说对这次来栗烈谷的弟子们都做过调查了么?说来听听。”   黎非顿时有了兴致,连雷修远都来了点兴趣,转头盯着他。   邓溪光见有了听众,不由眉飞色舞:“那就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说,那个特漂亮的女弟子,是清乐长老门下,叫乐采苓,听说是被清乐长老亲自带入无月廷,资质特别好。清乐长老有一个独门绝技,以乐律载动仙法,十分厉害,她就是被清乐长老选中继承这个独门仙法的弟子,将来若是成仙,便是要继承清乐真人紫兮峰长老一职了。”   黎非奇道:“乐律载动仙法?是不是跟星正馆的天音言灵有点像啊?”   邓溪光老毛病再度发作,赞了一声:“姜师妹好博学,连星正馆天音言灵都知道!不过清乐长老这门绝技比起天音言灵还差了些,言灵有束缚对方意志的能力,乐律却只能杀人,你想想,你好好地听着曲子,听着听着就死了,不是很厉害么?”   听着听着就死了?!黎非和苏菀立即对这个乐律仙法起了敬畏之心。   雷修远忽然开口道:“修习这种仙法,必有巨大代价要付出,况且真要到杀人于无形,并没那么容易吧。”   邓溪光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个中修行秘密,我可打听不到。不过这个乐师妹为人很冷傲,清乐长老门下多是女弟子,自然平时闲了有许多男弟子会去那边闲逛,听说乐师妹让无数人碰壁,至今没有开口跟男弟子说过一个字。”   一个字都不说,确实厉害了,黎非暗暗钦佩,她要不要也学学人家呢?一个字都不说,大概就不会有什么让人讨厌的谣言了吧?   “还有谁?快都说说!”苏菀俨然当做听故事了,兴致勃勃。   邓溪光乐得滔滔不绝:“多着呢!还有那个鼻子高高的女弟子,叫……”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串,讲的全是女弟子,苏菀不禁失笑:“邓师兄,你是把来的女弟子都了解了一遍吧?”   邓溪光摸了摸鼻子,毫不脸红:“这是自然,我没事了解男人做什么?”   为了表示天下男人都一样,他还特地朝雷修远使个眼色:兄弟,你说是不是?   雷修远未置可否,邓溪光又继续眉飞色舞地大讲特讲:“对了,还有几个新晋的师妹也都不错,不过要说女弟子最多的,还是清乐长老,她门下有几个师姐真是天香国色……”   一个中午都在邓溪光的美人经里絮叨完了,最后他还是大着胆子热情地望向黎非,赞道:“不过依我看,这些美人师妹师姐里,没一个真比得上姜师妹,师妹,你……”   雷修远起身掸了掸灰,毫不留情打断了他的热情:“废话以后再说,继续猎妖,今日争取多猎几只。”   众人迅速将干粮水囊收好,邓溪光意犹未尽地凑近黎非还想说,雷修远一手按在她脑袋上,硬是把她推到前面去,他回头瞥了一眼邓溪光:“邓师兄,你下巴上粘着干粮碎屑。”   有碎屑?!邓溪光心碎地捂住脸,他丢人丢大了!   苏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正说笑间,渐渐只觉周围白色的雾气开始弥漫,四人立即停下说笑,黎非眼明手快先上了铜墙术,四处打量一番,轻道:“有异常么?”   雷修远凝神放出水行仙法试探,片刻后摇头:“没有妖气,但也不是寻常雾气。”   他抬头望向天空,烈日当头,煌煌其辉,根本不是会起雾的天气,这片雾气来得十分突然,而且有越来越浓的趋势,不一会儿已经五步之外再也看不清东西。四人立即紧紧凑在一处,隐匿法犹在,应当不至于被妖物凶兽发觉,但四周原本有鸟啼流水之声,这片雾气笼罩后,周围顿时陷入死寂,四人的呼吸声便显得尤为粗重。   雾气越来越浓,渐渐地,竟将日光都遮蔽了去,四下里暗如黑夜,忽然,不远处星星点点亮起两串灯火,灼灼跳跃,一路迤逦延伸,不见尽头。   邓溪光眯眼看了半晌,低声道:“刚才那边有坡子吗?”   众人望去,果然见那两串灯火迤逦伸展,斜斜向上,原本林中空地处,竟忽然多出一个坡子。   苏菀上前一步,这胆大的姑娘对突如其来的异状不但不害怕,反而又兴奋得两眼放光,压低声音道:“咱们过去看看吧!   邓溪光连连摆手,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栗烈谷遍地妖物凶兽,根本没人居住,怎么会有灯火?何况这个坡子,这片灯火,都是为雾气忽然带来的,谁知道那里藏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万一是什么千年老妖,他们几个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苏菀急道:“在这里干等着有什么用?迟早要去看看的!”   雷修远四处看了看,这片雾气似乎无边无际,将树林都吞噬了,他沉吟道:“去看看,四个人一起走,别离太远。黎非,隐匿法一定要一直保持。”   说罢,他忽然握住了黎非的手,低声道:“跟上,别迷路了。”   邓溪光见状,不免心痒痒,居然忘了害怕,朝苏菀笑了笑,清清嗓子:“苏师妹,牵着我的手你不会迷路……”   话没说完苏菀早已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把他整个人丢在了脑后。   四人一路无声无息走到坡前,果然见两排细细的石烛台顺着坡子往上延伸,坡顶影影幢幢,似有楼宇建筑,四周半点妖气也感觉不到,也没有一点声音,安静无比。   这时谁也不敢腾云,只怕灵气波动破了隐匿法,一路沿着坡子慢慢上去,坡顶果然是一栋楼宇,看着倒像是殿堂庙宇一般,只是没有匾额,殿内亦是空空如也,殿前两尊巨大的铜牛,栩栩如生,然而头顶只有独角,双眼内幽蓝的火焰簇簇跳跃,想必牛身内被灌了油。   “这里有字。”苏菀指着铜牛身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被刻了满满的字,然而谁也认不得上面写着什么,谁也没见过这种字。   走到石碑背后,上面疏疏落落只刻了几个字,这回倒是能认得了,苏菀一个字一个字念:“海、外、千、洲、万、岛、异、民、墓……什么意思啊?”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再去大殿内看,里面空荡荡地,然而地上残留着无数痕迹,像是曾经摆放过大小不一的箱子。   雷修远看了一阵,低声道:“这里曾经摆的全是棺材吧?异民墓,殿里以前是摆着海外千洲万岛异民的尸体?”   邓溪光茫然道:“海外千洲万岛异民是什么东西?”   雷修远偏头想了许久:“是传说中的海外人?我看这里没有妖气,反倒有一股清灵之力,想必是无月廷的仙人们曾经封印墓地的地方,现在里面的异民墓大概已经被搬走,封印还在,或许因为年代久远,封印松动,不小心让我们进来了。”   众人听他分析竟大有道理,顿时没方才那么紧张了,邓溪光见殿前两只巨大的铜牛十分逼真,忍不住伸手拍拍,笑道:“这两只牛做得真好,是看守墓地的神兽么?”   话音刚落,只觉两股滔天妖气骤然迸发而出,他大吃一惊,正无措间,只听头顶铜牛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声,一低头,锐利的独角朝他狠狠撞来。   黎非眼明手快,瞬间加注了数道铜墙术在他身前,只听数声巨响,铜墙术在这一撞之下竟然全部碎裂,邓溪光为牛头撞得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倒飞出去,竟不知飞了多远。三人不由大惊失色,但见方才还凝立不动的铜牛像是活了一般,眼中幽蓝的火焰此刻变得血红,周身上下黑气缭绕,十分凶恶。   黎非射出无数叶片,巨大的藤蔓钻地而出,将两只独角牛捆住,雷修远急道:“苏菀,去救邓溪光!”   她答应一声,腾云消失在雾气中。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那两头铜牛竟轻而易举地挣脱了韧性十足的藤蔓,四只血红的眼睛牢牢定在黎非身上。   她的冷汗顿时涔涔而下,急忙驾云而起,脚下的小白云带着她疾电般窜出去,谁知身后嘶吼声不绝,她回头,便见那两只铜牛踏着黑气穷追不舍——不是吧,追这么快?!   雷修远忽然飞至她身边,将她拦腰一抱,低声道:“抓紧。”   他的身体骤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已在数十里之外,几个起伏,便将两只古怪的铜牛甩得再也看不见,周身雾气也忽然消失,似是已经出了封印。   第七十四章 朱厌 一   连续纵驰出不知多少里,黎非只觉耳边风声尖锐,周身景致快若流水而逝,雷修远终于慢了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似是累极,正要找个空地停下,忽听四周怪叫之声顿起,但见十几尾生着翅膀的长蛇盘旋四周,尖信吞吐,偶尔发出几声怪叫,看上去十分狰狞。   黎非急忙便要下来,这些是凶兽鸣蛇,动作轻盈迅捷,还有毒,必须要放铜墙术。   忽见雷修远摊开右手,掌心金光吞吐,一柄光泽暗淡造型古朴的剑自掌心缓缓凝聚——太阿术造出的剑?   下一刻耳边风声再度尖锐起来……不,不是风声,而是这柄剑发出的犹如竹哨般的尖利的声响,霎时间剑身光华大盛,璀璨不可逼视,疾射而出,宝剑犀利无匹,鸣蛇的身体稍稍为擦中一下便立即碎裂开。   黎非忽然想起师父说过,金行仙法的极致,便是无须炼制神兵利器,仅以太阿术便能造出无数媲美神兵利器的宝剑,雷修远竟已能初窥门径了?虽然只有一柄剑,然而大战八方,神勇无敌,那锐利的竹哨般的响声叫她想起当年在青丘,龙静元君的那柄宝剑,神兵利器似乎都会发出这种呼啸声,仿佛有生命一样。   那柄剑流畅自若地飞舞一圈,忽又飞回来,绕着两人上下左右盘旋,最后化作一道金光消逝在面前,方才包围四周的鸣蛇们寸寸断裂,破碎的身体纷纷坠落,下了好一场黑色血雨。   雷修远缓缓落地,忽然将黎非放开,自怀中取出一枚传信火弹。这是长老配给他们的传信火弹,一人三枚,方便落单后呼救传信。   传信火弹被抛出,“嗖”一声,苍蓝的火焰冲飞上天,爱去凝聚不散。   雷修远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低声道:“暂且别担心,以邓溪光二人的功力,不至于出人命。我须得休息片刻。”   “没事吧?”黎非蹲在他身边,试探了一下奇经八脉,好在没受内伤,只是灵气消耗过多。   他总是这么爱逞能,纪桐周比起他只是嘴上不服输,他却是什么都不说,直接做给人看,不晓得这两种哪个更不讨喜些。   黎非抬手上了一层隐匿法,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往里面缓缓灌输木行灵气,用以滋生催发他的灵气。过了片刻,只觉他的视线似乎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雷修远忽然笑起来,低声道:“你的修行,还不错。”   又是还不错?黎非摇头:“敷衍。”   “真的要听长篇大论?”   “……不要,你省省吧。”从他嘴里肯定说不出什么好听话。   他果然不再说话了,可视线一直定在她身上,黎非被看得忽然紧张起来,他在用什么眼神看她?为什么要看她?如果她现在抬头,会看到怎样的一片目光?   她突如其来有一种期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鼓足勇气抬眼跟他对视,他却又把目光移开了。   ……真是个讨厌的人。   黎非说不出这会儿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有点埋怨,又有点失落,盼着他给个确切的热烈的肯定的答复,他却回避开的那种感觉。地点不对,时间不对,其实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可真的忍不住,甚至隐隐约约有些委屈。   雷修远是个讨厌的人,她心底默默给他下了评价,可仿佛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轻声问她:你真的讨厌他?   她也说不出,她自小行事做人都利落干脆,合则来不合则散,可凡事遇到雷修远就马上变得一团糟,清晰的条理原则都被揉成乱麻,她弄不清究竟是排斥这种感觉,还是被其深深吸引。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木行灵气快要被用光,雷修远忽然开口道:“方才那两只应该不是铜牛,想是被使了什么古怪仙法定在殿前做看守,只要被人触摸感应到灵气,立即就会暴起伤人,是为了对付侵入者吧?异民墓大概类似书院禁地,不许擅入,不过只要出了封印应该就没事。”   黎非愣了一会儿,他就这么突然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去了,她的脑子跟着转,心却还没转过弯,茫然地答应了一声,想不起下一句该接什么话。   忽然,极远处也窜起一道苍蓝火焰,看方向,似是苏菀他们那边。   雷修远立即起身:“走吧,去和他们汇合。”   黎非又答应了一声,她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正要腾云飞起,忽听身后风声呼啸,转眼数名无月廷弟子落在林中空地中,竟然是应元恺他们,见到黎非,众人先是一愣,紧跟着又是一喜。   周围满是妖物,应元恺当机立断放出铜墙术,他后面几个男弟子反应亦是极快,牵制的牵制,攻击的攻击,周边数只妖物竟一下就被他们清空了。应元恺切割了妖物们的獠牙,含笑走近,道:“姜师妹,雷师弟,你们没事吧?我们刚好路过附近,见到传信火弹,便过来看看情况。”   他将獠牙递给黎非:“獠牙我们已经集齐,这些就给你二人吧。”   黎非愕然,这是做什么?妖是他们杀的,却把獠牙给自己?她当即推辞:“多谢应师兄好意,獠牙我们还是打算自己收集。”   应元恺也不尴尬,回头看了看雷修远,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不由温言道:“雷师弟,你脸色似乎不大好看,是不是受伤了?”   他身边的几个男弟子暗暗发笑,众人原本听说他突破第二道瓶颈,是个十分厉害的天才,然而此刻见他面色苍白,一付灵气消耗光的样子,还用传信火弹求救,不由便起了一层轻视之心,什么天才!还不是落到这种地步!居然把最漂亮的师妹拉进组,害的这位师妹也跟着他落入险境,真是不靠谱!   雷修远淡道:“多谢师兄,我们还有同伴在远处,不久留了。”   应元恺一众如何舍得放他们走?好容易遇到个绝色师妹,还能看到天才落魄的样子,应元恺急忙道:“此地妖物甚多,还是我们送你们过去吧。”   说罢也不等二人说话,众人腾云而起,果然在极远处又有一道苍蓝火焰至今未散,飞到焰火处,但见林中一块空地中,苏菀满身是血靠在树上,她身边躺着邓溪光,他右腹被开了个血洞,治疗网架在伤处,正疼得一个劲哼哼,一见呼啦啦飞来那么多弟子,两人面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惊奇。   众弟子一见雷修远这队居然有两个女弟子,又羡又妒,这小子,实力不行居然敢带两个女弟子!谁都知道女弟子能力出众的极为稀少,大多数都是拖后腿,这下受伤了吧?真不懂怜香惜玉!   应元恺当即架起治疗网,他毕竟是真正的主水属性,治疗网出色至极,苏菀身上的几道伤口眼看着就痊愈了,连邓溪光右腹的血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着。   苏菀起身活动手脚,一面道:“我刚找到邓师兄,那两只铜牛就追过来了,我带他飞了许久才逃出封印,出来后又撞上两只妖,幸好都不强,都被我杀了。对了,应师兄你们怎么也来了?”   应元恺淡笑道:“雷师弟求助,既是同门怎能袖手旁观,两位师妹受惊了。”   苏菀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回头拽了拽黎非的袖子,压低声音道:“雷师弟会向他求助?”   黎非干笑两声,本来她觉得应元恺稳重善言,大有叶烨的风范,还有点好感,谁知和叶烨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但人家出手相助,也是好意,邓溪光右腹的血洞都已经快痊愈了,多亏了他。   应元恺本想舌灿莲花劝两个师妹跟他们走,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动听的借口,正思索间,忽觉西南方有一股张狂霸道至极的妖气正急速靠近,众人反应奇快,立即腾云上天。   那股妖气来得极快,眨眼便要到近前,狂风呼啸,烟尘迷眼,黎非与应元恺立即放出铜墙术与雾幻,忽听后方林中传来一阵阵张狂的大笑声,一个厚重沙哑的声音边笑边道:“你一个人一路追我到这里,我怜香惜玉不欲与你相斗,你莫非以为我怕你?”   一听见说话声,每个人脸色都变了。   能开口吐人言的妖意味着已生出灵智,妖生出灵智,便为大妖怪,绝不是他们这种年轻弟子能单独应付的,不知他口中的人是谁,居然一路一个人追赶大妖?她疯了么?   只听林中忽然琴声铮铮,曲调婉转却又饱含凛冽杀气,幽幽低音徘徊数下,似水波般涟漪开,间中夹杂几缕高音,众弟子听在耳中,只觉心惊肉跳,内息竟有点紊乱。   林中大妖继续大笑:“没用没用!清乐那老女人亲自来说不定还有些用!凭你?”   林中数声巨响,大片大片的树木倾倒,枝桠叶片乱飞,众弟子只觉心惊胆战,这声势太可怕了!
第七十五章 朱厌 二   应元恺颤声道:“他说到清乐长老!难不成林中的是乐师妹?!”   他身后的男弟子们怒道:“乐什么师妹!赶紧跑啊!愣着做什么!”   应元恺还在犹豫,几个男弟子架着他就飞,只听那只大妖又狂笑数声,沉声道:“外面还藏了那么多小老鼠?索性都过来让我乐乐!”   众人只觉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手握住,浓厚霸道的妖气紧紧束缚住他们,毫无抗拒的办法,一阵头晕眼花,众人都被妖气拉入林中,狠狠摔了一片。   黎非浑身剧痛无比,好半天才艰难地撑起身体,眼见对面立着一只数丈高的怪物,生得像只猿猴,那双眼金色煌煌,充满了灵性,从头到小腿都披着一层莹莹白毛,唯有一双脚又长又大,色如烈火。   这是什么?猿猴妖?   众弟子七仰八叉地躺在空地上,个个呻吟不绝,而这只怪物的对面坐着一个幽若清兰的美女,正是乐采苓,她看也不看众人,只盯着对面的猿猴怪物。她腿上放着一张样式古怪的琴,像是什么东西的骨头雕成,其上五弦鲜红似血,发出的音色叫人不寒而栗。   琴声铮铮又响了数段,曲不像曲,调不成调,只觉凄婉凛冽,那只猿猴似是厌烦了,大掌在地上一拍,地面顿时震颤不休,烟尘四溅,乐采苓依旧端坐不动,纤指轻撩,浪潮般的琴声徜徉流淌,烟尘在她身前三丈处分开,半点也沾染不到她身上。   这时其他弟子们也终于都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看清面前的怪物,下意识地都凑在了一处,黎非悄无声息地上了数道铜墙术与隐匿法,罩住众人。   应元恺见到乐采苓,立即轻叫:“果然是乐师妹!”   他身后的男弟子们怒道:“都是你慢吞吞!这下好了!”   应元恺亦怒道:“既是同门,怎能见死不救?!”   众人摇头叹道:“就算是同门,又怎么样?怎么救?这东西我们一起上也对付不了!这姑娘要自己单挑送死,难道我们做陪葬?看准时机撤退吧!”   他们几个男弟子在后面争执不休,苏菀悄悄扯了扯黎非的袖子,低声道:“这是凶兽朱厌,凭我们几个绝对对付不了。”   这一向胆大的女孩子居然也打了退堂鼓,破天荒第一次。   朱厌的名字连黎非都听过,这是传说中招来祸祟的一种凶兽,虽然没有梼杌那种凶兽震惊天下,却也是相当了不得的东西,遇到他,要是二十个弟子一起攻击或许还能制服,就他们几个,只有送死。   应元恺显然也明白这种差距,虽然不甘心,但美人与性命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些,虽然不晓得乐采苓一个人找朱厌做什么,但他们没人愿意被卷入这场斗法中。   众人悄悄后退,正要腾云逃走,冷不防朱厌忽然笑道:“来了还想走?”   众人只觉又被什么东西束缚住,身体情不自禁被拉扯回去。朱厌忽然“咦”了一声,大掌一抓,黎非躲避不及,被抓了个正着。他用力捏着她,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痛苦不堪,忍不住痛呼一声。   眼前一花,朱厌巨大的脸出现在视界中,金色的眸子凝视她片刻,低声道:“你好奇怪,你是什么?”   黎非闭目不答,她忍着剧痛强运灵气,骤然间,周身射出无数金色利刺,根根扎入他掌心。朱厌吃痛,急忙放手,黎非立即招出白云,只听竹哨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光华璀璨的飞剑呼啸而来,在朱厌面前虚晃一招,将他莹白的毛削去一片,趁这个空当,黎非立即滑飞数十丈,满身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这只凶兽好厉害!   朱厌嘿嘿一笑,凝视身边飞舞的宝剑:“这个有点意思!”   他倏地伸手,轻轻松松地捏住了那柄剑,雷修远立即撤法,剑身化作金光消失在朱厌指间,他似有些不满,金色的眼睛盯着雷修远,看看他,再看看后面的黎非,忽然捶地大笑数声,紧跟着纵身一跃,庞大的身躯朝雷修远扑来。   雷修远当即化作一道金光,但闻头顶风声锐利,他倏地就地一滚,朱厌的大掌当头拍下,“砰”一声巨响,却是拍碎了数面铜墙术,雷修远为他的蛮力推得滑出十几丈外,一个翻身落在地上,后背血迹斑斑,还是被朱厌伤到了。   黎非抛出治疗网,旁边的邓溪光与苏菀也立即出手相助,藤缠藤舞,火龙火莲一起丢上去,将朱厌逼退数步。   苏菀见应元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大怒:“你们几个就看着?!懦夫!”   应元恺被骂得满脸愧色,因见朱厌对雷修远穷追不舍,他忽地大吼一声,凝聚全身灵气,唤出一道透明的光墙,只得半人高,朱厌一时不察,被绊了一下,又是巨响绵绵,光墙碎成粉末,他庞大的身躯也跌了老远。   众人立即放出木行仙法藤绊,金箭雨火莲再度像不要灵气似的丢出去,朱厌雪白的毛被烧焦大片,剧痛令他状若疯狂,暴吼一声,转头再度冲来,黎非立即唤出光墙,这次却是出现在半空,朱厌再次不察,一头撞上去,又被弹了个趔趄。   雷修远早已唤出宝剑,呼啸着一剑扎入他的一只眼,又从另一只眼中飞出,朱厌血流披面,哀嚎数声,便在此时,一旁的乐采苓也开始弹琴,她的琴音凄迷冷厉,加注仙法在其中,听得众人烦躁无比。   应元恺急道:“乐师妹!别弹琴了,朱厌双目已瞎,快过来大家一起对付他!”   她恍若不闻,指尖微微一颤,一个尖细的高音骤然迸发出,邓溪光伤重初愈,元气大伤,被她这个高音勾得顿时耳与鼻中流出血来,其余弟子也难受无比,然而无论与她说什么,她都像没听见一样,琴音一阵阵流出,如刀似枪,朱厌这阵琴音迷惑得原地打转,雪白的毛被琴音一缕缕削下,下雪一般。   忽地,朱厌又回过神来,他双目被刺瞎,脑中亦是剧痛无比,狂怒难以言表,此番却不再扑上,而是用力一掌拍在地上,地面顿时寸寸裂开,十几株三人合抱粗的树为他的蛮力耍得好似牙签一般,朝众人砸来。   众人纷纷闪避,谁知那闹人的琴音还在骚扰,叫人灵气怎么也不能流畅运转,黎非忽地腾云落在乐采苓身边,一言不发,抬脚将那面琴踢飞出去。   乐采苓面上寒霜笼罩,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极为凌厉。   黎非怒道:“你不帮忙也可以,但别捣乱!”   乐采苓冷道:“朱厌本就该我一人追杀,谁叫你们中途出来搅局?”   “既然已经被牵扯进来,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黎非毫不退缩地看着她,“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乐采苓与她对视良久,转身捡起琴,竟是打算拂袖而去,众弟子顿时大为不满,他们在这边辛辛苦苦对付朱厌,这个肇事者居然打算一个人跑?   雷修远化作一道金光落在她身后,毫不客气地拽住她的后领子,淡道:“你招来的凶兽,想一走了之?”   乐采苓何曾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更何况还是个男人,她勃然大怒,倏地开口道:“放手!”   两个字一说出,她自己先面如死灰,竟然愣在当场。   雷修远正欲离去,冷不防背后风动,他纵身避开,却见乐采苓一掌劈来,朱厌还在那边发疯,这姑娘居然朝自己人动手了。   黎非一掌格开她:“你讲不讲理!居然对同门弟子动手!”   乐采苓森然道:“这贼子无礼破了我的功法!此仇不共戴天!让开!”   苏菀也有些恼了:“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敢在清乐长老面前这样说吗?”   乐采苓激动至极,似哭似笑,凄声道:“在师父面前?在师父面前我更会杀了他!我的功法第三层须得三年不与男子说话方能完成!如今被他一举破功,是你们,你们能忍得?!”   黎非“啊”了一声,破了她的功法?原来她不和男弟子说话是因为要修行乐律仙法?!   她喃喃道:“破了功法怎么办?修为都没了?”   说到底是乐采苓自己没忍住开口说的话,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忍不住想发火,雷修远不过做了大家都想做的事罢了。可功法被破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万一她一身修为尽数消失,那岂不是糟糕之极?清乐长老那边只怕也不好说吧?   雷修远瞥了乐采苓一眼:“最多重练三年,不至于功法被破那么严重。”   乐采苓怒得脸色铁青:“三年不是时间?你赔给我三年?”   这边正闹个不停,后面瞎了眼的朱厌忽然停下动作,变得安静无比,被折腾去半条命的弟子们顿时警惕起来,再度聚在一处,连乐采苓也不得不含恨与他们站在一起。   应元恺与黎非架起铜墙术,每个人都捏着召唤小白云的印,只等情况不对立即闪人。   朱厌慢慢仰起头,双目中鲜血汩汩流下,他骤然张开口,发出幽长凄厉的啸声,众人耳膜都快被这凄厉的啸声震破,捂住耳朵也没用,灵气运转不动,痛苦万分。这啸声足足吼了半盏茶的工夫,邓溪光撑不住,第一个晕死过去。   众弟子早已为这啸声吼得脸色惨白,此时再要腾云逃离却已不能,体内灵气居然完全不能运转,四周的瘴气与妖气潮水般涌来,眨眼便将灵气冲散。   这感觉黎非并不陌生,书院禁地就是因为瘴气太过浓稠,导致什么仙法都不能用,而此时此刻,这里的瘴气比禁地还要强悍无数倍,突如其来强横的瘴气像无形的巨手,将大部分弟子瞬间按在地下,哼都来不及哼便晕了过去。   第七十六章 净化   林中窸窸窣窣,无声无息聚集了数不清的妖物与凶兽,无数双眼睛犹如鬼火,灼灼地盯着地上的弟子们,流露出贪婪的神色,朱厌的啸声竟招来了无数妖物凶兽,一齐聚集在这片林中。   黎非情不自禁退了数步,体内灵气像是被凝固了一样,半点也用不出来,怎么逃?大家都晕死在地上,她又怎么能一个人逃走?   后背忽然撞上了什么,她惊得差点跳起,忽觉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甚至勒得她发疼,雷修远低沉的声音在头顶轻道:“快跑。”   跑?黎非转头迷惘地望着他,他的脸靠得那么近,沉重的呼吸都喷吐在她耳边。   这次他再也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静静看着她,藏着雾气一样的眼珠,里面只印着她一个人的身影,只有她一个。   黎非心中一阵茫然疑惑,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他却忽然朝她笑笑,目中掠过一道金光,紧跟着,天上忽然落下一柄光华无匹的巨剑,他抬手扶住巨剑,用力一拍,巨剑骤然碎裂,化作无数细如牛毛的金色光刃。   那些金色细小的光刃氤氤氲氲莹莹絮絮悬浮在她身周,像雾气般团团笼罩住全身。   这是什么?他是怎么能用出仙法的?   黎非正惊愕时,忽觉他滚烫的手抚在面上,然后额上一热,他的唇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快跑。”   雷修远将她一把抱起,用力抛掷出去。   黎非这辈子都没这么惊讶过,身体腾云驾雾一般被他扔了很远,最后狠狠摔在密密麻麻的凶兽中,她周身金色的光刃一触到那些只凶兽,立即旋舞起来,黑色血雨爆发开,凶兽们眨眼被切得连骨渣都不见。   这些光刃竟有如此威力?   黎非脑子里一团浆糊,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被雷修远扔出来了?他在她身上加注了什么仙法?让她一个人跑?!   凶兽妖物们嚎叫起来,潮水般扑上前,有的为她身上的光刃切成碎片,更多的却绕过她,向晕倒的众弟子那里冲过去。   他让她一个人逃,然后让她坐视他死?   他疯了?   黎非拔腿没命地朝他那里赶,可是不行,赶不上!他们会被群妖撕成碎片!   她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顿时站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体内有什么东西滚烫而沸腾,想要宣泄而出,这陌生的感觉让她痛苦无比,在地上不停翻滚尖叫。   忽然,体内那些滚烫的东西不知从何处缺堤,一下在身周膨胀开,满眼所见,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周围一切喧嚣忽然便静止了,死寂无声,只有柔和的白光笼罩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黎非忽地动了一下,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那些白光又开始飞速收拢,最后,白色的光回到她身体内,笼罩在她身周,缓缓归于虚无。   周围先是没有一点声音,可渐渐地,风声回来了,叶片舞动的声音也回来了,四下里青草绿树一无二样,晕倒的弟子们还躺在地上,缠绕周身的瘴气却消失无踪,而那些密密麻麻的妖物与凶兽们也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朱厌还坐在对面,嘴巴半张着,流血的金色眼瞳也张得大大的。   他忽然合上嘴,声音像是叹息般:“……好厉害。”   一语未了,他庞大的身躯像沙一般渐渐散开,被风卷走吹散,再也不留一丝痕迹。   她怔怔看着这一切,心中似明非明,这是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无法言说,仿佛她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可念头一转,又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她一面为自己眼前的一切震撼惊愕,一面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座谷中有一个令她十分怀念的地方,那块被封印圈起的墓地。它在哪儿?它现在在哪儿?   黎非情不自禁拔腿便要走,忽然,她看见了雷修远,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身下鲜血淋漓,染红了土地。   她猛然回过神,狂奔过去,将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冰冷的脸颊贴着她的。好冷,他身上好冷,他竟然差点死掉。让她一个人逃?她一个人逃出去有什么意义?如果他死了,她逃走又有什么意义?   黎非下意识地一抬手,连印都没有结,一张治疗网落在他身上,那冰蓝的色泽比平日里亮了数倍,灵气也充裕了许多。   她眼怔怔地看着雷修远,还有那张陌生的治疗网。   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在剧烈地发抖,是太过害怕?还是太过震撼?她是不是在做梦?   忽然,耳畔响起一个久违的沙哑的声音,他在暴怒:“是你这蠢货做的好事?!被你的本源灵气一激,害我现在就醒了!”   黎非迷惘回头,却见一只巨大的雪白的九尾狐立在身侧,狭长惨绿又充满灵性的双眼此刻饱含怒意,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日炎?”她轻轻唤了一声。   真是在做梦吗?   这只狐狸怒火滔天,还想继续破口大骂,忽见她目光迷乱,指向自己,紧跟着却一头摔倒晕了过去。   昏昏然不知睡了多久,黎非骤然睁开眼,却见残阳如血,晚霞万里,四下里只有清朗的风声流窜。   原来,真的是在做梦……她悄悄松了口气,忽听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轻道:“醒了?”   转过头,便见雷修远蹲在自己身边,脸色苍白依旧,他望着她,一向淡定自若的面上竟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惊喜。   黎非呆呆看了他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一瞬间统统回到了脑海里。回想起方才他把自己抛出去,叫她一个人逃走的事情,她喉中顿时像是被人塞满了沙子一样。   “雷修远!”她厉声叫他,“你疯了!你刚才是疯了吧?!”   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但见他身上一条条的血迹,伤口痊愈,血迹却还未干涸,她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她真的以为他会死。   身上忽然一紧,他再度紧紧抱住了她,他身上血的味道,汗的味道,尘土的味道,铺天盖地笼罩整个世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湿漉漉的脸按在怀中。   自始至终,他一个字都没说。   这样最好,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不知过了多久,黎非只觉快要窒息一般,他的衣襟上湿漉漉的,又是眼泪又是血,他胸膛里的心脏急速又有力地跳动着,她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是在他怀中,一时间,尴尬羞涩欢喜害怕诸般情绪纷至沓来。   “……怎么不说话?”她低声问,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点鼻音。   现在她又盼着他能说点什么。   他的声音也极低:“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却又不甘心这样沉默下去似的,怒道:“下次如果再这样,也不用妖怪动手,我先把你切碎吧!”   雷修远笑了一声,在她脑袋上轻轻拍拍:“脏死了,全是鼻涕。”   黎非恼火地抬头,忽听旁边响起几声干咳,她这才发觉,苏菀应元恺他们一干人全都在不远处,个个盯着旁的地方目不转睛,假装没注意他俩抱在一起说悄悄话。   她一阵奇窘,急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应元恺终于干笑着凑过来:“那个……雷师弟,方才……发生了什么?我们醒来后发觉瘴气全无,朱厌也不见踪影……”   而且不远处有大滩的黑血,一看即知是凶兽的血迹,难不成有人在瘴气稠结的地方居然能动用仙法一个人杀了朱厌?说起来,附近似乎一点妖气与瘴气都感觉不到了,以前数里外的妖气总能感觉到一些的,如今方圆十里好像都变得十分干净,好奇怪。   雷修远摇头:“我们不知,都是刚醒。”   是啊!刚醒就抱在一起了!众男弟子又是心碎又是遗憾又是羡慕,最漂亮的师妹啊,就这么被这臭小子勾走了!   众人在附近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朱厌的尸首,这桩变故,来得突然,去得也十分突然,叫人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   头顶忽然风声呼啸,急速落下一人,却是方才一醒来就腾云飞走的乐采苓,她脸色灰白,一落地便急道:“朱厌呢?!谁杀了朱厌?我找了许久没找到他!”   没人回答她,这事一过,大家对这位乐师妹都没什么好感了,人长得再美,没个好性格也没用啊!   倒是苏菀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有点不忍,开口道:“大家都是刚醒,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我都是年轻弟子,本就不该招惹朱厌这种凶兽,此事说来还是因你而起,你不觉得该给我们个解释吗?为什么要一个人找朱厌?”   乐采苓停了一会儿,似是明白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只得道:“我需要朱厌之心,对功法大有裨益。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快告诉我朱厌是逃走还是死了?他在哪里?”   朱厌之心对功法大有裨益?苏菀摇摇头:“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真是荒唐,就算朱厌之心对功法大有裨益,被杀了还谈什么功法?不自量力也该有个度,临行前清乐长老没有告诫你?”   第七十七章 人心   乐采苓不耐烦听她说教,索性腾云而起,她冷冷望着下面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雷修远身上,森然道:“废话不必多说!今日你们几人我都记下了!雷修远,特别是你!”   她不等众人再说什么,转身疾驰而去。   苏菀登时大怒:“吓死我了!我好怕啊!记住我们,她是想暗杀我们吗?!”   清乐长老那么慈祥和蔼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弟子?!   应元恺数人也唯有苦笑,不过谁也不信这娇滴滴的师妹能做什么,老实说,被个美人惦记上的滋味怪好的,不能被喜欢,被讨厌也可以啊!至少心里有他们几个人的位置!   又在附近找一遍,确认再也找不出什么,应元恺上前拱手道:“邓师弟,雷师弟,苏师妹,姜师妹,我等猎妖完成,这便先走一步。预祝诸位师弟师妹早日完成试炼,出去我们再叙。”   事已至此,应元恺他们也没有再缠着黎非他们的打算,雷修远的本事方才他们都见识过了,人家确实是个天才,太阿术连飞剑都能唤出,要不是他把朱厌的双眼戳瞎,这会儿大家可能都进朱厌肚子里了。   他们齐心协力对抗朱厌,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虽然这几个男弟子有点不靠谱,花花肠子太多,但人都不坏,苏菀当即笑道:“多谢师兄们,告辞。”   黎非怔怔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四处张望,晕过去前,日炎是不是出来了?她那会儿脑子很混乱,一切都似梦非梦,此刻回想,实在不敢确定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见到他了。   “没事了么?”雷修远低头看她。   她急忙摇头:“没事了,走吧,继续猎妖。”   没见到日炎的身影,可能真的是幻觉。   邓溪光苦笑道:“好师妹,你不看看现在天都黑了,我们刚才伤的伤,晕的晕,哪里还能猎妖?还是先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雷修远与苏菀都没有反对,治疗网只能治好伤口,可损失的元气却回不来,如今的状态绝不能猎妖,必须休息。   这附近方圆十里,一点妖气也没有,别处的妖物似乎也没有往这里凑的意思,四人寻了半天,终于还是选定在水域边休息。邓溪光的木行仙法就派上用场了,当即施法建了座不大不小的木屋,里面空空如也,只用木板隔开两间,一间给男,一间给女。   鉴于四人组其余三人都受过重伤,故而黎非坚持自己来守夜,其余三人犟不过她,只得各自进去休息。黎非给整栋木屋都上了隐匿法,只要妖物不撞上来,即便凑得极近也不会发现他们。   眼看月上中天,林中万籁俱寂,黎非忽然长叹一声。   不知为何,她十分不愿去想下午发生的那些事情,心底宁愿它没发生过,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的身世一点也不想了解。如果不去想,她就还是那个普通又有点特殊的修行弟子。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修行弟子,努力修行,最后成仙,报答那些给予她各种温暖的人。可她终究是个异类,与其他人截然不同,栗烈谷封印地那座殿宇,如今竟让她隐隐约约有十分熟悉怀念的感觉。   海外千洲万岛异民……她忽然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像是想把自己所有秘密都藏起来那样,紧紧抱着。   她有一种直觉,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真相,她会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失去那些温暖的人心,这是她心底深处最恐惧的事。   “男欢女爱结束了?”   一个熟悉又沙哑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黎非一个激灵,正对上日炎狭长惨绿的眼,这双充满灵性的巨大双眼此刻饱含怒意,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日炎?”   刚才不是做梦?原来是真的?他怎么这么大了?   这只狐狸忽然开始破口大骂:“你这蠢货只会误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子附在你这蠢货身上就没遇过什么好事!”   黎非又被骂得一愣一愣地,有多久没见到这只狐狸了?又有多久没人骂她蠢货了?此时骤然听到,她心中竟有千般感慨。   “日炎!”她激动地叫了一声,朝他毛茸茸巨大的身体上扑去,结果从他身体里穿过去扑了个空,险些摔个狗吃屎。   她茫然抬头:“你睡了五年还没睡出实体?”   “五年你个大头鬼!”九尾狐一下子站起,九条长尾激动地甩来甩去,“今天你本源灵气爆发,把我惊醒了!本来还需两个月才能彻底吸收妖气,这下好了!如今妖气动荡,无法控制,半点规律也无,鬼知道多久醒一次!当初就不该附在你这蠢货身上!”   他堂堂千年九尾狐,先是每十日才能醒一次,现出的体型也细小无比,委实狼狈至极,现如今眼看要恢复往日巨大狐妖的风采,却被横插一脚,个中滋味,岂是千言万语的骂人话能说尽的?   黎非又被他滔滔不绝的话说得一愣一愣地,停了半天,才小声道:“意思你还是要时不时沉睡?”   “我倒宁可一直睡下去!”日炎怒视她,“为什么突然爆发本源灵气?!你不怕被众仙家发现把你剁成一片片的么!”   黎非茫然:“本源灵气?”   “少废话!周围十里都被你的本源灵气净化了!别给我装不知道!”   那些白光是本源灵气?就是她特殊体质的缘故?黎非疲惫地合上眼,又睁开,勉强笑了笑:“日炎,我们不说这个,我不想知道。”   日炎瞪圆了眼睛,忽地狂笑起来:“不想知道?在你们人来说,你如今也算半个大人了,到了可以知道的时候,你却又不想知道?哈哈哈!老子要被笑死了!这就是人!脆弱!善变!你早晚死在这个上头!”   黎非发了一会儿呆,眼中忽然充满泪水,低声道:“我不想知道,不要告诉我。”   这只狐狸终于不说话了,巨大的身体缓缓伏下来,九条长尾款款摇曳,良久,他突然开口:“那小子居然与你在一处?”   黎非疑惑:“那小子?是说雷修远?”   “鬼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那阴坏阴坏的小鬼!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你与谁男欢女爱不好,非要与他!”   黎非见他这话说得大有恚怒,好似老丈人看不上女婿似的,倒不由乐了:“他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还有啊,什么男欢女爱,你会不会用词啊?”   日炎双眼微微眯起,不知想些什么,忽道:“这大概也是天意……也罢,不谈这个,你为什么突然爆发本源灵气?我看此地妖气众多,莫非是什么仙家门派的试炼场所?”   这只狐狸睡了五年,不知道的事太多了,黎非兴致勃勃地把五年里发生的各种有趣事一件件说给他听,他的大耳朵不停晃,听到最后反倒冷笑:“人心难测,今日对你好,他日兴许就要啃你骨,食你肉!你这蠢货还是那么天真!”   这句话刚好触动黎非的心事,她再度陷入沉默。   日炎忽然起身,淡道:“既然进了无月廷,便好好修行吧,你如今灵气大盛,必然有所成就,我去也。”   这么快就又要睡了?他睡了五年还没睡饱啊!   黎非急道:“你这次又要睡多久?”   他提到这个还是怒意难平:“妖气躁动震撼,或许两三日,或许九十日!都是你的错!”   说着,像是怕她再啰嗦,他巨大的身体骤然散开,再也不见踪影。   黎非心中没来由又是一阵失落,抬头看看夜色,夜还长,漫漫长夜一个人渡过,她只能竭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烦心事。   木门忽然吱呀一声,黎非愕然回头,却见雷修远推门走出来,他面上还带着些许酣睡之意,朝她身边一坐,声音沙哑:“你方才在与谁说话?”   “没有啊,我什么也没说。”黎非故作自然地否认掉。   他“嗯”了一声,似是不信,低下头,藏匿雾气般的双眼紧紧盯着她。   黎非只觉心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又这样看她了,这一次,他还会回避她的目光吗?她鼓足勇气,抬头与他对望。   他没有避开,漆黑的瞳仁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她的身体好像要被一双无形大手拧出什么来似的,一阵阵发软,心底忽然害怕起来,想要躲开他的目光,可又舍不得。她觉得自己像是要向他祈求什么,求他不要再这样看她,或是求他给自己一个肯定痛快的答案。   她希望他来引导自己,可他永远什么也不说,她心底有一阵阵的失落,胆子再大也不敢问他为什么要亲自己,她不懂男人,他心里想的和她一样么?贸然被亲了额头,他是在冒犯她,可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生气。   额上忽然开始发烫,他之前亲吻的地方像有火在燎,整张脸也被牵连得发烫,只怕红得不能见人了,幸好夜色深沉,他看不出来。   忽然,雷修远的胳膊环在了她单薄纤瘦的肩膀上,他怀中的暖意侵袭而来。   黎非僵在他怀里,只听他的声音在耳畔轻道:“睡一会儿,我来守夜。”
 第七十八章 结仇 一   她要是能睡着就见鬼了。   黎非干咳两声,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紧张,搭个肩膀而已,没什么。   “那个,修远啊……”她绞尽脑汁想话题,忽然想到下午在群妖面前,他唤出的那柄巨剑,立即问道:“你那个仙法是什么?怎么能用出来的?”   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实力的底限也不过是之前的太阿术唤出飞剑,但她明显能感觉到最后瘴气密布时,他所用仙法的区别,还有那恐怖的杀伤力,与之前的仙法绝对不在一个层次上。更何况当时瘴气郁结,根本没有灵气,他到底是怎么施法的?   雷修远默然片刻,轻道:“我不知道,下意识就用了。”   下意识?就像五年前在青丘面对震云子时一样么?过后他因为剧痛而晕了过去,那是将潜力爆发到极致的后遗症吧?   两次爆发,两次都是为了她。   黎非喉中又像是被人揉了一把沙子,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低声道:“修远,下次不要这么逞能拼命了。”   他在她脸颊上轻轻弹了两下:“好了,睡吧。”   黎非摇头:“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对了,那个乐采苓好像特别恨你的样子,你要怎么办?”   雷修远淡道:“恨我的人太多,一个个想怎么办,会累死。”   就是这种口气,藐视他人,全天下人都是蠢货的那种感觉!从丹穴中出来后,他比以前柔和了不少,原来内在性子一点儿也没变。   黎非不由笑出声:“你还是老样子。”   以前在书院,她就对他又恨又羡慕,恨他叫人讨厌的性子,羡慕他卓绝的天赋。如今恨没了,羡慕却一点也没少,她心里说不出的羡慕,他是正常的人,有着最好的天赋,将来前途广大,他的傲慢与疏离来源于他理直气壮的天才。   她永远也不能这样理直气壮,必须遮遮掩掩,将秘密小心雪藏起来,装作一个正常人。   黎非喉咙里一阵阵发紧,凝视远处模糊的夜景,低声道:“修远,下午……那些妖,还有朱厌……我……”   她想倾诉出来,如果这世上有人可以让她倾吐一切,那个人一定是雷修远。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已经有这么信任他了?可是,要怎么说?面对这个自己最在乎的少年,亲口说出她是异类?他那么聪明,靠猜的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但猜测与她亲口诉说是不一样的。   她心中隐隐有种恐惧,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让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雷修远的手忽然罩住她的脑袋,用了点力气,让她靠紧他,“不要说。”   黎非眼中一阵热辣,他说:他知道。   “我要是和别人不一样……”她呢喃细语,“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怎么办?”   他忽然又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你那点不一样,一下就被我压下去了,没人能看到。”   她嗤一声笑了,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口气?好狂妄,好自大,好不讨喜。   笑着笑着,她脸上又开始发烫,刚才,他又亲了一下,是吧?   “咳咳……”黎非咳了两声,“你、你刚才……”   “嗯?”他故作不知。   “没什么……”她继续孬种地缩回去,不敢问。   停了很久,雷修远突如其来问道:“那只狐妖,叫什么名字?”   黎非下意识地答道:“日炎。”   说完她一下捂住嘴,又恼怒又吃惊地瞪着他,他套话?!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套话!她不小心上当了!   雷修远见着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忍俊不禁,揪着她的脸轻轻拉两下:“这下我俩算扯平了。”   扯平?他是指因为日炎而被震云子追杀的事?都五年了,这孩子一直记在心里么!   “跟你说话真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黎非有点郁闷,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日炎的事。   雷修远只是笑,笑着笑着,靠在木屋上,轻声道:“明天一早我就全忘了。”   黎非心中一震,痴痴看着他,她觉得眼泪好像又要掉下来了,最近老是这么容易就哭。她急忙低下头,把脸藏在膝盖里。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她也没有再说一句。天还没亮,夜风微凉,远方树影幢幢,近处水流湍湍。黎非方才心中烦恼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她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任由自己靠在雷修远身上,他身上的暖意让人眷恋。   明明觉得自己有时候特别讨厌他,可却又被他深深吸引;明明有时候觉得他柔脆易伤,他却又坚韧得让人惊讶。   感谢上苍,让他与她相遇。   四人组栗烈谷的试炼很快就完成了,不知道是不是弟子们的错觉,总觉得第二天开始遇到的妖物和凶兽都有点蔫蔫的,不见往日威风,直接导致这次试炼大部分弟子都提前完成。   穿过灵气源,众人只觉眼前光影转换,一瞬间便从栗烈谷来到了一座大殿中,正是无月廷文古峰的正殿。   苏菀赞道:“好厉害,竟然可以将法门架在这里,省了回来的路。”   忽听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颤巍巍地叫了他们一声:“雷师弟,邓师弟……你们、你们可算来了。”   众人转身,却见应元恺一行四人脸色发青地坐在石柱下,个个泪光闪闪地望着他们,而他们前面,又站了三人,其中一个便是面罩寒霜的乐采苓。   她身后一男一女,袖子上的黑边都是三道,竟不知是哪位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黎非疑惑地打量眼前情景,看这样子,莫非是乐采苓叫人特意把应元恺他们堵在这里了?是在等他们几个?   乐采苓身后那位亲传女弟子上前一步,仪态优雅地拱手行礼,她看上去约有二十来岁,面容甚美,然而与乐采苓一样,冷若冰霜。   “我乃清乐长老门下亲传弟子洪舜英,乐采苓是我师妹。诸位师弟师妹,乐师妹在栗烈谷中只怕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念在同门份上,莫要责怪她。”   她这一番话说得倒大是委婉,叫人出乎意料,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   邓溪光摸着鼻子傻笑,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会责怪乐师妹。”   洪舜英看也不看他,又道:“乐师妹修习的仙法须得三年不与男弟子说话,兴许她性子亦有些孤傲,同门弟子一起试炼,相互有摩擦也是常情,她不讨喜,你们不理她便罢,然而令人破功,这却有些不好了,还请诸位给我一个交代。”   这弯弯绕的话一连串说出来,众人想了半天才明白她原来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苏菀望向应元恺,他们几个眼泪汪汪低声道:“把我们困在这边两天了,就是不让走,非要等人齐了将事情说清楚!”   苏菀皱眉道:“洪师姐此话偏颇,她不说,谁知道她修习闭口仙法?莫非反倒要怪责我们蓄意陷害?当时情形特殊,我们遭遇了凶兽朱厌……”   她将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越说洪舜英脸色越阴沉,最后回头瞪了一眼乐采苓,怒道:“与先前这些师弟说辞一致,你还有何可说的?不看看自己的修为!居然擅自取什么朱厌之心!这番更是赌气连试炼也不完成便出来了,我必须要将此事告知师尊,由她裁度如何责罚你!”   这话说得乐采苓眼圈一红,两行清泪潸潸落下,满面委屈不甘。   她身后那位亲传男弟子忽然开口笑道:“洪师妹,这世间众口铄金一事并不少见,清乐长老门下弟子怎会是一惊一乍之人,想来是男弟子见乐师妹容姿绝艳,使了什么诡计也未必。此事大有玄机,先不要尽信他们所说。”   苏菀简直气笑了:“一个人要不要开口说话,只能由她自己决定,你们强词夺理,未免有失亲传风范。”   男弟子微微一笑,忽然,他唤了一声:“乐师妹。”   “嗯?”乐采苓正呆呆看着他为自己出头,冷不丁被他叫一声,愕然之下又答应了。   他悠然道:“正如师妹所见,有些时候开口说话并非靠自己决定,我突然叫一声,别人理所当然会答应。若有人恶意以诡计陷害,各种手段更是防不胜防,你说,是谁强词夺理?”   苏菀登时大怒,可他这番歪理居然一时叫人想不出怎么反驳,只气得脸色铁青。   黎非上前一步,冷道:“你是谁啊?像你这样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世上还有公正么?”   那男弟子见后面突然又走出个绝色师妹,比乐采苓不遑多让,更兼言语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不禁双眼一亮:“在下秦扬灵,正虚长老门下亲传弟子。这位师妹是?”   “我是谁不关你的事。”黎非冷冷看着他,“我对乐采苓的美色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会用什么诡计,她招来朱厌,又在我们对付朱厌的时候横加干扰,她的琴就是我踢飞的,不然估计她也不会破功。你有什么要说的?亲传弟子把人堵在这里,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道理,不知清乐长老会怎么想?”   秦扬灵想不到她看上去和煦温婉,言辞居然这么犀利,一时竟笑了。   洪舜英秀眉微蹙:“秦师兄毕竟是亲传弟子,你怎可如此无礼?”   老实说,她原本就不大愿做这种堵人的事,但乐采苓是清乐长老最看重的弟子,日后要继承紫兮峰长老的衣钵,她修习的闭口仙法被人破了,叫清乐长老知道必然也会十分震惊遗憾,乐采苓又将自己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个做师姐的怎么也不能不管。   至于秦扬灵,这人这些年一直黏在自己身边,想是颇有追求之意,事发后他自告奋勇要做个见证,有两个亲传弟子在,堵人的事也叫她心安点。   可,一来,雷修远是广微长老最心爱的弟子;二来,此事弄清楚后他们这边实在不占理;三来,如果真的把长老们惊动来,此事只怕无法善终。   她不想闹大,当即叹道:“采苓,这事你也有错,以后不可一意孤行。”   第七十九章 结仇 二   乐采苓眼泪掉得更凶了,极为不甘地说了个是。   秦扬灵走到乐采苓身边,见她即便哭得珠泪满面,却依旧不失仪态,我见犹怜,忍不住轻轻在她肩上一拍:“乐师妹,不用为那小人生气,反倒气坏了身体,我自会替你讨回公道。”   乐采苓只觉他风采迫人,举止稳重温柔,与素日缠着自己的那些男弟子截然不同,加上他还帮自己说话,心中不由十分感激,默默点了点头。   秦扬灵问道:“哪一位是雷师弟?”   一直没有说话的雷修远拱手行礼:“不知秦师兄有何指教?”   秦扬灵定睛打量他,这少年清绝冷傲,神情淡定,举止姿态与其他弟子大为不同,他当即微微一皱眉:“雷师弟,此事终要有个了结,说到底,乐师妹辛苦三年的闭口仙法被你所破,你怎能一言不发?”   雷修远淡道:“秦师兄想要我给一个怎样的交代?”   秦扬灵看了看洪舜英,她未置可否,他又望向乐采苓,柔声道:“乐师妹,你想怎么做?”   乐采苓低声道:“给我赔罪。”   秦扬灵笑道:“乐师妹果然大人有大量。雷师弟,你先给乐师妹赔罪,再去向清乐长老赔罪,求得她二人的谅解,此事方可善了,如何?”   雷修远声音淡漠:“若是我不愿?”   秦扬灵想不到一个年轻弟子居然口气这么硬:“雷师弟是广微长老门下,你如此行事,致广微长老与清乐长老于何地?”   雷修远笑了笑:“我猜师父不会为了她怪罪我。”   “你……”乐采苓又是大怒,秦扬灵安抚地在她肩上又拍了拍,转身道:“雷师弟,我素日听闻你是天纵奇才,难怪如此孤傲不群。然而说到底,你不过是入门五年的新弟子,修行之路还很漫长,如今这样高姿态,不怕日后栽跟头吗?”   雷修远没有看他,忽然道:“秦师兄,不必用你的圭臬告诫我,我乏了,若是定要我赔罪,那便恕我不能奉陪。”   秦扬灵脸上终于有点挂不住,好个刻薄利嘴的小鬼!   后面一直坐着的应元恺数人见他们几个态度强硬,毫不相让,不由也来了勇气,纷纷起身道:“干脆把长老们叫来裁度吧!我们试炼一行累得够呛,还在这边被堵了两天!累都累死了!”   洪舜英见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急忙道:“堵了诸位两天,很抱歉,师弟们这便回去休息吧,改日我……”   话未说完,便听殿门前清乐长老的声音骤然响起:“舜英,采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脸色顿时惨白,师父来了!她怎会突然来?!她二人急忙转身跪下,却见门口不光是清乐真人,东阳真人与白浮真人居然也在,洪舜英心中暗叫不好,不由自悔不该听信乐采苓的话为她强出头。   她的衣服忽然被拉了两下,方才那贼眉鼠眼的小男弟子正冲自己笑,她心中一阵厌恶,急忙移开目光。   邓溪光笑眯眯地低声道:“洪师姐,乐师妹,我的木行仙法还成吧?”   说着,他掌中忽然多出两只木头做的小鸟,小鸟很快为他上了一层雾幻,隐匿了身形,二人心中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偷偷通风报信!   邓溪光挤眉弄眼地笑:“雷师弟叫我做的,我还怕被你们发现呢!对了,洪师姐,乐师妹太骄横跋扈,连我都不喜欢啦!这脾气以后可要好好改改!”   乐采苓怒得浑身发抖,偏偏师父来了,她动也不敢动,想到自己未完成试炼就跑出来,三年闭口仙法还被破,不知要被怎样责罚,她害怕极了。   三位长老收到木头鸟的报信,立即便赶来了文古殿,听应元恺他们说了一遍经过,清乐长老一向慈祥的脸第一次沉了下去,又是失望,又是心痛,低声道:“采苓,不顾修为挑衅朱厌是一错;不顾同门死活擅用乐律仙法是一错;未完成试炼是一错;胡言乱语栽赃他人又是一错!你太让我失望了!”   乐采苓哽咽道:“弟子苦修三年第三层闭口仙法,突然被破,实在不能甘心……”   清乐长老淡道:“你不必再修习这仙法,你的性子不适合我的仙法。白浮长老,试炼的责罚由你负责,你不必留情。”   白浮真人叹了几声,终于厉声道:“乐采苓,清乐长老门下,未完成栗烈谷试炼,今日起三个月膳食补贴减半,明日卯时随我去登云台,下去思过楼面壁思过三日。”   一语未了,乐采苓早已痛哭出声,其声哀哀,令人动容。   清乐长老狠心背过身不看她,一路走到殿门处,道:“你自己在下面好好想想,怪我往日太过宠你,将你宠得失去本来面目!”   三位长老很快便走了,洪舜英实在不愿再待在此处,师父虽然没有当众责罚她,但回去后必然会狠狠责骂,她没心情安抚痛哭的乐采苓,径自腾云回去了。   众人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兴趣,索性也不理会乐采苓。   应元恺几个人最可怜,被困在文古殿两天,个个累得不成人形,匆匆说几句便各自回去睡觉。黎非四人组在这次栗烈谷试炼中相处十分融洽,一时倒有点舍不得分开。   邓溪光在雷修远身上捶了一下,笑起来:“雷师弟,刚开始我可不喜欢你的性子!不过现在倒喜欢起来了!空了来我丹木峰玩,我丹木峰还是有几位美貌师妹师姐的!虽然姜师妹国色天香,但看久了总会累的对吧?师兄带你换换口味……”   这是什么老不正经的论调?黎非简直哭笑不得,苏菀在一旁也笑道:“邓师兄的话,前面部分我赞成,不过雷师弟啊,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你的性子。男人嘛,爽朗霸气才对!别成天看谁都是笨蛋,你总有天也需要笨蛋搭把手吧?”   雷修远也笑了,他难得笑得眉眼都展开,倒显得十分天真纯善:“多谢师兄师姐教诲,我必然铭记于心。”   苏菀拉着黎非的手,依依不舍:“你反正常来尧光峰,可别只顾着看雷师弟一个人。等我空了,也去坠玉峰玩玩,我还没去过呢,真想看看雪山是什么样。”   黎非十分喜欢这爽朗又豪气的女孩子,当即道:“苏菀,要不明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陆公镇聚会吧?我把歌林他们介绍给你,你们肯定会很投缘。”   苏菀笑道:“成啊,有霸气的男人么?”   “霸气是什么样的?”黎非想象不出,难不成是纪桐周那样么?不过纪桐周那样可能叫骄横跋扈更适合点。   苏菀想了半天,失笑:“我也说不好,不过这种事都是凭感觉,如果遇上了,我就知道了。别看修行界男弟子多,霸气爽朗的还真没几个,个个不是毛头小鬼就是故作深沉,讨厌死了!”   邓溪光立即不满:“苏师妹,什么叫毛头小鬼?我哪里小?故作深沉更不对了,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开朗大方的男人?”   说得众人撑不住又大笑起来。   一直默立一旁的秦扬灵忽然朗声道:“雷师弟,我有一事相询,你可知十年一次的斗法大会?”   正说笑的四人又沉默了,这秦师兄忽然提起斗法大会是什么意思?斗法大会说起来是普通精英亲传弟子无一例外都要参加,但他们这些入门时间都没满十年的新弟子一般是不用参加的,这是早已为门派上下默认的不成文规定。   雷修远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秦师兄想说什么?”   秦扬灵温言道:“还有半年后便是斗法大会,雷师弟可有意参加?”   苏菀顿时沉不住气:“哪有让新弟子参加斗法大会的道理?”   秦扬灵笑道:“雷师弟天纵奇才,不参加岂不可惜?”   雷修远勾起唇角,道:“秦师兄相邀,我怎能不从?”   “到时我愿以三分修为与雷师弟切磋。”秦扬灵拱了拱手。   三分修为?黎非三人都有些骇然,他是拿亲传弟子的修为来施加压力?   雷修远不为所动:“尚有半年,秦师兄莫要着急。”   见秦扬灵一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没人愿意跟这讨厌的师兄呆一起,四人很快一齐出了殿门,文古殿再度陷入寂静,只有乐采苓的小小啜泣声回荡。   功法被破,第一次被师父这样责骂,甚至还要被赶到云海下思过,她的脸面早已荡然无存,此时除了哭什么也做不到。   肩上忽然一暖,秦扬灵的大掌又轻轻拍在上面,这位温厚和蔼的师兄朝她一笑,柔声道:“乐师妹,别哭了,师兄相信你,一定帮你找雷修远讨回公道。”   乐采苓摇头,面如死灰:“我……我还能讨什么公道……我要去云海下思过楼……这耻辱一辈子都抹不掉……以后会被所有人耻笑……”   秦扬灵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不用怕,师兄陪你一起去云海下,你不是一个人。”   她浑身一震,感激至极地看着他,见他目光清朗,似和煦春风,她情不自禁垂下头,面上慢慢红了。   第八十章 重聚 一   积雪的庭院角落,整齐地排放着高大的石头人偶,黎非站在人偶前,闭目凝神。   许久,她忽然动了,一时间,竟快得人影也看不清,只见人偶身上骤然闪烁起五行仙法的光辉,瞬间,铜墙术、治疗网、铁木钉、赤火龙、金箭雨,五种仙法齐齐落在五只人偶身上。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烟尘四滚,为三种攻击仙法击中的人偶竟纷纷碎裂,散落一地石块,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初。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另两只人偶,治疗网冰蓝的色泽十分艳丽,灵气磅礴,铜墙术更是范围比以前扩大数倍,连放三次太阿术才能将其击碎。   她静静站了许久,日炎说的不错,她的灵气确然大盛,以前施展仙法总有力不能及的吃力感,再也做不到如今这样顺畅,行云流水般。   看来,爆发了一次本源灵气,对她的影响不小。   黎非擦了把汗,回头望向一旁俯卧的巨大九尾狐,笑道:“日炎,你看怎么样?”   这只狐狸只把眼睛撑开一道缝,鄙夷地瞥了一眼,一言不发。   “这么不给面子!”黎非搓了颗大雪球丢过去,雪球穿透他的身体,砸碎在回廊上。   这几天昭敏师姐在外试炼,师父又在峰顶闭关,天天就她一个人修行,好在日炎今早醒了,让他指导自己修行,他却一直趴在旁边睡觉,眼睛都不肯睁,真过分!   “这种低等修行也配让我指导?”日炎不屑一顾,“闭着眼都能放出来的东西!”   “仙法不都是这样么!”黎非皱眉。   日炎别过脑袋,鄙夷道:“无知小儿,你才学了多少东西?你们人的修行,五行之上还有互相搭配的高等仙法,否则五行相生相克,遇到个仇家是自己的克星,还斗个屁啊!”   “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到?”   “我怎么知道?不过当日那小子在栗烈谷放出的仙法,便是高等仙法金水龙啸,金行与水行结合,这种五行搭配仙法对灵气的微妙控制要求很高,差一丝也不行,这才是修行!你现在这个只能叫消耗灵气罢了!哼,没用的东西,那小鬼都能用高等仙法了,你还在这边丢石头!”   黎非又丢了颗雪球:“他那是为了救我拼了命才爆发的!你不要说的好像很轻松一样。”   “啰嗦!”九尾狐款款起身,优雅地伸个懒腰,“无聊的修行结束没?快出去逛逛!这冰天雪地看着烦死了!”   “好吧……”   黎非擦了把汗,正准备腾云带他去尧光峰看看风景,忽听回廊上一个女孩子叫了她一声,是苏菀的声音!她急忙回头,便见苏菀在回廊上朝自己招手,邓溪光鬼鬼祟祟地缩在她身后,四处顾盼,做贼一样。   “午休来看看你。”苏菀帅气地翻身跳下回廊,踩在积雪上唧唧有声,“雪山原来是这样,怎么什么都没有?你在这边住着无不无聊啊?”   “无聊死了!还要应付你们这群蠢货!”日炎冲她大吼,奈何别人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一甩尾巴:“我走了!”   黎非简直哭笑不得,算了,只好下次补偿他,带他好好逛逛无月廷。   苏菀打量景致,因见邓溪光还在那边鬼鬼祟祟地,不由皱起眉头:“邓师兄,你这是干嘛?”   邓溪光看了一圈也没见着昭敏,顿时松口气,心有余悸:“姜师妹,你那个师姐不在?真是太好了!”   上回他无聊跑来坠玉峰看黎非,结果正撞上昭敏心情不佳,将他当做尧光峰那些时常来骚扰的男弟子了,一顿大骂不说,还威胁以后不许再来,邓溪光结结实实地见识到了昭敏的凶狠,吓得不轻。   黎非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师姐这几日在别处有试炼,暂时不在,邓师兄莫怕。”   她见雷修远没来,奇道:“修远呢?修行还没结束吗?”   “师父说有话交代他,今天可能来不了。”苏菀一面说,一面开始搓雪球,没一会儿便堆了个老大的雪人在庭院里。   他们从栗烈谷回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各自修行依旧繁忙,难得今日有空聚在一处吃饭,少不得一堆话。   邓溪光满嘴塞的全是饭菜,说话都含糊不清:“我听师父说,今年无月廷只从书院领回来一个弟子,还是个女孩子,被清乐长老收进紫兮峰了。你们还记得乐采苓不?上回清乐长老说闭口仙法不再给她练,原来竟是真的!上回我撞见她跟秦扬灵师兄有说有笑,这两人居然搅在一处,想来被清乐长老新收进门的弟子是要代替乐师妹学那个什么闭口仙法了。”   苏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也听师父说过,好像去年雏凤书院请了几个新先生,是什么海派的,教导方法十分古怪,结果今年好多书院弟子都被海派的仙家门派带走,咱们无月廷今年就收到一个弟子,听说星正馆连一个都没收到。邓师兄,你成天自诩万事通,你知不知道海派是什么?”   邓溪光干咳两声:“这个……我、我真不知道。”   黎非赶紧吞下饭:“我知道!”   她匆匆将山海两派的事情说了一遍,苏菀越听越惊奇:“入门五年只修习五行基础仙法?这叫什么修行啊!原来你那个叫百里歌林的朋友就是在东海万仙会?她胆子可真大,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地方。”   黎非笑了笑,歌林只身远离千山万水之外,是为了什么,她如今已经明白里面的缘故了。歌林的性子就是这样,面上永远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她真正的烦恼事,她当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了东海万仙会?她这个做朋友的太不体贴了,什么忙也帮不上,然而最令人悲哀的是,就算明白她的痛苦,她也依旧帮不上任何忙。   已经五年了,不知歌林有没有放下心结?从她来信的只言片语中,读不出她的情绪,然而她愿意与叶烨和百里唱月通信,应当说明她已经放开了吧?   苏菀又道:“不是说山派海派井水不犯河水吗?书院这是想做什么啊?”   黎非沉吟道:“我也只是听说,左丘先生好像有意联合山海两派,不知道他的心思。”   正说着,忽觉耳畔一阵清朗的钟鸣之声,她愕然转头,便见一道符纸落在自己身边,一团白光笼罩其上,一看便知是加持了高等仙法。   邓溪光两眼一亮:“咦?这是长老召唤令?姜师妹,有长老在召唤你。”   长老召唤令?黎非捏着符纸翻来覆去地看,她只在弟子戒律册中见过这玩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下意识地运转灵气,下一刻眼前突然一花,黎非骇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坠玉峰跑到了文古峰正殿里,这会儿殿内居然有十几个弟子,殿前还站着几个长老,因见有人突然出现,人人都盯着她看,黎非有点尴尬,她正吃着饭,嘴上不会有油吧?   东阳真人的声音很快响起:“小丫头来了?快过来。”   黎非急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诸位长老。”   东阳真人笑道:“小丫头,是我将你召唤来,一则,为了切磋互通的事,二则,我说你已有第二道瓶颈的修为,诸位长老都不信,你且让他们看看清楚。”   切磋互通是什么意思?黎非只觉对面数位长老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立即躬身,屏息静气。   片刻后,广微真人开口道:“数月前我见过这孩子一次,那时是突破第一道瓶颈的修为,想不到这么快便突破了第二道。”   另一个黎非没见过的长老奇道:“可她并未有突破瓶颈的灵气震荡,这一身修为是怎么回事?她的师父是哪位?”   东阳真人道:“她的师父是冲夷,如今正在坠玉峰顶闭关。”   原来是那个冲夷的徒弟!怪不得有点邪门,诸位长老瞬间释然了。   一位长老笑道:“既然她修为足够,先前又有同僚之谊,那再合适不过。”   众长老纷纷颔首。   黎非一声不吭,满头雾水,这些长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她偷偷回头打量其余的十几名弟子,居然一个都不认识,而且这些弟子年龄明显比之前去栗烈谷的人要大,最大的那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他们每个人脸上也都是疑惑重重,看样子摸不着头脑的不是她一个人。   东阳长老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听好,如今各大仙家门派又发现一块极佳的试炼地,刚好适合给突破第二道瓶颈的弟子修行。此地归属权尚未定下,你们几人明日便由我和广微长老带领,前往试炼地。此去难免与别派弟子切磋互通,你们背后是无月廷,务必要倾尽全力!”   众弟子顿时哗然,发现新试炼地?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但所谓切磋互通,其实就是可能遭遇斗法的文雅说法吧?!   这里的弟子们虽然都突破了第二道瓶颈,也经历过无数的试炼,然而与妖物凶兽斗和与人斗是完全不同的,几乎没人跟相同的修行者斗过法,如今乍闻此事,倒不由个个紧张了起来。   话说,各大仙家门派面子上和谐,内里却有无数暗斗,这都能想象得到,不过让他们这些才突破第二道瓶颈的弟子参与斗法,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广微仙人见弟子们面露犹豫胆怯的神情,不由皱眉厉声道:“怕什么!一只脚已经踏入修行界,进来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谁要是没有这种觉悟,趁早离开无月廷!”   一席话说的下面鸦雀无声。   东阳真人亦正色道:“此事极为重大,即日起一律不许与外界互通书信往来!门派内也同样,无论是谁问起,一律不许说!违者立即逐出无月廷!明日卯时,此处集合,出发前往试炼地。”   第八十一章 重聚 二   为了争夺新试炼地,一般都是各家仙人大肆斗法抢占。无月廷这种门派,各峰长老众多,还有那些不是长老的仙人,怎么也不该轮到他们这些修为堪堪突破第二道瓶颈的弟子出头,此事细想一番,总觉得有些古怪。   而且还不给他们往外说,连同门弟子也不许提,大有秘密行事的味道。   黎非又看了一圈,没在同去的弟子里看到雷修远的身影,难道他不去?她心里难免有点失落,此次同去争夺试炼地的弟子们都是二十来岁的成人,就她一个十六岁小丫头,总觉得格格不入。   她满腹心事离开文古峰,一下午的修行都有点心不在焉,晚饭时分特意赶去尧光峰,找了许久也没找着雷修远,只好跟苏菀闲聊几句回去了。   隔日一早,黎非特意给昭敏师姐和雷修远留了两封信,此去争夺试炼地不知行程要多久,万一真的涉及斗法,只怕还有性命之忧。她仔细斟酌言语,写了厚厚一沓,还觉有许多话没说够似的。   这样可不行。黎非索性全部揉烂,重新写,这次简洁提到自己要出门试炼,其余废话一律免了。   将信纸封好,放在中厅的小案上用油灯压住,黎非勉强抖擞精神,一路腾云飞向文古峰。   昨日的十几名弟子都已来齐,东阳长老也先到了,弟子们个个又紧张又期盼,他们入门十余年,也只有平日里跟同门修行时有仙法切磋,真正的斗法谁也没经历过,想到此去怕是要遭遇各种争斗,一时害怕得不行,一时却又忍不住对自己斗法时的英姿浮想联翩。   “小丫头。”东阳长老踩着葫芦笑眯眯地走过来,“怎么,怕得脸都青了?”   黎非赶紧摇头:“弟子只是有些紧张……”   东阳真人微叹:“中土仙家门派的弟子,斩妖除魔都是能手,但若论与人斗法,却个个落了下乘,修行界原本就是与人相争的时日最多,我们这里老旧的修行习俗,如今也该改改了。”   黎非只觉他的感慨中似乎另有深意,正仔细思索时,忽听身后风声呼啸,两道人影转瞬间落在殿前,当先者白须如银,仙风道骨,正是广微真人,而他身后那个弟子,清绝隽朗,居然是昨天失踪一整天的雷修远。   黎非一见他心中顿时一喜,长老在前,她不敢过去,只得盯着他看。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雷修远微微转头,与她对望,目中露出一丝笑意。   人已来齐,东阳真人道:“此去共有无月廷十五名弟子,但愿回来的时候,也是十五名。”   被他这样一说,弟子们更是噤若寒蝉,个个都僵那边了。   广微真人忍不住笑道:“东阳,你这家伙,坏心眼恁多。”   东阳真人哈哈一笑,当先腾飞而起,众弟子们急忙跟上,一眨眼便飞出了无月廷大门。   黎非刚飞起,便见雷修远浮在前方不远处等自己,她急忙拽住他的袖子,自己都没发现话语里带了一丝撒娇的怨气:“昨天一直没找到你。”   雷修远微微一笑:“嗯,我快要突破第三道瓶颈,可以做亲传弟子了,师父交代了许多。”   亲传弟子?!黎非差点跳起来,他也太快了吧!怪不得,有这种近乎怪物的天才在,难怪长老们对她的异常体质兴趣缺缺,所有人都忙着看他去了!   黎非盯着他,也不知是笑还是叹,她又想起那天他说的话了,自己的那点不寻常,很快就会被他压下去——他这么拼命,是为了她么?   她握着他的袖子,半天说不出话,雷修远忽又道:“这次试炼,怕是要与人斗法,倒也有趣。”   黎非叹道:“长老都说了,可能会丢命呢。”   雷修远不由失笑:“长老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算为了斗法送命,也轮不到我们,没有仙家门派会蠢到将年轻弟子葬送出去,这是任何门派也承受不起的损失。此事被保密得极好,怕是不想让外面的其他门派知晓,由此可见参与的门派必然不多。我也听说了,最近书院的动静很大,加上长老们的含糊其辞,我猜,大概这次是山海两派有意接触,又不愿先将家底都兜出来,只是派出一些精英弟子互相试探,这次或许能见到百里歌林。”   见到歌林?!黎非倒抽一口冷气:“真要撞见了,难不成和她斗法?”   隔了五年没见,再次见面不是聚会而是斗法,这也太荒唐了!她忽又想起昨天长老说“有同僚之谊”,莫非真的指歌林?他们书院六个朋友,本来约好了明年八月在陆公镇重聚,结果还没到重聚的时候,却得先跟歌林打一架?   “正好见识一下海派的风格。”   雷修远眼里居然有十分期待的神色,不愧是单一金属灵根,提到斗法就兴奋。黎非暗暗摇头,她可不想跟歌林打,她只想看看歌林现在是什么样,有没有还像以前那样,把真正的心事都藏起来,却永远只在脸上无忧无虑。   此次腾云飞了足有三四天,远得让人无话可说,感觉渐渐远离中土,似是往东海那里在渐渐靠近,难道是要飞到东海万仙会?那雷修远还真的猜对了,这次十有八九能见到百里歌林。   到了第五天,两位长老忽然降落云头,这次不是暂且休息的山顶,居然是一座繁华的城镇。   此地风土人情与中土大为不同,房屋墙壁与屋顶有各种繁琐雕花,色泽各异,十分鲜艳夺目,鳞次栉比的商铺所卖的东西也极其古怪,什么骨头盘,青铜面具,各种闻所未闻,全然不知有何用途。   而街上行人服饰装扮,甚至面容长相也与中土大异,几乎个个肤色黝黑,浓眉高鼻,身量也比普通中原人要高出些,女子服饰不是露出肩膀就是露出胳膊,无论男女每个人腰间系的带子都五彩斑斓,花花绿绿,一路在后面迤逦着拖了老长,随风舞动。   更有甚者,有些路人胯下骑的不是马或驴子,而是老虎豹子之类的野兽,招摇过市,却无人惊讶,那些野兽坐骑也十分温顺,连一声吼叫都不闻。   无月廷众弟子个个心中讶异到了极致,再也没想到飞了五天却飞来一个城镇里。他们自进了无月廷,每日专心修行,几乎再也没接触过外界的繁华,如今骤然再见,竟恍如隔世,何况此地种种超越常理之处,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好在此次来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弟子,稳重者居多,虽然目驰神迷,倒也都能勉强维持面上的淡定,大多数都目不斜视。   黎非到底年纪轻,忍不住看得一步三回头,以前跟师父走南闯北,也算见识过不少,但那毕竟是小时候,时隔多年,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此地靠近东海,与中土又大为不同,她左看右看,只觉津津有味。   忽听前面的弟子发出惊叫声,黎非急忙转身,却见东阳与广微两位长老停在了一栋巨大楼宇前,这座楼宇居然高有十几层,每层瓦片的颜色都不同,虽然色泽明快,却难免有浮夸之感。   而层楼屋檐上停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妖兽,甚至还有两只满身青火的毕方鸟落在翘起的檐翅上悠哉四顾。   更叫人惊讶的是,楼宇大门前左右端坐着两只虎妖,光坐着就比人还高,足下踏火,肋间生了肉翅,看上去无比狰狞可怕。街上人来人往,楼宇前还有他们这群人在围观,两只虎妖却目不转睛,十分淡定,看起来就像两只称职的看门狗。   众弟子乍见市集中突然出现这么多妖兽,个个激动得议论纷纷,再也淡定不了。   广微真人见弟子们惊诧呼叫,顿时皱眉道:“天下之大,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多了,个个跟井底之蛙似的!出门在外你们就是无月廷的脸面,还不快肃静!进来!”   众弟子顿时收起惊骇的神色,小心从两只虎妖之间穿过去进门,见它俩一点反应也没有,胆子都大了许多。   “修远,等下有空我们要不要出来逛逛?”黎非见这里古里古怪大为有趣,不由兴致勃勃。   问了两声却没人理她,黎非愕然回身,这才发觉雷修远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楼宇外面的一个小摊前,正翻看摊位上的各种货物。   别看他平日里装得云淡风轻,其实骨子里满是孩子气,还大胆的很,一个人跑出来先逛了。黎非笑眯眯地凑过去,奇道:“你在看什么啊?”   这摊位上摆的居然全是面具,有青铜做的,也有木头做的,五官凹凸,栩栩如生,与中土的大有差异,而且面具上人脸的表情十分凶恶,怒眉张口,满是杀意,看上去诡异得很。   “……这是什么面具?”黎非也忍不住拿起个青铜面具摩挲,这么凶的面具,买来怎么戴?戴出去吓人么?   雷修远停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道,看着奇怪的很。”   摊主见这一对少年男女又干净又俊俏,不由笑道:“你们俩不是本地人吧?这些都是各种凶神的脸谱。”   说着,他又捡起其他几枚面具,个个凶神恶煞,他道:“修罗、猛鬼、夜叉、罗刹,都是各地传说的凶神。”   黎非正要说话,忽听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惊呼声,有人惊道:“是虎妖!这里居然有人用虎妖看门!”   两人抬头望去,便见方才那座楼宇前,此刻又来了十几名弟子,有男有女,个个穿着白衣,式样与无月廷弟子服大有不同,他们的衣服嵌着金色的边,颇有飘逸清贵之感。   惊讶的弟子很快就被一个看上去像是长老的老者斥责了:“你们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星正馆,谁准你们大呼小叫?!”   星正馆?!黎非猛地站起来了。
第八十二章 重聚 三   “修远,你刚听见了吗?”黎非晃了晃雷修远的袖子,“星正馆也有弟子来!纪桐周会不会在里面?”   雷修远起身眯眼看了半晌,时隔五年,他们这群小孩长大成人,再也不复当年的稚气模样,就连他也看不出里面哪个是纪桐周。   正打算走过去看看,身后突然有人唤道:“是修远吗?”   回过头,便见后面立着一对少年男女,男子俊美无俦,气度稳重,女子秀若芍药,蓬松的乌发绾了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两人面上都欣喜含笑,居然是久违的叶烨与百里唱月。   叶烨上前一步拍了拍雷修远的肩膀,笑道:“果然没看错,真的是你!五年不见,好小子,长了这么高!”   雷修远少见地惊讶起来:“你们也来了?”   “说是发现了新试炼地,刚好我与唱月堪堪突破了第二道瓶颈,便被选上了。”叶烨细细端详他,又笑:“你比先前变了许多,方才还不大敢相认。对了,黎非呢?她没有来么?”   他一早便发现了雷修远身边的绝色少女,两人神态亲密,想来关系应该不寻常,如今他们都不是小孩,这种私事也不好过问,叶烨只朝她微微颔首,谁知这姑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上前拉住百里唱月的袖子:“叶烨,唱月,好久不见!你们变了这么多!”   这两人大吃一惊,仔细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疑惑地抬头望向雷修远,雷修远难得笑出声:“她就在这儿了。”   百里唱月惊道:“……小棒槌?”   她怎么看也看不出眼前的姑娘跟五年前的姜黎非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然而她的心跳声还是那么欢快,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真的是你!”百里唱月禁不住动容,居然一把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   黎非哎哟一声,笑得合不拢嘴,张开双臂抱住唱月,她真是高兴坏了:“想不到能见到你们!太好了!”   百里唱月面上露出笑意,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言:“长高了,不再是矮冬瓜。”   黎非抓着她说个没完:“刚才我们还看到星正馆的人,很可能纪桐周也来了!对了,这里靠近东海,我们还能看到歌林呢!这下六个人都齐了!”   叶烨笑道:“我现在相信她是黎非了,方才结结实实被吓一跳。”   雷修远与叶烨并肩而行,两个少年男子都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后面两个少女也是千娇百媚,引得周围路人纷纷注目。   四人一路走一路说,刚靠近那座巨大的楼宇,门口的两只虎妖突然站了起来,獠牙龇起,凶相毕露,朝他们四人低低吼叫。黎非手一抬,立即放了两层铜墙术——奇怪,方才自己进去的时候,它们没反应啊?   楼宇里众多弟子顿时再度炸开锅,养妖物看门还是有危险的!这不?突然发威了!   两派三位长老立即出门,因见这两只虎妖只是龇牙低吼,并没有伤害人的举动,东阳真人立即道:“怎么回事?你们谁招惹它们了?”   黎非也一头雾水:“没有啊,我们刚准备进去。”   正说着,那两只虎妖龇牙咧嘴地凑了上来,目光灼灼,其中一只忽然一爪拍向雷修远,周围顿时惊呼阵阵,好在有铜墙术挡着,碰也没碰到他。几位长老也有些束手无策,又不好在别人的地盘杀虎妖,只得站一旁暗自警惕。   很快,门内匆匆出来一个服饰怪异的当地人,他立即厉声斥责两只虎妖,一面骂一面踢,这一爪就可以把他撕成碎片的虎妖居然惧怕得背起了耳朵,低低哀鸣起来。   “不好意思。”那人回头抱拳赔礼,“这两只东西一向听话,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发疯了,各位勿怪,这便请进吧,我等马上就可将客房安排好。”   黎非不敢撤销铜墙术,四人小心翼翼朝里面走,与虎妖擦肩而过时,它俩又发出了威胁的低吼,可是很快,低吼又变成了低声哀鸣,哀哀哼了几声,便再也不敢出声了。   黎非顿时松了口气,虽说两只虎妖并没有多大威胁,但此处遍地妖物,和这里的人似乎相处融洽,肯定不像在中土可以随意杀,要是不小心把人家的看门狗弄死弄伤,只怕有许多麻烦。   进了门,但见大堂内满当当全是人,个个都盯着他们,他们也把大堂里的人看了个遍,叶烨低声道:“似乎没见到桐周,他居然没来?”   以纪桐周的资质,不应该啊。   东阳真人忽然道:“我等将在这客栈中盘桓三日,人齐后再出发。此地靠近东海,与中土大为不同,谨记,绝不许与此地任何人与妖发生冲突,我中土仙家门派的弟子,须得有大派风范!出门在外,谦和守礼方是第一!”   还要住三天?不是说去新试炼地么?两位长老把他们带来这古怪又繁华的城镇,还找客栈住,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弟子们本来个个都提心吊胆,生怕路上遇到其他门派的弟子,一言不合便要斗法,谁知这里遇到了星正馆的人,各自一派和气,完全看不出要斗法的意思,搞什么?   叶烨笑着低声道:“看到你们,我就觉得,所谓抢夺试炼地只怕是个托辞。”   雷修远道:“来这边的弟子都被告诫不许往外说这件事,而且借口十分含糊,我猜这次是山海两派私底下寥寥数家门派的接触。具体安排,只有等长老们交代了。”   两个少年在这里谈正事,黎非早已拉着百里唱月在门外招手:“修远,叶烨!走吧!我们逛逛去!”   叶烨见他二人举止言谈大为亲密,与在书院时十分不同,不由又道:“修远,你和黎非……?”   雷修远垂头一笑,轻轻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走吧。”   没否认?叶烨也笑了,反手轻轻还了一拳:“和她在一起,你变了许多,这样最好。”   这座城大得出乎意料,感觉比越国王都端涂也不遑多让,叶烨跟雷修远被卖各种图册书籍的商铺吸引了过去,百里唱月又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这姑娘五年过去还是这么我行我素独来独往,黎非见旁边有个卖各种稀奇古怪玩意的摊子,她忍不住拿了一只小小的琉璃球端详。   琉璃球里有一朵拇指大小的嫣红的花朵,眼看着从盛开到枯萎,再褪去残败的花瓣重新焕发新生,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摊主见她看得入神,便道:“姑娘,我这里都是传说中海外的宝贝!你看的那个花,就是海外千洲万岛才有的。”   黎非一听海外千洲万岛几个字,顿时手一抖,险些把琉璃球砸了,赶紧小心放回去。   她自然不信这种小摊上会有什么海外的东西,花从盛开到凋谢也只是加持了最简单的障眼法而已,她笑了笑,忽见旁边还有一个十分古怪的用树根雕凿的人像,约有巴掌大小,却十分精美。   人像与常人一模一样,然而面上神色十分凶恶狰狞,杀气腾腾,耳朵上方三寸处各生一只角,看起来又诡异,又神秘。   她正准备拿起来看看,忽觉身旁好像多个了人,她随意瞥了一眼,便见一个白衣少年男子站在自己身边,正充满趣味地扫视摊位上各种货物。   黎非越看越觉得他眼熟,这人大约有十八九岁的模样,乌发垂肩,一身简单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变成了华服一样,分外雍容华贵,更兼长眉星目,身量修长,是个极出众极贵气的俊逸少年,不是五年未见的纪桐周是哪个?   “纪桐周!”她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他微微一惊,低头望着她,神情十分迷惘。   这女孩子是谁?方才他没注意,如今仔细一看,才发觉她肤色莹白赛雪,眉眼灵动和煦,竟是个绝色美人——她认识自己?   黎非笑得眉眼顿开:“你果然来了!刚才在客栈那么多星正馆的弟子,我们都没看见你,你跑哪儿去了?”   纪桐周越发错愕:“在下确实是纪桐周,请问姑娘是哪位?”   黎非笑得差点仰过去,还“在下”!还“姑娘是哪位”!这骄横跋扈的小王爷五年不见居然文质彬彬了?   “桐周!”后面又有人叫他,纪桐周更加迷惘地望过去,却不可思议地见到了叶烨——等下,是叶烨吧?他旁边那个人……雷修远?!   他的神情一下变了,嘴巴下意识张开,满面狂喜错愕,怔怔地看着他二人走过来,忽然惊道:“是你们?!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还怕自己看错,一个个望过来,这两人确然是书院里隔了五年不见的朋友。他一掌拍在叶烨肩上,另一拳狠狠砸在雷修远身上,瞬间喜上眉梢:“叶烨!雷修远!我没看错吧?”   两人一齐还了他一拳,叶烨笑道:“好小子,你居然也长这么高!看着比先前稳重些,这几年修行如何?”   纪桐周惊喜万分地打量他们,叶烨变化并不特别大,雷修远却变了许多。印象里的雷修远好像有点病恹恹的,而眼前的少年男子却隽朗丰神,个头也高了,居然和自己不相上下,眉眼轮廓长开后,他竟是这般模样!   “就你一个人?姜黎非呢?你这小子!总算从丹穴出来了?如今修为怎么样?回头我俩练练!不,现在就找个地方练练手!”   一席话说完,三人又是忍俊不禁,纪桐周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变,见着雷修远永远是要跟他先打架。   “纪桐周,我可是第一个叫你的。”黎非忍不住笑,他倒是还记得找雷修远问自己,可人站在面前他却不认得。   纪桐周皱眉盯着她端详良久,忽地一惊,不敢确定似的,低声道:“……姜黎非?”   第八十三章 重聚 四   黎非笑吟吟仰头道:“总算猜对了,你变了不少啊!”   变得最多的是你才对!纪桐周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一个人吗?她切了脑袋换了颗新的?!还是重新投了个美人胎?!那个皮黑如炭言辞粗鲁的假小子被她藏哪儿去了?!   “姜黎非?”他又叫一声,下意识想揉揉眼睛,是不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叶烨体谅地拍拍他肩膀:“确实是她,方才我们也吓了一跳。”   纪桐周还在惊骇中,半天说不出话,黎非凑过去晃了晃手:“难道吓傻了?”   随着她凑近了说话,他鼻前顿时闻到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低头见着她极其陌生却又容姿绝艳的模样,纪桐周忽觉一阵奇窘,急忙移开视线,下意识退两步,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换话题:“你们也是来争夺新试炼地的?什么时候来的?”   叶烨笑道:“刚到不久,倒是你,我们还以为你没来,刚才跑哪儿去了?”   “之前一直跟着师父在景云台修行,没赶上他们,我与师父二人迟了些才赶到。”   正说着,百里唱月从街那头慢慢走了过来,一见纪桐周,她了然一笑:“王爷一点也没变。”   纪桐周对百里唱月一向还是比较敬重的,当即微微颔首,因见街上人来人往,叙旧多有不便,便道:“去客栈说吧,安静些。”   叶烨抱着胳膊笑:“原来还是长进了些,还当你要一直缠着修远斗法。我看对面有个酒肆,如何,尚能饮否?”   “还想两杯灌倒我?”纪桐周扬眉冷笑,“我星正馆弟子可个个都是酒豪!”   酒豪?众人大笑起来,当年这两杯就倒的小王爷,难不成专门为了变成酒豪天天喝酒?   五年不见,他们的话多得简直说不完,一路从街边说到酒肆,在酒肆又从天亮说到天黑,雷修远与叶烨依旧千杯不倒,倒是纪桐周的酒量果然有长进,面前堆了三四只空酒壶,依然笑谈爽朗,谈吐分明,无甚醉意。   黎非饶有趣味地看他斟酒,估计还是有点喝多了,手腕在微微发抖,酒液洒了一些出来,她顿时笑道:“你可别逞强了,不然又要叶烨把你扛回去。”   纪桐周又觉那股异香扑面而来,方才只有些微醺,然而被这异香一笼罩,竟真像是要醉了一样。那几乎全然陌生的女子在灯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烛火幽明,她简直像玉做出来的,笑靥浅浅,说不出的娇媚可爱。他再度感到一阵奇窘,下意识地朝后让开。   糟糕,她刚才说什么?他全没注意,威风八面的王爷立即窘得更厉害。   这个女孩子不像姜黎非,而像个完全的陌生人,他还不能适应。   在纪桐周心里,女孩子是兰雅那种类型的,姜黎非之前在他心中等同于男人,后来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再后来他就完全无视了她的性别。   过了五年,她突然强烈散发出一种让他没法忽视的“女孩子”的味道,小王爷顿时又无措了。   他需要时间适应适应……纪桐周扶着额头避开视线,咳了一声再度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既然这里是东海,又说山海两派弟子会有接触,怎么不见百里歌林?”   他一提百里歌林,叶烨和百里唱月眼睛顿时亮了,叶烨笑道:“既然人已在东海,迟早也能见到,只是不晓得她会不会专心修行,别弄得修为不够,那这次可见不到了。”   “歌林修行一向很努力的。”黎非赶紧为她辩解,“在书院也没偷懒过。”   叶烨失笑:“她成天就知道贪玩,心思根本没放在正事上。”   黎非不由默然,面前这男子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歌林,或者说,他从来也没了解过,更没有试图去了解,歌林在他心中始终只是个妹妹,他关心她,体贴她,可以为她遮蔽风雨,心却一点也不在她身上,这才是让歌林下定决心离开的缘故吧?   百里唱月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低声道:“她的蜈蚣精不知长什么样。”   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叶烨望向纪桐周,打趣道:“桐周,如今还怕蜈蚣精么?”   纪桐周板着脸:“谁说我怕过?”   雷修远淡道:“上回在书院禁地,被蜈蚣精弄断腿的……”   话还没说完,纪桐周“啧”地一声,抬手就去掀他的酒杯,雷修远手腕一转,巧巧避开,另一只手却在桌上轻轻一拍,纪桐周的酒杯立即弹跳起来,他正要将这只酒杯弹飞,纪桐周早已接住,两个人一瞬间过了好几招,悄无声息,动作又快又轻。   说着说着又打起来了,黎非将桌上的菜挪了挪,省得遭殃。   对面两个少年五年不见,方才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装了半天君子,如今一动上手就停不下来了,手上招式斗了半天,奈何酒肆狭小,不能全身而动,何况都有长老警告过,不许在外面擅自动用仙法私斗,雷修远掌心金光忽然一闪,一柄指甲大小的玲珑小剑窜飞而出,光华莹莹,十分纤细可爱,一面盘旋飞舞,一面发出细微的嗡嗡鸣声。   纪桐周手掌摊开,亦有一朵极小的斑斓火莲在掌心凝聚,忽地轻飘飘飞出去,跟那只小飞剑缠斗在一处,你追我赶,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看着不像斗法,倒像游戏。   雷修远轻轻挥手,一朵小乌云堪堪落在火莲上方,细细密密的小小春雨落下,小火莲明亮的火光顿时暗淡不少。纪桐周哼了一声,霎时间,光翼般的铜墙术罩在火莲之上,细细密密的藤蔓自桌上钻出,根根纠缠小小飞剑,那些藤蔓被切断立即又会长出,藤上还喷出细细的火焰,小飞剑绕来绕去,无论如何也逃不脱桎梏,下一刻金光满桌乱窜,太阿术将那些藤蔓瞬间全部切碎了。   纪桐周再凝聚一朵小火莲,指尖一弹,两朵火莲齐齐追赶小飞剑,那只飞剑灵活地上下躲闪,忽然在黎非眼前盘旋一圈,嗡鸣有声,似在求助。黎非见那两朵火莲来得迅疾,当即手掌一抬,一条拇指大小的水龙打着旋儿飞了出来,将其中一朵小火莲缠住。   叶烨笑道:“有趣的很!”   他弹指间,却也出来一条小水龙,和黎非的水龙绞在一处,缠斗不休,唱月摊开手掌,赫然也是一柄小飞剑,绕着火莲旋了几圈,一瞬间桌上火莲飞剑水龙,各自争斗不休。   五人正玩得开心,忽听酒肆门口传来说笑声,似是有好几人边说边笑走了进来,一见他们这桌的人在用小飞剑小火莲玩闹,说笑声顿止。   片刻后,一个男子忽然冷笑道:“小打小闹,如同儿戏!有什么可看的!”   黎非五人立即撤法,回头望去,便见酒肆门口站着几个服饰怪异的年轻人,三男一女,个个身上灵气波动,俨然是仙家门派的修行弟子。   五个人立即先朝那女孩子望去,见她容貌艳丽有余,却略显粗糙,并不是众人以为的百里歌林,顿时都有些失望。   那几个人见他们回头就盯着姑娘看,看完还个个露出失望的神色,登时个个大怒,那女弟子性烈如火,上前一步怒喝:“看什么看?!”   叶烨起身拱手赔礼:“抱歉,因为我们有故友正在东海万仙会修行,数年不见,不知她有没有来,故而方才失态了。”   为首一个男弟子冷笑道:“东海万仙会?可笑,你们这些中土的土包子,以为东海附近只有万仙会一个修行门派么?”   众人见他这种挑衅姿态,纪桐周眉头一皱,到底还是按捺了下来,这边是人家的地盘,长老们亦是早已严厉叮嘱过绝不允许在此地发生任何冲突,五个人索性都装作没听见。   谁知那人又道:“此方圆千里之城,海域千里数岛,都是我广生会的地方!好好记住了!”   五人依旧装作没听见,见那几人趾高气昂地找了个桌子要酒,叶烨低声道:“海派风格果然怪异,修行门派竟与凡尘俗世走得那么近,难不成每个门派还有城池海域么?”   雷修远沉吟不语,这些人是广生会的弟子,认出他们是从中土来的,却并无惊讶之色,想必海派各家门派弟子也知晓山派要来的事。在此处盘桓三日,等的不光是山派弟子,只怕还有海派弟子……他大约能猜到所谓斗法是指什么了。   那几个广生会的弟子几杯酒下肚,说话声更响了,一人大笑道:“在我们广生会的地方提什么东海万仙会!依我看,这次万仙会那帮没用的东西只怕连来也不敢来呢!”   那女弟子亦笑道:“上回还跟我们抢妖朱果,结果不是个个被打得哭爹喊娘?”   “东海万仙会怎么哭爹喊娘了?你学一个来看看?”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酒肆门外响起,说不出的魅惑柔软,叫人听了心中一跳,紧跟着门帘一掀,一个少女款款行进。酒肆的暗淡灯光下,只见她长发如云,垂在腰下,一身浅红衣裳,露出了双臂和一截雪白的腰,身段婀娜至极。   那几个广生会的男弟子再也想不到接口的居然是个美人,东海附近人人肤色黝黑,她白皙如玉的纤腰与玉臂实在是勾人魂魄,他们几个立即不说话了。   那姑娘一路走进来,偏着脑袋,扫视他们一圈,忽然微微一笑,淡道:“广生会在背后说坏话的本事,东海万仙会确实赶不上,甘拜下风。”   那女弟子怒道:“万仙会偷听墙角的本事也不小!谁让你进来的?!”   那姑娘冷笑:“我不过路过偶然听见罢了,怎么,这酒肆是你家开的?我进不得?”   她神态自若地顾盼一周,转到黎非五人这边时,火光忽地一跳,但见她一张芙蓉面,梨涡浅浅,显得又俏皮,又妩媚。   第八十四章 重聚 五   众人一时竟都愣住了。   百里唱月猛然起身,惊道:“歌林!”   那姑娘也愣住了,她慢慢转过身,凝望百里唱月,良久,她忽然笑了笑,轻道:“我的天,我是在做梦么?”   每个人都极震撼地看着面前的姑娘,五年前那个成天笑得毫无烦恼、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浮现在眼前,与面前妩媚的少女差别太多太多了,看五官极相似,然而神情举止气质早已变了个人。   百里唱月快步上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颤声道:“歌林!”   她抱得极紧,怀中熟悉的味道让百里歌林终于发觉这不是梦,她倏地一惊,盯着唱月看了许久,声音极低:“姐?”   叶烨也难抑激动,疾步走到她身边,似是想像从前一样抬手敲她脑门儿,然而眼前的少女身姿婀娜,再也不是五年前不懂事的小女孩,他复又收回手,极欣喜地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道:“你这死丫头……”   百里歌林微微眯起眼,又盯着叶烨看了良久,声音更轻:“叶烨?”   百里唱月激动得泪流满面,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歌林禁不住动容,反手轻轻搂住她的脖子,面上又露出五年前离别时的温柔神色,她轻声道:“姐,你成大美女啦,哈哈,叶烨也成美男子了,看到你们真像做梦一样。”   “不是梦!”唱月哽咽,“终于见到你了!”   百里歌林哈哈一笑,抬眼将面前五人一一打量过来,见到黎非时,怔了片刻,目光中带着探究,最后像是发觉什么似的,笑道:“黎非?”   黎非满心震撼感慨,她低声道:“你……认出我了?”   百里歌林慢慢走过去,挽住她的手,笑得甜甜地:“傻子,你的眼神一点也没变。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看?我都快嫉妒了!”   黎非嗤一下笑出声:“你才是大美人呢!这衣服真好看!”   “好看吗?回头我送你们一人十套。”百里歌林轻飘飘地在每个人面前转着看过来,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你们怎么会来这边?不是说明年聚会吗?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中土好多仙家过来,是要跟我们海派弟子斗法分个高下,姑娘,你堂堂海派弟子,怎么竟与山派的人亲亲热热?大战前先打下了士气,这样可不好啊!”   后面广生会的男弟子忽然插了句嘴。   百里歌林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那男弟子面上顿时红了,低头喝酒,再也不说话。她不理他,开口道:“乌烟瘴气,我们换个地方。这里我还算熟悉,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你说谁乌烟瘴气?!”广生会的女弟子见她笑靥如花,娇俏妩媚的样子,将同桌几个男弟子的魂都勾了三分去,气就不打一处来。   百里歌林仿佛没听见,一把揭开门帘,当先走了出去。   那女弟子大怒道:“你们几个有没有点血性气?!让万仙会的人在我们广生会的地盘耀武扬威?!”   为首的男弟子低声道:“她一个小女子,我们怎能以多欺少,坐下喝酒吧。”   女弟子登时火冒三丈,森然道:“见色起意!什么东西!”   百里歌林回眸朝那男弟子又是一笑,笑得他心花怒放,起身道:“歌林姑娘,我是广生会的施承天!”   一语未了,佳人身影早已远遁。   走了许久,果然还有一家更大的酒肆,里面已有许多客人,粗粗一看,竟全是修行弟子,有山派也有海派。   百里歌林有些意外,沉吟道:“还真的来了许多人,我来之前,师父只交代说是与广生会他们切磋斗法而已,难不成真的要让山海两派一起斗法?”   “东海万仙会只有你一个人来吗?”黎非有些好奇。   “当然不可能。”百里歌林叫了些小食,又上了一坛酒,“还有一些师兄师姐,我不过一个人出来逛逛罢了。”   叶烨赞叹:“海派的仙家门派竟有这样的凡俗城池,果然与中土大为不同。”   “这些地方其实就等于是弟子房和食肆,随便让人进出的。那些灵气浓郁凡人看不见的地方,是修行部,修行完了弟子也不许呆里面。”百里歌林拿了六只大碗,满满地倒上酒,“来来,喝酒!我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们!先干这一碗!”   众人纷纷干下一碗酒,因见百里歌林也不像从前那样一杯就要睡,百里唱月摸着她的头发,温言道:“如今也成酒豪了?”   百里歌林笑道:“姐你不知道,东海这边的人,不论男女都特能喝,会喝酒的女人才是好女人!”   众人一阵好笑,这番一边喝酒一边痛说五年种种事,不知不觉竟喝了三四坛酒下去,黎非眼见这些人五年不见个个成了酒豪,自己实在撑不住,只得把酒放在一旁,摸摸脸,烫得吓人。   “醉了?”雷修远的手忽然也抚上她的脸颊,黎非默然点头,下意识靠在他肩头,轻道:“修远,你替我喝吧,你千杯不倒。”   他二话不说替她将那碗酒一口喝干,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继续斟酒,另一只手却在她面上轻轻摩挲,果然脸皮醉得都烫手了。   “睡一会儿吧。”他拍拍她。   黎非摇了摇头,她静静看着对面的百里歌林,唱月一直用爱怜欣喜的目光凝视她,而她,默然接受这片目光。叶烨扯着她说笑,许是酒喝多了,又像小时候一样,总是弹她脑门儿,她就这么让他弹,脸上笑嘻嘻的。   黎非曾猜想过许多与她重逢时的情景,歌林大约会激动得嚎啕大哭,又或者是快活得大笑,可她此刻的高兴都十分恰如其分,仿佛被刻意控制在一个范围里,一丝一毫也不会僭越,比五年前那个强颜欢笑的歌林要老练了不知多少。   看着看着,黎非自己都开始觉得难受,他们的突然到来没有让歌林感到幸福,反而打扰了她的平静一般。她的心结比自己想得要深太多,不是写几封信,说几个笑话就能轻易忘却的。   正酒到酣处,忽然酒肆的门帘又被掀开,一个身材高大的东海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双眉斜飞,极为英武迫人。   酒肆里的人见他气度不凡,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百里歌林一眼望见他,立即含笑招手:“陆师兄,你也来啦?”   是歌林的同门?众人一齐望过去,那人瞥了一眼百里歌林,淡漠地转过头,像是没听见一样。   “陆师兄!”百里歌林款款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袖子,魅惑又柔软的声音此刻更是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来和我们一起坐么?”   那人毫不留情将她的手推开,淡道:“不必,百里师妹请自重。”   他径自走进了酒肆深处,百里歌林偏头望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因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她嘻嘻笑道:“这是陆离师兄,脾气有些怪。他既然不肯来,那就算啦。”   说着她自己却掀门帘要出去,唱月急忙问:“你去哪儿?”   歌林做了个手势,要解手的意思,唱月又放心地坐回去,出了一会儿神,道:“她变了许多。”   叶烨有些醉了,扶着下巴笑:“哪里变了?不是和以前一样胡闹么?惹得她那个师兄都不敢理她。”   黎非再也坐不住,忽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道:“我、我也解手。”   她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踉跄着奔出酒肆,出门只见天边一轮将满之月,大若银盆,远处山影浓黑,近处每一栋房屋上都挂着灯笼,照得四下里亮若白昼,百里歌林正靠在墙下,眼怔怔地望着灯笼下随风摇曳的流苏。   见她出来了,她轻笑道:“你也来解手?”   黎非此时酒劲上头,只觉心口突突乱跳,她定了定神,忽然道:“歌林,我很想你。”   百里歌林柔声道:“啊,我也很想你们,每天都想。”   她别过头望向远方浓黑的山影,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声道:“这世上,如果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就好了。”   她是指叶烨么?她果然还是什么都没忘掉?   “黎非,我一个人在东海这里孤零零的,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熟悉,你觉得这样很可怜吗?”   黎非摇了摇头:“不是可怜……歌林,我只是希望你快活些。”   百里歌林长叹:“我和姐姐还有叶烨,我们是一家人,可我在这个家里,比一个人来东海万仙会还孤独,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总想,我要做姐姐听话的好妹妹,做总是让叶烨烦心的小丫头。可是啊,那天叶烨跳下去了,他要和姐姐同生共死,我就明白了我为什么总觉得孤零零的。今天我见到姐姐和叶烨,突然发现这五年对我来说像是完全没留下什么东西,原来我还是孤零零的。世上为什么没有另一个我想要的人呢?我一直在找,一直找不到,我觉得我会喜欢那些男人,但又可以轻易丢掉,我是坏女人吧?不错,我已经是个坏女人了。”   她忽又抬头朝黎非微笑:“黎非,还好有你听我说这些废话,你能一起来,太好了。”
第八十五章 山海初会   那天晚上,每个人最后都喝得酩酊大醉,连雷修远都支着下巴快要撑不住。黎非早已靠在他肩上睡熟了,唱月也醉得不省人事,依偎在百里歌林怀中,纪桐周两眼发直,一直盯着手里的酒杯看,叶烨醉醺醺地跟歌林说笑,歌林更晕头到不知把雷修远当成自己认识的哪个男弟子了,挽着他的胳膊只是笑。   雷修远轻轻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有些疲惫地低声道:“这五年,你们可有听说震云子的消息?”   他一直悬心这件事,奈何有纪桐周在,不好说明白,如今他终于醉了,不过其他人也醉得差不多,叶烨甚至开始傻笑:“没、没听说……”   纪桐周忽地一惊,大着舌头喃喃:“震云前辈?他怎么了?他功力退化到已经当不得玄门长老,一直在外云游散心了吧?”   云游散心?雷修远不由陷入沉思。   曾经他们以为脱离书院庇护,便会遭遇各种狂风暴雨,谁知在门派的五年比在书院还相安无事,这其中自然有仙家门派新晋弟子近乎封闭修行的缘故,震云子找不到下手的破绽倒也罢了,可一点动静都没有,未免不像他的风格,当日他可以一路从书院隐忍到青丘,筹谋了那么久,谈何云游散心?   可他醉得不能再深想此事,见众人七倒八歪在桌上椅子上横了一片,黎非更缩在自己肩上睡得十分香甜,雷修远也终于撑不住,靠在椅背上慢慢睡着了。   三日一晃而过,越来越多的山派与海派弟子聚集在这座城中,除了极少数像黎非他们这样的十几岁年轻弟子外,来的弟子大多二三十岁,早已不是冲动少年,山海两派弟子相处竟还算融洽,有时在酒馆还能见到他们混搭着坐一起喝酒聊天,气氛十分和谐,看起来并不像当日广生会弟子说的让山海两派相斗的意思。   第四日午时,盘桓了三日的山海两派弟子终于为各自的长老们领着,颇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座城,飞了越有一个多时辰,最后所有人都落在一片广阔而无人的银白沙滩上,对面的海水无比平静,然而蔚蓝清澈的海水中隐含黑色雾气,弟子们一眼便认出那是结界的仙法之力,难道所谓试炼地,竟是在海里么?!   雷修远放眼眺望四周,但见山派站了一边,海派另站一边,各自约有一百来名弟子,对多如繁星的修行门派来说,山海两派总共就派出两百名弟子互通接触,实在是少得可怜,看来初次接触,双方都十分谨慎。   此刻无论山派还是海派,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这块试炼地中究竟会是什么样,想来对海派的弟子来说,新试炼地在海中也是件十分稀奇的事,连广生会那些人都面露惊奇之色。   没过一会儿,只听头顶风声呼啸,一眨眼便有三位鹤发童颜的仙人落在众人面前,山海两派众多长老立即上前拱手行礼,黎非眼尖,早已看出其中一位仙人正是久违的左丘先生,她顿时一阵激动。   东阳真人笑眯眯地说道:“左丘先生,你看山派一百名弟子如何?按照你的说法,选出的都是突破了第二道瓶颈弟子中最优秀的。”   东海万仙会的沈先生亦笑道:“不错,我海派一百名弟子,也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最优秀的弟子!”   左丘先生还礼,温言道:“如此极好,多劳诸位费心,诸位有心相助,左丘感激不尽。”   广微真人含笑道:“左丘先生高瞻远瞩,你既有意牵线,我等何乐而不为?此番前来东海,果然是大开眼界,让我山派弟子见识一下海派的种种气派,好过成日做井底之蛙。”   海派数位长老急忙客气了两句,眼看诸位长老笑语晏晏,很是融洽,黎非不由扯了扯雷修远的袖子,低声道:“你看,左丘先生都来了,肯定不是让我们跟海派斗法。”   雷修远想了想:“既然要互通,又要摸清对方的底,还不能伤了和气,那便是山海两派一同进入试炼地,自由组队了。”   “你的脑瓜是什么东西做的?”黎非抬手在他脑壳上摸了摸,“这也猜到那也猜到,快拆开让我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雷修远想笑,偏又忍住,也在她脑壳上摸了摸,低声道:“总不会像你,装了一脑瓜白水。”   黎非立即掰动手指,想像小时候一样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威胁人,奈何好几年没做这种市井无赖的动作,关节不给面子,一点声音都没有。   雷修远再也忍不住“嗤”一下笑出声:“笨蛋。”   黎非还在忙着掰弄自己的手指头,真的发不出声音,她以前那些犀利的近身肉搏功夫只怕也忘得精光了,怎么越长大反而越比以前弱的样子?   手被雷修远用力握住,她心中忽地一动,只听东阳真人朗声道:“我山派诸位弟子听好了,马上送你们去东海的新试炼地,试炼地诸般种种与你们熟悉的东西全然不同,不得以常理度之。此次试炼,山海两派将共同举行,此乃山海两派一大盛举,务必严谨,不许掉以轻心!”   众弟子又嗡一声炸开了锅,在这边盘桓三日,眼看山海两派弟子聚集此处,再蠢的人也能稍稍体会此次试炼的真相了,果然山海两派这是要开始互通往来的意思吗?   “此试炼地妖魔丛生,险恶无比,试炼地内共有三十枚妖朱果,出来后,每组最少收集三枚,没有收集到三枚的,算作失败。妖朱果只有妖物才能采摘,不要妄想凭人力获得。”   东阳真人的话音刚落,山派弟子们又闹成一团,三十枚妖朱果,每组最少收集三枚,而试炼地中共有两百名弟子,再怎么分组也不可能二十多人一组,这意思是让他们不但要对付妖物凶兽,还得提防其他人啊!还有什么“妖朱果”,只能让妖物采摘?他们有什么办法叫妖物采来妖朱果?能驱使妖物的,只有海派的人吧?   山派弟子们闹哄哄炸成一团,另一边海派的沈先生也开口了:“此次试炼,每组获得三枚便算过关。不过,倘若组中只有海派弟子,也算失败。”   海派的人顿时也闹腾开了,组里只有海派弟子就算失败,意思必须跟山派的人组队?他们两派修行方法迥异,怎么搭配合作啊?!   “肃静!”沈先生骤然大吼一声,惊得海派弟子们纷纷噤声,这位东海万仙会的掌门人为人十分冷厉,海派中赫赫有名,就连不是万仙会的弟子们都有点怕他。   “此地是东海,你们算东道主!客人千里迢迢赶来,是东海好男儿好女子,便要做出主人的模样来!心里只惦记输赢,只顾着自己,这种弟子赢了也是废物!我东海人该怎样招待客人,难道还要我提醒吗?!”   一席话说得海派弟子们顿时激动起来,应答声高响震天。   该交代的事宜都已交代完毕,山派众长老纷纷退开,左丘先生笑道:“沈先生,送两百名弟子进试炼地的事,便麻烦你了。”   沈先生颔首:“应该的。你们听好,这次试炼,以一个月为期限。不到最后一天,谁也不能放松警惕,到手的妖朱果都抓牢一些!抢夺是被允许的!”   对海派弟子来说,试炼时斗法互相争夺似乎是常见之事,人人淡定,可是山派弟子们难免内心惶惶,怪不得临行前长老们都要感慨,山派弟子个个擅长斩妖除魔,却不会跟人斗法,只盼此次两派互通试炼,别拖了海派弟子的后腿才好。   沈先生长袖忽然一挥,原本平静的海水陡然涨高数丈,蔚蓝的海水墙中黑雾盘踞,蠕蠕而动,众人正觉心悸,冷不防身体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情不自禁朝海水墙中跌飞而去。黎非的手被雷修远紧紧握着,他的手劲之大,甚至捏得她剧痛无比,巨大的拉力拉扯着他们,她觉得胳膊都快被拉断了。   下一刻眼前一花,冰冷的海水灌注口鼻间,黎非顿时呛了好几口咸涩的海水,视线所见只有深浅不一的蓝色,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可她心中却有无比熟悉的感觉,那些蔚蓝的、深邃的、广阔无边的色彩,仿佛从她一出生,便刻印在了脑海的最深处。   又不知过了多久,淹没身体的海水忽然又消失了,黎非只觉周围一片浓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像是坠入深渊,身体一直朝下急落。左手还被雷修远紧紧抓着,她心中忽然一安,紧跟着雷修远周身泛起一层浮魅之火,明亮的火光霎时照得四下里大亮,两人脚下凝聚起白云,下坠之势立即缓住了。   这里似乎是个狭长漆黑的洞穴,洞壁的石头漆黑无光,看上去似是时常为海水浸泡,上面有无数孔洞,摸上去坑坑洼洼却偏又滑不留手。   雷修远抬头望去,却见头顶只有一线白光,他们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再朝下望,脚下十几丈处,是翻卷黑灰的海水,临近海水的洞壁上,另有一个洞穴。   “先从下面走。”   雷修远拉着黎非朝那洞穴飞去,飞了半盏茶的工夫,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但见头顶极高的地方,深蓝的海水似天空般盘踞上方,居然没有一滴海水落下,而洞外是海底空地,比人还高的珊瑚丛立,海草满地,细细的白沙绵软柔腻。   若非雷修远身上一层浮魅之火,三步之外的景象都望不见,这里不知是海底多深,漆黑无光,死寂无比。黎非立即架起两道铜墙术,身上也现了一层浮魅之火。   她紧紧抓着雷修远的袖子,下意识朝他身上靠了靠——这死寂无光的海底绝不是让人愉快的地方,更何况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海,更遑论到海底来,她心中难免有些悚然。   “袖子要被拽烂了。”雷修远低声道。   这种时候他还要恶作剧!方才死死拽着她不放手的是哪个!黎非狠狠朝他瞪一眼,雷修远忍着笑,伸出手:“给你这个。”   黎非心里又是一动,是让她握住他的手?她忽然有些欢喜,然而那欢喜中,却又带了一丝犹豫,他可以对她千万般好,却吝啬对她说一句肯定的话,她怕自己一头扎进去,然而心底的欢喜却不能骗人。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带着期待,却又有些害怕似的,握住他一根手指头。   下一刻他的手一握,将她的整只手都握在掌中,滚烫的掌心。   黎非只觉欢喜无限,可她又惶恐着什么,她只有将视线移开,望向远方深邃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那里仿佛藏着雷修远的心。   她看不清的,他的心。   第八十六章 陆离   巨大的藤蔓自沙底喷射而出,瞬间将妖物死死缠住,下一刻,太阿术的金光纷纷落下,将它扎成了破皮球一般。   海底深处深邃黑暗,死寂无声,妖物们不是藏在珊瑚林里就是埋在沙子里,个个奇形怪状硕大无比,这地方实在叫人一刻工夫也不想多待。   百里歌林回头望了一眼,她身后,寡言少语的陆离师兄正走马观花似的跟着,连个防御也不上。她不由叹了口气:“陆师兄,你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啊?”   他们被师父推进结界后,偶然遇见了,便结伴同行。这位陆师兄她平时不怎么熟,虽然看上去英武不凡,然而为人沉默寡言,好像对她还没什么好感,她一般根本懒得招惹他,上回在酒肆不过是憋得难受才找上他,果然碰了一鼻子灰,他实在半分面子也不给她。   不过,既然组队同行,他总不能始终一言不发吧?让她出头杀妖,他在后面袖手旁观是怎么回事?这位陆离师兄如果她没记错,好像是主金的灵根,不是应该他动手么?   陆离淡道:“我在搜寻妖朱果的气息,这海底并无妖朱果。”   “哦,那就往上走呗。”   百里歌林见他始终冷冰冰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又好笑,又有些不服,见他招出蟹妖,她忽然轻轻一个纵身,跳上蟹妖背,柔若无骨地依向陆离,腻声道:“陆师兄,你怎么总这么冷淡?真那么讨厌我?”   陆离移开数步,冷道:“百里师妹,请自重。”   百里歌林笑着挽住他胳膊:“我重不起来,你教教我?”   陆离别过脑袋,神情冰冷,眼神中充满了厌恶:“放手。”   百里歌林笑眯眯地松开他,柔声道:“别的师兄师弟都跟我有说有笑的,就你爱理不理,难得今天我们撞见了,你怎么还是爱理不理?我可没欺负过你,你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么?”   陆离低头静静看着她,对她面上娇俏可爱的笑容视若无睹,良久,开口道:“我九凤族有训,不得与轻佻放荡之人结交。”   他忽又唤出另一只巨大的蛤蟆妖,翻身跳了上去,将蟹妖让给她,再也不发一言。   这话其实说得非常重了,就算东海民风开放豪爽,可评价一个女人放荡轻佻,特别还是从男人嘴里说出的,实在是非常伤人也非常过分。   百里歌林不禁哈哈大笑,歪着脑袋端详他:“陆师兄,我哪里放荡又哪里轻佻啦?你既然这样评价我,总该列出个一二三四来,好教我反省自愧嘛。”   他还是不说话,足下那只蛤蟆妖一蹦一跳地腾飞,看起来倒有些滑稽,头顶深蓝的海水近在眼前。陆离双手一张,一只半透明的气泡一样的东西套在了他头上,蛤蟆妖骤然钻入海水,进水后它蹦得更快,仿若离弦的箭一般,嗖嗖往上窜。   百里歌林驱使那只蟹妖追上来,一面还在问:“陆师兄,九凤族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   他依旧不理会,像是她完全不存在一样。百里歌林见他好像是真恼了,索性闭嘴不再说话,真禁不起逗啊这位陆师兄,不解风情,刻薄寡言,跟东海豪爽男儿截然不同。   蟹妖蹦出水面,百里歌林只觉海面上妖气肆虐,她立即上了两层土行防御,但见蔚蓝海面上一座小岛悬浮,岛上瘴气稠结浓郁,像是笼罩了一层紫黑色的浓雾,浓雾里盘踞了一只硕大无匹的章鱼妖,柔软的触手比三人合抱的大树还要粗。   情况特殊,陆离立即开口:“岛上有妖朱果的气息。”   岛上瘴气郁结,内里用不出仙法,百里歌林正要驱使蟹妖登岛,将章鱼妖逼离瘴气,忽听浓雾内嘶吼声不绝,紧跟着岛上盘踞的章鱼妖居然一跃而起,噗通一声跳进海中,逃命似的头也不回地钻入海底了。   两人顿时摸不着头脑,互相疑惑地对望一眼,百里歌林轻道:“妖朱果的气息还在。”   陆离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符纸,运转灵气迎风一晃,符纸立即变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猴子,吱吱叫着,闪电般钻入小岛浓厚的瘴气中,没一会儿,忽听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急道:“猴妖?啊,它来抢妖朱果了!”   雾气骤然破开,小猴妖抱着一只拳头大小,通体紫黑的果子慌慌张张地窜回来,跪在陆离胳膊上,毕恭毕敬地将果子双手捧着献上。而岛上很快又追出一男一女两个山派弟子,离开瘴气后立即腾云而起,四人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   百里歌林开心地大叫起来:“黎非!雷修远!原来是你俩在取妖朱果!天啊!太好了!咱们组队吧!”   “歌林!”黎非也满面笑容朝她招手,见那只猴妖蹲在陆离胳膊上,龇牙咧嘴,又害怕又想挑衅的样子,不由忍俊不禁。   陆离驭使蛤蟆妖凑近,将那枚妖朱果递给她:“抱歉,这应当是你们的。”   黎非笑道:“既然要组队,谁拿都一样。”   妖朱果只有在瘴气稠结之地方能生长,此时一离开瘴气,立即开始枯萎,陆离抽出一张空白符纸,咬破手指匆匆写了一行符文,将妖朱果一包,还是递给了她:“抱歉,我不打算加入队伍。”   百里歌林啧了一声,皱眉道:“陆师兄,这样就没必要了吧?”   摆谱也要有个度,这么不给面子也太过了。   黎非突然干笑两声,轻道:“你能保存妖朱果那再好不过,这里还有……”   她从袖子里摸出四枚妖朱果,都已经快枯萎了,百里歌林眼珠差点掉出来:“你居然拿了这么多?!”   “山派的朋友,请问你们是怎么取到这么多妖朱果的?”   陆离也惊得震撼不已,急忙行礼相询。   “呃……这个……”黎非绞尽脑汁试图想个完美的借口,一旁的雷修远淡道:“是我取到的,但法子不方便透露,还请谅解。”   “你又搞的这么神秘兮兮!”百里歌林最不喜欢雷修远这德性,她将四枚妖朱果包好,又递给黎非,笑道:“这下我们有五枚妖朱果,齐啦!想不到第一天就全齐了!”   黎非还是只有干笑,这些妖朱果的来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讲。   她跟雷修远这次试炼简直轻松得无话可说,所到之处,群妖纷纷避之不及,好像是上回在栗烈谷爆发了本源灵气的缘故,群妖们更怕她了,上一座被妖物盘踞的小岛,立即有妖物给他们送上妖朱果,害她简直有种在当土匪霸王的错觉。   她这样,算不算投机取巧啊?   陆离眼见他们居然将妖朱果全取齐了,而且还多拿了两个,心下难免犹豫,他若是离队再找,确实须得花一番工夫,而且队中还必须有山派弟子,妖朱果一共就三十枚,只会越来越少,越到后面取到的机会越渺茫,虽说可以斗法抢夺,但山派弟子仙法精妙无比,未必就那么轻松能抢到。   他心中厌恶百里歌林,便更不愿因为她而导致试炼失败,加上黎非一人分了一只妖朱果,他不由微笑:“姑娘有心,将妖朱果分开藏,便不怕被人一齐抢夺了。”   百里歌林白了他一眼:“跟别人这么和和气气地,跟自家师妹反而冷个脸像仇人一样。”   黎非记得这男弟子,那天晚上他毫不留情拒绝了歌林,好像是叫陆离吧?看他的模样,好像对歌林很是厌恶,又是一个不了解她的男人。   陆离并不理她的娇俏挑衅,只道:“离试炼结束还有一个月,不能放松警惕,随时会有人来抢夺妖朱果,越到后期,抢夺的人会越多。妖朱果在身,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否则会有人寻过来,这便走吧。”   百里歌林唤来自己的蜈蚣精,笑吟吟地拉着黎非跳上去,得意极了:“怎么样?就是这只蜈蚣精!好看不?”   黎非端详它巨大坚硬的壳,那碧绿的叫人心慌的颜色,还有那密密麻麻的脚和丑恶至极的脑袋,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好看,只能含糊地点点头:“你、你真厉害。”   “还有呢!”百里歌林抽出一张漆黑的符纸,先前在城中不允许用仙法玄术,连坐骑也不许牵出来,可憋死她了,这会儿终于有了炫耀的机会,她献宝似的把身上稀奇古怪的玩意都献了出来。   那张漆黑的符纸一下变作了一只通体嫩黄的小黄鹂妖,它只有拇指大小,圆圆的鸟喙色泽鲜红,一双眼也是妖物才有的红色,十分艳丽可爱。   百里歌林伸出手指,它立即拍着翅膀飞上来,张嘴莺声呖呖地啼叫,好听至极。   “这是我的妖兽。”歌林用手指摸摸它的脑袋,“我亲手驯服的。”   黎非也摸了摸它的脑袋,触手只觉冷冰冰地,果然不能用外表度量妖物,看着像只黄鹂,其实它还是妖。   “你们是怎么驯服这么多妖物的啊?”黎非好奇极了,在山派眼里,妖物与仙人就是互相掠夺,互相杀戮,撞见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到了海派这边居然能和妖物共处,实在是颠覆。   第八十七章 海陨   百里歌林低声道:“我们五年来每日只修行五行基础仙法,剩下的时间全用来修习驯妖的法子。差不多就是让它们怕你,不敢伤害你,而且心甘情愿听你指示。你看,我们豢养的妖兽身上没有妖气,它们都靠我们身上的灵气自己修行,所以我们越强,它们也会越强。”   黎非心中忽然一个激灵,让妖物怕自己,不敢忤逆自己,她是不是也能做到?   “听说这法子是从海外流传过来的,不过谁知道呢?海派这边每个门派都说自己有海外流传过来的神秘的修行套路,谁知道是真是假?我可不相信真有什么海外。”   不,真的有。   黎非沉默了,她自己大概就是海外千洲万岛的人。海外的存在一直被当做是传说,然而,她实实在在地站在这里,她不是什么传说,而且她也不用像海派还要修习才能叫妖物害怕驯服,她的体质,天生就让妖物害怕。   “无风不起浪,海外的传说延续千年,自然有道理。”一旁的雷修远忽然开口道,“海外应该是存在的。”   百里歌林耸耸肩膀:“看不见的东西我才不信。”   陆离忽然道:“山派的朋友们,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海陨?”   海陨?黎非只觉有些耳熟,她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雷修远沉吟道:“我先前听师父闲谈时提起,好像隔五百年会有一次海陨,四海海水倒灌入归墟,将中土与四海外相连,可以由此去到海外。”   归墟?那不也是个传说吗?这些都是传说才有的东西,根本没什么人相信,不过雷修远的师父好像是那个广微仙人,他没事肯定不会说这种胡话,难道归墟与海外真的存在?   “五百年,也不长啊,怎么没听长老们提过?”百里歌林也迷糊了,“难不成真有海外?那下次海陨,我可要去海外见识见识!”   “哼,蠢货,想去海外?那天雷地火劈死烧死,死一百次也不够去的!”   日炎沙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黎非吃了一惊,急忙转身极小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我可没法跟你说话!”   “谁要跟你这蠢货说话!”   日炎甩了甩尾巴,他巨大的身体悬浮在蜈蚣精身上,比整只蜈蚣精还大,他四处顾盼,忽然目中罕见地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这里是东海?好地方。”   黎非不打扰这只狐狸畅想往事,差点忘了他在东海万仙会可是被叫做“九尾灵狐”呢!说不定跟这边的海派仙家有什么愉快过往。   陆离温言道:“既然听过,那便好说了。听说只有海陨降临,海水进入归墟,中土的人才能去到海外。平日里四海相隔,十分凶险,无论多厉害的仙人也飞不过去。我派有一位早已超越长老的千岁仙人,亦曾提过海陨一事。他年轻时雄心壮志想要御剑横渡东海,飞了十天十夜,却遭遇天雷劈打,地火焚烧,更有无数极其凶猛的妖物与凶兽盘旋,若非抽身快,早已死在当场。而当日与他同去的两位仙人,都已命丧东海,再也回不来了。”   百里歌林怀疑无比:“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过?你说的千岁仙人是谁啊?万仙会千岁仙人有好几个呢!”   陆离像是没听见她的质疑,又道:“听闻海陨降临是一大灾难,无论山派海派都为之焦虑不已,如今山派海派更有意接触,想来,五百年一次的海陨应当快来了,我们山海两派一定要联手抗敌才行。”   日炎听他这样说,不由冷笑起来:“蠢材!路都走不好,海陨跟你有个屁关系!”   百里歌林连声问:“海陨是灾难?那海陨什么时候来?陆师兄你知不知道?”   日炎开始翻白眼:“白痴!五年过了一点长进也没有!与其担心海陨,不如担心你自己的情劫!”   黎非见别人说一句,他就要骂一句,不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只狐狸嘿嘿冷笑数声,忽然跃起,高高悬浮,眺望远方海面,也不知想些什么,再也不说话了。   陆离就是铁了心不肯跟百里歌林说话,她的问题他继续装没听见,雷修远淡道:“海陨连众仙人都烦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操心也是无用,不如专心修行。”   “哼!死小鬼这句话说的还算中听!”日炎高高在上又丢下一句评价。   众人兴致勃勃地讨论传说中的海陨与海外,黎非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海陨降临,连通四海之外,是一大灾难,难道说,海外千洲万岛的异民们会侵略中土?那时候她要怎么办?封印在栗烈谷的千洲万岛异民墓,难道是曾经海陨降临时,死在中土仙人们手上的异民?为什么要封印起来?留着当战利品吗?   还有师父……他说她是从河里被捞起的,然而这不过是个谎言吧?大师兄说他是早已成名的仙人,难道他横渡四海,将她从海外抱来中土?仙家门派那么多仙人,书院创立者也个个都是惊才绝艳的厉害仙人,他们都无法横渡四海,师父是怎么去的?他到底是谁?   手忽然被人捏了两下,黎非抬头,对上雷修远的双眼,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妖怪们乖乖送上妖朱果给女大王,你还不开心?”   黎非撑不住一下笑了,之前妖怪们闻风而逃,害得雷修远连个太阿术都没能放出来,后来妖怪们又当着他的面丢下妖朱果,他就打趣她是女大王,下来搜刮民脂民膏。   “上回在书院,妖朱果也是妖怪们送的?”雷修远轻声问。   黎非默然点头。   他当即笑了笑,忽又忍住,轻道:“原来从小就是女大王了。”   这人真讨厌,老在她想心事的时候逗她笑!黎非使劲掐了掐他的手,冷不防百里歌林贼笑着过来挽住她,哼道:“我可看到了!黎非,你跟雷修远眉来眼去嘀嘀咕咕什么?我早就发现你俩不对劲啦!老实交代!这五年都发生了什么?”   “哪有什么!”黎非心慌意乱地急忙否定,“你别乱猜!”   百里歌林哪里肯信,当她的目光如炬是假的么!   “雷修远你说。”歌林笑眯眯地望向他,“你跟黎非是什么关系啊?”   她又在这边惹事!黎非手忙脚乱地想要拉开她,百里歌林灵活地躲避,一面朝雷修远挤眉弄眼:“放心大胆的说!”   雷修远似笑非笑看着她,正要说话,忽见远处急急飞来一只巨大的豹妖,豹妖背上坐着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弟子,她一见这里有两个海派弟子,目中骤然一亮,当即嘶声道:“救命!救救我!山派的那些混蛋要抢妖朱果!”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黎非见她满身是血,当即抛了一张治疗网在她身上,那女弟子一见她是山派的着装,当即怒道:“谁要你们这帮混蛋假好心!两位海派的朋友,请听我说!不要和山派的贼子们组队!他们拿到妖朱果后就会将我们赶出队!我方才与师姐与四个山派弟子组队,取到妖朱果后他们居然动手伤人!师姐和我拼死逃出,如今却走散了!请帮帮我!”   居然有这种事?!黎非只觉不可思议。   那女弟子说完,忽然晕了过去,陆离将她抱上自己的坐骑,众人上前打量她的伤口,好在不过都是些皮外伤,大约是太阿术划破的,在治疗网的笼罩下,伤口很快便痊愈了。   百里歌林见这姑娘大约二十岁左右,身材修长健美,肤色虽然黝黑,然而面容甚美,额上纹着黑色的花纹,身上穿着露出胳膊的短打,当即低声道:“是文济会的弟子,东海这里与万仙会齐名的仙家门派。”   众人顿时默然,这事要传出去,山海初会的意义全没了,只怕还会生起各种争端。   那女弟子晕得快,醒得也快,嘤地一声复又醒转,见四人都望着自己,她顿时流下泪来:“想不到山派的人竟这般卑鄙无耻!”   百里歌林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叫什么?”   “我叫燕飞,东海文济会弟子。”   果然是文济会!   陆离正要说话,但见前面腾云驾雾追来四个男弟子,一见那海派女弟子,一个男弟子立即怒道:“将妖朱果交出来!”说着便要释放仙法。   陆离驭使蛤蟆妖挡在前面,森然道:“诸位这是要做什么?挑起山海两派的争端么?”   那四个男弟子瞥了他一眼,又见对面有两个山派的弟子,顿时轻蔑地笑了:“让她把妖朱果交出来,我们便相安无事!你既然能驭使妖物,自己再找就是了!”   黎非见他们这副嘴脸,顿时心生恼火,山派居然真有这种败类!   陆离低声道:“此次试炼,旨在山海两派互通合作,你们如此作为,不怕结下仇怨么?”   一个男弟子冷笑起来:“合作互通?你说什么梦话!你们长老自己说的可以抢夺!”   雷修远盯着那四个男弟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望着其中一人道:“你……不是纪桐周的狗腿子么?”   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此刻自然也认出雷修远了,只想不到时隔五年,这人居然还能认得出自己做过王爷的狗腿子,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简直丢人至极。   雷修远又看了看他们身上的弟子服,了然道:“龙名座的人,怪不得。”   龙名座弟子森然道:“怎么,你也想横插一脚来抢妖朱果?”   “说对了。”   雷修远骤然化作一道金光,快得叫人无法反应,那四人只觉一阵风掠过一般,金光忽又窜回,雷修远手中捏着一枚妖朱果,晃了晃:“这是从她师姐那里抢来的吧?”   龙名座的数名弟子顿时大惊失色,然而此时情况对他们不利,对方也有四个人,而且其中这个男的好像十分厉害,快得根本看也看不清,如果方才不是拿妖朱果,而是要杀人的话,他们这会儿已经死了。众人当即后退,怒道:“我龙名座一定会记住今日抢夺妖朱果之仇!”   百里歌林更怒:“你们应当当心龙名座跟整个海派结仇才对!山派的名声都被你们败坏了!”   说话间,雷修远已经将妖朱果抛给那个海派女弟子燕飞,她十分意外,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他,目不转睛。
第八十八章 人心杀人   此时龙名座数人已经认出雷修远与黎非身上的弟子服是无月廷的,他两人年纪都不大,便证明必然是年少天才,门派中长老肯定极为看重,在这里硬碰硬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当先一个年纪最大的弟子沉声道:“此次试炼刚刚开始,鹿死谁手尚未知!诸位最好小心些!须知仙法无眼!”   说罢众人当即转身飞走,居然走得十分干脆迅捷。   百里歌林还在发火:“他们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难不成打算一路跟着伺机偷袭?!我早知道龙名座都没什么好东西!炼了几个法宝还以为自己称霸天下了!”   燕飞此时伤势已愈,激动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她满面感激神色,起身将妖朱果恭敬地双手奉上,低声道:“多谢诸位救命之恩,方才我激愤之下说了许多难听话,还请勿要见怪。这枚妖朱果多亏了山派的师弟抢回,我无力回报,愿意将它转赠山派两位朋友。”   陆离温言道:“你不如加入我们,还可一路寻找你师姐,妖朱果还是你自己放好吧。”   燕飞自是感激无尽,忽然起身抱住陆离,在他错愕的面上亲了两下,复而又转身抱住一脸震惊的百里歌林,在她脸上也亲了两下,黎非也为她热情地一把搂住,被她狠狠在脸颊上亲两口,燕飞又要去抱雷修远,他淡笑着退了一步,摇摇头,婉拒的意思十分明显。   燕飞嘻嘻一笑,也不介意:“山派的朋友果然害羞得紧。”说罢,她抱拳躬身,行了个礼以表谢意。   黎非摸着被亲的脸,喃喃:“我第一次被女孩子亲……”   百里歌林笑道:“我也是。黎非,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被男孩子亲过?谁?雷修远吗?”   怎么话题又绕回来了!黎非登时涨红了脸,心虚得很,又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欲盖弥彰地辩解:“你别乱说啦!我和修远是同门而已!”   百里歌林哈哈大笑:“同门?我跟陆师兄也是同门,可不见他跟我态度有多好,也没有天天粘一起,更没有眉来眼去窃窃私语。”   这话一说,黎非心中反而没来由地伤感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跟雷修远算什么,他会亲吻她的额头,会为了保护她而拼命,会在她郁闷的时候扯各种话叫她开心。可他们不是唱月与叶烨那样公认的爱侣关系,甚至,什么关系也谈不上。   那些情深爱笃的爱侣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他做了那么多,如果这还不是喜欢,那是什么?如果这是喜欢,为何他连一个肯定也不给自己?   黎非不由望向雷修远,他站在蜈蚣精头部前方,与陆离和燕飞不知聊些什么,正浅浅含笑。   他这样对待她,莫非又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恶作剧?等她憋不住了跑去问他,他会不会讥诮地嘲讽她“你想多了”?   “……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黎非移开视线,低声道。   百里歌林心细如发,早已发觉她微妙的神情与语气里的变化,她轻轻握住黎非的手,一本正经地轻声问:“黎非,你真的喜欢他?”   黎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紧紧抿着唇。   昭敏师姐总是要她矜持,可她却在一个什么都不说的男人身边被各种冒犯,甚至一点也不生气,每一次想要拒绝,却每一次都情不自禁,她没法骗自己说与他在一起不开心,她分明欢喜得整个人都轻了。而一次次的欢喜后,便是无法抽离的惶恐,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和雷修远算什么。   百里歌林拍拍她的肩膀,笑了笑:“东海这里有句话,男人一万句甜言蜜语,抵不上他做的一件小事。有的人就是这样,肯做事,却不肯说出来。从小我看雷修远这个人就是心里有自己的一套主张,从不肯附和任何人的,有时候出乎意料的聪明,有时候又出乎意料的笨拙。你这是当局者迷,先不要想那么多,他肯对你好,你坦然接受就是了。咱们的黎非如今是个绝色美人,还怕没男人要么?”   黎非怔怔地听着,见她先前还说得言之有理,说到后来却开始胡说八道,不由又涨红脸作势要打。   百里歌林笑着挡住她的手,两人说笑了一阵,黎非心中突如其来的伤感也渐渐消失,忽见悬浮高处的日炎又落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男欢女爱聊完了?”   黎非见百里歌林凑过去跟燕飞他们说笑,这才背过身轻道:“日炎,你以前在东海呆过?”   这只狐狸难得感慨:“不错,东海是个好地方。”   这是他第二遍说东海是个好地方了,更兼眼中满是怀念的神色,他以前在东海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日炎忽然长叹一声,喃喃自语一般:“人心脆弱,可成大道者不过凤毛麟角,明明是那般惊才绝艳,为何却又自甘堕落?人!人!人!唉,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黎非见他喃喃念着什么艰涩古奥的词句,不由似明非明,他是想起了什么人吗?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她问。   日炎淡道:“是一个仙人执迷不悟的送死之词。小丫头,你也该长进些!这些情情爱爱不过石头泥土,人就是因为执着情之一事,往往自误!纵然有百年佳偶,千年知己,也永远无法真正心意贯通,大道孤寂,只容得下一颗修行心。”   连他也绕回以前的老话题了,黎非笑着摇头:“可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真的得享大道,又有什么乐趣?”   日炎缓缓说道:“倘若有一日,身边佳偶要你命,知己要你死,身边每一个至亲至爱之人,每一个与你共诉过衷肠的知己朋友,都想要杀死你,你便不会这样说了。修行道中,人心杀人,何足为奇?人就是这样!”   黎非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一时又触动了自己身世的回忆,只觉一颗心慢慢冷下去,半晌,她低声道:“他们不会。”   “不会?那你为何心神不宁?你的秘密为那小鬼尽数得知,而你又知道他的什么事情?他什么也不用做,便足以叫你食不能安,寝不能眠,消耗了你的心神与感情,不是杀人是什么?”   黎非默然良久,她想起在栗烈谷他的那个吻,还有将自己抛出去的动作,他说:你那点不一样,一下就被我压下去了。   她摇头:“他不会,我相信他。”   “冥顽不灵。”日炎长叹一声,巨大的身躯化作烟雾消散开,“此地有极凶恶的凶兽盘踞,你们自己小心。”   黎非轻道:“你这么快又睡了?”   日炎怒道:“跟你这蠢货无话可说!还不许我睡觉么!”   黎非笑起来:“别睡啦,我不吵你就是,你不是喜欢东海么?好好安静看风景吧。对了,你说的凶兽是什么?别总这么卖关子,快告诉我,我们也好提前防备。”   “不可说,此凶兽不似其他,提及它,连我也要受影响。总之,你记好,镜花水月,黄粱一梦,不可身陷其中。”   黎非见他说完后半天没声音,忍不住又唤他:“日炎?你还在吗?”   他低低“嗯”了一声,原来果然在看风景。   黎非笑着起身,走到众人身边,燕飞正在叽叽呱呱地说笑,这东海的本土女孩子十分活泼率性,很快已和歌林他们混熟了,她站在雷修远面前,亲亲热热地给他说东海这里的风俗,手快挽住他袖子了。   黎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上前道:“这试炼地中有没有厉害的凶兽?大家可有听说?”   燕飞笑道:“东海这边没见过什么厉害的妖物,不过体型大而已,不像你们中土,妖物凶兽个个厉害。与其担心凶兽,还是担心其他人来抢妖朱果更要紧。对了,雷师弟,你也给我说说中土有什么风俗人情吧?我刚才给你说了那么多!”   呃,都叫上雷师弟了。   雷修远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淡道:“等有朝一日师姐有机会亲眼一见便知。”   燕飞双眼一亮:“你是请我去中土玩吗?”   雷修远微微一笑:“中土弟子成千上万,何须我来邀请。”   他忽然抬手在黎非脑袋上一按,把她推着朝前走了数步,跟着手臂又落在她肩上,轻轻将她揽住了。   燕飞有些失望:“咦?他俩原来是爱侣?我方才做错了,别惹得那姑娘不开心就好!”   百里歌林抚掌大笑,拍拍她:“燕飞,这男人真的不是好东西,不是那种外表冷漠内心狂热的假坏男人,他可是真坏,你弄不过他的!放弃吧!”   还没说完,这位热情的燕飞姑娘又开始两眼发光跟陆离说起话来了,东海的女孩子也太热情了喂!这个不行立即换个吗?!   百里歌林摇着头不管她了,让她在陆离那边吃苦头吧!   第八十九章 冲突   这座位于东海海面上的试炼地出乎意料地广阔,沿途无数细碎的小岛,大的有方圆百里,小的来回走一圈不过一刻,并非每座岛上都有妖物盘踞,也并非每座岛上都有妖朱果。   三天过去,外围这圈岛屿上的寥寥几只妖朱果早已被采摘一空,参加试炼的两百名弟子大部分都转移去了海域内圈,黎非五人反倒留在外围,难得过了几天悠闲日子。   百里歌林赤脚在沙滩上跑了一圈,把裙子一挽,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腿,快步奔向碧蓝的海水,掌心金光吞吐,一条海鱼被她的太阿术刺穿,翻着白肚浮了上来。   她举起那条大鱼欢呼着跑回来,将正在搭火堆的燕飞和收集枯木的陆离都惊动了。   “看!这条鱼怎么样?”她献宝似的把鱼丢在两人面前,得意极了,“比昨天陆师兄你抓的大多了吧?”   陆离的目光只在鱼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露出的小腿和胳膊,眉头再度皱起,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燕飞看着他的背影,尴尬地笑道:“他怎么了?”   百里歌林耸耸肩膀:“谁知道?假道学!抓鱼不露胳膊露腿怎么抓?东海满大街都是露出胸脯的女人呢!他不如把眼睛戳瞎算了!”   燕飞劝道:“歌林你不是东海本地人,可能陆师兄也是为你好。你们中土的女孩子皮肤多白呀,露出来难免招人看。”   正说着,黎非与雷修远两人也从岛屿树丛中走了出来,一个抱着满怀的野果,一个提着满满的五只水囊。   百里歌林一见雷修远来了,便两眼发亮:“雷修远!快生火把这鱼烤来吃!就等你呢!”   雷修远烤鱼烤肉的本事堪称一绝,同样的东西,经过他的手,吃起来就跟别人烤的味道不同,以后他要是不修行了,改做个厨师也绝对能赚大钱。   他也不磨叽,当下生火,将海鱼的内脏尽数剔除,剖成两片架在火上慢烤,没多久,腥气与香气一起蒸腾而起,连陆离也撑不住凑了过来,一行人眼巴巴地盯着那两片鱼,只等开吃。   黎非洗了两颗果子,坐沙滩上一边啃一边看风景,但见碧空如洗,蔚蓝的海水无边无际,岛屿边缘的银沙如绵般柔软,海边的美景叫人心醉神迷,可惜日炎又睡了,不然他也能看到这么宁静美丽的海景。   手边的野果忽然被人拿走一个,雷修远端着一串烤好的鱼肉坐在了她身边,先咬了那只果子一口,眉头微微一蹙:“……好酸。”   哪有!明明很甜!黎非抢过那颗果子也咬一口,瞪了他一眼:“喂,明明是甜的。”   雷修远笑起来,又将那果子抢回,淡道:“嗯,这下就甜了。”   果然又是故意的!黎非恨不得跳起来暴打他一顿,这样做很好玩吗?很好玩吗?!   她别过脑袋不理他,本来怪甜的果子,此刻吃在嘴里好像也有点发涩,脑袋上又被他轻轻敲了几下,黎非还是没有回头,她默然望着远处深蓝浅蓝混在一处的海水边际,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那边好像有几个小黑点在朝这边急速飞来。   黎非骤然起身,眯眼望了一会儿,惊道:“有人来了!”   正在吃鱼的众人立即警惕起来,燕飞即刻扑灭火堆,百里歌林上了一层障眼法,掩饰住沙滩上有人的痕迹,黎非一抬手再上一层隐匿法,将众人的灵气与妖朱果的气味全部藏起。   没过一会儿,果然风声呼啸,两个人影落在沙滩上,居然是叶烨与纪桐周,而此刻叶烨满身是血,神情涣散,纪桐周扶着他满面焦急:“你怎么样?!”   百里歌林几乎要惊叫出来,正要冲过去,忽觉头顶风声锐利,紧跟着一只巨大的蟹妖妖从天而降,它身上还站着数人,看服饰像是海派弟子。   纪桐周扶着叶烨退了数步,森然道:“想不到海派的人如此凶狠狡诈!突然出手伤人是何故?不怕两派争端吗?”   蟹妖身上一个女子怒道:“是你们山派先出手伤人!我师妹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们不过有样学样罢了!”   燕飞惊道:“是师姐的声音!她没事!”   蟹妖上又有人道:“何必与他们废话那么多!山派没一个好东西,见一个杀一个就是!”   那只蟹妖忽然举起大螯,朝两人劈下,纪桐周忍无可忍,一朵火莲凝聚在胸口,正要抛出,忽见旁边不知何处又钻出来一只巨大的碧绿蜈蚣精,要多丑恶就有多丑恶,他这么多年对蜈蚣精还是不能释怀,当即浑身一僵,却见蜈蚣精挡在他们身前,百里歌林伸手一拽,将他俩都拽了上来,她脸色铁青,森然道:“想以多欺少?我来奉陪!”   话音未落,但见沙滩上藤蔓纷纷冲出砂砾,遍地似巨蛇一般纠结,那只蟹妖被藤蔓死死拽住,百般挣扎不得,她正要放出离火术,冷不防胳膊被人一把拽住,陆离冰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疯了?对海派的自己人下杀手?”   百里歌林一把甩开他,正欲说话,却见黎非撤了隐匿法,燕飞激动地奔出去,挥手大叫:“师姐!师姐!我在这边!”   蟹妖上立即跳下一个同样黝黑短打的俏丽女子,额上同样纹了大片的黑色花纹,一见到燕飞安然无事,她立即流下泪来:“老天保佑!你没事!我还一直担心你被那群混蛋杀了!”   燕飞急道:“师姐你误会了!山派也有好人的!是他们救了我!还帮我抢回了妖朱果!你看——”她从怀中摸出两颗包好的妖朱果。   那女子怀疑地打量着黎非数人,冷冷一哼,并不言语。   黎非早已丢了一张治疗网在叶烨身上,他比先前燕飞伤得要重得多,右腹甚至被贯穿一个血洞,性命垂危,这些海派的人下手真重!她心中难免恼火,然而此事说到底是山派龙名座先挑起的,她停了一会儿,回头问纪桐周:“怎么回事?”   纪桐周乍见他们都在这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我与叶烨和这些海派弟子偶然遇见,便组队同行。结果今早遇见这女的,不知和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突然暴起伤人,叶烨一时反应不及,被重伤成这样。他们人多,我担心叶烨伤势,只得带着他一路奔逃至此。”   陆离眉头紧皱,上前道:“冤有头债有主,同为海派的弟子,你们怎能伤害无辜的人?”   蟹妖背上忽然又跳下四个海派弟子,其中一人冷笑道:“中土的贼子,又有什么好的?是他们先挑起了这个争端,便要承担这个后果!”   百里歌林越看他们越觉眼熟,像是上次遇见的那几个广生会的人,她忽地也从蜈蚣精头顶跳下,上前数步,笔直地站在那几人面前:“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们。”   众人见她穿着东海服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艳光四射,竟然是那天在酒肆遇到的万仙会美人。   为首的广生会施承天立即笑道:“原来是歌林姑娘,你怎么还和这些山派贼子混在一处?不如来我们这边吧!我们已有了两枚妖朱果,再得一枚便算完成,到时候随便抓两个山派人出去,试炼岂不轻轻松松?”   百里歌林目光灼灼盯着他,忽尔嫣然一笑,低声道:“你好威风,是你打伤了他?”   施承天先时笑而不语,然而见她虽然笑得娇俏,眼里却寒光闪烁,他心中微微悚然,沉声道:“歌林姑娘,你何必为了几个山派贼子动怒?你如今身在海派,莫要忘了自己的立场。”   百里歌林迈开脚步,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施承天见势不妙,碍于面子,他不能退,可要真和她斗法他既舍不得,又不甘愿,明明山海两派的矛盾,弄成海派内斗,成何体统?他立即唤出土行防御,警戒地盯着她。   百里歌林一直走到他面前,几乎贴着他,抬眼仔细端详他,施承天不成想她居然整个人贴上来,霎时间幽香满怀,她雪白的脸近在面前,叫人心生畏惧,偏又心猿意马。   她细细看着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下巴,忽然朱唇轻启,低声道:“你的脸,我记住了,再也不忘。”   记住他的脸?什么意思?   百里歌林冷笑着转身,一面走一面道:“总有一天,他所受的痛楚,我必然加倍还给你!要命的就乖乖龟缩在广生会,别出来!”   这话一说,海派众人登时大怒,那广生会女弟子上前一步厉声道:“这是威胁?!你有本事今天就做个了结!我来陪你耍耍!”   她抛出一张符纸,落地化作一只通体遍布火焰的巨大虎妖,低吼如雷,十分狰狞。   百里歌林头也不回,径自跳上蜈蚣精的背,坐在叶烨身边,见他嘴唇青白,面上满是鲜血,几绺长发被血迹黏在眉间,她不由轻轻拨开,慢慢用手指替他拭去面上干涸的血迹。   那广生会女弟子更怒了,人家根本不理她,那只虎妖形单影只站在沙滩上,怪可怜的,但如此刻收回,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不敢吗?你这胆小鬼!”她怒骂,虎妖腾空而起,朝百里歌林扑来。   一道巨大的冰柱忽然从天而降,将那只虎妖结结实实冻在其中,陆离掌心寒光闪烁,他冷道:“海派何苦在这里内斗?虎妖还请姑娘收回吧,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今次山海初会,莫要忤逆了长老们的苦心。”   言毕,冰柱散开,那只虎妖落在地上,为广生会女弟子收回符纸内。她回头望向施承天,他摇了摇头:“……走吧。”   这几人身上都有妖朱果的气息,这才是最让他惊悚的,他们不过四人,居然能取到这么多妖朱果?可见必然个个身手不凡,闹下去吃亏的不知是谁。   燕飞左右看看,十分为难,她师姐揽住她:“燕飞,我们走吧,以后须得仔细看人,莫要再着了那些坏山派人的道。”   燕飞十分不舍,然而却也不得不走,事情忽然闹这么大,还是她师姐引出来的,把歌林气成那样,她也没脸面继续呆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包好的妖朱果,递给陆离,低声道:“抱歉,我走了,谢谢你们。这个送给你们。”   陆离眼见他们纷纷离去,暗暗松了口气,回头望一眼百里歌林,他眉头一皱,便要上前斥责,袖子忽然被黎非捉住,她朝他摇摇头:“你别过去,让她一个人待着。”   第九十章 蜃 一   叶烨的伤虽然为治疗网治愈,然而人却一直没醒。百里歌林怔怔看着他苍白的脸,这次乍然再会,她甚至还未能够像现在这样仔细地、好好地看看他。   为什么姐姐没和他一起?他把姐姐一个人丢下了?居然不找她?   她看着叶烨的脸,思绪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下雪的清晨,她在小巷里发现了被雪掩埋了一半的男孩子,伸手去扶他,却被他狠狠在手上咬了一口,她疼得当场大哭起来,又被他狠狠一把推在墙上,把脑门儿磕破了。哭声惊动了姐姐,她过来用力捶了叶烨一拳,那一拳让他清醒过来,也让他从此心里眼里只有姐姐一个人。   他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他们是一家人。可是姐姐被叶烨抢走了,心里最在意的人再也不是她,他们两个一起,把她孤零零地丢在后面,她每天笑啊追啊,却怎么也追不上。   有时候她站在他们中间,又觉得离他们俩好远,她有姐姐,又多了个叶烨,应该再也不孤单才对,可那样的次数越来越多,明明和他们说着,笑着,一起生活着,她却仿佛不属于这个家。   姐姐原本是她一个人的,她被叶烨抢走了。   是她先发现叶烨的,可他却没看见她,他被姐姐抢走了。   事到如今,她不是曾经那个迷惘而强颜欢笑的小姑娘,也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对叶烨的感情太深,还是因为惧怕孤独。她一生的时间都好像停在那个下雪天,到了今日,她还是那个被吓哭的懵懂丫头。   她再也长不大了,姐姐和叶烨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她,她永远是那个孤零零地、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百里歌林骤然起身,像是被刺伤一样,连退数步,飞快纵身跳下蜈蚣精,一言不发走向海边。   “百里师妹。”   陆离迎上前,却见她双目通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微微一惊,她已经像个影子一样从身边擦了过去,陆离下意识地抓住她,轻道:“百里师妹,你方才……”   冷不防她忽然开口:“你喜欢我么?”   陆离只觉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放开我,或者抱住我,你自己选。”   陆离飞快放开了手,无言地看着她走向海边,停在沙滩上。他有些想过去,可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过去。   百里歌林在海边站了许久,像一尊雕像似的,忽然,她动了一下,陆离只见她浅红的衣袂晃了晃,紧跟着整个人就被海水卷走了,他大吃一惊,她这是要做什么?!   陆离疾步赶到海边,望着平静翻涌的海面怔怔发呆,她怎么突然跳下海?捞鱼?还是戏水?修行弟子有避水法护身,根本不用担心被淹死,可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方才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表情,她是想寻死?!   他在岸边等了许久,海水早已将脚印冲刷得干干净净,始终不见她出来,他心里的怒意也渐渐大盛,这个百里歌林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就没见过这么乱七八糟又任性又讨厌的女人!   陆离再也顾不得其他,纵身跳入海中,唤出避水法与蟹妖,没游一段,却见百里歌林头上套着避水法,正用刀撬贴在海底岩石上的贝壳,因见他足踏蟹妖气势汹汹地游过来,她反而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他。   陆离那一瞬间顿觉尴尬无比,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这种轻佻放纵的女人,他做什么要担心她?跳海寻死?他居然会有这种荒谬的念头!一时间,羞愧恼怒尴尬诸般情绪纷至沓来,他窘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驭使蟹妖转身便走。   下一刻百里歌林忽然似鱼一般轻盈迅捷地朝自己游来,挽住他的胳膊,陆离狠狠甩开她,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他的脑子有点糊涂。   “陆师兄,你看那个!”   百里歌林又急急拽住他,朝后面指了指。   陆离定定神,因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他回过头,却见对面海底深处郁郁葱葱,竟像是有一座小岛屿沉没在这里一般,奇异的是,岛屿上的树木居然没有被海水泡死,反而生长得十分茂盛。   “那个岛是不是很奇怪?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百里歌林露出兴奋的神情,跃跃欲试,刚才下海前那个萧索似鬼的姑娘像是个幻觉。   陆离冷冷瞥了她一眼,抽回自己的胳膊,一言不发驭使蟹妖浮上海面,这次试炼后,他再也不要跟这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哎,陆师兄?”   百里歌林抱着满怀刚撬下的贝壳追上去,刚浮上海面,却见黎非他们几个都站在岸边,连一直昏迷不醒的叶烨也醒了,坐在岸边等着他俩上来。   “叶烨!”百里歌林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上下打量他一番,她忽地皱眉一哼:“你个蠢货可算醒了!”   叶烨在她脑门儿上用力一敲:“这是什么态度!你成天就是贪玩,这会儿没事下水捞什么贝壳?”   百里歌林笑道:“捞来吃啊,一条鱼哪里够塞我牙缝的。你看看你,脸色还那么白,看你还吹嘘自己厉害不,被人打成这样,差点死了。”   “他们突然出手,实在反应不及。方才桐周将事情经过都说给我听了,你们已经有六枚妖朱果?”   “什么你们我们,我们都是一组啦!对了,你把我姐丢到哪里去了?”   叶烨眼中漫起失落的神色,低声道:“一直没遇到她,找了许久也没见到。”   陆离见他二人言语举止十分亲密,此刻百里歌林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个叫做叶烨的男人身上,这种异常的专注,他从没见过。原来她心有所属,是他?原来,她看似轻佻多情的眼睛,也会这样专心认真地看人。   他忽又想起她方才说“放开我,或者抱住我”,只觉一阵可笑,她将旁人当做什么?轻佻放纵地接近,其实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既然已经心有所属,为何不专一以对?他隐隐有种愤怒,这种愤怒让他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待,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叶烨醒来自然又是一大乐事,应当弄点好吃的大快朵颐,纪桐周捡起那些贝壳,大概被妖气感染的缘故,贝壳硬如钢铁,强行用太阿术打碎也可以,但里面的肉肯定也烂糟糟,他豪气万千地将贝壳一一放好,准备直接放离火术:“我看直接用火烤烤就行了!”   雷修远一脚踹他背上:“不会做就别动。”   纪桐周翻身跳起,还了他一脚,两人又开始乱打一通,黎非坐在沙滩上一面啃果子一面看他俩打来打去,忽然纪桐周袖子里掉出个东西,轻轻落在沙里,她捡起一看,居然是久违的紫玉蟋蟀,登时惊喜万分:“咦?这个蟋蟀你一直带在身上?”   纪桐周避开雷修远的拳头,退开数步摸了摸袖袋,果然空空如也,也不知它怎么会掉出来。   “哦,我后来也觉得怪喜欢的。”他有点心虚。   本来他没觉得这有什么稀奇,但姜黎非那么喜欢,他被感染得也觉得这蟋蟀特别好玩,一直就这么带在身边,五年来都成习惯了。这种典型的小孩心态很丢人,他伸手想拿回来,结果见她过了五年还那么喜欢,捧在手里看个不停,便道:“你既然那么喜欢,当初送你干嘛不要?”   黎非笑吟吟地把蟋蟀放在他掌心:“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这东西太贵重,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还礼,要不得。”   纪桐周哼了一声:“我的东西,我爱送给谁就送给谁,谁管你要回礼了?”   呃,没想到过了五年,他的回答居然一个字都没变。   “你是金尊玉贵的王爷。”黎非含笑看着他,“随便一出手送的东西都价值千金,所以你才不能随便送人东西,不然感觉像用钱压着人似的,叫人不舒服。”   她见他表情愕然,估计是从没想过这回事,不由自悔失言。纪桐周一向是直率之人,喜怒都十分明显,这种弯弯绕的花花肠子他没有,估计也不屑有,她说的这么明白,反而不好。   黎非索性又伸手打算把那只蟋蟀抢过来:“再借我玩两天,回头还你。”   纪桐周将手一藏:“谁要借你!”   “喂,你这个大方的王爷怎么又变得小气了?借我玩两天又怎样?”   “现在我不高兴借你了。”   黎非伸手去抓他胳膊,冷不防雷修远忽然一胳膊勾在她脖子上,朝后带了几步,她踉跄着撞在他身上,头顶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你以为你还是十岁么?”   黎非有些恼火,正要挣扎,他忽又放开她,冲她纯善一笑:“你这么闲,不如帮我洗贝壳。”   纪桐周见他突然出手把人掳走,有些不爽,他话还没说完呢!更何况俗话有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俩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对了,这么说来,在书院他俩就已经开始拉拉扯扯了。   “姜黎非!”   他突然叫她一声,抬手将那只紫玉蟋蟀轻轻抛过去,黎非手忙脚乱赶紧接住,还好还好,这精致的小玩意没摔坏,她松了口气。   纪桐周得意地一笑:“借给你玩,记得还我!”
第九十一章 蜃 二   黎非捧着紫玉蟋蟀自己玩去了,现在她不想和雷修远靠太近,或许她需要冷静一下,不能老被他牵着鼻子走。   雷修远看了她一眼,并没过去,自己蹲下来处理那些贝壳,见纪桐周眼巴巴在旁边看着贝壳,他忽然笑了笑:“你的狗腿子在到处惹事,回去记得栓牢些。”   纪桐周冷笑一声,却没搭腔。   狗腿子?他其实之前就遇到了,方才被沈先生推进结界之前,他遇到了以前的一个狗腿子,这人如今在龙名座修行,此次见着他,既不行礼也不打招呼,十分无礼,纪桐周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冷不防那人随意朝他点头,举止傲慢:“哦,是王爷,五年不见,久违了。”   纪桐周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那人微微冷笑一声,转身便走,纪桐周心中登时大怒,待要追上去斥责两句,却实在有失身份,站原地愣了一会儿,他只得强行忍耐。   龙名座曾经对越国虎视眈眈,他对他们一直心存警惕,玄山子前辈的伤势痊愈,他们有很久没敢做什么举动。可玄山子前辈伤势虽然痊愈,功力却并未恢复到巅峰,仙人们相互暗地里较劲何等平常,他功力未恢复,无论怎样小心隐藏,总还是会被有心人发觉,沉寂了很久的龙名座自然又会开始蠢蠢欲动。   所幸玄山子还身为玄门长老,龙名座的人再嚣张,也不敢真有什么举动,狗腿子那种挑衅实在不算什么。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兄四处为他选来伴读的同修行者,有些甚至不是越国人,如今他天赋被发掘,又有修仙门派做仰仗,自然不可能像从前一般对自己摇尾示好。   这残酷的世间规则,他从小就了解了,只不过直到如今才能够好好冷静思考它们。   纪桐周心中烦闷,干脆狠狠坐在沙里,眺望远方深蓝浅蓝的海天一色。   后面雷修远早已将贝壳处理好,连壳架在火上烤,腥香咸涩的味道随风飘远,一旁的百里歌林和叶烨都被吸引过来了,歌林见陆离一个人远远站在海边发呆,立即挥手叫他:“陆师兄!来吃啦!”   叫了好几声,他仿佛都没听见,反而一步步朝海里走去,先时走得很慢,似乎在犹豫,可渐渐走得越来越快,一眨眼海水就淹到他腰部了。   “陆师兄?”   百里歌林有些讶异,他不会也想下海捞点什么贝壳海鱼吧?而且他没上避水法,就这么直接下海?   雷修远突然起身,眯眼看了半晌,低声道:“有些不对劲,你们看海面上,是不是起雾了?”   众人仔细看了一会儿,此时天蓝海碧银沙白云,正是极晴好的下午,海面上却有薄薄的一团雾气,不十分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百里歌林早已奔过去将陆离拽住,他一直在用力挣扎,面上神情茫然,双目死死盯着远方,执着地要往海里去。   百里歌林渐渐制不住他,急得大叫:“快来帮忙!他好像中了什么魇术!”   众人急忙奔来,雷修远忽见不远处的黎非也神情木然地凝望着海面,拔腿要往海中行,他一把将她抱起来,紧跟着腾云而起:“这地方有古怪,快走!”   话音刚落,却听海面上传来一阵阵极飘渺极动听的女子歌声,海面上那团雾气骤然变浓,急速向岛屿漫溢而来,众人谁也不敢回头,虽然感觉不到妖气,但正因如此才更可怕,能隐藏妖气的妖物或凶兽都极其难缠。   海水发出巨大嘹亮的翻涌声,百里歌林立在蜈蚣精背上,忍不住急急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原本平静无波的蔚蓝海面此刻变成了黑灰色的,浓雾肆卷,海水白浪滚滚翻腾不休,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岛自海底缓缓浮了上来。   众人再也不敢多待,疾飞了越有半刻,只觉后面海水翻腾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才松了口气。雷修远怀中的黎非也渐渐停止挣扎,失神的双眼忽然恢复神采,疑惑地四处打量:“那些美女呢?唱歌的呢?”   后面的陆离也恢复了神智,同样是满面迷惘。   叶烨心有余悸,回头看了半天,确认没什么异状,才道:“是妖物?居然没有一丝妖气!”   雷修远正要说话,脸色忽又变了,脚底的海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岛。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继续疾飞奔逃,然而那座岛就像是影子一样,以为甩脱了,低头一看,它又会出现在脚底,这情况实在诡异恐怖至极。   不知飞了多久,忽见前方一座巨大的岛屿,他们居然不知不觉飞来了海域内圈。   “往岛屿中心飞。”雷修远简洁明了地说道。   众人又是一阵疾驰,紧跟着纷纷落在岛屿中心的林间,但见许多山派海派的弟子们正在斗法,五行仙法的光芒到处乱闪,乍见他们几个人一闪落地,不由都愣了一下。   叶烨见他们敌意甚重,急忙道:“我们只是路过,马上就走。”   话音一落,忽觉一股幽香擦过身侧,紧跟着,一个衣衫半褪的近乎赤裸的女子与他擦肩而过,叶烨顿时有些发窘,然而这窘迫很快又变成了骇然,但见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半裸的艳丽女子,摇曳款款,从他们这些呆住的修行弟子身边行过,且舞且摇,身段曼妙,极尽妖娆之能事。   一阵阵飘渺动听的女子歌声似是从极远处传来,又似是近在身边。雷修远骤然抬头,却见阴影笼罩,那片岛屿居然悬浮在半空,此时要再逃,早已来不及,浓雾瞬间盘踞整座巨大的中心岛屿,将岛上的修行弟子们都吞噬了进去。   纪桐周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急忙先上了一层防御,记得左边是叶烨站着的,他下意识朝左边挪了数步,谁知却没碰到人,惊愕之下,他不禁开口道:“叶烨?”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那一阵阵荡人心魂的歌声。   纪桐周不由大骇,朗声道:“叶烨?姜黎非?!雷修远?!”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然而对面窸窸窣窣,似是有人踏草款款行来,纪桐周急退数步,一只火莲凝聚在掌心,警惕地望着浓雾足音踏来的方向。   忽然之间,浓雾被一只芊芊玉手拨开,久违的兰雅郡主居然穿着宫廷华服,优雅华贵地立在他面前,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少女的她,更是艳丽不可逼视,面上带着温婉深情的笑,柔声唤他:“王爷。”   纪桐周惊呆了,兰雅怎么会在这里?她这衣服……不对,他分明记得先前在结界外,火莲观的女弟子说兰雅有话带给他,由于她还未突破第二道瓶颈,这次测试是来不了的。那眼前的人是谁?幻觉吗?   兰雅郡主乳燕投林般,扑入他怀中,霎时间,软玉温香满怀,她楚楚动人地抬头望着他,声音魅惑而柔腻:“王爷,你有没有想兰雅?”   纪桐周忽觉心中一阵糊涂,好像兰雅确实又有来了似的,怀中的身体柔软而轻盈,出于男子本能,他忍不住紧紧箍住了她。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兰雅对他的心意,他如何不知?   可是不行,不是她。   曾几何时,他心中忽然多出一把模模糊糊的尺子,他总是会用这把尺子衡量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兰雅不是他心底深处想要的那个女人。他也不知自己喜欢谁,真的想要谁,可不是她。   怀中的女子再度抬头,却又变了个模样,是星正馆一位以美貌闻名的女弟子,她同样妩媚又渴求地看着他,目光融融似春水。   不,也不是她。   怀中女子不停变幻面容,都是他有生以来遇过的各种绝色佳人。可还是不对,不是她们。   纪桐周闭上眼,他心中似明非明,想要抗拒这怪诞不经的幻象,忽然,怀中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鼻前嗅到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他浑身大震,情不自禁睁开眼,却见姜黎非柔婉地依附在自己怀中,此刻她目中满是柔媚渴求的神色,像是求他抱住她,亲吻她。   他只觉喉中一阵干涩,像是有火在烧,浑浑噩噩,迷惘至极。   她手中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紫玉蟋蟀,巧笑倩兮,柔声道:“王爷,你喜欢我么?”   他……不知道。他拿那杆尺衡量了无数女人,却从没衡量过她,为什么?他心底最深处,模模糊糊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一抹纤瘦身影——何时开始的?他竟全然不察。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问:是她吗?   没有人替他回答这个问题,纪桐周已经痴了,这荒诞不经的幻象,他竟丝毫不想反抗了。掌心的火莲无声无息地熄灭,他的双腕在微微发抖,慢慢抱住她的纤腰,慢慢收紧。   是的,是的,是她。   他倒抽一口凉气,眼前一花,浓厚的白雾早已消失,变成了他在端涂的王爷府邸。啊,对了,他已经成仙了,鏖战天下,所向披靡,再无人胆敢来犯越国。怀中柔软异常的女子穿着越国宫廷的华服,长发绾成华丽的望仙髻,额发也早已拢上去,露出洁白如玉的额头。她满面娇羞,星眸璨璨,浓密的睫毛垂下,怯怯地叫他:“王爷。”   她带着异香的吐息就在身前,简直要让人神魂颠倒。   纪桐周只觉唇上一软,她的手臂软绵绵地勾住自己的脖子,樱唇宛转相送,怀中的女体仿佛忽然变成了赤裸的,每一寸柔腻滑软的肌肤贴着他,磨蹭着他,他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近乎野蛮地将她抓抱而起,手指陷在她软玉一般的肌肤里,本能地摩挲她,搓揉她。   下一刻,漫天扑地的玄白二色笼罩了整个乾坤,她的肌肤映着墨黑的被褥,像月光一样皎白。   床头的烛火在烈烈燃烧,他早已心驰神迷,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第九十二章 蜃 三   浓厚的白雾遮蔽了视线,原本在身边的人影好像都忽然消失了。   黎非下意识上了两层铜墙术,四处打量,一面叫:“修远?歌林?你们在吗?”   回答她的只有那一阵阵飘渺虚幻的歌声,身边暗香浮动,许多半裸女子摇曳生姿地舞蹈着,黎非伸手去推去抓,却碰不到她们,虽然有香气,仿佛近在眼前,可她们却是虚幻的。   黎非忽觉一阵好笑,她又不是男的,对这些裸女自然全无兴趣,这蛊惑人心的凶兽也没什么可怕的嘛!她挥袖放出离火术,一时间火光大盛,那些半裸女子顷刻间消失,连带着那虚幻飘渺的女子歌声也消失了。   雾好像渐渐敌开了一些,黎非快步向前走去,高声叫着同伴们的名字。歌林和她一样,估计不会被裸女迷惑,不过他们组剩下的都是男人。叶烨对唱月倾心专一,大概也没事;陆离看上去严肃正经,但愿他没事;纪桐周身为金尊玉贵的王爷,想必见过无数美女,那些看不见脸的女人应该不至于让王爷魂不守舍;雷修远……   一想到雷修远,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坠下去了,禁不住停下脚步。   他这个人,一向眼高于顶,从没见他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过,应该、应该不至于被那些衣衫半褪的女人诱惑吧?黎非的理智清清楚楚地明白雷修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的感情一牵扯到他,就乱套了。   浓雾终于彻底敌开,但见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深秋傍晚冰冷的风拂过脸庞,漫山遍野枫叶已红,起伏山峦鲜红与老黄交织,仿若斑斓锦缎。   黎非又是迷惘又是惊骇,她急急四处张望,这里是音丘?!她和师父住的那个朴素又简陋的小院?!她怎么回到这边了?!   她眼怔怔看着紧闭的柴门,如果在这里打开这扇门,能看到师父吗?她像中了邪一样,无法自抑,慢慢走到木屋的柴门前,屋内有烛火在跳跃一一有人在,真的是师父?   手刚放在柴门上,这扇门忽然被屋中人打开了,出乎意料,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雷修远,他穿着一袭布衣,长发披散,藏着雾气般的双眸温柔含笑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柔声道:“你跑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黎非一阵恍惚,迷迷糊糊地,只觉仿佛确实一直和他住在音丘一般。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袖子,抬头怔怔看他,浓密漆黑的长发,挺直的鼻梁,清癯的脸庞,还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面上的神情总有些傲然,生人勿进的味道,像一只孤傲的鹤。   黎非下意识喃喃唤了他一声:“修远。”   他笑着将她拉进屋,柴门在身后静悄悄合上,一室幽然烛光,桌上早已摆好饭菜,全是她爱吃的素菜。   “又去等师父了?”雷修远替她夹了一筷子竹笋,“他还要几天才回来,不要急。”   是啊……师父出门办事去了,还得过几天才能回来,特意嘱咐她和修远好好看家。黎非迷惘纷乱的心渐渐沉淀下来,小小吃了口饭,雷修远给她夹了满满一碗的菜,淡道:“多吃点,矮得要死。”   黎非也给他夹了许多菜,讥诮地笑:“你才要多吃点,长壮实点!”   话一出口,忽觉熟悉,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说过这话?意识深处总觉得自己仿佛忘了什么。慢吞吞吃完饭,看着雷修远捧了一罐盐撒在屋外,雪白的盐粒拼成一圈古怪的花纹,她记起这是驱妖的方术,师父在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撒一遍,确保晚上睡觉不被妖怪们偷偷吃了。   黎非奇道:“你驱什么妖?有我在,根本不会有妖物来找麻烦啊?”   雷修远失笑地看着她:“连方术都学不好的小丫头,说什么胡话?”   她心中一个激灵,对了,她并没什么特殊的,资质也不好,都十六岁了还不知道怎么引灵气入体,师父一天到晚骂她无能,还好收了雷修远这个天纵奇才,否则方术后继无人。一想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她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无比的欣慰与安心。   夜色笼罩了整座小院,雷修远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低声道:“睡觉吧。”   怎么搞的,她今天好像老是心神不宁,这美好又宁静的生活,像梦一样,她内心看不见的罅隙都被温暖地填补上,反倒叫她害怕起来了。黎非再度抬头看着雷修远,他眉梢一扬:“怎么,还不想睡?”   她心底深处有一个惶恐的问题,已经近在嘴边,黎非轻声道:“修远,你……你喜欢我吗?”   他微徽一笑,双手把她扳过来面对自己:“当然喜欢,我喜欢你。”   她觉得自己好像等这一句话等了很久,甚至等得心力憔悴,此时终于从他口中说出,她忍不住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眼中一片热辣,急忙捂住眼睛。   手被他轻轻握住,黎非被迷惑似的痴痴看着他,他的脸凑近,温热的嘴唇轻轻印在她额上。陌生的吻,唇的热度仿佛不该是这样,好像应该是更炽热的,滚烫的,像是会灼痛肌肤那样,黎非下意识地闪躲开。   雷修远有些意外:“你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黎非慢慢推开他,心中七上八下,只觉得乱糟糟,她勉强一笑:“我去睡了。”   她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雷修远一把拽住她:“那是放杂物的屋子。”   杂物?黎非定睛看向那一室暗沉,但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木床,崭新的,刚刷过桐油,在银白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好熟悉,她在哪里见过这场景?   黎非挣脱雷修远的手,一步步走过去,小木床上铺着干净的棉褥,上面只有一张血迹斑斑的玉色襁褓,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电光火石,她脑海中掠过什么景象,窗外骤然响起一个沙哑冷傲的声音,又熟悉又陌生:“蠢材!蠢材!惊才绝艳又有何用!到头来还是被这些累赘事缠身!你这是一心求死!瞒得一日,一年,甚至一百年,又如何瞒住一生?”   另有个苍老的声音慨然一笑,忽地长啸一声,似吟似唱:“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黎非如遭雷击般,几乎要跳起,她急急回头望向身边的雷修远,他面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渐渐地,身体像沙一样敌开消失了,而房屋,小院,音丘的一切,也在顷刻间化作砂砾消敌而去。   她周身泛起一层柔和的白光,昔日在栗烈谷爆发的本源灵气,此时忽然笼罩周身,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层白光掩饰下去。黎非惊慌失措地四处顾盼,想要找个地方躲避起来,她不想让任何人见到这样的自己。   然而浓雾已经敌开,方才被浓雾吞噬的所有人忽然都出现在周围,每一个人都在看着她,她的秘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黎非惊恐万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心底最恐惧、最想隐藏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们全部在看着她,歌林、纪桐周、叶烨、唱月……他们的眼神都那么陌生,像看着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异类。   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眼前一片模糊,连连后退,后背忽然撞上一个人,那个人忽然张开双臂,温柔地抱住她。   “不要怕。”他贴着她的耳朵,温热的吐息喷在耳廓,“有我在。”   黎非失魂落魄地回头,雷修远正含笑凝视自己,她像是在扑天涛地的狂浪中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畏惧又依赖地蜷缩在他怀中。   “帮帮我,修远!”黎非祈求地唤着他。   雷修远却轻轻推开她,他温柔的笑渐渐变得讥诮尖刻,低声道:“你这个异类,我怎会真的喜欢你?”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他,周围无数嘲笑声,唾骂声,愤恨声,像潮水一样要将她吞噬,让她窒息。   一只滚烫的手忽然按在她额头上,紧跟着重重拍在她脸上,疼痛让她猛然一惊,霎时间诸般荒诞不经的幻象潮水般消失,黎非大口喘息,身体被人粗鲁地一把抱起,她惊恐地仰头,对上雷修远焦急的双眸,他额上满是汗水,见她醒了,他瞬间露出一丝欣慰神情“这是凶兽蜃,喷吐雾气制造幻象,以此吸收人的精气。”雷修远贴着她的耳朵,声音极低,滚烫的吐息再一次喷在她耳畔,黎非只觉悚然,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急忙躲开。   心有余悸地打量四周,却见浓雾中无数弟子都躺在地上仿若熟睡一般,那丝丝缕缕的雾气像是有生命一样,钻入每一个弟子的七窍中。   葱葱郁郁的小岛悬浮在头顶数丈处,若有若无的浓白雾气从上面不停歇地溢出。   她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白光笼罩。她想要站起,腾云离开这里,可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黎非艰难地挣脱开雷修远的双臂,费力朝前爬了数寸。   第九十三章 蜃 四   “黎非?”   雷修远一把拽回她,她浑身虚软无力,全然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被他按在地上,被迫惊恐地与他对望。   “……你方才看到了什么幻象?”他凝视她。   黎非别过脑袋闭上眼,这里或许又是另一个幻境,她已经不想再受一次伤。她两只脚吃力地在地上蹬着,试图挣脱,结果好容易往上挪一寸,他却立即跟上,步步紧逼。   “你看到什么了?”他又一次问。   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双手捂住耳朵,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悲叹般的风声骤然呼啸而起,星星点点,像是有什么发烫的东西细细落在身上,黎非缓缓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却见密密麻麻的黑色灰沙下雨般落下,那座悬浮的小岛不知为何顷刻间化作细小的碎末,风吹过,莹莹絮絮,落在所有人身上。   随着那些细灰坠落,黎非只觉酸软无力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力气,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忽然,一双脚出现在视线里,黎非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她用力坐起来,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要跑,后领子忽然被人一提,她身不由己地被摆在了雷修远面前。   他蹙眉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黎非的错觉,总觉得他双眼内仿佛藏着锐利的金光,甚至皮肤里都透出一层冰冷璀璨的金色,这种光泽让雷修远看上去十分陌生。   “蜃已经没了,你还想跑?”雷修远两只手“啪”一声夹住她的脸颊,黎非疼得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耳廓,他没躲,只静静看着她:“疼?疼就不是幻觉了,刚才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将最后“假的”两个宇咬得特别重,黎非纷乱的神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望向四周,满地都是晕倒的修行弟子,浓雾尚未来得及完全敌开,蜃将全岛的修行弟子都吸引来了这里,每个人都还沉浸在或美梦或噩梦中。   她又将目光移到雷修远面上,还是那张脸,还是那样的神情。   幸好,那些是假的。   黎非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你敢不敢不要打那么重。”   雷修远又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不重不晓得疼,你看到了什么?”   黎非回想起那些填补了内心罅隙的温暖的美梦,还有那些将她最恐惧的事情血淋淋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噩梦。在幻象中,她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然而,那些都是虚伪的,不存在的。   黎非心中掠过一丝悲戚,她最希望的,在幻象中已经得到了,她最恐惧的,也在幻象中经历过了。她与他终究并不一样,雷修远是天纵奇才,以后必然能大放异彩,而她,却是一个需要雪藏自己秘密小心翼翼生存的异类。   这段时间来叫她心神不宁的那个问题,她忽然不想问,也不敢问了。   “那你又看到什么了?”她反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点。   雷修远少见地怔了一下,他慢慢抱起胳膊,一根手指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黎非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结果他露出这种神情,她反而突然好奇起来了,他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的幻象里也有她?是什么样的?!   她张口结舌地盯着他,雷修远似是回想了很久,见她这样盯着自己,不由笑了:“你想知道?”   又卖关子?黎非忽然想起是他把自己叫醒的,心中不由又苦笑,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大概根本就不会见到什么幻象吧,就算有,估计也是什么独霸天下成了最厉害的仙人之类,那里面可能她的出现也不重要。而她不同,她的幻象里满满的都是他,让她幸福到了极致,又痛苦到了极致的人,都是他。   她情不自禁轻轻笑了两声,不知是笑那些幻象,还是笑自己。   她心底那些纷乱找不到出路的感情此刻终于渐渐开始平息,确实该真正冷静一下了。她不想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人七上八下,像个傻瓜。喜欢,还是不喜欢?最多只有三个宇,不是吗?   “不,算了,不说这个。”   她移开视线,炽热的黑灰还在落下,凶兽蜃的身体早已成了灰,再也看不出是什么形状,那葱葱郁郁的小岛,想来也是个幻象。   浓雾此时还没有敌开,数百名弟子七倒八歪地睡在地上,有的人面上幸福地笑着,有的人则是咬牙切齿。多可怕的凶兽,怪不得日炎说,连他也会受影响。蜃不需要强盛的妖力与恐怖的战斗力,它只需放出种种幻境,便杀人于无形。   这么厉害的凶兽,雷修远是用了什么手段那么快将它切成这种碎末?他一个人说也不说一声,悄无声息地把蜃杀了,果然还是雷修远的风格。   她瞥了他一眼,他皮肤与眼珠里的金色光芒正在迅速消退,渐渐变得再也看不出。   “你刚才又逞能了?”黎非低声问,“是上次在栗烈谷那招?”   雷修远还在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半晌,他道:“只要挣脱蜃的幻象,它并不难杀,站着不动都能杀掉。”   站着不动就杀掉?黎非失笑,他老是这样,这次逞强,接下来可能就又是一次筋疲力尽的虚脱剧痛,她扬手又是一道治疗网先架在他身上,以备万一。   她起身掸了掸灰:“我去看看其他人。”   雷修远的手指忽然轻轻掐住她的脸,强迫她转过来,他有些不满:“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黎非一把拍掉他的手,无视他阴沉的神情:“不要动手动脚的。”说罢快步离去。   她很快看到了歌林他们,大家几乎是凑在一处晕倒的,百里歌林俯趴在地上,正在低声哭泣,不知吃语着什么,黎非急忙过去在她脸上重重拍了两下:“歌林!快起来!”   百里歌林骤然睁开眼,大颗的眼泪滚下来,她两眼通红,满是绝望,忽地一把抓住她,颤声道:“姐呢?她怎么样了?她要是出事,我……我……”   黎非揽住她,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没事,都没事,只是幻象而已。”   百里歌林抱着膝盖哭了很久,才渐渐反应过来方才一切只是一场幻象,她通红的眼睛盯着昏迷不醒的叶烨看了半晌,最后落下一颗泪,长叹一声。   “我去找姐姐。”她丢下一句话,起身便走了。   黎非又拍醒陆离,他醒后茫然四顾一圈,只问了半句话:“歌林她……”   还没问完,这聪明的男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立即闭嘴不语,然后就坐在一旁动也不动,不知想什么心事。   黎非见纪桐周躺得最远,而且身体在微微发抖,只怕是在做什么噩梦,她先凑过去,正准备一嘴巴将他抽醒,冷不防他突然睁开眼猛地坐起,满头满脸的冷汗,他转过头望着她,目光炽烈至极,却又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伤心。   她急忙安慰道:“没事吧?都是做梦……”   话还没说完,纪桐周忽然伸臂紧紧抱住她,他的心跳十分急促,呼吸亦十分急促,连声音都在发抖:“你没走!太好了!你没走!”   黎非尴尬地推他:“纪桐周,你做了什么梦啊!快醒醒!”   他汗湿滚烫的手掌抚在她脸上,黎非忽觉他落了一颗泪在自己脸上,这还督在幻象中不可自拔的王爷紧紧抱着她落泪了,她震撼得浑身都僵住一一哭了?!纪桐周会哭?!他到底做了什么梦?难不成梦到她了?   黎非觉得自己快被他勒碎了,他的力气大到可怕,她使劲挣扎了几次,却一点用也没有,只好捶着他的背,急道:“快放开!你只是做个噩梦而已!不是真的!”   他恍若不闻,黎非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张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纪桐周疼得一个激灵,终于把她给松开了,黎非兔子似的蹦起,连退数步,警惕又无奈地瞪着他。他先是怔怔望着她,可是慢慢地,像是被惊醒了似的,缓缓扭头四处张望,最后好像僵了。   是梦?原来只是个梦?   纪桐周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痛苦,那个荒诞不经的幻象,给了他最美好的一切,又硬生生将一切美好砸碎在他面前,越国被灭,爱侣抛弃他,他一个人站在茫茫雪原里,无处可去。   幸好只是南柯一梦……纪桐周疲惫地捂住额头,他喉间还残督着痛苦的哽咽与撕裂般的痛楚。他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姜黎非的身影,却见她早已走了。他心中又掠过一丝痛楚,为何只是个梦?他分明与她在梦中爱恨纠缠,体验过三千世界的极乐,也体验过黄泉十九层的极致痛苦,然而倥偬浮生,大梦一场,醒来后竟一切成空。   至少,他在幻象中拥有过她,醒来却连一个拥抱也得不到。   纪桐周仰起头,只觉要窒息般,看不见的漫山遍野的狂火在焚烧他的心和身体,他深陷幻境,无法解脱,真真假假纠葛,浮生一梦,他却像是已经活过了一生,念念再不能忘。
第九十四章 姐妹   浓雾渐渐散开,沉入各种幻象的修行弟子们也终于稀稀落落地醒来几个,大多神色茫然,还沉溺在方才的幻象中不能自拔。   叶烨被叫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百里唱月,最后在一株树下找到了沉睡的唱月和蹲在她身边的百里歌林,他急忙上前道:“怎么叫不醒她?”   百里歌林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似是畏惧般的退了一步。   叶烨愕然看着她,见她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不由更加错愕,低头再看唱月,她虽然双目紧闭,然而面上居然满是哀伤欲绝的神情,细细的两行泪顺着睫毛汨汨而落。   他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轻轻将百里唱月抱紧,她在幻象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哭?唱月一向是坚强自我的人,小时候三人流浪,被人追杀到满身是血性命垂危,她都从没哭过。   百里歌林只觉浑身都在发抖,她乍见到唱月的神情与眼泪,便怕得再也不敢叫她。   姐姐在幻象里看到了什么?她会不会终于发觉自己的秘密?她心底最恐惧的事,不是叶烨的无心,而是姐姐终于明白一切,如果她因此对她警惕防备,甚至讨厌她,更甚者为了她说要放弃叶烨,那她宁可从没出生在这世上。   她见叶烨将姐姐拍醒,她无论如歌无法说服自己走过去,反倒惶惶然退了好几步,冷不防撞在一人身上,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蹦了起来。   陆离一把抓住她,可是很快又放开手,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叶烨正与另一位面容与歌林十分相似的女子携手相望,他心中暗暗吃惊,那男子不是百里格林的爱侣么?   忽觉百里格林扑进自己怀中,他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她在自己怀中剧烈发抖,一面用唔比卑微的声音乞求他:“抱住我,求求你,抱住我!”   陆离只觉荒谬透顶,她这是在做什么?拿他当挡箭牌?他心中怒意徒升,想要用力推开她,可胸口衣服居然已经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神色复杂,低头看着她的头发,一时怒到了极致,一时又怨到极致,一时偏又隐隐觉得欢喜。   他慢慢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自己怀中。   为什么要给他那么意气风发,十全十美的美梦?这里明明什么都没开始,他竟然已经输的一败涂地。   “叶烨,唱月!”   黎菲找了许久总算找了过来,忽见陆离紧紧抱住歌林,她不由怔了一下,她小心绕开他俩,走向叶烨二人,叶烨正紧紧抱着百里唱月,两人 细语,不知在说什么。   黎菲停在他们不远处,叶烨很快便发现了她,挥了挥手,她笑着走过去,叶烨笑道:“这傻瓜,到现在也没找到人组队,一个人在这边晃了好久,要不是突然出现那个凶兽,只怕试炼结束也遇不到。”   黎菲见百里唱月的眼睛有些发红,想必在幻境中也经历了什么不快的事情,她正要说话,却听唱月问道:“歌林呢?”   她顿时十分为难,不晓得该怎么说,百里唱月早已经听见微微的啜泣声,见陆离和歌林在不远处紧紧相拥,她有些愕然,更多的却是若有所思。   忽听头顶风声呼啸,雷修远不知从何腾云而来,低声道:“其他人开始醒了,我们先撤,待久了恐生不虞。”   叶烨将百里唱月扶起,见这里人人脸色都不对,纪桐周双目通红,陆离拖着歌林眉头紧蹙,黎菲眺望远方一言不发,雷修远更是喵呜表情目光阴郁,叶烨心中诧异,却又不好问,只得装作不知。   此时此刻,没人有心情去想蜃突然消失的事,个个都沉浸在方才的一场幻梦中,直到飞离海域内圈,回归外圈的小岛屿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天一级黑了,漫天繁星,多的像他们现在的心事。   叶烨见气氛实在太沉闷,便笑道:“幻梦一场而已,都是假的,何必念念不忘。”   他在幻象中不但光复了高卢国,灭了龙名座,还成了一代豪杰仙人,与唱月携手到老,这些都是他平日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各种欲望,幻境中诸般所想都成现实,而后一切又都摧毁在自己眼前,痛苦不堪,醒来方知是大梦一场,反倒觉得解脱。   “都是假的”四个字像石头一样重重砸在众人心中,陆离和纪桐周的脸色都变了。   百里格林还靠在陆离怀中,他猛地一把将她推开,不去看她错愕的表情,低声道:“……够了吧?”   歌林勉强笑了笑:“陆师兄,对不起啊,谢谢你。”   对不起?谢谢?陆离简直想要冷笑,为何现在又要说对不起?   她的任性并不是乃邪恶轻佻放纵,也不是那些软弱的哀求,而是她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可恶,将别人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再轻飘飘地一句对不起,转身走开,像是从没认识过。   或许也不能怪她,只能怪他自己,是他自己自甘堕入幻象,为一团虚幻的过往意乱情迷,一切苦楚业障,都是他自己的。   陆离骤然转身,他也觉得自己再待不下去,若不离开,真的会疯掉。   百里歌林蓦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低长叹一声。   “歌林。”百里唱月忽然在后面平静地唤她。   百里格林瑟缩了一下,半响才慢慢回过头,她勉强笑道:“姐,怎么了?”   百里唱月静静看着她:“你和我来一下,我有话想说。”   或许该来的总是要来,百里歌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心中感到一种深切的悲戚,这种悲戚反而倒让她变得从容起来,回身浅浅一笑:“什么事?”   她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唱月的胳膊。   百里唱月将她拽到海滩无人处,按住她的双肩,两人一起坐在海边礁石上,百里唱月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周围只有海风与海浪的细微声响。   “歌林。”唱月忽然低低开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笑意,“从小你喜欢的东西总是会抓着不放,表现得特别明显,你以前就喜欢缠着叶烨,后来忽然又离开,我早该发现的。”   百里歌林哈哈一笑:“姐,你在说什么?叫陆师兄听见他可是会生气的,我跟叶烨哪里有什么!”   百里唱月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方才我在幻象中,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只不过将我如今的人生重新走了一遍,可我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我一贯总是想着自己的事,好像忽略了什么,后来,我见着你一个人在哭,不是对我,而是对叶烨,我忽然就明白了。”   歌林还在笑:“你别乱说了好不好,姐?”   百里唱月低声道:“你的心跳忽然快了,你在紧张,我说中了,对不对?”   百里歌林凄然一笑,再也瞒不住,她会被怎么对待?被彻底排斥在这个家之外么?   “姐。”她轻轻开口,“你这个人看着聪明,其实迷糊得很,做事又长长撑着一股孤勇,小时候你护着我不被欺负,可更多时候还是我照顾你,我老是担心叶烨照顾不好你,不过让我白担心了,你被他照顾得很好,比以前好多啦,你再也不需要我照顾你了。”   下一刻,她忽然被唱月紧紧抱在怀中,唱月的声音在哽咽,微微发抖:“对不起,歌林,我这个做姐姐的太不称职,我总是顾着自己的事,总是觉得你还小,居然到现在才明白,是我的错,让你一个人跑来东海,吃了那么多苦。”   百里歌林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她柔声道:“在这里挺好的,我从小就爱看新鲜风景,东海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我反而觉得比中土好。”   唱月紧紧地抱着她,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她发辫上的玫瑰。百里格林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脊背,低声道:“姐,你别担心,我早就不喜欢叶烨啦,我现在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谁还记得小时候那点事?”   唱月闭上眼,摇了摇头,许久,她道:“歌林,我是你姐姐,对我说谎没用,喜欢他不是罪,不值得你离开那么远。”   百里歌林鼻子里一阵发酸,她轻笑:“那你还要我吗?”   唱月在她脑袋上锤了一下:“说什么?我们永远是姐妹,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会想我,我也会想你,什么东西都切不断,叶烨更不能。”   百里格林眼前一片模糊,她咧开嘴,想笑一声,可眼泪却掉下来了,熟悉的姐姐的味道充斥整个世界,从小她一直被这样的气味熏陶保护,家破人亡后,因为有姐姐在,她才能继续笑,她的味道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里是她的家,她永远属于这个家,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句话更让她感到幸福,多年的心结忽然烟消云散,她只有抱着唱月一直哭,记不得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   百里唱月替她擦去眼泪,捧着脸看了看,难得俏皮地笑了一下:“眼睛都哭肿了,傻孩子,为那个蠢蛋可不值得,叶烨其实蠢得很。”   百里歌林嗤的一下笑了,声音沙哑,带了一丝撒娇:“谁说我为他哭?我是太高兴了。”   “入门六年后,我们就可以随意离开门派了。”百里唱月替她将凌乱的长发绾好,“以后我常来看你。”   百里歌林依偎在她肩头,用力点了点头。   第九十五章 心火   夜色渐渐深沉,沙海上架了火堆,海浪声与火舌舔舐枯木的劈啪声相互交织,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说话,四下里一片死气沉沉。   叶烨关顾四周,黎菲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啃果子,雷修远默然不语神色阴郁地在火上烤鱼,鱼肉都焦了他也没发现,陆离远远地坐在树干上发呆,纪桐周也远远坐在礁石上想心事。   气氛这样实在糟糕,叶烨索性起身朝纪桐周那边走去,坐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桐周,一场梦而已,想开点。”   是啊,一场梦而已,那些爱恨情仇都是虚伪的,他不甘心被这虚幻的假象摆布,他怎能被乃邪恶镜花水月的幻觉戏耍?他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可他心底有火在烧,贴着夜与海的边缘,他快要被烧成灰了。   它们不仅仅是假象,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统统被无情地摊开,建了一个华美的梦,再砸碎在自己面前。   那些肆虐的感情要怎么办?告诉自己都是虚幻的,然后丢弃忘记?他要是忘不掉怎么办?就这么任由心火焚烧吗?   纪桐周猛然起身,一脚踢飞无数砂砾,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甚至有冲动再度回那个幻象中,完成那些爱恨,为什么要经历极乐与地狱?梦醒是空,他满腔残留的不甘与愤怒要向谁诉说?   无处发泄,他拿心凝聚无数火蓬,狠狠砸向大海,无数道火舌舔舐海水,万丈火光,却抵不过他心中的那团烈火,狂乱。无处可去。   情愿业障在凌迟他,性烈如火,多情之人,玄山子起吖呗居然一点也没说错,他快要被幻象与真实的缝隙逼碎了,喉咙中又有种撕裂般的痛楚。   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上片刻,甚至一瞬间也不愿意,他御剑而起,眨眼便飞远了。   叶烨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怕幻象给他的刺激太大,到现在也无法甩脱,只能让他一个人缓缓,或许等想通就好了。   黎菲还在一个人怔怔地啃果子,忽觉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回过头,却见百里格林两只眼睛红红的,面上却在笑。   “发什么呆呢?”百里歌林挽住她的胳膊。   黎菲有些愕然:“你和唱月聊完了?”   百里歌林笑得平静:“多余的话没必要说,她永远是我姐姐,这就够了。”   她像是卸下了看不见的重担,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爽起来,黎菲欢喜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歌林,你以后也要快快活活的才好。”   百里歌林哈哈一笑:“我就是操心的命,没人宠我,可不敢太快活。”   “总会有那个人的。”黎菲拍了拍她的背,“不要急。”   百里格林在她脸颊上戳了戳:“我比你懂事多了,要你劝?先管好自己的事吧!雷修远呢?他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黎菲摇摇头,她现在不想谈这个,她笑笑,“歌林,不说这个,我累了,先去睡。”   她不等歌林说话,寻了一棵树腾云而上,架起一层隐匿法,消失在枝叶中。   一切其实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想要更加肯定的,多的可以填满她所有不安的感情,她想从雷修远那里索要更多更多,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他自己的一切却从来不与她说,日炎说的对,他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让她心神不宁。   就因为如此,她才更加渴求从他那里获得肯定而有力的东西。   她必须要冷静对待这段让自己意乱情迷的感情,她需要时间好好理顺这段关系,让自己怨怠的心平息下来。   或许睡一觉起来,可以将纷乱的心情忘掉一些。   黎菲闭上眼,在海风轻歌下,缓缓睡着了。   茫茫然然,她仿佛又回到了青丘的小院,她像一缕幽魂,飘进自己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窗下一张小木床,月光遍撒窗棂外面有人在说话,巨大的影子落在地上,一双惨绿狭长的眼睛透过窗户看了她一眼,紧跟着,那沙哑又熟悉的声音长叹一声:“蠢材!蠢材!”   又有人慨然一笑,像是要将平生意气都付诸在笑声中一般。   黎菲忽然惊醒了,只觉后背冷汗涔涔,天色已然大亮,叶烨他们的说话声从沙滩上传来,她僵硬地扶住额头,她方才梦到了什么?好像一瞬间又忘掉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后风动,她急忙伸手一接,摸在手里滑溜溜的,是一只果子,她低头,却见雷修远在树下站着,他手里也捏着一枚果子,正在啃。   “你是猪吗?快午时了。”   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眼看着她,昨日眉间眼底的阴郁已经消失,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黎菲没说话,从树干上纵身跳下,一面打呵欠一面与他擦肩而过,冷不防手腕又被他握住了,她没回头,道:“放手,我要梳洗。”   雷修远蹙眉笑了,有些无奈,她是真的生气了?   “好吧,我告诉你我在幻象里看到了什么。”他靠着树,将她拽到身边,“要不要听?”   ……她确实有点想听,怎么办?!   雷修远清了清嗓子:“幻象里,我先解了腰带,然后脱了外衣,再然后脱下中衣……”   “你在胡扯什么?!”黎菲终于扭过头来,膛目结舌地瞪着他。   “还没说完,然后脱了中衣,又脱了裤子……”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黎菲扶住额头,她觉得头更疼了。   雷修远微微一笑:“真的不想听后面的?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这种恶劣的谎言有什么可听的?黎菲摇摇头,她挣脱他的手,径自朝前走。   她最讨厌他的这种态度,似真似假,半带玩笑,油滑无比,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心里的幽火在灼灼跳跃、灼痛她双眼,她只有一遍遍熄灭它们。   雷修远眉头蹙起,他一把钳住她的双肩,将她拖回自己面前,黎菲疼得毫不留情重重踢在他的小腿上,若是小时候,这一脚早已替踢得他一个趔趁,她就可以趁势压住他一顿爆揍了,谁知一脚踢上去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笑起来。   “我们都不是十一二岁了。”雷修远将她一扯,黎菲居然丝毫不反抗,不由自主朝他跌过去,“你如今那点力气,挠痒痒也不够。”   黎菲一头撞在他胸膛上,额角撞得生疼,右眼也是一阵发花,半天看不清东西,金星乱蹦,她下意识捂住眼睛,好久都说不出话。   他捧着她的脸,掰开手,见她右眼落下一行泪,他用拇指慢慢抹去。   冷不防她身上忽然金光乱窜,削断了他一绺长发,他急忙避开,黎菲掌心金光吞吐,退了两步,冷冷看着他,正要说话,忽听沙滩上百里格林惊叫起来:“纪桐周?!你怎么成这样了?!”   黎菲转身腾云而起,转瞬间落在沙滩上,却见纪桐周站在对面,满面满身的黑色妖血,他没有看任何人,忽然纵身跳入大海,黑色的妖血一圈圈荡漾开,很快被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百里歌林有些骇然,他跑去出大半天,就是杀妖去了?杀了多少?uranium满头满身都是血!   很快,纪桐周又从海里走了回来,一层离火附在他身上,头发与衣服瞬间便干了,他低头抹了抹脸,将盐粒抹掉,还是什么也没说。   经过黎菲身边侍候,他停了一下,黎菲愕然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灼灼看着自己,两只眼中像是藏了漫天的火焰,这目光看的她浑身发毛,情不自禁退了几步。   纪桐周忽然冷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怕什么?”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径自走开了。   叶烨暗暗摇头,看样子一夜过去,对他一点用也没有。他见众人都齐了,索性开口道:“我们走吧,这地方待了太久,换个岛。”   百里格林哀叹起来:“还没吃饱呢!这就要走?”   百里唱月拍了拍她的肚皮:“两条鱼吃下去还不饱?你肚皮是无底洞么?”   叶烨不由一笑,忽听头顶风动,众人立即警惕,黎菲架起大铜墙术,却见呼啦啦一波居然飞来十几个人,粗粗一打量,居然全是山派弟子,里面只有一个脸色不太好看的海派弟子,被一个高大的男男弟子揪着后领子,很有些狼狈。   “这里妖朱果气息最浓了。”那海派弟子弱弱地说着。   来抢妖朱果的?黎菲再加一道铜墙术,冷不防坐在一边的纪桐周忽然起身,慢慢走过去,冷道:“本想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好得很!”   十几个弟子里有个姑娘站在最后面不禁退了几步,黎菲众人这才发现这十几人里面居然还有上回那几个龙名座的弟子,怪不得,沆 一气,聚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人,又逼迫海派弟子带路,一群人来抢妖朱果了。   那几个龙名座弟子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想不到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他们头上,不过这次他们这边人多,没什么好怕的。纪桐周的那个狗腿子也稍稍收敛了惊惶的神色,他避开纪桐周刀锋般的视线,朗声道:“抢夺是被允许的!你们不会忘记了吧?将妖朱果叫出来,看在同为山派弟子的份上,我们不动手!”   话音未落,纪桐周早已出手,万丈火光拔地而起,他手里捏着御剑用的宝剑,剑身此刻火蛇盘踞——心底的狂火在焚烧他的魂魄,幻象中的仇恨在屠戮他,他清楚记得,是背后有龙名座撑腰的吴钩灭了越国。   纪桐周心中杀意无法抑制,他伸指一弹,剑身上的火蛇化作万条火龙,呼啸而出,顷刻间冲散了对面的布阵,他整个人也疾电般射出,一剑刺向龙名座的弟子。   第九十六章 情怨一   所有人都想不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星正馆霸道的仙法威力此时终于展现狰狞,无数火龙盘旋嘶吼,整座沙滩都被烈焰吞噬了,就算架起防御.也顷刻间被破坏。   纪桐周一剑刺中对方身上的防御,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对面十几个气势汹汹来抢妖朱果的弟子都大吃一惊,却见他掌心火莲凝聚,一掌又拍在防御上,土行防御再也支撑不住,化为虚无,数条火龙疾飞而来,将那个去了龙名座的狗腿子一口咬住,高高抛起,烈焰焚身,他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不好,他是真的要杀人!两边的弟子都慌了,一时间上冰墙的上冰墙,落春雨的落春雨,男狗腿子早已被人救下,春雨术熄灭了身上的火焰,他大半身体都被烧黑了,神志不清。   一眨眼工夫就重伤了一个人,对面十几个弟子有些心惊胆战,眼见他浑身火光滔夭,跟地狱里冲出的修罗恶鬼一样继续朝这边疾飞而来,众人都是又惊又怒,既然对方都下了狠手,他们更不好保留,当即数道无形的土行墙疏疏落落地挡在他面前,更有人抛出无数水龙.几番盘旋,海滩上的滔天烈焰被压下去不少。   “不能让他在这边杀人!”叶烨挥手也放出水龙,与对方的缠斗在一处,“黎非你护着桐周,必要时困住他别让他发疯!”   虽然人人对龙名座的人没好感,叶烨三人更与龙名座有灭国之仇,但杀人就不一样了,最起码不能在这里,弟子间旨在点到即止的斗法,伤及性命如何与长老交代?   纪桐周身前两枚火莲盘旋,视土行墙于无物,他忽地一旋身,漫天火雨倾泻而下,火点落在铜墙术上,立即变成无数火蛇,对面众人不得不再次被炽热惊人的烈焰冲散开。下一刻纪桐周早已一剑挑起另一名龙名座弟子,掌心火莲正要拍出,忽觉头顶金光乱窜,金箭雨疾射而下,他继续视若无睹,火莲拍在那人身上,将他最后一层防御烧穿,那人痛得惨叫连连.   叮叮当当无数声响,金剑雨没能扎穿纪桐周周身的铜墙术,金光纷纷落在他脚边,他早已杀得性起,全然没注意这些,见被火莲吞噬的那弟子身上落下春雨术,火焰顷刻间波浇熄,那人也已被烧得奄奄一息,软绵绵地摔下去,他看也不看他,再度杀向其他人。   早有人发觉黎非是众人中最重要的辅助,在后面偷偷给纪桐周他们上防御,仗着自己派边人多,一面有大部分弟子拖住纪桐周几人,一面另有人上前试图骚扰她.黎耗当即化作一团青烟避开,眼角余光发觉左右两侧无数小叶片袭来,头顶又有金箭雨落下,脚底更有烈焰滔天,她只得四面都架起铜墙术,硬生生接下这一串玫击。   然而还是有来不及档住的金光,黎非左脸上一阵剧痛,鲜血顺着脖子染湿了衣服,她甚至不能给自己上治疗,对方人比他们这边多出一倍有余,四五个人只盯着她一个攻击,她实在应接不暇。   夜烨他们又被十几人缠住,无法救助,黎非抹了把脸上的血,再度化作青烟避开射向自己的太阿术,忽见纪桐周还在大肆挥霍火光,他后背血迹斑斑,方才架的铜堵术想必已经被打破。   黎非当即结印要给他再上防御,冷不防手被人掐住,雷修远隐含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管好你自己!”   她吃了一惊,忽觉身体一轻,被他拦腰抱起,一瞬间疾飞十几丈之外。   雷修远神情十分阴郁,一把推开她,摊开手掌,璀璨呼啸的飞剑立即凝聚乍现,竹哨般刺耳的呼啸声骤然响起,他匆匆顾盼四周,但见夜烨他们几个被人缠住,原本攻击黎非的几个人见他来了,立即转回头攻向纪桐周,后方有个身材高大的龙名座弟子,一直躲在雾幻后面不动,想必是他们的辅助。   他的手轻轻一抬,飞剑疾射而出,化作一道金光,倏地消失在众人眼前,紧跟看瞬闻穿透那层雾幻,那名辅助的弟子一时竟呆住了,眼睁睁看看自己的右胳膊被一剑切断,他居然觉不到痛,只觉创口炽热难耐。   下一刻,鲜血忽地飚射而出,惊恐之下,他终于感到无法忍耐的剧痛,当即惨叫起来,雾幻再也维持不住,甚至连腾飞也做不到,脚底雾气散开,直直朝沙滩上落去。   惨叫声让对方十几人悚然而惊,但见金光乱窜,那锐利的呼啸声忽远忽近,不可提摸,恩地又消失在众人视界中,紧跟看最后一个龙名座的弟子也是惨叫一声,他的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瞬间被飞剑贯穿,也狠狠摔落云头。   这神出鬼没的飞剑瞬间斩断了两名弟子的手脚,叫人防不胜防,辅助的弟子也被它所伤,没有土行辅助架设防御,一个一个干掉他们也花不了多久.围着纪桐周缠斗的那几人见飞剑朝自己这边飞来,急忙纷纷避开,困住叶烨他们的那几名弟子见势不妙,也匆匆避让,众人聚在一处,低头看沙滩上瘫着四个龙名座的弟子,个个重伤,惨叫声不绝于耳,不由个个心惊。   飞剑飞回雷修远身边,绕着他盘旋数周,最后化作一道金光消散开。他见纪桐周满身鲜血,却像是被恶鬼附身一般,竟还要上前斗法,顿时疾飞过去,抬脚便将他踹了个趔趄,紧着看欺身而上,一拳揍在他脸上,纪桐周一时竟被打得懵住。   “做了噩梦就干脆躲起来哭。”雷修远森然看着他流血的脸庞,还有他仿佛藏着鬼火般的眼睛,“分不清真假是你自己蠢。”   纪桐周面色阴沉,毫不退缩地与他对望,他猛然起身,挥拳便要揍回去,后面的叶烨早已过来将他拦住:“桐周!冷静点!”   话还没说完,雷修远一掌劈在纪桐周颈侧,他方才灵气消耗不少,也受了不少伤,这一劈终干叫他支撑不住,瘫软晕在叶烨身上。   激烈的斗法戛然而止,两边的弟子沉默地互相对峙,谁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结束这一切。 雷修远上前冷道:“这是我们和龙名座的私仇,如今私仇已结,你们若还想再打,我等乐意奉陪。”   那十几个弟子见龙名座四人伤得人不人鬼不鬼,更关键里面还有两个是辅助弟子,没有土行防御辅助,对方还有飞剑,对他们十分不利,他们原本就只是想仗着人多抢夺妖朱果,谁知果子没抢到,反而啃上一块硬骨头,崩了几颗牙,当下退意顿生,对方既然借与龙名座有私仇的名义给他们台阶下,最好就舒舒坦坦地下去。   早有人下去给那四个龙名座弟子架了治疗网带回来,一人道:“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诸位仙法精妙,预祝各位早日完成试炼。”   言毕,十几人立即腾飞远去,还不忘将那看傻的海派弟子带上,死心不改,估计还是想抢别人的妖朱果。   海滩上肆虐的火海也渐渐烧尽,黎非数人对望一眼,再看看晕过去的满身是血的纪桐周,一时都有些无语。   叶烨将纪桐周背起,叹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换个地方。”   这改虽然没出人命,但重伤龙名座四个人,雷修远更切断了他们的手脚,有残肢在倒还不至于从此残废,但治好只怕要几天的工夫,梁子结得比想象中还大。   众人又寻了一处隐蔽小岛,只觉岛上妖气纵横,阴云密布,唯一可喜在此地地形崎岖,易于躲藏。   叶烨找了个背阴凹地将纪桐周放下,细细查看伤势:“他灵气消耗过多,其余倒无大碍,让他睡吧,此地妖气肆虐,只怕有妖物,黎非你留下照顾桐周,我们其他人先将此地巡逻一番。”   纪桐周一天一夜没睡觉,情绪波动又过于激烈,刚才还把灵气消耗太多,身上的伤口大多又深又长,这次只怕对他是个不小的损伤。黎非架起治疗网,漫慢往里面灌输灵气,左脸剧痛无比,她这才想起自己也受伤了,居然还伤在脸上,要不是有治疗网,这可是被毁容的灾难。   黎非龇牙咧嘴地摸了摸那道伤口,正要放治疗网,忽见躺在地上熟睡的纪桐周竟又醒了,刚醒便暴跳起来,像关在笼中的野兽忽然被放出一样,拨腿就走。   黎非急忙拽住他:“纪桐周!你够了吧?人早就走了!你先躺下来等伤治好!”   纪桐周看也不看她,用力甩脱她的手,黎非想不到他的力气会那么大,当即踉踉跄跄后退数步,见他迈步继续往前走,她登时火冒三丈,一挥手放出藤绊.纪桐周碎不及防,被藤蔓缠住两条腿,摔了个狗吃屎,一眨眼又被藤蔓捆了个结结实实,被拽得滚回她脚下。   但见他身上火光乍起.那些藤蔓瞬间枯萎,他居然还有力气用仙法!   她急了,一把按住他,骑在身上,挥攀就打,怒道:“蠢货!停下来!”   纪桐周下意识抓住她两只手腕,忽然往下一拉,黎非一下巴磕在他胸口,疼得眼冒金星,忽觉他一手掐住她的后脖子,另一手却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   他低头冷冷看着她,满脸是血,眼里也满是血丝,这片鬼火般的目光竟再度让她感到浑身发毛,她情不自禁朝后缩。
第九十七章 情怨二   她脸上的血落在他脖子上.纪桐周的手微微一颤,忽又将她用力推开,他起身背过去,声音沙哑:“你的脸跟鬼一样,快治好。”   黎非警惕地瞪着他,纪桐周从幻境中出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简直不晓得要怎么跟他相处。她忽然扬手架了五道土行墙,把他困在里面,这才怒道:“你给我乖乖坐下来养伤,有本事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坐下去,方才一番折腾,他身上的伤口又崩裂,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黎非急忙凑过去继续往治疗网里灌输灵气,见他动也不动,背对自己坐着,只有呼吸急促粗重,浑身还在微微发抖。   不知道他在幻象中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他至今无法摆脱,比起这个恶鬼附身般的纪桐周,她还是更想念以前那个骄横跋雇的小王爷。   黎非叹了口气,低声道:“纪桐周,幻象都是假的,老想着它,你就迷失了。”   他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黎非又道:“让你愤恨的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你为那些发疯没道理。”   纪桐周猛然转头,森然看着她:“你什么也不懂,闭嘴。”   他的执念真深,黎非摇摇头:“其实你换个方面想,这也是好事,你在幻象里知道了自己最害旧的事情,回到现实就可以避免它们发生,至少不会像在幻象里那么无助,我不知道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但你现在就对龙名座的人出手,只会让仇怨提前扩大,本来没事都给你惹出事来了。”   纪桐周征怔地听着她的声音,只觉那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早已分不活到底是恨她入骨,还是爱她入骨,那些经历都是假的,可他肆虐的感清却不假,它们在啃噬他的身体与魂魄。   她近在身边,她是无辜的,也是一无所知的。   纪桐周骤然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张嘴狠狠咬了一口,黎非疼得一脚踢过去,拼命要把胳膊抽回来,却怎么也抽不动,他用力把她拽向自己,像幻境中做了无数次的那样,将她不停挣扎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   在这里,她不属于他。   黎非掌心绿光吞吐,正要驱使藤蔓将他拉开,忽觉脖子上落下滚烫的几点泪水,他轻声道:“给我个机会。”   一语未了,他已经瘫软在她身上,居然就这么晕过去了。   黎非急忙推开他,见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贴在眼下。   他到底是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他咬得真够重的,皮都破了,两行深深牙印,正要给自己上治疗网,忽听头顶风声呼啸,先前出去巡逻小岛的人都回来了,见纪钢周睡得香甜,众人当即放轻脚步。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妖物,妖气却渐渐散了,想是妖物忽然离开。”叶烨满面奇怪的神色,“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黎非干笑两声,不用说,这是她的丰功伟绩。   众人方才经历一场斗法,都受了些轻伤,此时终于可以安心聚在一处,黎非一一给他们上治疗网,刚坐下来喘口气,手腕又被雷修远握住,他低头看了一眼她腕上的牙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黎非急忙把手抽回来,悄悄上了一道治疗网,用袖子盖住。   众人都累得很,没人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叶烨见纪桐周睡熟,其他人的神色也都比昨日要好很多,这才压低声音笑道:“我想了想,昨夭那个凶兽应当是蜃,通过制造幻象迷惑人,以此吸取精气,要不是被人叫醒,我们只怕都要死在那边。不过醒来后却没见蜃,不知被谁除去了。”   陆离沉吟道:“我也听过蜃的传闻,这凶兽其实不难杀,只要能摆脱幻境,最基础的仙法就可以杀掉。”   叶烨望向黎非:“黎非,是你叫醒我们的,你杀了唇?”   黎非正要说话,雷修远忽然开口道:“是我杀的,我没见到什么幻象。”   没见到幻象?不止黎非,其他人都盯看他看,叶烨看看他,再看看黎非,忽然有些不怀好意地笑:“我可不信,陆兄,你信么?”   陆离征了一下,立即明白他指的什么,他也不由失笑.摇摇头:“我也不信。”   百里歌林见他俩笑得大有猥琐之意,奇道:“你们怎么笑成这样?什么意思?喂,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不信?”   叶烨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做什么?吃你的干粮去。”   百里歌林回头抓住陆离的袖子:“陆师兄你告诉我。”   陆离立即抽回自己的袖子,离她远远的,百里歌林一下想起之前求他抱住自己的事,顿时讪讪,她也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心中有些魄疚,只有等切合给他好好道歉了。   妖气渐渐散开,阴云惨雾也渐渐被海风吹散,黎非醒来后就没吃东西,甚至还没来得及梳洗,她起身开始寻找岛上有没有清水溪流。腾云飞了一段,忽听不远处有水流声,果然一弯蜿蜒小溪自岩石上汩汩而下,溪畔更有一片树林,树上结了许多通红的果子。   她摘了一个小小咬一口,入口略有些酸涩,还算能吃,当下摘了三四个果子泡在水中,随即挽起袖子蹲在溪水旁洗手洗脸.又将长发拆开用木梳细细梳理,刚梳到一半,忽听身后踏草之声渐近,她不用回头那能猜到是谁,当即淡道:“我在梳洗,你走开。”   他仿若未闻,一直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黎非立即起身,袖子忽又被他拽住,雷修远低声道:“为什么生我的气?”   黎非用力撕扯袖子,可他抓得太紧,她只得放弃,转过身毫不回避地望着他,他眉头微蹙,眼神阴郁,良久,又道:“回答我。”   黎非长长吸了一口气:“我不是在生气。”   他轻轻笑了一声:“是么?那过来。”   他将她一扯,黎扎被迫跌坐在他面前,雷修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脸,目光又顺着她的肩膀滑到胳膊.最后定在手腕上.那两行牙印已经没了。   发觉他在看自己的手腕,黎非急忙用袖子遮住。   他又笑了一声.低声道:“对了,那个幻象我还没说宪,后来……”   “我已经不想知道了。”黎非打断他。   雷修远眯起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问道:“你是为了什么事和我生气?不是幻象的缘故,告诉我实话。”   黎非默然不语,过了很久,才开口:“我饿了,放手,我要吃东西。”   雷修远又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把手松开,黎非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她起身走到溪边,将泡好的果子拿起,正要腾云离开,忽听他又唤了她一声:“黎非。”   她不想回头,只“嗯”了一声,一双手忽然从后面伸来,将她紧紧抱住.她觉得自己快被抱断了,他滚烫的吐息落在耳畔,声音很低:“对不起。”   对不起?黎非反而楞住,他为了什么道歉?   “我已经道过歉了,所以,等下别怪我。”   什么?黎非又呆住,雷修远忽然将她用力扳过来,滚烫的嘴唇落在她唇上。   她整个人完全僵住了,生平第二次这么惊讶,连躲避都忘了,脑子里嗡嗡一阵乱向,半天回不过神,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下反应过来,连连朝后让,两只手使劲推他胸口,她还有些茫然,连斥骂都忘了,只是连声道:“等、等一下……”   等?雷修远抓住她另一只没被咬过的手腕,在唇边用力一咬,他咬得比纪桐周重多了,黎非疼得大叫起来,想也不想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次却没能打到,他早已截住她的手,借力一拉,黎非踉跄着撞在他身上,他顺势拽着她倒下去,她额头狠狠跌在他胸口,顿时一阵头里目眩。   他忽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黎非大惊之下立即要结印,谁知两只手腕又被他钳住安在头顶.脉门被拿捏,她再也用不出仙法。   雷修远拉过方才那只被他狠狠咬过的手,果然手腕那里咬得十分重,斑斑点点的血迹把袖子染红了。他用力握住那圈伤口,忽然冷笑起来:“我一直都是你一个人的。”   什么?他是她一个人的?黎非惊得忘了反抗。   他低头第二次吻上来,这一次却吻得十分重,唇瓣用力厮磨,急切燥热又生涩,他的手抓看她,又顺看胳膊往下,托住了后脑勺,迫使她贴紧他。   她甚至有种要室息的错觉,心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狂奔,身体反而变得虚弱无力,像是要往下坠。雷修远托着她,抱着她,揉着她,她又觉得自己快变成碎末了,真的马上就要瘫软一地。   他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喘息着离开数寸,他漆黑眼瞬里的雾气越发浓郁,里面藏着炽热滚烫的金色,看了她许久,轻声道:“你也必须是我一个人的。”   第九十八章 无猜   黎非已经完全傻了,眼怔怔看着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将她瘫软的两条脂膊拽起,勾住自己的脖子,俯下身体,又一次吻住她。他像是爱上了这种耳髯厮磨的亲密,不再像先前吻得那么急切生涩,这一带着试探,含住她的唇.舔舐吮吸,轻一下重一下,时不时还咬一下。   黎非只觉天旋地转般,鼻间发出近乎颤抖的呻吟,她快要被这紧窒的拥抱与缠绵的亲吻烧化了,有一种深邃而陌生的愉悦从身体深处倾泻而出,叫人头晕目眩,她喘不过气,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咙。   他的手插入她头发中,指尖抚摸着她后颈的肌肤,渐渐又情不自禁向下,黎非觉得自己在发抖,她忽然害旧起来,飞到九霄云外的神思终于一点一点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极致的震惊。她开始剧烈挣扎,两只手拼命推他。   雷修远按住她两只手,撑起身体凝视她,他的声音像是塞满了沙子:“现在还想知道我在幻象里经历了什么吗?还想不想继续?”   黎非一下明白他说的幻象中脱衣服是什么意思了,他果然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只觉脖子都快炸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等一下!你、你刚才说……说什么?谁的人?我好像……不太明白……”   她洲听错吧?他一直是她的?这算突如其来的表露心迹?   雷修远神色阴沉依旧,他勾起唇角,笑得讥诮:“装傻?”   黎非先是愕然看着他,看清他面上的讥诮后,她复又惊醒般,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低声道:“我没有装傻,装傻的人是你才对。”   雷修远目中怒意渐盛,他微微冷笑:“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掌握一切的人是你,忽冷忽热,忽近忽远。”   她也渐渐有了怒意,目光清亮地直视他:“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人是你。”   总是在关键时候躲避的人是谁?让她忐忑不安,辗转反侧,一颗心迟迟不能安定,他存心的吗?看她忽上忽下很有趣?   他神色阴沉难辨,盯着她看了很久:“我可以为你拼命,你为我做什么?让人在胳膊上咬一口?还是突如其来的冷漠?”   黎非忽然语塞.她满腔的愤懑,却不知怎么说。他为她流血拼命,挖尽自己的潜力极限,她为他做了什么?整日的心神不宁.辗转反侧算吗?为他心力憔悴算吗?眼里只有他一个人茸吗?   她知道,这些都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问题,是她的脆弱与依赖,她太过关注雷修远了,整克心里装的全是他一个人,她渴望得到同等的回报,雷修远却一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永远在关健的时候半开玩笑回避过去,她能做的只有尽里让自己不关注他,不让他占据自己整个世界。   黎非心中一阵迷惘痛楚,她长叹一声:“我确实什么也无法为你做……让我起来。”   雷修远望着她眼里的泪光,他眼中的缠结阴郁渐渐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脆弱,甚至,像是一种祈求。   他把头埋在她肩窝中,滚烫的呼吸吞吐在她衣领上,像是在叹息。   “黎非,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他声音近乎沙哑,“我不懂……”   黎非又觉愕然,不懂?她想过他可能会冷酷地责备自己,又可能会迫不得已地告白,还可能干脆就这么淡下去,可他说不谨,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冷漠了?他怎么会不懂?   恍然如梦,瞬间了悟。   黎非忽然动了动,低头看看他,像是想窥视到他的内心深处,与他从相识到现在一切过往在脑海中掠过,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没有完全了解的那个他,脆弱,易伤,高傲,赦然,那些无所不知坚不可摧完美的面具,又是不是他强撑出来的?他其实只比她大一岁。   “手……”她喃喃说了句,她的手被他按在头顶,难受死了。   雷修远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按住她的手,他也撑坐起来,突然她两只手“啪”一声夹住他的脸,把他脑袋扳过来,雷修远有些错愕地对上她的双眼。   黎非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他阴郁的神情,暗沉的双眼,还有此刻藏在深处的、要十分仔细看才能看到的一丝脆弱。   海风习习,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四下里一片寂静,他们两谁也没有说话。又不知过了多久,黎非突然“噗”一声笑起来,雷修远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你居然笑?”   她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的笑意十分不合时宜,急忙推开他的手,她的肚子想然“咕叽”一下发出好大声响,她顿觉尴尬,一整夭没吃东西,肚子真的饿坏了,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吃东西吧。”雷修远默然放开她,拉看她坐了起来。   黎非将散落一地的果子重新洗干净,分给他两个,两人面对面默然不西地啃果子,黎非啃着啃着,低头想了半夭,忽然低声道:“修远,先前我没有生气,也不是忽冷忽热。我只是担心……我怕……嗯……”   说到一半她又不知怎么说下去,她还是脸皮子薄,羞于主动吐露心事,脸一下子又涨红了,憋了半天,忽然长叹一声:“让我想好了,下次再说给你听。”   她飞快把果子啃完,冲到溪边洗手,雷修远追到她身边,再度搜住袖子,低头凝视她:“我现在就要听。”   黎非觉得脸皮都快烫熟了,她连连摇手:“等下次,等下次。”   雷修远摸摸她的脸皮,烫手得很,他忽觉好笑,用手捂住她的脸,半开玩笑:“可以煮鸡蛋了。”   黎非自己也觉好笑,见天色黑了,她低声道;“回去吧,出来太久,歌林他们会担心。” 他摇了摇头,他束发的绳子又松开,想必是方才在地上滚来滚去弄的,黎非脸皮又一改涨红,她的头发也是拆开后到现在一直散着,她忽然抬手,鼓足了勇气将他耳畔的长发轻轻挽去耳后:“绑头发的带子又松了。”   雷修远随手扯下束发的带子,系在她手腕上,见她袖子上血迹斑斑,雪白的手腕肿起来,他那一口咬得实在不轻。他放出治疗网罩在她手腕上,可不知为什么,刚放出来又收回去了,他低声道;“不要治好。”   黎非蹙起眉头,她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声音里又带了一丝撒娇的昧道:“你咬这么狠一口,还不许我治好,很疼啊。”   雷修远握看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从手腕吻到掌心,再从掌心吻到指尖,然后在她指尖小小咬了一口。   又麻又择,黎非一下笑了,忽忙要收手。雷修远将她轻轻一拉,抱在怀中,她先时有些僵硬不适应,可是很快又柔顺地依偎在他胸前。溪水潺潺,夜风幽歌,他们彼此听着各自的心跳声,谁也没有说话。   他的手抚在她脸上,沿着眉毛轻轻勾勒,一路摩挲到鼻尖,最后轻轻触碰她柔软的嘴唇,俯下身,他的唇又一次印在上面。和方才急躁发泄般的吻截然不同,这是个温柔如水的亲吻,他一丝一毫沿看她皎好的嘴唇轮廓吻过来,蜻蜓点水般。   “以后不能这样欺负我。”他的脑袋低下来,重重地埋进她肩窝,声音闷闷地,“我是个脆弱的男人。”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脸埋在她肩窝就是不肯露出来。   黎非又是好笑又是有趣,她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那个目下无尘孤傲清绝的长大了的雷修远去哪儿了?又和小时候一样会撒娇了。见他头发散开,她索性摸出木梳,替他慢慢梳理长发。他的头发像猫毛一样柔软,他的人也像只大描,叫人又爱又恨。   她披歌的长发也在随风摇曳,雷修远抓起一绪境在均司,她的头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而滑,身上的昧道也是一样,他又想起多年前在青丘的那个闲适下午,她安安静静地睡在自己身边,树叶子的声音轻轻的,她的呼吸也轻轻的,叫人打心底里放松下来。   两人腾云飞回那个背阴凹地时,但见火堆早已架起,纪桐周还在一边沉睡,叶烨他们几个人正在埋头吃鱼,见他俩满头满脸满身尘土地回来了,个个心照不宣地装作没注意。   叶烨忍笑道:“还好我们没出去找,修远,现在能谈正经事吗?脑子清醒不?”   这话一说,众人都撑不住笑了,雷修远一言不发,耳朵却红了。   百里歌林挽住黎非的胳膊,冲她贼笑,贴看耳语道:“和好啦?”   黎非自己好笑,点点头:“他……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蠢得吓人。”   百里歌林拼命忍笑,这话姐姐也说过叶烨,男人在心爱的女人好像都会变得十分愚蠢,叶烨跟雷修远两个平日里千伶百俐的家伙,她实在没法想象他俩怎么个蠢法。   玩笑开过,叶烨终于还是换了话题:“桐周到现在没醒,我只担心他醒后还是那暴躁样,试炼还有许多天,他这样子难免惹事,我们先做好每夭斗法的准备,像白天那样可不成。”   纪桐周真要豁出命找人斗法,靠黎非制不住他,她是重要的辅助,让她陷入危险境地,这法也别想斗了。   叶烨正要继续说,忽觉身后灵气震荡波动十分剧烈,众人都有些惊讶,却见纪桐周睡着的地方似有微风佛动,他的头发与衣服都在缓缓摇曳,身下的香草骤然长高数寸,开出数朵沽白的小花来。   所有人部惊愕万分,这个……好像是突破瓶颈的征兆?纪桐周在睡梦中突破第三道瓶颈了?   第九十九章 色彩   睡梦中突破瓶颈,这事不是没有,可每个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第三道瓶颈突破的灵气震荡比前两次要激烈得多,微风拂面足有半个多时辰,岛上的灵气几乎全部聚集在纪桐周身边,莹莹絮絮。像是会发光一般。   突破第三道瓶颈,意昧着有资格成为亲传弟子,才能够修习五行配合的高等仙法,在修行门派中,三道瓶颈过了才算真正踏入仙门,真正体会到高等仙法的奥妙深邃,变化无穷。   这小王爷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睡着睡着就把瓶颈突破了。   叶烨见他虽然睡着,面上神情却是千变万化,时而悲戚,时而阴鹜,他不由暗暗心惊。   虽然纪桐周没说自己在幻象中经历了什么,可猜也能猜到七八分,必然与越国和龙名座有关,看他只寸龙名座那几人的态度便能看出,此事只怕一直是纪桐周的一块心病。   纪桐周和他不同,高卢国灭,他才六七岁,不甚懂事,后来遇到百里姐妹,进书院,进仙军门派,一路风调雨顺,这么多年过去,从小孩变成大人,他心底的滔天恨意早已淡了无数。   纪桐周却一直顺遂,如今更不是得懂小儿,越国真要出了什么事,他发再大的疯都有可能,就算明知幻象中一切都是虚幻,这顺风顺水从未真正吃过苦头的小王爷只怕也迟迟不能解脱。特别他这个人看着粗疏爽快,内心却并不坚韧,吃不得重压.他们这几人中,蜃的幻象对他的影响也最大。   百里歌林忽然叹道:“他醒了之后要是再闹可怎么办啊?我们一起上么?这可没人能制住他,要不干脆现在就捆住他好了。”   “胡闹。”叶烨瞪了她一眼,“我们几个今天就睡这边吧,黎非架好土行墙,这样他醒后耍是再闹,声晌也总能把咱们惊醒。”   纪桐周又在那片雪原徘徊,茕茕孑立,无处可去。   国灭,人去。欲要报仇,却有心无力;欲要寻人,天下之大,千山云海,又去何处寻得到?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书院时,新弟子选拔,他满心期待地找到玄山子前辈,他却看看他摇头:“你性烈如火,乃是多情之人,进不得我玄门。入我玄门者,皆是有缘法堪破情欲迷障之人,而你,没有此段缘法。”   他当时十分错愕委屈:“多、多情之人?可是,我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情情爱爱……”   “情之一字,岂是简单的男女之情?诸般爱怨情仇,红尘万丈,心火难灭,你是入世之人,并非出世超脱者。去华门吧,星正馆华门最适合你。”   而如今,他回味“红尘万丈,心火难灭”数字,竟是百昧纷杂。放眼天地间,茫茫飞雷,数道薄云惨雾,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心仍不能死。   冥冥中,似是有声音在说,这一切都是虚幻泡影,纪桐周忽然放声大笑,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他的记忆中已经被烙印这一段过往,念念不休,如痴如狂,他心底所有沉睡的狂野欲念都因这一场幻梦而醒,眷恋巅峨江山,眷恋美人如玉,眷恋那叫人意气风发、如梦如醉的每一天。   他得到了太多,再也回不到那个连自己要什么都懵懂的从前。   纪桐周长叹一声,背手眺望,茫茫飞雪顷刻闻消失,眼前浮空岛千万,却是记忆中的雏凤书院,弟子房墙壁上蛇一般的藤蔓密密麻麻地蜿蜓攀爬,紫藤花一团团地坠落下来,一切所见之物只得玄白二色。   他沿着弟子房外围的墙壁慢慢向前走.来到一扇熟悉的院门前,门上还刻了“七、八、九”的编号。他凝视许多年未见的“麒麟之间、千香之间、静玄之间”数字,心中少见地浮现一股温暖之意。   伸手推开院门,却见一个穿着书院红白交织弟子服的小女孩站在院子里,抬头看那些攀爬茂盛的藤蔓,听见他开门,她迅速转身,粗长的麻花辫甩了个漂亮的弯,平淡的五官,晶亮的双眼。   万般色彩从她站立的地方开始延伸进发,瞬间吞噬了这玄白二色的单调世界,她皱看眉头,一点也不委婉地看看他,又像个男人似的粗鲁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不是说四个人一起抄书?你跑哪儿去了?”   纪桐周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忽然万般感慨,身后又有人叫他:“桐周”   他回头、叶烨、百里歌林、百里唱月、雷修远……他的朋友们和对手都在,都还是青涩小孩,炽烈的阳光刺着他的眼,这五彩斑瀚、无忧无虑的世界,一切都那么美好。在没有认识他们的时候,他的人生是多么单调,干万种颜色,都是与他们认识后才有的。   而带给他这一切的最初的那个人,是姜黎非。   他在陆公镇若没有挑衅她,便不会结识这些色泽,他生命中美丽的颜色,是她带给他的。   纪桐周骤然睁开眼。但见天色暗沉幽明,一袋薄得透明的浅蓝之色嵌在天际尽头,正是拂晓时分,万籁俱寂,四下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慢慢坐起来,默然顾盼,叶烨他们几个七倒八歪地熟睡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除了隐匿法和铜墙术,还有透明的土行墙架在周围,大概是怕他醒来后再跑走。   黎非身下垫着一件弟子服外套,侧着身体蜷缩成一团,长发披散在背后,睡得正香。   纪桐周情不自禁朝她那里爬过去,坐在她身边,凝视她熟睡的脸。   黎非熟睡中只觉有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忽见身边坐看个人影,登时惊得张嘴就要叫。   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黎非这才发觉这人竟是纪桐周,他居然醒了!他可是足足睡了三夭三夜!谁都想不到他居然能睡这么久,叶烨解开他的衣服着过,伤口早已痊愈了,她也试探过他的奇经八脉,一切都正常,可他就是睡着不醒,甚至推他拍他叫他,他都全然没反应,找不到任何原因。   她一骨碌坐起来,四处一看,其他人还在熟睡,百里歌林的脚都撑到陆离肚子上了,他们所有人这几天睡觉都不敢离开,全守在这边。   “你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黎非压低声音问,突破第三道瓶颈后又睡了三天三夜的人,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纪桐周朝她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黎非心中讶异,细细打量他,他此刻的神情很陌生,也很平静,这种平静和以前的又不太一样,她说不出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神情让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也收敛了很多。   “纪桐周?”她轻声疑惑地叫他。   纪桐周还是不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不再是藏着鬼火般的眼神,却依然看得她浑身不舒服。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撩开袖子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腕皮肤光滑紧致,半点疤痕也没留下来。   难不成他又要咬一口?!黎非用力把手抽回,纪桐周按在她肩上,笑了笑,显得有些优郁:“怕什么?”   说罢,他站了起来,像是不认识这里似的,四处顾盼一圈。忽然,他笑了一声,面向晨曦伸了个大懒腰,又大大地打了声呵欠,其他人都被他吵醒了,各自睁眼茫然地看着他,老半天才个个反应过来。   叶烨一蹦而起,急道:“桐周?”   纪稠周拨拨披散纠结的头发,笑着回头.见人人都像呆头鹅似的瞪着自己,他眉头一皱,骄横跋扈的王爷语气又回来了:“突破第三道瓶颈感觉真好。”   他得意地朝雷修远瞥一服,雷修远冷淡地移开视线,打了个呵欠又倒回去,他还没睡饱。   众人见他醒了不再发疯暴虑,个个都松了口气,这当口谁也不愿再提什么幻象来刺激他,百里歌林指着他哈哈大笑:“纪桐周,你可得好好洗洗了!王爷怎么能这么邋遢?脏兮兮的。”   他受了伤后一直睡到现在,身上满是血迹尘土,长发纠结,脸上也脏得要命,一点也不像那个爱整洁注意仪表的小王爷了。   黎非日将自己的木梳抛给他:“来,借给你。”   纪桐周伸手接住木梳,这梳子一点也不精致绝伦,而且旧得很,看着就用了好多年的样子,上面的雕花都模糊了。他用指尖细细摩掌那些雕花,又拨了拨梳齿,最后却一言不发地放进袖中。   黎非又道:“用完快些还我,我也婆要用呢!”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径自走远了。   等泽身清爽的小王爷回来的时候,黎非等了半关不见他把梳子还自己,她只得披卷头发找他:“我的梳子呢?”   纪桐周眉头一扬:“不小心被我梳断了,我就扔海里了。”   扔、扔了?!黎非简直膛目目结舌:“你怎么能随便扔别人的东西?”   纪桐周笑了笑:“不必生气,回头我买一把赔给你就是。”   果然还是那个财大气粗又骄横跋扈的王爷,黎非不知道为什么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像个男人似的拍拍他肩膀:“还是这样的纪桐周看着顺眼点。”   纪桐周恩忽地抄起她一络长发,再轻轻一放,低声道;“你是个女人,下次别用这么轻率的态度拍人。”
第一百章 新仇旧恨一   黎非愣了一下,这话要是从昭敏师姐嘴里说出,她一点也不奇怪,可居然是从纪桐周嘴里说出的,简直无比怪异。   纪桐周高高在上地哼哼一笑:“有空教教你怎么做个优雅的女人。”   黎非有些恼火,皱眉道:“你又有多优雅!”他自己还不是没什么王爷的样子!   纪桐周见她抱看胳搏,手腕从袖子里露了出来,一只光滑无暇,一只却有斑斑点点的刚结疤的牙印,他忽然出手,将她的手腕拉到眼前,盯着手上的牙印面无表情值看了一会儿。   黎非顿时发窘,那是雷修远咬出来的牙印,他不给她治,拖到今天已经结疤了。涉及儿女私情,她不大愿意让别人看见,虽然起因是这位小王爷神志不清咬了她一口。大家都是朋友,不过纪桐周到底是个男的,她可不晓得怎么跟他说情情爱爱的话题。   她将手用力抽回,干笑两声,正准备开溜,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手,雷修远搭着她,走上前挡在她身前。他面上犹带睡意,两只眼却静静看着纪桐周,什么也没说。   纪桐周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两人一个字也不说,诡异而死寂的气氛反而叫人摸不着头脑,竟不如以前一见面就吵吵囔囔要打架来得有趣热闹些。   黎非拨了拨头发,她有点犹豫,是该和以前一样视若无睹地走人,还是留下来看看清况?他们俩好像有点不对劲。   纪桐周忽然摸了摸脸颊,冷笑了两声:“那一拳还没还给你。”   雷修远面上也慢慢浮现一层冷冰冰的笑意,“你现在可以还,不过未必还得起。”   纪桐周眉梢微扬:“我已突破第三道瓶颈,你确定要我持强凌弱?”   “你可以试试。”   ……好吧,原来还是吵起来了,黎非摇头走远,什么时候他俩要是不吵架打架,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个个都十八九岁,还是跟十一二岁一样,没事就打,她还是找歌林帮忙梳头吧。   她找了一圈,忽见远处陆离怀中抱看数把枯木,正往回走,百里歌林正一路小跑在他身边跟看,又是行礼又是鞠躬,怪狼狈地急急追着他,他始终像没看见她一样,不停快步向前走。百里歌林最后像是气急,拽住他的胳膊,他复又挣脱开,依旧一育不发地快步离去。   ……这是怎么了?黎非愕然看着百里歌林仰夭长叹的无奈样,她得罪了陆离?   似是发现她在不远处,百里歌林挥挥手,慢吞吞走过来,面上笑容尴尬:“叫你看到丢脸的事情了。”   “陆师兄怎么了?”黎非轻声。   百里歌林干笑两声,有些恼火:“就是个别扭讨厌的男人罢了。”   她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给陆离道歉,上回拿他当挡箭牌的事她确实不对,所以她是诚心实意要和他好好道歌,求得他的谅解。结果陆离一直就把她当做透明的,看也不看她,要是还在生气,责骂两句也行,更甚者说出从此同门绝交什么的她也能接受,可不理不睬是怎么回事?   她之前对男人们态度轻佻,可也没怎么轻桃到陆离头上,这次试炼之前他俩根本不熟。后来组队。她开了他几句玩笑,又碰了一鼻子灰后,就几乎没怎么跟他玩笑了。当然,还是她错的最多,可他真的不至于,抱一下也没掉块肉。她不晓得那个“九凤族”有多高贵,难不成抱女人一下都是罪?她都差磕头认错了,陆离这个态度真的叫人恼火,大家是同门,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非要弄这么难堪。   “算了不管他,让他一个人端架子吧!”百里歌林厌烦地摆手。   朝阳初升,黎非坐在青石上,百里歌林在后面给她婠发,海风轻轻地吹,叶烨和百里唱月搬来许多大石头,加持了举土成形的仙法后,正试着往上面丢仙法,大概是想做石头人偶用来修行汕法。陆离一个人坐在土坡上闭目凝神,据说那是海派的冥想修行,可以叫人镇定心神,更易于释放汕法。纪桐周和雷修远两个人跟看叶烨他们一起研究往石头上丢上仙法,两人不知说到什么,从一言不合再度发展到乒乒乓乓打起来,叶烨干脆拉着唱月走了,把地方让给他俩。   老实说,因为妖朱果拿得太顺利,他们这一趟试炼真不像试炼,倒像来玩的,回想上次在栗烈谷,简直只有惨烈两个字能形容。   百里歌林替黎非编好最后一根小辫子,又凑过来看,这次终于欣慰地笑:“这个好着,果然我想的没错,黎非你把额头露出来才更漂亮,以后别弄额发啦。”   怪不得她觉得额头上凉凉的……黎非摸了摸额头,下意识又朝陆离那边张望,却见他没有再闭目凝神,然而睁着眼朝她们这个方向望过来,见她看着自己,陆离微微颔首,又把眼睛闭上继续凝神了。   他刚才是在看歌林么?黎非忽然想起之前陆离抱春歌林的事,难不成他是为了这件事跟歌林别扭?黎非反倒有点高兴,作为朋友,她也不希望歌林总是陷入对叶烨的苦恋中无法自拔。   歌林这么好的姑娘,自然应当有更好更懂她的人来疼爱她。   “歌林,道歉要有诚意,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人家当然不会当真。陆师兄这么生气肯定是因为在乎你吧,不在乎的人才不会管那么多,你再好好跟他谈谈。”   百里歌林夸张地张大嘴:“你可别吓我了,谁说我嘻嘻哈哈给他道歉?我可是一本正经地,他自己当我不存在!这么难说话的人。还在乎呢!得了吧!”   她不欲再说这个,盘腿坐下,闭目道:“我做冥思修行了,你快去找你的亲亲修远玩。”   说完,不等黎非敲她脑门儿,她自己先笑趴了。   这一次山海两派共同进行的试炼终于到了尾声,试炼过半的时候,每天抢夺妖朱果的人便开始络绎不绝,越往后,来的人越多,而抢夺的手段,也慢慢从偷袭群架,变成了一对一地切磋。谁赢了妖朱果就归谁,这又快又友好的方式得到了大多数山海两派弟子的推崇,纵然还是有龙名座或广生会那样巧取豪夺的人存在,然而毕竟成为了少数。   无论如何,这次试炼对山海两派来说,都算是一个良性的互通,山派的精妙,海派的灵活驭妖,彼此之间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一个月期限已满,海域内圈的巨大岛屿上空落下灵气源,两百名弟子自灵气源出去,回到了进入试炼地之前的那片广阔的沙滩上。   黎非的手始终被雷修远牵着,当眼前的景象变成广裹沙滩后,她看着黑色雾气弥漫的海水,心中忽有无数感慨.进去之前,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而她惶惶不安,此刻面对同样的风景,同样是牵着手,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她抬头看看雷修远,雷修远也正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两百名弟子开始将妖朱果上交给长老,三十枚妖来果一颗不少,此次试炼结果比较惨谈,山派共有四十二名通过者,海派共有四十五名通过者,一半的人都没通过。   众长老见这些弟子的组队最多不过十来人,没通过的个个神色茫然郁闷,反倒笑起来了,沈先生更失笑道:“一群蠢材,组纵非要人这么少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设下组队人数的限制。”   众弟子先是迷惘不解,随后又个个恍然大悟,张大了嘴一一怎么不早说,他们一贯试炼组队都是最多四五人,五行搭配好就行了,人太多反而不好分配,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根本没法共同进退,结果试炼结束出来了又告诉他们没有组队人数限制!难不成是告诉他们,哪怕要赖哀求玩手段,也要磨进有妖朱果的队伍么?   东阳真人见他们个个如梦初醒,亦感慨起来:“时常在门派里埋头苦练,不出来接人待物,个个都如同呆头鹅一般,只会听长老们安排,你们自己没脑子吗?都不懂得变通。”   山派弟子们都十分郁闷,平日里什么事都叫他们听长老的,结果这会儿又怪他们没脑子,做弟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好在试炼失败好像没见什么责罚,妖朱果被回收,山海两派长老与书院创立者们在讨论试炼后继事宜,弟子们聚在沙滩上,各自闲聊说笑,试炼结束,长老们方才又说了那样一番话,试炼中有些小摩擦的山海两派弟子也都放下先前的心结,凑在一处谈笑起来。   被提起最多的还是那场巨大的幻境,当时在海城内圈大岛上的弟子们都被蜃的雾气吞噬了,大梦一场后醒来,脚下只有层层黑灰,是蜃被切成碎末的身体。对海派弟子门来说,大多是第一次见识到凶兽的厉害,东海这里的凶兽很少,妖物也大多除了了块头大之外一无长处,谁也想不到试炼地中居然会有蜃。   原本在讨论要事的长老们听见他们提起蜃。沈先生的神色先变了:“试炼地中居然有凶兽蜃的存在?”   他冷厉的目光立即望向海派几位长老,试炼地是他们东海几个仙家一齐选出了的,弟子们进入前长老们早已将里面彻底勘察过一番,确认没有厉害的妖物凶兽,才能让他们进入。而如今弟子们竟然通遇了蜃,好在没出事,若是出事,便是死伤惨重,让他们如何与山派交代?   那几个海派长老也颇为后怕惊疑,广微真人笑道:“诸位不必多想,蜃这种凶兽与别不同,没有妖气缠身,平日里化为各种幻象,根本无法看穿。幻境虽然可怕,但蜃并不难杀,有心智坚定之人脱离幻境,便能轻易诛杀之。如今弟子们无恙,便能说明一切。”   不过听弟子们所说,蜃死的时候被切成了碎末,这倒有些稀奇了,凭这些弟子们的本领,如何能做到?   正恩付间,忽见龙名座两名长老神色阴沉地带看四个弟子走了过来,龙名座三丈山长老宗利拱手道:“广微真人,此次试炼旨在切磋,不在伤及性命。我龙名座弟子或许行事稍有不慎,然而妖朱果抢夺却并未违反规则,不知令高徒为何下此狠手,将我派两名弟子手脚切断?   厂微真人吃了一惊,但见那四个龙名座弟子脸色惨白,里面有两人路膊处和衣衫下摆都被切断,他一眼使能看出接回的手脚灵气流动并不顺畅,若是不进行进一步的精妙治疗,只怕两个弟子修为再也无法精进。更严重的是另外两人,虽然身体的伤处已被治愈,然而奇经八脉火毒流肆,要治愈更须得花费大量工夫,这是被火行仙法所伤的缘故?   他当即回头唤道:“修远,过来一下。”   第一百零一章 新仇旧恨 二   雷修远神色平静,他慢慢走过去躬身行礼:“弟子雷修远,拜见师尊。”   广微真人出乎意料地和颜悦色,温言问:“你与龙名座的几位弟子可是发生了什么龃龉?”   他这个弟子性子与胡嘉平截然不同,素来稳妥,从来没什么事叫他操心过,他相信他决不至于无缘无故出手伤人。更可况,就算他真的因为抢夺妖朱果伤人,那也必然是无心之过,金行仙法无坚不摧,弟子切磋难免有个闪失,他一向是个护短的师父,雷修远还是他心爱弟子,这个错他说什么也要替他护下来。   雷修远淡道:“当日这几位师兄师弟来抢夺妖朱果,一言不合便开始斗法,弟子飞剑之术尚未熟练,情急之下伤了他们,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广微真人呵呵笑道:“你就是太过要强,飞剑之术还未熟练便不该用,去给他们配个不是吧。”   说罢,他见宗利长老神色难看,便又笑道:“宗利先生,仙法切磋受伤在所难免,我无月延正虚长老颇善水行治疗之法,一定会将他四人彻底治愈。”   广微真人这个短护得太明显,摆明了不愿责罚自家子弟,宗利长老冷道:“不愧是堂堂无月延,名门大派,教出来的弟子斩妖除魔的本事真是高!把斩妖除魔的飞剑之术用在切磋上,也真是高!”   广微真人浅浅一笑:“宗利先生客气了,能把小徒逼得用上飞剑术,贵派四位高徒也颇不简单。”   宗利勃然大怒,森然道:“郑锋,你把当日情形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说给广微真人听!”   那身材高大的龙名座弟子立即答了个是:“我四人与另外十几名山派弟子组队,偶遇雷师弟数人,原本是想切磋斗法抢夺妖朱果,谁知类师弟他们忽然先出手,接连重伤孙师弟王师弟二人,我们正恼火地团团围上时,雷师弟便使出飞剑术,削断了我与蒋师弟的手脚。”   宗利冷笑道:“仙法不及人,无话可说,但趁乱用飞剑偷袭,可耻至极!”   广微真人见他们态度强硬,摆明是非要闹大,不由皱起眉头,忽听身后一个少年淡道:“用火行仙法伤了那两个人的,是我。”   众人转身,便见纪桐周跟在一位星正馆长老身后款款走来,广微真人与宗利立即向那位长老拱手:“原来是星正馆的无正先生。”   无正子一面还礼,一面淡道:“此事是我弟子一时冲动,以至酿成祸事,桐周,你去赔个礼。”   又是赔礼?!宗利脸色已变,却见纪桐周面无表情上前鞠躬行礼,冷道:“弟子纪桐周,实非有意伤人,那位姓孙的曾是弟子的奴仆,他言语挑衅,弟子一时未能按捺住火气,还望宗利前辈宽容。”   这话说得龙名座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无正子又道:“小徒顽劣,也做惯了王爷,不免傲气些,见不得挑衅,宗利先生念在他年纪小的份上,还请莫要动怒。”   星正馆这师徒俩说的话比广微真人难听一百倍也不止,都说星正馆无正子为人狂傲,目下无尘,今日总算见识他的傲气了。宗利只怒得脸色铁青,然而纪桐周年纪虽然这么轻,周身灵气动荡,居然已突破第三道瓶颈,必然会被星正馆重视,更何况他身为越国王皇族,与龙名座有过龃龉,自己非要向他讨个说法,只怕会叫有心人多想。   宗利只得勉强笑道:“无正先生,高徒果然年轻有为,恭喜星正馆又得一位天纵奇才。”   无正子微微一笑:“客气了,比不上龙名座诸位高徒,能言能辨,甚是聪明。”   宗利忍无可忍,徒然变色:“你底子伤人在先,出言不逊在后!是谁能言善辩?你身为师父,不但不能明辨是非,以身作则。居然这般趾高气昂,莫非以星正馆名气压人不成?”   无正子冷笑起来:“何谓明辨是非?龙名座叫了十几个弟子围攻寥寥七人,仙法过招,无眼无情!打不过逃走也罢,事后还要恶人先告状,你这个做长老的不问缘由替他们出头,便叫做以身作则?”   他们在这边弄得声势过大,周围许多弟子不禁都围在远处观望,很快便惊动了其他山海各派长老。   星正馆另一位商星子长老上前打圆场:“大家都是山派众人,何必在此闹得不愉快?反倒叫海派各位看笑话了。”   其余各位山派长老也纷纷上前打圆场,黎非看着这个,再看看那个,正看得热闹,忽觉有人拉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却见一张黝黑俏丽的脸庞,正是久违的燕飞师姐妹。   “黎非!”燕飞欢快地抱着她又啃了两口,她那位师姐似是对上回的事有些介意,讪讪地朝她笑笑,微微颌首。   “你们山派的长老们吵架了?”燕飞也凑过去看热闹,“咦,雷师弟怎么站在那边?”   黎非急忙拽住她:“长老们说话,别……”   叶烨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朝她使了个眼色,黎非一愣,想了一下,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把手放开了,燕飞欢快地跑到雷修远身边,张臂便要抱住他亲一口,这东海的热情女子显然还记着上回没能亲到他的事。   雷修远急急退了两步,又朝她笑笑,只拱了拱手,燕飞一笑,正要说话,忽见对面站着四个龙名座弟子,她愣了一下,顿时柳眉倒竖,指着他们怒道:“是你们这几个混蛋!”   正在争执的长老们立时不再说话,山派弟子素来被训得十分守礼,绝不敢这般咋咋呼呼,众人见她服饰怪异,额头上还有黑色纹路,便知是海派弟子了。   广微真人正因龙名座纠缠不休非要雷修远和纪桐周给个说法的事头疼,见这海派女弟子突然怒骂龙名座四人,他脑子素来转得最快,当即温言道:“哦?你这女娃娃认得他们?”   燕飞怒道:“当然认得!我和师姐好心跟他们组队,结果取到妖朱果后,他们突然出手伤人,将我和师姐重伤,还把妖朱果给抢走了!”   众人顿时哗然,燕飞师姐也立即出来指责那几个龙名座弟子,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海派长老们见事情扯到自己头上,文济会两个长老很快便过来了,问清缘由后,文济会长老不禁哼哼冷笑道:“好一个抢夺不违反规则!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宗利见事情突然扯上海派,只怕这样纠缠下去讨不到什么好处,当即拱手道:“此事还是我龙名座管教弟子不严所致,回去后我必重重责罚,告辞!”   他与另一位长老领着四名弟子拂袖而去,经过纪桐周身边侍,见他昂首傲然伫立,突破第三道瓶颈的灵气震荡,令他在弟子中鹤立鸡群般。宗利眉头一皱,淡道:“还请王爷代为问候玄山先生,不知他修为可有恢复。”   纪桐周立即转头盯着他,目光似刀剑般,宗利笑了笑,他自是不屑再与一个年轻弟子多说什么,龙名座数人腾飞而起,竟直接走了。   纪桐周神色阴沉下来,默默站了许久,知道叶烨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桐周,晚上咱们好好喝一顿。”   纪桐周的面色渐渐缓和,回头朝他一笑:“不醉不归。”   回到广生会的那座城镇时,午时刚过一刻,回到各自的客栈后,长老们都交代了明日便启程回门派,意味着这次相聚,很快便要结束了。   这一趟奇妙的东海之行让弟子们大开眼界,念念不舍,相互间都约了喝酒谈天,一时间城镇中每家酒家都人满为患,人人都打算从白天喝到晚上。   黎非现在一提到喝酒都怕了,他们六个人,以前歌林跟纪桐周都是一两杯就倒的量,想不到五年过去,最不能喝酒的人反而变成了自己。   匆匆梳洗一番,换了身干净的弟子服,黎非刚推门出去,便见客栈回廊上,一个穿着星正馆弟子服的少年男子正扶着栏杆发呆,似是听见门响,他回过头,正是纪桐周。   “你怎么不先去酒肆?”黎非朝他走过去。   纪桐周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这个算我赔给你的,你看看喜欢不。”   赔给她?黎非一头雾水地拆开纸包,却见里面包着一把十分精致的漆木梳子,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木梳被他扔掉的事,当即失笑:“你居然还记得?我都已经忘记了。”   纪桐周淡淡“嗯”了一声:“自然是记得的。”   黎非见这柄木梳子十分精致,上面用金粉画出百鸟朝凤的图案,格外华丽,而且梳子很重,摸上去质地比普通的木梳要好许多,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优雅香气,想必价值一定不菲。   她当即就要拒绝,冷不防纪桐周低声道:“别说不要,你知道我是不是用钱压人。”   黎非摩挲着漆木梳,她更想不到,纪桐周还记着那天她无心的一句话,这小王爷也有细心的时候?其实她能理解,他一贯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对所用东西的要求与眼界自然远在她之上,肯定不能指望一个王爷会买市集上最便宜的梳子赔人,只怕他甚至也不知道市集在哪儿。   黎非笑了,将漆木梳装进袖子里:“好,那我就谢谢你了,我很喜欢。”   纪桐周眉间微微舒展开:“喜欢就好。”   他说罢转身欲走,黎非忽然叫住他:“等下。”   她摸出那只紫玉蟋蟀,笑着递给他,“这个还你,明天就要回门派了,只怕遇不到你,谢谢啦,它好玩得很。”   百里歌林的声音在楼下响起,黎非笑眯眯地先;跑去下面了,纪桐周若有所思地摸索那只紫玉蟋蟀,刚从她怀中取出,它甚至还是温热的,他缓缓将这只蟋蟀放在鼻端轻嗅,一股极淡的异香附着其上,勾魂摄魄。   他抬眼,忽然望见雷修远抱着胳膊倚在对面的回廊上,他们无需像女人那样说很多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得懂得对方的目的,男人对男人的了解,永远比女人的了解要多。   纪桐周将那只玉蟋蟀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他没有再看雷修远,径自下楼了。   第一百零二章 她 一   酒肆中早已挤满了人,说笑声喧哗无比,他们六人几乎是挤在一起坐着,围着一张小圆桌,这还算好的,来得更迟的那些人,只能搬几条椅子坐门外喝了。   叶烨四处看了一圈,道:“陆离不知去了哪儿。我找了许久都不见人影,可惜了,原本想叫他一起来喝酒。”   他对这东海男子很有好感,东海这边民风开放豪爽,陆离却十分严肃正经,很是对他胃口,关键是这人跟歌林好像关系匪浅,歌林成天胡闹,容易惹事,倒要拜托他多照顾一下为好。   百里格林现在提起他就头大,整整一个月过去,陆离始终把她当透明的,从试炼地出来后,更是立即闪人,跟躲瘟疫一样。她再怎么愧疚,诚心诚意想道歉,也被他弄得一肚子火。   “叫他干嘛呢?他来了,酒都臭了!”百里歌林皱着眉头倒了六碗酒,举起道:“来来,喝酒!咱们明天就要分开了,顺利的话,明年八月陆公镇能重聚,不顺利的话,可不止啥时候再能坐一处喝酒了。今天晚上谁也不准说不喝,黎非,特别是你,不许叫雷修远替你喝,醉了有他背你。”   说罢,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六人就碗中酒一干二尽,这一个月试炼并不紧张,大家时常凑在一处说笑,五年来能将的趣事都讲光了,然而分别在即,总还有些未尽之言想说。   黎非撑着脑袋听叶烨和雷修远几个人讨论修行的事,见纪桐周一个人闷头喝酒,众人才喝了一碗,他面前却已放着两只空酒壶了,似是发觉她看自己,纪桐周朝她微微一笑,举起就玩在她碗上轻轻一碰:“干。”   他一口喝干酒,跟喝水一样,黎非不由惊道:“你这样喝酒,一下就要醉了。”   纪桐周低声道:“我倒觉得我今天不会醉。”   黎非一下坐直身体:“为什么?”   他扶着下巴盯着她看,笑道:“你真想知道?”   黎非正要说话,忽觉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她的脸不由自主被扳向另一个方向,正对上雷修远面无表情的脸,他忽然夹了一筷子笋片塞她嘴里,淡道:“多吃东西,少废话,下巴上全是油。”   全是油?!黎非急忙用手擦了擦,擦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油,再看雷修远,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黎非踩了他一脚,皱眉道:“你才全是油,你还满头饭粒呢!”   雷修远笑着在她脸上轻轻搭了一下,轻道:“这么快脸就烫了。”   黎非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天有些不胜酒力,这酒肆中的白酒很烈,喝在嘴里像有刀枪在口中乱戳一般,吞进肚里又烧心烧肺,而两碗下肚她已微有酒意。   叶烨又倒了一圈酒,笑道:“再干,陆离不在,看起来怪可怜的。百里歌林笑眯眯地靠在她肩上,跟她说悄悄话:“黎非,你要是真喜欢雷修远,以后可得离纪桐周远着点。”   黎非不由愣住:“....什么意思?”   “笨。”百里歌林掐了她一把,“你真没察觉?”   察觉什么?黎非疑惑地看着她。   百里歌林叹道:“也难怪,他也就最近才开始不对劲,之前谁也没发现。总之,你离他远着点没错,哎,不过回门派估计也见不到了,反正你自己留意吧。”   黎非低头思忖她话中的深意,纪桐周怎么了?她眼里的纪桐周跟三岁小孩差不多,一天到晚就是闹腾,不是打架就是显摆王爷威风,就是脱离幻象那几天有些不对劲,后来又恢复了正常。   老实说,她根本没太留意过纪桐周的事,此时百里歌林乍然提起他,她反而要想半天他有什么不对劲,一个月虽然朝夕相处,可她没怎么关注过他,压根想不起什么东西。   百里歌林见她想得吃力投入,还忍不住朝纪桐周那边张望,顿时自悔嘴快,黎非心里可能本来对他这个人没什么感觉,被她一说反而会忍不住多留意,她赶紧挽住她,把她的脸扳回来。   黎非轻轻锤了她一把:“油嘴滑舌。”   她不再朝纪桐周那边看,一面喝酒,一面心中思索,思前想后,总也想不明白里面的前因后果。   四坛烈酒下肚,黎非只觉眼前什么东西都在跳,她第一次喝到这样醉,感觉跟做梦似的,恍恍惚惚,一只手忽然捂在她脸上,雷修远凑过来盯着她看,轻笑:“这是真醉了,想睡么?”   黎非猛地一惊,四处打量,却见周围珠帘坠下,架子上还放着红珊瑚,她什么时候回客栈的?她扶着桌子想起身,脚下却发软,雷修远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拦腰一抱,黎非身下一软,却是被他抱着打横坐在他怀里了。   “怎么样了?”他低声问,手掌轻抚她的背部,“别瞪眼,早点睡。”   奇怪,醉成这样她反而不困了,黎非摇头靠在他怀里,雷修远只觉她似乎在瑟瑟发抖,想必是酒喝多了打冷战,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一下一下顺抚着她的背部,像摸一只猫。   “修远。”她迷迷蒙蒙地唤他。   “嗯?”   “修远。”   “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叫叫你。”黎非傻傻一笑。   雷修远也笑了,他捂着她的脸,拇指慢慢摸索她的眉毛脸颊,低头再她额上印下一吻。   黎非仰头看他,趁着酒劲,她胆子打了不少,笑着张臂抱住他的脖子。   雷修远似是愣了一下,他的手慢慢收拢,将她抱在胸前,她头上的珠花颤巍巍地要掉下来,他索性替她拆下珠花,一绺长发滑落,他将那绺头发绕在指间,又放在鼻前轻轻一嗅,她勾魂摄魄的异香笼罩整个天地。   “黎非。”他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星眸如醉,雷修远忍不住低头吻在她眼睛上,嘴唇渐渐往下辗转,落在她班半张的嘴唇上,他慢慢沿着她嘴唇的轮廓吻过来,手掌抚着她滚烫的脸颊,将她的长发拨到脑后。她口中的异香叫人神魂颠倒,他用唇摸索着她柔软的唇,厮磨纠缠,呼吸着她的香气。   黎非醉得脑中嗡嗡乱响,无力地瘫在他怀中,她觉得自己又快被他勒碎了,唇上一阵热一阵冷,忽然,他撬开她的唇,深深探入,舔舐纠缠,黎非发出战粟般的低低惊呼,下意识要向后躲,他按住她的后脑勺,箍住她,抱着她,叫她无处可躲。   她浑身在发抖,一会儿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一会儿好像要重重地沉下去。他滚烫的嘴唇顺着她下巴的轮廓又辗转下去,张嘴在她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这种异样的微妙疼痛叫她意乱情迷,脑子里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可她反应不过来。   她的领口被他用牙齿轻轻要开,微妙的疼痛蔓延开,遍布四肢百骸,黎非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滩软绵绵的粘稠的水,马上便要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去似的,百般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雷修远忽然急急推开她,将她松垮的衣领用力拢好收紧,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干涩:“快睡吧,我走了。”   她醉得脑子不清醒,顿时大失所望,拽住他的袖子喃喃:“不一起睡吗?”   雷修远握住她一只手腕,又重重咬了一口,黎非疼得大叫一声,心中清醒了些,看着他,再看看周围,满面茫然。   “睡觉去。”雷修远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径自起身走了。   百里歌林揭开酒肆的帘子,一出门只觉夜风冰寒刺骨,她略有些昏沉的脑子终于被激得清醒了几分。   叶烨怀中抱着唱月也走了出来,见她神色中还有些依依不舍,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歌林,以后别总是胡闹,该稳重些了。”   马上便要分别,百里歌林也不愿再和他斗嘴,当即笑着点点头,她见唱月睡得正香,便故意板着脸说道:“我要一起送姐回去,省得你不老实。”   叶烨失笑着在她脑门儿上重重一弹:“人小鬼大,赶紧回去了,别再和陆离斗气,他为人稳重,你该多和他学学,有他照顾你,我们也放心。”   怎么又提陆离!百里歌林无奈至极,当下敷衍地点头:“知道了,快回去吧,好好照顾我姐。”   她默然看着叶烨和唱月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有一种淡淡的孤寂笼罩心头,又剩她一个人留在东海了,曾经她心结难解,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孤独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多年心结放下,家人乍离,她终于体味了一丝涩然离愁。   百里歌林叹息着转身慢慢离开酒肆,天上月银辉万里,私下里所有的屋檐下都系着灯笼,照得这座城镇亮如白昼。   她沿着狭窄的街道慢慢踱步,回想前事,一时莞尔,一时沉思,忽觉对面一行人迎面而来,她下意识避让,却听有人叫她:“百里师妹!”   百里歌林愕然抬头,却见对面是几个万仙会的师兄,叶烨之前怎么也找不到的陆离,正在里面。她看到这个人就烦,当即随意点头,笑笑算作招呼,另一个师兄笑道:“你怎么一个人?早知你是一人,该与我们一同喝酒才是,听陈师弟说过,你是女酒豪!”   百里歌林干笑着敷衍几句,这几个师兄也不相强,他们毕竟年纪比她大了八九岁,不会像十几岁的年轻弟子那样没分寸,几个人说说笑笑地与她擦肩而过,百里歌林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陆离,他面无表情,依旧把她当透明的。   她想起叶烨和黎非的话,眉头忽然一皱,停下脚步道:“陆师兄,能否与我说几句?”
第一百零三章 她 二   夜色渐渐沉淀,弟子们酒醉的说笑声也渐渐远去,百里歌林静静看着面前陆离,或许是因为不想叫其他同门师弟发觉他俩的矛盾,他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留下来了,但一眼也不看他,沉默如山地站在那边。   她蹙起眉头,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打量面前的男人,仔细看看,他跟别的东海本地人确实有一丝不同,肤色更为黝黑,轮廓也更深一些,东海附近各个部族多如天上繁星,想来所谓九凤族应当也是其中之一,怪不得她脖子上总挂着一块九头鸟的挂坠。   百里歌林沉思片刻,开口道:“陆师兄,我对九凤族全然不了解,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违反了你们的族规,还请你原谅我的无知。”   陆离的目光始终凝聚在她身后的灯笼流苏上,动也不动,沉默不语。   百里歌林退了几步,毕恭毕敬给他朝身行礼:“我知道我的轻佻态度让你厌恶,我也知道上回我是强人所难,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诚心道歉,我的歉意是真心实意的,这次之后,我再不会烦你。”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最后长长出了口气,回头望着天边月,转身便走。   “你们中土的女人,都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旁人身上么?”   陆玲突然在后面冷冷开口了,相隔一个月,他第一次话居然类似指责,百里歌林愕然回头看着他:“你的话很高深,我不太懂。”   陆离抱着胳膊望向她,半响,才低声道:“为何一直追着我道歉?你希望我原谅你什么?”   百里歌林想了一阵:“我得罪你了,所以你把我当透明的,所以我才给你赔罪。”   陆离淡道:“你没有得罪我什么,你强求我的原谅,不过是想让自己心安而已。”   百里歌林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沉思良久,轻道:“既然我没有得罪你,那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看来我确实自以为是了。陆师兄,你真的讨厌我?”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希望我怎么做?”陆离问得平静之极。   “我当然希望大家能像正常同门一样说说笑笑,变回以前的关系,不过我希望没什么用,这些事应该是你决定。”   陆离突然快步向她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几乎是贴着她似的,低头紧紧盯着她的双眼,百里歌林默默回望,只觉他双目幽深,竟好似望不到底一般,她不由暗暗心惊。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一直故意追着我道歉,现在又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话,我们以前说笑过么?你是介意我的态度?怎么,很在意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让你心安的东西?觉得可以利用我的好感来安慰自己?以前你就是这样盘旋在男人之间?卑鄙的小丫头,你不过十六七岁,真以为对人心了若指掌?”   百里歌林登时勃然大怒,森然望着他,良久,她才冷道:“陆师兄,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与你说半个字。”   她转身便要走,陆离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扳回来,漆黑的眼睛讥讽地看着她:“既然要谈,索性一起谈开,被我说穿心事,又要借发怒逃避,你的胆量不过如此。”   百里歌林脸色铁青:“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东西!栽赃嫁祸很有趣吗?”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清楚。”   她冷漠地避开他尖锐的视线,然而心底最深处,却有种被戳破秘密的狼狈。   或许,他说的也没错,连她自己也没想过的因果。她不是黎非那种木头脑袋,陆离对她迥异的态度,时间长了,她自然心中渐渐有数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总追着他要道歉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因为知道他喜欢自己,所以希望他给自己的寂寞以抚慰么?还是想利用他远离自己对叶烨的心结?   当初会求他抱住自己,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吧?她心底最深处知道,陆离不会拒绝,他喜欢自己。   她的潜意识里,竟然真有这么卑鄙,叫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更不肯多想的那种卑鄙。   百里歌林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她的声音低哑柔倦:“……抱歉。”   “这世间所有的道歉,都不过是求得自己的心安,你可以踩踩我会不会原谅你。”   百里歌林苦笑:“你要怎么不原谅我?揍我一顿么?”   陆离没有说话,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他轻声道:“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被你糟蹋,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像卑微的奴仆一样宠爱你?”   百里歌林躲开他的手,眉头紧皱:“何必再说?从此继续各自做路人就好。”   陆离静静看着她,突然抬手在下巴上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冷笑着走了。   纪桐周推开窗,天边依旧是那抹薄到透明的蓝色晨曦,他对着铜镜细细理好衣领和腰带,星正馆的弟子服一色茶白,衣领与袖口嵌着金边,有一种华贵之感,穿在他身上分外合衬。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半旧的木梳,细细梳理长发,一夜未眠,他眼底有一层薄薄的黑色阴影,让镜中映出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看上去带着一丝阴霾。   束好长发,他推开门,情不自禁朝楼上望了一眼,无月延的弟子住在楼上,她也在。   纪桐周停下脚步,扶在栏杆上,怔怔发了许久的呆,客栈楼上下人声渐渐开始喧嚣,天色已然大亮,来东海的山派弟子们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不停有其他门派的弟子从楼梯上下来。   很快,他便看到姜黎非和雷修远两人。   她大概昨晚没睡好,一直在揉眼睛,走路也歪歪倒到的,雷修远低头在和她说话,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下楼梯的时候,他便揽住她的腰,扶着她。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年轻爱侣,不停有路过的人或羡慕或惊艳地偷偷打量。   纪桐周深深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慢慢下了楼。   黎非眼睛里一阵阵发涩,她昨夜酩酊大醉,感觉几乎是刚睡着就被雷修远拖起来梳洗,困得走路都要睡着,回门派还得飞四五天,这下可糟了,要是飞着飞着掉下去怎么办?   客站大堂里全是人,黎非倚墙而站,脑袋一个劲往下点,这里明明人声鼎沸,她却觉得马上又要睡着。   两只油纸装着的素包子忽然被送到她面前,应该是雷修远买来的,黎非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咬下一大口,噎得开始咳嗽,撒娇似的使唤他:“我要喝水。”   很快,一杯温热的茶又送到了她手里,黎非一口气吃了个包子喝下一碗热茶,精神渐渐恢复,回头将包子递给类雷修远,笑道:“你也……”   话未说完,却见旁边靠墙而立的人居然是纪桐周,她顿时愕然,四处顾盼,便见雷修远站在广微真人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是你买的啊。”黎非笑着把剩下那个素包子递给纪桐周,“谢谢,你吃过没?”   纪桐周摇摇头,又把包子推给她,也不说话,只是低头一直看着她,黎非正咬一口包子,只觉他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昨晚百里歌林的话突如其来就回荡在脑海里了,她下意识离他远一点,干笑道:“我、我去那边看看。”   步子还没迈出去,纪桐周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黎非有点慌,立即想挣扎,但又觉得似乎不太好,她试着把胳膊拽了拽,他始终不松手,黎非暗叹一声,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纪桐周,有什么事吗?”   纪桐周的目光顺着她的脸落在她脖子上,衣领后隐隐约约露出几点红痕,他的手情不自禁骤然收紧,像是要捏碎她臂骨般,可是很快他又放松了力道。   周围有人在笑,有人在说,外面有人在叫星正馆的弟子要走了,这一切听在他耳中,仿佛都变得很遥远,这一生到现在,从没有他想而不得的东西,他已经在幻象中失去过她一次,这只手,此时此刻要不要再放开?她不是他的女人,而是别人的,那个人亦敌亦友。   纪桐周觉得自己在犹豫,少见的一种犹豫,他说不出这样是对是错,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也想不出是对是错。   手上的挣扎越来越厉害,纪桐周回过神,见黎非虽然脸上在笑,眼里却隐隐有排斥之色,她在努力试图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纪桐周看了她良久,忽然开口:“姜黎非,你会记着我的吧?”   黎非想不到他突然这样说,反而呆了一下,想了想,她答得很谨慎:“你们都是我朋友,自然会记着。”   纪桐周笑了笑,放开了手,起身往外走:“我回星正馆了,告辞。”   黎非松了口气,她也笑了笑:“去吧,明年再见。”   纪桐周一脚跨出客栈,抬头定定看着天边一丝流云,长老们还在催促着他,也忽然飞快转身,一把钳住黎非的双肩,低头重重吻在她错愕的唇上。   周围的声音淡了下去,可很快又变得喧嚣起来,纪桐周激烈地吮吻她的唇辨,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他想要的又有太多太多,藏在他身体伸出那些被唤醒的诸般狂野的欲念,它们像毒蛇一样噬咬他,炽烈的心火已经被点燃,谁也不能熄灭它,谁也不能。   他狠狠一口咬在她下唇上,她的唇几乎一下子就被咬破了,鲜血四溢。   “……记得更牢些。”纪桐周朝她古怪一笑,将紫玉蟋蟀放进她怀中,转身便走,再也没回头。   第一百零四章 亲传弟子 一   飞雪茫茫,冰峰矗立,一个月未见坠玉峰,此时终于回到这里,黎非居然有种十分怀念的感觉。   她急急将云头降落在回廊上,下一刻昭敏师姐便从中厅快步走了出来,黎非还是第一次见她走这么快,一见黎非笑眯眯地站在回廊上,昭敏神色一喜,又是欣慰又是放心,温言道:“可算回来了,我听说这次试炼十分艰巨,可有受伤?”   先前黎非留信突然离开,言辞十分含糊,只说被广微和东阳两位长老带着参加试炼,时间地点一概不提,倒叫她好一阵担心。后来又听说这次试炼艰巨异常,还涉及了斗法,随时有性命之忧,昭敏这些日子就没睡过什么安稳觉。   黎非上前握住她的手,心中暖洋洋地,笑道:“师姐,我一切都好,放心吧。”   昭敏见她双目清亮,这一趟出远门,先前的稚气居然大减,曾经眉宇间盘踞的忧郁之色也不见了,整个人似是又长开成熟了许多,当即点头微笑:“看来你受益匪浅,来和我说说这次失恋的缘由。”   此次山海初会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与融洽,山派海派相互间接触的消息也不会再被封锁,在此之前山派各路仙家都已听说了此事,据说海派能取使妖物,且弟子们个个擅长斗法,中土仙家们不由个个蠢蠢欲动,早有人偷偷跑去找诸位书院创立者牵线,希望也能和海派的人互通一下,左丘先生似乎最近是忙得焦头烂额。   黎非把试炼中遇到的听说的各种有趣事都拿来说给昭敏听,及至说到广生会那座城镇中小摊上贩卖的各种海外物品,昭敏忽然接口道:“那些凶神面具应该是早先靠海那边人做祭祀用的,我听师父提起过夜叉,千年之前海陨,无月延曾有一位仙人斩断了一只夜叉角,可惜那仙人也因此重伤难愈,说是寻找仙草灵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师父每次提起他都要叹息呢。”   黎非惊道:“世上还真有夜叉这些凶神?师姐你也知道海陨?”   昭敏微微颌首:“我比你早来几十年,自然知道的事情多得多,师父又是个喜欢钻研这些稀奇古怪东西的人,那些东西与其说是凶神,倒不如说是海外的异民吧,海陨降临后,不知道这次又能活下多少人。”   她见黎非脸色发白,以为她是害怕,当即笑道:“年轻弟子无论在哪里都是被最重视最为保护的,你怕什么?怕的人应该是那些长老和仙人,何况我听说海陨降临前,天地间会有无数异象,总能提前做些准备,别想的太多。”   黎非原本只想与她说东海的趣事,却不曾引出这些叫她心神不宁的话来,她又想听,又怕听见,正准备换个话题,忽见昭敏脸色一冷,猛然站了起来,袖子一落将她挡在身后,低声道:“别出来。”   黎非一愣,忽听外面风声呼啸,似是有人落在了回廊上,紧跟着一个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唤道:“昭敏师妹,我前日得了一根白呙的树枝,想来你一定喜欢。”   昭敏皱起眉头,慢慢走出中厅,双手合起,拱手行礼:“多谢秦师兄一番心意,无功不受禄,还请你收回。”   秦师兄?黎非努力努力回想,总觉得好像有印象?   那位秦师兄含笑道:“昭敏师妹,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不过我晓得你心里不是这样,不然上回不会对我笑得那么温柔。”   昭敏淡道:“秦师兄请自重,若无事,还请速速回去,我不便奉陪了。”   秦师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爱怜:“昭敏师妹,只要你能再对我笑一下,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昭敏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冷道:“此乃酉末戍初之时,天色已暗,师尊还在闭关,秦师兄孤身一男子来我坠玉峰,是何道理?明日我一定向正虚长老禀告此事。”   秦师兄退了两步,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温柔:“是我唐突了,昭敏师妹冰清玉洁,我岂敢冒犯?不过,这中厅内明明还有人,昭敏师妹莫非有客在?想来是我打扰了二位私会的雅兴,实在抱歉。”   什么私会!这人真是胡扯八道!这么会颠倒黑白,口才涛涛,黎非一下就想起他是谁了,上回从粟烈谷回来时,遇到的那个秦扬灵秦师兄,奇怪,邓溪光不是说他跟乐采苓成了爱侣么?怎么这会儿又缠上昭敏师姐了?   昭敏并没发怒,居然还浅浅笑了一声:“秦师兄果然雅人识雅趣,那我不送了,告辞。”   秦扬灵终于悻悻而去,昭敏皱眉走回来,见黎非盯着自己,她面上少见地出现了一丝鄙夷刻薄的神色:“黎非你记好,正虚长老门下有个叫秦扬灵的男弟子,此子荒淫无稽,万万不能接近。”   黎非干笑两声,将之前与秦扬灵和乐采苓的纠葛说了一遍,昭敏越听鄙夷之色越重,最后摇头叹息道:“那位乐师妹,可惜了,怕是以后再也没机会修习清乐长老的天琴之法,女人最怕便是遇到这种男人,半辈子都要被毁。”   黎非奇道:“为什么不能修习了?那个闭口仙法,再从头练就是了。”   昭敏低头想了想,面上有些黯然:“你既然大了,也该知道一些事。清乐长老的天琴之法必须以处子之身修习,一旦开始练习,零零总共有三十年不能与男子说话,此后一生到死都不能与男子亲近。秦扬灵此人听说颇通一些双修之法,那个乐师妹跟他在一起,只怕早已……”   黎非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双修这个词,但见昭敏师姐男的满面黯然,想来是个不好问的事情,只得自己沉思。   “我等修行者虽说不拘世俗之礼,但女子对自己的清白大多还是看得比较重,若遇到两情相悦的道侣,倒也罢了,最怕是遇到哪些狼心狗肺之人,若是用情太深,怕是这等遭遇会纠结成为情劫,便糟糕了。”   黎非不由黯然不语。   手上一暖,昭敏握住她的手,低头温柔含笑地打量她,忽然轻道:“黎非,你的表情和以前不同,看来雷修远待你极好,我放心了。”   这也能看出来?!黎非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我怎么没觉得有什么变化?”   昭敏微微一笑:“傻孩子,女人是不是幸福,一眼就能看出来。好了,天色已晚,你速去休息吧,明早还要修行。”   幸福?黎非洗了个澡,将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床头晾着,一面对着铜镜照来照去,她看自己跟几个月前好像没什么区别,师姐从哪里看出她幸福的?   她正要将铜镜放回去,袖袋中忽然掉落一只紫玉蟋蟀,黎非脸色一下就变了,下意识捂住嘴唇,被咬的剧痛好像还残留着,她愣了半天,忽然将那只子玉蟋蟀抓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最底层放着一把漆木梳,她将蟋蟀跟梳子放一起,再重新盖上盒子,彻底封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真是不愿回想,黎非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她这次是结结实实被纪桐周吓个半死,他直接走了,留下她捂着满嘴血,衣服上手上都是血迹,周围无数人看着她,那瞬间她真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后治疗网还是雷修远给她架的,她以为他会发火,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她,一直在她后背轻抚,安抚她。   黎非怔怔坐在床沿,心中一时恼怒异常,一时疑惑异常,一时遗憾,一时还难受,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从此她失去一位朋友了,那个骄傲爽朗得像太阳一样的小王爷,再也不见了。   她不愿再想纪桐周的事,起身去吹桌上的灯火,却见油灯旁新来了一封信,雪白的信封,没有星正馆的仙法标记,黎非提起的心顿时落了下去,暗暗松口气。   拆开信封,却见里面疏疏落落只有几个字:“我在如之峰等你。”   是雷修远吗?黎非从床上蹦起来,飞快穿好衣服,一层离火术掠过周身,淋湿的长发立即干了,她等不及绾发,直接用带子松松扎一把,推开窗便静悄悄地腾云飞了出去。   如之峰离坠玉峰最近,几乎眨眼功夫就飞到了,黎非老远就望见雷修远的身影淹没在茫茫夜色中,他不知来了多久,肩上细细两摊雪,黎非急急落在他身前,抬手替他将雪弹去,歉意万分:“对不起,我刚看到,你来了很久吧?”   雷修远掐着她的脸捏了捏:“还以为要让我等一夜。”   黎非笑吟吟地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并肩坐在青石上,黎非正准备把秦扬灵跟乐采苓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却忽然开口道:“我明天要去丹穴了,此去大约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啊……黎非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了,其实一两个月对他们修行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时间,但雷修远刚回来就要去丹穴,他二人刚刚在一处,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一天见不到只怕都难受,何况一两月。   “这是什么表情?”刘修远把手盖在她脸上,“难看死了。”   黎非有些恼,可她突然又不生气了,她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好修行吗?还是照顾好自己?她一直羞于向他吐露爱慕或思念的心声,每次都告诉自己“下次说”,下次之后永远有下次。   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低声道:“我会想你的,修远。”   他抚摸她的脸颊轮廓,轻笑:“那就多想一点。”   本以为她不会回答,她却点了点头:“嗯,会的。”   雷修远忽然张开双臂抱住她,低头再她额上吻了吻,又道:“这次出来,我就是亲传弟子了,以后见到我要叫雷师兄,知道么?”   第一百零五章 亲传弟子二   明亮绚烂的火莲绽放在面前,被黎非的铜墙术挡在三丈之外,万道火舌吞吐挥舞,铜墙术的光芒越来越暗淡,眼看就要被烈焰吞没,黎非的身上已经能感觉到火莲炽热灼人的热浪。   她化作一道青烟急急而退,脑后忽又有细微风动,翠绿的小叶片疾射向她的后背,她紧跟着一个折身,数道太阿术落下,金光切碎了叶片。便在此时,一条火龙呼啸袭来,黎非架起铜墙术,春雨也淅淅沥沥地落下,渐渐熄灭了演武殿内滚滚的热浪。   眼前人影一花,苏菀忽地落在她面前,掌心第二朵火莲打看旋儿转啊转的,她笑道:“我赢了!”   她上前一步,顿觉黎非面前三尺处不知何时架了透明的土行墙.她叹息着撇了火莲,滴头大汗:“还以为赢了呢!黎非你反应真快。”一面说一面又回头望向邓溪光:“邓师兄,你根本就没牵制住啊!木行仙法又不是只有藤缠!”   邓溪光摊开手,满面不忍心:“我怎么能真的对姜师妹下狠手?我这么怜香惜玉的男人! 打死我也动不了真格的。”   苏苑皱眉摇头:“不是说好一起练习斗法么,你以为来玩啊?”   自从听说海派的弟子擅长斗法后,苏苑顿时来了兴致,她这两天刚突破第二道瓶颈,总想找人练手,正巧黎非擅长防御之法,就委屈她当了活靶子,邓溪光牵制,苏苑负责攻击,每天午时休息便在演武殿内练习斗法半个时辰.奈何一连练了好几天,这位邓师兄都拿不出正经的状态,到后来就变成她跟黎非两个人对峙,她的火莲火龙怎么也打不中她,实在无奈。   推开演武殿的门,但见外面红叶漫漫,远峰峻峭,这里是南时峰,无月廷的演武殿大多集中在这里,由于平日里山派弟子斗法切磋并不多,所以大部分时候南时峰都静悄悄地,人迹罕至。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笑,都想听黎非讲在东海试炼的经历,谁也舍不得腾云飞,上回她还没说完,邓溪光缠看她非要她多说点:姜师妹,上回你说到几位用友在试炼地齐聚,后来遇到了凶兽,是什么凶兽啊?讲完再走!”   黎非笑道:“听说只在海边有的一种凶兽,叫蜃,没妖气,也看不到长什么样,只会吐雾气给人制造各种幻觉,然后吸取精气。蜃制造的幻象完全分不出真假,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毛骨悚然呢!”   苏莞两眼发亮,连声问:“那你们后来怎么脱身的?对了对了,你看到什么幻象了?”   “蜃会制造人心底最想要和最恐惧的幻象,每个人都不一样,就看你心里想什么了。” 苏菀不由沉吟,最想要和最恐俱的东西,如果真的不辨真假,那确实难以从幻象中脱身,邓溪光在一旁连连庆幸:“还好我没被选上!我要是去了,肯定陷在美女如云酒池肉淋的幻象里死也不肯出来!”   两个女孩子都骇笑,还美女如云酒池肉林,这位邓师兄说的再直白。 邓溪光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足尖忽然踢中一个东西,怪沉的,他低头一看,却是一块弟子名牌。他立即剑起,翻过来一看,不由惊道:“这是……乐师妹的名牌?”   黎非和苏苑急忙凑过去,果然名牌上镌刻着乐采苓的名字,她的名牌怎么会落在南时峰演武殿附近?她最近有来过?   邓溪光四处看了看,林中红叶遍地,树木疏朗,没见半个人影,他忽然又开心起来,将名牌放入怀中,得意道:“回头我亲自还给她,说不定她还要谢谢我。”   苏苑赚弃地看着他:“人家乐师妹跟秦师兄成双成对,你凑什么热闹?还个名牌人家就正眼看你了?”   邓溪光啧啧两声,摇摇手指:“所以说,女人永远不懂男人的心,能与这样的美女说两句话,对男人来说已经是好事了。”   苏莞笑起来:“你去紫兮峰,指不定看门的人连弟子房都不给你进,看你贼眉鼠眼就不像什么好人。”   邓溪光正耍反驳,忽听头顶风动,正说着乐采苓,这位乐大没人就到了,她直直落在众人面前,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低头找东西。   邓溪光急忙赔笑道:“乐师妹,你是找名牌吗?”   乐采芬还是不看他,冷冷把手伸到他面前;“还给我!”   邓溪光立即不争气地将名牌双手送上,苏菀见她那了名牌一个字也不说,很是不快:“你连个谢谢也不会说吗?”   乐采芬招来小白云立即就要走,头顶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男声:“采苓,名牌找到没?” 语毕,一个穿着亲传弟子服的青年男子踏着一只碧绿的王箫缓缓落下,风采迫人,丰神俊朗,正是久违的秦扬灵秦师兄.乐采苓见着他,眼圈反而红了,背过身不理他。   秦场灵笑吟吟地伸手,本打算温言安抚她一下,忽见对面三人中有一个少女,居然是上回见了后再也没遇过的绝色美人,他伸出的手立即变成拱手行礼:“这位师妹,我们又见面了。”   黎非冷冷看着他,又看了看后面背着身的乐采苓,秦扬灵极擅察言观色,见她眼中似有鄙夷之色,顿时柔声道.“这位师妹,可否将姓名告知我?我总不能总是这位师妹这位师妹的叫你吧?”   苏苑对这个人也没好感,当即拽了拽黎非的袖子,耳语道:“我们走吧。”   黎非点点头,三人默然不语地转身便走,黎非刚唤出小白云,却发觉秦扬灵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皱眉道:“你做什么?”   她又朝乐采苓那边看了一眼,她还果背着身,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边,单薄的背影,意外地有些可怜,他居然就这样丢下她不管?她正耍说话,忽见乐采苓唤出白云,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秦扬灵笑道:“你是介意乐师妹?她爱使些小性子而已。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只好跟看你,看你是哪座峰的弟子了。”   苏菀冷道:“你的爱侣被气跑了,你却跑来缠看别的女弟子,像话码?”   秦扬灵满面意外:“爱侣?乐师妹怎会是我爱侣?我拿她当妹妹一般,莫要乱说。”. 苏菀怒了:“你这是敢做不敢认?”   秦扬灵淡道:“我与她做了什么?什么叫敢做不敢认?我倒不懂了,还请师妹指教我怎么敢做了。”   苏苑顿时语塞.暗悔不该跟这种人多说话,可走也走不掉,她怎么可能放心让黎非一个人回坠玉峰?被这无赖缠上可怎么办?   邓溪光忽然哈哈一笑,双臂一张,将苏苑和黎非都揽到了自己怀里,他笑眯眯地看着秦扬灵,得意地不行:“秦师兄,所谓名花早已有主,你这样可不厚道啊”   名花有主?秦扬灵讶然见看面前这有些贼眉鼠眼的小子一手揽一个佳人,春风得意,这两个姑娘居然还柔顺地依偎在他环中,这是什么世道?这种小鬼也能坐拥两美? !   邓溪光哈哈大笑看,一手揽一个飞远了,一直快飞到坠玉峰,苏菀回头看了一眼:“他好像没追上来,应该是去找乐采苓了。”   说罢把邓溪光的胳膊放下去,笑道:“邓师兄,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朗,这次真要谢谢你了。”   邓溪光激动得泪流满面,仰天长叹:“我这辈子都不洗手洗澡了!”   两个女孩子又是骇笑,黎非见这里离坠玉峰不远,下午修行时辰快到,立即告辞转身飞回去,正要落在回廊上,忽听耳后一个人贴得极近,轻笑道:“哦?原来你是昭敏的师妹?   黎非惊得一个疾驰落在回廊上,周身立即架起防御,秦扬灵笑吟吟地站在碧绿玉箫上,悬在半空细细端详她,越看越觉活色生香,有别于乐采苓幽美的另一种灵动娇憨,看着就叫人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他落在她身前,步步逼近,黎非扬手便要攻击,谁知他浑身一阵白光闪烁,她的防御竟瞬间全碎了,这是亲传弟子的本事?她疾步后退,唤出小白云立即又飞起,他紧紧跟着,伸手去拉她的胳肺,一面笑:“跑什么?”   黎非急急折了个圈让过他,闹这么大动静,师姐还没出来,那只能说明师姐不在坠玉峰。她情急之下,索性停了下来,回头冷冷看着他,也不说话。   秦扬灵也停了下来,见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他便退了一些,合笑道:“何必要跑?师兄不会吃人,只想问问你的名字而已。”   黎习淡道:“我是冲夷真人门下,姜黎非,秦师兄知道了名字,可否离开?我须得修行了。”   秦扬灵道:“你和昭敏说话都冷冰冰的,还真像。你师父师姐都不在,一个人孤零零,怎么修行?不如我指点你一下吧。”   黎非冷道:“不用……”   一语未完,忽听坠玉峰顶传来一阵阵浑厚至极的长啸之声,两人都情不自禁望向那冰封雪埋的冰峰之巅,那长啸之声连绵不绝。时而清朗,时而浑烈,一波波剧烈的灵气震荡自峰顶荡漾而下,两人部被推得站立不稳,秦扬灵还能勉强扶柱而立,黎非被推得直接倒飞出去,她急忙唤出小白云,还未来得及站稳,身后又被人扶了一把,东阳真人笑呵呵的声音在头顶晌起:“小丫头,你师父要出关了。”   黎非惊喜万分,眼前一花,但见十几名长老都已飞来坠玉峰,个个艳羡地望看那冰封雪埋的峰顶,还以为冲夷这次闭关起码要数年,想不到三个月便出来了!他们成仙之人,早已不能这么轻易地在数月之内突破瓶颈,冲夷实在叫人羡慕。   啸声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灵气的震荡也越来越激烈,方圆千里的浓稠灵气都被带动看翻卷不休,接连又有数十位长老仙人集中在坠王峰,专注地望看峰顶。   忽地,风停,雪停,灵气震荡停,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白衣男子伫立在回廊上,双目含笑,目中似有磅礴的清光在流肆,片刻后才渐渐收敛,他拱手向周围的长老们行礼,长笑一声,正是冲夷真人。
第一百零六章 亲传弟子三   数十名长老立即上前将他团团围住,个个放声大笑,道喜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向来冷清的坠玉此时难得热闹了起来。   秦扬灵立即揣度出这是冲夷真人出关了,悄无声息地驭使玉箫想要飞走,然面数十位长老眼皮子下,哪里能让他这样静悄悄飞走?正虚真人一眼便认出他是自己的亲传弟子秦扬灵,当即皱眉道:“扬灵?你不在泰冒峰修行,来坠玉峰做什么?”   扬灵当即躬身行礼:“第子拜见师尊,弟子与姜师妹聊了几句修行的事,不意迟了些,刚巧冲夷长老出关,弟子并非有意冲撞。”   正虚真人也早望见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一直晓得自己这弟子的习性,风流成性,处处勾搭年轻女弟子。本来修行界不拒世俗之礼,双修的人也甚多,但秦扬灵似乎并非打着双修的由头勾搭女子,以情感人,往往叫人痛不欲生,他这个做师父的责骂过许多次,只是看重他的资质,一直不忍心真正责罚他他,此时见黎非满面厌恶排斥之色,她是冲夷长老这么多年来收的第二个弟子,必然心爱至极,加上冲夷这会儿刚出关,弄清缘由后难免尴尬。   想到这里,正虚真人面色一冷,森然道:“跪下,退到一边去!等下再与你理论!”   秦扬灵只得远远退开,缓缓跪了下去,只觉连头也抬不起,丢人至极。   黎非看也不看他,见冲夷长老看着自己微笑,她立即上前跪下行礼:“弟子恭迎师尊出关。”   冲夷真人将地拉起,低头仔细打量三个多月不见,这孩子身量又长高了些,以前脸上的稚气淡了不少,一身修为更是己经到达第二道瓶颈的顶峰,他欣慰至极,颔首道:“长高了,修为也有长进,看样子昭敏把你照顾得很好,你师姐人呢?”   他眯眼四处张望,忽然一伸手,一封信立即蝴蝶般从中厅飞了出来,翩跹落在他掌心,众长老纷纷赞叹起来,冲夷并非靠斗法成名,他的灵气感应精妙至汲,无论多么细微的灵气妖气瘴气变化也能瞬间被他捕捉,如今一趟出关,感知更加敏锐了,信纸上残留那一丝丝根本无法捕捉的灵气,他居然也信手拈来。   原来昭敏早己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被选中去东海参加效个月的试炼,自从上回黎非他们与海派的切磋互通十分顺利后,山海派类似的互通开始变得十分频繁,这次变成亲传弟子间的切磋了。   冲夷真人了悟一笑:“哦?看来与海派开始接触了,好事。”   诸位长老道喜寒暄一番,很快便各自离开坠玉峰,冲夷真人见秦扬灵远远跪在一旁,目中不由露出好奇的神情,正虚真人上前拱手道:“小徒顽劣,惊扰令徒,我必带回去狠狠责罚。”   冲夷真人看看黎非面无表情,再见秦扬灵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己猜到七八分。当即笑道:“我的徒儿脾气不好,个个带刺,可要小心些。”   正虚真人将秦扬灵带离坠玉峰,这座山终于再度恢复清静,冲夷真人的目光落回黎非身上,他在闭关中也不停思索要怎样雕凿这个小弟子,她一如自己所想,五行平御发展至今,假如再强求她做辅助,难免有些浪费了。   沉吟半晌,冲夷真人忽然道:“黎非,为师闭关中一直在思考修行之人的瓶颈限制,修行者之所以突破第三道瓶颈后方能修行高等仙法,是要等炉鼎能容纳数种灵气的交杂配合,而你的炉鼎容量本就比旁人要大许多,其实己可以开始修习高等仙法。”   黎非愣了一下:“可是师父,弟子听说只有成为亲传后方能传授高等仙法。”   成为亲传再传授高等宪法,一来方便师父们针对各个弟子制定不同的修行方法,二来,也避免有心之人偷师。仙家门派偷师者素来不少,特别无月廷这种名门大派,各种独有的修行心法玄术,叫人垂涎不己。   冲夷 真人展眉一笑:“你是我弟子,我爱怎样传授就怎样传授,与旁人何干?”   他抬起手,黎非只见他掌心诸般灵气光芒闪烁,最后变成了雷电般的光团,虽然只得极小一团,却隐隐有雷动九天的威势,叫人心生敬畏。   “天地灵气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者相互搭配五行各自灵气量微妙的不同,搭配出的高等仙法也是变幻无穷。这雷光之法便是水火金三道灵气搭配糅合而成,成名的仙人都有各自的绝招,雷修远的师父广微真人便以九天玄雷大法名展天下,我派千年之前还有一位惊才绝艳的仙人,能以五种灵气搭配在一处.那交化多端的在罗大法至今再无人能继承。黎非,我却相信你最终能继承这传说中的森罗大法。”   师父对她太有信心了…… 黎非暗暗抹了把汗,她连第三瓶颈都还没突破,他就想着森罗大法了。   “师父,那个惊才绝艳的仙人……就是斩断夜叉角的仙人吗?”她忽然想起昭敏师姐说过的话,情不自禁轻声问。   冲夷真人终于有些意外,他感慨起来:“你也知道?昭敏说给你听的?不错,那位仙人道号青城,眼看便要真正得就大道,从此脱离生死轮回之关,却因与夜叉鏖战一场重伤难愈,夜叉角为他斩断,就此遁逃,青城真人离开门派寻找仙草灵药,从此再也没回来过……这些都是千年前的往事了,当时的无月廷仙人如今陨灭的陨灭,活着的也大多隐藏在派中不问世事,千年来,我无月廷再也没出过那样惊才绝艳的仙人。”   黎非听得入神,不禁又问:‘师父,夜叉长什么样,那个……海外异民那长什么样?” 冲夷真人笑起来,甚是宠爱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怎么,你去了一趟东海,对这些传说轶闻也感兴趣了,我也未曾见过海外异民,五百年前那次海陨,我还只是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不过有所耳闻罢了,海外异民有奇形怪状者,也有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者。夜叉就是头上长了两只黑色的角,其余与凡人一无二样,然而来去如风,攻击力惊人,五百年前海陨,只出现过两只夜叉,却己叫中土仙家门派死伤修重,倘若若这个部族倾巢而出,中土仙家门派早已不复存在了。海陨至今神秘难解,海外何等模样,也只有传闻,也只有等即将来临的海陨后,方能再解开些谜团吧?”   他见黎非听得一愣一愣地,不由又笑道:“这些事与你无关,海陨未临,前面会有无数仙人与长老替你们挡着,天塌下来也必然替你们抬好,只管专心修行。你今天先试试这个巨石法。”   冲夷真人袖子一抬,黎非只觉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从天而降,快疾无比,要不是她躲得快,只怕已经被砸成肉饼了。冲夷真人手掌张开,架起一道土行墙,道:”还有,看好了。”   他掌心火行灵气微微一闪,那块巨石顷刻间爆裂而开,碎裂的石片像刀刃一般,外面还包裹着熊熊烈焰,无数石片狠狠撞击在土行墙上,黎非骇然发现那道土行墙光芒迅速变得暗淡,冲夷真人立即又架起一道土行墙,如此反复,连架三道后,尘埃方落定,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黎非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未了,院子的地面居然被炸开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洞!而且周围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小洞,想必是石片炸出来的,这方圆数十丈的地面觉再无完好的地方。   高等仙法的威力竟有这么可怕?   “五分的火行灵气,五分的土行灵气,糅合一处后,以三分火行灵气引爆,听起来不难吧?你这几天就先将这巨石法学会。”   ……听起来是不难,可是做起来难得一塌糊涂。 黎非吃力地控制着灵气的分量,差一丝一毫巨石都不能成形,她想起日炎以前说过,高等仙法的修行才能叫修行,她那时候做的只能叫释放灵气,这会儿她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比起来,之前对着石头人偶丢仙法,真的就是单纯在消耗灵气而己。   她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把火行和土行灵气搭配好了,释放出去,却见一块只有小腿高的小石块凝聚在面前,这、这能叫巨石吗?!   冲夷真人反倒在后面安慰她:“到后面纯熟就好了,第一次的石头能有这么大算很不错了。”   好心的师父总是安慰她。   黎非开始默默推算三分火行灵气的份量,好不容易估摸着应该准了,正准备释放,忽听耳旁日炎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哟?终于开始学高等仙法啦?”   她吓一跳,火行灵气顿时掌握不准,丢出去只听“砰”一声,那石头从中间裂成了两半,碎得还挺光滑整齐的。   黎非无奈又恼怒地回头望向这只孤狸,他狭长惨绿的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个巨石法都放不好,蠢材一个。”   第一百零七章 亲传弟子四   冲夷真人走过来,摸了摸那块裂成两半的石头,但见切口光滑炽热,他反倒笑了起来:“这是火行灵气不足的缘故,高等仙法即是如此,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灵气的精妙控制才是修行者的重中之重,你不用急,慢慢来吧。”   黎非答了个是,再度集中精神开始推算灵气用量。与前期消耗灵气达到炉鼎极限的修行不同,计算灵气用量是另一种层次的疲惫,她必须把注意力全部集中起来,一丝一毫推动灵气的流动,十分慎重。   比方才大不了多少的石块凝聚在面前,黎非架好土行墙,这次熟练了些,很快将三分火行灵气推算出来,谨慎地释放出去,那块石头瞬间炸裂开,眨眼就将土行墙炸碎了,黎非手忙脚乱,铜墙术防御丢了一大堆,还是被崩裂的刀锋般的石片擦伤了胳礴.弟子服被石块上的火焰点燃,黎非立即落下春雨术,一切终于平息下来的时候,便见地上被炸出无数深深的坑,虽然比不上方才冲夷真人巨石法的声势威力,却也十分触目惊心。   “好!”冲夷真人目中满是赞叹,这孩子对灵气的控制天生找有种本能般的优势,第二次就能将巨石法成功释放出来,己可算是奇迹了。新接触高等仙法的弟子,连续好几天不能成功推算灵气的,也是大把人在。   他见黎非胳膊上伤口深可见骨,立即丢了一张治疗网,一面道:“下次莫急,铜墙术与土行基础防御挡不住高等仙法,你须得时刻维持土行墙。方才做得很好,就这样继续。”   黎非见他欣慰地转身离去,直等他走远了,才回头冲日炎笑道:“怎么样啊,刚才那下?可不会再说我浪费灵气了吧?”   日炎晃了晃耳朵,悠闲地伏在地上,哼哼一笑: “刚刚起步而己,这只是两种灵气搭配出的高等仙法,再住上还有三种四种,乃至五种灵气灌注一处的森罗大法,那才算接近五行极致的其正的仙法。”   “你也知道森罗大法?”黎非有点讶异。   日炎目中再度流露出那种近乎感慨,甚至有些伤感的目光,他淡道:“此法赫赫有名,也就你这一脑瓜白水的蠢货不晓得,还能被自己的仙法炸伤,老子尾巴都要被你笑掉了!”   尾巴笑掉?黎非撑不住哈哈大笑,又急忙捂住嘴,生怕把师父给惊动来。   “你看着我修行吧,回头休息了,我带你四处逛逛。”   这只孤狸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他转头望向远方淼淼云海,半晌,低声道:“啊,去胡射峰 看看。”   胡射疯是无月廷最东面的一座山峰,尚未有长老结庐,不晓得日炎怎么知道的,估计问地也不会说,论起玩神秘,这狐狸比雷修远还拿手。   眼下己是深秋十一月,天黑得很早,赶到胡射峰的时候,天色己经暗了下来。黎非有些讶异地打量这座险峻却又古怪的山峰,无月廷云海之上无数山峰,有被长老占据结庐的,也有没结庐的,这应胡射峰分明没有长老结庐,半山姚却建着房屋,一色白墙黑瓦,十分朴紧干净。 日炎停在半空,长叹一声:“果然长得像根棒槌。”   黎非对“棒槌”两个字特别敬感,当即回头,他:“什么棒槌?”   日炎居然笑了:”你看这山的形状,可不像根棒槌?”   他静静飞向那一行半山腰的房屋,黎非赶紧追上去,她谨慎地四处打量:“这里没有结庐长老,却有房屋,只怕不好乱逛,还是别进屋子了吧?”   “以前有,只不过结庐主人不在了而己,想不到房子还被留着,人啊……真搞不定他们。”   黎非一头雾水地跟着日炎落在半山腰的小院中.这里虽说没人住,然而院落中十分干净.地面纤尘不染,角落的青铜鼎也未曾积灰,沿着山壁放了数尊老旧的石头人偶,式样十分古老,山璧上有太阿术劈砍的痕迹,也有离火术焚烧的痕迹,想来这里曾有弟子修行过。   日炎对着紧闭的院门轻轻吹了口气,那扇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当仁不让飞入了内院。黎非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快步走进去,但见内院有一株十分粗壮的撞树,十来人大约才能合抱,叶片碧绿如新,气韵芬芳.四面瓦屋排列齐整,连门环上都一尘不染,若不是庭院寂静无声,窗内更无半点烛火之光,真以为是有人一直住着。   “你那个小师父有心了,还记得时常来清扫。”日炎高离飞起,俯视这座不大的庭院,还有那株樟树,目中感溉万千,“真有这树,五百年己过,如今竟己亭亭如盖。”   今天这只狐狸怎么看怎么不对劲,黎非仰头望他,“日炎,你该不会来过这里吧,这里以前住着谁?”   日炎低声道:“我没有来过,只是听人说过。这里以前住着一位惊才绝艳的仙人,可借如今他己不在。”   黎非灵光一动:“你说的不会是那个青城真人吧?!”   日炎哼哼笑了起来:“哦,知道他道号了?不错,这座胡射峰曾是青城的结庐之地。”   “你认识他?!”黎非惊呆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难不成他在东海提起那个“送死的仙人”也是青城真人?这是无月廷的仙人,怎么又跟东海挂上关系了?   “老子干嘛要告诉你!”日炎恼火地绕着樟树飞了几圈,“别吵我,滚远些。”   黎非想捡块石头砸过去吓唬他一下,忽听远处似有争执声传来,渐渐地,争执声越来越近,停在外院处,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骤然道:“我不进去!你休想再碰我!你尽可找你其他那些师妹师姐去玩乐!你我己无甚干系!”   紧跟着,秦扬灵的声音也温柔响起:“采苓,你总爱跟我使小性儿,我哪里有什么师姐师妹?我对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怎么又遇到这一对了?黎非抬头看看日炎,他专注地盯着樟树,不知想着什么古旧的心,事,想得那么入神,这些动静丝毫没能惊扰到他。   乐采苓冷笑起来:“你的甜言蜜语我已经听腻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最初我也早已告诉你,没可能!我还盼师尊回心转意传授天琴大法,断不可失身!你嘴上答应,却总把我往无人的地方带,动手动脚!我一忍再忍,忍到今天!   秦扬灵叹了一声:“采苓,那是情难自己,我绝非有意轻薄,你若不喜欢,我再也不碰你一很手指头便是。你冷静些,方才那女子只是熟人,绝非你想的那样,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让我好好解释,行不行?   乐采苓声音十分淡漠:“秦师兄,我乐采苓并非无情之人,但也绝非傻子,你若待我情深如斯,哪怕成不得仙又如何?可你不过拿我当做无脑可欺之女子。这数月来,我恼过恨过,你是怎样的人,我今日也算彻底明白了。今后你我便如路人,只当没认识过!就算我这数月瞎了眼!”   这是……闹崩了?黎非有点窘,她想走,可这会儿再走也迟了,只怕会惊动外面两人,反而尴尬。   秦扬灵还在柔声安抚:“采苓,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此心可昭日月。”   ……好肉麻。黎非瞥了嘴,怪不得歌林说男人一万句甜言蜜语也抵不上他做的一件小事,秦扬灵嘴上说那么好听,做的事却实在难看。   “放手!”乐采苓冷喝一声,紧跟着却传来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乐采苓惊呼起未,然而那惊呼之声很快又断开,秦扬灵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颤抖:“采苓,我真的对你情难自己!别怪我!“   黎非眼见两个人影挥挥打打地从院门那边进来,她立即腾云藏在樟树枝叶中,但见秦扬灵一手掐着乐采苓的脉门,一手拖抱着她往里面带,她在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声者,却昊无反抗能力,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一般,一下子就被他拽进了内院。   这下可不好了! 黎非背过手,运转木行灵气,掌心立即出现数只木头小鸟,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日炎终子被惊动,猛然回神,见秦扬灵推开屋门,把乐采苓拖进去,他森然道:“无耻之徒!居然要在青城故居行这等苟且之事!”   黎非见乐采苓满脸恐惧绝望,一只手用力抓在门框上,指甲都崩裂了,一下子又被秦扬灵压进去,狠狠摔在地上。她实在没法让自己再这样看下去,只怕长老们赶来时也来不及,她当即重重咳了两声,屋内的两人立刻僵住了。   黎非淡道:“秦师兄,这样不好吧。”   寨扬灵夺门而出,一眼便望见藏在樟树枝叶中的那个少女,他不可思议般盯着她,半晌,居然还能露出一丝笑容:“姜师妹,这样巧,你怎会来这种无人之峰?”   黎非心中暗暗警惕,这个人是亲传弟子,比自己早来几十年,修为不知比自己高多少,万一他怒发如狂不顾一切暴起伤人,她可挡不住。   “我闲了出来逛逛而己。”她低声道,“你呢?”   秦扬灵见她语气平谈,吊起的心略微放下了一半,若是叫人知道他强迫女子,只伯师父这次再也不会饶他,他见乐采苓双臂反折,像是晕了过去,当即将她抱起,笑道:“ 和乐师妹闹了些矛盾,叫你看笑话了。我送她回去,天色己晚,你也早些回去吧。”   黎非又道:“乐采苓还好吧?”   “想是方才吓到了,我并非有意,姜师妹,今日之事还得麻烦你替师兄保密了。”   黎非皱了皱眉头,忽听头顶风声呼啸,她心中一松,便听正虚真人严厉地喝道:“扬灵!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亲传弟子五   秦扬灵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下,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父怎会突然来?他眼角余光,见姜黎非落下云头,心中顿时恍然大悟,是她?!   正虚真人见他脚边躺着个衣衫凌乱的少女,双臂反折,也不知是断了还是脱臼,噔时怒气攻心,他只当这个弟子风流成性,喜爱与女子勾勾搭搭,谁想他竟在,青城仙人的故居中意图侵犯女弟子?!   他正要森然开口,头顶风声再度呼啸,却见清乐真人急急落在院中,一见乐采苓凄惨的模样,她倒抽一口凉气,急忙上前抱起,细细诊断一番,发觉只是吓晕了过去.并未受到什么真正的侵犯,清乐真人立即放出治疗网罩住她被折断的双臂,回头怒视秦扬灵,看了片刻,又望向正虚真人,一个字也没说。   正虚真人见她的目光森寒,清乐长老素来为人和蔼温柔,她此时必然是怒到了极致,虽然没说话,可这片目光叫人心中悚然。他晓得,这件事绝不能再姑息包庇下去,秦杨灵的做法己是大大触犯弟子戒律。   正虚真人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极度的愤怒,当即淡道:“泰冒疯弟子奏扬灵,触犯弟子戒律,当赶下云海.明日卯时前住戒律室,召唤三十位戒律长老商讨具责罚。”   清乐真人冷笑一声,依旧一言不发,抱着乐采苓疾飞而去。   被赶下云海的责罚算是非常严重了,特别是秦扬灵还是来了十几年的亲传弟子,还要召唤戒律堂三十位长老,意味着这事明天一下子就会传遍无月廷,他的脸面将尽数丢尽。   黎非见秦扬灵面无人色,正须真人也是满面压抑的怒意,估计他必然还有什么话要训斥弟子,她立即躬身行礼,腾云疾飞回坠玉峰。   日炎大是不甘心.怒道:“叫一个无耻之辈脏了我的念想!无月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教出的什么狗屁弟子!”   黎非回想方才的事.也觉惊心,秦扬灵竟有这般胆大!只怕他这样作为,也与正虚真人的放纵脱不开干系,他们这些修行弟子,年纪小小就进入书院或仙家门派苦练仙法,一切都以修为强弱说话,天分高的弟子放被百般笼爱.做什么错事师父也舍不得责罚,难免就被宠出秦扬灵这种人。   她见日炎还在气得嘟嘟囔囔,不由道:“日炎,你真的认识青城真人?他活着还是己经不在人世了?”   他对人修行的步骤出乎意料的了解,还知道胡射峰,言谈中分明对青城真人有一股怀念感慨之情,他俩莫非关系匪浅?   日炎默然半晌,忽然长叹一声.巨大的身体渐渐化为虚无,沙哑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可捉摸:“即便活,也己是生不如死了吧?莫要扰我,让我静片刻。”   生不如死?是因为被夜叉重伤吗,这么多年还没治愈?   日炎再也没说话,这狐狸跟着去了一趟东海就特别容易伤感,黎非怔征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想起海外海陨这些事,忍不住也伤感起来,一时浮想联翩.一时又自伤身世,爱去不能回神。   戒律堂三十位长老很快便决定了对秦扬灵的具体责罚,逐去云海下,一年内不得回归,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斗法大会他即便赢了,得到了回来的名额,也必须在下面呆满一年才能重新回泰冒峰。   这样的责罚说重不算重,说轻也不算轻,想来正虚真人必然有在其中斡旋过,清乐真人自然十分不满,乐采苓醒后连着哭了三天后,见到人就慌,更不能见到男人,前几天一个男弟子,冒冒失失去了紫兮峰的弟子房附近,乐采苓见着他竟吓晕了过去,秦扬灵的事想必给地的伤害极大,不光是受到了惊吓,更是曾经倾心的温润君子,忽然变了一套嘴脸,叫她感到恐惧吧?   清乐真人倒是特意带着了乐采苓来了一趟坠王峰,若不是黎非俭偷放出木头鸟通知长老们,乐采苓的遭遇只会更惨,尽管冲夷真人不再坠玉峰,但乐采苓出来后依然战战兢兢地,看起来十分可怜,见到黎非,她只有垂泪道谢。   黎非心里对她的厌恶也淡了不少,低声道:“以后要小心点,还好这次没真出事。”   乐采苓面色苍白,含泪道:“不会有以后了。我决心继续修习天琴大法,此生再不与男子有任何瓜葛。”   语毕,她又向黎非盈盈下拜,轻道:“上回在栗烈谷,我多有得罪。曾经心高气傲,只顾着自己,师妹不计前嫌,救了采苓一命,此恩今生绝不敢忘,他日若有机缘,愿为师妹赴肠蹈火,在所不惜。”   黎非一把将她扶起来,反倒橙不住笑了:“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不至干。”   乐采苓喃喃:“可是戏文上都是这样说……”   戏文?黎非笑得更厉害了,乐采苓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抹着眼泪笑起来:“栗子烈谷那次还有几位师兄师姐,我该去和他们好好道歉才行。”   黎非见她提到要去见男弟子,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义无反顾的模徉,倒有点佩服了。   清乐真人含笑看着这两个姑娘,忽然道:“黎非,上回我听广微长老说,雷修远打算这次的斗法大会,是真的吗?”   黎非点头:“是的,他与秦师兄有过约战。”   清乐真人提到秦杨灵犹有怒容:“这个秦扬灵实在无稽!居然向入门才五年的弟子的约战!黎非,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等雷修远离开丹穴后,你还是劝劝他.秦扬灵即将突破第四道瓶颈,绝非你们能对付的。入门未满十年的弟子本就不用参加斗法大会,莫要因为一场赌气而冲动.雷修远的脾气我看是十分傲气,半点也不肯落后,倘若败在秦扬灵手下,只怕对这孩子是个打击,倒不如暂避锋芒。”   劝?雷修远要是能劝动,那就不是雷修远了,他一贯最会逞强,答应下来的,拼了命也会做到。   黎非想如自己己有许多天没见着他,心中难免涩涩的,当即笑道:“我不劝他,他有自己的主张,既然能应战,他就一定会赢。”   清乐真人有点意外,这话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便足以叫人对他们的关系刮目相看,这绝非好色而幕少艾的无知年少的冲动。   她忽又有些感慨,这样的年少佳偶.青梅竹马,整个修行界也少见,倒叫人不由自主替他们欢喜起来。   雷修远这次在丹穴中呆了不止两个月,眼看斗法大会还有几天就开始,他才悠然离穴,还特意选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出来,黎非睡得正香,被窗户上雪团砸动的声响给惊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去开窗,冷不防一个人就这么跳了进来,把她吓一跳,紧跟着一团冰寒彻骨之气扑面而来,她被紧紧揽入一个还带着风雪气息的怀饱中。   “这么久不开窗,想冻死我?”   久违的清冷的声音在头项响起,黎非一惊,急忙抬头,便见雷修远笑眯眯地凝视她。黎非一时竟呆住了,眼怔征望嘴他,她、她不是在做梦吧?   “修远? ! ”她惊叫一声,下一刻她的嘴就被他捂上了。   “想把你师姐师父都吵醒么?”雷修远揽着她坐在床沿,他身上的积雪一滩滩落下,把床褥都弄湿了。黎非只觉他身上冰寒之气甚重,不由握住他的手,他两只手都冻得冰冷,她顿时惊道:“怎么这么冷?你没用仙法护身?”   她这时才发觉他满面疲惫之色,稍稍试探一下奇经八脉,灵气居然快消耗光了!他到底怎么飞来的!难不成从丹穴一出来就往这边飞?残余的灵气连护身仙法都撑不住了?   黎非捏住他的手腕,立即往里面灌输木行灵气,雷修远满面疲惫地倒在她床土,低声道: “让我睡会儿。”   一语未了,人己沉沉睡去。   黎非急忙拉过自己的被子替他盖上,一面坐在床头端详他,几个月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轮廓也更加长开,面上青涩少年之气大减。他睡着的样子真有趣,眉间无忧无虑地松开,一脸天真无邪。   居然深更半夜跑来,还把灵气消耗光了,果然是雷修远才会做的大胆胡闹的事。   黎非将木行灵气尽数灌入他经脉内,起身蹑手蹑脚地把窗户关好,回到床边,雷修远还在沉睡,面色却己不再像方才那样苍白。她将他落在眉间的碎发拨开,雷修远眉头微微一蹙,竟是被惊醒了。   黎非低声道:“你睡吧,没事。”   他伸臂将她抱上床,把头理在她怀中,犹带睡意地呢喃:“就这样,别走。”   就这样别走?!黎非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一下,她是不是就要像个木头人一样躺着等他醒过来?雷修远再次沉沉睡去,黎非一动不动,呆呆地绕过他的脑袋望着紧闭的木窗,耳边听见他悠长深邃的呼吸声,她也渐渐有点犯困,可还不敢睡,怎么能跟他在一张床上睡觉?!   黎非僵了半天,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地,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正迷糊的时候,忽觉一只手插入她的头发里,按住了她的后脑勺,然后暖洋洋的被子盖在了身上,雷修远朝上挪了挪,把头枕在枕头上,两人面对面躺着。   他看了她半夭,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轻道:“睡吧,明天开始该叫我师兄了。”   黎非一下没了睡意,直到这时她才发觉他身上的灵力震荡与以往不同,她又是高兴又是骇然:“你突破第三道瓶颈了?”   雷修远笑了起来,按着她的脑袋压在胸前:“明天开始就是亲传弟子,小师妹,叫师兄。”
第一百零九章 约战一   黎非噗一下笑出声:“还师兄,我才不叫。”   雷修远掐了掐她的脸颊,又将她下巴抬起来,低头细细凝视,举晌,他低声道:“好像又瘦了点?”   “有吗?”黎非自己摸了摸脸,雷修远不在身边,她确实有那么点茶饭不思,弟子服的腰带也松了点。她不愿让他看出来,当即笑道:“是长高了,就显得瘦了。”   雷修远长长“嗯”了一声,黎非顿时有点恼:“是长高了啊!你嗯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黎非有点不好意思,她赧然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他头发上。他的长发与皮肤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种暗淡的金色,不知是不是她眼花。黎非捞起他的一指长发细看时,那层暗淡的金光又消失了。   一只手盖在她眼睛上,雷修远搂紧地,声音很轻:“再不睡就不想睡了。”   黎非只觉唇上一热,他轻轻吻了一下,唇停在她唇上,好像在犹豫似的,良久,他又吻一下,才缓缓离开。她推开他捂着眼睛的手,只觉他胸膛里的一颗心脏跳得极快,她脸上慢慢开始发烫,不知为何又笑起来。   雷修远捧着她的脸颊,毫不客气搓了两下,黎非急忙按住他的手,轻笑道:“不睡了,咱们说说话。”   她低低地将这几个月的趣事和修行之事跟他分享,不知说了多久,不知不觉便再度沉沉睡去,隔日醒来时,雷修远人已不在,只有窗户掩了一道缝,黎非只觉恍然如梦,昨晚雷修远过来,该不会她做的一个梦吧。   好不容易熬过上午的修行,她饭也顾不上吃,第一件事便是腾云飞到尧光峰,却见峰顶的尧光大殿那边全是人,有其他峰的长老,广微真人的几个亲传弟子除了胡嘉平都,当中立着一个穿着茶白弟子服的少年男子,领口与袖口纹了三道黑边,周圈的亲传弟子们与长老们都在与他说话,他面上带着浅笑,隽朗清绝,正是雷修远。   昨晚不是梦。黎非在远处凝望他,还有他身上亲传弟子的服饰.天纵奇才,刚满十八便己能突破第二道瓶颈,比当年震惊整个门派的胡嘉平还要早了几年,盛赞声与艳羡声不绝于耳,他们没人知道,他背后是怎样拼命,又是为了什么在拼命。   “雷师弟成亲传了。”苏菀不知何时也来了,见黎非一个人站在远处,她笑着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不敢相信我们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水平,一同去了栗烈谷,他一下子就把我们甩远了。”   她忽然发现黎非眼中满是泪水,不由讶异.轻道:”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   黎非始终没说话,苏菀看看她,再看看雷修远,这直率却分外敏感的姑娘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当即又笑起来,揽着黎非的肩膀又拍拍:“高兴点,雷师弟可不是为了叫你哭才当亲传的。”   黎非也破涕为笑,陆公镇与这个狡猾又聪明的男孩子初遇,那时候她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这么喜欢他,大殿那里有那么多的人,可她永远第一眼就能把他从人群里找出来,雷修远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独一无二。   雷修远成为亲传弟子的事,没几天就传遍了整个无月廷,一时间,尧光峰弟子无数,都是闻名过来一睹天才风采的,奈何这位天才不比当年胡嘉平的俏皮好说话,整个人有种疏离高傲感,感觉十分不好亲近,时间长了,连见他容貌隽朗心生喜爱的女弟子们也不愿过来招惹了。   修行第子毕竟不同凡人,个个都有傲骨,断没有低声下气不要脸面的心思。   正月廿一,无月廷十年一次的斗法大会也终子正式开始,这是除了入门不满十年的新晋弟子外,每一个弟子都必须参加的试炼,也算是一种测试,挑选最优秀的弟子永远是仙家门派最重视的事。   斗法大会最多持续十日,这十日算给每天辛苦修行的新晋弟子们放个假,长老们也没空指导他们修行,连素日里最清闲的冲夷真人都不得不被拉去当评判。   鉴于弟子们修为不同,比试并非乱斗,从一道瓶颈到五道瓶颈,一共六组,最后每组胜出的前两百名,便算过了这十年一次的试炼。   对云海下的普通弟子来说,这是他们能跻身云海上唯一的路子,只要能在同组的排名挤进前两百,便能被长老收进门下成为精英弟子,再也不用做个每年缴纳钱粮的普通弟子。面对云海上的弟子们来说,不进则退,没有资格,在云海上的,自然要被赶下去。   斗法大会前五日是突破第一第二道瓶颈弟子们的比试,卡在这两个瓶颈处的弟子最多,几乎占了总人数的七八成,其中云海下的普通弟子就占了一大半。足足比了五日,将两组胜者各两百人选出来,到了第六日上,斗法大会才开始真正有了看头。   突破第三道瓶颈意味着可以修习高等仙法,再住上,瓶颈突破也越来越困难,一个瓶颈卡上几十年十分常见,到了第六道瓶颈突破后,便是成仙之兆。   无论如何,看高等仙法的斗法,比五行仙法有趣多了。   黎非一早就从登云台行至云海下,前几天是她入门五年多来,第一次来到云海下方。与云海上层浓稠郁结的灵气截然不同,下方的灵气要稀薄得多,更兼亭台阁楼连绵不绝,人潮熙来攘往,竟还有商铺成衣铺,跟广生会那座城该也差不多了,不像仙家门派,倒像一座城。   这座城的最北面排列了十几座巨大的演武场,每一块雪白的地砖都像新的一样,纤尘不染。此刻演武场周围地上、天上都早已挤满了弟子,人声鼎沸,云海上的弟子们都在更高的地方等候轮号,普通弟子们谁也不敢上去,云海上下,泾渭分明,这就是无月廷。   雷修远看了掌中的纸片,上面写着丙卯二宇,想来应该是演武场的名称,周围偶有路过的普通弟子,见着他身上的亲传弟子服饰,立即敬畏地避让,不知不觉他二人周围居然空出一小块空地来。   “雷师弟!姜师妹”不远处的邓溪光兴奋地朝他俩挥手,他跟苏菀两个人腾云站在高处,他指了指脚下的演武场,想必那就是编号丙卯的的地方。   黎非二人急忙飞过去,但见丙卯的演武场早己有两个弟子在斗法,飓风烈焰,雷光闪电,乒乒乓乓,声势十分惊人,一个无月廷长老腾云在演武场边缘凝神细看,长老们作为评判人,一刻也不能松懈,仙法无眼,特别这种高等仙法,一个不留神可不是断手断脚的事。   “跟雷师弟对战的都是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我特意勘察过,雷师弟的对手这些——”   邓溪光早己做足了功课,哗啦啦取出一沓纸,上面全是突破第三道瓶颈弟子的名宇。苏菀又惊又笑.“我的老天,邓师兄你这个、这个勘察了多久?等下,该不会上面又全是女弟子的名宇吧?”   邓溪光顿时受伤地捂住心口:“苏师妹!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色魔吗?!事关雷师弟比试,我怎么可能只调查女弟子!”   苏菀反而笑得更大声了,重重在他背上一拍:“别废话了,快说说都要注意谁。”   邓溪光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离这位比汉子还汉子的姑娘远一些,一面嘟哝:“再这样当心没人敢要……咳咳,我昨夭晚上仔细钻研过,其实这上边的人都没啥可怕的,最需要注意的,还是那位秦扬灵秦师兄,他己经在第三道瓶颈顶峰,还差一步便可突破第四道瓶颈。听说他这个人非常精通牵制之法,最有名的是他脚下那个邪骨箫,是月妖物的脊椎炼制成,那个妖物呢,当时被他困了三天三夜不能动弹,最后被他一点一点用太阿术磨死了,可见这位秦师兄的心理是多么扭曲……”   弟子们斩妖除魔,除了要取妖物的身体炼制法宝之外,一般都是利落干脆杀完走人,能用高等仙法的就用高等仙法,喜欢用低等太阿术一点一点把妖物折磨死,秦师兄真是太可怕了。   “雷师弟啊……”邓溪光语重心长地劝他,“能不比还是别比了,你只要被他牵制住一次,就别想脱身,他修为还在你之上,咱们要不认输算了吧?”   雷修远笑了笑,正要说话,丙卯擂台上先前两个弟子已经比试完,长老正廊声叫他的名字:“雷修远,顾文生。”   邓溪光惊道:“这么快!等下啊,我看看这顾文生有什么本事……”   他手里的纸被雷修远一把盖住,他笑道:“邓师兄,安安静静看着就好。”   说完,他腾云落了下去,向长老与对面的顾文生拱手行礼:“弟子雷修远,请顾师兄指教。”   顾文生早己听说过他的名气,并不敢因他年轻而起轻视之心,当即抱举还礼:“雷师弟,请了。”   语毕他立即先上一层土行墙,雷修远是单一金属灵根,攻击力卓绝,铜墙术只伯没什么用,还是用土行墙保险些。   下一刻,一柄巨大的光华璀璨的金色巨剑从天而落,雷修远一掌拍在巨剑之上,那柄巨剑顷刻间化作一团金色的光雾,莹莹絮絮,仿佛有灵性一般附着在上行墙上,那面透明的光墙一眨眼就碎成了粉末,顾文生急退数步,再架三道土行墙,他整个人化作一团黑烟,倏地飞上天,紧跟有雷声阵阵,十几道闪电落在擂台之上,声势惊人。   第一百一十章 约战二   “哦?雷修远这小子都成亲传啦?”   一个略显轻挑的男声在背后骤然响起,黎非三人吓一跳,匆忙回头,却见本该在书院做先生的胡嘉平正笑眯眯地抱臂悬浮在半空,他身后三步处,一个全身蒙着黑纱的窈窕女子足踏一柄黑色宝剑,风将她满身黑纱吹得摇曳不休,周围许多弟子都忍不住朝地望过来。   邓溪光与苏菀立即认出他是那位传说中的旧天才胡嘉平,当即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胡师兄。”   胡嘉平全无师兄模样,随便摆了摆手,跟着又在黎非脑袋上拍了拍:“长高了,小丫头。”   黎丰惊喜地看着他,又看看后面的黑纱女,当即笑道:“大师兄,你把阿幕姐姐也带回来了?先生做完了?”   “斗法大会必须要参加的,不然我可不愿回来。”胡嘉平耸耸肩膀,“结束后再走。”   意思他特意回来参加个斗法大会是吧?那干嘛还把里纱女带着?这两人真的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么?   黎非本来专心看雷修远的比试,结果他俩一来,她老忍不住回头看他俩,胡嘉平也终于被她看得一个指节敲上来:“两只眼乱瞅什么?你的修远要赢了,还不看?”   他还是这么口无遮拦,黎非瞪他一眼,急忙低头,果然见金水龙嘴的金色光雾将土行墙尽数切碎,她忽又顿悟,上回东海的试炼地,那只蜃,应该也是被这仙法切成碎末的吧?   顾文生已是避无可避,眼看那团光雾疾若闪电般向自己包裹而来,他只有紧紧闭上眼,下一刻却什么也没发生,他骤然睁开眼,却见雷修远常中捏着一柄金色光剑,点着自己的心口前三寸处,这少年微微一笑,撇剑行礼,意态悠闲:“顾师兄,承让了。”   厉害!他心服口服,当即拱手赞道:“雷师弟好身手,好仙法!”   胡嘉平哼了一声:“这个人根本就不会斗法,雷修远这小子斗法的经验可比他老道多了,不赢才怪。”   黎非的眉头当即皱起来了:“你就不能承认确实是修远强啊。”   胡嘉平忍笑道:“嗯,‘你的修远’确实强,满意吗?”   黎非每次跟他说话都被作弄得想发火,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拔,雷修远回来了,他对胡嘉平明显也没什么师弟的样子,只点了点头,敷衍地叫了声:“师兄。”   “还是这么不客气。”胡嘉平 拿他也有点没辙,“你成了亲传不好好修行,跑来参加什么斗法大会?”   这个话说来就长了,邓溪光为了接近这位传说中的天才师兄,自告奋勇把秦扬灵跟乐采苓与他们的一系列爱恨情仇说了一通,胡嘉平一面听一面嗤笑:“原来是秦扬灵,这人死缠烂打的功夫可不差。”   “大师兄跟他斗过法吗?”黎非见他说得笃定,不由问了出来。   “十年前斗过一次,他烦得要命,所以最后我用痒痒术把他撂倒了。”胡嘉平得意洋洋,“这可是我人生中十大精彩斗法排名第五的一场。”   还人生十大精彩斗法……黎非忍俊不禁,正想多问点秦扬灵的事,忽觉雷修远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回过头,见他神态轻松,便笑道:“一点也不累?”   雷修远偏头想了想:“有点累。”   黎非呆了一下,咦?他不是该特别淡定特别傲气地说一句一点也不累吗?有点累是怎么回事?   雷修远忍真笑,忽然将她簪在耳畔的琉璃珠串轻轻拔下,放进怀中,低声道:“给我个信物,我就不累了。”   黎非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耳畔的长发滑落在胸前,好在昭敏师姐还没来,不然叫她着到头发散了一绺,肯定会说她。   雷修远将她那绺长发挽去耳后,淡道:“别担心。”   黎非叹了口气,她还以为自己把担心藏得很好呢,不管怎么说,秦扬灵来了几十年,即将突破第四道瓶颈,为人又十分无赖,输了没什么,只怕他要什么手段屈辱人,那才真糟了。   “要是我赢了,给我什么奖赏?”雷修远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   黎非又想笑又慌乱:“你要什么?”   他故意做出埋头苦思的模样来,黎非笑着又拍他一下,冷不丁后面有个女子重重咳了两声,她赶紧转身,便见昭敏师姐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盯着自己。黎非不好意思地背着手奔过去,干笑两声:“师姐你来啦。”   “头发散了。”昭敏飞快替她将那绺垂下的长发编成辫子,一面淡道:“这里人多,别太忘情。”   黎非顿觉脑袋都在发烫,昭敏见她脸上红得可怜.不由好笑:“小丫头,脸皮这么薄。” 正好擂台上有长老叫她的名字:“昭敏,秦场灵。”   昭敏眉梢一扬,有些意外:“哦,与他比试?”   黎非不自禁抓住她的袖子,急道:“师姐,你……”   昭敏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无妨,只怕我斗不过他,不过也未必惨败,不用担心。”   她腾云落在擂台上,对面的人果然是秦扬灵,他身上的亲传弟子服变成了普通弟子服,依然风采迫人丰神俊朗,然面双目中神色阴骛,不再似从前那般从容亲切。他一言不发,向昭敏拱手,下一刻,他的长袖一扬,无数巨大的冰镜落在擂台中,密密麻麻,一圈套一圈,刺骨的寒气立即四溢开。   周围无数弟子都禁不住惊呼出声,这一招也算正虚长老的一个成名仙法,叫阴阳劫波镜,但凡被一面冰镜照中,倘若不绕去冰镜背面,三个吐息内便会被冻住,任凭多大的力气也无法挣脱,在牵制的仙法中,阴阳劫波镜亦算上乘的,这遭到驱逐的亲传弟子竟已能将阴阳劫波镜练到这种地步,可算极厉害了。   远处的正虚长老一阵长叹,心中甚是酸楚,他看中的正是秦扬灵的这种天赋.单一水灵根的他.可以将阴阳劫波镜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可惜,可惜了,他心中又暗暗后悔将他逐下云海,只盼此次惩罚,能叫他改邪归正,从此一心修行。   昭敏神色凝重,她自然也知道阴阳劫波镜的威力,当下周身泛起滔天火光,飓风拔地而起,火借风势,霎时间整座擂台都被烈焰吞噬,风刃火海,将那些巨大的冰镜渐渐割裂溶解,擂台四角火莲一朵接一朵绽放开,千万火舌吞吐张狂,将躲在冰镜后的秦扬灵逼了出来。   雷声隐动,紧跟着万道闪电轰劈而下,声势惊天动地,周围的弟子们再度惊呼出声,但见擂台上浓烟肆卷,雷光火光奔腾不绝,昭敏落下春雨术,淅淅沥沥的春雨将一切烟尘清洗干净,擂台上原本无数的阴阳劫波镜早己碎裂满地,秦扬灵背朝上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昭敏早己认出那是障眼法,忽觉头顶风动,她立即上了数道土行墙,眼前一花,障眼法被撤去,她骇然发觉自己觉不知何时落在了密密麻一圈圈的冰镜正中,秦扬灵腾云落在她身后不远处,悠然坐在了地上。   “昭敏师妹,还不跑么?”他柔声问。   跑?这么多面阴阳劫波镜已经照中了她,往哪里跑?昭敏脸色发白,索性站着不动了,下一刻,她的双脚忽然就被冻在一层莹澈的冰块中,紧接着是脚踝,冰块渐渐蔓延,一直冻到她的腰部,终于不再向上蔓延。   昭敏只觉那些冰块仿佛会吸收人的力气一般,被冻住后身上一丝一毫的力气也用不出来,连仙法也不能用,刺骨的冰寒侵蚀她的身体,她的嘴唇很快变得青白,整个人也开始瑟瑟发抖。   “秦师兄,我甘拜下……”   她拱手正要行礼认愉,秦扬灵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昭敏师妹,安静点。”   忽然,那些冰块瞬间吞噬了她整个身体,冰块中的寒意异样的刺骨,竟像是要钻透奇经八脉一般,昭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比试结束。”评判长老立即做出了裁决,一面皱眉看了一眼秦扬灵,他完全可以不彻底冻住这位女第于,非要来这样一下,她体内奇经八脉必然寒毒流窜,要治愈须得费上很大的工夫。此人虽然仙法精妙,然而人品似乎有待商酌。   冰块寸寸碎裂开,昭敏浑身无力,禁不住软了下去,她的奇经八脉中寒意肆卷,纵然有仙法护身,还是冻得她面色青白,浑身发抖。   在上面忍无可忍的黎非再也按捺不住,冲下去将她一把抱起,立即架起治疗网,一面回头森然瞪着秦扬灵,他居然还冲她笑了笑,淡道:“技不如人罢了,再苦练个几十年吧。”   黎非一个字也不屑与他说,怀中的昭敏忽然晕了过去,浑身肌肤渐渐变得冰寒刺骨,像冰一样。   “她体内寒毒流肆,治疗网没有用,须得更精妙的治疗仙法,”   评判长老说完,抛出一张符纸,霎时间一条通体血红的火龙嚎飞窜天,信号一出,立即有两名长老上前查看昭敏的情况,见她体内寒毒十分厉害,不由都微微变色,仙法无眼,斗法受伤在所难免,可这么嚣张的寒毒实在少见,下手的弟子未免太过分。   黎非眼看着昭敏师姐被两名长老抱走带去后面治疗,她顾不得什么守礼,急忙也追了上去。   秦扬灵看她地的背影,忽又抬头望向高处的雷修远,一片哗然中,他指了指黎非,再指了指雷修远,冷笑着腾云飞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约战 三   胡嘉平神色少见地有些凝重,十年前他与秦扬灵都是堪堪突破第三道瓶颈的亲传弟子,在斗法大会上偶遇,那时秦扬灵已会用阴阳劫波镜了,只不过唤出的冰镜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大,自己才能用巧计赢了他。   再一个十年过去,秦扬灵虽然还未突破第四道瓶颈,但无论是修为还是斗法经验,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弟子可比,假如十年前的自己遇到现在的秦扬灵,只怕比昭敏好不到哪里去。   今日的雷修远大约也就是十年前自己那个水准吧?   胡嘉平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还是要有点师兄的样子,张口提醒他:“修远,阴阳劫波镜只怕不太好对付,你看你……”   他望向雷修远,见他满面冷淡,目中却有一丝奇异的狂热,这种神情他不陌生,三年来跟雷修远一起在丹穴中修行,每一次与自己斗法前夕,他便有这种眼神。雷修远这个人,心底藏着一股粉身碎骨也不肯低头的孤傲,即便平日里竭力做出冷静理智的姿态,他却知道他最渴望的还是与强者相争,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大肆胡闹,他就是这种人。   胡嘉平耸耸肩膀,把后半截话吞了下去。搞不好这小子真的要慢慢超过自己,自己突破第四道瓶颈还没多久,他都成亲传了。   他想起广微真人在丹穴中教训自己的话:“你知道自己与修远性子差在何处吗?他的相争心最为炽热,这便是他的修行心,用尽一切的能力让自己变强。你作为师兄,整日散漫,你的修行心在何处?”   哎呀,好叫人烦躁,胡嘉平皱起眉头。   他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冷却柔若无骨的手握住,胡嘉平将那只手握紧,贴在自己脸颊上,黑纱女娇嫩清冷的声音低低响起:“平少,你心绪不稳,可是有何不适?”   胡嘉平闭上双目,良久,轻道:“陪着我就好。”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见主任?”他不去见广微真人,于礼不合,下次难免又要被训斥,她太了解胡嘉平这人,所有的斥责教训对他一点用也没有,有的弟子越骂越能成才,他是越骂越不行,非得捧着顺着才像样子。   胡嘉平摇了摇头:“我要等突破第五道平静后再回来见师父,阿慕,你会和我一起么?”   “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我不是命令你,你自己怎样想?”   “何必再问?我人已经在这里了。”   胡嘉平笑了一声,在她冰冷的指尖上吻了吻。   擂台下的巨大土行墙内,昭敏全身被包裹在五行灵气中,依旧昏迷不醒,她身中寒毒十分厉害,阴阳劫波镜是以三种灵气配合,被寒冰冻住后比寻常水行寒毒更为难愈,一刻不治好,这女弟子便一刻被寒毒所伤,痛苦不堪。   黎非失神地扶着土行墙,怔怔看着昭敏苍白的脸,苏菀在一旁安慰着她,邓溪光也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她都没听进去。   肩膀忽然被人扶住,有力的大手在上面拍了拍,黎非失魂落魄地抬头,却见冲夷真人朝自己温和一笑:“不必担心你师姐,她可比冬天里的老竹子还强韧。”   黎非喉中一酸,轻道:“那个秦扬灵,是我……”   秦扬灵被赶下云海,肯定心怀恨意,这些她都想到过,可是当昭敏师姐被重创时,她还是觉得自己太天真了,秦扬灵不过被赶下云海一年,一年后他照样可以回来当他的亲传弟子,脸面丢尽的他反倒比以前更可怕更难缠,就像当年的震云子,他们所做之事用“恶”来形容绝不夸张,却全无所谓的正义去压制,还有长老赞赏地看着秦扬灵,为他能把阴阳劫波镜用到这种地步而赞叹,甚至惋惜他为何因为那未遂的小事被赶下云海。   这世界原来真的不分善恶,不过是一种力量压倒另一种力量。   冲夷真人笑道:“怎么,后悔了?宁可看着他作践别人,你就那样干看着?”   黎非默然片刻,她不知道。   “做人问心无愧就好,你做一件事,心里畅快了,那对你就是好事,今日秦扬灵报复了,他心里也是畅快的,等你有力量把今天的一切还回去时,畅快的又变成你。黎非,不必想那么复杂,我们修行之人,超脱世俗,却又不能彻底脱离世俗,争来争去,一为名,一为利,更有人不过为了心中诸般欲念的畅快,这些都是修行心。你恨那些伤害你屈辱你的人,甚至为之后悔,完全没有必要,就算是仙人,也做不出后悔药这种东西,做了就是做了,干脆利落,永不后悔,这才是我冲夷的徒弟。”   冲夷真人又在她肩上拍了拍,穿透土行墙,行至昭敏身边,袖中放出柔和的五行灵气之光,替她治愈体内的寒毒。   黎非低头沉思他的话,忽听耳畔又响起日炎的声音:“这位小仙人倒颇有些器量,他的话我听着舒服。”   他又醒了?两天前好像才醒过一次?   黎非隔着土行墙向冲夷真人行礼,回头朝苏菀和邓溪光小小,挽住苏菀的胳膊:“我没事了,谢谢你们,咱们继续看比试吧。”   苏菀和邓溪光脸色都不太好看,邓溪光更是苦笑道:“赵敏师姐都被伤成这样,我心里越发没底了,雷师弟……呃……”   黎非不禁仰头望向雷修远,他正和胡嘉平低声说着什么,一面说,面上还带着一种浅浅的笑意,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好像全然没被被他放在心上一般。   他越是露出这种神情,便表示他心底越在逞强,黎非紧紧攥着拳头,跟着慢慢放开,她又笑了一下:“我们安静看着就好。”   日炎似乎对斗法大会很感兴趣,早早便飞在高处瞪圆了眼睛四处张望,大耳朵不停晃,黎非小声道:“你没觉得最近你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吗?”   他淡道:“这是自然,被你本源灵气冲撞震荡的妖气总要平息下来,再等段时间,我还可以暂时离开宿主,四处逛逛,哼!比跟着你这蠢货快活多了!”   “离开我?你不怕被人发现啊!”黎非咋舌。   日炎冷笑一声:“蠢问题!”   此时,下面十几座演武场忽然开始移动,渐渐合拢在一起,成为了一座巨大的擂台。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本来就不多,云海上下加在一起可能也不超过两百个,越到后面的瓶颈处,弟子越少,斗法的意义也从挑选凉菜变成了单纯的切磋,向各位长老展示弟子们的修行进度而已。   一上午的比试早已淘汰了大半的人,剩下的弟子将在这合并一处的巨大擂台上决出这一组的前十,听说每组前十长老们会有各种奖赏,或许是灵丹妙药,也或许是什么法宝,叫人期待无比。   巨大的擂台上早已有两名弟子开始斗法,高等仙法炫目的光芒四射,下面无数普通弟子看得目眩神迷,黎非本来想安安静静看的,奈何日炎老是在旁边咕哝,一会儿赞一下:“这个土主护身漂亮!”一会儿又骂一句:“蠢材!人家后背露给你,你就真上当去追啊!”   “不够快!不够狠!哎!真正斗法要是这样优柔寡断,早已死了无数回!这些弟子还是太嫩,没精力过生死磨练,出手个个带着小心犹豫,还怎么斗?”   日炎嘴上不停牢骚,不过好像看得很投入很感兴趣的样子,耳朵一直在晃,黎非简直哭笑不得。好吧,一面看人斗法,一面听日炎骂人,或许也可以从里面学到些斗法的经验。   不过确然如他所说,弟子们的斗法难免带着小心,既要顾着自保,又要谨慎不能伤到人,都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在东海试炼地那种酐畅淋漓搏命般的斗法一次也没出现过。   一连斗了三场,忽然,东阳真人踩着葫芦飞进了演武场,看来下一场斗法是他做评判,他从袖中取出册子,低头看了一眼,朗声道:“雷修远,秦扬灵!”   到雷修远了?!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二人身上,秦扬灵方才那一战可谓利落干脆更兼心狠手辣,弟子们心底到底还是希望斗法大会来点刺激的东西,老是软绵绵地丢仙法多没意思。   秦扬灵面无表情先落下云头,抬眼望向雷修远,又指了指他——第二次赤裸裸的挑衅!弟子们顿时沸腾了。   雷修远正欲下去,袖子突然被人拽住,黎非紧紧抓紧他,她什么也没说,也不知能说什么。   他低声一笑,抬手抚过她的脸颊,轻问:“想好要给我什么奖赏没?”   黎非苦笑起来,手中忽然一轻,雷修远轻轻挣脱她的双手,一个晃眼,他人已落在演武场上,茶白的弟子服款款摇曳,一派从容。   东阳真人看了看这两个弟子,见秦扬灵满面冷笑,雷修远神色淡漠,与寻常斗法弟子神情大为不同,他当即皱眉道:“你们听好,斗法旨在切磋,不可恣意妄为伤害同门。特别是你——”   他望向秦扬灵,这人方才那一下阴阳劫波镜冻住昭敏的行径很不讨他喜欢,纵然实力在修行界大于一切,但连最基本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又能成什么大器?   “若是让我发现恶意伤害的行为,无论是谁赢,这场比试立即便作废!”   东阳真人语毕,当即驭使脚底的葫芦腾空而起,下一刻,秦扬灵一抬手,无数尊巨大的冰镜密密麻麻不满了整座演武场,竟比对付昭敏时的冰镜子还要多。
第一百一十二章 约战 四   阴阳劫波镜的威力毋容置疑,秦扬灵款款走到演武场中心,竟再度坐了下去。   他这么多年一直苦练这一招,自然对自己的牵制之法自信无比,不要说雷修远这种刚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就连突破第四道瓶颈的弟子们也不敢小看它的威力,他单凭这一招,便足以叫各位长老舍不得放弃他,单一水属性灵根的人不少,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他秦扬灵一样能将阴阳劫波镜练到这个境地的。   他静静坐着,甚至看也不朝外面看一眼,纵然劫波镜有画地为牢之嫌,然而他知道,雷修远一定会进来,金属灵根所学的仙法,大多需要近身,只要他进来,就必输无疑。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雷修远身上,猜测他会用什么招数,却见他抱臂在阴阳劫波镜的范围外站了片刻,忽然一扬手,刺耳的竹哨般的声响骤然响起,一柄光华璀璨的飞剑在他掌心凝聚,倏地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众人视界中。   那刺耳的声音忽远忽近,迅捷不可捉摸,然而刚飞进劫波镜的范围内,不过三个吐息的工夫,只听“铿铿”数声,飞剑竟被寒冰瞬间冻住,纵然它锋利无匹,眨眼便刺穿了寒冰,却架不住无数镜面的反射,不过片刻,飞剑便被牢牢冻在了数丈厚的寒冰中,再也无法动弹。   金光一闪,雷修远撤了法,冻住飞剑的寒冰顷刻间野消弭于无形,秦扬灵忍不住冷笑起来,悠然道:“雷师弟,劫波镜范围内,神兵利器也要被冻住,区区飞剑术,你未免太小看我!”   话音未落,刺耳的竹哨声再度响起,这次飞剑却是从后方盘旋而来,直接将一面冰镜切成了碎片,然而不过三个吐息的时间,新的冰镜再度重新出现,飞剑再次被撤法,雷修远摸了摸下巴,似乎正在沉思什么。   在上方观战的众人此刻都捏了把汗,雷修远连续两次用飞剑术试探阴阳劫波镜的威力,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越是这种画地为牢的仙法大招,反而越难破,若像方才昭敏那样大开大合用仙法砸碎冰镜,秦扬灵很快又可以架起新的,那时反倒陷入了劫波镜的范围。   胡嘉平也颇为伤脑筋,是他的话,自然可以用持续的大招将镜面打碎,令其三个吐息内来不及复原,但雷修远应该还没学到这地步……   忽然,雷修远动了,他凝神结印,下一刻无数巨大的金光自地底翻腾冲刺而起,脆弱的冰镜立即碎了一地,秦扬灵早已腾云避开了这地穿金龙的威力,正要再度架起冰镜,谁知这地穿金龙竟连绵不绝,迟迟不停,演武场的地砖早已碎得不像样,秦扬灵吃了一惊,忽觉脑后风动,他反应奇快,当即四面架起土行墙,又是“铿”一声巨响,雷修远手里的金色光剑刺穿了土行墙,炽热的剑尖堪堪抵在他肩上。   秦扬灵大惊之下化作一团雾气直窜出十几丈远,堪堪架起土行墙,但见眼前金光乱窜,雷修远化作一道金光急追而来,扬臂一剑劈碎土行墙,凌厉的剑风将他胸前的衣服都划破了。   被他近身了!秦扬灵掌心忽然光影一闪,一面小小的冰镜出现在掌中,谁知他怎样也无法照中他,雷修远的动作迅疾不可捉摸,金行仙法的锐不可当与疾若闪电叫人眼花缭乱,一时间演武场上仿佛有无数道金色的人影,真真假假,莫测难辨。   秦扬灵架起疏导土行墙都被瞬间劈碎,他后背忽然一痛,剑尖刺进他背心半寸,他痛得大叫一声,再度架起土行墙,紧跟着数面冰镜围绕身周,镜面朝外排了一圈,金色的人影早已退到远处,数团金色光雾汨汨而出,将冰镜绞成了碎片,雷修远双臂一张,那些光雾忽然化作一张金色的网,兜头便将秦扬灵罩住,牢牢困死在网内。   雷修远掌中金色光剑化作一张金色的长弓,弦上三根金色的光剑光华灼灼,他骤然拉开长弓,弓弯似满月,三箭急若流星,呼啸着射向被金网困住的秦扬灵。   前两根箭将最后两层土行墙强行击碎,秦扬灵再也无法反应,肩上一阵剧烈的痛楚,那根光箭穿透他的锁骨,疾飞向天,他整个人都被这股霸道锐利的力道带得倒飞出去。   这一连串的仙法快到了极致,也凶猛到了极致,周围无数弟子早已连惊呼都顾不上,个个看傻了,这才叫斗法,这才是真正的斗法!方才那些比试相较而言,简直像在儿戏。   雷修远正要再度追上,忽觉脚底一凝,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他心中微微一惊,但见一面只有手掌大小的冰镜正落在自己身后,他一剑劈碎那面冰镜,但见眼前一花,无数面冰镜再次被架起,他化作金光疾退而去,却仍是迟了一瞬,无法躲避的寒冰顷刻间将他的双脚冻住,冰块中刺骨的寒意叫人渐渐失去气力,连仙法也用不出来,他手里的金色光剑慢慢失去了光泽,最后化为了虚无。   秦扬灵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上去极为狼狈,弟子服上东一块西一块血迹,肩上更是被贯穿了一个血洞,他痛得面上肌肉乱跳,急忙架起治疗网,神色狰狞地瞪着被冻住的雷修远。   “雷师弟,你还是太嫩了。”他恨恨地开口,喘息了片刻,又缓缓坐回地上,“这数剑之仇,我慢慢还给你。”   他掌心忽然也出现一柄小飞剑,却只得食指大小,嗖嗖有声,小飞剑盘旋而起,忽然疾射出去,擦过雷修远的面颊,他脸上很快出现一道红痕,过了很久,鲜血才缓缓溢出。   东阳真人忽然开口:“我之前说了,只要有恶意伤害行为,这场比试马上作废!”   秦扬灵笑了几声:“东阳长老,我只是冻住他,划破一下脸而已,这样也叫恶意伤害?您没注意我的伤吗?”   东阳真人心中隐隐有了怒意:“比试中途可以认输,你们都记好这规则!”   他意在提醒雷修远不要逞强,秦扬灵修为本来就在他之上,被阴阳劫波镜冻住更是绝无逃脱的可能,认输没什么丢脸的,要是撑着一口气死活不认输,他这个做长老的也不能强行终止比赛,秦扬灵说的没错,小飞剑根本职能算儿戏,算不得什么恶意伤害,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发怒的理由,那便是他这扭曲的猫耍耗子的行径,弟子斗法居然用小飞剑来折磨对手,已近乎屈辱。   雷修远一言不发,他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任由那柄儿戏般的小飞剑在周身飞来窜去,一剑一剑割破衣服与皮肤,飞剑的划伤只能算最轻微的破皮,可是伤口密密麻麻排列在一处,他的弟子服也渐渐有了一块一块的血迹。   黎非只觉手心里全是汗,一旁的苏菀紧紧抱住她,不知是该安抚还是该愤怒,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雷修远的性子必然是绝不肯亲口认输,他正在被秦扬灵屈辱地伤害着。   胡嘉平眉头紧皱,这小子难道真的死撑不认输?方才那一场打得极漂亮,在这里认输也不至于怎样,反倒会成为一段佳话,斗法大会多少年没出现过这么精彩又凶猛的真实斗法,死撑下去半个时辰后还是要强行结束比试,那时候输得才真叫耻辱。   秦扬灵心中正得意至极,这种得意与昂扬的快感,是任何绝色女子的肉体也给予不了的。他掌心忽又多了一柄小飞剑,嗖嗖地飞过去,割落雷修远的束发带,他的长发立即披散下来,遮住了流血的脸颊。   “雷师弟,我早已告诫过你。”秦扬灵哈哈大笑起来,“姿态越高,日后跟头栽得便越惨。你认输吧,我都懒得折腾你了。”   雷修远还是不说话,他忽然动了一下,一脚迈开,脚下尺厚的冰块竟轻轻碎裂成渣,他一步一步朝秦扬灵走了过去,阴阳劫波镜的反射寒光箭雨般落下,却不知为何没有一道能集中他的身体,他走得不快,动作却有一种异样的轻盈迅速,仿佛身体里蕴含了一种叫人恐惧的力量。   秦扬灵忽觉头顶一暗,大团大团的乌云吞噬了他,雷修远扎身钻入云团,乌云翻滚肆卷,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有秦扬灵的惨叫声一阵一阵,叫的人毛骨悚然。   东阳真人震骇之下厉声道:“雷修远!雷修远!立即撤去乌云蔽日!”   黎非看傻了,不止她,每个人都看傻了,不太明白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导致战局一下被扭转过来。日炎晃了晃耳朵,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乌云,最后忽又露出嫌弃的神情,冷道:“还以为他要大发什么神威!哼!居然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下九流小仙法!”   话音一落,却见大团的乌云蔽日中,一个人滚了出来,正是秦扬灵,他满地乱打滚,也不知是哭是笑,惨叫声连绵不绝,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东阳真人急忙落在他身边,细细一看,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这个是痒痒术么?看样子这痒痒书丝毫没留手,秦扬灵浑身痒得满地翻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疯子似的,不要说仙法,估计他连站也站不起来,滚得满身泥泞。   浓密的乌云渐渐散开,雷修远的身影出现在破碎不堪的演武场上,依旧面无表情,忽地一扬手撤了秦扬灵身上的痒痒术,这位可怜的秦师兄终于停止了惨叫,气若游丝地晕了过去。   雷修远赢了!四周先是一片死寂,可很快便爆发出巨大的喧嚣声,震撼得整座城池都在颤抖一样,他拱手行礼后,腾云飞了起来,前面许多人都在向他迎来,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邓溪光,一直在转圈乱蹦乱跳的苏菀,下巴快掉下来的胡嘉平,还有尧光峰的许多弟子们。   他四处寻找一个人的身影,忽觉怀中一紧,黎非扑上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紧紧抱住了他。   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可是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没办法让这种颤抖停下来,她一时担心,一时开心、一时难受、一时还狂喜,满脑子都乱了,只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   肩上突然一重,雷修远的脑袋埋在了她肩窝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低微:“我们先走。”   先走?黎非愣了一下,她脸上忽然感到一阵腥气,滚烫的血染湿了她的脸颊,一条条突如其来的血迹迅速将雷修远身上茶白的弟子服染红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暗伤   “走。”   雷修远仅仅掐住她的胳膊,声音轻微却十分坚决。   黎非僵了片刻,忽然将他脱保这,转身腾云急急而去,留下一群一头雾水的人,他俩怎么突然就跑了?   邓溪光正想追,胡嘉平一把拦住他,似笑非笑:“这种时候过去打扰可是会遭天谴的。”   遭天谴?!邓溪光登时被他吓住。   苏菀嗤一声笑了:“是啊,会遭天谴的,让他俩单独待着吧,反正也快比完了。”   晕过去的秦扬灵被两名弟子抬去了土行墙后,他之前的伤处早已被自己的治疗网只好,痒痒术并没让他受任何伤,幸运的是,他晕过去了,不幸的是,不知道他醒来后如何面对这一切,不过这也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每个人都在津津乐道着方才激烈刺激的斗法,已经有许多年没见到这么精彩的比试,连长老们都有些兴奋,不停有张来过来找广微真人道喜,他这个弟子已经可用惊才绝艳来形容,此一役只怕连上层的避世仙人们与掌门都要惊动,这名弟子必然会被极度重视,假以时日,无月廷说不定又要出以为如青城真人那般厉害的仙人,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事。   广微真人一面欣喜,一面却又暗暗担心,身为师傅,他更担心雷修远的身体,最后那下骤然脱离阴阳劫波镜的束缚,看起来十分诡异,这孩子一向逞能要强,当时那种受到屈辱的境遇,只怕叫他发挥了超远潜能的能力,过后必然痛苦无比,不知姜黎非那小姑娘能不能照顾好他。   黎非此时正用尽全力拖着雷修远,他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大团大团的鲜血落在她肩上身上,烫得惊人,她一面止不住地恐惧发抖,一面却又慢慢冷静下来。   一扬手,巨大的治疗网罩住了雷修远整个身体,黎非见他似晕非晕,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不从云端摔落,当即将他背起来,不知能带他去哪儿,只能风驰电掣般回到坠玉峰。   日炎被迫跟在后面,他尖尖的大鼻子戳在雷修远身上嗅个不停,两只惨绿的眼睛盯着他看,也不说话,不知想些什么。   黎非将雷修远轻轻放在自己床上,一把撕开他的衣服,但见他身上一道一道尚未干涸的血痕,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切伤般,纵然架了治疗网,哪些伤口还未愈合,又深又长,大团的鲜血正在汨汨涌出。   是秦扬灵下的手?看起来不像,伤口外围的皮肉翻开,看起来倒像是从内部撕裂开的,黎非定了定心神,开始往治疗网中灌输灵气,可不知为何,治疗网只能让那些伤口用极缓慢的速度痊愈,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效用,黎非急得满头汗,用尽全力往治疗网中灌输灵气,却始终收效甚微。   “这个是力量外涌,肉体承受不住的撕裂,治疗网太慢,该用水行治愈法玉雪术。”日炎突然开口道:“你听好,四分水行灵气,三分木行灵气,三分金行灵气。”   黎非反应砌块,默然推算出凌启亮,很快,一团柔和的白光出现在掌心,莹莹絮絮,似   下雪般落在他身上,黎非只觉自己的感知似乎也附着在这些散落的白光中,随之深入他的血脉骨髓,一点一点修补他的创伤。   他身体内除了这次受到的重创外,竟还有无数藏在深处的陈旧暗伤,不知为何,她随着玉雪术散落的感知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何时受的创伤,那些暗伤密密麻麻,有五年前的,甚至还有十年前的,难道都是爆发潜力后残留的未愈旧伤?   黎非集中所有精神,凝聚所有的灵气,一点一点治愈那些暗伤,没一会儿,她便感到一股极致的疲惫,玉雪术居然这么快就耗光了她的灵气。   “灵吸的话,离他远些用。”日炎淡淡提醒。   黎非面色苍白,浑身发软地推开门走到外面,用处灵吸,只一个吐息的功夫,磅礴的灵气再度充满炉鼎,她立即折返回去,继续用处玉雪术替他治愈身体。   她记不得自己用了多少次灵吸,也记不得日炎什么时候去睡的,他之前一直默然蹲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雷修远,最后好像说了句什么,她全然没有印象了,将雷修远体内最后一道暗伤治愈,黎非的精神与身体都已累到极致,一头软在床下晕睡过去。   晕晕沉沉睡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她已经在床上,天色似乎已经亮了,床上帐幔垂下,微光穿透进来,黎非动了动,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头,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抱着自己,一只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摩挲爱抚着,她没睡饱,眼皮一个劲往下耷拉,蠕动着想要翻身,雷修远摸了摸她的脸,低声说了句什么,她还是没听清,疲倦至极地嗯了一声。   滚烫的唇轻轻落在她面上,一下一下啄吻她的额头眉毛眼皮,黎非神思恍惚,迷惘地睁开眼,对上他漆黑的双眼,她静静看了他半天,本能地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呢喃:“修远……”   雷修远抱紧她软绵绵的身体,手掌在她纤细的脊背上上下下安抚,黎非迷茫的思绪渐渐清醒过来,一室阳光穿透了垂下的帐幔,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她又动了动,忽然发觉雷修远上身居然是赤裸的,阳光细碎地撒在他光裸的肌肤上,每一寸肌理看上去有利而修长。   对了,好像是她为了查看伤口,他的上衣都被她撕坏了,黎非顿时有种异样的窘迫,可似乎是因为刚醒,她的单子莫名其妙变得很大,一反常态没有避开,带着慵懒的鼻音轻声问:“还疼吗?”   雷修远将她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忽然垂下头,嘴唇吻在她耳廓上,声音沙哑:“疼。”   黎非一下瞪圆了眼睛,低头小心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分明已经全部痊愈,一道小口子都没留下。她看了半天,又放出灵气试探他的奇经八脉,最后皱眉道:“哪里还疼?没伤了啊,多年前的旧伤也都没了。”   “浑身都疼。”他笑起来,把脑袋埋在她肩窝里,“抱紧我。”   黎非抬手锤了他一下,恨不得张嘴咬他一口,又恨不得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手,她的手指插入他浓密柔软的长发里,一点一点梳理,摸到他耳朵下面有一块干涸的血迹,她用指尖小心扣掉。   怀里猫一样享受的少年忽然抬头,凑过去,口中的热气喷在她唇畔:“我的奖赏呢?”   黎非的脸一下子涨红,烫得快熟了,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像往日那样羞涩的避开,而是轻声问她:“你想要什么?”   “你猜。”   这可恶至极的口头禅。   黎非哼哼一笑,掐着他的下巴晃晃:“不说就没有奖赏。”   雷修远张嘴在她手指上轻轻咬了一口,像是恨她一般,咬着不松口。黎非只觉又痒又有些许的疼,禁不住嗤地笑了。雷修远摞起她的袖子,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还残留着极淡的伤疤,他放在唇边亲了亲,滚烫的唇渐渐又向上延伸,顺着她手腕内侧一路啃咬亲吻到手肘。   黎非痒得乱笑,使劲扭着胳膊身体躲来躲去,箍住她的双臂一瞬间收紧了,像是将她窒息在怀内似的,她快要喘不过气,痛苦中偏又让她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昂兴奋。   下一刻她的唇便被重重吻住,雷修远像是要吃掉她,近乎粗暴地噬咬吮吻,忽又撬开唇齿,攻城掠地般,与她微微发抖的舌纠结在一处,钜细靡遗体味她口中每一个细微的秘密。潮湿发烫的唇沿着她的唇形慢慢啄吻,复又侵袭她无力半张的口中,她唇舌间销魂蚀骨的异香叫人意乱情迷。   黎非情不自禁发出战栗的低微轻呼,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如何能挣脱开这可怕的力道?她又一次觉得自己要碎了,唇舌像有烈焰在灼灼跳跃焚烧,渐渐席卷四肢百骸,手机的烈火在体内流肆,她无法抑制地开始瑟瑟发抖,像是害怕什么似的蜷缩在他怀中。   雷修远忽然撑起身体喘息着凝视她,他漆黑的眼里雾气弥漫,心跳如擂,呼吸急促而粗重,燥热的气息像有火焰吞吐。   “不够,再给我多一些。”他声音沙哑。   天旋地转,黎非忽然被重重压在柔软的被褥中,他的唇顺着下巴一路吻到脖子上,时而舔、时而吮、时而咬,真的像要吃了它。   黎非觉得自己又在缓慢下坠,身上的衣服忽然变得极其厚实笨重,她甚至有一种冲动将它们死开,心底深处在渴望着什么,无边无际的空虚攫住她,说不清在渴求什么,她唯有紧紧抱着他,柔弱地依附着他,她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样柔弱,在他掌心中,在他怀抱中,柔弱得快要被折断。   雷修远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或许又是问着什么,黎非稀烂成浆糊的脑袋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她再也没能力是靠这些。   他的手慢慢下滑,轻轻扯开她的腰带,双臂穿过她的外衣,抱紧她,肌肤在摩挲贴合,隔着一层薄软的中衣,黎非鼻间发出颤抖的呻吟,她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在下坠还是在旋转,他是一团烈焰,要将她烤化开,烧成灰烬。   雷修远进户粗暴地蹂躏那层中医,不知从何处被他拉开已到缝隙,他的手掌立即探进来,揉在她赤裸的后背肌肤上,她闹钟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急忙将身体用力蜷缩起来,翻身躲在一边。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赠予   “天、天亮了……”黎非简直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随时有、有人会来的!”   雷修远伏在她奸商,毫不费力将她扳过来,黎非再一次重重被他吻住,他尚未餍足,手掌穿过中衣的分析,再度抚在她光裸的肌肤上。   黎非记得一个劲乱扭,躲得了这边却躲不了那边,偏偏她又特别怕痒,此事情欲稍退,他手掌摸在身上倒是痒得厉害,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雷修远在她要上轻轻掐了一把,她惊叫一声,连连躲避,胸前忽然一亮,她的中衣一下敞开,他的掌心落在她胸前。   黎非猛然将身体蜷缩,背对着他,使劲拽他的手,却纹丝不动。他没有动,只是按着,像是握住了她的心脏一般,掌中放佛有一只小鸽子在激烈跳动。   “修远……”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竭力让自己听上去从容一些,“放手。”   雷修远将她耷拉在肩上的薄软中衣轻轻咬下来,沿着他耳后一路吻到箭头,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头面对自己,她满面红晕,尴尬窘迫哀求羞涩,什么表情都有,她一口气吹在她脸上:“不放。”   黎非恼羞成怒,拿脚朝后使劲踹他,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指尖摩挲,呼吸健健变得粗重,雷修远忽然将她蜷缩的身体扳正,撑起上身,居高临下看着她衣衫敞开的身体。   他漆黑的眼中放佛藏着无穷无尽的金芒,黎非原本羞不可抑,忽见他眼中金光浮现,皮肤中似乎也透出那种暗淡的金色光芒,她不禁伸手捧住他的脸,惊道:“你怎么了?”   雷修远愣了一下,他自己似乎也终于发觉不对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里一层层或暗淡或耀眼的金光迸发,随着呼吸声,忽明忽灭,他眉头紧紧蹙起,似不解,又似了悟,一时竟僵在那里了。   黎非飞快拢好衣服,顾不得别的,立即搭着他的脉门试探奇经八脉,谁知他体内的灵气竟拒绝她的试探,尖锐地将她的灵气推开。黎非心中惊诧,便见雷修远慢慢坐直身体,然后盘腿坐着,竟开始凝神运转灵气。   她更加惊诧,轻手轻脚下床,替他将厚重的帐幔放下,透过层层帐幔,依然可见他身上璀璨的金光明灭,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突破吗?居然、居然在这么尴尬的一个时刻……黎非只觉奇窘,她下意识把衣服全部系好系紧,包得严严实实,耳边忽然响起日炎苍老沙哑的声音:“哼,男欢女爱结束了?”   黎非又窘迫又恼羞:“你你你难道一直没睡……”   日炎巨大的身体出现在房内,他不屑一顾地别过脑袋:“早醒了!你窘个屁啊,谁会看你们无聊的男欢女爱!”   黎非朝他虚空的身体上捶了一拳,日炎忽又慢慢端坐在地上,惨绿的眼睛盯着帐幔内那个金光明灭的少年男子,低声道:“奇怪也哉,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   “他怎么了?”黎非小声问。   日炎难得摇了摇头:“不知道,第一次见识。这小子曾经体内满是暗伤,昨日一朝尽数被你治愈,我猜怕是要消化一段时间,不必大惊小怪,让他继续就是。”   黎非坐在日炎脚边,过了许久,她忽然低声道:“日炎,修远会没事把?”   这只狐狸哼了哼:“这样一下就有事,你以为他是泥人么?   “……这是安慰我?”   “他明天就死!你满意了?”   黎非忍不住无奈苦笑,别扭的狐狸,别扭的雷修远……她身边好像总是这些别扭的人,真叫人无语。   雷修远这一闭目打坐,便坐了两天,显示胡嘉平来找他参加还未完成的比试,再后来,纸包不住火,到底把广微真人他们这些长老惊动了,因为雷修远这种凝神大作十分奇特玄妙,长老们倒也不敢擅自挪动他,黎非的卧房一时间成了长老们的临时聚集地,每天都有人来看他。   第三天一大早,黎非推开自己的房门,便见广微真人还坐在床沿,雷修远在闭目打坐,他也在打坐,一只手始终捏着他的脉门,以防突然有什么不对劲他可以立即应对。   这位仙人对雷修远的关爱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了,黎非静悄悄地将早膳与茶水放在桌上,行了礼转身便要走,广微真人忽然温言道:“是你替他治愈伤处的吧?”   他前日便看出雷修远超越潜能,身体必然遭受重创,不过这几日他非但伤势痊愈,灵气甚至比先前都要来的活泼磅礴,竟成了意外之喜。   黎非立即躬身答了个是,话说,玉雪术还是日炎教她的,这狐狸最近天天出来,却天天不务正业,叫他再教自己一些仙法,他却死活也不肯教了,小气得要命。   广微真人细细打量她,但觉她体内修为竟已隐隐图片第三道瓶颈,然而周身灵气依旧平静无波,这小姑娘也十分奇怪,看起来资质平常,然而修为增长竟这么悄无声息地快,他不得不佩服冲夷的慧眼识珠,若无雷修远这边惊才绝艳的天才在,她必然是大放异彩的那个。   广微真人忽然有些感概,微叹一声,起初他们没人看好这对小儿女,雷修远这半天才,姜黎非却资质普通,纵然日后成人结为道侣,不再一个层次,关系也无法长久,想不到她竟不紧不慢一直追在后面,雷修远这性格刚强的孩子也对她十分依恋,说不清谁追着谁,谁等着谁。他二人一个清傲不屈,一个坚韧温和,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修行界一段佳话,堂堂名门大派,竟没有雷修远一个孩子会看人,想来真是惭愧。   “修远这孩子脾气极硬,遇强越强,软硬都不吃,日后须得你多照顾了。”   广微真人说完,再度闭目凝神,倒留下一头雾水的黎非发呆,他刚才是什么意思?长辈方面的承认他俩关系么?   雷修远醒来,正是第四天的清晨,广微真人今日的比试要做评判人,早早便离去,黎非悄悄推开房门,便见胡嘉平半睡半醒地坐在地上,到处乱跑的日炎居然也在房中,目光灼灼地盯着雷修远。   “你这么早就来了?”黎非压低声音做够去,冷不防身后忽然想起雷修远清冷的嗓音:“和谁说话?”   黎非下一跳,急忙转身,却见雷修远坐在床沿,他身上的中衣刚穿了一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他醒了!黎非扑过去上下打量他,一面放出灵气试探他的奇经八脉,这次再也没有灵气推开她,顺利地试探了一番,他体内没有任何一样。   “现在觉得怎么样?”黎非抬头望着他,小声问。   雷修远捏了捏她的脸颊,淡淡一笑,“做了好长一个梦,终于醒了。”   做梦?不是打坐么?黎非正想说话,后面的胡嘉平早已被他俩惊动,打着呵欠走古来拍拍雷修远的肩膀,叹道:“好小子,都是为了你,我不得不去见师父,这会儿走不掉了。”   他本来想比试玩立即闪人,结果雷修远突然除了状况,他这个做师兄的不得不留下来。   “你现在可以走。”雷修远望向窗户,“我们替你保密。”   “你就想把我支开是吧?”胡嘉平哼哼一笑,“人不大,鬼点子太多,既然醒了就快走!马上长老们要发奖赏了。”   斗法大会已经接近尾声,由于雷修远第二天的比试未能参加,到便宜了轮到与他比试的那些弟子,一个个不战而胜,观战弟子们唯有发出不满的嘘声而已。   六个组的前两百很快被敲定了,今年除了突然被赶下云海的秦扬灵,依旧没有一个普通弟子能跻身前两百。而那位秦师兄第二天却被正虚真人带着暂时离开了无月廷,据说一向不问派中小时的四位掌门专门找正虚真人聊过,秦扬灵与雷修远可算彻底接下仇怨,日寇必然无法安生共处,倒不如让长老先带走一个,让各自冷静一下。   四位掌门人的偏向很明显,实力胜于一切,技不如人的秦扬灵,自然只能被暂且雪藏,这正是修行界的铁律。   黎非和雷修远赶到云海下演武场时,但见数百长老都集中在巨大的演武场上,对面躬身立着十名弟子,看起来像是第三道瓶颈那组的前十,这会儿轮到长老们给他们发奖赏了。   场内忽然多出一张不太大的木案,木案上此刻灵气流肆,十只拇指大小的苍玉瓶悬浮在案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灵丹妙药。东阳真人笑道:“上回咱们跟海派一起互通试炼,无月廷分到两只妖朱果,带回来后委托洞云仙人炼制了十枚妖朱果灵丹,这个奖赏可不算长老们小气了吧?”   他长袖轻挥,十只小玉瓶分别落入十名弟子掌中,早有弟子按捺不住拔开瓶塞轻嗅,一股清甜醉人的香气氤氲而起。妖朱果的功效他们自然都知道,而洞云仙人更是无月廷中超越长老的一名着名老仙人,极善炼药,妖朱果灵丹必然是可以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奇药。   这个奖赏何止是不小气,简直是大方至极了,十名弟子立即躬身道谢,纷纷行礼退下,广微真人忽然上前道:“修远,你上来,为师有一物赠与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空空的剑柄,其色淡如玉,通体润白光滑,看起来像是玉石所制。诸位弟子见这空剑柄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旁的东阳真人却惊道:“广微,这个东西你也舍得送人了?”   广微真人笑道:“我早已不用此物,留着何用?修远,这是神兽白虎的一截尾骨,昔日我无月廷掌门人之一与白虎鏖战时,将白虎尾斩落炼制而得,白虎应天地金行灵气而生,你拿着,自然便知道它的妙用了。”   雷修远双手接过,那白虎尾骨握在手中,忽地嗡然鸣动,连鸣九声,方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心念意动,将灵气灌注剑柄内,但见金光陡然暴涨数尺,烈烈跳跃,不可逼视。   广微真人欣慰至极,温言道:“看起来,这法宝很喜欢你。”   这是比妖朱果灵丹实用且珍贵百倍也不止的法宝,雷修远撤了灵气,双手恭敬地捧着剑柄,半跪下去,低声道:“弟子谢师尊赏赐。”   广微真人细细凝视他,这少年清傲昂然,似一匹出鞘的保健,光华璀璨,他不禁微微眯眼,想起五百年前那个惊才绝艳的身影,久远的回忆一时间侵袭而来,他长长一叹。   过刚易折,前几日掌门人之一也告诫过他,务必好生教导雷修远,惊才绝艳再难得,但莫要再弄出第二个青城来。   广微真人轻道:“修远,昔日我收你入门,便与你说了刚柔并济四字。你莫要忘记,过刚易折,刚柔并济方能长久,这不光是修行仙法的道理。此次你与秦扬灵想都,超越潜能之举可一不可再,否则体内迟早暗伤遍布。修行弟子可进可退,来日方长,不必争那一时的意气。”   雷修远思忖片刻,方答了个是。 【第三卷 浮天沧海远】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百魅夜行 一   黎非推开窗,窗外飞雪慢慢,满目银色,已是阳春三月,坠玉峰还是这样冰封雪埋。   她对着铜镜整理衣服,袖口与领口上的黑边已成了三道,如今她已是冲夷真人的亲传弟子。年初的斗法大会上,她为了治愈雷修远身上缠绵的暗伤,好进了无数次灵气,那之后似乎就有了突破第三道瓶颈的修为,实在巧合。   铜镜内忽然映出一张巨大的狐狸脸,日炎睡眼惺忪地站在她身后,毫不客气地开口:“让开,当着我了。”   黎非只得往旁边让了让,把铜镜让给这只狐狸。   他背对着铜镜,扭头望向镜面,后背上血红的祸崇之年的封印还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日炎恼火似的哼了一声:“居然还没解开!什么玩意!”   “这个封印一直半点都没冲破?”黎非戴上珠花,回头问他。   日炎没理她,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如今我一派坦荡逍遥,为何封印始终缠绵?”   黎非嗤一下笑了,坦荡逍遥?他可真会自卖自夸,分明是暴躁难耐才对。   “笑个屁!”日炎长尾一甩,巨大的身体已在窗外,“今天要是还学不会土主护身,老子以后再也不教你任何仙法了!”   一语未了,他早已消失不见,大概又不知跑那里乱逛去,自从他不用时时陷入沉睡,偌大的无月廷都快被他玩遍了,他绝对是一直闲不下来的狐妖。   土主护身啊……黎非叹息着走到桌边,日炎的教导根本就是心血来潮胡乱传授,她这种阶段用用两种灵气搭配的仙法就差不多了,他却每次都教她三四种灵气搭配的高等仙法,她一时学不会他就暴跳如雷,真是够了。   油灯旁多出一封信,信封上澄黄的仙法标记闪烁不休,是地藏们的标记。   黎非拆开信封,细细读来,叶烨和唱月在信中提到他二人至今还未突破第三道瓶颈,各自将要被师父带去试炼地进行试炼,以期能尽快突破瓶颈。信的最后,依旧是疑问,问歌林有没有给她回信。   黎非暗叹一声,歌林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刚从东海回来那会儿,大概有一个多月的功夫,还几乎天天通信的,结果突然某天开始,毫无预兆地,歌林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了,而且她实现并没有提到要试炼或是怎样,最后留给自己的消息是又抓了一只蛇精当坐骑,聚会时给他们看。   传信术能传出去,便证明百里歌林没有出什么意外,可她就是不回信,难不成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不许与外界通信的试炼么?那时间也太长了,都好几个月了。   黎非将这封信放进抽屉里,床头的这只抽屉里满满的全是他们这几个朋友六年来的无数通信,叶烨和唱月的地藏们信封上有着鲜亮的澄黄色仙法标记,另一边是纪桐周的信,信封上玄白二色的仙法标记,是星正馆独有的。   纪桐周也再没和她通过信。   时间过去很久,现在黎非也已经能比较心平气和地想起纪桐周这个人了,他一定是在幻象中经历了什么,这外表爽朗内心却脆弱的小王爷比他们每一个人都要难以脱离幻境,所以他才会做出那么匪夷所思的事。   现在他人回到星正馆,回到正常的修行中,应该渐渐能够从幻境中脱离了吧?想起他曾经做过的或疯狂或过火的行为,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嘲笑自己的脆弱反应?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再见到纪桐周时,他能变回以前那样,否则真的太尴尬了。   卯时将至,黎非起身推开房门,快步走向中厅,昭敏早已在内里用早膳,黎非想她躬身行礼,问候了一声,昭敏放下筷子,微微颔首,下一刻,她掌心忽然银光吞吐,黎非反应奇快,当即化作一团青烟避开头顶的天打雷劈,脚底炽热逼人,烈焰一下窜起,黎非唤出一朵清莹的水之莲,踩在水之莲上朝昭敏苦笑:“师姐,你每天都来这么一下,我还没吃饭呢!”   昭敏微微一笑:“修行弟子要的就是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坐下用膳吧。”   还随机应变,说白了就是昭敏师姐自己想找人斗法而已,黎非暗暗摇头,上回斗法大会上输给秦扬灵,甚至还导致体内寒毒流肆,这位好强的师姐面上虽然淡淡的,心里一定不好受,从那之后她便是不是找自己斗一下法。   下回让她跟雷修远斗法算了,他俩都是斗法狂。   黎非搬过小案,拿起筷子正要开吃,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朗的钟鸣之声,一枚符纸落在她身边,清莹的白光笼罩其上,正是她熟悉的长老召唤令。   这一大早怎么就有长老召唤她了?她还没吃饭呢!   黎非向昭敏道了声别,当即转运灵气,眨眼功夫便被召唤到了文古峰正殿中,但见大点内全是长老仙人,居然一个弟子也没有,黎非心中顿时惊讶一场,冲夷真人的声音在前面响起:“黎非,过来。”   是师父召唤她的?   黎非快步上千跪拜行李:“弟子姜黎非拜见师尊,拜见各位长老。”   冲夷真人笑道:“还有翠玄仙人与守中仙人。”   黎非这是才发觉殿中十几名长老都毕恭毕敬地站着,对面反而端坐着两名仙风道骨的老仙人,想来是地位超然于长老之上的无月廷老辈仙人们。她心中讶异更甚,在无月廷快六年,她从没见过长老以外的仙人,今天怎么突然就来了两个?   “弟子拜见翠玄仙人,守中仙人。”她恭敬行礼。   身着蓝衫的翠玄仙人撑开半闭的睡目,黎非只觉他满面昏睡样,然而那细小的眼缝中透出的光芒竟叫人心惊胆战,她骇然低头回避。   “没有突破瓶颈,却有一身超越瓶颈的修为,果然有趣。”翠玄仙人乍然开口,声音也是昏昏欲睡。   一旁童颜鹤发的守中仙人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冲夷,你想带的弟子就是她了?堪堪到达第三道瓶颈的弟子,只怕带去会有麻烦,我等另有要务,恐怕无法回护周到,你确定要带?”   冲夷真人拱手道:“冲夷自然竭力回护,定不敢叨扰二位前辈。”   这是要做什么?黎非垂头,一个字也不敢问,师父要带她出去吗?和这些长老还有这两位老辈仙人一起?   殿中忽又想起钟鸣之声,黎非只觉眼前一花,却见雷修远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四顾一周,比他反应快多了,当即躬身行礼:“弟子雷修远,拜见师尊,拜见各位长老,拜见两位前辈。”   那两位老仙人对他的兴趣明显要大得很多,连翠玄仙人都撑开了昏睡眼,面带笑意地看着他,细细打量一番后,他笑道:“好的很,居然已是第三道瓶颈中后期,青城之后,再无惊艳,你莫要输给他。”   雷修远恭敬地达到:“仙人谬赞,弟子愧不敢当。”   “要带的弟子就是这两个吧?你们两个做师父的回护好自己的弟子是第一要务,其余要事有我等一力承担。”翠玄仙人缓缓起身,他的身体渐渐化作光电,消失在众人面前,“午时汇合,各自回去准备。”   冲夷真人见黎非满面疑惑,不由笑着低声道:“快回去收拾东西,要准备走了。”   黎非急忙问:“师父,您要带我去哪儿?”   “无月廷在中土的最中心,有一个叫白边之崖的试炼地,是为即将突破第六道瓶颈弟子准备的。试炼地你是去不了,不过中土中i想你有许多厉害的妖物凶兽,我带你去抓一直炼制个法宝,成了亲传弟子怎么能步自己炼制法宝?”   炼制法宝?黎非有点傻眼,她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炼制法宝。   “这个琉璃镜不算法宝吗?”她从怀中取出那面镜子,它给感应不到妖气的她帮会snag了很大的忙,磅礴的清灵之力也足以掩饰她体质上的特殊,她再想不出有什么法宝比这个更好用了。   冲夷真人笑了笑:“法宝只有自己炼制,才能将它的威力发挥到几只,何况炼制法宝也是提升修为的最快途径,不然哪有那么多陷入瓶颈的人上天入地到处找厉害的妖物炼法宝么?广微长老也是一样的想法吧,他将白虎尾给了雷修远,攻击力有余,防御却不足,攻击力卓绝的弟子只能用法宝来增强防御了,我猜广微长老必然是想捉一只旋龟。”   正说着,广微真人便过来笑道:“好你个鬼精灵,居然猜到我想捉旋龟,你呢?给你家女娃儿捉什么?”   姜黎非是主水副土的灵根,要炼制法宝应当也是走辅助路线,想来想去大概也就炼制个跟那面琉璃镜差不多的辟邪法宝。   谁知冲夷真人居然卖关子:“我先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广微真人的胃口反而被他吊起来了,一把捉住他的袖子,非要问个清楚,黎非见两个长老在斗嘴,便悄悄握住雷修远的手,抬头朝他笑:“就我们俩一起,太好了,你知道怎么炼法宝吗?”   雷修远却没说话,他定定望着方才翠玄仙人离去的方向,似是正在出神,黎非晃了晃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见她满脸兴奋,他不由失笑:“你以为是去玩么?”   “广微长老说要给你捉一直旋龟炼法宝。”黎非放任自己荒诞的想象奔驰,该不会从此后雷修远身上就多一个龟壳做法宝吧?那龟壳放哪里呢?头顶当帽子?背上背着?她越想越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雷修远把她的手用力捏了两下,正要说话,广微真人忽又唤他:“修远,你们这便回去收拾东西吧,此去白边之崖路途遥远,莫要漏了什么。”   两人一齐答个是,黎非见冲夷真人点了点头,便玩着雷修远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了。   冲夷真人看着他两人亲密无间的背影,笑道:“广微,怎地突然起意要把雷修远带着同区?”   说是要捉旋龟做法宝,但对有了白虎尾的雷修远来说,目前最需要的并不是什么防御法宝,而是如何利用白虎尾增幅仙法威力,这老头突然起意,先前倒让他吃了一惊。   广微真人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他低声道:“此去白边之崖封印异民墓一事,我打算寻个机会告诉他,更要让他们见识一下异民墓。弟子们不能终日被蒙在鼓里,对海外一无所知。如今异象已现,海陨最迟不过十几年间便要降临,倘若我等陨灭在这场灾难中,至少留下来的弟子不会懵懵懂懂,不能再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辙。”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百魅夜行 二   午时正,黎非和雷修远准时等候在文古峰正殿,但见殿前两名老辈仙人带着十几名长老,只有他们两人是小辈弟子,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   黎非有些拘谨,跟长老们在一处总不像跟弟子们在一起轻松惬意些,她握紧雷修远的手,低声道:“修远,你猜长老们另外有什么事?”   连问两边,雷修远还是不说话,黎非抬头望他,却见他又盯着翠玄仙人那边看,看得居然十分入神。雷修远最近总有些乖乖的,从斗法大会后,是不是便会突然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黎非索性也不去打扰他的沉思,因见那十几名长老里只有冲夷、广微、东阳、清乐四人自己认识,其他的一概没见过,长老们神情都有些凝重,连一贯笑眯眯的东阳真人都神情严肃,脚下的葫芦滴溜溜转个不停。   无月廷的证明很快被打开,众人腾云疾飞而出,黎非只觉狂风扑面而来,她差点被这阵狂风从云头上吹落,立即站稳身体,却见烈日当空,这政务骄阳出乎意料的毒辣,阳春三月会有这种大日头,实在少见。更远处天际线竟隐隐带着一丝血红之色,狂风不停拍打肆卷,外界稀薄的灵气一会浓,一会又变得稀少,动荡不休。   守中仙人忽地长叹道:“灵气波动震荡已经开始,不日诸般异象将至,我等时日无多,只有尽量安排好后路。”   翠玄仙人见他说得伤感,不由笑道:“尚有诸多时日,何必如此伤怀,倒叫小辈们取笑了,这便走吧。”   黎非见他二人的对话十分古怪,更兼突如其来的狂风烈日诡异至极,她不禁也陷入沉思。   莫非……是海陨要来了?   一想到海陨要来,她便有种又要被迫面对身世的痛苦,这种痛苦如影随形,永不能释怀。小时候她特别想知道自己身世上所有的秘密,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父母,而自己没有;为什么其他人那么容易就能引灵气入体,而她修行方法却那么怪异。   可她现在却一点也不想知道了,一点点也不想。   眼前一花,日炎巨大的身躯忽然出现在面前,他也朝翠玄仙人那边一直张望,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刚找了你半天。”黎非压低声音跟他说话,“还唯一你会被一个人丢在无月廷呢。”   日炎没说话,像是没听见似的,他跟雷修远一样,一直望着翠玄仙人。黎非再也忍不住,低声问:“你们都在看什么啊?”   日炎晃了晃耳朵,淡道:“那个仙人不错,能开辟小千世界了,他的小千世界中好像藏了东西……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只得你跟那小子两名弟子?”   黎非暂且把海陨异象的事丢去脑后,笑道:“师父说要带我去捉妖物炼法宝,其他长老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日炎,我拿妖物炼法宝,你会不会不开心?”   日炎冷笑一声:“炼法宝?暴殄天物,再惊天动地的法宝,又岂有活生生的妖物厉害?你分明可以驭使活妖,居然要炼法宝!蠢材一个!”   黎非苦笑起来:“我不想知道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鹤立鸡群,你以后别说了。再说,门派里跟么没教过什么驭使妖物,我突然驭使个妖,岂不是很可疑?”   日炎长叹一口气:“唉,你这样……你既甘愿身为平凡人,便不该进书院,进门派,一个人逍遥天地间,自给自足,好过如今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黎非顿时漠然,她当初是为了勋章师父,从此踏上修行之路,谁知一路走到如今,师父依旧没找到,他的身份却从江湖骗子变成了成名仙人,她身上更多了无数羁绊,师徒、朋友、知己、佳偶……无论她愿不愿意,这一身早已陷入其中,再也不能抽身离开,回去过那种孤寂漫长的日子。   日炎似乎也不愿再说这些闹心的事,他忽然开口到:“土主护身呢?现在就给我练起来!别以为赶路就能偷懒!”   黎非差点又从云头摔下去,她含怒带怨瞅着他,这只狐狸丝毫不松口:“今天不学会,以后别指望我再教任何仙法!”   她只好埋头开始推算灵气,六分土行灵气,三分金行灵气,一份水行灵气,悬殊过大,实在不好把握,一时间她身上诸般灵气光芒迸发不绝,倒引得其他长老纷纷称赞:“好一个用工的孩子,赶路也不忘修行。”   直到天快黑,土主护身总算能勉强维持一刻左右的工夫了,长老们落在一座巨大的城池中,黎非一见着满街红墙绿瓦,立即有了熟悉感,她小时候好像跟师父来过这座城,师父那会儿扮成大仙,还从这城中某个富贵人家骗了几十两银子呢!   长老们落入城中,反倒个个神情凝重起来,冲夷真人立即贴了两张符纸在两名弟子身上,一面交代:“城内有不少其他仙家的人,我等此行谨慎为上,切莫暴露身份。”   这些长老到底出来做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黎非四处打量一番,却见日炎老早就飞远自己瞎逛去了,自己前后左右都有长老相护,她不得不乖乖跟着一起走去客栈,冲夷长老见她四处乱砍,不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到底年纪还小,一出来就眼花缭乱。   “等长老们办完事再好好玩耍,今日现在客栈休息,莫要随意出来走动。”   黎非漠然点头,其实她也知道,加入没有他们两个弟子,长老们根本不用在客栈落脚休息,不过迁就他们两个修为不甚高深的小辈而已。   此行只有她与清乐长老两名女子,自然安排在一件客房中,清乐长老进屋后很快又出去了,黎非一个人将被褥铺在地上,翻来覆去到有些睡不着。此时天才刚黑,她有刚刚吃过一晚素面,不小心吃多了肚子长的难受,日炎不知去哪里玩,没人跟她说话解闷,只得爬起来在屋里四处走动走动。   雷修远应该和广微真人住一间房,不知他睡了没有,黎非想去堪堪他,他俩今天跟一群长老赶路,都没怎么说话,可又有点不好意思,玩意他师徒俩都睡了,她过去敲门得有多尴尬啊。   黎非慢慢推开窗户,三月料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人间城镇才有的烟火气息,她小时候和师父来过这里,印象里好像某个巷子里有卖糯米团子的,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嘴馋得很,眼巴巴望着那些糯米团,一步都挪不动了,师父实在没办法就给她买了俩,趁着她一面吃,他就一面数落她:除了吃就是睡!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待会儿跟我挣钱,要是说漏了嘴把词念错,看我怎么收拾你!   黎非想起这些旧事,不由莞尔。她伏在窗边,看着夜色下碌碌归客,忽见街对面款款行来一种穿着粉色罗裙的年轻女子们,领头的是两位看上去像长老的中年女子,一路行至客栈下,长老之一交代道:“近日夜间山林异象摆出,不方便露宿,今日暂且在此处休憩一晚,你们谨记,莫要招惹是非,出门在外,惹是生非丢的是我火莲观的脸。”   火莲观?黎非立即来了精神,那个谁……叫什么的,是不是在火莲观?她一时情急,把人家名字给忘了,是个郡主吧?在书院整整一年不跟他们一起吃饭,非要在弟子房花钱买饭的那位,还逼着纪桐周跟她一起用午膳的……叫什么雅?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火莲观似乎只收女弟子,那一行十几人全是年轻姑娘,看修为就在二三道瓶颈之间的模样,相比是出来试炼的,这附近有他们的试炼地?   黎非眯眼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姑娘容貌昳丽,随便往那边一站都艳光四射地,周围无数人都偷偷拿眼看她,却没人敢上来搭讪,她无论站姿、举止、神态,都有一种高傲至极的味道,昂首挺立,像只凤凰。   好像就是那个郡主吧?兰雅郡主!黎非终于把名字想起来了,快六年不见,此时乍遇故人,她难免兴奋,不过她跟兰雅关系极其一般,刚开始还因为争夺弟子房闹得不太愉快,后来纪桐周跟他们较好,这位小郡主看在网页的面子上偶尔也会敷衍他们几句,即便在这里教主她,她俩也无话可说,更何况长老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暴露身份。   黎非伏在窗户上只拿眼瞅她,兰雅见一个村姑从客栈三楼窗户那边探头出来盯着自己看,便淡漠地别过脑袋,视而不见。   忽然,她像是见到了什么人,面上登时迸发出欣喜之极的欢愉,这种神态让她一下从高傲的郡主变成了小女人,她上前两部,盈盈下拜,仪态一如从前那般高贵典雅。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一个穿着星正馆弟子服的少年男子一路行来,修眉俊目,雍容都丽,居然是纪桐周!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他面上神色意外的平静,再也不见往日浮躁,上前将兰雅虚扶而起,兰雅急急唤了声:“王爷!时隔五年零七个月,兰雅终于见到您了!”   五年零七个月,她记得真清楚……   纪桐周淡道:“啊,想不到火莲观在这附近有试炼地。”   兰雅痴痴看着他,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袖子:“王爷,您百忙中愿意抽空来一趟,兰雅十分欢喜。”   纪桐周微微一笑,这种笑容让他略显阴郁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许多:“我随师父出来猎妖而已,刚好路过此地收到了你传信术,便来看看,你长高不少。”   兰雅柔声道:“王爷才是真的长高许多,已成真正的伟男子了。”   黎非正拉长了耳朵听他俩说话,忽见纪桐周朝自己这里看了一眼,目光冰冷,她心中一惊,故作自然地把脑袋别过去,假装看风景。   便在此时,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敲响,黎非立即回身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泥脚汉字走进来,黎非呆了半天才想起,这是长老们的障眼法,她得适应一下雷修远的新形象。   她起身迎过去,这位泥脚汉字反倒退了一步,上下打量她,忽然嫌弃地皱眉笑道:“小村姑。”   黎非哈哈一笑:“你才是!泥脚大汉!”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百魅夜行 三   雷修远上前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见地上铺了被褥,杯子乱七八糟的,不由一愣:“你已经睡了?”   黎非给他倒了杯茶:“没有,看看风景而已,以前我跟师父来过这边,骗了不少钱呢。”   雷修远与她一起伏在窗边看外面被夜色笼罩的城镇,天上一轮半圆之月,整座城池偶有星星点点的灯笼在闪烁,夜还不深,街上行人也不少,熙熙攘攘居然也很热闹。黎非朝客栈门口看了一眼,兰雅郡主跟纪桐周都已不在了,估计另外找地方叙旧了吧。   她正考虑要不要把方才遇到纪桐周跟兰雅的事情告诉他,雷修远忽然开口道:“还记得你师父长什么样么?”   当然记得!到底她都忘不了!   “是个脏兮兮的老头,衣服永远洗不干净全是补丁。”黎非靠在他肩上,一面回想一面笑,“还记得刚见我时我长什么样么?我那时候跟师父可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他老了,邋遢得很,背个酒葫芦,头发像稻草一样乱糟糟。”   雷修远将她一绺长发放在指间把玩,低声道:“那长得可真叫人不敢恭维。”   黎非猛然回头瞪他,雷修远忍笑道:“刚开始告诉我是个姑娘,结果我去陆公镇一看,这分明是个男的,还当震云子弄错了。”   黎非在他肩膀上狠狠捶了一拳:“就这样你还称赞英姿飒爽呢!可见你从小就是个说谎精!”   “不敢,小棒槌大姐头。”   黎非见他把小时候的称呼拿出来说,不禁笑得差点仰过去,拿手指刮他的脸:“不止是个说谎精,还是个色鬼,见人家漂亮了就开始黏糊,你个混蛋。”   雷修远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是。”   黎非只是跟他开玩笑,见他突然正经起来,不由笑道:“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容貌。”   黎非笑了笑:“嗯,我知道。”   她又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个人低声说了许多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拘无束,她早把遇到纪桐周跟兰雅郡主的事忘到脑后了,知道清乐真人回来,雷修远猜行礼告退。   清乐真人见她脸上红红的,颇有赧然之意,不由温言笑道:“你二人可以结成道侣了,从此共同进退,朝夕相伴,岂不是更好?”   黎非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清乐长老,要怎么结道侣啊?”   她问得天真,清乐真人顿时忍俊不禁:“凡人有嫁娶之礼,我们修行者不拒这一套,相互情投意合就是在一处,向各自的师父禀告一下,师父自会传授你们双修之法,日后朝夕相伴,别人便知道你二人是道侣了。”   黎非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又问:“那个……双休是什么啊?”   清乐真人笑得更厉害,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傻孩子,这事还是叫雷修远那小子为你操心吧,他聪明得紧。”   黎非实在没脸再问下去,只得躺被子里蒙头睡觉,上回昭敏师姐提到双休也是满脸赧然,这回清乐长老也是回避不谈,她细细思索了很久,忽然灵光移动,她恨不得哀叹一声,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总算明白了!   烛火已灭,客房陷入黑暗,苍白的月光不够明亮,朦朦胧胧,十分暧昧的色泽。黎非心浮气躁了半天,终于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到半夜,忽觉窗外风声幽咽,时而凄厉,时而轻缓,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清乐真人正站在窗边,皱眉望向夜空,苍白的月光似是被乌云遮蔽,四下里漆黑无比,只有风声一阵大一阵小。   见黎非起身,清乐真人向她摇摇头,示意不要出声,黎非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抬头一看,却惊得差点叫出来,她立即捂住嘴,惊骇地望着夜空中无边无际的妖物凶兽,它们如潮水般自各个方向汹涌而来,将整个苍穹都遮住了,一齐向着中土中心的方向疾飞而去。   清乐真人面上浮现一层担忧之色,她见费力满面疑惑震撼,当即合上窗户低声道:“这些是靠近四海的妖物凶兽,灾难降至,妖物们感觉比我们灵敏得多,都开始往中土中心飞,试图远离灾祸。这只是刚开始罢了,唉……”   黎非冷了半响,轻道:“……是海陨吗?”   清乐长老道:“是冲夷长老告诉你的吧?其实你们这些年轻弟子没必要知道此事,知道的越多,难免心神浮躁,耽误修行。中土中心的妖物凶兽越来越多,虽然确是挑选妖物炼制法宝的好机会,但我不赞成将你二人带来,如此众多的妖物,长老们纵然有心回护,却终究难免闪失,每一个年轻弟子都是门派中最宝贵的资源,怎能如此轻待?”   黎非想了想,低声道:“可是海陨不是五百年一次吗?如果怕忍心浮躁什么也不告诉我们,五百年后我们成了仙人长老,也还是一头雾水面对一切啊。”   清乐真人叹道:“人心哪里有你像的这样简单而从容,灾难降至,一切平时藏在深处的种种丑恶都会现行,你是没有经历过那些浮躁疯狂的岁月。各门派仙人长老已经够麻烦了,倘若再加上弟子们,出了乱子如何收场?中土门派还如何延续下去?”   她正要再说,忽听远处似是有喧嚣人声,清乐真人立即再度推开窗,却见城镇北面火光冲天,哭喊与尖叫声连绵不绝,天空里汹涌的妖物此时都纷纷停下振翅声,像是从迷梦中惊醒般,发觉这里是个城镇,有无数血肉饱满的活人可供饥肠辘辘的它们食用。   城镇里的人都没声响惊醒了,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吵吵嚷嚷地,街上的灯笼一盏盏被点亮,人民一齐走出来查看究竟,待看到漫天狰狞古怪的妖怪们,不由个个都失声僵住了。   清乐长老一把将黎非推进屋内,关上窗户,在上面加持了一层仙法,便在此时,房门被急速桥东,东阳真人少见地声音急切:“清乐!”   清乐长老早已穿好外衣,飞快拉开房门,门外早已满当当挤了许多客人,个个迷惘,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单纯的恐惧攫住了这些凡人们,反而让他们无比安静而柔顺。   “有一只妖跌落北面民居,惊动了凡人,妖物们也有些乱了,不能让它们屠城!”东阳真人说完又望向黎非,“你修为不够,乖乖待在屋子里,绝不许出去一步!”   房门又被飞快合上,黎非奔过去拽了拽,居然纹丝不动,这是要把她锁在屋里?突如其来除了那么大的事,叫她怎么安然呆在这边?外面那么多妖物凶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疯了?真的被妖物们屠城了怎么办?!   黎非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里能静得下来,怎么就把她一个人关屋里?雷修远呢?   难道也跟她一样被关在屋内焦躁难安?对了,日炎呢?城里闹那么大,他又跑哪里去了?   窗外出乎意料的安静,没有惨叫,没有呼号,忽然遭遇无数妖怪的凡人们根本来不及给予任何反应,只有凄厉的风声时而急,时而徐。很快,仙法释放的响动开始一波波传来,好像约好的一般,突然之间,妖物们的嘶吼,人们的尖叫痛苦,连绵不绝地侵袭而来,远处肆虐的火光渐渐进了,黎非想看看情况,可窗户上也被加持了仙法,她连窗棂都碰不着。   客栈中也开始哭声震天,看样子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没有人安抚他们受惊的情绪,他们只有不停哭。   黎非在客房里没头苍蝇似的绕了半天圈子,无可奈何,无事可做,她也只好坐在被子上发呆,听着外面诸般喧嚣,心惊肉跳。   突然,窗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紧跟着“咣”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力撞在窗户上,整个屋子都因此而震颤,灰尘四溢。   黎非急退数步,随即有是“咣”一声,重物狠狠砸在墙壁上,地板都抖了起来,整个屋子像是要被撞碎似的,这样大的声势,只怕窗户上的仙法也撑不住。   她再也顾不得长老的告诫,抬手便要架起土行墙,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加持了仙法的窗户瞬间破碎,还有整面墙壁,一只庞然大物狠狠撞进客房内,朝黎非身上砸来。   土行墙可挡不住这种东西!黎非连滚带爬避开,却见屋内家具尽数被撞碎飞溅,连与别的客房连接的墙都被撞破数道,一时间客栈里惊呼嚎哭声又响了数倍——这客栈该不会被拆碎吧?!   黎非忽觉身侧一阵炽热,但见两条火蛇盘旋疾飞而来,将那庞然大物缠住绞死朝外面拉拽,她这才看清这东西居然是一直巨大无比的凶兽天狗,它苍灰的毛皮上黑血斑斑,满身创口,被火蛇缠住后又是连连惨嚎。   一道白色身影闪电般窜入破碎的客房,那人手中执着一柄幽蓝色的火刃,足有丈余长,火蛇将天狗死死缠住,他扬手毫不留情,一剑利落干脆地斩下了天狗的头颅,黑血四溅,染湿了他的白色衣摆。   纪桐周……   他似是发觉房里有人,回头看了一眼,见屋里只有一个吓傻了的村姑,当即冷道:“别呆这里。”   他收剑入鞘,那柄极长的火刃竟就这么被收入普通的剑鞘内,幽蓝色火焰渐渐褪去,看起来只是一柄普通保健。   纪桐周一个转身,宝剑被抛出,他纵身而上,御剑飞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百魅夜行 四   黎非眼怔怔看着破碎支离的客房,实在无语,不但外面的墙被撞裂了,连着三间客房的墙也被撞裂了,这座客栈没事吧?能撑住么?会不会突然塌掉?   她要不要不顾东阳长老的告诫出去?   黎非探头从碎裂的墙壁处望出去,但见城中遍地火光,漫天妖物乱舞,地上满是鲜血,人与妖的混在一处,人的尸体与妖的尸体也混在一处。   从未见过这么惨烈的景象,简直触目惊心。   头顶忽然风声犀利,黎非朝后一缩,但见一直巨大的黑色爪子擦着自己的鼻尖抓过去,比刀还锋利,利风甚至切碎了她一绺长发。   她连退数步,只听外面响起一阵子刺耳的婴儿哭泣办的嚎叫声,一只狰狞的、比墙壁还大的脑袋撑进了墙壁裂口中,双目血红,尖喙中腥气扑鼻,是一只巨大的凶兽蛊雕。   不好,要让它闯进来,这客栈就真的要塌了!黎非唤出飞剑,一剑穿透它的眼睛,蛊雕立即惨叫着把脑袋缩了回去,她再也不敢待在这件客房,可也不能离开太远,墙壁被撞破,万一有妖物闯进去,一客栈的人都没命了!   她化作一团青烟疾飞出去,唤出金水龙啸,一团团金色光雾顿时笼罩住破碎的墙壁裂口。这仙法还是日炎传授给她的,每次看到雷修远用她都觉得可威风了,可惜她毕竟不是金属灵根,金水龙啸没有他用来那么犀利无匹,金色的光芒都暗淡不少。   一只眼被戳瞎的蛊雕怒发如狂,拍打着翅膀再度扑来,黎非凝神结印,橘色的暗淡光芒笼罩周身,这是她苦练了许多天的土主护身,紧跟着,数枚一人高的巨石被换来引爆,那只蛊雕哼也没哼一声便被炸成了破布窟窿,重重摔了下去。   黎非刚松一口气,忽闻耳后又有风动,她躲避不及,半边身体被要在一张血盆大口中,腥气扑面而来,却又是一只蛊雕。   黎非的土主护身还不能长时间维持,方才一番斗法,又被蛊雕咬了一口,那层桔色的光芒已经变得十分暗淡,随时会散开。她架起数道土行墙,正好唤出巨石,忽觉头顶又是一阵风动,土行墙竟被瞬间撞碎,她急急化作青烟避开,便见竟有四五只蛊雕都朝自己这里扑来。   怎么都朝这里来了?!黎非腾云绕开这群蛊雕的攻击,冷不防身后突然又窜出一只蛊雕,胳膊上一阵剧痛,一股全然不能反抗的大力将她拉扯出去,整个人被抓着胳膊吊起急速飞了一段。   她的攻击仙法比不上雷修远那么犀利无匹,而此时用攻击仙法也没什么用,她强行唤出土主护身,忽觉身后一阵炽热,无数条火蛇呼啸而来,将那些嘶吼旋飞的蛊雕瞬间缠死绞紧,黎非得意逃脱桎梏,立即腾云疾飞避让,但见烈焰漫漫如山,万道火舌吞吐,那群凶兽竟一眨眼便被烧成了黑灰。   这么霸道的火行仙法,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能用出来。   黎非转过身,隔着明亮的火光,对面的纪桐周正皱眉看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从没人这样看过她。他急急穿过火海向她飞来,可又忽然停下,定在半空动也不动。   怎么办?打招呼吗?黎非犹豫了一下,下一刻,一张破碎的符纸从她袖子中掉落,她急忙捞起,这是之前冲夷真人给他们的,方才蛊雕抓伤她的胳膊,符纸早已被扯碎。   障眼法消失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村姑装已经变成了无月廷的弟子服,她再回头堪堪纪桐周,他还是皱着眉头,双眸幽深无波,定定望着自己。   黎非忽觉无比的尴尬,她既不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跟纪桐周打招呼说话,也不能把他当陌生人,要怎么做?大眼瞪小眼?   纪桐周看了她很久,忽然转身再度飞走,竟一个字也没说。   黎非怔怔悬浮在空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这朋友是彻底没得做了?以后比陌生人还陌生人?其实,陌生人都比他俩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要好……   淅淅沥沥的春雨在屋顶一丈处浇下,城中肆虐的火光终于慢慢暗淡下去,巨大的灵气网被架设在城镇上方,网外的妖物凶兽们开始纷纷撤退避开,网内的妖物们也慢慢被仙人们斩杀殆尽。   黎非悬在客栈撕裂的墙壁外正看着,忽见雷修远腾云而来,他的障眼法也早被破除,荼白的弟子服上满是妖血,见客栈变成这付模样,他眉头顿时皱起,飞至她身边低声道:“没事么?”   黎非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告诉他了:“我刚遇见了纪桐周。”   雷修远未置可否,将她拽进客栈,按坐在地上,又道:“就在这里做好,不要动。”   他腾云悬在外面,在碎裂的墙壁上加了一层金水龙啸,那金色的光团雾气立即变得十分鲜艳璀璨,偶有落网的妖物慌不择路闯过来,都被他轻易地一招杀死,漫天飞舞的妖物虽然多,但似乎都不怎么厉害,或许正如清乐长老所说,只是刚开始,那些厉害的妖物凶兽想必也不会这么一群一群地行动。   天快亮时,城中的妖物终于被彻底杀净,遍地妖血妖尸,堆得像山一样, 城中人们凄厉的嚎哭声,也渐渐变成了低声啜泣,虽有修行者极力杀妖,但总归难以避免一些凡人的伤亡,那么多妖物突然夜间袭城吃人,以前从没发生过。   十几位长老都纷纷回到了客栈,见客栈变得这么破破烂烂,城内又是遍地狼藉,东阳真人不由皱眉叹道:“妖物迁徙时怎么会夜间袭城?闻所未闻,照这样看,各大仙家必须派人守驻妖物们途径的城镇,否则一场迁徙下来,人都要死光了。”   一名长老沉吟道:“事关重大,我先回门派向四位掌门人禀告此事,再行定夺。”   众长老纷纷赞成,那名长老当即腾云离开,旁边又有个长老低声道:“昨夜情况特殊,我等撤了隐匿法,城中诸位仙家只怕也早已发觉我们,此时再上隐匿法未免欲盖弥彰,须得像个合适的借口才好。好在两位老辈仙人始终未露面,如今身怀要物,一切必须谨慎。”   长老们开始商讨应对的借口,雷修远见黎非胳膊上血迹斑斑,不禁握住她的手摞起袖子细看伤势。   “轻伤而已,早就被治好了。”黎非笑眯眯地看着他。   雷修远张臂抱住她,半响,他低声道:“下次有危险,记得叫我。”   黎非有点不服气:“我们都是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为什么你能被放出去杀妖,我就得待在屋子里不许动啊?”   雷修远轻轻笑起来:“跟我比?”   这是看不起她?黎非踩了她一脚:“你小心我以后厉害打了你满地找牙。”   雷修远摸了摸她的脑袋,忽闻墙壁外风声呼啸,数道人瞬间落在众人面前,却是火莲观的两位长老,再后面还有一老一少,正是星正馆的无正子长老与纪桐周。   黎非一见着纪桐周又有点尴尬,可他始终没朝她这边看一眼,只是神情淡漠地伫立着,像是不认识他们俩一样。   “想不到无月廷竟有这么多长老来了端明城,先前未曾察觉,有失礼数,还望诸位莫怪。”   火莲观一位女长老上前行礼,语气虽然客套,言辞却略有些犀利,将他们先时放出隐匿法与障眼法隐瞒身份的事情提了出来,无月廷一下子出动十几个长老,阵仗不可谓不大,此时天地初现异象,他们这种大门派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此地又离火莲观甚近,它们比旁人都要警惕得多。   无正子也上前行礼,却没说话,有火莲观出头,他自然不必质问,省得上了星正馆与无月廷的和气。   广微真人笑道:“是我等唐突了,今日异象横生,我无月廷在中土中心的试炼地白边之崖结界似有不稳,加上四海妖物开始迁徙,四位掌门人便派我等前来查看。原本不想惊扰诸位仙家,不过昨夜情况特殊,少不得今日给诸位赔罪了。”   火莲观众人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白边之崖是相当高等的试炼地,结界出问题自然需要许多长老修补,更兼十几个长老后面还带了两个弟子,想必是想趁着妖物迁徙给弟子猎妖炼制法宝,若真有什么异动,应当不至于牵扯上年轻弟子,念及此,两位长老的神色顿时缓和了,当即也笑道:“昨夜多亏诸位出手,光凭我们,只怕杀到现在也杀不完,端明城伤亡要更加惨重。”   长老们立即客气了几句,一瞬间气氛又变得和谐无比。   广微真人见无正子身后那位年轻弟子与雷修远差不多大,竟也是突破第三道瓶颈的修为,当下赞道:“无正先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令徒真是年轻有为,昨夜我见他独身一人斩杀无数妖物,仙法当真精妙至极。”   无正子含笑道:“广微先生谬赞了,令高徒才是惊才绝艳,近日妖物迁徙,我闲来无事,便带小徒出来猎妖炼制法宝,顺便也叫他散散心。有缘相见,原本该与诸位同行,不过诸位有要事在身,我不便叨扰,日后有机会,再好生叙叙。”   他当即告辞,纪桐周躬身行礼,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醉生梦死 一   在陆公镇第一次见到纪桐周的时候,他是个蛮横的小王爷,身边一群狗腿子前呼后拥,处处惹是生非,恨不得鼻孔翘到天上,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后来在书院一起经历了很多事,黎非慢慢发现这真率又喜欢端着王爷架子的少年,不过是把喜欢与讨厌都毫无保留地保险在脸上而已,讨厌他们,便毫不留情地挑刺找渣;喜欢他妈恩,便丝毫不掩饰地率性相交。   再后来,她又眼睁睁地看着小太阳似的小王爷被阴霾笼罩,在他砍死开亮粗疏的性格下,居然藏了那么多难解的心魔。   叶烨后来与她通信时会提到纪桐周,觉得他变了许多,可她现在却知道,这个人其实丝毫也没变。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直率而任性,突然就翻脸,突然就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一点也步考虑别人的感受。因为他的迷障,她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又因为他的心事难解,她就要看着他忽冷忽热,喜怒无常。   许多年过去,纪桐周还是当日在陆公镇的那个小王爷,习惯为所欲为,张扬跋扈,将好与坏完全倾倒在别人面前,全然不在乎他们的评价。   黎非想着想着,眉头渐渐紧锁。   不是世上每个人都会宠着让着他脆弱的任性,至少她不会,永远也不会。   一只手突然揉在她眉间,黎非微微一惊,便见雷修远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飞,正抬手抚平她眉间的皱褶。   “想什么。”他的语气很淡漠,让这三个字变得不像疑问,倒像一种命令。   黎非突然笑了,比起任性,其实这个人也不输给纪桐周,只不过他藏得更好,大多数时间也只对她一个人任性而已。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两下。   下一刻他更用力地回捏,黎非疼得差点跳起来,急道:“你干什么!”   雷修远也笑了,低声道:“疼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黎非皱起眉头:“你老是这样!下回让你疼一次试试?”   “好啊。”他答得顺溜至极,“等我心里专注想着其他姑娘的时候,你让我多疼都可以。”   想着其他姑娘?黎非顿时赶到心底一阵隐隐作痛,瞬间明白了他的感觉,沉默许久,她轻道:“对不起。”   雷修远从来不对任何女人假以辞色,当然,若非必要,其实他对任何人都不怎么给好脸色,只有她是例外。正因为这唯一的例外,他为了她做尽一切能做的,同样也要求同等的回报,要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属于他一个人,一旦感到不公,立即就会将不满表达出来。   他温柔的时候吓死人,暴虐起来也吓死人,跟他在一起心脏就不得安生,一会儿被他捧上天,一会儿又被他砸地上,她所有强烈的感情只给了他一个人,时而爱道了极致,时而又恨得想把他踩脚底狠狠蹂躏。   这极致又强烈的感情,有时候甚至会让她赶到一丝恐慌,她不能失去他,一时一刻也不行。   雷修远又捏了捏她的手,这次却没用劲,他正要说话,在前疾飞的长老们突然停了下来,黎非下意识就要甩开他的手,连甩几次都没甩开,只得涨红了脸不去看其他长老们的表情。   翠玄仙人闭目凝神许久,低声道:“妖物迁徙,惊动了无数仙家,我二人不便露面。广微,你来。”   广微真人立即上前躬身等候吩咐,却见翠玄仙人双手合十,很快,一道古怪的缝隙在他掌心的距离中缓缓裂开,像是他双掌之间藏着另一个世界一般。   黎非忽觉一股极熟悉极亲切的气息自那裂隙中传来,甚至不用想,她一瞬间便知道在这裂隙中,藏着那座令她心神不宁的异民墓。她下意识便想上前,可雷修远的手还仅仅攥着她的手,他也出神地望着拿到缝隙,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握住她的那只手甚至渐渐开始用力,黎非的手骨都有种要被他捏碎的错觉,疼得使劲拽,却毫无用处。   “修远!”她低低叫了一声,雷修远又慢慢放开她的手,双目依旧死死盯着那道缝隙,动也不动。   裂缝越来越大,像是这个师姐别一柄看不见的刀突然切开了凉拌,内里光华灼灼,隐有万千物事,影影绰绰,只是看不清。   守中仙人慨然一笑,回头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只得先躲一步了,好在这一路妖物都是懵懂之辈,无甚威胁,你们足以应付。待道了白边之崖,封印一事再交给我们便是。”   说罢他直飞进入那裂隙中的小千世界,翠玄仙人紧跟气候,人一闪入,裂隙顷刻间合拢,变作一面铜镜,被广微真人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好,放入了怀中。   雷修远看了片刻,很快便一开视线,微微一笑,低声道:“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小千世界,第一次见识。”   之前日炎也说过小千世界,还难得地称赞了翠玄仙人一次,黎非不由问:“什么小千世界?”   “有的仙人修行道了一定境界便可开辟出另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师姐,山河日月,千云万海,一切世间规则都由仙人来约束制定,无论是谁也无法强行破开仙人的小千世界……嗯,算是最厉害的自保仙法吧。”   黎非嗤地一笑,这么厉害的东西被他说成是自保仙法,想象还真是那么回事,斗法的时候实在打不过,破开小千世界躲进去,那对手可真要气死过去了。   眼下她终于略微明白这么多长老连着两位老辈仙人一起出来是为了什么,翠玄仙人的小千世界中分明藏着真正的异民墓,他们要去白边之崖,是像把它封印在试炼地里吗?   她相似粟烈谷那个空荡荡的异民墓,出乎意料,异民墓居然被无月廷这样看重,她曾以为不过是仙人们把在海陨中杀死的异民尸体收藏起来而已,可他们这么慎重地在异象出现后不远千里将异民墓带去中土中心的白边之崖,很明显是有别的目的。   那座异民墓中,到底藏了什么?对了,青城仙人曾斩断过夜叉角,莫非也被存在在墓中?莫非……怕那只夜叉再过来抢夺自己的角?   雷修远不知想什么,又开始出神,黎非正想将异民墓藏在小千世界的事告诉他,忽听一个长老低声道:“下方林中有灵气波动,是一群弟子,居然没有长老在。”   此地妖物横行,一群刚突破第二道瓶颈的弟子居然没有长老带领到处乱晃,指不定就要遭受什么灾难,倒叫人有些悬心。   “附近应当有其他门派的试炼地,有仙家弟子不足为奇,我等赶路要紧,莫要耽误了。”广微真人谨慎地捂住胸口,他怀中放着翠玄仙人化作铜镜的小千世界,此刻重担都在他一人身上,自然不想节外生枝。   众人正要继续飞,忽见林中呼啦啦飞起十几个弟子,有男有女,看弟子服饰,应到是揽天派的人,他们面上神情甚是惊惶,一见无月廷这么多长老,弟子们立即上前行礼,为首一人急道:“诸位长老前辈,我等是揽天派的弟子,此次连两位长老在内一共来了五十人进行试练,我等因事耽搁稍稍来迟片刻,未落地时还见着前面的长老与弟子,可方才眼前一花,他们全都不见了!弟子们修为浅薄,惶恐无奈,恳请诸位长老相助!”   长老与弟子一同消失?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情!广微真人奇道:“莫非是先进了试炼地结界?”   揽天派弟子急得脸都白了:“并非如此!试炼地尚有数里的距离,弟子们绝不会看错,真的是突然就不见了!”   中土仙家面子上的和谐总是要的,何况人家弟子这样求助,无月廷那么多长老说什么也不能不管不顾走人,只得各自落下云头替他们勋章消失之人的蛛丝马迹。   “诸位长老请看,他们就是在这里突然消失的!”   揽天派弟子们将长老们引入一座树林中,其时天色刚亮,林中雾气弥漫,遮蔽实现,冲夷真人四处看了看,若有所思:“这附近到没有妖气,我尚能感觉到残留的灵气,确是曾有长老与弟子在附近出现过。”   众多长老中,冲夷真人是最擅长感知灵气妖气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细细搜寻残余灵气,向前走了数步,他沉吟道:“灵气在这里突然断开,一干二净……”   他皱眉苦思,忽而双手叠起,闭目凝神,身上的灵气似波浪般荡漾开,这是冲夷真人最拿手的成名仙法“灵明笼”,放出自身的灵气感应方圆十里内所有最细微的诸般妖气灵气。   过了约有盏茶功夫,磅礴的灵气释放终于渐渐式微,冲夷真人骤然睁开眼,“咦”了一声,紧跟着疾步超前走去,忽地又听了下来,惊道:“哦?原始竟是……”   话未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整个人突然便消失了。   揽天派的弟子们发出惊恐的叫声,无月廷诸位长老立即团团将弟子们护在圈内,急急退了数步,东阳真人一脚踏在大葫芦上,葫芦嘴中立即喷涌出无数浅碧色的沙,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他凝神结印许久,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丝惊骇与愕然:“……没有妖气和灵气?什么东西?!”   又一次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也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第一百二十章 醉生梦死 二   四下里一片死寂,清乐长老一抬手,一张玲珑古琴出现在掌心中,她盘腿坐下,将古琴放在腿上,旁边早已有数位长老张开各种防御仙法,将弟子们团团笼罩。   广微真人一把拽过雷修远与黎非,他腰间配着的常见突然化作清光一道呼啸而出,绕着两人周身盘旋不休,护得密不透风。   “铮铮”数声,古琴发出凄迷冷厉的声调,犀利的灵气夹杂在乐律中,似密密麻麻麻的无形箭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出,飞跃数丈外,却又被弹回来,尖锐的灵气撞在防御仙法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清乐真人立即按住琴弦,凝而不动。   诸位长老对视一圈,似是确定了什么,广微真人清吃一声,那柄绕着雷修远和黎非不停盘旋的飞溅骤然疾射而出,清光在众人面前闪烁一瞬,一下看便出现在数丈外,化作一道清瘦人影,快若闪电般执剑而上,一时间只见满眼清光乱晃,不过片刻,拿到清瘦人影又执剑飞回,半跪在广微真人面前,但见其人满头白发,身形清瘦欣长,双目竟是紫色的,想来应当是一个器灵。   “为何回来?”广微真人皱眉急问。   那器灵垂头恭敬道:“回禀主人,前方并无一物。”   这下可真的是遇到麻烦了……诸位长老再度对视,每个人都从旁人严重独处了惊骇与警惕,倘若遇到什么战斗力卓绝的凶兽,还没这么头疼,凶兽中最难对付的反倒是那些战斗力十分孱弱的,甚至是一个太阿术就能劈死的那种,他们大部分都擅长隐蔽,或者善于蛊惑人心,防不胜防,已经连看两个长老突然消失在眼前,此时要走以是走不得,欲留下对付凶兽,却毫无头绪,众人一时为难至极。   “诸位长老,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了。”   头顶忽地响起一个苍老淡漠的声音,紧跟着两道人影倏忽间落在众人面前,却是方才在端明城告辞的星正馆无正子师徒。见这里人人神色古怪,无正子不由暗暗诧异,他素来心细如发,细细看了一圈,见周围那十几个弟子竟是揽天派的,个个面无人色,而无月廷的长老里,竟好似少了几个人,难道遇到了什么厉害妖物凶兽?   广微真人拱手行礼,勉强笑道:“无正先生,小心了,此处似有十分厉害的凶兽盘踞。”   他将经过匆匆说了一遍,无正子眉梢微挑,过了许久,方沉吟道:“隐蔽无形,竟还能无声无息地叫数位长老消失,莫非……是四凶之一的饕餮?”   清乐长老倒抽一口凉气:“饕餮?!这遍地低等妖物横行的地方,怎会有四凶?”   无正子唤了一声:“桐周。”   纪桐周立即躬身答了个是,然后双手一抬,众人只觉炽浪滚滚而来,但见方圆十里的空地竟一瞬间腾起巨大的火海,他们这一圈人被围在火海中,乱舔的火舌一丝一毫也没有沾染上他们。   诸位长老都忍不住赞了声好,星正馆的仙法素来霸道张狂,这弟子年纪轻轻居然已摸透其中精髓,难怪眼高于顶的无正子会这样悉心待他。   无正子淡笑道:“诸位长老,小徒献丑了,眼下正事要紧,我昔日听闻饕餮曾一夜之间吞下上千小国,那些小国一夕间恋人带房子全部消失,迹象倒与长老们突然消失十分相似。近日异象乱生,饕餮又想来居无定所四处游荡,会出现在此地不足为奇,好在没将端明城吞下,也算是件只得欣慰的事。”   清乐真人见他说得笃定,不由惊到:“那些消失的人就是被饕餮吞下了?怎会有如此叫人无法反抗的凶兽?!”   冲夷跟东阳哼都没哼一声就被凶兽吃掉,这种事对仙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再厉害的凶兽,仙人总有一战的余地、四凶里,梼杌被广微真人斩杀,混沌与星正馆玄山子两败俱伤不知所踪,饕餮又怎会这么凶猛?   广微真人叹道:“依我看,被吞了未必就死了,饕餮素以人心欲念为食,一时半会硬挨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既然能吞上千小国,那饕餮的题型必然无比巨大,怕是方圆千里也不止。”   说不定他们就是站在饕餮的血盆大口中,一想到这里,众人都有些发毛。   广微真人沉吟片刻,望着揽天派的弟子们说道:“我等还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你们还是各自回门派向你们的长老禀告此事为好。”   清乐真人见他这样说,竟是要把冲夷和东阳都丢这里不管,顿时皱眉道:“广微!你打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这样去白边之崖?!”   广微真人淡道:“他二人自保能力足以,我等先将正事办完,回来在细细商酌应对之法。”   说罢他不等清乐真人再反对,当即腾云而起,突然,众人只觉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托了一下,竟被托了个踉跄。无正子反应奇快,叫了声不好,当即射出无数火之矢,然而到底迟了一步,广微真人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下连长老们也慌了,广微怀中可是放着翠玄仙人的小千世界!异民墓和两位老辈仙人都在里面!他也被饕餮吞掉那可如何是好?!   无正子骤然从腰间抽出一条数丈长的黑色长鞭,凌空“啪”地一甩,霎时间一条狰狞的火蛇便出现在他身周,他连甩无数次,周身顿时密密麻麻围满了火蛇,他化作一道火光,疾若闪电般在林中飞了一圈,眼看正要落地,下一个瞬间,他也突然消失了。   纪桐周脸色登时变了,双手再度一抬,方圆十里的火海猛地拔高,烈焰滔天,他紧跟着御剑而起,竟也打算像他师父那样绕一圈,长老们立即拽住他:“不可鲁莽!我等先撤!回去将此时告知各大仙家,再行定夺!”   清乐长老箍着纪桐周,众人腾云而起,那十几个揽天派的弟子也不得不跟着飞起,满心不甘。飞了一段,忽觉天色越来越暗,黎非仰头望天,这会儿应当早已天亮了,可漫天暗沉,也不想是乌云覆顶,竟好似黑色重新降临了一般,林中一片死寂,曾经横行的无数低等妖物竟全多了起来。   长老们刹住云头,一名长老沉声道:“不好!只怕赶不及!”   话音未落,黎非只觉头顶一股极强的全然无法反抗的吸力将自己一下吸了上去,她大惊之下不由叫了起来,但见周围许多弟子都被那股吸力吸得漫天乱飞,哪里还能御剑腾云。   左手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拽住,她回头一看,却见纪桐周近在咫尺,他死死捏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巨大的吸力与拉扯力都泛出了青白,却怎么也步放手,紧跟着他奋力一拉,黎非与他撞在一处,他张开双臂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她使劲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眼角余光依稀看见了雷修远的身影,他被吸力拉扯得与她隔了很远,黎非急急叫了声:“修远!”   纪桐周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在叫谁?抱着你的人是我。”   黎非双臂被他死死箍住,一丝一毫也无法动弹,她恨得张嘴在他肩上用力咬下去,下一刻,天旋地转,那股吸力变得十分混乱,他们像一片树叶被狂风牵扯甩动,耳畔只听得风声犀利尖锐,周生无数灵气在冲撞碰击,如刀似枪般擦刮着身体,剧痛无比,眼前忽悠变得漆黑一片,黎非只觉身体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五脏六腑都要被撞出来了,吸力还在拉扯,她被拽着拖着,忽而被拉起,忽而有狠狠撞在什么东西上,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黎非只觉身体各处无一不痛,骨肉像散了架似的,胸口还有一个沉重的身体压着她,她微微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入目确是满目金光,刺眼且璀璨,她下意识地又闭上眼,纷乱的思绪渐渐平定。   她慢慢抬手,触到一片柔软的头发,心中一惊,顿时记起之前纪桐周还死死抱着自己的事情,她猛地睁开眼,低头一看,果然纪桐周晕死在自己身上,他白色的弟子服沾满鲜血,无数道深长的伤痕刻满他的后背与胳膊——是被方才那些灵气所伤?   黎非抬手便驾了一道治疗网在他身上,然后毫不留情把他推开,身下凹凸不平,有什么东西硬梆梆地硌着她,用手摸摸,冰冷的,却又是光滑的。她抓起毅力放在眼前,却见银光璀璨,居然是一锭偌大的银锭!   这是什么地方?!她满心疑惑地慢慢起身,只见天色其色如血,而四周无边无际,无数小山连绵不绝,宝光洋溢,晃得人眼花缭乱,这些小山竟全是用金元宝或银锭堆成的,甚至还有无数宝石珍珠,更有无数她见也没见过的奇珍异宝。   黎非情不自禁张大嘴,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手指忍不住发抖,她慢慢摩挲着银锭,放在受伤怕摔坏了似的,捏捏,再咬咬——是真的银子!不是幻觉!   怎么办,要不要偷偷带走一锭?!黎非捧着那枚银锭舍不得丢,心里也不知挣扎了多少次,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把它丢了下去。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诸般景象十分荒诞,绝非现实,叫她想起在东海试炼地遭遇的那种凶兽蜃,这次她必须时刻警惕,不可以再被迷惑。   第一百二十一章 醉生梦死 三   纪桐周躺在她脚边,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黎非坐在他身边细细查看了一番伤势,一些浅显的伤口已经痊愈,剩下的伤口深而且长,愈合得十分慢。   她当即使出玉雪术,缓缓将灵气送进他伤口内,这位王爷的体内比雷修远要好多了,没见任何陈年旧伤,血脉健壮,骨骼如玉,不愧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玉雪术将那些深长的伤口迅速愈合,黎非听的纪桐周的呼吸声不再忽快忽慢,这才撤法坐在一旁等待身体慢慢吸取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方传来一阵阵响彻天地的炸雷般的动静,黎非顿时警觉,放出隐匿法将两人的身形灵气藏好,悄悄探头出去,却见远处不知何时四面各多了一扇横插天地间的庞大无比的石门,随着炸雷般的声响,四扇石门缓缓开启,霎时间自尚未完全开启的门缝内潮水般涌入无数的人影,粗粗一看竟全都在飞,都是修行者?!   黎非心中惊疑,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跟见那些修行者密密麻麻地冲进来,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尖叫,有的在怒吼,一时间人声鼎沸,喧嚣无限,个个都奔向那些黄金山宝石山,没人都带了许多袋子,大把大把地将宝物们朝袋中塞。   来的人越来越多,小山高的黄金宝石山几乎以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座座清空,随着宝物越来越少,争执声也越来越大,个个都觉得别人拿得比自己多,或是别人抢了自己的那份,有那些性格激烈的,一言不合直接斗气法来。   黎非越看越心惊,那些斗法的人,什么修为的都有,她能看清他们身上的服饰,全是各大仙家门派的弟子们,甚至还有长老,难道他们都是被饕餮吞食的吗?   眼前的无数宝石黄金山都已被抢空,黎非惊恐地发觉许多人往自己所在的白银山而来,她朝后缩了一下,抓住纪桐周的后领口便要悄无声息地逃跑,冷不防他突然抬手拽住她的胳膊,狠狠地将她拉下来,紧跟着又一把捂住她的嘴。   “不要动。”他紧紧从背后箍着她,声音低若蚊呐,“这里不会有人看上白银。”   他醒了?!黎非一丝一毫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许多修行者在这座白银山前驻足片刻,果然看不上这些银锭,旁边还有无数宝物山与宝石山,人人都朝那边飞去,又开始吵吵嚷嚷乒乒乓乓斗法争夺那些宝物的归属权。   突然,一个年轻弟子落在白银山上,他身上的灵气波动并不强烈,看起来似乎只是刚刚突破第一道瓶颈,显然他不欲与那些厉害的修行者相争,扯下腰上的袋子开始往里面塞白银。   黎非骇然发觉他看上去十分恐怖,可怕的不光他惨白如死人的脸色和骨瘦如柴的身体,而是他通红的双眼,里面充斥了疯狂的欲望,简直毫无人的神彩。   他周身黑雾笼罩浓郁,犹如黑火般焚烧,黑雾中仿佛藏着无数呓语呻吟与尖叫,那人状若疯狂,一面装银子,一面挥舞着双手,仿佛在于看不见的东西战斗,一面还在低吼:“是我的!都是我的!”   偶尔,他会停下所有的动作,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眼怔怔地看着远方,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血红的眼里偶有一丝挣扎,但也很快被疯狂的欲望吞噬,继续抓取白银的动作。   纪桐周箍着黎非无声无息地滑下白银山,御剑而起,隐匿法瞬间被破,然而宝库里的人每一个抬头,所有人都专注地在抢夺搜刮宝物,一路疾驰过来,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是黑雾笼罩,骨瘦如柴,双目中毫无人的理智,只有疯狂的贪婪在闪烁。   纪桐周的剑窜出宝库大门,但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远方隐有树影勾勒,整个天空是血一般红的色泽,压抑得叫人十分不舒服。   黎非只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纪桐周箍断了,她奋力挣扎了数下,纪桐周松开捂住她嘴的手,她立即开口:“放开!”   纪桐周低头看着她的头顶,方才突遇变故,她的发髻都乱了,凌乱地散开,垂在耳朵下。雪白的耳朵,雪白的脖子,一如幻象中那样柔软婀娜的身体,不同的是,这具身体再也没有柔顺地依附过自己。她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能让他感觉到她在强烈排斥自己。   他的傲气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地乞求她,脆弱却又叫他不能放手,为什么会忽然上前抱住她?因为凑巧一起被饕餮吸上天?还是只因为他想要紧紧抱住她?   这么长时间,他想过很多,后悔、烦闷总是占据了大部分,他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而终于有一个想而不得的东西,他又不知该怎么争怎么要,从来都是旁人依附他讨好他,他不懂要怎么迎合她,而像个小孩子一样发脾气折磨她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纪桐周终于还是慢慢放开了手,像是想要逃离什么似的,他转过身疾飞上天,停在高处,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黎非看着他的背影,本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得尽快找到雷修远,这里应该就是饕餮的肚子里了,方才那些修行者一定是很早之前便被饕餮吸入腹中的受害者,一个个黑雾缭绕,骨瘦如柴,被各种欲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神志不清,成为饕餮果腹的工具。   黎非唤来小白云,疾飞出去,没一会儿,感觉纪桐周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慢慢停下来,他也慢慢停了下来,始终与她间隔一段距离,不靠近,不落后。   她只好转身继续飞,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任性的王爷,让他癫狂的女人只是一个幻象罢了,为何要为那个幻象沉迷?现实与梦境分不开,多么可悲。   “纪桐周。”黎非突然再次停下,回头叫了他一声,他也停在空中,静静凝望她。   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清楚,他们是七年的朋友,从小到大。他真的想让他们变得比陌生人还不如?这尴尬的关系要到何时结束?还是说,七年的朋友,他随时都能放弃掉?   虽然他又任性,又骄横,从来不懂体贴旁人,可他人不坏,她真的把他当朋友,有这个爽朗又直率的小王爷,他们在书院的日子多了许多有趣的回忆,彼此分开去向不同的门派,他的那种爽朗也始终叫大家感到亲切。   为什么要突然变了一个人?天知道她多怀念以前的纪桐周,这个阴沉又寡言的少年男子不是他,会当众侮辱她,做出种种出格之事的人,也不是他。   “我……”黎非只说了一个字,纪桐周突然打断了她:“不要说。”   “……什么?”   “我叫你不要说。”   “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纪桐周突然笑了笑,面上满是讥诮:“我知道,你自以为是给我下了定义而已。姜黎非,你对我又了解多少?你希望的我,不过是你自己臆想出的人罢了,那个纪桐周从来没真正存在过。”   黎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他说她不了解他,或许他说的有道理,从相识到成为朋友,她始终没有想过纪桐周心里想什么,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用猜,一切都表现在脸上,可恰恰是这个看似最没心事的人,却最难脱离幻象的影响,她的确不曾了解过他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纪桐周。   “走吧。”纪桐周移开视线,声音淡漠:“不是要找雷修远么?”   黎非默然片刻,他突然低声道:“你不要跟着我。”   纪桐周骤然抬眼盯着她,再一次露出那种她看不懂的眼神,叫人心碎的眼神。   她定了定神,又轻道:“不要跟着我,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对不起,你跟着很碍事。”   她说完,飞快转身飞走,没有看他的表情,她不想看,一点也不想。   不知飞了多久,后面真的再也没有人跟着,黎非胡乱在荒原上疾飞,忽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占据了大半边荒原,她猛地停下云头,心中惊疑,城中黑烟氤氥,仿佛整座城都被黑火焚烧着,这景象可怕到了极致。   只觉告诉她最好不要靠近城池,她小心翼翼腾云绕开那种被黑烟笼罩的城池,可稍稍一靠近,耳畔便好似响起无数呓语呻吟,有的狂喜,有得妖娆,有的充满诱惑,有的充满笑声。黎非只觉脑中嗡嗡乱响,身体像是不受控制般,被一股柔软的吸力笔直地吸入城池中。   落在洁白如玉的宽敞街道上,黑烟顷刻间全部消息,黎非茫然抬头四顾,但见城中繁花似锦,绿树成荫,无数精巧到了极致的房屋争气疏朗地排列,街上无数人,或醉卧墙角,或欢歌笑语,每个人身上都有浓浓的黑雾笼罩,看服饰竟又全是修行弟子或长老。   迎面摇摇晃晃走来数人,像是喝醉了一般,不知说笑着什么,黎非见那里面居然又几个穿着火莲观服饰的女弟子,正是前日她在客栈下见到的那群出来试炼的女弟子。她急忙拽住一个女弟子,惊道:“你们怎么也在?”   那女弟子面上带着醉酒般畅快的笑意,一张嘴,浓厚的酒气喷了黎非一脸,她嘻嘻笑道:“这里什么都有,真是个好地方,一定是传说中的至乐神境!”   黎非还想再问,那女弟子却甩来她的手,嘻嘻哈哈笑着,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醉生梦死 四   黎非皱着眉看着她的背影,她周身有淡淡的黑雾笼罩,又是一个即将要沦落为饕餮果腹工具的人。而街上歪歪倒倒或睡或说的那些被浓郁黑雾缭绕的弟子,比宝库的修行者好不到哪里去,个个面黄肌瘦,却神情满足。   有谁能想到,饕餮的腹中竟是这种景象?   黎非慢慢朝前走了几步,一股极其诱人的饭菜美酒香气漫溢而出,她一早上没吃东西,霎时间居然被这香气把馋虫勾出来了,情不自禁,她朝香气的来源疾步而去。那香气曲曲折折,不知绕过多少街道小巷,只见街边一栋房屋大门敞开,内里影影绰绰全是人,勾人的饭菜香气正是从这里氤氥而出。   宽敞的露天庭院中,摆了无数张桌子,桌上慢慢的全是闻所未闻的美酒与佳肴,周围更有无数的人在大吃大嚼大喝,里面很有几个眼熟的人,除了火莲观的女弟子,还有揽天派的弟子,黎非甚至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无月延的长老,他端着一坛美酒朝嘴里灌,衣服头发早已被酒淋湿,他却毫无知觉。   她吃惊地望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在醉生梦死,又满足,又空虚,又仿佛渴求不尽,黑雾团团笼罩他们,颜色也越来越浓。   突然一个弟子抽搐着倒在她脚边,他口中手上塞满了肉,却又分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骷髅般的面上满是不足与渴求,他的手紧紧攥住黎非的脚踝,一阵阵发抖,声音也在一阵阵地发抖:“我……我吃了七十只鸡……为何、为何我还是那么饿?”   七十只鸡?!黎非骇然看着他剧烈抽搐了几下,然后再也不动,竟然就这么断气了!他身上浓郁的黑雾渐渐散开,身体也渐渐悬浮起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托着他的尸体,将他托向高空中,渐渐再也看不见。   而周围这无数的人,竟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个人在他们面前死了,竟没有一个人警醒过来。   黎非快步走向那位无月延的长老,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急道:“长老!不要喝了,都是假的!”   这位长老恍若不闻,被拽得烦了,他使劲推来黎非,抢夺一般又抢过一坛酒,拆开了猛灌,两眼通红,满是渴求与不足,一面喃喃:“好酒!好酒!为何越喝越不醉了?我还要喝!”   黎非掩住口鼻,倒退数步,哪里还敢吃一口这里的东西,她腾云急急飞开,都无法脱离这座巨大的城池,眼看着到了边缘,可眼前一花,突然又会回到城池的中心,她急得满身大汗,这里的情景如同最恐怖的噩梦,叫人毛骨悚然。   她像个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忽见前面出现一株巨树,茂盛如盖,树下一方清澈小池塘,周围乱石丛生,围着小池塘人影幢幢,有许多弟子,叫人欣喜的是,他们身上并没有黑雾笼罩。   黎非急急降下云头,冷不防撞上一层仙法防御,池塘边几十个弟子立即警惕地起身结印,几十双眼睛饱含敌意地盯着她,因见她身上也没有黑雾笼罩,众人神色稍有舒缓,却没有撤离结界,里面有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黎非粗粗打量一番,这群弟子各自穿着不同的弟子服,居然来自不同的门派,修为与年纪都不甚统一,有十五六岁的,也有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最少修为堪堪突破第一道瓶颈,最多的修为看起来像是突破第四道瓶颈了。   她暗暗吃惊,当即拱手行礼,温言道:“我是无月延冲夷真人座下弟子,姜黎非,见过诸位师兄师姐。我近日随师父与诸位长老出门猎妖炼制法宝,却不意遇见了凶兽饕餮,被吞食后与师父长老失散,慌不择路奔逃至此,还望师兄师姐能允许我在近处暂且休憩。”   她话没说完,里面几十个弟子早已炸开了锅,有人连连惊叫:“凶兽饕餮?!我说怎么这里这么诡异!那我们根本就没有出去的希望啊!”   更有人嚎啕大哭起来:“还指望长老们前来救助!这下只怕无望了!”   这些人个个都十分憔悴,一定是被困在此处不少时日了,心里还一直期盼着长老们会来救助,如今唯一的希望破碎,气氛瞬间沉到了最底,那架设防御仙法的弟子们也无心再弄什么防御,索性全撤了。   “好饿啊……”有人虚弱地在地上躺着,喃喃自语,“七天没吃东西了,我宁可去街上吃那些东西,死也想做个饱死鬼……”   此言一出,竟然有许多附和声,黎非不由惊道:“一定能出去的啊,这里这么多人,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离开这座城池?”   一旁有人冷笑道:“这位师妹说话好生天真,你怎么知道我们没试过?你可知我们在此困了多久?唉,早知全无退路,倒不如趁死前多享乐一番!”   黎非听这说话女子的声音十分妖娆妩媚,不禁多看了两眼,却见池塘畔有三四个粉色衣衫的年轻女弟子倚石而坐,但不是火莲观的人,她们的衣服从胸前开叉到胸口,露出大半雪白高耸的胸脯,下面的裙子也撩开一道缝,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显得十分撩人。   这暴露的服饰她好像以前见过,是不是上回去书院选拔新弟子的某个门派?叫什么门的?对了,雷修远说过,这是修习双修的门派。   如今她终于领悟“双修”是什么东西了,又见那几个女弟子容貌艳丽,眼波如水,暧昧地扫视着这里的男弟子们,很有些男弟子蠢蠢欲动的模样,黎非下意识退了几步。   忽觉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池塘边所有人都嗅到了,更兼一股股烤肉的香气,两种吃食的香气夹杂在一处,对饥肠辘辘的弟子们来说不啻与久旱逢甘霖,每个人都不禁跳起来四处寻找吃的,没一会儿有人惊喜地叫道:“这池塘中的水居然全是美酒!我们先前怎么没发觉!?”   没发觉?怎么可能!黎非骇然看着许多人捞起池水往嘴里灌,露出酐畅沉醉的神情,他们在这里被困这么多天,为了解渴必然饮用过吃中水,怎可能水突然变成酒?如此重大的瑕疵,为什么没人质疑,反而个个都解脱了一般?   “烤肉在这里!”   另外有人欣喜如狂地喊叫起来,但见池塘边那株巨树上不知何时挂满了刚烤熟的肉块,一个个金黄油亮,热气腾腾,弟子们将烤肉块抢下来大快朵颐,吃一口再大口捞起池中酒灌入肚中,一时间池边满是大吃大嚼的人,一面吃一面还有人感慨:“传说上古帝皇曾有酒池肉林的奢靡事迹,想不到咱们也能体会一次!”   更有人热心地招呼黎非:“这位师妹快来吃!味道真好!”   黎非心中满是惊骇,她连连摇手,连连后退,冷不防脚后跟突然撞中了什么,踉跄着摔下去,手掌却扶在一块温热光滑的肌肤,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兔子似的蹦起,回头一看,却见方才池边遍地的乱世不知何时变成了许多赤裸的一丝不挂的男人女人,他们仿若浑身无力一般,瘫软地躺在草地上,或蜷缩,或伸展,将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大方展露在天地间。   粗重的喘息声与娇软的呻吟声充斥周围,男人与女人纠缠着,厮磨着,犹如两株柔软又坚韧的水草,纠结一处再也分不开,在碧绿的草地上翻滚蠕动,男与女,精壮与柔媚,在这天与地间,树荫酒池畔,尽情地欢爱交合。   怪异的声响与呻吟充斥周围,从未见过的活色生香与荒淫奢靡,让弟子们忽然安静下来了,无数赤裸的美人睡在地上,摆出各种匪夷所思大胆挑逗的动作,有一个最近的已经勾住了一位男弟子的小腿,抬头朝他妩媚渴求地笑。   那名男弟子情不自禁慢慢跪下去,跪倒在她腿边,颤抖着握住她纤细的足踝。   黑雾一瞬间笼罩每个人,那几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弟子早已被身边最近的男弟子抱住,倒在地上,衣衫落了一地。   黎非只觉荒谬无比,她召来小白云,立即腾飞而起,这里是她眼睁睁看着,从清醒到变成疯狂的一群人,个中恐怖,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她一路疾飞,然后更加惊恐地发觉,她居然无法从这座池塘畔飞离!无论怎样飞,只要飞到边缘,立即就会被弹回这里,就像方才她离不开那座城池一样。   她惊惧交加,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这个时候雷修远在哪里?为什么她找不到他?为什么他又还没找到她?还是说,他也落在了某个脱不开身的地方?他会不会被这些难以抵制的诱惑缠住?想到他或许会被什么东西诱惑住,最后变得像这里每个人一样骨瘦如柴,满身黑烟的疯狂模样,她顿感绝望。   这么多年,每一次陷入绝境,都会有雷修远在身后支撑她,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她已经如此依赖他了,他不在身边,她根本无法安心面对任何事,任何人。   黎非驾驭使小白云又是一通乱飞,忽觉漫天火光侵袭而来,一时间整座池塘畔都陷入了火海,惊叫与惨叫连绵不绝,眼前迷障像是被肆虐的火光劈开,但见漫天漫地的黑烟团团笼罩,而黑烟的尽头,御剑悬浮着一个白衣少年男子,周身明亮的烈焰在灼灼跳跃。   纪桐周?黎非一瞬间感到极致的失望。   下一刻,白衣少年的服饰像是换了个人,茶白的色泽,袖口领口绣了三道黑边,璀璨的金光映衬着他俊朗的脸庞,黑发飞扬,他含笑着看着自己。   雷修远!   黎非眼眶一阵热辣,眼泪奔腾而出。她哽咽一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焦急又狂喜地唤他:“修远!修远!”   第一百二十三章 醉生梦死 五   纪桐周错愕地看着她扑进自己怀中,他还是一路悄悄跟在后面相护,见她被扯入那座被黑烟笼罩的城池,他毫不犹豫也跟着一起进去,城池中到处是疯狂的人,疯狂的情景,他找了许久才在这荒淫的地方找到她,满地都是交合扭动的人,只有她一个人在这边腾云乱飞,没头苍蝇似的。   他唤了天来火,破开黑烟,却再也想不到她会向自己扑来。   “……你叫我什么?”他不可思议地钳住黎菲的双肩,将她推开,这时才发现她周身居然也有一层淡淡的黑烟笼罩,这层叫人惊惶的黑烟仿佛也映在了她双眼内,她无比狂喜又无比依恋地看着他,这句柔顺的身体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不顾一切正向自己靠近。   黎非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还在激动难耐,颤声道:“终于见到你了!修远!”   她居然叫他雷修远?   纪桐周心中怒意勃发,狠狠将她再度推开,可她马上又会藤蔓般缠上来,反复几次,她忍不住痛哭出声,他耳边听着这阵哭声,只觉漫天漫地的火海像在自己身体里脑子里灼烧般,这一次她又扑上来,他没有再推开,抿紧了双唇,双手垂下,眼怔怔地望着四周的火光。   怀里的少年身体僵硬,像根木头,甚至碰也不碰她,黎非抬头看他,轻声道:“修远?抱住我,抱住我。”   他笑了笑,声音有些苦涩:“先不说这些,我们离开这边。”   纪桐周一把将她抱起,御剑疾驰而去,这座诡异的城池,每一次只要行至边缘处,立即就会被弹回去,他眉头紧皱,忽地清叱一声,天来火狠狠砸在城内,一时间,惨叫声尖叫声再度响起,巨大的城池瞬间被火海吞没,万雷奔腾呼啸,像是要震碎这座荒淫而浮华的城一般。   他一眼望见天边黑烟露出的缝隙,当即急窜而去,霎时间脱离了城池的桎梏,黑烟中千万种悲叹呻吟嚎叫被远远甩在身后。   血色的天空,血色的荒原,茫茫无际,纪桐周飞了许久,眼前所见景象始终没什么变化,这里太过辽阔,铺天盖地的天来火仅像九牛一毫,什么也打不破,他停在一座沙丘上,四处眺望,心中隐隐也有些绝望,来了这么久,始终没遇到和其他一同被吸进饕餮腹中的人,被困住的人是他二人,还是师父他们?   怀中的人柔婉地依附着自己,她的脸埋在怀中,动也不动,纪桐周低头看着她,良久,低声道:“认出我是谁了吗?”   黎非太高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声音柔媚:“修远,抱住我。”   修远。   他扬起手,想要狠狠抽她一个耳光,就像从小大大对付忤逆他的那些人一样。她真是个狠心又残酷的女人,对待他的方法闻所未闻。手掌狠狠甩下来,他却没法让它落在她无辜的脸上,她没错,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让他想要发疯的,正是这种不喜欢。   倘若她可以清醒地叫对一次他的名字,这里是刀山是血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护着她。   可她被饕餮所惑,叫他雷修远。   纪桐周的手又慢慢放下,抚在她脸上,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像在梦中那样,靠着他,需要他。那个曾经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人是假的,他知道,正因为知道,才叫人绝望。   当他发现自己爱着的人是姜黎非时,这最初的懵懂,便已被无情地掐断。他甚至连和雷修远抢人也做不到,姜黎非心里眼里只有雷修远一个人,他迟到了太多。   纪桐周的拳头捏紧,又松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心火灼烧着他,他的声音被烧得沙哑:“……你还没认出我?”   黎非的声音撒娇似的:“你还在开这种玩笑!修远!我真的要生气了!”   又是修远。纪桐周忍不住冷笑,他近乎蛮横地一把抱起她,她耳边的珠花终于坠落下来,轻轻砸在地面上,他将那多绯红的芙蓉攥在手中,一点一点揉碎。   他真相将她也这样一寸一寸揉碎。   勾魂摄魄的异香近在眼前,被蛊惑的女人捧住他的脸,低头送上双唇,柔软的嘴唇一点一点磨蹭着他,纪桐周压下她的后脑勺,近乎暴虐地亲吻她,他已分不清真与假,他从灵魂到身体都饥渴了太久太久。   浓厚的黑雾从她身上蒸腾而起,也或许是从自己身上,可谁还会在意这些,隔着衣服,她的肌肤柔软而细腻,她纠缠着他,厮磨着他,这陌生又熟悉的身体,每一个反应都新奇,每一句呻吟都第一次听见。   纪桐周的唇落在她脖子上,耳边听得她在战粟地轻吟:“修远……”   满腔烧灼的烈焰顷刻间不知是被熄灭了,还是被撩拨得更旺盛了,纪桐周喘息着抬头凝望她,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她全然顺从的如春水般的眼波中,分明倒映的是他,可她看着的偏偏是另一个人。   纪桐周情不自禁笑出声,除了笑,他实在不知能做什么,他永远只能在虚幻中拥抱这个女人?在他或她的梦里?把别人或被她当做替代品?   他对她的感情,居然会变得如此卑微,甚至如此卑鄙。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落拓的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在醉生梦死偷欢着什么。   纪桐周狠狠推开她柔软的桎梏,请掐住她的脖子,灵气吞吐,她立即晕了过去。   让姜黎非当这一切是场梦好了。   她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毅然决然,起身遇见高高飞起。   不知过了多久,黎非只觉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她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居然谁在沙丘上,这是什么情况?刚才好像她还在那座城池中?什么时候出来的?   她茫然四顾,这座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都在震颤,几乎没法坐稳,黎非连滚带爬唤来小白云腾空飞起,之间沙丘上无数砂砾像沸腾般跳跃滚动,越来越激烈,翠玄仙人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是从天际传来般,响彻云霄:“一群没用的小辈,一直饕餮还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出手,唉!他日如何放心将门派交给你们!”   话音一落,但见天边忽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血红的天地被撕裂,裂口内光华万丈,不可逼视。黎非捂住头脸,避让那团刺目的光彩,头顶忽有风声呼啸,紧跟着自己被人紧紧抱住,她在刺目的光亮中勉强睁眼,只见雷修远的双眸,他焦急又狂喜地看着她。   “修远!”她一把抱住他,忽又有个错觉,这一幕刚刚才发生过?她有些记不清了。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往裂口处疾飞而去,但见血色荒原忽然化为虚无,变成了一团团无边无际的黑火般的浓雾,雾气中无数人在欢笑哭泣悲叹呻吟,又有无数双漆黑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拉扯着他们。   雷修远掌心金光吞吐,霎时间金色的光雾照亮了四周,将那些漆黑的手瞬间绞碎,他抽出白虎尾,金色光剑暴涨数丈,急若流星般划过一道巨大的弧度,浓厚的黑雾被劈开,紧跟着光剑连劈下无数下,黑雾一时间淡了无数。   光华万丈的裂口近在眼前,雷修远疾驰而入,只听翠玄仙人响彻天际的声音又道:“你们两个就在里面呆着!待我们杀完饕餮!”   裂口骤然合闭,黎非急急张望四周,但见此似是一座不大的山峰,奇异的是,头顶还有一座倒过来的山峰,其上一草一木都与他们所站的顶峰一模一样,就像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将风景倒映其中一般。   一股极其熟悉亲切的气息自那座倒悬的山峰内传来,黎非浑身的寒毛都不禁竖起,她知道,这里一定是翠玄仙人的小千世界,那座异民墓就在这里!   她情不自禁挣脱雷修远的怀抱,朝前走了两步。   胳膊忽然被人拉住,黎非茫然转身,紧跟着雷修远上前再度抱住她,他的心跳声似擂鼓般,一阵阵冲击耳膜。   “抱歉。”他声音很低,“没来得及抓住你。”   黎非被异民墓勾走的神智慢慢又回到了身体里,她反手也紧紧抱着雷修远,回想在饕餮腹中种种无助,她喉咙里有些酸痛,勉强笑道:“我没事,一切都好。”   她记得自己在那座巨大的城池中飞来飞去,后来遇见一群弟子,再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们陷入疯狂,再然后……再然后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更不知道如何睡着的,醒来就见到了翠玄仙人张开小千世界。   “修远,你之前都在哪里?”黎非到底问得有点委屈,她一直在找他,却怎样也找不到。   雷修远低头看着她脖子上凌乱的红痕,她的领口有些松垮,发上的妃红芙蓉也不见所踪。他笑了笑,将她领口轻轻扶正收拢,挡住那些红痕,道:“我没有被饕餮吸入腹中,用白虎尾勾住了山体,一直在外面。翠玄与守中两位仙人和师父破开饕餮腹出来后,我才能进去寻你。”   怪不得她怎样也找不到他,黎非朝他轻松一笑:“那你运气真好,饕餮肚子里可真是糟透了。”   她给他叽叽呱呱地将饕餮肚子里发生的种种恐怖诡异的事,说了半天,却见他似乎心不在焉,黎非慢慢安静下来,轻道:“怎么了?你累了吗?”   他一个人留在外面必然焦急至极,指不定又耗光了灵气想要破开饕餮腹,黎非握住他的手腕,慢慢往里面灌输木行灵气,果然他体内的灵气并不满,消耗了许多。   雷修远骤然握紧她的胳膊,很快又轻轻放开。   “抱歉。”他又一次低声说道。   黎非低头轻笑:“抱什么歉?你没进去太好了,不然好叫人担心。”   雷修远合上眼,又慢慢睁开,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难得来了一趟仙人的小千世界,要不要四处看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青城   翠玄仙人的这座小千世界只有一正一反两座山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黎非腾云沿着那座倒悬的山峰徘徊许久,异民墓熟悉的气息在呼唤她,她想去,却又不敢去,她无意识地绕着三体一圈圈地飞。   她已经看见了入口,在倒悬山体的正中的缺口内,一座与粟烈谷内那个大殿一模一样的打点矗立着,同样有两只筒体漆黑的铜牛守护在殿门前。   这座异民墓再也不会是空的,那里面一定装满了海外异民们的尸体,会不会……有她同类的尸体?   等回神的时候,她人已经落在了那个山体缺口边缘,熟悉的气息勾引她,诱惑她,黎非情不自禁朝里面飞去,飞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下。她不确定自己看完异民墓是否还会安然无恙,这里是仙人的小千世界,发生任何异状都会抓个正着。   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雷修远突然远远越过她,笔直地朝里面飞去,黎非诧异之下连叫他好几声,雷修远始终没回头,她不得不跟在他后面飞近了山体缺口。   缺口内悬浮着一座大殿,殿门紧闭,两只巨大的铜牛守在门前,其中一只铜牛身侧同样插着一块石碑,正面写着无数看不懂的字,背面刻着“海外千洲万岛异民墓”数字,雷修远停在殿门前,抬手贴在殿门上,少见地有一丝犹豫。   黎非眼怔怔看着那扇殿门,禁不住慢慢走过去,和他一样将手贴在殿门之上。门内的气息是如此亲切而值得怀念,她所有的神智再一次被它们勾了去,下意识用力推了一把。沉重的殿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股清而不冷,暖而不腻的异香透过缝隙幽幽钻入鼻腔中,黎非从未闻过这股味道,然而这香气却叫她感到浑身颤抖,她甚至说不出任何理由。   殿门慢慢被完全推开,但见殿顶上嵌了数颗鸭蛋大小的明珠,将内里照映得无比明亮,宽敞的大殿中满满当当,摆放的居然全是大小不一的水晶棺,不知是否有人时常清扫,大殿地面与这些水晶棺都纤尘不染。   雷修远再一次快步越过她,他竟看也不看外面的水晶棺一眼,疾步朝大殿深处走去。   黎非的心思此刻全然不在他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异香缠绕着她,从来没闻过这种叫人浑身舒坦的异香,偏偏它若有若无,香气似冷非冷,似暖非暖,闻久了,她心中竟无缘无故升起一股熟悉又怀念的感觉,仿佛她应该对这种香气十分了解一样。   她缓缓走到一具水晶棺前,低头一看,却吓了一大跳——棺中平躺着一个身材极高大的人,足比正常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身子。他肤色黝黑,体格极其强壮,身上仅盖了一层薄软的绢布,然而最可怕的是,他面上其余五官皆与常人无异,唯独眉间仅有一支眼,这只独眼比寻常人的眼睛大上数倍,虽然是睁着的,但毫无神采,想必是因为这人已经死去的缘故。   他头边有一枚青铜牌,上面用篆书仅书二字:独目。   这、这就是海外异民?!他明明有着人的身体和五官,偏偏又生得这么怪异,青铜牌上的“独目”二字,,是因为不知道姓名与种族,所以仅仅描述了特征?   旁边的水晶棺中也躺着一个死人,身材却矮小得多,连名字也极其古怪,什么独手、独脚、长臂……更有甚者,浑身长毛,人身兽头,各种匪夷所思。   黎非只觉一颗心快要蹦出喉咙了,她对这些异民丝毫没有熟悉感,反倒有些悚然,若棺中放着什么恐怖的妖怪,她也未必会觉得毛骨悚然,偏偏他们生得都那么像人,要么是五官生得稀奇古怪,要么是四肢与常人大相径庭,实在叫人吃不消。   这些真的是她的同类?不是吧?她心底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想法,不用理由,她就是知道。   那股仿佛勾魂夺魄的异香越来越浓郁,这味道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她觉得自己本该张口就能说出这香气的名字,不知为何,偏又怎样也记不起。   黎非像被召唤般,朝放在最里层的两只水晶棺走去,雷修远正站在其中一具水晶棺前,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她正要上前,耳畔忽然响起日炎苍老的声音:“你这蠢货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黎非转过头,便见之前不知去哪里的日炎正立在自己身边,他看上去十分紧张,甚至有一丝暴怒,浑身雪白的毛都竖了起来,九条长尾激烈地甩动着,这让他的体型开上去又大了一圈。   “我闻到了青城的味道!这些渣滓将他怎样了?!”他声音从没这么急切愤怒过。   他的话听在她耳朵里,却全然没听进心里,黎非只瞥了他一眼,又回头慢慢向那两座水晶棺走去。   雷修远正站在靠右的那座水晶棺前,看得十分入神,蹭蹭暗淡的金光从他发间皮肤里渗透出来,他两只漆黑的眼珠甚至都变成了暗金色的。   黎非没有注意,她走进靠左的水晶棺,却见棺内铺着一层洁白的锦缎,缎上是一只黑色的角,长有三四寸,十分纤细。   棺内青铜牌写着三个字:夜叉角。   这就是夜叉角?当年被青城仙人斩断的?果然封存在异民墓内!   勾魂夺魄的异香从右边的水晶棺内隐隐满溢而出,黎非心中忽然有种澎湃的东西,又熟悉,又陌生,她下意识地靠过去,却见雷修远盯着那具棺中居然只有一条雪白的人骨,像是臂骨,骨头莹润洁白,竟好似玉雕出的。   棺内青铜牌上只有二字:不知。看样子无月延的先人们得到了这条异民的臂骨,却不知它究竟是什么。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那条臂骨,她隐隐约约想起什么,可那些骤然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像是海市蜃楼般,一瞬间又碎开。异香浓郁得像是有了灵性一般,在她身前徘徊不舍,她甚至感觉到,香味正是从这只臂骨上散发出的——一根骨头也会有香气?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凄厉而悠长的野兽般的哀嚎声,黎非恍惚的心神一下被打回原位,是日炎?!   她快步走过去,却骇然发觉大殿深处居然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日炎正站在他身边,怒发如狂地仰天长啸,他惨绿的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这只狐狸居然在剧烈地发抖。   黎非心跳如雷,她走近前,却见深处立着一个老仙人,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绿衫子,双目深陷,面容焦枯,看上去像个死人,可怖的是,他的胸口居然还在微微起伏着,居然还活着?!   日炎凄厉地哀嚎:“青城!青城!早知今日!你可后悔当初?!”   黎非惊道:“这、这就是那位青城老人?!”   不是说他是传说中无月延最惊才绝艳的仙人吗?不是还斩断了夜叉角吗?为何会这样活不活死不死地被放在异民墓中?!她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可他的脸是在是看不出什么容貌,早已和骷髅差不多,这是什么酷刑折磨?让他吊着一口气到现在不死?!   日炎在不停地发抖,他长叹一声,不忍再看,将脑袋别去一旁,声音顽败:“怕是还想从他这里问出海外的事,小丫头,替他结束这一程吧!”   黎非更加骇然:“我替他结束……你是要我杀了他?”   日炎骤然立起,浑身毛发膨胀,怒吼:“犹豫什么?!你怎能坐视他遭到如此虐待?   黎非正想说话,日炎却已飞了出去,只听他凄凉的长啸声一路飘远,似哭非哭,似号非号,似吟非吟,竟好似疯了一般。   黎非惊疑不定地看着青城仙人,他看上去如此凄惨,实在叫人心寒,是无月延仙人们的手段?虽然她早已知道这世间所谓仙人并无所谓善恶,可如今亲眼见到这残酷景象,还是禁不住双手发抖。   她没法下手杀他,这里是翠玄仙人的小千世界,青城仙人被放在异民墓内,进来过的人只有她和雷修远,杀了他,他二人难辞其咎。   黎非闭上眼,颤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帮你……”   下一刻,一只骨瘦如柴的入铁圈般的手突然捏住她的手腕,黎非惊得差点跳起,她眼怔怔看着这活死人般的老仙人抬起头,骷髅般的面上居然还朝她笑了笑,又欣慰,又解脱似的。   他掌心忽又一股暗淡黑光凝聚,紧跟着,一个黑色的薄子突然落在黎非脚边,他轻轻捏了把她的手腕,紧跟着手一松,无力地耷拉下来,他整个人也仿佛骨头都酥了似的,软绵绵地坐在地上,那极微弱的呼吸声再也听不见了。   死了?!   黎非慢慢捡起那本黑色薄子,匆匆一翻,里面居然全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这薄子是怎么回事?给她的?怎么给了她薄子人就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道侣   只觉告诉她这黑色的簿子应当是十分重要的事物,黎非将簿子小心放进怀内,恭恭敬敬地向青城仙人的尸体行礼,正要将他软倒的尸体摆正,冷不防雷修远忽然快步走来,将她一拽,低声道:“要出去了。”   他足下白云瞬间凝聚,不等她再问,一把拽起她便飞出了异民墓,手掌在殿外轻轻一挥,殿内残余的数道极其细微的灵气被他尽数埋在手中。   黎非从没见过这一手,而且居然是雷修远用出来的,她不禁瞪圆了眼睛看他。他眼内极快地闪过一丝暗金之色,快得像个错觉,发觉她在看自己,他不由向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替我保密。”   “呃……好、好啊。”黎非错愕地点点头,“不过你……”   “打扫干净而已。”雷修远拽着她落在下面那座正的山峰上,他面上居然掠过一丝犹豫,最后轻道:“我也还摸不着头绪,等弄清一切,一定好好告诉你。”   黎非毫不介意地笑笑,从怀中摸出那本黑色簿子,将方才青城仙人的事告诉了他,一面又慢慢翻着那本簿子,叹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不知道这簿子是怎么一回事。”   青城仙人又怎会将一个簿子给她?而且给了她之后就断气了,难不成他为了守着这本簿子一直撑着不肯仙去么?他的模样太凄惨了,怪不得日炎受了那么大的刺激,这只狐狸一定跟青城仙人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他就是不肯说。   雷修远接过那本簿子,翻了翻,眉梢一扬,这上面分明墨迹满满,她怎会说没字?而且其上字迹习惯向右倾斜,写字之人必然惯常使用右手,字体一笔一划都极其凌厉,堪称铁骨银钩,个中气势,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他曾在青丘那座小院落里见过这种字,黎非师父床下那些书上有几本有这种字迹的注释。   他粗粗从头翻了一遍,簿子中所记载的内容竟极其惊心动魄,他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将那簿子合上放入黎非怀中,柔声道:“既然是一代着名仙人的遗物,你还是好好收起,别叫其他人看到了,只怕惹来麻烦。”   黎非将那簿子朝里面又塞了塞,郑重点头,冷不防雷修远又拽着她飞进异民墓,一路行至青城仙人的尸体钱,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给他好好行礼。”   说罢他自己先面朝青城仙人的尸体,毕恭毕敬地躬身行了三个大礼,真看不出来,雷修远居然是这么尊师重道的人,黎非倒不由对他肃然起敬,随着他行过礼,他蹲下去,将青城仙人的尸体扶正,凝视良久,低声道:“谢谢你,日后有机会,一定禽兽替收拾腰骨。   “你刚才和青城仙人说什么悄悄话?”出去后,黎非忍不住好奇。   雷修远仰面倒下去,呈大字型躺在峰顶,淡道:“你猜。”   猜他哥大头鬼啊!讨厌的口头禅他到底什么时候改?!黎非坐在他身边,望着那座倒悬的山峰默默出了会儿神,直到现在,异民墓对她的吸引还是那么浓厚,却不再有之前的位置与惶恐,反面多了一种伤感与亲切。   她真的来自海外,那一根充斥着异香的臂骨,一定是她同类的,她直觉就是知道。   她的同类被当做禁忌封印在无月延的异民墓中,慎之又慎地保存起来,而她却在无月延当一个修行笛子,只能隔着一句水晶棺端详那根臂骨,想象不知是讽刺还是可悲。   “修远。”黎非低头看着他,“那根骨头的香气,你闻到了吗?”   雷修远闭上双目,声音很平静:“和你的味道完全不像。”   是吗?黎非下意识把袖子放鼻子前使劲嗅,她始终闻不到自己身上所谓香气是什么样的。   一股轻微的力道在拉扯她的袖子,黎非低下头,雷修远静静看着她,他指间掐着她的袖子,若有所思似的,半响,他轻道:“这趟回去后,和我结成道侣吧。”   黎非怔了一下,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全身的血瞬间都冲到脸上了,她慌得没处躲,只得把滚烫的脸埋在私改上,死死捂住。   “答应我?”雷修远轻轻扯着她的袖子,力道轻微,甚至有着讨好撒娇的味道。   黎非只有猛点头,她的脸这会儿不能见人,她需要缓缓……   现在或许时间不对,刚刚才发生了那么多事,日炎甚至大受刺激飞走了,她还悬心着他,青城仙人的事也叫人痛心,异民墓也叫她心神不宁,是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可她抑制不住这种喜悦,他突如其来的话语叫人措手不及,又惊喜交加,她没有任何办法不让自己欣喜。   耳边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在她手背上弹了弹,声音也轻轻的:“胆小鬼,脸皮薄。”   黎非从手指缝里瞪了他一眼:“就你脸皮厚!”   雷修远翻过来将她的长袖拢在鼻钱轻嗅,长长的睫毛垂下去,低声道:“我可是很紧张的。”   黎非忍不住笑出了声,把手放下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怕我不答应吗?”   浓密的睫毛又扬了起来,他黑白分明又仿佛藏着雾气的眼睛凝望她:“是啊,怕你不答应。”   黎非也安静地凝视他的双眸,她的心意,一次也没有能够顺利地对她说出口,有时候,她和他一样,只会埋头做事,却不懂说一句让人安心的话。她也总是习惯雷修远为她付出,做许多事,却羞于将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他。   修远,只有你可以的。“她朝他微微一笑,第一次对他吐露心声,”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有你是我想要的。   说出来了,而且……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羞涩。黎非平静地和他对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从震撼变成狂喜,最后不知为何成了羞赫,他移开视线,咕哝:“厚脸皮。”   黎非不由哈哈大笑,手指在他脸上刮了一下:“原来薄脸皮是你。”   雷修远抓住她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她掌心柔软馥郁,贴着他发烫的面颊,微微发凉。   “我会代替你师父,好好照顾你。”   黎非的手微微震了一下,她眼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她才勾起唇角,微微点头:“好。”   “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眉毛,声音从未这么温和又坚定过,“我们永远在一起。”   雷修远将她轻轻一拉,张开双臂抱住她,黎非静静枕在他胸前,他的心跳与她的心跳在一起,跳动的声音仿佛都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忽然响起撕裂般巨大的声响,这座小千世界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翠玄仙人的声音响彻天际:“出来吧,给你们开开眼界。”   他二人坐起,黎非见雷修远衣服上沾着尘土,立即替他拍干净,笑道:“我们走吧。”   雷修远再次替她整理好领口,朝上拉了拉,再将她的长发拨在胸前,遮住脖子,这才捏着她的手,两人手牵手出了小千世界的裂隙。   刚出去便觉眼前骤然一花,但见外面天色竟已暗了下来,而天空中密密麻麻布了数层灵气网,几十个无月延与其他门派的各位长老腾云在半空围了一个圈子,守中与翠玄二位仙人双臂张开,不停有灵气自他们掌心溢出,灌入灵气网中。   冲夷真人悬浮在圈正中,磅礴的灵气正自他身上倾斜而出,他额上满是汗水,显然灵明笼这种仙法相当消耗体力,东阳与清乐两位长老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向他体内不停灌输木行灵气。忽然,他指尖伸出,一道细而尖锐的灵气倏地射出,不知射中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其他长老立即对着灵气射出的方向尽情释放攻击仙法,但听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吼声,在无数犀利的仙法攻击下,半空忽然出现一张脸盆大小的嘴,两片嫣红的唇,唇内白牙森森,竟然与人嘴好毫无分别。   这张嘴瞬间被打得粉碎,化作一团黑灰散开,紧跟着半空像是什么东西破裂一般,骤然落下几十个神志不清的人,东阳真人将葫芦轻轻一踏,浅碧色的沙将这些人裹住,轻轻送到一旁,黎非这才发现旁边一块空地上已经睡满了人,粗粗一看竟有上百,这些都是被饕餮吞在腹中的仙家弟子与长老吗?   这些人几乎个个面黄肌瘦,憔悴无比,想来已经在饕餮腹中困了许久。黎非很快便看见之前在城池中遇见的那些弟子,还有火莲观的女弟子,甚至那个不停喝酒的无月延长老也在,不知他醒来后会不会羞愧难当。   一连打碎好几只饕餮嘴后,冲夷真人还在释放灵气搜寻,这只饕餮难不成满身都是嘴?   雷修远早已被广微真人唤去一起杀饕餮了,黎非细细打量这些昏迷之人,忽见角落里躺着一个眉头紧皱的美貌少女,居然是兰雅郡主,她也被吸入饕餮腹中了?   黎非急忙走向她,忽觉头顶风声呼啸,紧跟着,纪桐周快一步落在兰雅身边,弯腰将她抱起,细细查看,他什么时候出来的?黎非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在半空围成圈的长老,果然无正子在里面,想必是他师父救的他吧?   此时此刻,再与他说任何话都没有什么意义了,黎非当即转身离开,纪桐周似乎也并不打算与她说什么,他抱着兰雅走到一边,开始向她体内灌输木行灵气。   就在此时,饕餮最后一张嘴也被彻底打碎,半空中狂风徒然大作,一阵阵似悲叹似哀嚎的声音随风而至,紧跟着半空突然喷涌出无数道黑色腥臭的血,东阳真人眼明手快,早已将浅碧色的沙抛出,将整座山头包裹住,黑色的饕餮之血瀑布般顺着沙壁落在了山下,所到之处,树木花草瞬间枯萎,山中万妖奔腾,群鸟疾飞。   黑血足足喷射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一切安静下来,再无声息,饕餮依旧不见尸体,它的真正模样,都现在也没有露出端倪。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玄华   清乐真人见这座山几乎都被饕餮血伤得生气全无,不由暗暗摇头惋惜,凶手之血饱含凶煞之气,各大仙家走后,这里很快就会变成凶手的聚集之地,此处离大城端明极近,凶手盘踞必然会生出事端,附近仙家日后有的操心了。   “拜见守中老仙人,翠玄老仙人。”无正子与其他门派十几位长老刚落在地上,立即上前恭敬行礼。论起辈分,无月延的这两位老辈仙人比他们高了不知多少,一只饕餮居然惊动这两位老仙人特意从无月延赶来相助,叫人羞愧难当。   翠玄仙人撤去灵气网,他的昏睡眼又耷拉下来,只是微微颌首,倒是守中仙人笑了两声:“天显异象,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再袖手旁观。这次是饕餮拦路,下次却又不知是什么出大乱,各位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众长老只有诺诺称是,这些老辈仙人都是经历过五百年前海陨的人物,而这一次的海陨,主要战力将是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仙人长老,结果一个凶兽就把他们都困住,怨不得旁人有话。   那些昏迷的受害者在治疗网的抚慰下野开始慢慢清醒过来,翠玄仙人忽然冷哼一声,开口道:“那个被饕餮所惑的人,如何敢自称是我无月延长老!”   众人见他发怒,其他门派的长老知道这是无月延要处理自己的内部事务了,当即纷纷退让到远处,无月延长老们立即躬身行礼,谁也不敢出言相助,先前在饕餮腹中饮酒狂欢的长老满面惨白,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翠玄仙人森然道:“五百年的太平日子叫你们惫懒了太多!难不成以为成了仙个个都能做长老?这长老未免太过廉价!昔日青城一人便可劈断夜叉角,他那时也不过是个长老!而如今看看你们,十几个长老居然被饕餮吞下大半!海陨来临后,是打算引颈待毙吗?!”   长老们屏息静气,羞愧难当自不必说,这话连其它门派的长老听着也极为刺耳,诚然平静无波的日子会消磨掉斗志与野心,天现异象,海陨降临,他们倘若还抱着以前那种得过且过逍遥度日的心态,这一次怕是真的难渡劫难。   守中仙人冷道:“越是非常时期,越要比往日严苛!莫要忘记当日的青城!此人即日撤去长老职务,回无月延后再行发落!今后若再让我发觉这等惫懒之人,心怀叵测之人,休怪我们这些老家伙不留情面!”   黎非听他话语中连提两次青城仙人,对他的能力赞不绝口,却也对他的行事颇有怨言,再联想到日炎说青城仙人不死不活吊着一口气,怕是因为无月延想从他那里知道海外的事,想来青城仙人一定与海外有什么联系,斩断了夜叉角之后的情况,所有人提起都含糊其辞,估计具体的消息不是被刻意隐瞒,就是有诸多不便叙述之处。   这样一想,青城仙人临死时给自己的那本簿子必然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更甚者很可能是他生平一些隐秘要事,不能叫各大仙家知晓的,十有八九是与海外有关。   一念及此,她的心忍不住砰砰乱跳,怀中藏着的黑色簿子竟像是比山还要重,她轻轻捂住领口,竭力维持平静。   翠玄仙人昏昏欲睡的双眼忽又望向雷修远,竟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低声道:“广微,这个弟子是你慧眼识珠,他极好,小小年纪临危不乱,行事干脆利落,他日必然成大才。你须得谨慎教导,不得有半分懈忿!”   这番称赞与先前在文吉峰客套的寒暄不可同日而语,广微真人心中既狂喜又自豪,立即攻击地答了个是。   翠玄仙人像是有些倦了,眼皮耷拉着走去一旁,再也不说话,其他各门派长老见他们这里似是说完了,这才上来纷纷道谢兼告辞,异象已生,各大仙家要开始联手处理这些异象带来的各种影响,谁也不愿耽误,长老们将门派中各自还在昏迷不醒的弟子们一一带走。   兰雅郡主之前在纪桐周的照顾下已经醒了,一直在与他1偶偶细语,此时见长老叫走,她顿时蹙眉含泪,依依不舍地攥住纪桐周的袖子,轻道:“王爷,兰雅早知今年八月在陆公镇,王爷将与友人相聚,不知兰雅可否同去?”   纪桐周停了一会儿,才道:“啊,是有这样一个聚会,你也想来?”   兰雅跟叶烨他们已经不是熟不熟的问题了,虽然都是一起从书院出来的,但一年里只怕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熬过来,她向来对皇族的身份极为矜持,跟叶烨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她一个人过去,谁也说不上话,岂不尴尬。   “只能能见到王爷,兰雅哪里都愿意去,从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兰雅便下定决心,生死不离!”   纪桐周静静凝视她,从小到大,兰雅看他的眼神始终没变,崇拜、向往、狂热。他也知道,如果要找道侣,兰雅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最好的人选,无论是皇兄还是那些诸侯国,必然都乐见其成,一切都顺理成章,完美无缺,除了她不甘躁动的心。   他还是只有笑,无奈?还是愤怒?又或者,是讥诮?他的心已经变成一把刀,在苏醒狂野的欲念与现实之间被锤打成型,它偶尔绽放的寒光,让他自己也感到害怕。   兰雅郡主满面红晕,虽然羞到了极致,她还是大着胆子说道:“王爷,兰雅只求长久相伴您身边,王爷身份高贵,天纵奇才,您这样的男子兰雅不敢独占,无论您心里有没有兰雅,只要能与您在一处……”   “不要再说了。”纪桐周站起身,背对着她朝前走去,“你该走了。”   兰雅急急唤他:“王爷!兰雅方才所说的,请您莫要忘记!”   纪桐周停下脚步,半响,他才道:“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只想专心修行,你……等我一段时间。”   兰雅狂喜之下盈盈下拜行礼:“百年千年,兰雅都愿意等候!兰雅告退,王爷请保重。”   “兰雅,你喜欢的是,还是王爷的……”纪桐周突然低声开口,不等她再问,他又摇着头,“算了,你走吧。”   他朝前走了几步,便见黎非被她师父拉着说话,雷修远站在远处,正眺望山下枯死的无数树木,他身上的灵气波动与自己不相上下,从小这个人就总是与自己你追我赶,不管是谁先进了一步,另一个永远会马上追上。   曾经他觉得这种你追我赶很有趣,相争都带着一丝玩笑。而如今,想必他二人都不会觉得这样有趣了,长大了之后,所生出的种种烦恼痛苦,是年少的孩子永远也想不到的。   像是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雷修远转过头,对上了他的双眼。   纪桐周没有说话,雷修远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本就是很少说话,互相排斥,互相争斗,他们像是一路人,可又截然不同。   这世上,他最不想输的人,就是雷修远,偏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早已输得一败涂地,他的傲气不允许自己在雷修远面前低头,而实际上他真的压在他头顶,所以,至少在修为上,他绝对不会再输给他。   对雷修远,他甚至不能说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嫉妒?羡慕?不甘?后悔?他放纵这些情绪的毒蛇啃咬自己,不去收敛它们,这样,他心底的火焰会烧到更加旺盛,燎填燎地,或许终有一天会将他自己也烧毁。   纪桐周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他御剑飞起,无正子早已等在前面,见自己心爱的弟子来到面前,无正子不由微微一笑:“你性子暴躁激烈,我曾担心你在饕餮腹中被蛊惑,不过,你很好,没叫我失望。”   这个弟子近期进步之快,简直叫他惊讶,或许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修行心在何处,一个人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才会为之搏命。   “这一趟出来猎妖,可略有收获?”他含笑想问,作为师父,他怎么会看不出纪桐周郁结于心、闷闷不乐,性子好像也变了许多,以前那么飞扬跳脱,最近反而喜怒不形于色了,修为激进虽然是好事,但修行之人心境亦是十分重要,为名为利为欲,却不能为之郁结发疯,这趟带他出来猎妖是借口,散心倒是主要的。   纪桐周垂下眼睫,摊开掌心,一团只有指尖大小的黑色火焰在掌中幽幽跳跃,无正子登时大惊,大惊后又是大喜,大喜后却又是大大摇头,摇头后再不禁长叹。   想不到,这一趟出来,却叫他生出了玄华之火。   玄华之火是火属灵根求也求不来的天赋,传闻屋正馆的创立仙人正是因为能使玄华之火,星正馆才分为玄门与华门,此火与施法人的心境有关,就像在走绳桥,差一丝便要遭遇覆顶之灾,昔日能操控此火的仙人,大多至情至性,而性情太过外露而放纵绝非修行之人的正道。   “你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无正子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弟,“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年少的心结,千年后回顾,不过一笑置之,不要走这条路。”   纪桐周捏紧拳头,那枚黑火被他揉碎在掌心,她的声音很低:“师父,这个便是弟子的修行心了。”   他是落入幻梦与现实缝隙的人,被迫上一种绝境,只有他一人知道。   无正子长叹数声,转身御剑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封印 一   鉴于先前住在城镇客栈,牵扯出一连串的事情,连守中与翠玄两位老辈仙人都不得不在诸仙家面前露面,已是大大违背先前所愿,伺候众人连日赶路,夜间不过在山林中小憩,再也没有找城镇投宿过。   好在饕餮那种凶手并不常见,虽然越往中土中心去,妖物与凶兽便越厉害,但十几位长老终究并非浪得虚名,广微与冲夷两位长老也确然如先前承诺的那样,将各自的弟子护得十分周全。   眼看白边之崖将至,这一连数日赶路,妖物纷纷避让,凶兽偶有胆大的前来挑衅,也会眨眼被收拾掉,东阳真人不禁笑道:“想不到这女娃在,连中土中心的妖物都会避让,倒让我们轻松许多。冲夷,你不如教她练练这本事,以后成仙了,也算个厉害的仙法。”   冲夷真人亦笑道:“这天生的本事怎么练?我可束手无策,你老是喜欢提这些心血来潮的鬼点子。”   “哦?天生的辟邪去秽?”一言不发飞在左侧的翠玄仙人忽然抬起昏昏欲睡的双眼,目中精光四射,盯着黎非看了许久,“她身上那是什么法宝,清灵之力如此磅礴?”   冲夷真人道:“这是晚辈昔日刚成仙时炼制的琉璃宝镜,小徒用着十分合适,便赠予她了。”   翠玄仙人的双目一直胶着在黎非身上,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意味,甚至叫她感到惶恐,只有微微垂首,竭力维持镇定。   “海派的修行中,有一项驭妖之术,与五行灵气无干,算不得仙法,应当算做玄术。”翠玄仙人缓缓移开视线,开口又道:“驭妖玄术便是要叫妖物产生畏惧之心,方能顺利降服,听闻是海外传来的法子。这女弟子天生体质特异,来我无月延,倒有些大材小用了,去海派想必更加合适。”   ……不愧是老辈仙人,黎非敬畏地把头垂得更低。   翠玄仙人忽又道:“你是哪儿的人?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黎非沉声答道:“弟子不知身世家乡,自小由师父抚养长大,一直与师父住在荒山野岭,以方术驱妖为生。”   翠玄仙人笑了笑:“方术?想来你师父也是一位不出世的高人了,却如何来我无月延修行?”   这是在盘问身世来历?黎非心中暗暗警惕,又道:“师父一日忽然留信离家,因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东阳长老,被带去书院初选,自此踏入修行之门。”   翠玄仙人又望向东阳真人,见他点头称是,便温言道:“那如今可寻到你师父?”   黎非黯然摇头:“还未曾。”   东阳真人想起她最初说是要来无月延寻找什么大师兄,当即笑道:“师父没找着,你大师兄也没找着么?来无月延可有六年了。”   翠玄仙人目光一动:“六年?”   东阳真人呵呵笑起来:“是啊,这孩子有趣得很,刚见她时黑得像炭块,这会儿却成了千娇百媚的小美人,要不跟我说,挖了眼珠也不敢相信是她,她那会儿才十岁吧,一个人大半夜的在青丘出现,倒叫我们大吃一惊。”   “哦?青丘?你先前竟住在青丘?”翠玄仙人也笑了,“那里妖魔横行,你师徒二人胆子倒大。”   黎非也只得笑着谦虚了几句,心中暗暗埋怨东阳真人话多,她的身世与师父的行踪,并不能透露太多,她想了想,道:“弟子在无月延受益匪浅,这些年潜心跟随师父修行,小时候的事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翠玄仙人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黎非躬身驭使小白云后退数丈,落在雷修远身边,悄悄舒了口气,心底却又暗暗担忧起来,翠玄仙人突然间问她那么多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接触时间很短,但她也能看出这位仙人十分倨傲,对年轻弟子根本是当做尘埃,也就因为雷修远这么惊才绝艳,他才夸了几句,其余一点表示也没有,方才突如其来对她的盘问,实在叫人心里没底。   她正在沉思,冷不防雷修远忽道:“你脸上有快黑灰。”   黑灰?!黎非急忙揉了揉脸:“哪里?”   雷修远将她拽到自己的白云上,低头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一弹,轻笑:“现在没了。”   他就喜欢这样逗她!黎非瞪他一眼,可忍不住又想笑,雷修远总是看不得她有半点心事,大约恨不得她脑子里空空的,只想着一个人就最好。她挽住他的手,抬头跟他说笑起来。   翠玄仙人见他二人神态举止十分亲密,不由回头问广微真人:“这两人已是道侣?”   广微真人微笑道:“虽然还不是,不过应当快了吧。说来有趣,修远这孩子当日正是为了这姑娘才来的无月延。”   翠玄仙人若有所思:“哦,她来无月延是为了找什么大师兄?”   “这个晚辈也不甚清楚。”   翠玄仙人微微一笑:“你们这些小辈仙人,一问三不知,上回出了个秦扬灵,如今这女娃的事情也不甚了了,无月延招收弟子何时这般随便了?”   广微真人一时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翠玄仙人这些老辈仙人早已不问派中弟子之事,他突然这么关注姜黎非,倒十分罕见。   “青丘……六年……体质特异……”翠玄仙人合上双目,似在喃喃自语,过了许久,他方道:“这趟回去后,你有空往青丘走一回。”   广微真人更是诧异:“敢问可是姜黎非这孩子有甚不妥之处?”   翠玄仙人呵呵一笑:“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经历了太多风浪,行事难免加倍小心谨慎,你只当是我这老家伙的一点疑心难解就好。去的事莫要与旁人说,回来单独见我。”   广微真人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多问,只得默默点头。   黎非正和雷修远谈论炼制法宝的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边多了一团巨大的白影,她急忙回头,果然见日炎回来了,他惨绿的眼中一道道血丝贲张,好在没像前几天那样如癫如狂。   黎非轻声道:“日炎,你没事吧?那位青城仙人,已经去世了。”   他悬浮在她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忽道:“人既已逝,一切成空,好在他总算解脱,也了却我一桩遗憾。”   黎非柔声道:“他给了我一本簿子,灯有机会给你看看,算是他的遗物,我会好好保管的。你别太伤心,他去得很快。”   日炎笑叹:“是么?他到底还是他东西交给你了。”   黎非只觉他话中有话,不由沉吟,忽听他又道:“我心魔已开,祸崇之年的封印也已开始松动,青城我未能劝得,此生我有憾,而遗憾不可一而再,东西你收好,千万莫要给任何人看见,切记!”   黎非浑身一震,不禁望向他后背上的封印,果然见那血色的封印颜色暗淡了去多,她又惊又喜,急忙压低声音道:“你的封印快解开啦!太好了!”   他所谓的心魔,是指青城仙人?   “日炎,你和青城仙人到底……”她还没问完,日炎便打断了她:“你既想做一个普通人,那便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你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回归海外,我自然将一切都告诉你,只是你得知一切,必然不可能再留在中土;弱项做个普通人,那就不要问东问西,只当自己真的是个普通人。你心怀纯善,重情重义,自然很好,然而万事不可两全其美,两者只能选其一。”   黎非不由黯然,她转头望向雷修远,这聪明的少年早已经猜到大约是九尾狐来了,他扭过头在看风景,体贴地让出地方给他们。   她心中一暖,她的佳偶,在这里。   再望向不远处的冲夷真人,她人生中的第二个恩师,每一个人都无视她的时候,是他将自己领入门派,悉心教导,颇多照顾,此番恩情,她终生不忘。   还有昭敏师姐,她心中早已将她当做亲姐姐,从孩子长大的时光,是她叫道自己无数道理,将曾经的野小子变成了真正的女孩子,这番照拂之情,她此生也不能忘。   更有她的朋友们,歌林、苏菀、唱月、叶烨、甚至,纪桐周。他们陪伴她度过懵懂的孩童时代,一同欢笑,一同努力,开心与悲伤都一同分享,这绵长温馨的友情,她同样一生难忘。   最后,还有失踪很久的师父,若没有师父的抚养,便不会有当日的小棒槌,更不会有今日的姜黎非,她会走到今天,都是因为师父,她又怎能忘。   太多了,给予她温暖的人太多了,左丘先生,胡嘉平,甚至东阳真人,清乐真人……她一路过来,看似惊险,其实却顺风顺水,永远有人在一旁照顾她,所以。即便到死,她也不会忘记这一切的一切。   “我还是想做个普通人。”黎非直视日炎的双眼,“做普通人最好。”   日炎微微颌首,这一次他也没有再骂她蠢货或者冥顽不灵,反倒微微一叹:“我早知道你会这样选……你也打了,路是自己选,我不会再干涉,直视他日后莫要后悔。”   黎非轻笑道:“既然不能两全其美,我选哪一条都会有遗憾,不是吗?”   日炎笑了笑:“不错。好了,你退远些,我有些话要和这小鬼说。”   黎非愕然:“他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话?”   “蠢问题!退开!”   黎非释怀地耸耸肩,她已决心做个普通人,决心一下,曾经诸般困扰她的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她不会再两边犹豫,也不会对有关身世的秘密又好奇又痛苦。她利落干脆地退了数丈,找冲夷真人说话去了。   日炎悬浮在半空,警惕地看着雷修远的后背,半响,冷道:“小子,转过来!”   雷修远慢慢转过身,静静望着这只巨大而雪白的九尾狐,低声开口:“日炎老先生。”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封印 二   日炎沉默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我的名字,是小丫头告诉你的吧?方才的话,你应当都听见了,你们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依赖旁人,这蠢货对你信赖依恋,什么都告诉你,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你,你的目的就是如此吧?”   雷修远眉头微蹙,沉吟半响,他忽然淡道:“我听说,妖是不分性别不通情事,妖之眼看人之情,自然难以齐全,我懂得。”   日炎登时大怒,森然凝视他:“为什么狗屁情情爱爱!老子从来不信这东西!尤其是你!那只是你本能的独占罢了!一条臂骨尚且让你如此,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面前!”   “我知道她来自什么地方。”雷修远盯着他惨绿的双目,没见隐现不耐,“那又如何?与我何干?这世间猜忌心太多,我所求者,从最开始便只有这一个人。”   日炎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厉声道:“搏命所求?她现在柔弱无根,连照顾自己安危都做不到!她本可天下无敌!却被你跟那些狗屁蠢货弄得宁可做个普通人苟延残喘!为情所缠,比往日蠢了无数!你的所求,不过是要她做你的禁脔!她的事你刨根问底,她又知道你的多少事?你不过用情惑她而已,根本就是害她!”   雷修远移开视线,声音淡漠:“她以前时常不开心,想必一定是日炎老先生经常这般危言耸听吧?”   危言耸听?!日炎九条尾巴愤怒地一起扬了起来:“都是跟着你她才一脑子浆糊!”   这世间一切天真和简单都是被宠爱出来的,只因有人可以依赖,才能肆无忌惮地柔弱,那些心思与行事万般玲珑坚韧之人,都是吃过苦头方能磨练至此。一个青城已经把她宠得什么也学不会,好不容易离开青城后她成长了些,现在又多了个雷修远把她弄得只知道成天叫“修远”,她能经得起什么风雨?有朝一日宠爱离身,她哪里还能活!   “人心从来难测,今日相好,明日便相杀。我不信你,更讨厌你!”   日炎直直望着他,声音冷厉。   雷修远抱臂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是么?我倒很喜欢你。”   “呸!”日炎怒骂起来,“你那些花花肠子对老子没用!你……”   “日炎老先生,你有空在这里滔滔不绝和我纠结,不如回青丘一趟。你与青城仙人既然熟稔,便该知道青丘小院床下有他的墨宝,如今无月延已有仙人起疑,想来那些墨宝不能随意被人发现,你觉得呢?”   日炎简直气得膛目结舌,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讲了半天不但是白讲,还被他硬生生拉进来相助,这个忙他还不能不帮,真真肚皮都要气炸了。   “你确实年少聪敏,心思活络,更兼性格刚硬,但不要觉得世间一切都可以为你掌控,人心更不能。”日炎冷冷瞪他,“那蠢货虽然如今蠢得要死,又惯常依赖人,可她终有清醒的一天,我倒要看看,那时她还愿不愿继续做你的禁脔!”   雷修远还是没有看他,声音却变得很温和:“日炎先生,这些年黎非劳你费心照顾,我十分感激。”   日炎哼了一声,长尾一甩,眨眼便消失了,黎非见他突然就不见,急忙凑上前问道:“日炎呢?你把他气跑了?”   雷修远失笑:“在你心里,我是这么坏?”   差不多吧……黎非干笑两声。   “他有事先走了,过段时间再回。”雷修远再一次把她拽到自己的小白云上,他眼神有意思阴郁,“真是好大一番说教,心有戚戚焉。”   黎非笑了,声音温柔:“日炎却是爱说教,虽然来是说一些叫人心里发慌的话,不过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玉不琢不成器,他是希望我独立点,更强一点。”   以前有师父,她什么都依赖师父。后来师父离开,她遇到了日炎,又开始依赖日炎,日炎陷入五年多的沉睡后,她便依赖着雷修远。如今她与雷修远心意已通,要决心从此做个普通人,她再也不想依赖任何人了。   “老是被人照顾可不行,以后也该我照顾照顾你们才对。”黎非朝他呲牙咧嘴地笑,“日炎背上的封印要开了,我更没什么能帮他的,只好躲听听他的话吧。”   雷修远黯然看着她罕见地笑得灿烂,抬手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轻道:“偶尔也可以做个不听话的,你若太听他的话,我可遭殃了。”   黎非朝他眨眨眼睛:“给你看个东西。”   她手腕一抬,一层桔色的土主护身漂亮地罩在她周身,一点瑕疵也找不出,紧跟着手腕又是一抬,第二层土主护身浮现,如此反复,她连续套了五个土主护身,桔色的光芒一时间大亮,旁边的长老们都开始夸她:“这孩子倒有毅力!这些天真的将土主护身修习成功了!”   黎非笑吟吟地看着雷修远意外的双眼,有些得意:“这个就是师父说的修行心吧?我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果然修行者还是要修行心才能精进。”   雷修远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我现在只想做个普通人,好好修行,回报恩情。”黎非顿了顿,她的薄脸又涨红了,不过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还有,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雷修远静静看着她,他忽然伸臂将她抱起,歪着脑袋,含笑仰视她,黎非吓了一跳,她的脸皮还没厚到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么多长老面前跟他亲热,她轻轻掐了掐他:“快放我下来!”   话未说完,她唇上一热,却是被他轻轻琢吻了一下,黎非浑身都僵住了,她哪里敢往两旁看,忽又听得他压低了声音轻道:“那我回头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灯这趟猎妖炼法宝后。”   秘密?黎非低头凝视她的双眼,他眼中曾经弥漫的雾气像是都消失了一样,又直率,又大胆,她看了半天,见他眼底缓缓浮现清爽的笑意,她也不由笑了。   “好啊。”她在他额头上轻轻撞了一下,“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都吓不倒我,只管来。”   “咳咳。”广微真人在旁边突然咳了两声,黎非一骨碌从雷修远怀中跳下来,努力镇定好让自己看上去不会太窘迫,冲夷真人已经含笑道:“白边之崖到了,单留你两个在外面太危险,和我们一起进去。”   原来已经到了白边之崖了,黎非极目眺望,但见此地出乎意料是一片一望无际且绿意盎然的草原,原野上开满了各色鲜花,十分灿烂,而在草原的忠心地带,突兀地耸立着两座高峰,高峰顶端一线山岩相逢,最宽处目测也不过五六寸,山峰上寸草不生,通体岩石漆黑,唯独那一线相逢的山岩洁白似雪,怪不得要叫白边之崖。   “这里面是给即将突破第六道瓶颈的弟子准备的试炼地。”冲夷真人道:“与你们先前去的有极大的不同,进去后我们师徒两人只在结界入口处等候,莫要乱走一步。”   黎非二人立即恭敬地答了个是,众人开启结界入口处石碑,黎非只觉一股柔和却不能反抗的力道瞬间将自己拉进结界,眼前一花,却见自己立在一座峭壁边缘,而峭壁前方云海滚滚,空中竟悬浮无数金碧辉煌的大殿与巨大的岛屿,比书院的浮空岛要华丽无数倍,其景象只恢弘,之端丽,生平第一次见。   冲夷真人又道:“这里以前是一个仙家门派,五百年前海陨,这个门派被灭门,自此成了群妖与凶兽盘踞之所。”   仙家门派被灭门!这是何等凄惨的情况!这门派的气势看上去一点不比无月延差,居然被灭门?   翠玄仙人望了一眼冲夷真人:“给小辈弟子也能这般口无遮拦?”   冲夷真人含笑道:“晚辈只是觉得无甚必要刻意隐瞒,该知道的总会有知道的那天。”   那便留到该让他们知道的时候再说,你冒昧了。“翠玄仙人双掌合起,再度开启时,小千世界的缝隙已经裂开在他双掌之间,”守中,随我进去一趟,看看一切无恙否。”   黎非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雷修远,青城仙人已经去世了,虽然不是他们动手,但小千世界只有他二人进去过,那本黑色簿子还在她怀里,要是翠玄仙人这位较真又多疑的老人家非要刨根问底,只怕要糟。   雷修远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下一刻翠玄仙人便飞快从小千世界里出来了,他昏昏欲睡的双目撑得十分大,精光四射,一言不发地盯着黎非和雷修远来回看,两人立即做出惶恐不明的模样躬身行礼。   “冲夷,随我进来。”翠玄仙人声音森然。   冲夷真人也是一头雾水,急忙跟着翠玄仙人进了小千世界,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小千世界,见里面一正一反两座山峰,立即醒悟这是镜面之法,倒悬的山峰才是真正的小千世界。   进了异民墓,却见守中仙人正蹲在大殿深处一具干尸钱,一寸一寸地释放搜寻仙法,似是想从他尸体上找寻什么,冲夷真人心中惊疑更甚,却不好相询。   “用你的灵明笼,看着大殿内可有可疑的气息。”翠玄仙人又可以加了一句,“一丝一毫也不要放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封印 三   冲夷真人立即开始凝神释放灵明笼,异民墓中满是海外异民的尸体,最古早的在这里已经存放上千年,过去一千年,尸体上还会残留极其细微的灵气痕迹,他一道一道慢慢剔除,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十分熟悉的细微灵气。   这种灵气她曾经在无月延胡射峰体验过许多次,那位曾经惊艳了整个中土仙家的仙人的气息。冲夷真人骤然睁开眼,望向灵气的来源,居然是那具根本看不出容貌的干尸!   他心中震骇太过,灵明笼一下停了。   翠玄仙人闭着眼浅道:“继续,那是青城的尸体,无需惊愕。”   冲夷真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何等伶俐通透,心中已隐隐猜到一些缘故,当下勉强镇定心神,继续释放灵明笼,整座异民墓中除了海外异民参与的些许灵气,便只有两位老辈仙人与刚刚去世不久的青城仙人三股灵气,除此之外干净异常,什么也没有。   他连续试了三四遍,这才停下灵明笼,拱手道:“晚辈并未发觉任何异常。”   翠玄仙人笑了一声:“当真一点也无?”   冲夷真人正色道:“晚辈以性命担保,确实并无任何蛛丝马迹。”   翠玄仙人昏昏欲睡的眼皮再度慢慢耷拉下来,轻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是青城命里该绝,可惜了,他这般刚硬卓绝,至死也一个字不说,果然丝毫未变,青城啊青城……”   说到这里,他反倒陷入沉思,过得片刻,忽然问道:“那个女娃,是你的弟子?我看她大有异于常人之处,你这个做师父的,可还发现了什么她与别不同的地方么?”   冲夷真人思忖良久,青城仙人死的离奇而残酷,这位翠玄仙人往昔又以酷辣手段闻名,他对黎非起疑,只怕这孩子要很有一段时间不得安生,她一向勤勉乖巧,他身为师父,无论如何必须得护好自己的徒弟。   他当即开口道:“小徒未见有何太过异常之处,倒是十分勤勉刻苦,叫晚辈心中十分欣喜,故而这次带她出来猎妖炼制法宝,盼她修为能精进些。”   翠玄仙人嗯了一声微微颌首:“既然如此,那你出去吧。”   冲夷真人躬身离开小千世界,黎非见他面上平淡无波,紧跟着出来的翠玄仙人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迫人,心中不由稍定,其他长老们很快都跟着一起去试炼地中心封印异民墓了,他们师徒四人在峭壁边站了许久,广微真人忽然道:“冲夷,你脸色不对,里面出了什么事?”   冲夷真人摇了摇头:“不可说。”   广微真人呵呵一笑:“我猜,与青城仙人有关?”   冲夷真人黯然望着他,广微素来机智,极擅察言观色,怕是在套话,不了广微真人忽地叹道:“数年前,是我无意中听见的,那些老辈仙人说发现了青城仙人的踪迹,要去生擒他,我心中已猜到一丝端倪,怕是什么寻找灵药都是胡话,他那些年……是在海外吧?”   冲夷真人反倒微微苦笑:“你这个人口无遮拦,异民墓说说也罢了,这些事当着弟子的面说,叫他们怎么想?”   “他二人并非无脑之辈,难道不会自己分辨么?”广微真人声音沉稳而平淡,“你二人挺好,我们此趟来白边之地,是为了封印海外千洲万岛的异民墓,这座异民墓原本并非我无月延之物,而是为这座已被灭门的仙家门派拥有。”   “所谓海外千洲万岛,指的是海外有千万洲,千万岛,统称便叫千洲万岛了,海陨一事你们都已知道,届时天地间各种异象乱生,天雷火海都会自海外渡来我中土,海外异民更有令中土群妖凶兽雄伏的能力,种种匪夷所思都不足为奇,这座被灭门的门派,昔日曾经是凌驾中土各大门派之上的极厉害的仙家,千年的海陨他们收集了许多异民的尸体,与其说是战利品,倒不如说是中土之人对海外想要了解的心态。呵呵,到今天还是如此,中土仙家对海外的未知力量既恐惧,又向往。”   “后来过了五百年,又一次海陨降临,便是五百年前那次了,那一次中土仙家才加真正的伤亡惨重,只因海外来了两个凶神夜叉,直奔这座仙家的异民墓,两只夜叉,一夜之间便屠尽了这座门派,他们来去如风,凌厉无比。许多仙人还未看清便已死在夜叉爪下,所以,你们便应当明白,为何我们对异民墓如此愤之又愤了。”   广微真人正色望着两名弟子,郑重道:“此次海陨降临,异民墓绝不能留在无月延,只能将它封印在白边之崖,我们不能重蹈这门派的覆辙,然而夜叉又凌厉无比,今次海陨又是一场苦战,我等仙家门派的长老不知要战死多少,这些事,本来等你们突破第六道瓶颈成仙后才该叫你们知晓,不过我向来对此不以为然,越早知道真正的危险,方能越早做好准备,弟子时期的修行乃至心境对成仙至关重要,上一辈的遮遮掩掩便弄出了我们这一辈的懦弱无能,我不想下一辈还是如此。”   冲夷真人笑道:“你倒是说得振振有词,这话应当说给那些老辈仙人听。”   广微真人叹了一口气:“翠玄仙人那一辈的仙人伤亡太过惨重,行事自然酷辣谨慎,连青城仙人他们都可以出手对付,岂是一两句话能说通的,你们知道吗,当年唯独我无月延的青城仙人能与夜叉銮战,斩断了一只夜叉角,后来夜叉退回海外,青城仙人也伤重难愈,自此离开无月延,最后的行踪也只知道失去了东海,其后就再无踪迹,那么多年过去,我还当老辈先人们早已不会关注他,想不到竟一直暗中查访,如此行径,只能推测青城仙人必定是去了海外,他伤重难愈是怎样去海外?海外又是何等景象?我实在无解,只怕这疑惑一生也无法解开了,落在翠玄仙人手中,青城仙人又极其刚烈,怕是留不住命。”   冲夷真人淡道:“他已经仙人去了。”   “……是么?”广微真人长叹一声,“惊才绝艳终究还是化作一抔黄土,当年他若不硬撑着与夜叉相争……唉,过刚易折,过刚易折!修远,你行事颇有青城仙人的风范,叫我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雷修远轻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广微真人摇了摇头,其实一个人的性子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劝回的,雷修远相争之心极强,遇到不可躲避的强者,旁人想的是求饶,他却会想方设法挑战,遇强越强,这是他生来的天性,不行不可夺,无可奈何。   说话间,入内封印异民墓的长老们也都回来了,连翠玄守中两位仙人在内都显得有些疲惫,显然封印异民墓并不轻松。   守中仙人道:“封印事了,我等便先回无月延了,中土中心妖物十分厉害,你二人带着弟子,莫要逞强,也不要贪多,外界乱象已起,尽早回门派商议正事方是紧要。”   送别诸位长老与两位老辈仙人,冲夷真人立即长舒一口气,与广微真人相视一笑,都道:“可算走了,又那两个前辈在,话也说不利索。”   想不到两位长老也有更怕的老辈仙人,黎非不由想笑,冷不丁忽见雷修远上前躬身道:“弟子冒昧,有一事相求,弟子与黎非情投意合,愿意结为道侣,望师父与冲夷长老成全。”   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禀告,倒叫她吃了一惊,竟顾不上羞赫,只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冲夷真人扬眉一笑,望向广微真人,广微也是一笑,想起翠玄仙人交代自己去青丘一趟调查姜黎非的事情,他原本有些犹豫,可这两个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又互相恋幕至今,他内心深处就乐见其成,当即撸着长须笑道:“你们俩算是青梅竹马,一刚一柔,一动一静,可称得上天成佳偶,我自然没什么意见,冲夷,你呢?”   冲夷真人望向黎非,温言:“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该大大方方的说。”   黎非一时羞涩,一时感慨,一时狂喜,一时却有些害怕,她怔怔望着雷修远,他正回头含笑看着她,眼神像是在说:你敢不敢?   她顿了良久,终于款款上前行礼,郑重道:“弟子姜黎非,与修远情投意合,愿结为道侣,请师父与广微长老成全。”   冲夷真人微笑颌首,将两人扶起,又拽着雷修远,在他耳边低声传授双修之法。   冲夷真人也将黎非拉到一旁,想了想,反而笑道:“若是叫昭敏知道是我传授你双修之法,怕是要怪我不合礼数,此法本该由她传授,封印完异民墓便是一路猎妖,披星戴月,怕你二人也没什么兴致,她啰嗦起来又叫人头疼,还是等回去叫昭敏教教你吧。”   第一百三十章 法宝   广微真人落在阴云缭绕的天随峰,那阴云密布中忽然响起翠玄仙人的声音:“你回来了。”   广微真人躬身行礼,低声道:“晚辈道翠玄前辈所嘱,去了青丘一趟,找到了姜黎非曾住过的小院,细细搜寻过,并未见任何可疑的东西。”   翠玄仙人黯然片刻,像是有些意外:“哦?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除了破烂的家具便是一些生活用具,晚辈不敢有所隐瞒。”   翠玄仙人长叹一声:“人老了,疑心病也重,多疑的性子实乃我此生缺憾,然而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广微真人苦笑起来:“晚辈明白前辈不肯放过一丝可疑之处,然而海陨降临,如今各大门派都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全无证据却只纠结姜黎非这一个小小的女弟子,未免得不偿失。”   翠玄仙人思忖片刻,方道:“也罢,你去吧。”   广微真人立即躬身告退,良久,翠玄仙人忽然抬手将袖中一枚尺余长的短刀抛出,那柄短刀在空中悬浮,顷刻间化作一个满头红发的男性器灵,伏跪于地,等候吩咐。   “跟在那女弟子身边,无论她去哪儿,莫要叫他们发觉,所见一切,回来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器灵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他面前。   磅礴的灵气被缓缓收敛入体,黎非疲惫地睁开双眼,喜悦地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一截通体洁白的小角,由于五种灵气充沛期间,尚未彻底封入,它周身散发出夺目的五彩光辉,极其绚烂。   片刻后,光华收敛,小角落在她掌心,只有中指长短,洁白似玉,莹莹光润,看上去倒像是一件浑然天成的饰品。   真是难以想象,刚得到这只兕之角时,它比她整个人都高,而且通体黑红交织,看起来十分狰狞,经过她三个月从生疏到熟练的灵气淬炼,它变成了这么玲珑的模样,与她浑然一体,感觉十分玄妙,怪不得师父说,只有自己炼制的法宝才能将其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数月前的猎妖,冲夷真人带着黎非在中土中心的荒山野岭中足等了一个多月,才等来了凶兽兕。刚见到兕的时候,她还吃了一惊,两次到异民墓,大殿前封印的铜牛就是它,这种凶兽据说十分奇异,头顶仅有一只巨大的独角,其上却不附着凶煞之气,反倒不惧五行,可攻可守,十分厉害,不枉费她和师父耗在林子里的那一个多月。   黎非心中一动,兕之角立即盘旋而起,忽变得数丈长短,忽又细小若一根绣花针,随心所欲,变化万端。她指尖轻触角尾,峰顶密室中的灵气立即为它吞水般吸食而来,竟比灵吸快上无数倍。   “哦,这一招不错,但不可在人前使用。”   日炎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骤然出现在耳畔,黎非惊喜万分地回头,对上了他惨绿的双眸。   “日炎你回来啦!”她立即起身,“看,这是我的法宝,咱们骑着它四处逛逛去,肯定比小白云快多了!”   “雕虫小技也敢卖弄!”日炎不屑地翻个白眼,“老子早就回来了!你炼个破角都要三个月,什么东西!”   早就回来了却不告诉她,是怕她第一次炼制法宝出意外,所以一直在叛变守着吗?黎非笑眯眯看着他,他尖尖的鼻子凑在兕之角上闻个不停,大耳朵一阵乱晃,又赞道:“这东西不错,很适合你,那小仙人果然有点眼光见识,只是方才那招吸收灵气,能不用就别用,省得惹麻烦。”   黎非点了点头,她的灵吸与法宝的吸取灵气,与中土修行者的引灵气入体大有不同,不但可以夺取天地灵气,甚至连修行者体内的灵气都会抢夺,仔细想想,这一招其实十分恐怖,一旦被传开,怕是永无宁日。   日炎静静凝视她,目光中少见地有一丝欣慰,却还带着一丝不甘,冷道:“诸事已毕,你可以安心做你的普通人了。我跟你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以后要是敢跟我说后悔了,老子把你脑袋都揪下来!”   黎非笑了笑,轻声道:“只要我下了决心,就不会后悔了,日炎,谢谢你。等以后我变得特别厉害了,我帮你去书院禁地把封存的妖气都偷回来,天底下还有哪儿封了你的妖气,咱们慢慢找,都给你找回来。”   “……你还记得禁地的妖气?”日炎惨绿的双眸有些意外地盯着她。   她伸指在他毛茸茸又虚幻的脑袋上弹了下:“自然记得,我答应过你的,怎么会忘。”   日炎哼了一声,骤然起身,九条长尾摇曳而起,他冷道:“封印即将解开,我又何须那点妖气做陪衬!可笑!小毛孩的胡话你还记着,丢人不?!”   “你害羞啦?”   “呸!闭嘴!”   黎非望着他后背上暗淡的红色封印,心中又是高兴,又有些不舍,这只千年九尾狐这么多年憋屈在自己身体里销声匿迹,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渴望恢复重获自由,封印解开后,他只怕立即就要走。   她低声道:“我有好多事没帮上你的忙,就算封印解开,你能不能不要急着走?要不要再教导教导我?我还有好多东西不会呢。”   日炎黯然片刻,淡道:“你又不是以前的小屁孩,还这样粘人?”   黎非勾起唇角:“我是舍不得你,想喝喜欢的亲人朋友在一起不分开,不算过错吧?”   “哼!甜言蜜语,我不爱听!”日炎长尾一甩,身体忽地渐渐化为虚无,他的声音像在生气一样,“我须得沉睡运动,最快两三个月便可恢复巅峰。这是留给你的功课,届时若有一个练不好,老子把你头发都拔掉!”   一张空白的白纸皮飘飘荡荡地落在黎非手中,日炎苍老的声音立即响起:“流冰之法,取五分水行灵气,三分土行灵气,一分火行灵气。火海冰狱,四分火行灵气,四分水行灵气,一分……”   她静静听完他留的功课,日炎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眼前,将白纸折好小心放进袖袋中,她一把推开大门,封顶白雪反射着刺目的日光落入这间阴暗的闭关室,好一阵耀眼,三个月不见日光,她都有点不适应了。   “出来了?”头顶突然响起那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熟悉的灵气波动,黎非笑眯眯地抬头,便见雷修远站立在一直漆黑的旋龟壳上,不知等了多久,那只龟壳被他在脚下不耐烦地踩得溜溜乱转。   黎非一下没忍住,噗的一声笑起来:“这是你的法宝?”   真的是一直龟壳!还是黑色!怎么看怎么不适合他,雷修远这么清傲俊朗的形象,至少也该像秦扬灵那样踩个玉箫啊或者什么别的比较清雅的东西,踩个龟壳简直太违和了。   雷修远轻飘飘落在她面前,见她笑得快仰过去,当即在她脑袋上用力一按,板着脸道:“笑得丑死了。一个法宝炼制三个月,猪也比你快。”   黎非心念一动,瞬间的兕之角立即悬浮翻转起来,转瞬间变作三尺长短,像一座玲珑舟。   “这是我的法宝。”她得意地炫耀,“比龟壳还看多了吧?我们要不要骑着出去逛逛?”   她就盼着有人跟她一起骑法宝玩。   雷修远在她脸上揉了揉,轻笑:“三个月不洗脸还想出去玩?”   对了,她三个月没梳洗!现在的模样不知道有多荒谬,黎非赶紧捂住脸:“我还是先去梳洗……”   雷修远取出两块石牌给她,却是弟子出入无月延用的令牌,他抱着胳膊,显然等了三个月叫他十分不耐烦:“我已经和师父禀告过,出入令牌也都已取到,给你一个时辰。”   说罢他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微微一笑:“我耐性不好,别叫我等太久。”   ……他居然连出入令牌都弄来了,黎非又好笑又期待,拱手朝他行礼,玩笑道:“遵命!雷师兄!”   四个月前广微真人带着雷修远猎了一对妖,满满当当抱着先回无月延了,当日分别时便各自说好,入门排已有六年,可以随意进出,法宝炼制完后他们便去山玩水一番,结果出了点意外,她一个法宝就练了三个月,把雷修远急成这样。   这些年天天闷在门派,就算出去也都是跟着长老们试炼,不甚自由,如今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出去,更何况还有八月的陆公镇之约,黎非越想越兴奋,匆匆洗了个澡换好衣服,便见桌上多了一封信,是叶烨他们寄来的。   毫无意外,叶烨和唱月的心里提的都是八月陆公镇相会的事,他们给纪桐周和百里歌林都发了信,歌林依旧没有任何音讯,唱月提到假如这次陆公镇聚会她没来,她和叶烨便打算去东海万仙会找人,不知道这丫头又出了什么状况。   黎非飞快写完了回信,收拾好包袱,向师父师姐道了别,又拽着黑脸的雷修远飞到尧光峰找到苏菀,刚巧邓溪光也在,与他们说明了八月聚会的事,邓溪光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八月我有试炼去不了啊!老天爷!太可惜了!那个去了东海万仙会的妖娆师妹难道我没机会见到了吗?!”   苏菀大笑起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拍,她最近跟邓溪光关系好得很,简直要称兄道弟了:“邓师兄你别担心,那个妖娆的师妹我一定替你好好看个够!”   邓溪光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哀怨,他叹息着按住雷修远的肩膀,低声问他:“雷师弟,你是人生赢家,请问你是怎么能征服姜师妹跟她成为道侣的?请传授你可怜的师兄一点诀窍……”   雷修远瞥了他一眼,笑了笑:“邓师兄须得换一颗脑袋。”   换个脑袋,是说他长得丑还笨吗?!邓溪光的心霎时碎成了一片片的,他怎么就忘了雷修远那张刻薄的嘴呢?眼看他二人交代完毕,驭使法宝疾驰而去,他羡慕得泪流满面:“他这趟出去,可以天天双修,享尽各种温柔乡,姜师妹又是那么天香国色……唉,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苏菀失笑:“邓师兄你就是这样成天只想着看些那些猥琐的事,老天才不关照你的。”   邓溪光失神地看着她:“老天不关照我,苏师妹你可否多关照关照……哎,你别走那么快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秘密 一   出了无月廷大门痛快地飞了许久,第一次身边没有长老,黎非高兴得伸开双臂,只觉自由自在,久违了,这种感觉。   “我们先去哪儿?”   她回头笑眯眯地望着雷修远,离陆公镇的聚会还有一个月,天下之大好玩的地方又太多,一下子突然能到处逛了,她反而说不出到底要去哪儿。   雷修远还在卖关子:“跟我走就行。”   又是这么神神秘秘的,黎非与他并肩站在旋龟壳上,极目眺望风景。只与雷修远两个人出来,平时熟悉的风景看着都别有另一番风情,长天圆日,万里翠峦。这一片天地,竟像六年前初见。   冷不防雷修远突然开口问道:“双休你学会了吗?”   黎非忽地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憋了半天,他还真是喜欢搞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势,一提到双修她就开始想起刚才离开时,昭敏世界说的话。   她跟雷修远四个月前已经被两人的师父同意结为道侣,结果一向不拘礼数的冲夷真人突然讲究起礼数来,不肯传授她双修之法,回到无月廷她又忙着炼制法宝,把询问双修之法的事丢在脑后了,直到今天跟师姐道别,她才将她拉到一边,细细传授了双修之法,还提醒她:“双修虽能提升道侣间的修为,但初学者旺旺沉溺情欲无法自拔,你们莫要太忘情。”   这话说得黎非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刻雷修远正站在自己身边,又提到双修,她越想越紧张,禁不住干咳两声,鼓足勇气故作自然地说道:“恩,算是学会了。”   雷修远似是笑了一声,半天没说话,他的衣袖随风拂动,轻轻刮擦着她的胳膊,他身上有一种冷冷的香气,像是正殿青铜鼎中常点的那种香,黎非有些怔忡,昔日那个在尧光峰摘了一支桃花给自己的惨绿少年已经长那么大了,一晃眼,他们已经是道侣,从此一路相伴,永不离弃。   “你好厉害,我可还没学会。”雷修远慢悠悠地说道。   黎非有些愕然:“那个……不难啊。”   连她听一次都知道了,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学不会?   “是么?”他低头朝她脸上吹气,“那你回头要好好教我,仔细点教。”   黎非捂着脸倒退数步,差点从旋龟壳上栽下去,雷修远捞了她一把,却被她慌乱地推开,她面红耳赤低跳上兕之角,离他远远地,他又耍她!   “你敢不敢说点别的!”黎非怒瞪他。   雷修远将手放在耳边,奇道:“你说什么?风声好大我听不清。”   她凑近了些,大声道:“我说你敢不敢说点别的!”   “还是听不清啊。”   黎非又凑近些,突然醒悟过来,当即驭使兕之角再度躲他圆圆的:“满肚皮鬼点子!”   雷修远禁不住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见他笑的那么放纵而开心了,一时反倒把赧然尽数丢在脑后,靠在兕之角上静静看着他的笑容,见他双目盯着自己,黎非不由朝他笑了笑,温言道:“以后你要常常这样才好。”   雷修远忽然纵身跳上了她的兕之角,坐在她身边,又朝她脸上吹了口气,这一次语气却不像方才那样半开玩笑:“我争取。”   黎非靠在他肩上,与他胡天胡地扯了一遍,从天亮扯到天黑,说得口干舌燥,她不禁四处张望,奇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怎么飞了这么久?”   法宝又不比腾云,他们飞的速度比以前要快了无数,居然飞了整整一下午,他是打断横贯中土么?雷修远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困了就睡,到了我叫你。”   黎非摇了摇头,这一路过来没见城镇,估计没法再客栈休憩,露宿山林对他们两个小辈弟子来说又十分危险,尤其最近大批妖物在迁徙,要是不小心撞上它们,只怕死无全尸,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这么辛苦的赶路。   结果他们飞啊飞啊……又飞了整整一夜,黎非三个月一直集中精神淬炼法宝,就没怎么睡过觉,刚出来又跟着雷修远离开门派,实在强撑不住,靠在他身上一个劲打盹,恍惚中听见雷修远低声道:“把后面烦人的尾巴甩了,你坐好,马上就到。”   尾巴?黎非忽觉旋龟壳开始疾飞,竟比先前又快了无数,几下旋转盘绕,忽地落在一座低低的山崖之上,只见山下村落成群,正是午饭时分,村间炊烟袅袅,十分宁静祥和,黎非伸了个懒腰,眺望这许久不见的凡间景象,叹道:“我可不行了……不管是哪儿,快让我睡一觉。”   雷修远将她抱下旋龟壳,牵着一路下山,乡间小路崎岖而弯绕,黎非到后来看什么都是绿茫茫一片,跟做梦似的,晕晕乎乎感觉似乎是到了一个院落前,也不知多少年没人住了,墙上爬满了老绿的藤蔓,杂草丛生,遍地杂物。   耳畔听得雷修远似是无奈笑道:“看样子,得收拾一下才行。”   黎非下意识地卷起袖子:“我来帮忙。”   下一刻她就被抱起轻轻放在角落里,雷修远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柔声交代:“在这里先睡,什么也不用管。”   小看她?黎非硬是瞪圆了眼睛不肯睡,只听院里稀里哗啦兵兵乓乓好一阵乱响,雷修远过来见她还把眼睛撑那么大不肯睡,连他都不由有点佩服了,一把将她拽起:“好了,来吧,你个猪。”   黎非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得,又是在哪儿睡的,她这一觉足足睡到半夜三更,身下的床硬邦邦的,没床儒也没被子,连枕头都没有,硌着浑身发疼,她迷惘地睁开眼,只觉幽然一点烛火在不远处闪烁,雷修远正坐在灯下,低头不知看什么。   “修远。”她喃喃唤了一声。   雷修远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过去促狭道:“醒了?床上什么都没有你居然也能睡到这会儿。”   黎非揉着眼睛坐起来,四处打量,这里是一间极普通的民居,普通的木板床,普通的家具,却十分干净,墙上还贴着旧时的万年历,上面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仙人正执剑斩妖除魔,看服饰,竟是星正馆的式样。   她心中疑惑,先凑过去细看,但见那万年历写着癸巳年数字,癸巳年?!八年前?!   黎非慢慢下床,光脚走了几步,却见桌前有放了一只大木箱,箱子里的杂物被逃出来大半堆在桌上,多半是书,还有几件半旧的里子衣衫,看着十分瘦小,像是孩子穿的。一旁还放着数张折好的红纸,应当是凡间佳节庆典时挂在门边的对联。   她慢慢展开对联,但见上面的字迹虽然稚嫩,却十分端正齐整,她轻声念出对联上的字:“春回大地风光好,福满人间喜事多……这是、是你的字?”   雷修远的字迹很有特色,每一钩都习惯性翘起,显得极为不屈,对联上的字迹稚嫩难认,可那般不屈一点也没变,她放下对联,心中渐渐恍然,回头盯着雷修远,又惊又喜:“这是你以前跟鲁大哥住的地方?”   雷修远在她脑袋上重重一敲:“到现在才发现,无药可医。”   黎非哈哈笑起来,反手还了他一拳:“谁叫你不说!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   她四处匆匆打量一番,又一把推开房门,但见先前杂草丛生乱糟糟的院落早已被收拾干净,院中两间屋,一间是他们所在的主屋,另一间却是厨房,厨房后小小的土井都被弄得干干净净,院外罩了一层障眼法,更远处高耸的山峦在夜色中起伏,山体有一个极大的缺口,想来那里就是星正馆了。   他们飞了一天一夜,居然来到了星正馆这个是非之地。   “修远,你以前在这边住了多久?”黎非关上门又走回屋子,忽见雷修远正在将新购置的床褥被子铺在床板上,跟着又熟练地将帐幔挂在床头,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四处看看,这里、好像、只有一张床……   她再度紧张起来,手脚都没地方放了,磨蹭着走到桌边坐下,见上面有一杯茶水,她拿起来灌了一大口,烫得眼泪差点出来。   “住了三年,鲁大哥去屎后,我便离开了这里。”   黎非眼怔怔看着他洗了洗手脸,然后跟没事人似的解开外衣,又弯腰脱鞋子,她再也坐不住了,腾一下站起,浑身僵硬地咕哝:“我、出去再看看。”   身后忽有一阵轻微的风拂过,烛火卒一下被吹灭了,屋内陷入黑暗,黎非的心都吊起来了,却听雷修远窸窸窣窣地上床,声音平静:“来,有事和你说。”   有事?黎非毫无防备地走过去:“什么……”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拽上床,黎非狠狠跌在柔软的床铺上,只觉天旋地转,雷修远抓起她一只脚,飞快把鞋子给扯了,她惊叫一声,急道:“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他一言不发, 扯了两只鞋子,又去扯她腰带,黎非慌不择路,本能地使劲挣扎,只觉外衣被他利落干脆地脱掉,然后她被塞进被窝里,雷修远长长舒了一口气,抱着她轻道:“好了,睡觉吧。”   睡觉……黎非又僵了半天,他谁在身边动也不动,安安静静,方才狂暴地脱鞋子又脱衣服,简直像个幻觉。   又被他耍了。   黎非恨得牙痒痒,她真想将这个人狠狠踩在脚底,从左踩到右,把他踩扁才能出这口闷气。世上居然有这么讨厌的人,最可恨的是,这个人居然让自己这么在乎,更可恨的是,他好的时候无比好,可恶起来也是无比可恶。   他好像完全能摸清是否会真把她惹怒的那条线,太狡猾。   “生气了?”雷修远的手指轻轻掐着她的下巴晃了晃。   黎非张嘴在他手指上重重咬下去,雷修远“嘶”地一声,却没动,手指放在她嘴里任她咬,他的另一只胳膊忽然勾住她的腰,将她朝自己这里一带,低下头,双唇落在她半张的上唇上。   黎非急忙松口,手指却还是不肯离开,掐着下巴他重重吻上来。唇舌交缠摩挲,零乱的气息一下子变得炽热干燥,他滚烫的柔软的嘴唇,还有独有的雷修远的味道,像是要扎穿她封闭的世界,一瞬间她的五感中只有他一个人,她的世界像是被他取代了一样。   她鼻间情不自禁发出近乎颤抖的喘息声,充满情欲的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再也毫不保留,像是要吃掉她,占据吞噬她唇间每一个秘密。   他发烫的手拿早已穿过薄软的中衣,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游走搓揉,湿润的唇忽然离开她的,顺着脖子一路轻轻啃噬,黎非只觉头晕目眩,她分明在大口喘息,却又觉得像是窒息了一样,巨大的空虚再一次攫住她,她要陷入这柔软床铺的最深处,不停陷入,坠落。   第一百三十二章 秘密 二   脑中偶有一丝清明,好像、好像双修不该是这样的,他们还没运转灵气,也没让彼此的灵气互相试探。   黎非勉力稳定心神,试图在一片意乱情迷中运转灵气,两只手腕忽然被雷修远钳住,压在被子里。她的脉门被扣住,刚刚运转起来的灵气也瞬间被掐断,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雷修远的声音沙哑至极:“不要动。”   她颤声道:“双修……”   “忘掉它。”   居然说忘掉……黎非只觉身上凌乱不堪的中衣被他一点点咬下去,他的唇毫不犹豫落在自己胸前,她浑身都开始发抖,再也想不起什么灵气运转。赤裸的肌肤贴合,没有那些冷静的灵气试探,她慌乱而被动,像海里的一株水槽,被他揉着摇着瑟瑟颤抖,不知到底怎样才好。   她需要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需要他,想要求他将她带走一般,去向哪里都好。纠缠的节奏渐渐狂野起来,黎非本能地攀着他,抱着他,唇与唇乍然相触,忽又乍然分开,紧跟着,便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痛,一波一波,他正全然不留情地攻击她最柔弱的地方。   黎非的双手禁不住痉挛起来,用力掐在他肩上,雷修远喘息着将额头抵着她的,他的声音也在微微发抖:“没事么?”   她竭力忍耐,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口中只是含糊地呢喃着:“没事……没事……”   他轻轻吻着她颤抖的双唇,紧紧抱住她,他最细微的动作都让她感到痛苦,黎非连呼吸也不敢重了,他的脸贴着她的,耳鬓厮磨,身体与身体每一寸都紧紧贴在一起,他们是一体的。   雷修远的手指划过她汗湿的脸颊,顺着脖子,最后慢慢落在她心口,她的心脏跳得那么快,像是要蹦出来落在他手中一样。他零乱地在她面上亲吻,像叹息一般:“我是你一个人的。”   与这世间一切礼法无关,与道侣也无关,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相恋的爱人,现在,他们在一起。   黎非手指插入他发中,他是这天下间,只属于她的雷修远。她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仰头轻声道:“我也是你一个人的。”   再也没有人说话,一切言语都成了累赘,静止的节奏再度运转,渐渐变得本能而狂热,黎非的手指一直死死掐着雷修远的肩膀,她像是被迫上了一条尽头就在眼前的路,无处再逃,只能战栗地蜷缩在他怀中,他们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四肢也纠缠在一起,好像再也不能分开了。   他已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她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占为己有,她也已占据了他所有的感觉。雷修远将她无力的双臂抓起,环在自己脖子上,他的动作甚至没有办法稍稍温柔一些,一切理智早已被摧残殆尽。   枕头早已掉在地上,大半个被子也耷拉在床沿,黎非无意识地发出呻吟声,双手忽地离开他,在床褥上无助地纠缠拉扯,情欲的狂潮将她吞噬,在体内各处游走肆虐,生平第一次,如此陌生,汹涌得叫人感到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喧嚣的一切终于渐渐平息,黎非散乱的视线也慢慢变得清明,雷修远搂着她,在她额上轻轻印下数吻,低声又问:“没事么?”   她只觉得倦且疼,摇着头翻过来,把脑袋埋在他怀中,落在地上的枕头和被子早已被他拽回来,她蜷缩在被窝里,累得眼皮一个劲耷拉,什么也说不出,几乎瞬间就沉入了梦乡。   睡到半途,迷迷糊糊又感觉一双滚烫的唇在她身上轻噬,黎非微微哼了一声,隔着被子摸到他脑袋,这不知餍足的人再度将她揉进怀中,顺着她的胸前一路啃咬下来,好像她真的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他不知吻在何处,黎非忽地瑟缩了一下,整个人钻进被子里,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雷修远的声音在被窝里听起来闷闷地:“说好的叫我双修呢?”   “你先运转灵气……”   “我不会。”   “然后将灵气从头顶释放出来。”   “还是不会。”   黎非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这可恶的人。雷修远偏头含住她的双唇吸吮舔舐起来,勾魂摄魄的异香笼罩着他,他渐渐不能自持,贴着她的唇呢喃:“抱着我,别躲……别让……”   被子在剧烈地颤抖,初尝情欲的两个人在黑暗与窒息中放纵无比,身体与身体,四肢与四肢再度像蛇一般纠缠在一处。黎非再也无法压抑,发出近乎哭泣般的呻吟,他从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总是突如其来又直截了当。   疯狂的欲望堆积在脑门李,他在叫它们越叠越高,令她辗转反侧,左右难安,每一次探入与蜷缩都令人无法忍耐,黎非紧紧捏着他的手,他在把她往惊涛骇浪的顶点推拉。   多么可怕又叫人沉醉不休,仿佛他们可以永远这样互相抵死欢爱,极致的愉悦和不断攀升的狂喜会一直追随,没有尽头。   黎非的脖子情不自禁向后仰去,她想要呼吸,可被子里没有能让她吸进身体的东西,下一刻沉重的被子便被雷修远扯开,他将她抱起,吻掉她狂喜而惊颤的眼泪,他好像说了什么,她已全然不能理解,蚀骨的欢愉紧紧攫住她,从身体到灵魂,它们都在灼灼跳跃着,收紧,又膨胀,最后变成亿万细小的碎片,无意识地悬浮。   最终那些碎片又将她整个人完完整整地拼凑好,落在雷修远双臂间。黎非只觉倦到了极致,他在耳边还轻轻说着什么,她唯有无力地摇头:“……累,让我睡……”   一语未了,她的脖子已经软在了枕头上。   这一次昏昏然睡了很久,黎非又觉脸上有人在轻轻吻着,她疲倦地睁开眼,只见窗外已然大亮,雷修远漆黑的双眸近似眼前,睫毛微颤,他忽悠垂头在她赤裸的肩上亲了亲,黎非环住他的脖子,轻声撒娇似的:“不要再来了……”   她隔着他的肩膀,昏昏沉沉地凝望窗外的日光,不知是什么时辰,这座村庄显然十分热闹,外面不时有人声传来,刺眼的阳光穿透纸窗,撒在桌上墙上,那古旧的万年历上画着的星正馆仙人栩栩如生,像是真人一样,威风凛凛。   这是雷修远小时候每天会看到的景象,一个星正馆的弟子待他如兄如师,那时他一定满心期待着要进入星正馆修炼,连万年历都选了个星正馆仙人的图画,然而他的期盼终究没能成为现实。   可是,感谢上天,他来了无月廷,和她在一起。   黎非抬手轻抚他的脸颊,他像只猫,惬意柔顺地合着眼任她摩挲抚弄,几绺长发散在腮边,她轻轻拨开,开口问:“你不困吗?”   雷修远抱紧她:“你觉得呢?”   黎非笑着在他额头上撞一下:“双修学了跟没学一样。”   他也笑了,把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地:“下次再双修。”   黎非缓缓梳理他柔软的长发,他肩部与胳膊的线条有力而漂亮,指尖摩挲上去,光滑结实,不知是阳光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他的肌肤里隐隐透着一层金色的光,摸上去微微发烫。   “不是有秘密要告诉我?”她柔声问,“现在能说了吗?”   雷修远抬起头凝视她,他漆黑的双眸里也隐有暗金色的光芒闪烁,这种光辉让他看上去璀璨却又冰冷,黎非不由捧住他的脸。   他似是想了很久,才道:“我和你说过,六岁前全然没有记忆的事吧?其实,随着年岁渐长,我偶尔会梦见一些片段,直到斗法大会那次,我做了很长的梦,梦见无边无际漆黑翻卷的海水,我在海上漂浮了很久,后来上了岸,一个人沿着山林慢慢走,走到了城镇中,被牙婆发现,将我几经转手,最后被高卢的雷夫人买了去当养子。”   黎非听得呆住,隔了半天才喃喃道:“在海上漂浮?只有这些吗?你不可能漂六年吧?”   雷修远摇了摇头,淡道:“我不知道,只能梦见这些,剩下的都是零碎的片段,理不出头绪,在异民墓见到那根臂骨,让我有所领悟,却依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或许我们都是从海外来的,这还不算秘密么?”   辗转千万里,黄泉碧落,天雷火海,最后她还是他的。日炎或许没有说错,他真的想要她做自己的禁脔,若是能将她藏在自己胸膛中多好,从生到死,她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脑海与思想里也永远只有他一个人。这可怕的独占的欲望,一直被他劳劳锁在灵魂最深处。   他对她应当不仅仅只是想要独占而已,那些茫然又警惕的年少时期,只有她是有色彩的,无法抗拒,情不自禁,深深地被吸引。他可以为她做一切,拥抱她直到双臂断裂,亲吻她直到嘴唇破碎,然而爱护与独占总是在交织,连他也无能为力。   雷修远低头吻她,他体内的灵气开始运转,在奇经八脉忠流窜不休,最后自头顶缓缓溢出。   “来,我们开始双修。”他低声笑,“好好教我。”   黎非手忙脚乱,他突然丢下“可能都是从海外来的”这样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又要什么双修。   她挣扎着急道:“等一下,等一下!话、话还没说完!”   雷修远将溢出的灵气又缓缓收回:“那就不双修。”   他翻身压住她,铺天盖地的被子再度将她笼罩,黎非忙不迭地挣扎,被窝里满是雷修远的炽热的气息,他缠着她,箍着她,亲吻她身上没一个她不想叫他碰的地方,她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   他的长发落在她腿上,软而且痒,黎非百般挣脱不开,想陷入蛛网的小虫子一样,这张床,这辈子,这个人,这情欲的海洋又开始吞噬她。昭敏师姐先前的告诫分明犹在耳畔,却显得那么无力,他们初尝甘味,已经说不清是谁在纠缠谁。   不知是哪个人先开始的,身体的缠绵渐渐变成了灵气的互相包裹吞噬,剧烈的灵气震荡在小小的房间内,又一阵阵地涟漪开,与身体缠绵的极乐糅合在一处,渐渐成了一股漩涡,他们被卷进去,再抬上来,颠倒掉错,诸般狂喜。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秘密 三   黎非最后一次彻底醒来,但见窗外霞光万丈,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她疲倦地用被子蒙住头翻个身,另一边床铺上确实冰冷的,半个人也没有,她心中一惊,弥漫的睡意顿时消失无踪。   雷修远人呢?   她抱着被子慢慢做起来,浑身上下出乎意料地清爽,一切汗水与暧昧的痕迹都被擦拭干净了。回想这几天他们两人的荒唐,黎非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辜负了师姐的告诫,她有错。   她满床折腾着找衣服穿,最后在枕头下面找到了似乎是洗过而且叠得整整齐齐的中衣——他什么时候洗的?又是什么时候方枕头下面的?   黎非一面穿衣一面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端倪。   一切穿戴整齐,她推开门,外面天色已然暗沉下来,漫天晚霞还残留着些许嫣红,厨房里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炊烟袅袅,倦鸟归林,一切又祥和,又安静,黎非隐隐有种回到了青丘的错觉。   厨房里人影一闪,雷修远探头朝她望了一眼,他晃着手里的白菜:“还好么?”   晃着白菜问她这么暧昧的话是怎么回事……黎非摇了摇头,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进厨房,民间瓦房,厨房的布置都是大同小异,灶台上不知烧着什么,怪香的,黎非熟练地揭开锅盖,但见里面炖了一锅素汤,香气扑鼻,比她自己做的要好太多。   这家伙真的像歌林说得那样,回头他要是步修行了,转行当个出自也能发财。   “刀给我。”黎非卷起袖子,她绝不能在这里输给雷修远,怎么说她也好吃好喝照顾师父那么些年,修行被他压下去她无话可说,要是做这些杂事再被压下去,她简直枉为女人。   白菜被利落干脆地切片下锅爆炒,这道醋溜白菜以前也是师父喜欢吃的,黎非一边翻菜一边四处顾盼:“盘子呢?”   “来。”雷修远点了点她的肩膀,黎非转过头,冷不丁他低头在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盘子就被塞到了她手中,见她捏着盘子瞪自己,他不由笑了,悠然开口:“再不盛出来,要糊了。”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景,好像他们两人不是修行弟子,而是凡间两个新婚夫妇一样,有种烟火气的温馨。   黎非盛好饭,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起吃白菜喝素汤,她原本想着要问他关于那个秘密更具体的事,可现在又突然不想问了。   他从任何地方来的都没关系,他们已经有了更为紧密的联系,成了真真正正的道侣,再也不会分开。他是天神也好,是恶鬼也好,在她心里,永远是只属于她的雷修远。加入他们不是修行者,就这样永远做一对凡人的夫妇也好,把身世和来历都丢到九霄云外去,她每天操心做什么菜,他每天研究怎么赚点买肉钱,有兴头了就胡扯海侃一通,没兴头了就各忙各的,又简单又繁琐。   “是鲁大哥教你做菜的?”黎非一面喝汤一面问。   雷修远勾起唇角:“他连菜刀也不会拿。”   黎非讶然看着他:“难不成做菜又是你自学的?”   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种卖弄又高高在上的味道:“随便做几次就会了,很难么?”   黎非有个冲动把他那可恶的笑容掐两下,又来了,那种“你们都是蠢货”的味道,许久不见,她一点也不怀念,她哼哼冷笑:“你啊,知不知道以前我可讨厌你了。”   雷修远眉头微微一扬:“是么?以前我到时挺喜欢你的。”   黎非忍住笑:“从叫我小棒槌大哥的时候开始么?”   这话说的他也笑了,想起年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一开始的期满,她的仁义,到后来他的阴人,她的释怀,每一次的交集看似要断开,可最后又会被紧紧联系在一起,或许,从第一次见面,这七八分像男孩子的小姑娘朝他怒吼一声开始,他便发觉了这荒凉人世间的另一种温暖。   隔日他们起了打造,朝阳初升,沿着乡间崎岖泥泞的小道缓步而行,路过的村民们纷纷回头注视这一对气势非凡的年轻男女,此处靠近星正馆,时常有仙人路过,附近的凡人们对星正馆的仙人和弟子有一种几乎崇拜的憧憬,然而见他们的服饰和星正馆的不大一样,倒也没人敢上前聒噪。   “看那棵树。”雷修远指着山脚下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树,“曾经我每天就在那里等着鲁大哥过来。”   他面上少见地起了一丝怀念之意,凝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许多年前孤零零在山脚下等鲁大哥的那个少年放佛还在,面上摆出冷淡的模样,心里却在一遍遍数着路过的晕,算着修行结束的那个时辰。   黎非挽着他的胳膊朝老槐树走去,好不介意沾了满脚泥,因见周围许多村民都朝他们这便张望,她轻声道:“你以前主这里,除了鲁大哥难道没有别的认识的人吗?”   雷修远偏头想了想:“这里的小孩打架都打不过我。”   黎非嗤一下笑了,答非所问,可又是典型雷修远的回答,他以前生得那么瘦小柔弱,一付好欺负的模样,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边,肯定是孩子们欺负的对象,他肯定也是把那些欺负他的顽童们揍得满地找牙,恶名昭着,叫这里的父母们都不敢让自家孩子靠近他。   她纵身轻轻跳上那颗歪得不像样子的老槐树,手搭凉棚四处眺望,最后望着远方那座有着巨大缺口的高峰,此时天色大量,缺口被隐藏在云雾之后,若隐若现,传说中的星正馆就坐落在那里。   此处的风景被雷修远眺望了三年,她正看得入神,忽觉足踝被人轻轻抓住,雷修远站在树下用树叶替她擦拭鞋上沾染的黄泥,这素来傲气的少年居然会做这种事,黎非乖乖地一动不动,任由他仔细将鞋子擦拭干净,她轻笑:“谢谢”。   雷修远握紧她的脚踝,淡道:“今晚请身体力行来谢我。”   黎非一下涨红了脸,抬手在他额上点了一下,正要说话,忽觉远方似有两股灵气波动疾驰而来,她立即跳下槐树,雷修远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一晃眼,两个星正馆守门弟子御剑落在两人身前,见他二人身上穿着无月廷亲传弟子的服饰,且都有突破第三道瓶颈的修为,他们立即行礼,态度十分友善:“原来是两位无月廷的道友,有失远迎,不知二位来我星正馆可是有何要事?”   这里离星正馆可还差着几百里呢,他们怎么这么谨慎?黎非转念一想,忽又释然,最近因为异象丛生,各大仙家门派比往日要警戒无数,他们两人在附近徘徊了好几天,怨不得人家要过来问一问。   她二人也立即含笑行礼,雷修远温声道:“惭愧,此处有在下曾经的故居,一时触景念旧,不由多停留了几日,惊动星正馆诸位道友,过意不去。”   那两个守门弟子早已发现不远处那座被加持了障眼法的小院落,其中一人反倒来了些兴致:“道友曾在此处住过?莫要怪我失言,我看道友的年纪不大,想是新晋不过五六年的弟子,却已有了这般修为,为何不来我星正馆?”   雷修远笑道:“也是阴差阳错吧,已故的鲁山华师兄于在下有抚育之恩,星正馆的震云子先生更曾与在下有半师之情,不知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两人见他提到一个早已故去的星正馆弟子名讳,还提到了震云子长老,想来这人以前更星正馆是有点渊源的,更兼他谈吐隽雅斯文,叫人心中不由得生起好感,一人也笑道:“多劳道友挂心,震云子前长老可惜不在派中,否则你二人相见,也是一番欢喜。”   黎非在一旁一言不发,桃花这种事交给雷修远,一点也不用操心,他自小就能把人骗得一愣一愣的,说起来,怪不得他们在星正馆附近住了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震云子不再星正馆,否则以他的禀性,估计早就把他俩抓走了。   雷修远连连惋惜,叹道:“可惜,这番来过,以后更不知何时能再回故居一探,也不知何时能与震云子前辈再会了,实乃一大憾。不知能否麻烦二位道友替在下给震云子前辈留个话呢?就说晚辈雷修远久候前辈不至,无奈不能久留。在下即将前往东海附近与友人相会,也不知沿途是否有缘想见。”   其中一人再度笑起来:“道友要去东海?这倒巧了,也不用我们带话,震云子前长老也是数日前刚刚离派前往东海附近,愿你二人能早日再会。”   震云子去东海附近?这些守门弟子口口声声叫他“前长老”,想必他因为功力退化,已经做不得长老了,伤心之下去东海散心么?   雷修远与他二人又寒暄客气了几句,将他二人送走后,黎非不由轻声问:“你问他的行踪是想做什么?”   就算人家功力退化,好歹也是个仙人,还当过长老,凭他们现在的修为,过去一样是鸡蛋撞石头,躲还来不及,他还想冲上去?   雷修远沉吟半响,却不答,只道:“先回去,给叶烨写个信。”   两人匆匆回到屋中,雷修远飞快蘸墨谢了满满一张纸,丢进火中,谁知片刻后那封信竟被弹了回来,他眉头微蹙,这次随信附了唱月的头发,信依旧递不出去。   无月廷传信法递不出信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收信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另一种便是收信人如今的所在之地没写对,叶烨跟百里唱月两个人也是早早离开了地藏门?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六年之约 一   雷修远蘸墨又开始写信,这次却是递给纪桐周。无论他们三人有什么尴尬的纠葛,但事关重大,任何尴尬都得先暂时放在末位。   谁知纪桐周的信也递不出去,离八月之约还有一个月,这些朋友们大概个个心都野了,谁也不肯留在门派乖乖修行。   “你是担心歌林没音讯跟震云子有关系吗?”   黎非想了半天,绝大这个可能性最高,百里歌林整整几乎一年没有音讯。信能递出去表示她人肯定活着,这也是唯一叫他们能稍微放心点的情况。   “震云子现在的身份很尴尬。”雷修远开口道:“以前是玄门三大长老,然而玄门术法与别不同,不进则退,他既不能做长老,却又不再是弟子,他应该是能不能在星正馆就尽量不留,以免尴尬。如今海陨来临,他却偏偏要去东海附近,我猜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去,百里歌林失去音讯的事我不敢断定与他有关,这世间意想不到的事太多,还是做好准备为妙。”   黎非再也坐不住,立即提笔蘸饱了墨,洋洋洒洒给百里歌林写信,将震云子的事详细谢了许多,这次她要是再不回信,那十有八九就是落在震云子手里了,裹着她头发的信封投入火中稳稳投递了出去,没有被弹回来,黎非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半旧的小木桌上忽然阴影攒动,黎非的心一下吊起来,歌林回信了?!   雷修远与她一起凑上前细看那些被阴影拼凑的字:[一切安好,未曾闻说震云子之事,八月陆公镇再会,甚盼。]   字迹娟秀利落,正是百里歌林的笔记,她安然无恙,为什么突然一整年没音讯?她一个人在东海那么遥远的地方,这里这么多人担心她,她还总是如此任性。   黎非有些恼火,再度给她写信询问缘由,这封信却像石沉大海般,只等到天黑也没有任何回复。   雷修远劈了柴从院子里进来,见她还在发愣,不由道:“她自小就是这样,遇到事不会找人商量求助,自己硬撑而已,不必等了。”   想不到雷修远居然这么了解歌林,他俩关系始终不怎么样,自从他骗人的事被拆穿后,歌林就一直不怎么搭理他,要说他们六个人里,关系最疏远的反倒不是纪桐周跟雷修远,而是歌林和雷修远。   “你总是躲在暗地里偷偷观察人么?”黎非笑叹,既然不回信,她也不打算再等,有什么事当面问最好。   雷修远取了本书在灯火下翻阅,开口:“看来在你心里,我不但刻薄,还猥琐。”   黎非笑了,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他,她喜欢雷修远安静做事的样子,不管是看书还是鞋子,这种时候的他有着和斗法时截然不同的一种斯文,显得十分温润。   雷修远低头默默翻书,一本书翻到一般的时候,听她呼吸声渐渐悠长深重,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将她轻轻抱上床,解开她的腰带,忽然摸到她换种一本硬硬的东西,应当是青城仙人给她的那个黑色簿子了,她还真是一刻不忘地装在身上。他慢慢替她脱了外衣和鞋,盖好杯子,将那本黑色簿子那在灯下,轻轻翻了开。   上回只是粗粗一瞥,这次须得仔细看一遍。   谁知上回明明看见簿子上满满的墨迹,这次翻开里面却成了一片空白,雷修远匆匆将这本不厚的黑色簿子从头翻到尾,真的一个墨点也没有,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上面被加持了什么仙法么?他将手放在上面以灵气试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低头思索片刻,忽然双眸内暗金色的光芒乍现,霎时间,原本一片空白的簿子里字迹再度出现,只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更有许多空白无法看到。   雷修远凝神翻开第一页,但见上面自己铁骨铮铮,洋洋洒洒写到:[惜叹,余等中土囹圄之地仙家皆草莽,四海之外,竟有如此天地!今余留此墨迹,皆为数十年间所见所闻所行,静待有缘者一读。]   他精神不由一振,立即翻开第二页,青城仙人的叙事十分简介直接:[癸丑年三月廿一,余与日炎自东海曼山始行……]   癸丑年?仅仅一百年前?上面又提到日炎,果然那种狐狸跟他一起去过海外,怪不得言谈间似是对黎非与自己的身世十分了解。   雷修远一页一页慢慢看下去,能看懂的部分讲述的全是海外千舟万岛的各种风土人情,千奇百怪,超乎想象。   再往后翻,却已是留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全然没法看,他索性翻去最后一页,能看到的自己也是断断续续,似是在惊叹,提到“壳裂开”,“化为襁褓”,“面容与一般人无异”,“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半年后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   这是在说黎非?   雷修远合上簿子,回头望了一眼黎非,她正安静地蜷缩在被窝里,睡得十分香甜。   幸好她看不见上面的字。   他吹熄了蜡烛,轻轻睡在她身边,显然她还没习惯和人一起睡,睡梦中感觉旁边多了个人,她立即朝里面避让,雷修远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环在怀中,她惊醒了一瞬,察觉到是他,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下来。   “明天做豆腐竹笋吃……”   她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不知是梦话还是什么,雷修远不禁失笑,掖好被角,抱着她沉沉睡去。   相隔六年,陆公镇却几乎没有一丝变化,还是那么狭窄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今年书院的初选似乎没选在这里,陆公镇祠堂空荡荡地,只有祠堂前的青铜鼎里香烟袅袅,不再似当年那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黎非怀念地四处打量,她还记得东阳真人将她带来这里时的情形,那装着编号铜板的木盒是放在那边的角落里,黑纱女便是坐在祠堂内门前,试探每一个孩子的奇经八脉,将资质优秀的孩子选进去。   她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他们每一个人,甚至日炎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和自己说话。   苏菀也在好奇地胡乱张望,她刚刚才到陆公镇就遇到了黎非跟雷修远,这次陆公镇聚会黎非早早就邀请她了,为此她一早把未完成的修行之事都拼命提前完成,她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位传说中的“妖娆海派女弟子”,好像看看她穿传说中露腰露胳膊的东海服饰。   “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她有点奇怪,“我们该不会是来得最早的吧?”   黎非拽着她走进祠堂,那里面有个内门,她笑道:“就这个门,那年我从这门进去,就遇到了要聚会的那些朋友。”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进了内门,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后院里的虹鹿,因为十分新奇,所以盯着看了好久,也因此被纪桐周跟他那些狗腿子们耻笑了。   虽然她与纪桐周现在的关系比陌生人还差劲,可还是好怀念那时的初遇,恶声恶气的小王爷,嚣张跋扈的狗腿子们,他们当时是在一座小亭子里,威风八面,其他孩子们每一个敢跟他们抢的。   苏菀哼哼一笑:“我对你和雷师弟的过去更感兴趣一些,对了你上回说第一次见他,他被人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是怎么回事?”   黎非正要说话,后面的雷修远淡道:“师姐,方才邓师兄传了封信过来,好像是写给你的,要看么?”   苏菀哪里晓得这个人转移话题是积年恶习,立即天真地上当了:“啊?邓师兄还给我写信?快拿来我看看!”   雷修远将邓溪光那封充斥了肉麻言语,嘱托他们替他看好苏菀别叫她对外面野男人动心的信毫不留情地递给了她,趁着她看着发愣,他朝黎非不怀好意地一笑,在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口无遮拦?”   黎非笑着摇了摇头,那段装模作样的时光,他总是不爱提,像是向抹杀它的存在一样,最好他第一次与她相识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样又聪明又厉害,而不是个懦弱的窝囊废。   邓溪光那封信让苏菀看完“全身都感到步舒服”,进而被她残酷地撕了,三人进了后院,却见凉亭中有两道人影,像是一男一女,挨着很近,似乎正在喁喁细语。   叶烨和唱月?不像,灵气的波动更像是……   发觉友人来了,凉亭中的那对男女立即起身转过来,却是纪桐周和兰雅郡主。   ……最尴尬的几个人却最先遇到,黎非有些愣神,怎么兰雅郡主也来了?纪桐周的手和她潜在一起,身体也靠得很近,咦?难不成他已经想开了。   纪桐周看了他一眼,居然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黎非楞了一下,也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他身边的兰雅郡主亦落落大方地向他们几个行礼,这两人通身的贵族气派,站一起真是登对又耀眼至极。   黎非客气地介绍苏菀:“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苏菀,我朋友,这是纪桐周,这位是兰雅郡主。”   纪桐周向她点了点头,苏菀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我是无月廷广微真人坐下精英弟子苏菀。纪师弟,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你的火焰气息,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六年之约 二   纪桐周反应很淡漠,也很有利:“苏师姐谬赞了,不过因缘巧合而已。”   苏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因缘巧合?若是因缘巧合便能拥有玄华之火,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火属灵根的修行者做梦都要笑醒了。人的性格不同,也决定了灵根属性的不同,譬如水属性灵根者大多比较细心,木属性灵根者大多活泼外向,然而性格千变万化,就算同一属性的灵根者,也有无数的不同。   火属性灵根者大多炽烈似火,玄华之火则是这种性子的极致展现,也正因如此,它毁誉参半,这位王爷绝不是如表面般淡漠的人,这样反而危险。   如果她没看错,他望向黎非的眼神与看别人的有本质上的不同,更兼他们几人分明是多年好友,见面后气氛居然如此冷凝。苏菀回头看了一眼雷修远,虽然雷是滴平时话也不多,但今天给人的感觉尤其不同。   她有心帮黎非摆脱眼下沉默的窘境,更兼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玄华之火,当即又笑道:“虽然我辈分上算师姐,然而修为却差了纪师弟许多,纪师弟如不嫌弃,可愿与我点拨切磋一番?”   这话说的十分客气,点拨切磋,有向他请教的意思在里面了,纪桐周不好拒绝,只得上前拱手:“不敢,那我失礼了,苏师姐,请指教。”   他走出凉亭,漠然端立在庭院正中,手一抬,一层浮魅之火浮现在他周身,虽然众人都认得这基础仙法,然而他周身的火焰竟是黑色的,看起来极为惊心动魄。黎非炼制法宝后,对灵气的感应比以往敏感不少,那黑火中有种十分不详近乎癫狂的气息,叫人心中隐生恐惧。   苏菀赞了一声:“厉害!”   她尚未突破第三道瓶颈,只能以火莲火龙相攻,以往明亮炽热的火焰,在无声的黑火面前,却显得有些惨淡苍白,苏菀毫不胆怯,掌心中凝聚了一朵火莲,指尖一弹,它轻巧地朝纪桐周周身前疾飞而去。   纪桐周没有避让,只是伸手轻轻接过了它,那朵鲜红似血的火莲在他手掌中悬浮而转,滴溜溜转了十几圈,忽地变成了黑色,苏菀脸色微变,见他又将那多黑色的火莲朝自己弹回来,她碰也不敢碰,急忙闪身躲开,那朵火莲朝祠堂飞过去,要是撞上,这座祠堂只怕一瞬间就毁了!   下一个瞬间,一道漆黑的火墙骤然竖在了祠堂前,火莲撞进墙内,与火墙融为了一体,连一条火舌都没吐出来。苏菀立即明白自己与这个人的差距之大,根本没法切磋,她果断地知难而退,拱手笑道:“纪师弟好修为,我甘拜下风。”   纪桐周正要说话,忽听祠堂围墙上响起一个柔软又充满笑意的声音:“怎么不打了?我正看得热闹呢!”   众人吃了一惊,他们如今的修为对灵气波动早已十分敏感,可居然没人能发觉围墙上突然出现的姑娘,黎非抬起头,却见祠堂围墙上坐着个浑身笼罩在绿色雾气下的女子,那雾气时而浓,时而淡,像是有灵性一般氤氲而动,靠得那么近,她竟还是无法感觉到她身上的一丝灵气。   “歌林!”黎非又惊又喜,她果然来了!那些绿色的雾气是怎么回事?   氤氲的雾气变得十分淡,雾气后露出一张妩媚娇俏的芙蓉面,果然是百里歌林,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叽里呱啦一阵说:“你居然一下子就认出我了!还想吓你们一跳呢!黎非!雷修远!纪桐周!咦!这个是……郡主?这位是……”   她一面说一面从围墙上轻盈地跳下来,一溜烟似的窜到众人身边,靠得近了才发觉她身上那些绿色的东西根本不是雾气,而是一群极为细小的药物,兰雅郡主当即变色,急忙后退了两步,纪桐周扶了她一把:“不用怕,海派的驭妖术而已。”   百里歌林以来,冷凝的柒份立即变得聒噪起来,她又是说又是笑又是比划:“这些小妖怪是我养的,它们能阻绝灵气,用来隐藏再合适不过了,有趣吧?纪桐周你怎么把郡主带来了?咦?难不成你跟郡主和黎非跟雷修远一样,都结成道侣了?对了对了,这姑娘是谁啊?”   纪桐周皱起眉头:“你到底要问什么?一句一句的说!”   百里歌林瞪了他一眼:“这么凶!那我先问你,怎么把郡主带来了?”说着她冲兰雅郡主笑了笑,算作打招呼。   兰雅不悦地别开脑袋,她居然用如此不敬重的态度和王爷说话!   纪桐周有些不耐烦:“不能带么?倒是你,一年没音讯,搞什么?”   见百里歌林直接无视他的问题,黎非也开口了:“歌林,这一年为什么没音讯?你知不知道唱月快急疯了?这次聚会你如果没来,我们原本打算一起去东海找你的。”   百里歌林咧嘴一笑:“这个说来话就长了,等有空了再说。怎么是你们先到?我本来以为姐跟叶晔会是第一个到呢!真少见。对了,你突如其来给我写信说跟雷修远结成道侣,真是吓我好大一跳!那边的雷修远!你走了什么狗屎运?哦还有,那姑娘到底是谁啊?快介绍啊!”   纪桐周被她聒噪得头疼,袖子一甩直接走进凉亭了,苏菀简直想大笑,传说中的海派妖娆女弟子,她终于见到了!百里歌林的性子太对她的胃口,跟想象中完全一样!   她一下子就跟百里歌林叽里呱啦说到一起去,两个人的声音加在一起,连黎非都有点吃不消,她半天没插上嘴,本来有好多事想问她的。   百里歌林见雷修远抢了她一只小妖怪捏在受理饶有趣味地看,急忙道:“别弄死了啊!你下手那么重!我养得很费力的!”   说着她急忙撤法,那些小妖怪瞬间变成一张符纸,被她收进袖中。雷修远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脖子上突兀多出的一条链子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个九头鸟的挂坠,造型古朴而神秘,跟她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   百里歌林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挂坠塞进领口,抬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她伸了个懒腰,大声道:“我一路赶过来累死了,找个客栈休息一下吧!看样子姐跟叶晔这次迟到定了,回头叫他俩请客吃饭。”   他俩会迟到实在少见,以前在书院,不管他们六个人要一起做什么,叶晔和百里唱月永远是第一个先到的。   没有叶晔在一旁打圆场外加打压百里歌林,她一路跟苏菀叽叽喳喳根本就是要闹翻天了,好不容易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吗,她终于安静了片刻,抬头望着客栈屋檐上挂着的红色长灯笼,轻笑:“七年啦,我们那时候刚通过二选也是住的这里。”   纪桐周先要了房间自己上去了,他被吵得脑壳疼,需要静一静……   百里歌林见兰雅跟他没住一起,低声道:“他俩没接道侣?那把郡主带来干嘛啊?格格不入的。”   没人回答她这个问题,百里歌林发觉他们几个人气氛有点不对,稍稍一思索便有些领悟过来,立即换话题:“那今晚我跟苏姐姐一起睡,黎非反正你跟雷修远都是道侣了,你俩就住一间吧!”   黎非见她拽着苏菀便要走,急忙拦住:“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百里歌林哪里肯留,早就拖着拉着苏菀进了客房关上门,她的欢声笑语从门后传来:“我今天对苏姐姐更感兴趣!黎非你还是跟你的亲亲修远聊吧!”   她真是油滑无比,黎非皱着眉头,站了半天只得也进了自己的客房。   纪桐周放下帐幔,正要更衣休息,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他停了片刻才缓缓打开门,但觉一股清雅的幽香随风而至,兰雅郡主盛装恭立在门前,她显然是刻意装扮过,额发尽数束上去,露出雪白饱满的额头,这模样忽然叫他心中一跳。   他想起了幻象中的姜黎非。   “王爷。”她竭力掩饰娇羞,款款行礼,声音低柔:“不知兰雅可否有幸与王爷饮茶品月?”   纪桐周目光幽深,盯着她默然不语,兰雅被他这种意义不明的眼神看得不禁垂下头去,她的脖子都红了。   “王爷?”她见他迟迟不说话,只得悄声追问。   纪桐周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斜倚在门框上,抬手拔了一下她坠在额间的发饰,那粒珍珠立即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下次不要梳这个发髻。”他声音淡而冷。   兰雅不有错愕,什么意思?她的装扮有哪里不对吗?这是越国正统的宫廷式样啊!   纪桐周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凝固在不知名的地方,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渺茫:“你想要的我现在给不了你,不过如果只是欢好,你就进来吧。”   兰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即便给她这个屈辱的人是高高在上的英王爷,她也不能忍受,她颤声道:“王爷,兰雅绝非卑贱女子,只求真心换真心而已。您若无意也罢,何必屈辱我?”   纪桐周淡道:“抱歉,所以你以后也不要再说太好听的话,我不爱听。”   好听话?他指的什么?兰雅一时竟怔住了,她对他说过无视好听话,仓促间哪里想的起来,从小她早就习惯对他说各种顺从有好听的话,一丝丝也不会忤逆他。可他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他从不对自己真正的笑?她一点也不清楚这位王爷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女人如果心里真正有喜欢的人,她的眼神你见过没?”纪桐周扶起她的下巴,低头盯着她。   他见过那种眼神,那种较为魂为之夺的回肠荡气,倾注所有灵魂的专注,这片目光他在梦中得到过,清醒后有眼见着那个人用同样的目光凝视其他人。   只要见过一次就会明白,原来真的爱上一个人,会有这样的专注。   “你去吧。”   纪桐周轻轻推开她,合上了房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六年之约 三   第二天叶烨和百里歌唱还是没来,倒是兰雅郡主不见了,百里歌林寻了一圈,最后才从客栈掌柜那里得知她当晚就退了客房离开。   不知道纪桐周做了什么,把这位娇滴滴的郡主气跑了,小王爷多少年还是这德性,从来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顺他者昌,逆他者被他气死。   “肯定是他昨天想霸王硬上弓,把人家郡主吓跑了!”百里歌林拽着苏菀跟黎非在庭院里咬耳朵,雷修远和纪桐周显然都不耐烦听一群女人叽喳,一个飞在天上眺望风景,一个坐在凉亭中发呆。   苏菀笑道:“我看纪师弟倒不像这样的人,他既然是个王爷,什么样的美女要不到?”   百里歌林朝他挤眉弄眼:“苏姐姐才认识他就帮他说话啦!怎么样?我们小王爷不错哦,你要不要加把劲?”   又来了,她就喜欢搞这套乱牵线,黎非暗暗摇头。   苏菀倒是大大方方地想了想,跟着又摇头:“他的性子与我可以做朋友,却不可成爱侣,看似爽朗,实则纠结,我最吃不消这套。对了歌林,听说东海男人个个大方豪爽,回头我去东海玩,你介绍几个来看看如何?”   百里歌林大笑起来:“好啊!这趟聚会完了你们干脆一起跟我去东海吧!那边可好玩了!我有几个师兄为人很是豪放,你肯定喜欢!”   ……邓师兄一定会吐血并着流泪的,搞不好还会闹自尽,黎非揉了揉额角,她不想听这俩姑娘谈男人经,可有找不到机会跟歌林单独说话,她狡猾地时刻拽着苏菀,到底是有多不想聊这一年中发生的事?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既然歌林不想说,她也不会多问,只能等她想说的时候她再好好听了。   “真是奇怪了,就算叶烨那蠢材有什么事耽误,我姐也不该来的这么迟啊!”百里歌林抬着头看看天色,眼看将要午时,还是没见叶烨和百里唱月的影子。   黎非淡道:“来迟点也好,唱月来了你等着被骂死吧,还敢这么逍遥自在。”   百里歌林苦笑起来:“你就别吓我了,我一直紧张着呢!”   黎非哼哼一笑:“知道紧张还有数,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正说着,百里歌林面前忽然清光一闪,紧跟着一封信便悬浮在她面前,三个女孩子都愣了一下,传信术?黎非见信封上鲜亮的澄黄色仙法标记,不由奇道:“是地藏门的标记,难道唱月他们临时有事?”   百里歌林急急拆开信封,却见上面自己凌乱潦草,居然是用血写的,信纸上甚至还有一团团血迹,叫人触目惊心,黎非一见就知不好,急忙将雷修远和纪桐周两人都叫了过来。   信是叶烨寄来的,提到他和百里唱月在前往陆公镇的途中忽然遭遇偷袭,对手虽然只有一人却十分强悍,两人加起来居然不是他的对手,逃了好久最终唱月还是为那人生擒走,他在后追了一段却失去了灵气的踪迹,如今在阳曦城盘桓。   百里歌林惊得再也拿不住信,她脸色铁青,忽地吹了声口哨,众人只见庭院阴影中忽然窜出一条通体碧绿的巨大蛇精,比去年她那只蜈蚣还大了好几倍,她纵身跳上蛇头,正欲御风而去,黎非急道:“歌林等一下!你认识阳曦城吗?别一个人冲动!大家一起走!”   百里歌林颤声道:“阳曦城靠近东海!肯定是那个震云子下的手!姐要落在他手里肯定没命了!”   跟震云子又扯上什么关系了?!黎非错愕地看着她,百里歌林惊惧交加,那里还顾得上纪桐周和苏菀在旁边,毫不避讳将事情都说了出来:“我本来不想说的,省得叫你们替我操心!这次我来中土前,刚好撞见震云子来找我师父,我才晓得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来东海了。师父说他这两三年林林总总来了许多次,据说想猎什么妖,每次来都带许多灵丹妙药,加上他又是个有名望的大派前长老,师父也就没有干涉。你们想想,东海那边的妖物哪里比得上中土的厉害?何况现在妖物都开始往中土迁徒,他没事跑去东海肯定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姐肯定是被他抓走的!”   “多说无益。”雷修远望了一眼苏菀。“苏师姐暂且留在陆公镇吧,倘若事情有变,我们还可传信给你。”   苏菀也知道自己修为和这些人比起来差了大截,同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事情又跟星正馆震云子有关,怕是什么不可见人的辛密,她立即答应了下来:“我在这里等一个月,若是你们一直没音讯,我这回无月延告诉师父和长老!”   叶烨传来的信纸上有大团的血迹,只怕他也是受伤不轻,他跟百里唱月几个月前刚刚突破第三道瓶颈,两个人在一起也不算不堪一击,居然能被人把唱月生擒,那对方的实力必然高出他们许多,说不定真的是震云子干的,他居然没对雷修远和自己出手,反而先带走了唱月,而且还是生擒,肯定是有想把他们引诱过去的意图,明知是个坑,他们却不跳也得跳。   黎非没法安心坐在兕之角上,她心神不宁地从角头,来来回回地走,说到底,事情还是从她身上引出来的,倘若唱月因此出现了什么不测,她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中。   他们几个人飞得都比以前快了无数,天尚未黑便已赶到了阳曦城。这种中土与东海接壤的大城内有无数的灵气波动,再次盘踞的仙家有很多,皆因近期妖物迁徙,为防止上回端明城的惨事再次重演,中土各大仙家都派了人驻守照应。   灵气繁驳,众人一时没法感觉到叶烨的具体位置,百里歌林忽然抽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晃,化作一只鲜红的蜻蜓妖,她将叶烨的头发系在它身上,它立即轻盈地向前飞起,却未在城中停留,一路飞跃阳曦城,最终停在一座山崖上盘旋绕圈。   众人早已望见山崖树下躺着个人,一动不动,身下大滩鲜血,百里歌林惊得浑身都软了,狂奔过去却不敢碰他,眼泪一个劲往下掉,嘶声道:“死了?!我……谁……谁……去……”   黎非早已上前将那人翻过来,但见他满面血迹,根本看不出五官,然而残留的一丝灵气波动十分熟悉,果然是叶烨。   他满身都是血,简直可谓血肉模糊,衣服甚至都成了碎片,连一片完整的皮肤都看不到,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黎非强忍住惊骇,见他尚有一丝鼻息,急忙先释放灵气试探他的奇经八脉,只觉他体内寒毒流肆,十分凶险,而呼吸中都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仿佛会传染一样,她的半边身体立即冻僵了。   百里歌林早已瘫在地上浑身发动,纪桐周脸色发白,上前急道:“能救活吗?!”   黎非抬手阻止他靠近:“先别过来,他中了寒毒,你们离远些不要受影响。”   她先架起治疗网在叶烨身上,紧跟着一团柔和的白光莹莹絮絮落下去,玉雪术缓慢地吞噬那些寒毒,还未吞去十分之一,她体内的灵气便几乎要耗空了。黎非抛出兕之角,它仿若有意识般轻飞上高空,神不知鬼不觉,鲸吞水似的吸了无数灵气再度飞回她身边,玉雪术的光芒立即变得极亮,吞噬寒毒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饶是如此,叶烨的伤也还是花了整整一夜才治愈,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损碎裂,纪桐周脱了外套盖在他身上,眉头紧皱:“就我所知,震云子前辈并不擅水行仙法,他是主金副火的灵根。”   能让寒毒这样流肆,绝不可能是他能做到的。   黎非脸色苍白,虽然有兕之角吸取灵气相助,然而释放整整一夜的玉雪术,甚至不可有一丝松懈,比上回替雷修远治疗还费力,她正要说话,忽觉叶烨微微一抖,似是要醒了,众人立即围上去。   “你怎么样了?谁做的?!震云子吗?”纪桐周急急问。   叶烨神色似有痛楚,他疲倦地喘息许久,百里歌林捏着他的脉门灌入许多木行灵气,他才有气力开口,声音断断续续:“不是震云子……是个蒙面人,听声音应当年岁不大,此人……好生厉害,那仙法不知是什么……许多面冰镜,被照了便无法逃脱……”   “冰镜?!”黎非心中一震,“你身上的伤口也是被他弄的吗?”   叶烨目中流露出极愤怒的神色,森然道:“不错……”   倘若一剑杀了他也罢,技不如人,死有余辜,此人却偏要猫玩耗子般缓缓折磨,用一小柄飞剑切割的人体无完肤,简直叫人怒发如狂。   黎非骇然地望向雷修远,这下糟了,唱月落在秦扬灵手中,还不知要吃什么苦头和屈辱,相比较来说落在震云子手里反倒更好了!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请杨凌会突然对叶烨和唱月出手,应该不是为了报复雷修远,他只怕根本不知道雷修远认识叶烨和唱月,难不成他看上了唱月的美貌从而兽性大发?!这个人被正虚长老带出无月延,按说应该正跟正虚长老在一起,这位溺爱的长老居然还是不管束他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网打尽 一   雷修远沉吟半响,忽然问道:“那个人突然出手?有没有对你们说什么?”   叶烨喘息了许久,才将整件事完完整整地叙述出来。   他与百里唱月比雷修远他们的还早了半个月,皆因唱月始终等不到百里歌林的消息,他二人打算先去东海探探风声,结果在东海万仙会的外围城镇中,他们遇到了震云子。   时隔多年,他二人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容貌有变,想必震云子没认出来,叶烨和唱月却不敢久留,只得暂且退到阳曦城附近。震云子在东海万仙会那边徘徊,他俩担心歌林出事,不愿离开,便给他们几个传信,谁知他们这些人个个都不在门派,信根本传不出去,他跟唱月正商量着是先回陆公镇,还是留在这边,那个蒙面人便忽然出现了。   “那人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望不见容貌,一双眼却极亮,一直盯着唱月看。”叶烨神色中有少见的冷厉。“我们都能感觉到此人灵气波动剧烈,远在我二人之上,像是突破了第四道瓶颈的样子。”   因这人修为高深,他俩不愿惹麻烦,正欲避让,那人却忽然抛出一面冰镜,叶烨冷不防被镜面照中,霎时间全然动弹不得,百里唱月立即折返回来相救,那人见她回来,便又将冰镜撤了,放叶烨离开。   伺候的一个多月简直像噩梦一样,眼看着逃走了,没几天那人便又能找来,抛出冰镜将叶烨冻住,然后再笑呵呵地方他俩离开,最后一次,百里唱月终于无法按捺,上前冷道:“要杀要剐你动手就是!这样屈辱旁人,实在叫人恶心!”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声音居然十分斯文温和,听起来十分年轻:“原本我对自己说。这小子若是能成功逃脱一次我的冰镜,我便方可你们这对小爱侣离开,可惜了,这些小师妹,你如此风风华,何苦与这无用的东西混在一起?世间从来都是没人配英雄,你一个没人却与狗熊在一起,是在大煞风景。”   说到这里,叶烨面上终于有了痛苦后悔的神情,低声道:“我技不如人,亦无法逃脱那人的冰镜束缚,被他折辱了三日,唱月本欲自尽,那人却突然出手将她擒去,我追了树里,实在支撑不住,晕倒在山岩下。   这件事对他来说可谓人生第一大耻辱,他话未说完,忽然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一行泪水从紧闭的双目中缓缓落下。   百里歌林也无法再听下去,她骤然起身,是她的错!这一年没有和他们互通音讯,导致姐姐和叶烨遭此横祸!狠狠去拽脖子上的九头鸟挂坠,直扯得手上和脖子上血迹斑斑,那挂坠却怎人也拽不下来。   黎非骇然抓住她,先放了治疗网,这才按住她的双手急道:“你别冲动!等叶烨恢复一些我们一起去追!肯定能追上的!”   百里歌林双目发红,脸色却惨白,她颤声道:“你不知道……不是我不愿……我实在……我不该……”   黎非见她激动至极,怕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立即紧紧抱住她,抱着她的后背安抚:“没事没事,你冷静点!大家都在这里!”   纪桐周脸色铁青,同为男人,他自然了解叶烨此刻心中的痛苦,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没用,他暗暗叹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蹲下去往叶烨身体里输入木行灵气。   雷修远忽然道:“阴阳劫波镜十分厉害,须得仔细商讨战术。”   “阴阳劫波镜?”纪桐周脸色微变,“你知道那冰镜是什么?!那人你认识?”   雷修远淡道:“那人是无月延正虚长老的亲传弟子,叫秦扬灵,在无月延修行已有五十余年,修为不可小觑,因缘巧合之下,我与他斗过法。”   他将阴阳劫波镜的特征细细说了一遍,如今秦扬灵已经突破第四道瓶颈,劫波镜的范围与威力必然更上一层楼,老实说,他们就算追上去,输赢的机会也不大,劫波镜明显是敌人越多它越有优势。   “纪桐周负责一个吐息内放一次大招,不要让镜面成形。百里歌林,你负责留意秦扬灵偷放冰镜在其他地方,辅助纪桐周打碎镜面。只要将秦扬灵逼开镜面范围,由我近身将他生擒。”   纪桐周顿了一下:“一个吐息内?”   雷修远面无表情反问:“做不到么?”   纪桐周瞥了他一眼,论到布置战术,雷修远从小就比他们每个人都擅长,此时大事当前,他不想跟这个人争,只冷道:“交给我。”   百里歌林也终于恢复了平静,抹去眼泪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尽力。”   黎非动了动嘴唇,她有时候也想放点攻击仙法,奈何从小到大当辅助都成了惯例,她得留着灵气和注意力在伤者身上,她只得把冲动又吞回去。   叶烨躺了片刻,体内灵气也终于慢慢恢复了,他心急如焚,顾不得元气大伤,穿好衣服便走,众人自从认识叶烨以来,从未见过他这种阴森狂怒又压抑到了极致的表情,一时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慰。   百里歌林见他腾飞而去,摇头低声道:“我们刚认识叶烨的时候,他就是这种脸,只有姐能制住他。走吧,黎非,等下别叫叶烨冲上去,你帮忙压制他一下。”   她将百里唱月的头发拴在蜻蜓妖上,它立即振翅往前飞去,再抽出符纸,霎时间那群密密麻麻绿色的小妖怪似浓雾般倾泻而出,罩在了每个人身上,灵气波动瞬间被遮蔽,比隐匿法实用多了。   黎非心中一直在暗暗着急,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被秦扬灵所迫时,乐采苓的惨状。乐采苓至今都残留了极深的阴影,见到男弟子,哪怕比她小的,她都会躲避。黎非简直不敢想象唱月落在秦扬灵手里会遭遇什么,这个人以前可能还仗着身份来点甜言蜜语软磨硬泡,被雷修远当众用痒痒术打败,又被正虚长老领出无月延回避雷修远。遭到如此大的屈辱,他必定扭曲异常,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来。   无论多么严重的外伤内伤最终都能够治愈,唯有心理上的创伤会缠绵很久。大家已经个个担忧焦急了,她不愿再把这件事说出来叫他们更着急,只有来来回回地继续在兕之角上走动。   蜻蜓妖足足飞了一夜,曲曲折折,看似飞向东海万仙会的方向,可最后又偏离开,拂晓时分,它停在一个山洞前,盘旋打圈,却不进去。   山洞?雷修远心中顿时了然,洞中地形不开阔,越是狭小的地方,劫波镜越容易困住对方的动作,相对的,秦扬灵自己也更容易被人近身,会停在这里面,他显然对被近身有所准备。   叶烨第一个便要冲进去,众人急忙将他兰竹,一贯冷静的叶烨冲动起来也够呛。黎非立即给众人上了土主护身,在绿色小妖怪的庇护下,他们无声无息地往山洞深处行去,行至一半,忽然有人声自里面传出,正是秦扬灵的声音。   “我更喜欢有点反应的女人。”他的声音含着笑,有种势在必得的得意与漫不经心的讥诮,“像个木头似的是在不讨喜。”   没有人说话,紧跟着衣衫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还是没有任何声音,秦扬灵叹了一口气:“这样瞪着我,你真是让我提不起兴趣。你那些朋友怎么还不来?还有那个姓姜的小丫头……呵呵,罢了,一声不出,像个死人,你可真叫人倒胃口,来点声音给我听听。”   紧跟着一声闷响,像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百里唱月闷哼一声,随后无论他怎样言语凌辱,她居然始终倔强地一言不发。   黎非只觉毛发悚立,他方才说了什么?姓姜的小丫头?!他知道他们回来?!他知道雷修远认识叶烨他们?他怎么知道的?唱月说的?不像,唱月绝不是这种人,莫非他早就知道了?   雷修远也是神色凝重,冷不丁百里唱月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干涩沙哑:“你们,小心他身上!”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都变了,唱月听觉极其灵敏,想来已经在秦扬灵发觉他们之前听见了他们的心跳声。   纪桐周周身黑色火焰骤然闪烁开,空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炸裂震动,一瞬间着炸裂震撼的声响遍布整个狭窄的山洞,只听里面冰镜碎裂声不断响起,众人狂奔入内,便见狭小的山洞最深处满地冰镜碎片,秦扬灵面戴着青铜面具,手里提着唱月,足下踩着一只碧绿的玉箫,悬浮在半空,他身侧一左一右各有一只海螺似的法宝,释放出浅蓝色的水墙,纪桐周霸道的山火之震将整个山洞都震颤得阵阵摇晃,却好似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姐!”百里歌林惊叫起来,百里唱月衣衫褴褛碎裂,双手双脚均被折断,似是已经不省人事。   百里歌林抛出一张符纸,一只娇小的黄鹏妖扑簌簌飞出来,铁钩似的小爪子抓紧洞壁,它身体虽小,然而发出的啼鸣声却刺耳至极,在山洞内阵阵回荡,与山火之震的震颤炸裂声混在一处,洞壁上不停有碎石滑落。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网打尽 二   雷修远也动手了,金光一闪,他人已在秦扬灵面前,白虎尾的金光骤然乱窜,两只法宝放出的浅蓝色水墙竟瞬间被打得粉碎,秦扬灵将不省人事的百里唱月朝他身上掷来,自己却闪身去了另一边,两只法宝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再度放出蓝色水墙。   雷修远抬手接住唱月,将她轻轻丢下去,黎非早已唤出藤蔓将她裹住拽到身边,一层治疗网将她罩住,她释放仙法极快,几下起伏便将土主护身与数道防御假设起来,紧跟着一推,一股无形的力道将叶烨和唱月两人推至众人后方,至此,众人心中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有些不对劲,太顺利了。雷修远几下再劈碎秦扬灵护身的水墙,见他始终不出手,只是不停躲闪,是打算留着灵气放劫波镜么?方才百里唱月说小心他身上,什么意思?   他突然伸手,秦扬灵躲闪不及,被他抓住胳膊,但见他一个翻身,一脚踢在自己脸上,那张青铜面具立即被踢落在地。出乎意料,秦扬灵脸上并没什么变化,他戴个面具是为何?这两个海螺似的法宝也很突兀,他自己炼制的?浅蓝色的水墙竟能挡住山火之震与妖啼,不像是秦扬灵能炼出的东西。   他忽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见秦扬灵手掌一翻,雷修远只觉刺骨的寒意自他掌心传来,白虎尾的金光立即抵在他肩上,将他急推而出。狠狠在洞壁上一圈,他身上不知假设了什么防御仙法,金光竟全然无法刺穿。   “停手。”雷修远落在地上,吩咐道。   纪桐周与百里歌林立即撤法,方才连续的大招让他俩消耗不少,黎非上前一手握住一个,往他们体内灌输木行灵气。每个人都发觉不对劲了,秦扬灵始终回避一切攻击,看似狼狈,实则毫发无伤,相比较来说他们这里大开大合用了许多大招,反倒处于被动。   秦扬灵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处却刺不进来的金色光剑,又抬头望向雷修远,他双目极亮,甚至带着无数的怨毒,怨毒里还藏着无穷无尽的得意,片刻后,他才悠然道:“这么容易就将你们一网打尽,是在太没趣味了。雷师弟,这次你会变成什么怪物叫我开眼界?”   雷修远没回答,他微微偏头,低声道:“百里歌林,伺机带他俩出去。”   话音一落,他先动手了,地穿金龙璀璨的光芒霎时乱晃人眼,秦扬灵的防御再强也扛不住地穿金龙,他纵身飞起,忽然之间,一切场景像是回到了他们斗法的那天,雷修远金色的身影快疾而不可捉摸,在这狭小的山洞内前后左右闪得人眼花缭乱。   一切防御在他犀利的攻击下都会被瞬间击碎,秦扬灵却大笑起来,忽然一扬手,阴阳劫波镜在周身排了一圈,还未完全成形便已被纪桐周的黑火吞噬,金色的光雾变成金网将秦杨龙裹住,光剑化作弓弦,再度为雷修远拉开似满月,这一次弦上搭了数十根光箭,呼啸着疾射如流星,将金网贯穿了无数次。   一张巨大肥厚的叶片将受创不轻的叶烨和百里唱月轻轻包裹住,百里歌林化作一股狂风载着两人便要出动洞,忽见洞口人影一闪,又有一个面带青铜面具的人出现在面前,身上的灵气波动竟与秦扬灵一模一样。   障眼法?她心中惊诧,吹了声口哨,阴影中藏着的青蛇妖骤然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人吞下。   百里歌林松了口气,正欲继续前行,忽觉脚上一麻,张狂的寒冰自地底喷溅而出,一瞬间将她下本身冻了个结实,气力与灵气像是忽然之间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冰块中的寒意叫她瑟瑟发抖,甚至说不出一个字。被冻住的还有青蛇妖与叶烨二人,而蛇腹忽然被人破开,那带着青铜面具的男子款款从里面走了出来。   百里歌林心底骇然,她没见到劫波镜,什么时候?   雷修远眉头皱起,他静静望着金网中落下的那个血肉模糊气息断绝的人,竟然满头白发,身上穿着无月延长老的服饰,正虚长老?!黎非急急上前探他的鼻息与脉象,半响后却惊骇地回头:“他死了。”   洞口那戴着青铜夜叉面具的男子一面笑一面道:“雷师弟,你果然大逆不道,竟然下手将长老杀了,以下犯上,这可是重罪。”   一瞬间被掉包?不可能,秦扬灵没这个本事,难道刚开始就是障眼法?正虚长老怎么可能会被自己的弟子制服?秦扬灵不过刚突破第四道瓶颈而已!   黎非见歌林他们被冻在寒冰中,越发惊疑不定,没见劫波镜,他怎么冻住他们的?   雷修远看着正虚长老的尸体,回头又瞥了秦扬灵一眼,忽然开口:“是谁?震云子在帮你?”   那两个海螺似的法宝,他身上那层坚硬如铁极难打碎的防御,还有这难分真假的障眼法,不是秦扬灵的水准能弄出来的,必定有人相助,原本以为是正虚长老溺爱太过放任他胡来,如今看来,正虚长老竟已惨遭自己心爱弟子反噬,不明不白死在自己手下。   就算秦扬灵有滔天的狠毒之心,单凭他一个人也不能将镇徐长老弄到这步田地,此地靠近东海,震云子又连着连三年来这里猎妖,一切很巧,人为的各种巧合。先造成秦扬灵色性打发将百里唱月掳走的假象,将他们引入这狭窄的山洞中,叫他们与中了魔术的正虚长老相斗,他好与震云子来个瓮中捉鳖?   秦扬灵笑道:“你以为无月延那些仙人偏向你,你便从此春风得意了?我可是长着眼睛!你瞒得了旁人,瞒不了我!你这怪物!可恨那些仙人有眼无珠!居然将你这怪物当做天纵奇才!”   话未说完,却见雷修远化作一道金光疾射而来,两只法宝立即为他架起水墙,下一刻周围黑火滔天,纪桐周一把抽出宝剑,那柄剑化作数丈长短的黑炎刀刃,黑色的细小火焰像雨点般密密麻麻落下,他在剑身上轻轻一弹,那些细小的火点顿时震裂开,漆黑的万道火舌吞吐,那两只水属的法宝竟畏惧起黑色的玄华之火来,忙不迭地躲避。   好厉害的黑火!秦扬灵一时想不到残余的三人中还有个如此厉害的,雷修远已经落在眼前,他躲无可躲,眼前金光一闪,左眼骤然一痛,他的左眼竟被硬生生被光剑刺穿,秦扬灵惨嚎一声,急退数丈,雷修远正要追上,忽觉双脚一麻,劫波镜的寒冰竟已将自己冻住——镜子在哪里?!   他紧紧盯着秦扬灵,他捂着左眼正在痛声惨叫,他的右眼里寒光闪烁,竟将劫波镜架在眼中?!身后的纪桐周急急冲上,雷修远想要提醒,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纪桐周也被劫波镜定在原地,满面错愕。   秦扬灵架了治疗网在左眼上,他满面血汗,抬脚便朝雷修远身上踢去,紧跟着又一拳砸在他脸上,他对这个少年恨极,忽地从袖中抽出短刀,恨不得将他扎个稀烂。   眼前忽然又金光一闪,一团金色光雾席卷而来,秦扬灵对金行仙法已有阴影,当即收刀急躲,退了数步才发觉并不是雷修远挣脱了劫波镜的束缚,山洞深处还站着个女孩子,正是黎非。   秦扬灵见着她反倒笑了笑,柔声道:“姜师妹,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我真的要多谢谢你才是。”   黎非正要抬手释放仙法,脚底一凉,寒冰也瞬间包裹住了她,灵气的光辉渐渐从她掌心中黯淡下去。   秦扬灵得意至极,他缓缓走到她身边,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无书面巨大的阴阳劫波镜密密麻麻排满了整个山洞,甚至洞顶都布满了冰镜,随着冰镜增多,他们身上的寒冰也在一层层叠加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地面都被冻住了。   “我盼着这天已经很久了。”秦扬灵捏着黎非的下巴,将她僵硬的脑袋扭过来面对着自己,“我不会重蹈覆辙。”   被无月延送出来,口头上说让他反省冷静,而实际上与被驱逐有何分别?他这么多年的苦练与努力,还有傲慢与野心,都被一朝击碎!在这个一切以实力说话的残酷世间,他不甘心,他是堂堂正正的修行弟子,雷修远是什么东西?他那天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可恨的正虚,他将所见的一切告诉他,他却斥责是胡说!   秦扬灵回头目光灼灼地望向雷修远,他又像那天一样面无表情,蓄势待发么?他抬起手,掌心凝聚出飞剑,这次却不再是小飞剑,而是光华灼灼的大飞剑。   飞剑发出竹哨般刺耳的声响,秦扬灵正要将它抛出,忽觉背心一凉,他本能地一缩,让过要害,在地上打了个滚,不可思议地回头,却见原本该被冻住的姜黎非不知何时破冰而出,她手执光剑无声无息刺来,动作奇快无比。   一剑不中,她反手又是一剑,秦扬灵眉间寒意侵袭,眼睁睁看着那一剑向自己双眼之间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网打尽 三   情急之下,他猛然向后仰去,光剑擦着他的眉间,削断了他数绺,额上先是冰凉,紧跟着又变得剧痛无比。   秦扬灵在极度惊骇下顾不得血流披面,本能地以手撑地,抬脚踢向她的手腕,冷不防眼前褐黄色的光芒一闪,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张开双臂,数道仙法锁链将他牢牢捆在十字形的土行架上,锁链卡在他脉门处,竟叫他一丝灵气也运转不了了。   这是土行高等仙法囚龙锁,他们每一个人都不陌生,无论山派海派,入门弟子守则上都会有对这个仙法的详细描写,但凡眼中触犯门派戒律的人,无论长老还是弟子,都会被囚龙锁捆住等候处罚,灵气无法运转,再厉害的仙人也与普通人一无区别。   秦扬灵只觉迷惘而震撼,为什么劫波镜困不住姜黎非?他对阴阳劫波镜下的心血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他突破第四道瓶颈,它的威力更胜从前数倍,甚至可以让它存在与眼中,在灵气可支撑的程度中,他看向谁,灵气被剧烈消耗完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应该是近乎无敌的。   他付出无数心血,先是被雷修远挣脱了劫波镜的束缚,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耻辱。这次有震云子前辈的相助,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设想好了一切被雷修远近身后的反击,可他的心血又一次成了白费,这次是姜黎非破冰而出。   他对阴阳劫波镜的信心忽然彻底消息,对自己付出的一切努力也只剩心寒。   为什么?为什么?!秦扬灵愤怒地瞪着正虚长老的尸体,是他告诉过自己,阴阳劫波镜是最强的束缚牵制仙法!三番两次被人破冰而出,他根本是被骗了!   黎非不去管他激怒之下的破口大骂,她将洞中无数阴阳劫波镜震碎,被寒冰冻住的五人终于脱离束缚,然而寒毒流肆,除了雷修远和纪桐周勉强能站着之外,其余三人都已晕死过去。   叶烨和唱月的情况肯定糟糕至极!黎非正要过去,忽见眼前黑影一闪,霎时间六人像是被一股全然无法抗拒的大力抓起狠狠砸向洞壁,只撞了一下,黎非的土主护身居然全碎了,雷修远和纪桐周两人立即被震得晕死过去。那道闪电般的人影在秦扬灵面前停了一瞬,一个冰冷彻骨如幽泉般的声音响起:“几个小家伙就把你弄这么惨,报仇的心还在么?”   久违的声音,震云子。   秦扬灵绝望中乍见震云子来了,他狂喜却又狂怒,染满鲜血的面容看上去有种异样的扭曲,他明明可以早些来!就这么看着自己被一个小丫头耻辱地捆住?!可震云子毕竟是个长老仙人,自己数件法宝与防御仙法都是他所授,甚至正虚那老贼都多亏了他才能除掉。   因缘巧合之下遇见震云子,他才有机会这么快就报仇。   “请前辈让我再亲手报仇!”秦扬灵嘶声道。   震云子一时未答复他,他扫视一圈,当年书院五个小家伙一个不少。六年了,自己的功力已退化到再也不能够做玄门长老,个中滋味,除了他自己,无人懂。他冷若玄冰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面上扫视而过,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为此也筹划了很久。   书院弟子进了门派之后,六年内不许随意出入,期间出入身边总有长老仙人跟随护卫,就算是功力尚未退化的自己,也不能够在书名长老身边毫无声息地抓走弟子,他唯有忍耐,销声匿迹,忍辱负重,六年时间对仙人来说不过弹指瞬间,对他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与九尾狐的数次失之交臂,让他念念如魔;失去长老的位置,也让他痛苦不堪。是的,修习玄门的天音言与字灵魔术须得绝情断欲,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可欲壑怎样填?他每夜每夜的辗转难眠要如何?想起便要长叹如何?向上,一直向上,要变得最强,这一直是他最坚定无可摧毁的修行心,丢弃了修行心,他还怎样修行?   最绝望之时,他甚至只身来到东海之畔,想象曾经无数仙人做过的那些壮举一样,索性死在横渡东海的旅途中,那样也干净洒脱,可他终究还是不舍。直到某天,他在东海一座不知名的山崖上,发现了曾经青城仙人留下的印迹。   这位传说中斩断夜叉角的着名仙人不知所踪了数百年,谁能想到,他竟是与九尾狐结伴前往海外了呢?山崖巨石上留下的字迹那么深邃潇洒,铁骨铮铮,充满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癸丑年三月廿一,东海曼山始行,沧海漫漫,余去矣】。   让他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下面的署名:【无月延胡射峰青城留。青丘九尾日炎留。】在青丘九尾日炎的笔迹下,是数道尖利的爪痕。   青丘九尾,青丘九尾日炎……那一刻,震云子简直想仰天长笑,原来这只九尾竟与青城仙人是旧交!它竟去过传说中的海外!他看上的竟是这样一只厉害的大妖怪!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当他将这只九尾狐捉住,他便可以得知无数海外的秘密,而用它珍贵无比的皮毛骨血炼制法宝时,自己会有怎样可怕的修为提升!   他再也舍不得离开东海,时常以猎妖为借口在附近试图寻找出青城仙人与九尾狐更多的蛛丝马迹,后来,他遇到了被正虚长老带出无月延的秦扬灵,得知他与雷修远的纠葛,便有心利用他那十分厉害的阴阳劫波镜,以智谋制服正虚后,一切计划便已制定完美,只等那些愚蠢的小家伙们上钩了。   震云子想起这些往事,心中一时激愤难耐,一时又感慨万千,他的目光在雷修远身上停住。这小鬼,秦扬灵输给他后便一派鬼话,说什么他眼冒金光,是个妖怪,在自己看来,这不过是为自己的惨败找借口罢了,叫人不齿。姓雷的小子自小就聪明冷静,知道自己太多的事,他绝对不能留。   雷修远身边还躺着个少年弟子,穿着星正馆的弟子服,震云子看了他许久,他自然是认得他,越国英王爷纪桐周,他没能进得玄门,反倒拜了华门无正子为师,听闻天赋奇佳,是千年难遇的好苗子。   面对纪桐周,他终于犹豫了一下,这是他星正馆的弟子,他心底有一万分不愿杀他。   震云子长袖一挥,一柄通体洁白的宝剑出现在掌心,囚龙锁被他轻易劈断,秦扬灵跌落在地,立即盘腿端坐,凝神运转吸取灵气。   “我给你机会报仇,若是再不行,那便是你命该如此!”   震云子语毕,森然凝视雷修远,这小子最难缠,须得他亲手杀掉方能安心。他掌中金光一闪,人已在雷修远身前,一剑便要将他脑袋砍下,谁知眼前忽然多出一只巨大的玉也似的兕之角,那一剑劈在角身上,发出极刺耳的声响。   黎非早已警惕他会突然出手,她在雷修远身上套了数层土主护身,挡在他身前,冷不防震云子忽地抬手掐住她脖子,她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抓着朝洞壁撞上去,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被撞碎一般,后脑上剧痛而发烫,鲜血缓缓溢出,那只手死死掐着她,她无法呼吸,甚至灵气也无法运转,此生从未有过这种痛苦。   她两只手本能地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模糊凌乱的视线只能看清眼前男人冰冷却又充满狂热的双眸,那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看一件物品的。   黎非拼命张口,嘶声道:“我……我给你走!你别杀人!不然我立即死在这里!你死也别想拿到九尾狐!”   震云子冷笑一声,见她口中流出血来,竟是在咬舌,他立即掐住她的下巴,提着领口将她拽起,身后的秦扬灵再度放出无数阴阳劫波镜,将无人重新冻住,震云子身形一动,纪桐周被他一脚从冰中踢出,他显然承受不住这一脚,从昏迷中骤然惊醒,紧跟着口中鲜血狂喷,本跪在地上,神情涣散,震云子一手提一个,唤出一道法门,闪身而入,眨眼便消失在洞内。   居然被他把姜黎非那个小丫头带走了,秦扬灵十分不满,他素来好色如命,早已对姜黎非的美色垂涎不已,纵然心底恨不得要将她碎尸万段,然而杀之前得先一亲芳泽才能罢休。   最大的乐趣没了,秦扬灵也不敢跟震云子计较什么,他回过头,慢慢扫视被寒冰冻住的四人,留下的两个丫头姿色也颇不俗,然而与姜黎非比起来却又差了那么一些,加上那个百里唱月先前一直跟个死人似的,不管他怎么撕衣服,言语凌辱,甚至动手折断她的骨头,她都能一声不吭,实在叫人倒胃口。   他索性走向雷修远,他的大半个身体都冻在寒冰内,双目紧闭,方才震云子拿一下云推术显然不轻,撞得位置不好只怕脊椎都要断,这素来拽上天的小子也终于狼狈了一次,口鼻中鲜血汨汨,到现在也没醒。   他没有忘记斗法那天,雷修远突如其来的强势,无月延那群无眼的仙人们一定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唤出乌云蔽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那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亲眼看见雷修远双目中有璀璨的金光在闪烁,甚至不止双目,他浑身都透出一层璀璨而冰冷的金光。   这人一定是什么妖怪!所以他才能短短几年就突破第三道瓶颈,种种天才,皆因他不是人!   秦扬灵抽出短刀,在他脖子上试了试,是慢慢隔断,享受他的鲜血与恐惧痛楚,还是一刀切下他的脑袋,省得夜长梦多?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出一丝差错,再也不会。   他扬手,毫不留情一刀削下,锋利的刀刃切入雷修远的颈项中,霎时间,鲜血四溅,竟烫得犹如火点般,他不禁一颤,手中的短刀不知为何却再也切不动,像是触到了钢铁般。   秦扬灵忽觉这脖子被劈开一道血口的少年动了一下,然后他转头,金色又冰冷的瞳仁一下便攫住了他。
第一百四十章 角   怪物!   秦扬灵心中大骇,抽回短刀,这次却是刺向他金色的左眼,雷修远的头忽然垂下,那柄短刀“当”一声,扎在他额上,却像是扎在铁块上般,硬得硌手。   他惊骇之下丢了刀便急急后退,灵气涌动,一枚劫波镜在右眼中缓缓浮现,顷刻间数丈厚的寒冰吞没了雷修远的身影,他的身体又一次发出璀璨的金光,比上回在斗法大会还要明亮,洞内的寒冰被那层金光映得都变成了金色。   秦扬灵想起上回的惨痛遭遇,玉箫立即在脚下凝聚,此地不宜久留!震云子在哪里?1他若多留一刻,便能看到这小子的模样了!这不是妖怪是什么?!他朝洞外疾飞而去,刚出洞口不过数丈,便听内里冰块碎裂的声势惊人,他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哪里敢回头,没命地朝前狂飞。   但见山中群鸟惊慌失措地纷纷腾飞而起,无数妖气涌动,方圆百里的群妖竟然都在朝远处疯狂奔逃,秦扬灵正惊愕时,忽觉一股大力抓住自己的腰带,他全部半点反抗能力,被老鹰捉小鸡般抓回了山洞之中,狠狠摔在碎裂的冰块上,几乎背过气去,眼前阵阵发黑。   一只脚出现在模糊的视界中,其上金光肆虐,竟像是一层厚厚的金色火焰覆盖般。秦扬灵神情涣散地缓缓抬头,对上了雷修远金色的瞳仁,他周身都覆盖着那璀璨冰冷的金光,叫人感到异样的悚然,秦扬灵心中升起一股无上的恐惧——他不是人!是什么?   雷修远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四处望了一圈,突然开口道:“黎非呢?”   秦扬灵喘息良久,颤声道:“我告诉你,你不要伤我!”   雷修远淡漠地凝望他,他身上肆虐的金光渐渐淡了下去,却收敛在他的身体内,他看上去与平时一无二样,可似乎又有什么不同,脖子上被劈开的血口不知何时消失了,方才半张脸都是血,此刻却干干净净。   秦扬灵骇然看着他被束好的长发忽然散开,两只纤细的黑角从他脑侧缓缓生出。生了约有三四寸的长度,服帖地顺在耳朵上。   黑角?他、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模样……   他眼怔怔地望着雷修远蹲在自己身边,一绺长发落在他面上,脑侧的两只纤细黑角让他看上去多了一丝妖异感觉,他面无表情的脸显得那么可怕,叫人从灵魂深处便生出无法躲避的恐惧。   秦扬灵的眼角余光瞥见先前自己的那只青铜夜叉面具掉在角落里,他骤然张大嘴,失神地看着雷修远,他一个字也说不出,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说,我不伤你。”雷修远的生意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秦扬灵恐惧地捂住脸,声音抖得像是在哭:“她……她被震云子带走了!还有、还有!震云子还带走了一个人!穿着星正馆弟子服的!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见到他开始,他就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是愿意帮我罢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等了半天,却没听见任何声音,他颤巍巍地透过指缝偷窥,却见雷修远雷修远抬手罩了三道金色的网也叶烨三人身上,紧跟着,他一把抓起正虚长老的尸体,轻轻抛起来,,他的身体忽然化作一道金光,疾射而起,只一瞬间又落回地上,秦扬灵惊恐地防线正虚长老的身体化作一蓬血雨哗啦啦撒了一地,连骨头渣滓都没剩下。   雷修远张开手掌轻轻一抓,不知是抓了什么在手中,轻轻捏碎,然后他冰冷的双眸再一次望向秦扬灵。   “我说不过不伤你。”他声音很低,“我是个守诺的人,所以,我只杀你。”   秦扬灵心跳都停了,浑身瘫软地任由他将自己像正虚长老一样抛起,他在这个人世间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心,一点也不疼。”   黎非浑身骨头像是碎了一样,这种恐怖的剧痛折磨着她,甚至令她晕过去又立即痛醒过来,她的视线混乱而模糊,恍恍惚惚,感觉震云子提着自己似是来到了一块开阔的地段,海风吹拂,海的气息包围住她,令她脑中渐渐清明。   她迷惘地望着头顶蓝天,这里似乎是一处开阔山崖,崖便立着一块巨石,天生而成,其上字迹斑斑,被刻了许多字,只是无法看清。   下一刻她的身体忽然被随意抛出去,囚龙锁将她捆住,她被悬空困在十字形的土行架上,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染红了脚下的土地,黎非吃力地抬眼,却见纪桐周被震云子轻轻放在地上,他身上也是血迹斑斑,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像是受了重伤。   震云子架了一层治疗网在他身上,看样子是不打算杀他,黎非暗暗松了口气,眼见震云子起身走向那块巨石,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喃喃道:“昔日有青城仙人带了九尾狐去向海外,今日有我震云子将九尾狐炼制法宝,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修为还是博学,再也无人能及得上我震云子!”   青城仙人带九尾狐去海外?!黎非一个激灵,忽然更清醒了一下,九尾狐是指的日炎么?他和青城仙人一起去过海外?!   震云子喃喃自语片刻,指尖金光攒动,竟然抬指在那块巨石上也开始刻字:“星正馆玄门震云子炼制九尾狐日炎于此!”   黎非骇然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他手中握着一柄通体雪白的宝剑,出鞘后只见剑身极细,秋水鸿鸿,湛然若神。震云子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它发出冷冽的嗡鸣声,紧跟着他的灵气附着其上,寒光一闪,这一剑毫不留情刺入了黎非腹中。   她居然不觉得疼,那柄附着了灵气的细剑无声无息在她身体内吞吐着灵气波动,震云子竟是打算硬生生把一个活人也炼制起来?!   仙人的灵气霸道张狂,何况他是在将她活生生地炼制,黎非只觉四肢百骸奇经百脉无一不痛,这种疼痛闻所未闻,像是将她整个身体不停绞碎辗压,先前全身骨头欲碎的疼痛比起来简直就像在挠痒痒。   她禁不住惨叫起来,浑身剧烈地痉挛,两只手死死卡在囚龙锁上,腕骨一瞬间便被她剧烈的挣扎弄脱臼了,可她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那种被绞碎般的惨烈的剧痛在不停地折磨摧残她。   震云子狂热地看着她,终于到手了!九尾狐!他盼了近百年!他已隐忍沉寂太久,久到都快忘却站在巅峰的至上愉悦!失去的一切,如今终于要重新回到手里!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都是这世间的极致,不过一个喜悦,一个是痛苦。他已体验过这两种极致,法宝炼制后,修行心更加稳固,修为必然要精进无数。   “震云子前辈。”身后那个昏睡王爷似是醒了,见到一个被炼制,居然没有动容惊呼,还算沉稳。   震云子没有回头,一个小弟子罢了,再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他淡道:“醒了?你体内寒毒流肆,不过你是火属灵根,应该能自己设法驱除吧。”   纪桐周慢慢走到他身边,耳边是黎非一阵阵惨烈的哀嚎,他没有抬头去看,只低声问:“请问您这是……?”   震云子微微冷笑:“看在你是玄山师兄的族人,又是无正师兄的爱徒,我才留你一条命。你是我星正馆的弟子,什么东西更重要你自己清楚。懂事的,今日之事只当不知,自己离开,我放你走。”   纪桐周躬身向他行礼,当即御剑离开,震云子笑了笑,还算懂事!谁知下一刻,漆黑的火焰刀刃竟将囚龙锁一刀劈开,万道火舌吞吐在眼前,竟是漆黑的!这孩子居然有玄华之火?!   连他也不敢与玄华之火硬碰,当即抽刀回避,纪桐周一把将黎非揽起便要逃走,震云子哪里能让一个小辈弟子在眼前逃走,他手中雪白的剑骤然伸长,纪桐周背心一阵刺骨的寒意,他避开要害,硬生生吃了一剑。   黎非只觉体内剧痛忽然减轻了不少,她气若游丝,神志不清地睁开眼,晃动的视线内,只觉纪桐周的脸离自己极近,他唇上鲜血淋漓,正一粒粒落在自己脸上,他忽地蓄力,将她一把抛出。紧跟着御剑回转,巨大的黑色火墙架设在山崖上,响亮的炸裂声喧嚣起来,山火之震笼罩了整座山崖,漆黑的火焰将视线遮蔽,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灵气呢?她的灵气呢?!快些运转!黎非再也顾不得什么,直接用出了灵吸,霎时间灵气充斥体内,她心念一动,兕之角立即出现在身上,托住了她下坠虚弱的身体,她身体里还残留那种被绞碎般的剧痛,内脏像是寸寸被拧碎似的,她死死按住腹部,疼得尖叫一声。   咬牙接好脱臼的手腕,兕之角载着她疾飞回山崖,她大声道:“震云子!我在这里!”   漆黑的火焰与浓烟缓缓散开,纪桐周暴怒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他大吼:“回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震云子的细剑穿透了他的右胸,他口中鲜血喷出,再也支撑不住,栽倒下去。黎非将他扶住,罩了一道治疗网在他身上,他按住他的脑袋,厉声道:“躺着别动!”   震云子甩干剑上血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说话,似是打算结印放囚龙锁。   黎非森人地回望他,这个人,从小就一直追着自己,犹如附骨之疽,雷修远真的没说错,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她这一生都会活在杯弓蛇影中,他永远会记得自己有一只九尾狐,躲在暗处伺机行动,有他在,他们六个人永远北向安心过日子。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像个乌龟缩在壳里,祈祷自己的好运一直跟随,假装什么事都不发生。   它们当然会发生!就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来袭,粉碎一切平静假象。   “不需要囚龙锁了!”黎非张开双臂,“我不躲也不逃,继续炼制我!”   震云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是在揣摩她的真意,老实说,囚龙锁将她的灵气都封住,他炼制起来也不是很方便,不过小丫头该不会使什么诈吧?   黎非冷道:“还不来?”   震云子自己忽然也好笑,一个第三道瓶颈的小弟子而已,她就算使诈又如何?他手中细剑突然暴涨,再度插入她腹中。   黎非但觉那股绞碎般的剧痛又一次肆虐,她咬牙一把握住剑身,兕之角在她掌心浮现,她指尖在角尾轻触,霎时间,它鲸吞水般将他磅礴的灵气尽数吸了过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灭 一   追逐姜黎非的这些年,震云子设想过无数次要怎样从她体内将九尾狐取出的方法。   当日那只九尾狐被重伤,眼看便要束手就擒,却突然消失在众仙人面前,而姜黎非也从一个资质寻常的孩子,成了短短数年便可突破第三道瓶颈的优秀修行弟子,这种转变,若说没有九尾狐从中相助,他绝不信。   妖物俯身于人的事并不罕见,可无论怎样精心的藏匿,妖气却是藏不住的,就连他也思量不出姜黎非用了什么法子将九尾狐藏得这么好,直到今天也一丝一毫的妖气都叫人察觉不到。   事到如今,这些也不重要了,他早已等不及,没有那些细致的功夫将九尾狐从她身体中剥离出来,就这样直接炼制,他不信九尾狐还能继续安稳地藏匿在她身体里,只要它有任何举动,他就立即会发现!   他的灵气顺着宝剑灌入姜黎非腹部,可渐渐地,灵气从身体中越流越快,震云子眉头微蹙,他立即试图控制,却又骇然发觉自己竟全然不能控制体内灵气的流泻。   怎么回事?那只妖狐的本事?!吸取灵气?这是什么可怕的本领!   震云子抬眼望向黎非,她半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被炼制的剧痛逼晕过去了。他的灵气还在流泻。而且越来越快,这样下去要糟!震云子立即师徒抽剑,谁知那柄剑被她死死攥着,他一时竟拔不回来。   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喷吐灵气,无论他怎么试图运转灵气,将它们锁在炉鼎内都毫无用处,即便自头顶引入灵气,也很快又被吸走,直到他发觉再也无法引入半丝灵气。   震云子震骇地丢了剑倒退数步,那可怕的吸力居然还在,眼看他的灵气已被吸走大半,他忽然醒悟过来什么,森然望向姜黎非,她的手掌一直虚虚握着,不知藏匿了什么。   震云子怒吼一声,袖中忽然射出无数冰刃,薄如蝉翼的冰刃在她身前三尺的地方便化为了虚无——仙法皆是灵气凝聚糅合而成,灵气被兕之角疯狂地吸取着,仙法自然无法维持。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无法言说的狂热,是那只九尾狐弄出来的吗?他看重的究竟是怎样一直传说中的大妖!它就近在眼前,一切他失去的和即将得到的都在眼前,他想要采撷,占为己有,可他的灵气却在疯狂的流逝。   震云子猛然朝后退,像是想要躲开什么,这座山崖附近彷佛多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灵气毫不留情地吸入,他犹如快要渴死的旅人,在沙漠中蹒跚而行,却找不到一滴能喝的水。   他陡然大叫一声,转身想逃,可九尾狐还在!他这么多年难填的欲壑!梦想的极致!它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近在眼前,他却靠不近它。他不甘!如何能甘心?分明已经将它捉在手里了,他的那些失落绝望和绝顶的希望,又要眼睁睁看着它们如沙般离开自己吗?   震云子转过身,怔忡地盯着黎非,他的灵气已近干涸,只有慢慢地、犹如最虚弱的凡人般一步步向她走过来。   黎非忽然将兕之角抛出,吸纳了一个仙人的灵气,她再也无法令它维持玲珑,兕之角飞上天,陡然暴涨了无数倍,深邃仿若黑洞般的角口笼罩着这座山崖,贪婪无度地吸收着这里残余的一切灵气。   她缓缓将腹中的宝剑抽出,剔骨板的剧痛让她脸色惨白。   黎非在这叫人忍无可忍的痛楚中慢慢起身,宝剑上沾满了鲜血,她用力甩去,森然望着震云子,她会亲手结束这一切。   寒光一闪,她人已到震云子面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失去灵气的仙人比凡人还要虚弱,他不会有一丝反抗的能力。黎非欺身而上,剑尖对准他的心口,正要狠狠刺下,却听他低声道:“它在哪儿?让我看看它!”   黎非淡道:“你是说日炎吗?你永远也别想见他。”   震云子狂热地看着她:“它果然、果然在你……它居然可以吸取灵气……”   “他一直都在。”黎非握紧剑柄,讥诮地与他对视,“吸取灵气的,是我。”   她一剑狠狠刺入他心口,鲜血四溅,她定定望着震云子苍白又震撼的脸,他像是僵住了,这个附骨之疽,最终还是被她亲手剔去,他那些野望与冷酷,疯狂的修行心,也将终结在此地。   震云子叹息着握紧了自己的宝剑,到最后,竟然是自己的剑杀死了自己。他的所想所欲没有一个真正得到,而姜黎非方才的话,让他又在意,又迷惘。一直以来他的心只放在九尾狐身上,姜黎非于他而言只是个装着九尾狐的容器罢了。   可原来,她的那些不同不是因为九尾狐?可以完美藏匿狐妖是因为她?吸取灵气的人是她?她是什么?她是什么?他竟从来也没留意,更没想过这个方面。   他怔怔看着她,一张口,鲜血从他口中缓缓溢出,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你是什么?”   黎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奋力抽出宝剑,寒光再度闪烁,他的脑袋瞬间被切下,骨碌碌滚了很远。   沉重的宝剑慢慢被她松开,响亮的摔落在地上,黎非只觉一颗心蹦得极快,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这被欲望纠结,不择手段的假货,终于死在了自己手里。她静静望着他残缺的尸体,过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身,兕之角早已停止吸取灵气,又变作食指大小,静静依偎在她身边。   纪桐周不知什么时候做起来了,他两只漆黑幽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眨也不眨。   黎非笑了笑,朝他走了几部,双脚忽然一软,扑到在地上,剧痛让她想要尖叫,不知什么缘故,她体内的灵气无法运转,它们明明还在,可她就是无法像以前那样驭使它们。   突如其来的心惊肉跳的感觉攥住她,她觉得体内像是有另一个身体想要挣扎着出来,有一种无比的冲动想要甩脱这具笨重的身体,她甚至能感觉到皮肤里开始渗透白光——本源灵气的白光。   不,不可以,黎非蜷缩起来,她不像脱壳,她已经做了选择,从此做一个普通人。她向来都是说话算话的,只要做了决定,便义无反顾。   震云子已经死了,隐忧已去,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过活,天南地北,东海西沙,无数美好与欢笑可以分享。这里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有无数她眷恋的感情。不要脱壳,不要让她离开,她想要留下,留在这里。   好像有个人在紧紧抱着她,黎非喘息着抬头,身体的感觉正在一点一点回来,她的脸贴在一个血湿的胸前,血腥气与名贵的香料气息充斥整个世界。   黎非闭上眼,低声道:“放开我。”   纪桐周没有放手,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唇上的血还在溢出,一颗颗落在她脸上,他的声音很轻:“我以为你会死。”   死的人不是她,而是震云子。黎非又笑了笑:“我……和你们不同,没那么容易死。纪桐周,我杀的是星正馆的仙人,为什么……”   为什么他自始自终什么也不问?为什么义无反顾要就她?仅仅因为他还在将她当作幻境里那个假的姜黎非么?他应该知道了,她和他们每个人都不同,她是个异类,藏匿九尾狐,吸取人的灵气,甚至将他的师叔杀死在他眼前。   他为什么不问?   纪桐周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你知道为什么。”   黎非沉默了,她挣了一下,却挣不开他的桎梏,她只有抬头看着他,慎重地说道:“纪桐周,你仔细看看我,我和你想象中的不是一个人。我不温柔,也不体贴,什么礼仪都不会,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仔细想想,我和让你迷恋的不是一个人。”   “是啊,我知道。”纪桐周微微一笑,有些阴郁,也有些嘲讽,“不知道的人是你,觉得我喜欢的人是个假的,会让你轻松些?你可以一直这样想。”   黎非怔忡地看着他胸前的血湿,他唇上的血还在落下,一颗一颗,掉在她脸上。她想起小时候的纪桐周,飞扬跋扈,跟自己打过架,也会为了自己写上一夜的修行要领,还会大方地说把紫玉蟋蟀送给她。   她长叹一声,声音低哑:“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什么也没法给你……对不起。”   纪桐周还是笑,他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一个机会吗?还是只要得到她就好?每一条出路都已经被封死,她已经是雷修远的道侣,可他还是会下意识地为她拼命,然后听着她愧疚地说对不起。   他得到的只有对不起。   他的一切还未开始便已结束,既然如此,为何要让它开始?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底所欲,然后发觉最想要的东西,他永远也得不到。   那便只有这样了,她活着就好,无论她是什么,她永远都在就好。   心底的火就让它烧吧,烧到它终结的那天为止,至少,他还有无边江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明灭 二   “好了,不说这个。”   纪桐周面带痛楚地捂着伤口放开她,震云子就差把他戳成马蜂窝了,被神兵利器所伤,治疗网也只能治愈表层,方才他一动,伤口又裂开了,疼得他脸色发白。   他仰面倒下去,叹道:“那边的辅助,会不会疗伤?”   在这样下去,他不是失血二死,就是先被疼死,金尊玉贵的王爷吃不得苦头,恶狠狠地瞪着她。   黎非盘腿坐下闭目凝神,努力调动着体内的灵气,过了许久,丝丝缕缕的灵气才顺从地被她运转起来,玉雪术柔和的白光在她掌心浮现,莹莹絮絮地落入他的伤口中。   他的事先一直胶在她脸上,她也只有装作不知道,专心疗伤。   兕之角内灵气充沛至极,纪桐周体内残余的寒毒与伤口很快便被治愈了,不知山东那边怎么样勒,雷修远他们都在,秦扬灵还不知要怎么折腾他们,黎非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的严重内伤,起身便要走。   纪桐周忽然拽住她,看了她一会儿,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全是血。”   他袖子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反倒给她越擦越脏,黎非哪里顾得上这些细节,连连躲避,急道:“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冷不丁身后忽然想起雷修远清冷的声音:“震云子死了?”   黎非惊喜万分地转过身,便见他远远立在山崖边,看着震云子身首分家的残缺尸体,片刻后,又抬眼望着他们,目光在她胳膊上停留了一瞬,纪桐周正抓着她,他的袖子还擦在她脸上,他们靠得十分近。   雷修远移开视线,朝前走了几步,蹲下去细看震云子的尸体,他脖子上的切口快狠准,一剑致命,心口处也有刺伤,看起来竟像是毫无反抗之力下被杀死的。旁边有一柄雪白的报检,其上有细微的灵气环绕,是她杀的吗?   黎非早已快步奔过来,急道:“你没事吗?秦扬灵怎么样了?歌林他们呢?”   说着她握住他的手腕便要放出灵气试探。   雷修远反手握住她的手,又轻轻松开,低声道:“都没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黎非有些错愕,正要说话,忽听远处百里歌林高声叫着他们,他们三人醒来后之间洞里满地鲜血和冰块,黎非雷修远纪桐周三个人不知去哪儿了,秦扬灵也不见踪影,奇怪的是他们的伤和流肆的寒毒却已被治愈,三人只得赶紧出来找,幸好有蜻蜓妖带路,曲曲折折飞了大半天才找到这边。   百里歌林一见地上躺着震云子身首分家的残缺尸体,惊得声音都变了:“他死了?!谁杀的?”   谁有本事将这个仙人杀掉?而且还是斩断了脑袋!   黎非苦笑一声:“我杀的,总算了结这段孽缘了。”   这话一出,连百里唱月都吓了一跳,三个人瞪圆了眼睛盯着她,黎非只觉身体还在剧痛,灵气也一时顺一时不顺,她可以感觉到腹部的郁结,震云子给她带来了极重的内伤,好在日炎似乎并没被惊醒,他正在解开封印的重要时期,千万不能因此受影响。   她捂住腹部忍耐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回头慢慢说。”   她目光一扫,忽然望见崖边的巨石,想起震云子说青城仙人和日炎在这里留下了字迹,她知道日炎和青城仙人必定有过深厚的交往,却不曾想他们居然一起去过海外,她下意识朝巨石那边走去,刚瞥了一眼上面的自己,只觉身体一轻,雷修远打横将她抱着腾飞而起,他淡道:“尸体留在这里会惹麻烦,烧了吧。”   黎非全副心神都被巨石上的刻印吸引了过去,她还未看清……方才、方才那匆匆一瞥的自己好像有些熟悉……   滔天的黑火一瞬间覆盖了整座山崖,震云子的尸体和那块巨石都被吞噬其中,黎非下意识地想要凑过去,雷修远仅仅箍住她,低声开口:“不要乱动。”   “那巨石上的字……”她茫然。   雷修远扬手抓了数道细微的灵气轻轻捏碎,一面道:“已经烧了,走吧。”   黎非怔怔靠着他,只觉心跳一阵急一阵缓,心中忽明忽灭,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想不起。肩上雷修远的手箍着她甚至有些发动,她微微挣了一下,他便放松了力道,手掌按住她的脸,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他们这六年之约实在是艰难而多舛,突如其来遭遇了秦扬灵和震云子,本以为死定了,结果震云子被黎非杀了,秦扬灵不知道怎么死的,连尸体都找不到,多年的心腹大患一朝被除,除得还这么一头雾水,大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烨和百里唱月是吃了最多苦头的,好在唱月没出什么意外,他们一行六人刚落在东海万仙会的外围城镇,叶烨便紧紧保住了她,再也没松手。   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百里歌林含笑将他们凌辱一座小院,道:“海派跟你们山派不一样,我们这些弟子平日里除了修行,都是在这城里过的,这边是我住的地方,你们只管当自己家就好。”   众人刚刚经历一场生死第三站,精神都有些萎靡,加上叶烨和唱月也是生离死别,怕是有许多话要说,震云子的事只有等下次再好好谈了。   黎非受的内伤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甚至灵气都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释放,用玉雪术治愈足足花了一天的功夫,若非兕之角如今灵气充沛,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好不容易治愈,她哼也没哼一声倒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忽觉有人在用手指轻轻擦刮她的脸颊,黎非一下被惊醒,迷蒙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抱上床塞进了被子里,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竟放佛是被清理过,清爽又舒服。   她惬意地动了动,雷修远的手指便停止了动作,放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黎非。”他低低叫了她一声。   “嗯?”她睡意朦胧地应着。   他没有再说话,手掌顺着她的脸颊抚下去,穿过她松垮的中衣领口,摩挲在她光罗的肌肤傻瓜。黎非还不是很习惯,急忙要躲,他的手已经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继续向下。   她的睡意一瞬间就没了,身体蜷缩起来一个劲朝被窝里钻,雷修远翻身压住她,低头有些狂乱地在她面上亲吻,他的手像是带着火点,要将她点燃,从未这么急切过。   黎非的躲闪也渐渐变得屋里起来,这一刻的雷修远和以往都不太一样,放纵而焦灼,昏昏沉沉间不知要怎样销魂,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甚至全身的肌肤都放佛在告诉她:她是他一个人的。   他滚烫的唇一寸寸向下,在每一处研磨噬咬,情欲的网再一次将她捆绑,无法挣脱,黎非以为自己会惊叫出来,可她只是发出一声哽咽般的喘息。她两条腿在打颤,被他紧紧抓住,留下一行青色的指痕。   望不见尽头的深邃黑暗覆盖着他们,幸好有这黑暗,她这放肆大胆的举动也像蒙上了纱,她的腿忽又无法抑制地贺龙,蜷缩在他脑侧,似是撞上了一个坚硬又纤细的东西,黎非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他浓密柔软的头发。   雷修远将她一把抱起,他进入得永远这么直接而深入,黎非靠向他怀中,张嘴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还不能适应这样激烈的动作,勾着他的脖子好让自己别倒下去,可渐渐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蚀骨的愉悦在吞噬她,前所未有,令她失去一切思考的能力。   他在低声叫她的名字,嘴唇落在她唇上,一点一点沿着她嘴唇的形状啄吻,近乎狂暴的动作也终于渐渐温柔下来。   “对我守诺。”他轻轻掐着她的下巴,“让我信你。”   黎非迷惘地看着他,他指的什么?   “你……”她喃喃开口,他忽又吻住她,将她压在柔软的床铺中,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恍恍惚惚过了很久,黎非突然从梦中再度惊醒过来,雷修远贴着她的后背似是正在熟睡,她慢慢翻了个身,凝视他熟睡的脸,雷修远很少会让她见到他完全沉睡的样子,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毫无防备,像个小孩儿似的。   她轻轻握住他的一绺长发,放在指间把玩,一面寻思他方才的话。   正想得入神,忽听窗外想起百里歌林的声音,她似乎刻意压低了嗓门,可还是能听出她正在怒意勃发:“我姐差点死了!把这鬼项链给我拿掉!”   很快有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只是听不清,歌林冷笑起来:“我不会再相信你,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好吧,算我求你,把这链子拿下来好吗?”   那人又说了什么,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半晌,歌林轻道:“我们两个,能算相护喜欢吗?你其实也从未信过我,不是么?你只是不甘心罢了,从一开始,你只为你自己,我也只为我自己,这可笑的关系应该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明灭 三   到后面他们的说话声渐渐小下去,最后再无声息。   黎非愣了半天,那男人是陆离吗?去年告别的时候,叶烨跟唱月都很放心,陆离年纪比他们大,为人又稳重正经,有他照顾歌林打架都放心。本以为陆离能把歌林扭曲的性子稍微收拾齐整些,想不到他俩反而越混越扭曲了,叫唱月知道只怕要郁闷死。   雷修远熟睡的鼻息落在她头发上,痒痒的,她忍不住翻了个身,却不想把他惊醒了,两只手立即扣住她的腰,甚至连腿也缠上来,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黎非都快透不过气了,她安抚地握住雷修远的手,从他们真正成了道侣后,雷修远几乎每晚都是这样,一丝一毫也不愿分开,有时候她半夜忽然惊醒,甚至能赶到他这样钳制箍抱到她肋骨都痛。   他对她有种异样的独占欲,曾经还没有那么明显,在她绝大心意互通一切圆满后,他却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发烫干燥的唇落在她后脖子上,缓慢地有蔓延到肩膀上,黎非痒地缩了一下,便听他声音沙哑地问:“在想什么?”   她不晓得怎么跟他谈歌林的事,雷修远从来不是谈这种事的好对象,而且他方才说的话也叫她想了很多,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又让她头部上期,她索性摇了摇头:“没什么。”   雷修远的手臂骤然收紧,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便立即松开,过了许久,他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手掌罩在她脑袋上,在她额上一吻:“……对不起。”   黎非翻过来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十分幽深,她看不懂里面藏了什么。   “为了什么对不起?”她问。   雷修远摇头不语,张臂将她轻轻抱住,过了许久他忽又放开她,将被角掖好,低声道:“好了,继续睡吧。”   黎非抓住他的手:“修远,秦扬灵是你杀的?你没事吗?”   他上回跟秦扬灵斗法,最后弄得重伤濒危,这次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她下意识地想要放出灵气试探他的奇经八脉,这人惯会硬撑,不要又留下什么暗伤。   可她的手被他飞快推开,紧跟着他翻身压上来,将她双腕按在床褥上,黎非吃了一惊,便听他说道:“不睡的话我们做点别的。”   她急忙连声道:“我睡我睡。”   她刚刚体验到情欲的销魂,每次只觉浅尝便好,实在吃不消这种贪婪无毒。雷修远轻轻笑了两声,在她脑袋上拍拍。他今天很有些怪异,说不出的怪。黎非用被子蒙着脑袋,迷迷蒙蒙地望了他一眼,他一直在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她闭上眼,过了许久猜缓缓沉入梦乡。   睡梦中,她绝大自己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时候,正生疏地捏着毛笔练字。师父小气得很,连个练字帖子都不肯买给她,只自己把要学的字下载纸上,让她跟着练。   师父是个左撇子,写字朝右斜,她练着练着便也跟着朝右斜,手上袖子上黏黏的弄得全是墨迹,到天黑了师父看见便气呼呼地骂她:“连个字还弄得满手墨!你是玩墨汁还是写字啊?”   她把谢了一天的成果递给他,师父眉头舒展开,一张一张地翻看她幼稚的字迹,见越到后面字越往右斜,他不由叹了口气:“果然人说小孩子总是有样学样,我的字歪,你也跟着学歪,这样可不行。”   第二天师父就忍痛给她买了个专门的习字帖,果然从那之后她的字就再也没歪过。师父心情好了便会抱着她逗她玩,时常感慨:“你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晓得我能不能看见了。”   她天真地问:“为什么看不见了呀?”   师父笑道:“因为你是小孩儿,师父确是老头子了,若能顺利见者你长大,可不知该有多好。”   她已经长大了,还有道侣了,师父在哪儿?他能看见么?一定能的吧?等她再厉害一点,道了师父愿意见她的时候,她便要带着雷修远和他团聚,三个人在青丘住着好了。   黎非笑眯眯地翻个身继续睡,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那座山崖之上,震云子满身鲜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奇异的是,他并没有看她,而是背着手望向山崖下方茫茫沧海,良久,他喟叹一声:“修行一生,前半顺遂,后半多舛,我为九尾狐所误太久,然而死后亦不得安宁,我悔,我悔啊……世间众生,无悔者更有何人?”   说完,他复又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神情迷惑而又狂热,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   黎非淡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普通人。”   震云子冷笑数声,身影如青烟般缓缓散开,声音也渐渐散开:“獠牙只要露出过一次便再也藏不住,你做得了普通人么?”   獠牙?黎非不由漠然,她身边一直都有愿意照顾她、将她护在身后的人,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危险,最后都会化险为夷,她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好运,习惯了依赖旁人。直面震云子,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说的没错,她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獠牙,毫不留情撕碎了面前的敌人。   她甚至因此赶到理所当然,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吸取灵气,她并未感到不适,这一切在她的潜意识里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放佛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黎非慢慢走向崖边,凝视无边无际的沧海,在这片海的尽头,是她的来处,却不知是不是她的归处。   崖边巨石矗立,她不由自主仰头细看,那上面的自己瘦长而凌厉,朝右倾斜,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风格。   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一晃眼,放佛又回到了异民墓,青城仙人干枯的尸体正在眼前,他枯瘦的手仅仅攥着自己的手腕,像铁圈般,黎非心中又惊又惧,眼怔怔地看着他根本看不出面容的骷髅般的脸,忽然之间,这张脸变成了她日夜思念的,无比熟悉的一个白须老头。   他俏皮地冲自己眨了眨眼睛,黎非惊骇之下猛然醒了过来,但见满室明亮,雷修远已经不在身边,窗外百里歌林和苏菀的说笑声叽叽喳喳,苏菀已经来了?   手机的恐惧让她手脚一阵阵发软,她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黎非愣愣坐了许久,忽然飞快穿衣穿鞋,一把推开门,便见小院里人都齐了,叶烨纪桐周雷修远三个男人大概对歌林和苏菀的叽叽喳喳都感到头疼,躲在一旁的凉棚下喝茶聊天。叶烨的表情也终于回复了往日的瓶颈,只是说两句话便不由自主要四处寻找百里唱月的身影。   百里歌林跟苏菀两个姑娘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唱月就坐在她俩旁边,含笑听他俩叽叽喳喳,见黎非终于出来了,百里歌林立即笑道:“你个猪,都快下午啦!这才舍得起床?”   黎非愣愣看着他们,勉强笑了笑,苏菀见她面色发白,两只眼却通红地,不由惊道:“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黎非揉了揉眼睛,摇头道:“没事。”   百里歌林扑过来挽住她,连声道:“你可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憋死我了!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杀掉震云子的?”   黎非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移开视线开口道:“唱月没骂你么?瞧你叽里呱啦的样子,都给你吵醒了。”   百里歌林嘿嘿一笑,唱月温言道:“活着就好。”   这一次他们每个人都可谓生死一线间,心态与以前自然有所不同。   百里歌林还在忙着追问:“那个秦扬灵最后到底去哪儿了啊?还有,正虚长老的尸体也不见了!还有还有啊!我们的伤谁治好的?黎非,你怎么不理我?快告诉我震云子怎么回事?”   纪桐周眉头又皱起来:“你不能一个一个问吗?”   百里歌林冲他做个鬼脸:“还有呢!你那个黑色的火是什么东西啊?早就想问了!”   纪桐周懒得搭理她,假装没听见,转过头慢慢喝了口茶。   叶烨心思剔透,秦扬灵和正虚长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问雷修远,他只说秦扬灵已经死了,而震云子身首分家被黎非所杀,她言辞含糊至极,纪桐周又对黑火一事闭口不谈,想必各种都有些众人不愿说的东西,他当即笑道:“不管怎么说,心腹大患除了编号,管他怎么死的,从此以后离开门派,身上感觉轻松多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纪桐周的肩,低声道:“震云子的事我们一直没告诉你,怕的就是你在星正馆尴尬,想不到最后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纪桐周似乎在想什么心情,只默默摇了摇头。   众人在小院里说笑一阵,忽觉天色渐渐暗下来,狂风大起,没一会儿竟开始落下冰雹。苏菀第一次来东海,不由愕然道:“东海这里八月就会下冰雹吗?”   刚才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就这么会儿功夫居然有点发冷了,她可从没见过这种剧烈变化的天气。   百里歌林摇头苦笑:“海陨要来了,这段时间天天这样,上午夏天下午就冬天了,我听师父说,这还是最开始,再过段时间海水要开始下降,天雷火海什么的都要先从这边走,海上那些大妖大凶兽也都先从这里过,上回海陨没跟山派合作,死了好多弟子,这回应该是要将弟子们往山派那边送了。”   上回他们来,海陨还只是传说中的存在,想不到过了一年,它就真真正正地来了,东海这里异象最多,试练地的妖物们也收到影响,出于本能都想逃离此地,奔向中土中心,海派长老们最近都忙着填补封印,个个焦头烂额。   “趁这次来好好玩玩吧,很快我们这些弟子都不准再靠近东海,再想看东海的景色,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百里歌林笑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明灭 四   就因为她这一句话,大家反而个个情绪高昂,冒着狂风冰雹往东海边飞。   晴天下的东海有多美都已见识过了,这阴天狂风的东海却与上次见到的截然不同,未来的海水竟变成了黑灰色的,如同沸腾般翻卷溅射,飞起无数白沫,海浪声震天,声势十分惊人。   苏菀简直激动得不行,连声道:“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看过一些传记轶闻,说以前是有仙人在海边,趁着狂风大起海浪肆卷的时候修习各种仙法,据说这种天气灵气十分繁杂凌乱,对修行有极大的帮助!”   “真的?”纪桐周有些怀疑,他看过的传记只多不少,怎么从没听说这么个古怪法子?   “管它是真是假,试试呗!”苏菀凝聚了一朵火莲,凶残地把它丢尽沸腾翻卷的海水里,霎时间万道火舌连着海浪溅射起来,十分壮观。   百里歌林也来了兴致,开始朝海水里丢小叶片,百里唱月好奇地朝海里扔飞剑,叶烨投了条冰龙绕着飞剑盘旋,最后连纪桐周也将信将疑地唤出黑色火龙,海水被他们几个弄得咆哮不休,一浪比一浪高。   黎非默然站在后方,见他们几个玩得十分投入,雷修远则抱臂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出神。她跨上兕之角,无声无息地离开,朝那座山崖疾驰而去。   狂风呼啸,拳头大小的冰雹一粒粒砸在她的土主护身上,黎非满头满脸都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到那座山崖上的,哪里只有一片狼藉,正如雷修远所说,一切都被玄华之火烧了个干净,那尊崖边的巨石也不见了踪影。   她低头慢慢地在满地枯焦中寻找着什么,除了黑灰,什么也没有。她漫无目的绕了许多圈,忽然脚尖踢中了什么黎非弯腰捡起来,却是一块巴掌大的碎石,上面深刻的自己也已被烧得模糊不清。   黎非只觉手腕在慢慢发抖,她唤出春雨术将这款碎石洗了无数遍,焦黑的痕迹终于被洗去,碎石上只有一个字“留”。   她心跳忽然停了。   脑海里突然有无数画面流逝而过,最后定格在异民墓那个近乎干尸般的青城仙人脸上。   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师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脸,大鼻头,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确是下颌尖尖,鼻头绝没有那么大。   是他?不是他?   胡嘉平的话突然在乃海中响起:师父一代成名仙人,岂会被人追杀至死,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成名仙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书,她从前从未发觉的书,每一本都是关于海外。对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师父走的那天,那么巧,她就遇见了被追杀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   还有雷修远,在异民墓他迫着她给青城仙人的尸体行礼,与他一贯目下无尘的行径大相径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   黎非骤然倒退数步,下意识摸向怀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里,他一把抽出来,只觉手腕在瑟瑟发抖,胸口窒闷,像是无法呼吸了。她缓缓翻开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断断续续地有许多墨迹,虽然残留了大片空白,却是有字的!   她眼怔怔看着上面熟悉的瘦长字体,手一松,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像在往一个无法脱身的深渊里坠落,一直下坠,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信中一时赶到极致的迷惘,一时又是极致的清醒。   黎非缓缓蹲在地上翻着那些泛黄的纸页,是师父的字,上面满满的,都是他的字,随着她越翻,不知为何自己显示得越多,写的全是海外千洲万岛的各种风情,她一点一点翻看,翻到最后一页,一字不漏。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与日炎至一处手机山,山中唯有一树,横贯天地,不知其高集合,其围几何。余等沿树腾飞,三日后方至树顶,葱葱绿叶中结一枚硕大白色果实,高三四尺,两人方得合抱,余将其砍下,瞬时间地裂海啸,烈烈火海蒸腾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归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实人在,余必穷一生,钻研此物。]   其后的字迹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圆润可喜起来,一钩一捺都十分和气,那傲骨铮铮的瘦长字迹再也不见。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归至甘华之境已数十载,夜半三更,壳忽裂,化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嘤嘤一女婴,优带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于此!此物生于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质,竟不饮人乳,幸果肉尚可绞汁哺之,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奇甚,奇甚!]   所以她才会长得像师父吗?黎非竟然笑了两声,原来他的脸一直都是障眼法变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头渐渐捏紧,凝神继续看下去。   后面写的都是她体质上的奇异之处,最开始的两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气几乎已被她净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无恙,究其缘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实的原因。而随着年纪增长,他原本肆虐的本源灵气渐渐被收敛进了这具身体,却依旧让群妖畏惧,不能食荤,连牛乳人乳都不行,体内天生灵气充沛,三岁前会运转灵气,无须引灵气入体,其独有的灵气吐纳,被日炎取名为:灵吸灵出。   三岁后忽然变得与寻常还痛一般无异,连灵气也不能运转了,种种特异被藏在了普通的身体里,而且似乎开始渐渐调皮起来,叫青城仙人大为头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对她烦躁至极。   最后一行却写道:[与人何异?与人何异?日炎言说此女日后必天下无敌,令余传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实乃大错,情缘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远离故土,种种特异必将令其一生难以安宁。大错已成,余唯倾尽所有,以一生相护。]   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黎非喘息着无助抬头四顾,冰雹打在她头上脸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异民墓中那个枯瘦如柴的尸体,他最后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忽地大叫一声,将那本簿子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转过身狂奔数步,忽地从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体重重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又被土主护身弹起,滚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会儿狂奔,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一会儿想要尖叫,一会儿又想要嚎哭。   假如身体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将里面汹涌的一切都释放出来,好让她拜托这样的痛苦。从他离开的那天,竟已是诀别,她被瞒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梦。为什么步告诉她?日炎也好雷修远也好胡嘉平也好,他们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对着师父却认不出他来,脆弱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惨剧。   她只有抱着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见不到他,那个衣衫褴褛吊儿郎当的骗子老头,那个惊才绝艳傲骨刚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黎非一头摔在泥地里,她绝大自己没法再站起来,所有的力气放佛都耗尽了,她痛苦得找不到一丝出来,唯有用头使劲撞着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皮肤里渐渐有柔和的白光网外渗透,她慢慢失去了所有身体上的感觉,又一次,要不要甩脱这一切?让她拥有无上的力量,杀了无月廷那些仙人,杀了翠玄,守中,杀了所有孩子师父的人。   然后呢?回归海外,回归那一棵天地间的巨树,那是她的出生地,回归孤寂的尽头吗?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失神地翻过身望着灰黑的天空,还有沸腾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柄被折断的红色短剑忽然被丢在她身边,黎非无神地看着一双脚出现在视界里,雷修远手里提着一个虚弱的红发器灵,正低头凝视她。他长发披散,两根纤细的黑发生在脑侧,柔顺地依附在耳上,他的两只眼珠里金光流肆,显得冰冷而璀璨。   那个红发器灵渐渐化为青烟消失在他手里,被折断的红色短剑也渐渐失去了灵光,变成了最普通的铁器。   雷修远忽然蹲下,在她头顶用力一拍,黎非只觉失去的诸般感觉瞬间回到了身体里,胸口窒闷得几乎要让她死去,她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无法喘气,张口欲呕,在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死了一样。   他脱下外衣将她裹住,轻轻抱起,黎非的脸颊擦过她冰冷坚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雷修远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要说话,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叉 一   无边无际的黑函中,蜷缩着一只巨大雪白的九尾狐,他悲伤曾经血红的封印此刻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冲破一样。   仿佛察觉到什么,这只互利忽然睁开眼,惨绿的瞳仁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却又和尚双目,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能看到簿子上的字了?”   黎非木然望着他,犹如本能一般,她潜入了他的意识中,只想看看他,这个藏了太多秘密的狐狸。   “我和青城相识于八百年前。”日炎的语气很淡漠,藏了一丝不容易为人发觉的怀念,“他刚成仙,我刚刚得到上天赐予的名字,大战了三日,互相都为对方折服,反倒成了莫逆之交。”   “他一贯是个胡来不羁的人,能与妖物结交,不以为意,这点你倒是与他很像。”   黎非愣愣地听着,低声道:“我只是喜欢依赖你而已,和师父……完全不同。”   日炎像是没听见,阖着双目又道:“要我说,当日中土无数仙家,惊才绝艳者不少,可心怀之大者,无人及得上他,我一直相信青城有朝一日必成大道,脱离生死轮回之关。海陨降临后,他与夜叉鏖战,伤重濒死,但并未如外界传闻的那般缠绵难愈,其时他与我在甘华之境徘徊近拜年,伤势早已渐渐愈合。只是与夜叉一战,叫他对海外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致,收集了无数海外的传闻轶事来看,其上诸般说法杜撰猜测者居多,自然让他十分不满,他便因此生出了一个伟愿,势必要亲自去海外一探究竟。”   “我二人在东海销声匿迹,搜寻打探数百年,却始终未能察觉到当日夜叉退去的灵气,夜叉这个部族很是奇异,中土仙家设置的洞天结界,对他们来说形同摆设,当真是自由来去,毫无阻碍,更能将自己的行踪隐藏到极致,所经之处,连最细微的灵气也不会残留,当日也正因为这点,才能叫两只夜叉无声无息灭了一整个仙家门派。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自东海曼山出发,前往海外。”   说到这里,他忽又睁开双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我们是怀着必死之心去往海外的。小丫头,姑且不论你的身世,这五百年一次的海陨,你也即将亲身经历,各种惨痛暴虐,你很快便能明白,中土仙家对海外的种种警惕恐惧,自然有因有果。”   黎非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她只想知道更多一些师父的事。   日炎渐渐陷入回忆中,生源也变得有了起伏:“在东海飞了十日,终于遭遇天雷火海,诸般闻所未闻的天险,小命几乎丢在那里,及至终于上岸,我等还以为是在做梦。千洲万岛光怪陆离,比中土辽阔无数,我们昔日当真是坐井观天……本以为中土这里有人闯入,他们必然反映激烈,谁知竟全然没有性命之忧,你昔日在异民墓中所见尸体,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海外之人形貌怪异者并不多,我二人所见中土之人一无二样,只是哥哥都能驱使妖物,确然是自海外流传而来。”   “青城与我在千洲万岛诸般见闻,他都已记在那簿子上,本以为海外之人必定凶残暴虐嗜杀血腥,其实与中土之人并无甚区别,热情善良者有之,狡诈阴险者亦有之,芸芸众生相不外如是。海外灵气稀薄,方术玄术大行其道,青城那些歪瓜裂枣的方术都是在千洲万岛偷学来的。唉,千洲万岛诸般奇异有趣,对他也好我也罢,都是眼界上一次极大的开拓,倘若静心修行,必能精进无数,青城更只差一步便能成就大道,可惜,可惜!”   日炎忽然猛地起身,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不解与愤懑:“在海外漂泊数十年,青城却齐了归乡之意,唉!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他挂念中土的水土故交,修行到了这一步,却逃不开这自甘堕落的愚蠢念旧之情!这是他走错的第一步。我二人决心带一件海外的物事回归中土,要从未见过的,方不枉九死一生来了一趟海外!”   “那天塑风狂卷,我们随意顺风而行,忽然便至一座山中,方圆千里竟无一人,唯有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树上只结了一颗果子,青城将国事看下,那座山霎时便崩裂了,海上的天雷火海一瞬间便靠了过来,我们只顾得上逃命,回到曼山时,各自都收了重伤,差点又把命丢掉。他这次受伤比与夜叉鏖战还要重,在甘华之境养伤数十载也未能彻底痊愈,修为大减,摘回来的果子一直也没动静,只有白光笼罩,那甘华之境原本灵气并非如此浓郁,果子放了几十年,个中灵气竟郁结浓稠,与仙家门派的洞天也差不多了,我等都觉奇异,不知那是什么,直到十七年前某天,这果实忽然裂开,里面出来个女婴,就是你了。”   日炎慢慢背过身去长叹一声,轻道:“你身上诸多特异起初叫我们又惊又喜,可偏偏三岁后又跟普通小孩一无二样,每日看你那么调皮捣蛋,青城天天抱怨,可他看你的眼神,说起你的语气,却渐渐变了,变得像个凡人老头,他已经不能把你当作异类,而是当作了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这是他走错的第二步!我和他提过无数次,要他传授你修行之道,他却始终拒绝。一怒之下我与他吵翻,离开了青丘。”   人总是这样,有着万物所没有的灵性,却又无比的脆弱,为情所困难以自拔,连青城也难逃此劫,差一步便成就大道,却难忘旧情,回到了中土。其后又偏偏为一个海外异类困住了心灵,细心哺育她,照料她,将她当作真正的人来看,甚至想要让她做一辈子的普通人,什么也不会都没关系,他会好好护着。   黎非想起小时候总也学不会印灵气入体,自己急得要命,师父却摸着她的脑袋叹息:“不会也罢,你没那个天赋,索性便不学了,给我当个小道童什么的挺好,女孩子家成天打打杀杀也不像话,你还是安安心心做顿红烧萝卜来吃是正经。”   从此他再也没提过修行的事,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走,用方术行骗,骗吃骗喝每个正经样子,赚到钱也小气得要命,连个零嘴也不肯买给她。他那老没正经的模样,从来也没对她说过什么好听话,嘴上说她是女娃娃却将她当男孩来养,最后终于想起她是个女孩子吗?所以给她买了一条罗裙吗?那顿红烧萝卜,他可再也吃不到了。   她木然的眼中渐渐泪水盈结,无处可去的痛苦再度攥住她,她忽然忍不住尖叫一声,眼里潸潸而下,越流越多,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那无穷无尽的痛苦都变成了眼泪,在脸上奔腾肆虐。   日炎叹息到:“你也有一颗人之心,与人何异?为诸般情缘所绊,欲将何为?昔日青城情缘既生,修为再难恢复,否则以他的本事,怎可能被无月廷哪几个假货抓住。被抓住前他传信于我,要我多照顾你,那是正好我遭遇祸崇之年,青城一事令我心魔丛生疑惑难解,故而妖气尽数被封印,又被几个杂毛追了一路,赶到青丘已迟了,他既自知再也无法护得你周全,索性便叫你去找他昔日闲来无事收的一个弟子。哼,那姓胡的小家伙到还有些情义胸怀!你这一路过来,有惊无险,运气之好连我也闻所未闻。不过好运气总是有到头的一天,人心如此,一念向善,一念行恶,你昔日所遇善者,明日或许便是恶者,无月廷那帮假货曾经还不是与青城相交匪浅!最后又如何?涉及海外,谁管你那些交情!依赖脆弱善变的人心岂能长久安宁!”   他回身紧紧盯着黎非,目中有些狂热:“小丫头,你仙姿玉质,乃天所生,更兼体质特殊,灵根独一无二,本源灵气可以催生绵绵不绝的灵气,更可吸取旁人的灵气,你若善加利用,必定天下无敌!中土这些仙家门派的狗屁修行之法根本就是糟蹋了你!待我封印脱开,我可以助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可要做那天下第一人?”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日炎低声道:“青城已去,他一直期盼你做个常人,然而得知一切真相,你再也做不回以前的普通人。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师父还活着,可人死如灯灭,逝去的永不可追,他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的想要毫无意义,她什么也不想了。   黎非离开了九尾狐的意识,她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另一层茫茫黑暗中,渐渐地,一切感觉回到了四肢百骸,她睁开眼,入目却见漫天繁星,冰雹狂风退去,云散天晴,东海又从洞天变回了夏天。   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倚树而坐,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呼吸和远方的海浪声交织起伏,他的长发随着也分款款摇曳,丝丝缕缕擦过她的脸颊。   雷修远的手插在她浓密的发中,一下一下摩挲,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叉 二   黎非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闹侧的两只细角。   雷修远摸了摸自己的角,声音轻轻的:“不喜欢?我收起来吧。”   黎非的视线移到他面上,与他漆黑的眼睛对望良久,雷修远微微一笑,柔声道:“刚才那个器灵,是翠玄派来的,自我们离开无月廷后便一直尾随。在星正馆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了东海他又追了上来。”   她还是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曾经充满身材的眼眸,此刻只剩黑灰一片。   雷修远掸去她发上的沙砾,道:“黎非,你还恨着谁?不要怕。”   让她担忧恐惧的一切,他都会亲手切碎。   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于逃避,习惯依赖人的那个自己。   师父从以前就盼着她能独立些,他常说:“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就算是个好孩子了。”   她那时便回答:“你不在,我回去找你。”   师父就会吹胡子瞪眼睛跟她发脾气:“找你个大头鬼!我死了你跟着死?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就算是个女娃娃,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依赖别人吧?天总有不测风云,你看那些只会攀附的藤蔓,只要树死了墙倒了,它们还能活吗?”   她年纪小,想到师父有天老了去世离开自己,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一时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师父在她脑门上拍了拍,叹息:“难过什么?你还小呢!以后长大了了,认识更多的人,交几个朋友,拜个好师父,指不定还有哪个瞎了眼的小子闹死恼火非要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那时候才是人生,师父把你养得结结实实的,可不是为了叫你一辈子赖着这块,外面大着呢。你心里看重感情,是个好事,但擦了眼里转过身又是一条好汉才是我家小棒槌。”   好汉?她是个女的啊,可难道因为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吗?   有很多迹象与细节她都没有发现,或者说,她在逃避发现,逃避一切惨痛的事情,仿佛只要她想,这世界便会为她的期盼而存在,只要想着师父一定活着,他就一定没事,他们就一定能重逢;只要想着自己的身世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不去提,不去了解,她就永远安全,她就真的是个普通人了。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与依赖旁人的假象里,现在的痛苦,也是因为她的脆弱,但无论她有多恨自己,师父还是为了这个无能的她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为了压制她的种种异象,而为之拼命的雷修远?为了让她安心选择隐瞒一切的日炎?还是不惜与仙人对持的纪桐周?冲夷师父?昭敏师姐?歌林?……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海天一线开始透出清亮的淡蓝色,可是很快那一抹晨曦又被乌云这笔,海陨即将到来让东海的天气千变万化,方才还是郎朗晴天,一瞬间便开始下起大雨来。   他们两人身上很快便湿透了,雷修远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通红的双眼再度妄想自己的脑侧,那里已经没有细角,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耳上,一滴滴往下淌水。   他摸了摸闹侧,轻声道:“你不喜欢,所以我收回去了。”   黎非的生源有些沙哑:“……你是……”   他笑了一下,语气平静:“我刚发现自己是夜叉,怎么办,我们果然都是从海外来的。”   她会有什么反映?恍然大悟?厌恶?彻底不相信他?无论哪一个,他都会坦然接受。   本想替她瞒住这一切,却还是被她发觉了,看到她即将脱壳的时候,他竟说不出心底是狂喜还是难过。可他知道黎非的心意,她渴望一切感情的温暖,此时的脱壳出于她的自我惩罚心态,而非她真正的心愿。   他最后还是选择让她回归这个身体,本能在向他怒吼,他为了这个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围下远渡重洋而来,不是为了看他做一辈子普通人的,他在与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苦苦斗争,是喜爱,还是独占禁脔一般?   没有记忆,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他是畸零之人,这时间的一切,他都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人心是有所予,便必须有所得,如此才能平衡,他深谙此道。   可总会有些值得怀念的人与地方,星正馆山下小屋里,每日清晨的日光,那被照得闪闪发亮的星正馆仙人的画像,还有山脚下歪脖子的树,黄昏的色彩,等待的心情与呼吸,这些他怎样也忘不掉。   还有书院里那些缠绵的紫藤花的想起,那粗鲁如男人般的小姑娘,起初她可真是糟糕,动不动便皱眉,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懦弱无能,动辄冠以“是不是男人”的严厉言辞,好几次连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忽然又不做坏事了。他真的不知道,决定放弃的时候,心情就像不愿忘记鲁大哥一样,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该用冷酷的规则去对待的。黑白的人心中,他们是彩色的,不可被抹杀。   喜欢她,真的好喜欢,一时一刻也不想分开,不像看她有一丝丝的苦恼,为了可以靠近她,再多靠近一些,他可以为之拼命。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想要爱护到极致的心情,慢慢成了想要独占,越往后,恨不能将她软件在身体中的欲望便越强烈,不想她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不像她的眼睛望向别处,倘若可以将她藏起,让他永永远远只属于自己一个人,那样多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想不起究竟要寻找什么,只有和她一起才能平息那潜意识中的躁动,藏匿她,护住她,为她除去一切阻碍,把她完完全全变成自己的,她什么也不用想,更不用烦恼,只要看着他属于她就好。   他在偏离最初喜爱她的那份心,喜欢他,原本是想她变得更好,而不是要她成为自己的禁脔。   为什么?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两难?在爱和占有中辗转反侧。   在东海的时候,蜃的幻觉让他们每一个人沉沦,念念不得解脱,他一次也没说过自己的环境,在此之前,他从不知自己最恐惧的东西,不是逝去她,也不是她不爱自己,而是这时间从未出现过她。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株横贯天地间的巨树下,永世孤零,所求皆不得。   梦既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明白那份占有的新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自己的一切。   十八年的人生像梦一样,大梦初醒,遮蔽眼前的雾气一朝消散,他将一切都看了个清楚明白。   怀中的人好像在微微发抖,雷修远默默将她被淋湿的头发放在指尖摩挲缠绕,他想念多年前青丘的那个午后,喜欢她的心是纯粹的,一个少年想要对一个女孩子好,和身世无关,和占有欲无关。   他只是想要她无忧无虑而已。   可是我的姑娘,现在怎样才能再让你重新展露笑靥呢?   黎非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被淋湿的脑袋埋进了他同样被淋湿的怀中。   “好些了么?”雷修远拨开她脖子上的湿发,轻声问。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怀里的身体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可无论他是什么, 他都只是雷修远。   她会保护他,这一次她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纪桐周跟随这蜻蜓妖在狂风暴雨中又回到了百里歌林的小院,他浑身都湿透了,气喘吁吁,雪白的衣服上被印了无数妖物的黑血。   “还是没找到。”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脸色有些苍白,“靠海那里能感觉到许多突兀的妖气,十分厉害,是不是试炼地的封印被冲破了?”   这话说得院里众人脸色更难看了。黎非和雷修远两个人突然失踪,原本以为他俩找了僻静地方谈情说爱,大家也都美观,谁知他们一夜未归。   老实说,这里任何一个人突然失踪,他们大概都不会太紧张,只有黎非很少会这么人性,从小到大她都属于稳重的那个,就算雷修远任性乱来,她也绝不会随着他这么出个,不打招呼一夜不归,不是她的作风。   叶烨担心的事更多:“唱月说这两天东海附近来了许多长老仙人,怕是为了海陨的事,该不会震云子的事暴露了?他二人被抓走了?”   纪桐周皱眉道:“不可能这么快,震云子这些年在星正馆待着的时间极少,数年不归也常见。”   何况都已经是前长老了,排重张来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关注她。   百里歌林唤出蜈蚣精,她最焦急,黎非他俩要是在东海这边遭遇什么不测,要她以后怎么天天面对这块伤心地?   “我也再去找找!”她正要纵身跳上去,忽见暴雨中两个人影微微一晃,眨眼便落在了众人面前,不是失踪一页的黎非和雷修远。   他俩看上去都不怎么好,浑身湿透,黎非甚至满头泥沙,好在没见着伤,百里歌林扑上去急道:“你们去哪儿了?遇到妖物了还是……”   黎非很平静:“遇到些事,等我想想怎么和你们说,稍微等等。”   众人愕然地看他二人进了屋,百里歌林正欲追上,忽然院门被人敲了两下,众人紧张地一齐回头,却见一个穿着东海服饰的高达男子正立在门前,此人双眉斜飞,气度迫人,继位英武不凡,居然是一年不见的陆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幽幽 一   百里歌林一见着他,脸色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陆离浑身也石头了,他的表情灿在层层雨帘后,看得并不真切,生源也平淡得有些不真实:“百里师妹,掌门着急笛子前往禄心殿,请立刻动身。”   陆离这个人很得其他几个人的好感,特别是叶烨,他们来了东海万仙会这边,早就跟隔离提陆离的事了,可她老师含糊其辞,不是说他修行忙就是说他没空,此时忽然再见,叶烨当即拱手温言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离款款而入,落落大方,扫视一圈后含笑拱手行李:“一年不见,诸位修为果然更精进了。前些日子我一直跟随张来在试炼地修行,诸位来了东海未及相迎,过意不去。”   他跟叶烨在那边寒暄叙旧,苏菀见着他反倒有些好奇,拽着百里歌林低声道:“是你师兄?真是一表人才!看着就跟中土男人不一样。”   百里歌林干笑道:“只是表象而已。”他这个人比中土男人还纠结多了。   她不想看着陆离跟叶烨他们聊得那么悠闲自在,自己先跳上了蜈蚣精的乃带,勉强笑道:“好在黎非他们没事,既然师父召集弟子,那我先去了。”   她驭使着蜈蚣精高高飞起,将陆离甩在后面,谁知很快他便追了上来,纵身一跃,落在她身边。   百里歌林目不斜视,低声道:“离我远些。”   陆离一言不发,凑过来将她领口毫不客气地一提,低头望向她的脖子——那根九头鸟的挂坠还在,只是上面血迹斑斑,想必她试过无数次扯得脖子都破了也没法把它取下来。   她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陆离不为所动地慢慢将她放开,淡道:“把脖子扯断,它也不会断,不用再试了。”   百里歌林移开视线,冷道:“本来我就不喜欢你,如今更加厌恶你了。”   陆离依旧不为所动:“随意。”   百里歌林慢慢捏紧拳头,她想尖叫,想号哭,想把这个人碾碎,可她也只有将这沸腾翻滚的一切都压在心底,面上做出毫不在意、他全然无法伤到自己分毫的强大模样来,放佛这样她就真的可以强大。   东海万仙会的修行部健在海底,海派与山派截然不同,灵气浓郁集中之地大多在海底,且规模都不大,慢慢就便成了每个门派在灵气稀薄的外围陆上各自建设城镇,修行者与犯人混居,那灵气浓郁稠结的海底修行部,能一直待在里面的只有长老仙人和掌门。   禄心殿乃是修行部第一大殿,平日极少使用,百里歌林驭使蜈蚣精在树林般的珊瑚中绕了半日才望见殿外莹光漫溢的避水仙法,大殿内人影幢幢,竟早已密密麻麻麻来了无数笛子。   她心中暗暗惊愕,一时顾不得陆离,急急步入殿中,却见沈先生与数十名长老围在殿前,地上用黑布盖了几十个尸体,只露出头,看面容竟全是万仙会的弟子,甚至里面还有两个长老仙人。   沈先生身边还有几个满身血迹的长老们神色木然,更有人在垂泪,其中一个颤声道:“还有十几个弟子一时未来得及救回,尸体已被群妖……掌门,是我们失职……”   居然死了这么多弟子?!百里歌林根式骇然,她放眼四望,但见集中在禄心殿的弟子们全是第一瓶颈至第三瓶颈的修为,平日里唯有让弟子们仰望的长老仙人一下子死了两个,而且挺他们的讨论,似乎还有弟子已经被妖物吃了,弟子们不由个个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沈先生身边不远处还有一个玉一般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在拭泪凝立,居然是阿蕉师姐。她是沈先生的女儿,名义上算万仙会的笛子,实际上在派中地位超然,沈先生向来宠她,这女儿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自从跟星正馆的墨言凡成了爱侣后,她这几年几乎就没在东海呆过,修为也始终停留在第四瓶颈处一直没动过。连她都被叫回来,那真是出大事了。   “阿蕉师姐。”百里歌林走上前向她行礼,刚来万仙会的时候阿蕉对她照顾颇多,她心里很喜欢这直爽又暴躁的姑娘。以前她一直以为阿蕉是正宗的东海姑娘,来了万仙会才晓得沈先生居然是中土人,连带着对阿蕉师姐也多了份亲厚感。   阿蕉目中含泪,有些愕然地看了她许久,方惊道:“你是……歌林?你长这么大了!”   百里歌林有些失笑,这师姐只顾着跟她的墨郎甜甜蜜蜜卿卿我我,难不成以为六七年过去他们这些小孩还是小孩样么?   她素来嘴甜,当即压低了嗓子道:“我长大了,阿蕉师姐却还是老样子,那么漂亮,师姐回头告诉我保养的诀窍好不好?”   阿蕉原本满腹心事,却也被她逗笑了起来:“嘴还是那么甜,谁教你把说得这么好听?唉,我可没心思跟你说这些了,现在哪里是闲聊的时候!”   百里歌林低声道:“师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阿蕉叹了口气:“反正你们马上也知道了,先告诉你也无妨……前日东海海水已开始下降,咱们万仙会有五处试炼地的封印被撞破未来得及不好,里面封的都是厉害的妖物凶手,刚好今日有一批突破第五道瓶颈的弟子前往试炼,与那些群妖撞在一起,尽数毙命,连带队的两名长老也未能幸免。”   百里歌林一下想起方才纪桐周说靠海的地方有许多突兀的妖气,原来试炼地的封印结界真的被撞破了!几十个突破第五瓶颈的弟子!这事对万仙会不啻是个极沉重的打击,能突破第五道瓶颈的弟子便是有了成仙的希望,哪一个不是各自师父心中的宝贝弟子?突然之间全军覆没,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一样。   阿蕉目中又缓缓流下泪来,声音发抖:“上回海陨是因为弟子撤退不及时,死了许多人,这件事一直是爹爹心中的坎,想不到这次做了种种准备,却还是……”   她面带悲戚地望向沈先生,这一次海陨,他身为掌门人,必然是对抗海陨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来。她这个做女儿的太任性,这些年未留在他身边好好侍奉,剩下来这些日子,她只有日日陪着父亲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惊,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东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来越多,想不到此次异象来得那么快,海水下降得那么早,难道说将他们这些第一到第三瓶颈处的弟子召集起来,是为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为东海万仙会的掌门人,在整个海派都举足轻重,这素日里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带了一丝哀恸。   他在殿内扫视一周,弟子们不知所措的喧嚣声渐渐沉淀了下去,禄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忽然开口道:“今日卯时,东海海水已降了八寸,海面向东五千里外,雷云密布,数月内天雷之灾便要降临,海陨很快要来了。”   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万仙会百般警惕,却依旧未能护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处试炼地封印被破,内里群妖凶兽已撞破结界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东海范围百里之内!若有违者,殿前的尸体便是后果。”   话说完,禄心殿中依旧一片死寂,弟子们显然一时都无法反应过来。   沈先生朗声道:“有时间发楞,不如好好收拾东西去!山派诸位长老已开始赶往东海,东海这里所有门派都要开始撤离弟子前往中土内陆,先将你们这些修为最浅的弟子带走。弟子撤退并非儿戏!这一去便是数年,自己好好想想腰带什么,莫要遗忘了东西!咱们海派的东西,中土山派那边可没有!”   这话说得像平地惊雷一样,瞬间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们,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背井离乡,多年恩师与掌门兴许再无相见之日,禄心殿中忽然悲声大作,伤心不舍者有之,惊慌失措者有之,绝望恐惧者亦有之。   平日里听说海陨,和真正亲身经历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些天东海越演越烈的异象已叫无数人感到压抑,虽然未曾真正遇到什么危险,可弟子撤离又一次叫他们感受到了这天灾的无形恐惧。   沈先生皱眉厉声道:“哭什么!怕什么!五百年前那次最惨痛的海陨不也过来了么?!那一次我和这些长老也都是跟你们一样的弟子!五百年后便是你们站在前方成为战力护卫后面的年轻弟子了!到那个时候,你们想起今天的狼狈燕子,不羞耻吗?!”   殿中哭声渐渐静下来,沈先生又道:“好了,都去吧。三日后辰时在禄心殿汇合,这三天时间,有什么未竟的憾事,自己明白要怎么样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幽二   暴雨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屋檐上,屋内一片寂静,显然百里歌林方才带来的消息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这一场单纯的六年之约,至今未能顺利完成,连番波折叫人疲惫不堪。海陨,天雷火海,海外异民,这些事提起像是古老的传说,离他们每个人都那么远,可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它们的脚步已经近在耳边。   叶烨叹道:“还以为至少要过几年,想不到这么快。不过也好,歌林去到中土,依我看倒是个叫人放心的事,省得又来个一两年没音讯。”   百里歌林唯有苦笑两声,叶烨弹了弹她的脑门儿,又道:“你跟着海派弟子一起撤离也好,我们就在陆公镇等你和陆离。”   还是不忘陆离?百里歌林苦笑得更深了,正要说话,旁边的纪桐周忽然起身打开窗户,最遥远的那一线天际正泛出近乎透明的蓝,突如其来的雨看样子马上便要停,又要变成正常的夏日晴天了。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先走了,你们都保重。”   叶烨不邮愣住:“走?你去哪儿?咱们这六年之约还没聚完,你跟修远那一战可还没叫我们开眼界呢!”   纪桐周回头笑了一下,淡道:“见过你们便好,那一战原本不过戏言,日后尽有相见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   他最后一眼望向院中那扇合上后到现在也没开启过的门,一时觉萧索,一时又觉不甘,一时万念俱灭,一时还念念不舍。   终究不能够释怀地离开,可难道留下继续看着自己输者的狼狈吗?还是看着他们亲密的模样心火燎原?他的傲气已经不允许自己再留着。   纪桐周御剑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众人眼界中,叶烨急急追到窗前,抬头看了半日,神情错愕:“他竟真的真了!”   百里歌林笑叹:“你是当真一点没察觉?”   “什么?”叶烨转过头,见对面三个姑娘都像看蠢货似的看着自己,他只有更加错愕。   苏菀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夜没睡可累死我了,我先去睡会儿。歌林,回头别忘了给我介绍几个东海男人啊!我发现这里的男人是我喜欢的那款!”   海陨临头这姑娘居然还记挂着东海男人的事,真不知她是心大还是懵懂,百里歌林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没一会儿,叶烨也挽着百里唱月去休息了。歌林在屋中随意翻了一阵,收拾出一些必需品包好,拉开床头的一个抽屉,忽见里面放着一只断裂的玉石额饰,她反倒愣了许久,方将那只额饰拿起放在掌心细看。   玉石额饰断裂的边缘有着被火行仙法烧过的焦黑痕迹,百里歌林用指尖摩挲了一阵,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百里歌林微微一惊,急忙将玉石额饰塞回抽屉,这才奔去将门一拉,却见百里唱月静静站在门口,她越发讶异:“姐?你不是睡觉去了么?我正在收拾东西呢!”   百里唱月将她轻轻推进屋,反手将门合上,这才淡道:“陆离待你如何?”   百里歌林被她问得几乎跳起来,惊道:“你在说什么啊姐!你们还真以为我跟他混在一处?”   百里唱月的目光扫过她的肚子,九头鸟的挂坠虽然被她塞进领子里,却还是能看到链子的银光,她笑了笑:“拿了别人的挂坠,还不算混在一处么?”   百里歌林面上掠过一比怒意:“这个不是我……算了,我说不清!姐你别和我提这个人好吗?我实在是讨厌他!”   唱月将她推进屋内,按坐在床上,摇着头叹了一声:“你自小就爱一个人死撑着,歌林,强颜欢笑叫人看不出来也罢了,但叫人看出来,还不给问,你把我当什么?”   她喉咙里忽然感到一阵苦涩,歌林强行压下去,可是眼睛去渐渐湿了。她低声道:“姐,你和叶烨真好。他对你好,只有你一个;你待他好,也只有他一个,这样的感情真好。可是神仙眷侣可望不可即,世上多得是同床异梦的男女,有时候谁也不信对方,又或者相信了,最后却被骗得很惨。”   东海试炼回到万仙会,最初的一个月,她神清气爽,多年的心结一朝解开,她的修为甚至因此精进了许多。陆离也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真的像她所说,从此做路人就好。倘若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或许今天也不会经历震云子秦扬灵那些惨痛之事了。   “叶烨应该没有告诉你,他在东海的那次试炼,被海派弟子所伤,差点死掉的事吧?”百里歌林回头朝唱月笑了笑,“我猜他不会说,他这人肯定要在你面前撑面子。”   唱月有些讶异:“有这样的事?”   歌林还是笑:“有啊,那些人是广生会的弟子,为首的那个叫施承天。我立下生誓,要将叶烨所受之痛楚全部还给那个人。”   就算与唱月解开心结,她还是没有忘记这个誓言,叶烨是她的家人,无缘无故被人重伤,这个仇她一定要报,只是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   那是一次万仙会与广生、文济两个门派合在一处的试炼。海派弟子试炼多以斗法为主,除妖往往是次要的,一言不合立即大打出手的事十分常见,她孤身一人还未来得及找到人组织,便撞见了施承天那组。   施承天身边那广生会女弟子对她显然十分记恨,见着她立即放出虎妖攻击,一百冷笑:“这次你还想躲到男人背后吗?!敢不敢出来堂堂正正跟我打一场!”   百里歌林故意气她:“我不想和丑女斗法。”   那女弟子气得脸都绿了,一旁边的施承天见百里歌林笑语晏晏,梨涡浅浅的谈笑模样,早已笑道:“算了吧,歌林姑娘只有一人,我们怎能以多欺少。歌林姑娘,你怎么孤零零的?不如与我们同组吧,我愿一力相护,也算给你赔罪,如何?”   百里歌林上下扫视他一眼,反而冷笑起来:“你有没有胆子与我斗法?”   她面带悲戚地望向沈先生,这一次海陨,他身为掌门人,必然是对搞海陨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来。她这个做女儿的太任性,这些年未留在他身边好好侍奉,剩下来这些不多的日子,她只有日日陪着父亲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惊,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东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来越多,想不到此次异象来得那么快,海水下降得那么早,难道说将他们这些第一到第三瓶颈处的弟子召集起来,是为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为东海万仙会的掌门人,在整个海派都举足轻重,这素日里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带了一丝哀恸。   他在殿内扫视一周,弟子们不知所措的喧嚣声渐渐沉淀了下去,禄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忽然开口道:“今日卯时,东海海水已降寸,海面向东五千里外,雷云密布,数月内天雷之灾便要降临,海陨很快要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万仙会百般警惕,却依旧未能护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处试炼地封印被破,内里群妖凶兽已撞破结界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东海范围百里之内!若有违者,殿前的尸体便是后果。”   话说完,禄心殿中依旧一片死寂,弟子们显然一时都无法反应过来。   沈先生朗声道:“有时间发愣,不如好好收拾东西去!山派对诸位长老已开始赶往东海,东海这里所有门派都要开始撤离弟子前往中土内陆,先将你们这些修为最浅的弟子带走。弟子撤退并非儿戏!这一去便是数年,自己好好想想要带什么!莫要遗忘了东西,咱们海派的东西,中土山派那边可没有!”   这话说得像平地惊雷一样,瞬间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们,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背井离乡,多年恩师与掌门兴许再无相见之日,禄心殿中忽然悲声大作,伤心不舍者有之,惊异失措者有之,绝望恐惧者亦有之。   平日里听说海陨,和真正亲身经历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些天东海越演越烈的异象已叫无数人感到压抑,虽然未曾真正遇到什么危险,可弟子撤离又一次叫他们感受到了这天灾的无形恐惧。   沈先生皱眉厉声道:“哭什么!怕什么!五百年前那次最惨痛的海陨不也过来了么?!那一次我和这些长老也都是跟你们一样的   还未来得及跳上去,便觉胳膊被一口咬住,这一口几乎将她臂骨咬碎,她疼得浑身一颤,下一刻身体一重,腥气扑鼻,她被数只妖物扑倒在地上,再也来不及唤出防御,只得闭目等死。   忽然之间,大片腥臭浓稠的妖血泼洒了她一身,那几个广生会弟子也惊呼起来,百里歌林急忙睁眼,却见方才扑向自己的妖物们早已身首异处,一个人影立在自己身前,数道弯月似的银光绕着他周身盘旋而舞,正是陆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幽幽 三   后来她总是会想,为什么陆离会在那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救自己?同门之谊?还是他心中对她的那一丁点的好感?   动了心的女人是不能把一个翻来覆去掰碎了思量的,因为想着想着,总会往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去,越想越沉迷。   那天陆离为了救她,以一敌五,虽然惨胜,他也伤重到差点死掉。   歌林刻自己抱着他气都要喘不过来,四处找安全所在,他血渗透了衣服熨帖在她皮肤上,她又是愤怒又是迷惘,只是一个劲朝他大吼:“谁要你帮忙了 !谁要你逞能了!死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   陆离早已晕过去,她的大吼他一个字也没听见,就是听见了想必他也不会回答。他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她胳膊上,一串断裂的玉石额饰掉了下来,那上面还有被离火术劈裂烧焦的痕迹。   陆离在三天后才醒来,她也几乎三天没睡,衣不解带地往治疗网输送灵气,他睁眼看到的便是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深深的黑影,就算这么狼狈憔悴了,她还是近乎凶狠地瞪着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没是逞什么英雄啊!你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吗?!”   她在后面叫了他许多次让他配合自己,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硬撑要好,他就是没听见,愚蠢的男人!   陆离静静看了她半晌,跟着却移开视线,低声道:“你该睡了。”   她简直被气笑:“要不要我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啊!今天你非得给我个理由!不然别想走!”   说罢她唤出藤缠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陆离没挣扎,只是又把视线移回她面上,声音还是那么低:“什么理由?”   百里歌林一时反而语塞,这三天她一直在想陆离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救自己,她想到最后每一个结果都是困为他喜欢自己,她知道陆离对自己有好感,他的这种好感她曾卑鄙地想拿来利用,最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让她狼狈不堪。   可她现在还是想听他说出来,她心底在隐隐期盼他能说出来,而不是这样故作淡漠地装傻。   她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救我?”   陆离委平静:“我救你还需要理由吗?”   她愣了很久,这模棱两可暧昧难解的答案竟让她心底雀跃。老套的英雄救美,她素来对对折子里的一切嗤之以鼻,可它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竟然会为之战栗。   她渴望一个人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她,把她从旧时的泥淖中拉出来,她也想认认真真地去爱一个人,两情相悦。如果是他,她愿意努力去试。   “你可是差点死了。”她失笑,还是忍不住要讽刺一下,“不是说要做路人么?谁要你这样做了?”   陆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轻道:“你倒是会为了叶烨拼命。”   百里歌林还是笑:“那当然,你不会为自己家人拼命吗?”   陆离还是没回答,只闭目眼道:“该睡了,你脸色很差。”   她确实有些撑不信,便躺在另一边,翻过身盯着他:“我睡了,你会不会跑掉?”   “为什么这么问?”   她嘻嘻一笑:“怕你跑掉啊,我们组队好不好?陆师兄那么厉害,可别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   “……睡你的。”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她下意识和陆离越走越近,总是习惯地粘着他,她再也没有和师兄师弟们暧昧地嬉笑玩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陆离,像是那时候刚认识叶烨,她眼里心里也只有一个他。   陆离没有拒绝她的靠近,他谨慎而温和地与她相处,有时候她想,他们真像是一对爱侣,两情相悦是这样的感觉吗?她没有经历过,只能凭空臆想,可她每天都很开心也很轻松,睡觉前回味一切与陆离说过的话,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她都是笑着睡着的。   这或许就是两情相悦吧?那一夜言辞讽刺犀利的陆离像是个梦,而曾经那个脆弱极端的自己,也像是个梦。   歌林刻那是和文济会的一次切磋斗法,他们遇见了燕飞师姐妹,热情的燕飞依旧一见面就扑上来亲脸,亲完歌林又去亲陆离,看着他一点也没有躲避的打算,百里歌林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她想起了雷修远,虽然这家伙一贯都是拽得鼻孔朝天,叫她很不喜欢,但唯独跟女人能撇清关系这点值得赞扬,他不会叫黎非为这些事难受担忧。若是叶烨,一定也会拒绝的,他也不会叫姐姐为这种事吃醋。   可陆离是东海男人,这些方面毕竟和守礼的中土人不同,她为这些事烦心只怕以后都烦心不过来,索性就当做没看见。   然后她听见燕飞笑道:“陆师兄,你跟歌林看起来好亲密,你们已经是爱侣了吗?”   这直率的东海姑娘!百里歌林一时羞赧,一时又有些期待,陆离要怎么回答?   陆离淡道:“不,只是同门罢了,莫要多想。”   燕飞哈哈一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很是娇俏:“那我还是有机会了?”   这话问得又热情又天真,陆离都被逗笑了,燕飞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听在歌林耳中,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现在脑子有点糊涂,转不过弯。她是不是又在做梦了?两情相悦?   她越站越糊涂,干脆慢慢走开了,想着她和陆离的那些事,她怎样也想不清楚。他是要做什么呢?   歌林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会往对自己有利的那方去想,不由自主,无法控制。她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可她忽然发觉,这是因为她希望这样,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她诠释成“喜欢”。   他们两个,是她缠着他比较多,现在好好回想,陆离一次也没有主动来找过她,她拽着他说话,也是自己叽里呱啦在说以前在中土的趣事,他一次也没和自己提过九凤族之类的事。   百里歌林听着身后流水般畅快亲密的说话声,到底没忍住,又回头看过去,他们还在聊,像是发觉她朝这里看,陆离转头望了她一眼,她忽然有点慌,还有点窘,像是有秘密被他发现了一样。   她反而不服输似的从身体深处涌起一股倔强的劲头,朝他笑了笑,淡定地将视线垂,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慢慢模糊了。   她居然觉得那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心灰意冷。   那天和文济会的切磋,百里歌林输得一塌糊涂,被沈先生严厉责骂了许久,她连平日水准的三分之一都没拿出来,整个就是心不在焉,这是沈先生讨厌看到的事情。   她流着泪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然后她在自己的小院里第一次看到了陆离,他在院门的阴影中等着她,见她来了,面上满是泪痕,他不由慢慢靠近过来。   百里歌林低头拭去眼泪,苦笑道:“师父骂得太凶了……”   陆离缓缓伸臂揽住她的肩膀,她立即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带着一丝鼻音道:“我没事,别担心,一下就好了。”   她推开院门,客气地邀请他:“要不要进来坐坐?陆师兄你是第一次来我这边吧?”   陆离想了想:“好。”   小火炉上的水很快被被烧开了,百里歌林给他泡了一杯茶,一面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玩啦?”   陆离少见地犹豫了片刻,思忖着什么似的,道:“有些事……你……”   话未说完,却见油灯下忽然出现一个信封,封皮上澄黄色的仙法标记闪闪发光,百里歌林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飞快拆开信封,先看姐姐的,她的话始终简洁明了,要她照顾好自己之类,而叶烨的话总是那么多,讲了许多他候选时的趣事,她一面看一面笑,看完立即起身去找影墨给他俩写回信。   “叶烨这家伙,居然想三个月内突破第三道瓶颈,哈哈,这蠢货!”她用笔蘸了影墨在桌上写回信,“陆师兄,你有没有话想跟他们说啊?我帮你转达。”   陆离看起来有些僵硬,他眼怔怔地看着她拉开抽屉,眼怔怔地看着她抽屉里一沓沓地藏门的来信被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她方才哭得泪眼迷蒙,一整天的心不在焉,此刻突然全都消失了,只剩满面阳光。   只因为一封信?   “陆师兄你怎么了?”百里歌林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这个动作了,“吃坏肚子了么?”   她的手忽然被他用力攥住,百里歌林微微一惊,却见陆离目光中带着一丝寒意凝视她,低声道:“我问你,你喜欢我么?”   她简直完全呆住了,他问了什么?这是能从陆离嘴里说出来的话么?这种直截了当的东海作风不像他的风格。   百里歌林错愕地看着他,她忽然想起他和燕飞说他们只是同门。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的,可是又发觉连发怒的理由都找不到。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以为人家救了自己就是喜欢她,她再也不想在他面前这样丢份了。   第一百五十章 幽幽 四   有时候,百里歌林会想起从小到大身边络绎不绝的男孩子们,在他们中,肯定有真正喜欢过她的,可是最后又都因为她的轻佻与放纵,将这些喜欢吓跑了。   她一直渴望有个人像叶烨爱姐姐那样爱着自己,而她的所作所为,又是在将真实的感情往外推。   她是自私的,这些惨不忍睹的缺点她都知道,也已经被陆离露骨地讽刺过,所以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两情相悦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年少时代对叶烨的诸般疯狂,在回忆里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皮影戏,无人与她折花,无人与她月下,无人与她生死相伴。然后她遇到陆离,想就是这个人了,她喜欢他。   可她好像又走了一遍同样的老路,动了心的女人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一旦冷静下来回想,居然又是一个人的沉醉。她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辗转反侧,一个人花前月下,身边的男人像是个冷眼的怪物,漠然看着她疯傻的投入。   她居然在同样一件事上栽了两次跟头。   陆离说的没错,她自以为了解人心,其实她从来也没懂过男人,一丝一毫也不懂,那一切停在这里就好,再也不要往前进一步了,她还可以做那个叽里呱啦的百里师妹,他也还是那个谨慎又严肃的陆师兄。   是她会错意而已,她会好好将那些难以释放的情绪吞下去,无所谓,她永远是那个笑得开怀的百里歌林。   陆离的手攥得很紧,百里歌林挣了几次也没挣开,只得越发错愕地望向他:“陆师兄,你、你这是……”   他眼神中渗透出一种叫人发毛的寒意,她不由心惊,挣扎的动作反而停了。   陆离慢慢放开她的手,他的目光也慢慢从她脸上一开,像是失望透顶似的,可是很快,他又笑了。   “抱歉,问了个蠢问题。”陆离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你些回信吧。”   百里歌林心中疑惑,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叫人不得不多想,可她又不愿多想,两个人干坐着不说话好尴尬,她索性先不管他,用笔蘸了影墨,一面想一面写回信。   陆离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她挺直小巧的鼻子,浓密翻卷的睫毛,她一边写着,一边还在笑,唇边的梨涡浅浅,看似甜蜜娇俏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任性无情又唯我独尊的东西。   像是发觉他的视线,她稍微侧过身子在躲避,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有种小心翼翼的疑惑与警惕。   “字歪了。”陆离平静地开口,“陆公镇是什么?”   百里歌林颇不好意思地将写歪的字擦掉,他看起来没什么古怪,她可不能像太多。   “是以前我们去书院进行初选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是在那边认识的。”她含笑道,“刚开始叶烨的脖子差点被纪桐周用银子砸断呢!就是那个睡觉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家伙,他还是个王爷,小时候可嚣张了!”   陆离忽然道:“你和叶烨怎么认识的?”   百里歌林楞了一下,停笔歪着脑袋仔细藿香,好久没想过叶烨的事了,这些曾经鲜明的记忆,她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记忆,竟不知不觉开始淡去。   “那会儿他被人追杀,晕倒在小巷子里,被我发现了。我想救他,结果被他狠狠咬了一口,还把我推墙上,你看你看,我脑门儿上一个坑还在呢!”   她把额发拨开,低着脑袋将那个坑指给他看,冷不丁他的手指轻轻摸索上来,按在这个旧日伤疤上,百里歌林顿时一颤,下意识地躲开了。   气氛忽然又变得尴尬,百里歌林再也没法集中精神写信,她把毛笔在手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太敢抬头看他,隔了许久,她低声道:“陆师兄总是问我的事,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为什么?”   陆离的声音也很低:“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意思是愿意说?百里歌林终于笑着抬头看他,虽然同样穿着万仙会的弟子服,他的装扮还是与其他弟子有些许的不同,额上会带额饰,脖子上也有个古怪的九头鸟挂饰,裸露的胳膊上,在他运转灵气的时候会有一层黑色的古怪纹身浮现。东海这便部族多如繁星,有的喜欢纹身,有的每隔一专门有几天不能食荤喝酒,她从没听过九凤族,对这个陆离所属的部族很是好奇。   “九凤族在哪里啊?”她笑眯眯的问。、   陆离回答得快而且简洁:“在东海最西部。”   “是个大族吗?”   “数千人而已。”   “有什么规矩吗?”她问完,忽又失笑,“那个什么不得与荒淫之人结交的不算。”   “忠于伴侣,一生不得背弃。”   百里歌林垂头笑了笑:“那陆师兄你以后的爱侣真幸运。”   他没有说话,见她盯着自己脖子上的九头鸟挂坠看,他顿了顿,抬手将它摘下放在她掌心。   百里歌林摩挲着这块挂坠,它约有半个巴掌大小,质地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烹宰手里沉甸甸地。那九头鸟的雕工古朴而神秘,每个脑袋上都有一只眼,里面空空的,居然什么也没嵌,故而看上去倒像是一件半成品。   她奇道:“俗话说画龙点睛才是重中之重,它们本来就没嵌眼睛吗?还是被你弄掉了?”   陆离默然半晌,忽道:“你想看眼睛?”   百里歌林愕然:“这个……难道想看就会有眼睛?”   陆离将挂坠取回,放在掌心重重捏了一下,又将它塞进她手中,她只觉他握住她的五根手指并起,用力一捏,挂坠上竟像是有个尖利的凸起,一下刺穿了她的手掌,她疼得大叫一声,手指忽又被松开,只见这九头鸟的挂坠忽然亮了一瞬,紧跟着那九只空空的眼睛竟缓缓浮现出一层血红的色泽——是方才他们被刺穿手掌后的血凝聚而成的?!   她骇然地看着这诡异的挂饰,再抬头堪堪陆离,他面无表情,将那挂坠在她脖子上一按,淡道:“有眼睛了。”   百里歌林只觉他一按之下那沉甸甸的挂坠竟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又是惊又是迷惘,急忙摸索着链子想取下,谁知那链子细却又没有绳结,紧紧贴合在脖子上,她摸了半天不由更加惊惧急躁起来,一面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一面开始用力拽。   可无论怎么用力,那链子居然纹丝不动,她手指都拽疼了,脖子更被磨得剧痛无比,她骤然起身翻出剪刀,对着那链子使劲剪,却哪里剪得动!百里歌林面上泛起怒意,回头森然道:“你做了什么?!”   陆离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冷厉,他慢慢走过去,将她领口一提,低头看着她白皙脖子上的九头鸟挂坠,良久,他说道:“我厌烦了,百里歌林,你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你想要的,我索性成全你。”   他用手指弹了弹那块挂坠,笑得阴沉:“我以九凤族名义起誓,今生绝不背弃你,生死相伴,福祸共享,一心一体,永不分离。”   这些甜蜜的山盟海誓此刻落在她二中却叫她毛骨悚然,百里歌林奋力推开他,脸色惨白:“你疯了?!取下来!”   陆离钳住她的双腕,低头凝视她:“挂上了就永远不能被取下。你不是希望这样么?嗯,我喜欢你,你可以随意将我呼来唤去,你不过是个懦弱的人,心底想要的不敢争取,只懂得践踏旁人。想要我来抚慰你?来,我以后都是你的人。”   他低头去吻她,百里歌林惊得连连躲避,下巴却被他用力掐住,他丝毫没有温柔之意的吻落在她唇上。她惊恐交加,下意识运转灵气想要将他迫开,可灵气只运转了一周,那挂坠上忽然散发出一股无形的阻力,将她的灵气牢牢锁死在身体里,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她终于感到恐惧,失去灵气的修行者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他的钳制她全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陆离将她一把抱起,她的双手终于得以解脱,扬手毫不犹豫便恨恨瞅了他一耳光,厉声道:“你才是懦夫!说不过是同门的人是谁?!”   陆离目光阴沉地看着她,淡道:“我什么也不信,不过没关系,想要我怎么抚慰你?你这样送上门的肉,我早就该吃了。”   送上门的肉?百里歌林只觉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一寸寸忽然僵住了,她低头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人,居然能说喜欢她?喜欢她,所以若即若离?喜欢她,所以这样折辱她?这是什么喜欢?她完全不能理解。   感觉他在解自己的衣带,百里歌林动也不动,他解衣的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住,将她一把推开,她还是不懂,只眼怔怔地看着他。   陆离看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出去。百里歌林僵硬地站了很久,久到她终于发觉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她再度摸向脖子上的挂坠,发了狠劲去拉扯挣扎,直到把自己拉得鲜血淋漓,它还是纹丝不动。   鲜血将衣领染红,她想尖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是寻求一个救赎,她奔向桌子,提笔给姐姐他们写信求救,可无论她怎样运转灵气控制影墨,它们都一点也不听使唤。   噩梦一样的夜晚,她像是被遗弃在了无人之岛上,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光。最后她只有颓然瘫在地上,这若是一场蜃的一场幻梦该多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燎原 一   喜欢叶烨的那段时光,几乎大部分都是灰暗的,百里歌林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想要取代姐姐?想要他从未喜欢过姐姐,而是一开始就和自己在一起?   在蜃的幻想中醒来,她才终于明白,心底最希望的,居然是从没喜欢过叶烨。   倘若从未喜欢过他,她的人生一定不是这样的,不会脆弱地寻求别人那一丁点好感的抚慰,也不会对喜欢一个人赶到那么害怕,害怕再度收到上海。   可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她也曾渴望陆离的救赎,她配上了一颗心,换来的却是不信任与嘲讽,她的人生总是在这些叫人绝望的感情中翻来覆去,最渴望两情相悦,却永远也得不到它。   “歌林?”百里唱月叫了她好几声,她说道叶烨被人追杀就再也没动静了,只有面上的表情千变万化,让人心惊。   百里歌林朝她微微一笑,神色却慢慢平静下来,她柔声道:“姐,别让我接续说了好么?你想见我崩溃大哭?你觉得这样我就算发泄出来了?你还是让我安安静静的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百里唱月终于动容,她一把抱住她,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百里歌林淡道:“其实这一年不是我不想写信,而是我不能,快到八月,陆离跟长老们出去试炼,离得远了我才能偷偷跑出来。总之就是这样,还能见到你们太好了,咱们以后都不分开好不好?”   百里唱月点头,大颗的眼泪落在了她头发上。   歌林环着她的脖子,因回忆而躁动的心静静沉淀下来,只要这世上还有姐姐在,有叶烨在,她的家人们都在,不管受什么样的伤,她都可以被治愈。   “咱俩好久没一起睡了。”她哼哼一笑:“我可不像把你放回叶烨那边,他这些年天天霸占你,姐,今天跟我睡吧?”   百里唱月在她脑门上谈了一下,跟着将床铺被褥张开铺好,像小时候一样,姐妹两互相拆珠花发髻,互相梳头,钻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   “姐,叶烨会不会欺负你?”   “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百里歌林嗤地一笑,却听唱月低声道:“歌林,不管是怎么样的喜欢,喜欢一个人不是羞耻的事,反而应当堂堂正正挺起胸膛,你还能喜欢,就说明你的心还活着,比那些心思的人要强多了。”   百里歌林笑着搂住她:“我的心当然或者,我不是一直都在喜欢我的好姐姐么?”   百里唱月刮了下她的鼻子:“油嘴滑舌,快睡吧,明天还要继续收拾东西,还得盘问小棒槌。”   盘问黎非?百里歌林暗暗摇头,这丫头不想说的事,打死也盘问步出来,软硬都没用,她猜不想做这个无用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寂静了许久的窗外又开始狂风呼啸,冰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发出各种脆响。桌上烛火幽幽跳跃,黎非就这火光在铜镜前将珠花插入发髻中,她已经细细梳洗整理过,从头到脚够干净清爽,纤尘不染。   铜镜里映出自己的脸,眉若远山,瞳凝秋水,她视同从这张脸上找出师父的痕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找不到一丝师父的模样了,曾经她明明与他生得那么相似。   这是一具怎样的身体,隐藏本源灵气,隐藏资质,隐藏真正的容貌,让她在中土顺利活到了十七岁。   椅子上放着包袱,黎非慢慢走过去,将包袱皮拆开。这些年她不管去哪里,包袱里总会装着老三样:师父买给她唯一的一条粉色罗裙,玉色襁褓,他留给自己的信和画。   她先将血迹无法洗净的襁褓放在手中看了片刻,然后又抽出那条罗裙,这裙子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再也穿不下了,每年都会拿出来仔细洗干净,抚平皱褶,再好好收起来。   她舍不得丢。   最后,她缓缓将那封早已泛黄的信打开,熟悉的笔迹再度浮现在眼前,比簿子上的字要圆润了很多,师父和她在一起的这十年,也是快活的吧?凌厉的味道都被收敛成了和蔼。   黎非把这些东西又重新收回保护,小心地将包袱系好背在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雷修远正躺在床上睡得一动不动。她靠过去,将一封信放在他怀中,低头凝视片刻,他有露出那种无辜又天真的神情,只有熟睡时才有的。   “……我先走了。”她低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一样,“你大概很快能追上,不过,让我一个人先静静。”   她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   黎非转身走向门边,心念移动,身体上散发出的异香忽然之间便消失无踪,几乎脱壳却未能成功后,她的修为又精进了不杀,甚至可以控制这天生的异香了,若让它变得浓郁,几个吐息内便能叫身边的人陷入沉睡,若将它锁在体内,就算凑到她身上,也闻不见一丝香气。   她一抬手,数道土主护身利落干脆地贴合在身体上,离火术将周身三尺的冰雹暴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庭院的阴影中,百里歌林豢养的蜈蚣精在无声地向她发出畏惧的哀鸣,虽然至今感觉不到妖气,可无论多么细小的妖物,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兕之角托着她高高飞起,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空中,四面八方有无数道灵气,想必是山派赶来的那些仙家,兕之角饥渴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它想要吸取灵气,仙人们的那些磅礴又霸道的灵气,狼只要尝过一次血腥味便再也忘不掉,兕之角吸取过一次仙人的灵气后,也再不能忘记。   黎非安抚地拍了拍它,它不甘心地安静下来。   “会有机会让你吃个饱的。”她低声说道。   纪桐周站在英王府前,静静打量这座熟悉又奢华的王爷府邸。自去了星正馆,他差不多有六年没回来了,上一回,姜黎非也来过。   六年,记忆却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他居然连每一丝细节都牢牢记着。   门口的侍卫早已发觉这个满身贵族气息的少年男子,仔细看了半天,侍卫们总算看出他跟自家的王爷好像长得一模一样,顿时慌张地跪下,齐声道:“恭迎王爷回府!”   纪桐周随意摆手,慢慢走进府邸,挥手将匆忙迎上的侍女和管家都斥退,他沿着是自小路一步步朝里走,那道门前,他跟雷修远在那边打过架,那棵柳树,姜黎非曾折了一条柳枝把玩。   一路走回自己的院落,他忽然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在他自己的府邸里,每一个地方都叫他想起姜黎非,真荒谬,想忘也忘不掉。   院门前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绝色侍女,看着眼生,应当是新招来的,他们含羞带怯地给他行礼,纪桐周慢慢停了下来,站在左边的那个侍女,眉眼依稀与姜黎非有些相似,因为他的注视,他的神情羞赧而又充满期盼,让他想起来被藏在心底的幻梦。   “你叫什么名字?”纪桐周低声问。   那侍女惊喜交加,几乎站不住,颤声道:“奴、奴婢妙青……”   “妙青。”纪桐周微微颔首,将她的胳膊一抓,拽进了院落,大门被骤然开启,又被骤然合上,跟在后面的管家们谁也不敢进去,可谁也不管离开,只得在院门外垂首等候。   一直等到天降黑,大门终于又开了,纪桐周换了一身华服,他如今不再是个孩子,华服穿上身上气势与曾经截然不同,管家们立即鱼贯而入,跪在地上行礼,大管家恭敬道:“王爷,陛下在前厅等候多时。”   纪桐周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皇兄来了?怎么不早说?”   他一路快步走向前厅,六年不见,皇兄苍老了许多,双鬓竟然生出些许白发来,一见着他,这位越国的皇帝双目中竟隐现泪光,欣慰又喜悦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长高了这么多!”皇帝将他胸前的后方拨去背后,“修行可还顺利?”   纪桐周扶着他坐下,见他短短六年竟好似老了十来岁,他不由皱眉道:“先不谈我,皇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苦笑数声,左右一看,两旁侍立之人立即退下,前厅大门被轻轻合拢,皇帝才含泪轻道:“玄山子先生修为始终未曾恢复,这几年朕日夜担忧,上回龙座前来挑衅的事若不是有书院回护,只怕后果难以设想!桐周,素泉先生虽然是玄山子先生的弟子,偶尔回来相护,然而这些仙门众人心中只有修行,总不能每次都靠他们,你可要加把劲,不知朕有生之年,能否见到你成就仙身。”   纪桐周眉头皱得更深:“皇兄有事瞒我,可是这些年又有人来找麻烦?”   皇帝拭去泪水,长叹一声:“你长大了,倒是比往日敏锐许多,朕也不好瞒你,那吴钩近年来连连骚扰边境,大大小小吞并了几十个郡城,而我王都也时常有仙家中人前来挑衅打探,先前素泉先生还会偶尔前来相护,这一两年再也没见过他,桐周,朕日日噩梦,担惊受怕,可想到你拼命修行,朕又如何忍心在苛求你什么?”   吴钩?又是龙名座!海陨临头,各大仙家都忙着应付天灾,龙名座却忙着在后面放冷箭!纪桐周想起幻想中那些叫他为之疯狂的景象,信中杀意陡现,起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门前忽又响起管家的声音:“启奏陛下,王爷,玄山子先生传信,言三刻后莅临王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燎原 二   皇帝喜出望外地吩咐诸人打扫庭院,熏香以待。   仙凡有别,纵然他贵为一国帝王,在修行者眼中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江山万里虽然为他所有,而在中土,一个国家真正仰仗的,还是背后皇族仙人的地位与力量,皇族的仙人越多,地位越高,便越无人胆敢侵犯,这些仙人与修行者,才是国家背后真正的主导者,高高在上,超凡脱俗。   就像就通知,无论备份还是身份,都要矮上一截,皇族中人对他的敬畏心却更重,只因他有灵根,乃是万里挑一的修行者,在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皇帝绝不会、也绝不敢拿一丝架子。   更何况这位有着越国皇族血统的玄山子先生,从辈分上来说,简直算是正儿八经的祖宗先人了,在他被凶兽混沌重伤前,一年里总还会来个三四次看一下纪桐周,伤重濒危后便再也没来过,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又来了,难道说他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吗?   三刻后,庭中众人只觉头顶狂风呼啸,吹得人眼都睁不开,急忙纷纷垂头避让,唯有纪桐周面带惊喜,忽地御剑迎了上去,但见月光下以为青衫老者凝立,身形瘦削,飘然似仙,颌下数道清须,面容清癯,冷若玄冰,正是玄山子本人。   “弟子拜见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恭敬地躬身行礼。   玄山子冰冷的目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意,细细端详他一番,他开口了,声音只冷叫人在这炽热的夏日之夜都觉浑身一个寒颤:“你比我想得还好,无正子果然有心。”   两人落在庭院中,皇帝立即便要跪下行礼,玄山子止住,淡道:“我今日来此只为了桐周,你们先退下。”   皇帝却哽咽道:“玄山子先生,这些年我越国危机四伏!”   玄山子道:“他不日便要突破第六道瓶颈成就仙身,已闭关一年有余。”   说罢,他幽淡冰冷的目光却停留在纪桐周身上,爱去没有一开,这孩子身上的火焰气息,正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早先从无正子哪里听说此事,他还不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这举世罕见的天生黑火只有单一火属灵根的人才有机会拥有,火属灵根的人,对它又向往,又惧怕,星正馆的创始者正因拥有玄华之火,这着名的仙家门派才会分为玄门与华门两个截然不同的支流,也如同拥有玄华之火的人一般,极暴烈,却又极内敛,将两种矛盾的极致都揉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纪桐周六岁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这孩子藏在最深处的另一面,无止境的狂野欲望,挥霍放纵的诸般情绪,那时他便在想,有朝一日当他将心底那些藏着的烈火都挖掘出来,那会是怎样,对修行者来说,炽热执着甚至贪婪的欲望,并非坏事,反而能成就最坚固的修行心,求而有得也罢,偏偏求而不得,才会叫他生出玄华之火。   天下修行者何其多,自古以来人便与天之道相争,试图脱离生死轮回之关。碌碌众生,即便成了仙人,即便道了今日,依旧彷徨,人心的种种隐而不见的脆弱让成就达到变得何等艰险,修行之道成千上万,孰是孰非根本说也说不清。   便如玄山子自己,修为爱去不能恢复,与越国的诸般危机,又岂能说毫无干系,玄门仙法须得绝情断欲,他心中有记挂与担忧。怎能断得起来,他和震云子一样,已陷入一个死局,玄门修行到最后,难道都是这样的死局吗?   玄山子凝视纪桐周良久,又低声道:“你已有玄华之火,此生都将辗转苦楚,你可知为何玄华之火毁誉参半?”   纪桐周不禁黯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玄山子淡道:“有朝一日,你心满意足,此火便会离你而去,唯有你苦楚难耐,所求皆不得,沉溺渴求欲海,放纵诸般狂念,它方能烈烈恢弘,此乃心魔之火,染上便无脱身之日,你如今修为尚浅,放弃它还可回头,待你成就仙身,执念愈深,一切就再也无法回转,自己仔细想过了吗?”   纪桐周还是没有回答,他漆黑的眼珠怔怔盯着地下的青石方砖,眨也不咋。   玄山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是拉他一把,还是为他心中的火海再添加柴火?他资质奇佳,千年难见,将来作为必远在自己之上,可他们的时间,越国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长叹一声:“你且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已晚,明日随我前往东海,海陨将临,该让你开开眼界才好。”   东海?纪桐周嘴唇动了一下,他才从东海回来,又要过去?姜黎非雷修远在哪里,他既想见又 不愿见,何况玄山子修为并未恢复到巅峰,这种时候带着他去东海只怕不太妥当,他正欲说话,玄山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纪桐周怔忡半晌,漠然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寝室内烛火通明,青玉鼎里点了合欢香,甜而且腻,床边站着一个华服少女,肌肤白腻,身段窈窕,见着他,她脖子上的皮都羞红了,躬身站在哪里动也不敢动,之低声唤他:“……王爷,妙青服侍您梳洗更衣。”   是管家们安排的?他们从小就知道讨他欢心,他喜欢什么,眼睛往哪里多看了两眼,最迟第二天被多看了几眼的东西便回送到面前,以前是玩具,现在是女人。   纪桐周慢慢走过去,低头看她身上的宫廷华服,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们已经把她从侍女弄成了一个穿华服的女子,她露出的饱满额头,眼波流转的含羞带怯,又让他想起了那场幻梦。   他想笑,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愤怒这成为了输者的自己,愤怒这无能为力自我欺骗的一切,可又有种无上的喜悦,皇权、江山,这里的所有都是他的,任由他支配,只要他能护得了。   纪桐周伸出手抵在她下巴上,将她的脸抬起来,他低声道:“对我说对不起。”   小侍女错愕又骇然地看着他,他好像看着自己,又好像是透过她看着不知那个人,半晌,她猜颤巍巍地开口:“对、对不起……”   纪桐周扬手挥灭了烛光,小侍女身上的华服也瞬间裂成了碎片。   多好,这放纵的一切,这苦楚又激昂的、得不到的诱惑,想要的东西有太多,得到的又太少,所以才更加食髓知味。   真的可以回头吗?   百里歌林站在黎非的客房前,她已经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无奈地回头望着身后其他人:“要不要破门进去啊?‘   黎非跟雷修远已经成道侣了,他们要是贸然破门闯进去,万一撞见什么尴尬的情景,那可实在糟糕。   叶烨上前也敲了敲,朗声道:“修远!黎非!你们起了没?再没声音我们可要进去了。”   等了一会儿,里面依旧没动静,再也按捺不住的众人索性推门而入,却见屋中静悄悄地,帐幔垂下,里面隐隐约约竟好似一个人也没有,苏菀一把解开帐幔,却见床上被褥整齐,只有一封信放在枕头上。   “不是吧!他们什么时候走的?!”百里歌林万分惊愕,庭院的阴影中藏着被她驯服的妖物,有人走了它们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烨飞快将信拆开,那上面只有一行字,看着像是黎非的笔记:[仓猝离开,歉意难安,勿追,种种因由,他日相告。]   他叹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说走就走。”   百里歌林笑道:“肯定是她跟雷修远闹矛盾了,嗯……肯定跟纪桐周脱不开关系!哼哼,一定是这样!”   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也只能任由她在这便胡乱猜测了,众人正商量着接下来要去哪儿,忽听极远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之声,震得地面都在抖,整个东海万仙会外围城镇的人都被惊动得跑出来观望。   但见极远的东海只畔上空乌云密布,万道闪电不断地劈打下来,天空像是一分为二,城镇内艳阳高照,东海畔却狂风雷电暴雨大作,犹如黑夜一般。   众人不禁看呆了,百里歌林惊道:“这个……难道是天雷之灾?不是说要几个月后才能到吗?!”   无数道磅礴的仙人灵气瞬间掠过长空,疾飞向东海之畔,几乎是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灵气网便笼罩在了上空,沉闷绵长的号角之声响彻整个城镇,伴随着沈先生急切而嘹亮的传音术回荡在每一个人耳侧。   “凶兽将至!修行弟子立即撤离三百里外!不得有误!”   凶兽?众人纷纷腾飞而起,在高处眺望,却见东海海面犹如沸腾般翻卷不休,雷云之下,海水漆黑异常,紧跟着,一双小山般巨大的白角自海底轰然而出——光是角就这么大?!   百里唱月拽了看呆的歌林一把:“快走!”   一时间城内无数仙家弟子如潮水般朝后奔逃,身后的炸雷声越来越响,灵气网几乎都撑不住这样的威势,像是随时会破碎般,一阵响彻天地间的嚎叫声骤然回荡开,弟子们被这声响震得瞬间懵住了,之间海水忽地拔高千丈,白沫中,一只通体如牛却浑身长毛的巨大凶兽出现在众人视界中。   它挥舞着背上血红的双翅,一个晃眼,竟已飞到了城镇中央,灵气网被它撞得支离破碎,蛮横的妖气如巨浪般拍打着四周,弟子们被压迫得纷纷摔了下去,一动不能动。   第一百五十三章 燎原 三   下一刻无数仙人们也追了上来,数不清的仙法光辉遮蔽了半边天空,纷纷用出最拿手的牵制法,试图将这只庞大的凶兽拽回东海之畔。   它忽然仰天长啸一声,众仙人只觉眼前一花,这凶兽消失在视界中,紧跟着又再度出现在无数牵制仙法范围外,拍打着翅膀,又是一个晃眼,竟已飞离了这座城镇,向中土内陆疾飞而去。   好快!这么庞大的体型,这样霸气的妖气,居然如此迅捷!要是叫它飞进内陆,只怕祸崇不断,更可怕的是,似是为它汹涌的妖力所感,藏匿在东海四周的无数还未迁徙的厉害妖物凶兽也开始蠢蠢欲动,密密麻麻地腾飞起来,乌云盖顶般追随在其后。   那个方向是阳曦城,这座巨大的城中有无数凡人,倘若叫这些凶兽妖物落下,顷刻间整座城都会化为废墟,那才是糟糕至极。   沈先生厉声吩咐一位海派长老:“你们留一半下来继续镇守!其余的一起追!”   纪桐周有些震骇地望着阳曦城上方密密麻麻地灵气网,他离开时还不是如此,短短的一天一夜,东海这里像是天翻地覆,遥远的东海之畔雷云密布,黑如暗夜,雷云之上烈日煌煌,刺得他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一点风也没有,燥热如同沙漠。   身侧的玄山子神色凝重起来,东海那边有无数妖气排山倒海般往内陆涌动,先前驻守在东海畔的诸位仙家竟没拦住?   阳曦城内驻守的山派仙人们也纷纷腾起而飞,谨慎地注视着东海的方向,这里有无数凡人,短时间根本没法像修行者那样日行千里地撤离,一旦群妖侵袭,灵气网也拦不住多少,怕是要死伤惨重。   周围早有仙人认出玄山子,此时情况特殊,互相只微微颌首示意,有些急性子的仙人早已无法在这里静候,纷纷朝东海方向飞去一探究竟。   玄山子正要说话,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慢慢回身,但见后方几位长老仙人驾雾而来,当先一人身形高大肥胖,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湛然若神凌厉至极,正是龙名座五丈山的长老宗权。其身边另一白须老者纪桐周也认识,却是龙名座三丈山的长老宗利。   宗利瞥了一眼纪桐周,又望向玄山子,当即拱手笑道:“玄山先生竟也来了,海陨将临,玄山先生怎么还带着小辈弟子?怕是不妥吧?”   纪桐周面色森冷,他想起皇兄双鬓的白发和眼泪,还有越国这些年被吴钩吞并的几十座城郡,敌人就在面前,甚至与自己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却只能沉默的看着。   玄山子淡到:“龙名座诸位,有礼了。想不到能在阳曦城遇见诸位,宗利先生,上回东海试炼贵派受伤弟子,如今可大好了?”   一提到这个,龙名座数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当日无正子师徒的难听话犹在耳边,想不到一向以淡漠离世着称的玄山子居然也来挑衅,宗利是个直肠子,当即忍不住就要发作,一旁的宗权却笑道:“玄山先生有心,那几个弟子胆大妄为,吃些苦头也是应该,倒还劳烦玄山先生挂念。早先听闻玄山先生伤重,今日一见却犹胜从前,想来世间谣言,都是空穴来风而已。”   如果说宗利是把快刀子,宗权便是软刀子,话里隐藏的深意简直叫人不寒而栗,言下之意他们一直记挂着玄山子的伤势与修为,这些年对越国的诸般试探侵犯,也说明了他们的有恃无恐。   玄山子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桐周,走。”   纪桐周默然御剑随他而飞,远处的滔天妖气令人毛骨悚然,那隐隐约约炸雷的声响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响,无风的燥热夏日忽然有了若隐若现的波动,微风不知何时拂动起来,半空中仙人们的衣袂也开始随之款款摆动。   不知是谁轻叱一声:“来了!”诸仙家犹如从梦中惊醒般,纷纷朝那妖气奔腾处疾飞而去,玄山子道:“桐周,跟好我,不可离开一步!”   但见远处黑压压的乌云般的群妖呼啸振翅而来,早已被众仙家拦下,一时间诸般仙法震颤而起,周围忽明忽暗,声势惊人,成千上万的妖物与仙人们斗在一处,居然是这种景象,根本没法看清谁与谁出手,纪桐周一个小辈弟子,在滔天的妖气与灵气碰撞中,简直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裂的小叶片,若非有玄山子相护,怕是早已被撞下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斗争,已经不能算斗法,根本是一场仙与妖的战争,刺目的光辉中,人影是那么渺小,却又能释放出威慑天地般的仙法,席卷一切。   雷云盖顶,万道闪电劈刺而下,笼罩阳曦城上空的灵气网要浓郁的多,一个庞然大物倏地撞上去,竟未将灵气网撞破,反而被狠狠弹开,众仙家一看清他的模样,面色都变了,后方沈先生的传音术也已传了过来:“将这只穷奇引开!”   凶兽穷奇,四凶中素来只能听见传闻,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居然一直潜伏在东海中,它的体型竟如此庞大,比得上半个阳曦城,在这里相斗,这只凶兽要是发起疯来,这座城立即便要灰飞烟灭。   灵气网立即被密密麻麻地铺开,无数攻击仙法砸在穷奇身侧,它身体庞大,动作却极快,翅膀一振竟已高高飞起数十里,忽然间体型缩小了无数,上下左右漂浮不定,仙法根本一丝一毫也伤不到它。   它在灵气网中左冲右突,将它们撞得支离破碎,似是因为不能遁逃,它发出愤怒的狂吼声,头顶的雷云劈下万道雷电,将阳曦城中无数房屋劈了个粉碎,后方无数仙人用仙法驱赶它,前方灵气网还在铺置,穷奇似是不甘愿被人这般驱赶,固执地想要冲破桎梏,往中土内陆的方向执着前行。   玄山子凝神闭目,忽的张口大喝一声:“来!”   天音言灵大法响彻天地,磅礴的灵气如潮水般汹涌开,那只穷奇为言灵所惑,竟不由自主掉头换了个方向,往玄山子的方向振翅而去。   玄山子往东海之畔疾飞,谁知那穷奇比他快了无数,振翅数下便已近在眼前,虽然它体型小了无数,却依旧庞大迫人,纪桐周眼见这只传说中的凶兽呼啸而来,它身上的妖气仿佛刀剑般扎入身体,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却又不服输似的唤出玄华之火跃跃欲试。   玄山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不要命的行为止住,他忽地又大喝一声:“向东!”   灵气网一瞬间架设向东,穷奇身不由己转向东海之畔,为灵气网覆盖阻拦着,跌跌撞撞地振翅飞远。众仙家来不及赞叹天音言灵的霸道,齐齐追了上去,只见那穷奇被驱赶回了东海之畔,天音言灵的效力已过,它又在灵气网中挣扎攒动,像是发觉危机,体型倏地暴涨无数,铺天盖地的仙法终于结结实实地打中它一次,将它一条后腿打得灰飞烟灭,黑色的妖血溅射而出,将整片沙滩都染黑了。   它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血盆大口忽然张大,喷出无数血红的雾气,十几个仙人躲闪不及被雾气扑了个正着,连惨叫声也没叫出口,瞬间只剩衣服落在了地上,众人见它那条被打碎的后腿竟隐隐有恢复的预兆,这是在吞吃仙人们的精血灵气疗伤?   眼见雾气越来越浓,飞速漫溢开,众多防御立即被架设起,那雾气却在缓慢地吞吃着防御上的灵气,仙人们立即飞起避让雾气,紧跟着又是无数攻击仙法不管不顾地丢向雾气,整个东海之畔都为这般声势颤抖起来。   玄山子方才那两下能将穷奇控制住的天音言灵消耗了无数灵气,面上汗水涔涔,眼前血色雾气铺天盖地而来,纪桐周被他拽着急退数里,就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玄山子使用天音言灵,这星正馆第一玄术,竟有这等神效,怪不得修行方法如此苛刻。   他正要说话,忽觉背后锐利风声骤然响起,疾若流星,一眨眼便近在咫尺,根本来不及躲,电光火石间,玄山子长袖忽的一展,硬生生将那物接下,竟是一只妖物的头骨,头角峥嵘,在他掌心滴溜溜地打转。   宗权爽朗的笑声同时也在身后响起:“这可真是得罪了,一时失手,玄山先生勿怪。”   此时此刻听见龙名座长老的声音,纪桐周顿生一般不好的预感,他急急转身,忽见玄山子手中妖物的头颅张开大嘴,空洞的双眼与口中爆射出数道青光,穿透了玄山子的身体。   这位仙人面色骤然变得惨白,他手掌一推,那只妖物的头颅法宝被推出数丈,为另一只手轻轻捧住,宗权手掌一合,将这只法宝捏碎在掌心,他温言道:“过意不去了,玄山先生,你还好么?”   纪桐周眼怔怔看着玄山子渐渐被鲜血染红的青色长衫,他的心脏也仿佛停止了。   发生了什么?就在他眼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燎原 四   “宗权!”   龙名座其他长老乍见这一幕也不由慌了,宗权素来野心勃勃,他为吴钩皇族,一心只为拓展疆土,在他明里暗里的出手下,吴钩吞了高卢国与周边数个小国后,居然将目光放在了强盛至极的越国身上。   本来这是他私人的野心,宗权身为长老仙人,这些仙家门派从来不问,可在这种海陨临头的时候突然出手对付别派仙人,更不用说还是星正馆玄门的长老,若是传出去,他们龙名座如何在中途立足!?   好在此刻雾气弥漫,众仙家都在数里外集中精神对付穷奇,谁也没发觉这里的异状,宗利一见四周无人,索性厉声道:“斩草除根!莫要叫他们跑了!”   事关整个龙名座,数名长老只得将心一横,霎时间,十几道法宝华光流溢,朝对面两人身上砸来。龙名座最擅长的便是炼制法宝,寻常长老仙人出来都会带四五件法宝,纪桐周怔怔的看着漫天七彩流光的法宝朝自己这里疾射而来,他竟动也不能动。   玄山子身形一晃,将他后颈口一拽,那些流光溢彩的法宝撞在他身后三尺处,犹如撞入粘稠的水中一般,忽地慢了下来,他面色惨白,陡然大喝一声:“定!”   龙名座数人顿觉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了,全然不由自主,在半空中被定住了身形。宗权眼看他二人逃得飞快,心中也不由暗惊,他这些年一直暗地里留意玄山子的动静,寻求适当的机会给予致命一击,恰逢海陨降临,天下大乱,死几万个仙人也是常见,简直是天赐良机。   玄山子为他的法宝重创,又硬生生吃了数位长老的法宝攻击,十有八九活不成,可问题在那个小鬼,听说他资质十分了得,留着他日后必成祸患。   片刻后天音言灵的束缚消失,几个长老脸都绿了,他二人是往众仙家密集的地方逃去,这会儿追上去反而会被人发觉,倘若事情被传出,龙名座千万年的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宗利是个暴躁脾气,当即怒发如狂:“宗权!你好生乱来!自己胡搞也罢了,居然牵扯上门派!这下怎么办?!”   宗权皱眉冷道:“做都做了,说这些废话有何用?穷奇未除,谁会管他们?我们顺着灵气远远追上就是。”   纪桐周此刻被玄山子拽着一路疾飞,东海之畔狂风肆卷,血色的雾气慢慢散去,无数仙家还在远处与穷奇争斗不休,这只凶兽体型忽大忽小,变幻无穷,头顶雷云笼罩,让众仙家无法近身,更兼动作迅疾至极,被逼得紧了还会吞吐雾气将仙人的血肉灵气吸入腹中用以疗伤,兼职难缠到了极致,与其他三凶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斗法一时僵持在那里,凶兽逃不走,仙人却也杀不掉它。   玄山子勉力飞入众仙家当中,再也支持不住,脚下的宝剑摔落在地,他被血浸透的身体也虚弱得朝下摔去。纪桐周下意识地抱住他,他只觉犹在梦中,周遭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怀里的身体在剧烈的发抖,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下落,他喃喃唤了一声:“玄山子长老??????”   这是梦吧?突然之间竟会一切颠覆在眼前?他想过龙名座会各种挑衅,却没想过他们竟然直接动手,玄山子体内的灵气正在大量流逝,这是要死了吗?他要死了?!   “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急急落在地上,架了一层治疗网,慌乱地往他体内疯狂地灌注木行灵气。不要死!这越国最强有力的支柱!他怎么能死?   周围有无数仙人,可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即便看到了,也丝毫不会留意,与穷奇的斗争中早死了许多仙人,即便要伤感喟叹,也得留在将这凶兽除掉后,纪桐周没命地往玄山子体内灌注木行灵气,却丝毫没有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甚至柔弱,威慑天地的灵气与妖气在远处碰撞交织,他像是误落其中的小蚂蚁,在罅隙中为自己世界支柱的倒塌而绝望。   玄山子忽然挣脱他的手腕,喘息数声,缓缓盘腿坐起,他的青色长袍已被血浸透,面色也苍白如死人,他双目紧闭,凝神片刻,痛楚的神情不知为何缓缓变作了释然与平淡,良久,他睁开眼,双目澄清的看着纪桐周,低声道:“天意如此,本想再撑数年,待你成就仙身,不过看来是不行了。”   不??????不要说这种话??????纪桐周再一次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徒劳无功地继续灌输木行灵气。   “我深陷死局十几年,将死方才顿悟。”玄山子面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醒悟,却仍不能放下一切,做人的悲哀便在于此了吧?桐周,今日我推你入火海,他日你可会怪我?”   不要死,不要死!他要怎么做才能阻止那流逝的灵气?要怎么做才能将这重创的仙人救活?他为何这么弱?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手腕忽然一紧,玄山子反手握住了他,五指紧扣,静压桩迷惘地看着他清澈的双眼,耳边只听到他低微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要活下去,替越国活上千万年。”   语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体内最后一丝灵气也随风散去,气息断绝,身体也渐渐虚脱干瘪,僵硬在沙地上。   纪桐周只觉一阵极致的绝望,他还在试着将木行灵气灌入玄山子体内,可他的奇经八脉一瞬间便萎缩了,无论他怎样尝试,都再也救不回这逝去的仙人生命,他绝望地吼了一声,将玄山子的尸体抱起来四处张望,这么多人,这里有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看他们,没有一个人救他们。   他抱着玄山子的尸体漫无目的的狂奔许久,却不知能去哪儿,回越国吗?玄山子已经死了,他却仍那么弱小,根本无法扛起任何凌厉的风雨,还会有越国吗?还会有吗?   幻象中的万念俱灭再一次紧紧抓住了他,他甚至未能真正意气风发过,这茫茫天地间,他要去向何处?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纪桐周狠狠摔在了地上,玄山子的尸身在沙地上摔出很远,无论生前多么风华绝代惊天动地的仙人,死后也不过是狼狈的一堆骨肉,他扑上去想要将他抱起,身后忽然有风声呼啸,是龙名座的人追上来了吧?   他扬手放出一圈宣玄华之火的墙,宗利冷不防这小辈弟子居然放出古怪的黑火,衣角被火舌舔了一下,顷刻间便烧了半幅衣衫,那黑火燎在身上剧痛无比,与任何火行仙法都截然不同,春雨术居然不能将之熄灭,几个长老少见的有些狼狈,忙了好一阵才将宗利身上的黑火扑灭,堂堂仙人,竟被黑火撩得半边脸都红了。   宗利顾不上发怒,黑色火焰,莫非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他骇然回头与其他长老对望,这小鬼绝对不能留着,今日若是叫他逃脱,叫他修行有了出息,以后一定会是龙名座的心腹大患!   他杀心顿起,掌心中一枚法宝开始凝聚灵气,发出尖锐的鸣声,宗权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不可鲁莽!人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众仙家的面对付一个小辈弟子。   宗权上前一步,皱眉看着这滔天的黑色火焰,周围已有仙人注意这里了,他正凝神想对策,却见隔着一道火墙,纪桐周正阴森地盯着自己,这叫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从每个龙名座长老的脸上划过,每望向一个人,黑色火墙便越发烈烈,渐渐地,这玄华之火竟拔地而起几十丈,缓缓向外蔓延。   他正欲开口,忽觉远处数道及其强劲的灵气正在接近,紧跟着两位无月廷仙人腾云立在玄华之火上,惊讶地注视下方。宗权早已认出当先一人是无月廷老辈仙人翠玄,这两仙人竟是辈分极高的老仙人,他心中暗觉不妙,急忙躬身行礼:“见过两位老仙人,晚辈有礼了。”   翠玄一时未搭理他,他细细打量一番,昏昏欲睡的目光从玄山子的尸体上掠过,他何等眼神,自然一下便看出这仙人是死于法宝的攻击,穷奇肆虐胡闹,这几个龙名座的小辈仙人居然在玩自相残杀?   他目光顿时变得森冷,一个个将龙名座数人望过来,忽然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宗权勉强笑道:“是晚辈的错,一时失手用法宝伤了玄山先生??????”   “失手。”翠玄冷笑一声,就算这几人是小辈仙人,毕竟不是无月廷之人,他辈分再高也不好管太多,事态紧急,更顾不上跟这几人计较。   他凝视片刻玄华之火,认出火圈中那个年轻弟子是当日无正子的弟子,似乎是认识姜黎非的,而此时他居然也刚好出现在东海,他心中一动,当即朗声道:“穷奇未除,你们几个人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哼哼,天再降临,覆巢之下无完卵,还想袖手旁观?”   被这老辈仙人横插一脚,纪桐周今天怕是真的除不掉了,宗权数人只得拱手告退。   翠玄仙人叹道:“一代不如一代!他日夜叉降临,杀这些东西限杀鸡只怕也没任何区别!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忙着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而且这么多仙人,居然连只穷奇都除不掉,僵持到现在。他轻飘飘的落在纪桐周身边,长袖一挥,磅礴的灵气架起灵气网,将那只不停攒动的穷奇困得无处可逃,身后的守中仙人也出手相助,僵持的战局终于有了一丝起色。   翠玄仙人偏头又望了纪桐周一眼,他派出器灵的气息数日前消失在东海附近,竟好似被杀了,他原本就对姜黎非疑心重重,这一下更是暴跳如雷,恰逢东海海水下降,海派向山派发出求助传信,无数山派仙人这些天都赶往东海,他索性与守中两人亲自赶来一趟,未察觉到姜黎非的灵气踪迹,倒是在一处海岸边找到了已变成寻常铁器的短剑。   短器从中断开,出手之人快准狠,叫人心惊,更惊骇的是,其上竟一丝细微灵气也没有附着,种种迹象都叫翠玄联想起五百年前一些极惨痛的回忆,他心中隐隐的不安越发扩散开。   “孩子,”他忽然再度开口,这次却是对着纪桐周,“将尸体烧去吧,修行之人肉体不归尘土,你该送他最后一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末路   他一连说了两遍,纪桐周都仿佛没听见一样,翠玄仙人回头望去,却见这孩子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两眼怔怔地,整幅心神都已不在这具身体里了。   不过是死了个玄门长老,他一个华门弟子何至于此?   翠玄仙人不禁陷入深思,玄山子是越国皇族人众所周知,眼前的少年虽然跟失了魂一样,然而气质到底还是能看出与常人不同,莫非他们是同族?   周围黑火肆虐,他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玄华之火果然不是普通的火焰所能比拟。纪桐周小小年纪便有了这样福祸难测的黑货,心底必有十分大的隐忧。   他垂头思忖片刻,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此时灵气网中的穷奇被迫上了穷途末路,挣扎越来越疯狂,体型也越来越大,他再也不能分心想别的东西,专心致志地将灵气网重新填补好,连他也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凶兽,它究竟在东海中藏了多少年?莫非经历过海上天雷火海的淬炼,才会变得如此难缠?   诸般牵制法都被它避开,而正虚真人又带着秦扬灵离开了无月廷,此处唯有他的阴阳劫波镜尚能发挥些作用,这小辈仙人难不成还为了个弟子跟无月廷赌气,连海陨也不管不顾?   翠玄真人忽地哼了一身,纵身而起,宽大的长袍因为全身灵气的鼓动而开始烈烈作响,众仙家只觉他身上灵气磅礴不绝,十分惊人,晓得这位老辈仙人是要用厉害的仙法了,当即敬畏地纷纷避让。   璀璨的金光忽然在穷奇周围闪烁而起,可是很快又变成了夺目的火光,火光又渐渐变成柔和的清蓝水光,众仙人眼见浑厚的五行仙法之色在东海之畔变幻不绝,忽浓忽淡,时而急时而徐,这不可思议的复杂变化简直叫人心驰神迷。   忽然,所有那些纷杂的颜色与变化都静止了,化作金色的巨大围墙,将穷奇困死在其中,它惨烈的嚎叫声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雷云也通知了劈刺炸裂。   “??????是森罗大法么?”不知是谁低低地、惊骇地问了一句,下一刻整个东海之畔的仙人们都沸腾了。这正是五百年前只有无月廷青城仙人才能用的森罗大法!在那金色围墙中的世界,时间可以倒退回最初,也可以瞬间流逝到尽头,无论多么惊天动地的仙人凶兽,在亘古时间的长流下,也无能为力。   当年的两只夜叉正是因为被森罗大法困住了片刻,其中一个才能为青城仙人斩断角。青城离去后,此法再无人能用,想不到时隔五百年,这传说中的仙法又一次现世,又是无月廷的仙人!   翠玄仙人面上神色并不太好,森罗大法显然让他吃力至极,他的双掌微微合拢,再松开是,金色的巨大围墙忽然消失了,那叫无数仙人焦头烂额的穷奇凶兽,只剩累累白骨,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海风一吹,这摊巨大的白骨竟一瞬间化作了灰,吹散在海水中。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喧嚣到了极致的海岸,此刻又寂静无比,每个人都看着翠玄仙人,他苍老的面上汗水涔涔,落回沙地上时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吃屎,可没有人会因此而笑话他,甚至更因此而敬畏他了。   守中仙人呵呵笑道:“我还怕你不能成功放出来,想不到这一次倒是成了。”   翠玄仙人声音虚弱至极:“青城只有一个,要是人人都能顺利用此法,何来惊才绝艳。”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断成两截的短剑,看了片刻,森罗大法若是能将这神兵利器复原如初,叫他忧心的一切谜团兴许便能解开了,可时间能够回溯,生命却不能回来,器灵也一样,心中隐忧不断,他也无可奈何。   翠玄仙人又望了一眼纪桐周,这孩子还在失神地站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显然他都没有注意,他思忖片刻,心中已有一番计较,当即说道:“你一个小辈弟子此时不该留在东海,不如先随我??????”   话未说完,纪桐周忽然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竟是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带他来东海?受伤后再也没离开过星正馆的玄山长老,为什么突然要出来?一直待在星正馆不好吗?   给他一些时间,不要让一切就这么灰飞烟灭,不要把一切希望都瞬间剥夺,让他成就仙身,他会比任何人都努力修行,将脆弱的国家庇护在自己的掌中。   星正馆正殿内,无数长老正在商讨东海异动的事,此次海派发信求助,想不到一向隐居派内的玄门长老玄山子居然自告奋勇要前往东海,谁知去便去了,至今也没个传信回来说说情况,倒是有别派的探子言说东海出现了凶兽穷奇,让无数仙家大为头疼。   “凶兽数百年为凶煞之气凝结而生一次,这只穷奇数千年都躲在东海,怕是厉害之极。”一名长老摇头叹息。   另有一位长老在担心:“玄山早些年就被混沌所伤,修为始终未曾恢复,此次还非要逞能去东海,至今未曾传信,不知眼下如何了。”   长老们几轮粉粉,无正子背手而立,神色却十分凝重,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殿外一阵喧哗,纪桐周嘶声在外狂吼不止:“让我进去!师父!师父!求求你救救玄山子长老!”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哗然,下一刻纪桐周跌跌撞撞地抱着一具浑身鲜血的尸体冲进来,他面色惨白,脸上泪痕交错,无正子自收他为徒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又绝望的神情,更兼他怀中那具尸体竟是玄山子,他当即骇然道:“不要急,慢慢说!”   纪桐周恍若未闻,只是颤声道:“求求你救救他!被龙名座宗劝宗利那些长老偷袭,血流不止!”   长老们更加惊骇,一时间大殿内简直炸开了锅,早有长老上前试探玄山子的尸体,果然他身上的伤处绝非妖物所伤,反倒是法宝所致,这孩子显然精神受创,竟还不信他死了。龙名座跟越国皇族那些龃龉很多人都知道,可想不到他们竟这样胆大妄为真的敢对玄门长老出手,这一代玄门长老,死得突兀而狼狈。   海陨临头,龙名座真会挑时间找麻烦,各大仙家这会儿根本不会管这种私仇恩怨,他们星正馆倘若纠结这番私怨,反倒落人口实,即便要联手孤立龙名座,那也要等海陨之后很久了。   纪桐周紧紧抓住无正子的袖子,狂热又乞求地看着他,泪如泉涌:“师父,你帮帮弟子??????救一救玄山子长老!”   无正子长叹一声,将他扶起领出殿外,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玄山师兄已经仙去,你冷静些。”   纪桐周嘶声道:“龙名座??????”   无正子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目前诸事繁杂,一时顾不到这么多,有何仇怨,也只能等到海陨结束后再谈。”   海陨结束?这段时间,足够吴钩去摧毁一个没有仙人庇护的国家,那时候再谈私怨?一切都迟了!   可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回到越国为它斗争到死?还是乞求师父相助?他眼怔怔地望着无正子,无正子眉头微微皱起,淡道:“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强盛,有灭有立再正常不过,你眼界放远些。玄山长老的事,总有一天我星正馆必然会向龙名座讨个公道。你且走吧,这里不是你该随意闯入的地方,回去好好冷静下。”   纪桐周不说话,还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他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仙人们心中根本不在意凡世间的国仇家恨,连无正子都不会相助,何况那个时灵时不灵的素泉先生。天下之大,他竟是这般孤寂无助,原来他这样无能。   纪桐周忽然厉声大笑起来,无正子厉声道:“桐周!我不知道玄山师兄为了什么要给你下这剂猛药,可刺激太过反而会变成剧毒!你执念太深!自己好好想想!”   关于龙名座、吴钩、越国这些纠葛,无正子自然十分清楚,玄山子伤势经终南君相助终于痊愈,然而受伤的那些年心事太重,竟因此成了阻碍修为恢复的要因。修行者时常会遇到这样的苦痛局面,越是在意的,越是难以周全,逆天之行正是如此。   发觉一切成了死局后,玄山子的关注点索性放在了纪桐周身上,这孩子有了玄华之火的事,似乎并没有让他太过惊讶,在自己想要拉纪桐周一把的时候,这与他同族的仙人,却想着要将他往更深的火海里推。   是的,纪桐周从未真正吃过什么苦头,日夜担心越国,可玄山子还在,他始终依赖着他,玄华之火怕也是一时情迷难解才会生出,待他日后年纪大了,心结解开,此火很可能就会离他而去。   玄山子当时的话语犹在耳边:“桐周是一匹永远也不能喂饱的凶兽,必须饿着他,他才会凶猛。有我在,他就一直不懂真正的饥饿,初初展露的修行心也迟早会变得迷惘。”   “我的时间不多了,迟早也会变得与震云子差不多。”玄山子自嘲一笑,“到那时,他不成,我也不成,才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如今海陨将临,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既然生出了玄华之火,便不可一生顺遂下去,这是他的命。破而后立,可惜,他将来成如何模样,我怕是见不到了。”   事情被玄山子弄到了如此局面,无正子再想将这个坠入心魔火海的孩子拉回来,又如何能拉!身后脚步声凌乱,灵气波动随着凄厉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只有长叹。   纪桐周从怀中摸出一张召唤令,迷蒙中,翠玄仙人的话语犹在耳边:“一个越国,要庇护并不是什么难事。”   纪桐周眼怔怔地望着召唤令,他想起越国的一切,皇兄双鬓的白发与泪光,端涂的繁盛昌荣,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顶,俯视远方那无边无际的山与水,属于他的那些社稷江山,那些敬畏与信赖还有期盼,永久的服从,神采飞扬的每一天。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着看它几千年,他的无边江山,意气风发。   灵气流转,召唤令被触发,纪桐周眼前一花,落在一座孤峰顶,峰顶山,一个苍老的仙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纪桐周面无表情地轻声道:“我知道姜黎非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借我十年,我要亲手报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谈   天边一轮弯月,叶风呼啸,无数或玲珑或巨大的岛屿悬浮在空中,凄清的月色下,最高的藏书塔反射出苍白的光辉。   黎非坐在兕之角上安静地望着这多年不见的景色,那天她离开青丘,好像也是这样的惨淡弯月。而离开书院时,也是这样的浓厚深夜。   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只有寄到强劲至极的仙人灵气,想必是左丘先生他们,是了,这会儿应该是在新弟子选拔前给弟子放假的时间。黎非怔怔望着月光下的藏书塔,想起了多年前那天真又快乐的时光,而如今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过去越快乐,此刻她便越心寒。   她正要驭使兕之角飞下悬崖,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通体披着黑纱的女子踩着黑剑出现在眼前,见到黎非,她似是有些讶然,然而还是抱拳道:“深夜来访书院,不知为了何事?”   黑纱女在书院,那胡嘉平必然是在得了,他居然没跟她一起来?发觉她是一个人在找他,所以又躲起来了吗?   黎非低声道:“我找胡嘉平,让他出来见我。”   黑纱女犹豫了一下:“平少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你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有事要问问他。”   黑纱女还是摇头:“我不会做忤逆平少心愿的事情,他不愿见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走吧。”   若在平日,黎非大约要与这固执死板的器灵理论一番,可她现在全然没有跟她啰嗦的心情,心念忽地一动,兕之角已强行越过她,窜入了书院之中。黑纱女急忙追上,谁知她的兕之角竟比自己飞得快多了,她居然赶不上,黑纱女忽地化作一股黑烟,紧跟着黑烟又凝聚成一柄黑色的剑,剑尖虽然折断,却依旧寒光璀璨,疾若流星般几下飞窜至黎非身边,剑身一横,朝她身上削去。   她无意伤人,旨在阻拦,谁知黎非不躲也不避,忽然张开手,一把握住了剑身,她身上的土主护身在夜色下散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黑纱女试着挣了两下,居然无法挣脱她那只纤细的手掌,她心中不由又惊又骇,斗法大会见这孩子才不过逼近第三道瓶颈,如今怎到这地步了??   黎非面上微微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淡道:“你在我这边,胡嘉平想必躲不了多久。”   黑纱女心中惊讶更甚,砺锋忽然发出清脆的名声,在黎非掌中震颤不休,土主护身的光辉迅速为它熄灭,黎非正欲再唤出土主护身,忽觉身后风声呼啸,她一把放开砺锋,回身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左丘先生。”   对面的仙人白须过腰,仙风道骨,足踏一柄雪白的拂尘,正是为她取名,助她良多的左丘先生。见着黎非,他呵呵一笑,温言道:“三更半夜忽然跑来书院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将砺锋握在手里,更不是好习惯。”   黎非躬身道:“弟子鲁莽了,只是有急事要找胡师兄。”   左丘先生朝她身侧看了看,笑道:“他这不是赶来了么。”   黎非扭头望了一眼,果然胡嘉平踏着小白云神色尴尬地停在十几丈外,他扭过脑袋回避她的视线,砺锋在半空一闪,又化作一个通体蒙着黑纱的女子,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后。   左丘先生又道:“东海如今异动不断,天灾将至,书院今年开始暂时不收弟子了,你们这些年轻弟子更不该四处乱窜,海派已开始撤离弟子,你们也赶紧回门派吧,莫要添乱。”   黎非恭敬地答了个是,左丘先生凝望她片刻,这孩子似乎变了不少,是有什么心事吗?他微微一笑:“既然是找嘉平,那你们便去吧。嘉平,你在书院赖了不少时日,再不回去,怕广微会跑来管我要人了,索性跟着你师妹一起回无月廷,砺锋也一并带着吧。”   胡嘉平尴尬地答应下来,等左丘先生走了,他还是没有看黎非,抱着胳膊望远方的无数浮空岛,就是不回头,过了半天,他才叹道:“阿慕,你替我收拾东西去,好么?”   黑纱女一句疑问也没有,立即飞走了,胡嘉平终于慢慢回头,看了黎非一眼:“好了,你跟我来吧。”   他一路飞到最高处的藏书塔,扶着莲花池的栏杆,定定望着池中的莲花,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黎非也停了很久,才道:“师父一心想着海外的事,自海外回来了又一直呆在甘华之境,为何突然收了你做徒弟?你是什么人?”   胡嘉平苦笑起来:“你居然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从哪里知道的?”   “你早知道师父这些年一直被无月廷仙人折磨,居然可以这样开开心心地过?”   “那我要怎么做?”胡嘉平神色终于严肃起来,“哭着为他报仇,然后也跟着一起被杀死?我们三个人死得不明不白就好了?”   “你有那么容易死吗?”黎非盯着他。   胡嘉平眉头微蹙:“以前的我没那么容易死,现在却不行了,我的角已被斩断,所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也一并消失,丢失的记忆直到最近才渐渐回来,之前见到你都不认得。师父于我,是一大仇人,又是令我重生的恩人,他给了我新生命,我能做的便是好好珍惜。”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果然是那只被斩断了角的夜叉。”   “当日我与雷修远被困在森罗大法中,时间回溯了数百年。”胡嘉平终于坦诚一切,“我和他都变成了小孩,能力大减,好不容易破开森罗大法,师父一件将我的夜叉角斩下,我所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也瞬间被斩去,和雷修远逃回东海,却失散了,夜叉角被斩,我失去记忆陷入沉睡,醒来后见着的第一个人便是师父,他见我失去记忆,成了个与普通人无异的小孩,便替我取了名字,悉心教导我,后来又将我送到无月廷附近,刚好遇到如今的广微真人,见我资质甚佳将我带回无月廷,今天才有这个胡嘉平站在你面前。老实说,我很喜欢眼下的生活,被建木之实诅咒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见到你我很平静,我更喜欢这种状态,至少我活的像个人。”   黎非愕然望着他:“??????什么意思?”   胡嘉平笑了笑:“你还在果实里的时候便被师父从建木上带回了中土,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然怕是要与我一样,不知是将师父当做仇人还是恩人。雷修远那小子我也是后来才认出他,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受创竟像是比我还重,他还在被建木之实诅咒,怪不得从小就缠着你,卯足所有劲头要跟你混在一起,你们两个成了道侣,真不知是叫人高兴还是叹息。”   黎非不禁默然,她想起日炎曾说过,如果想做一个普通人,就什么也别问,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因为一旦知道一切,就再也做不回普通人了。其实他是狡猾地将视线转移了,该做选择权的人是她自己才对,她的懦弱让她宁愿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不知道便不存在。   应该是知道一切后再做选择,这样她才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朝前走了几步,和胡嘉平一样扶住莲花池的栏杆,站在他身边,低声道:“建木之实诅咒的事,多说点。”   胡嘉平却摸着鼻子继续笑:“真的好吗?我可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叫雷修远那小子知道我多嘴,麻烦的很,我两只角都叫师父弄没了,如今可不是他对手。”   “请告诉我。”   胡嘉平叹了一声:“这在夜叉部族也只是个古老的传说了,夜叉曾经偷取建木上的果实,从而遭到了诅咒,此后族人将为了得到建木之实自相残杀。建木之实对我们来说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可以叫夜叉的力量增强无数,本能便想要夺取独占,我们的族人在连年争夺建木之实的自相残杀中死的死,角被打断失忆离开的离开,最后只剩我跟雷修远两个人争建木之实了。五百年前建木上没有结果实,我们随着海陨的天雷火海来到了中土,白边之崖那个修仙门派的异民墓中封着往昔建木之实的一条臂骨,想不到臂骨没拿到,却遇到了师父那么厉害的仙人,更想不到他居然能去海外,将新生出的建木之实带来中土,这一切都是因缘巧合吧,天意弄人。”   他见黎非半天不说话,神色也看不出端倪,又苦笑起来:“小丫头,我们都算是被师父给了第二次人生的人,要做什么决定你自己想。”   黎非轻道:“你呢?你以后想怎么样?”   胡嘉平哈哈笑道:“你说呢?我这辈子做定胡嘉平了,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摆脱了建木之实的诅咒,还是个修仙门派的天才弟子,这种好日子我求之不得。”   看黎非还是不说话,他正色道:“小丫头,我现在已经有新人生了,七年前在书院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隐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做胡嘉平。你问我的问题,这个就是我最后的回答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诅咒 一   “……这算逃避吗?”黎非沉默了很久,慢慢问道。   胡嘉平一本正经地盯着她:“你已经不是小孩,一味的意气用事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这样好吗?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挥霍着师父用性命换来的人生。   “姜黎非,我们不是中土人,对他们来说,我们甚至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不是每个人都像师父心那么大。五百年前我们已经杀了无数人,这一次你还想要杀掉无月廷仙人。我告诉你,这个不叫报仇,叫屠杀,叫恃强凌弱。我不相信师父在九泉之下会愿意看到你做出这种事,他养你,心里一定有解开海陨谜团,好让五百年一次的惨剧不再重复的愿望,不是叫你将屠杀继续下去的。”   如果师父没有将她带回中土,没有将失去记忆变成孩子的胡嘉平重新抚养,那今天这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样。他们已经深切体会过人心的种种温暖和残酷,在中土生活的这么多年,让他们更像人,而不是被诅咒的夜叉和冷酷的建木之实,得到了种种温情的同时,也会生出种种脆弱和牵绊。   和师父一起生活的十年,他一次也没有用看异类的眼光看过她。黎非又想起久远的那些回忆,师父抱着她感慨:“不知能不能见到你长大的模样了。”   她现在已经长大,在中土作为普通人的十七年,喜怒哀乐全部都体验过。在异民墓师父见到她的最后一面,那时的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满面幸福,他笑得欣慰,去的也欣慰,将那黑色簿子留给她的真意,她也终于明白了。   日炎总是说人太过善变,人心杀人,今日相好明日便你死我活,可是在这些浮躁变化的情绪中,总有一些稳若磐石的珍贵情感。师父起初又何尝不是将他们当做海外异民而警惕又好奇着,虽然人的情感易生而又脆弱,修行途中因此造成种种障碍,可那恰恰又是人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不打算回无月廷了。”黎非忽然郑重开口,“趁着这次海陨来,我想去海外。”   胡嘉平叹道:“想找族人?建木之实一次只生一个,上一个死了才会生出新的,别怪我没事先告诉你,族人就别想了。”   黎非摇了摇头,她将那本黑色的簿子取出,低头道:“师父去过的地方,我想都去亲眼看看,还有那株建木。”   胡嘉平接过那本簿子翻了翻,低笑道:“去了不少地方,不过好多事都没写,真是个粗心的老头。”   甚至连他的身份也没透露给日炎,想来夜叉给中土仙家带来太多的阴影,已经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能不透露还是不透露最好。   “我快突破第五道瓶颈了。”胡嘉平把簿子还给黎非,朝她眨了眨眼,“重过一遍人生挺好的,等我成仙后再带阿慕去海外找异火重铸砺铎,如果那会儿我还活着的话。”   黎非也笑了笑,轻道:“夜叉也和人一样吗?还是说因为你失去过记忆才会这么聒噪?”   居然说他聒噪……胡嘉平瞪她一眼,这孩子说话真不客气!   “夜叉也算人吧,当然性格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你以为?”胡嘉平拍了拍她的脑袋,“夜叉只是扯上建木之实就会失去所有理智,被诅咒的感觉你自己去问雷修远吧。不过照我看啊,那小子鬼灵精怪的性子才不像夜叉呢!我们部族可大多是沉默寡言想做就做的真汉子。”   她怎么完全没看出胡嘉平“沉默寡言”?想做就做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个诅咒……我能解开吗?”黎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胡嘉平摇头:“我不知道,就连诅咒的来历,也只是古老的传说罢了。不过我知道角被斩断会失去记忆和能力,却并不能解开诅咒,我也不清楚当师父是怎么凑巧将诅咒解开的。”   说到这里,他转着眼珠又笑起来,忽然开口:“你还打算跟那小子混一起吗?你分得清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只想独占你么?别怪大师兄没提醒你,那个诅咒可是六亲不认狠毒之极的,你的上一任建木之实听说就是因为被夜叉们抢来抢去最后惨遭分尸,异民墓不是还有一条她的臂骨么?你也看过了,所以啊你最好谨慎点……哎,不好,说这小子的坏话他坐不住了……”   黎非飞快转身,却见雷修远踩着他的旋龟壳高高在上地藏在树影中,两只眼睛冷冷看着胡嘉平,她竟感觉不到一丝他身上的灵气波动。   “废话太多。”雷修远落在她身边,似是想像以往一样伸手拉她,可不知为何,他又将手缩了回去,只是毫不客气地盯着胡嘉平。   胡嘉平苦笑着摊开手:“我没角了,诅咒也没了,不用把我当敌对吧?   雷修远静静凝望他片刻,移开视线低声道:“只剩我一个了。”   昔日在海外威名远扬,昌盛至极的夜叉部族,因为建木之实的诅咒,凋零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伤感。   胡嘉平不太正经地笑道:“所以咱们都努力点,还是要把这悲惨的血脉传下去。”   不晓得夜叉跟建木之实生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会不会反过来跟自己父亲抢母亲……这场景想象真是又悲惨又有点莫名的滑稽。据说,往昔建木之实的下场都不太好,不是被失控的夜叉们分尸,就是反复被当做禁脔囚禁一生,虽然她们有着天生的特殊能力,但也架不住一群夜叉抵死相争,这诅咒可谓损人不利己。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雷修远没搭理他这句不正经的话。   胡嘉平想了想:“七年前在书院见到小丫头就隐隐约约想起了点什么,我知道师父从海外带回了建木之实,后来她跟我说起师父的事,我才知道她的身份,这些年断断续续一直在恢复记忆,直到斗法大会的时候,你放出乌云蔽日,我一下便感觉到了你是我同族,那时才想起一切。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我日子过得正好干嘛自找麻烦你?”   雷修远顿了片刻,这才望向黎非,她也正看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松,淡道:“当日在森罗大法中被回溯数百年,我逃回海外陷入沉睡,直到察觉新生的建木之实被人采摘,又一路追上去,为天雷火海所伤,伤重濒死,在海上漂流了很多年,记忆尽失,前几天才刚刚恢复。”   森罗大法回溯的只有时间,他们的身体变成了孩子,能力却还在,弱小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大的能力,只能陷入沉睡。小时候他总会在危机时分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过后又陷入急剧的痛苦中,都是因为身体无法承受夜叉的力量,斗法大会那次,黎非将他体内的暗伤尽数治愈,加上她频频使用灵吸,外壳不稳,她身为建木之实本身便有增幅夜叉力量的能力,这些条件一齐触发,才叫他这次彻底苏醒过来。   他一直想拥有可以彻底保护黎非的能力,并且一直为之拼命,讽刺的是,他如今终于有能力了,却又宁可什么都没想起来。   胡嘉平笑叹:“那老头子要是知道自己无意中这一手造成了什么样的因缘后果,大概会在九泉之下笑得嘴都合不拢吧。”   像他那么大年纪的仙人,近千年过去,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实在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少见。他的这一颗心,叫他曾离成就大道只有一步之遥,可也正因为这颗赤子之心,让他终究未能脱离生死轮回。   胡嘉平长叹一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人影在夜色中微微一闪,并没有靠近过来,而是默默地悬浮在半空等待。   “我该走了,想说的能说的都说了。你们怪我也好,怀疑我也罢,反正我就是这么无赖地要想过自己的好日子,以后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小丫头,回头我要是还能活着成仙去海外,请我吃饭啊。”   到最后他还是那么没正经,挤眉弄眼地摆摆手,利落干脆地驾着小白云朝远处的黑纱女飞去,她收拾了一个巨大的包裹,毕恭毕敬地背在身后,两个人好像争了半天,最后她不甘不愿地将包袱给胡嘉平背着,他揽着她的胳膊,絮絮叨叨头也没回,一路飞离了书院。   黎非静静在莲花池旁站了片刻,身边的雷修远也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个字也没说。他没有像曾经那样靠近,可也离得不远,这是一个可以让她察觉到他此刻不知所措的距离。   “修远,”她忽然开口,时隔数日,她的声音里终于再一次带着笑意了,“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就我们两人夜里来藏书塔还书的事?”   雷修远慢慢“嗯”了一声:“你把我唯一的一件弟子服袖拽坏了。”   黎非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就记得这些。”   那时候他们四人组天天被胡嘉平整得头昏脑涨,每天除了修行还要抄书,抄完的书轮流去藏书塔还。记得那天他们抄的书特别厚,四人一起抄完时,早已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偏偏那天又轮到黎非去还书,当天不还第二天就要被胡嘉平的痒痒术伺候,就算百般不情愿,她还是一个人抖擞着胆量往藏书塔飞。   飞到藏书塔的时候,她才发觉雷修远一直远远跟着自己,百里歌林和纪桐周都撑不住去睡了,只有他一路静悄悄地陪着自己。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诅咒 二   那时候她还小,傻乎乎的,只觉得那是朋友间的义气,特别感动。不过有雷修远陪着,深更半夜进没灯的藏书塔还是很恐怖,她要强,死活忍着没让自己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来,但出来才发现雷修远的袖子都给她拽的烂糟糟的,他居然什么也没说,更没推开她。   那会儿她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故作自然地跟他说:“我其实不是很怕……就是里面有点黑,你看吧……太黑了看不见路,所以要拽着你省得走散了。”   雷修远很镇定地“哦”了一声,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似笑非笑道:“你拽得力气真不小。”   黎非干笑:“啊哈哈,我力气向来不小……这个衣服、衣服真是不好意思了,回头我给你补补。”   本以为他会高兴地答应,谁知他只是将袖子拢了拢,淡道:“不必了,补好下回又要被拽坏,我替它累。”   什么叫又要被拽坏?当时她气坏了,觉得他在冷嘲热讽自己是个胆小鬼,可现在想想,那只是他别扭地表达下次还愿意陪自己来藏书塔还书的意思罢了。   雷修远总是这样,从来不会直切正题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更没有对她说过任何甜言蜜语,又别扭,又执着。   可他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不是没有心的女人,可到了这个地步,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爱她,她完全能够用心感受到。   “要不要再偷偷进去看看?”黎非转过身,像六年前一样,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雷修远缓缓走进她,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按,低笑:“你以为你还是十岁么?”   “偷偷的。”黎非像他一样,将所有灵气波动都锁入体内,抬头朝他摆摆手,“这一手不赖吧?”   雷修远苛刻地挑起眉梢:“勉勉强强。”   这个人真是从来不会说点好听话,黎非重重掐了他一把,冷不丁他立即报复地在她腰上也掐了一把,她痒得差点叫出来,他早已用手把她嘴捂住了。   藏书塔里依旧没有灯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存放着无数的书籍,被严令禁止在塔内使用烛火和仙法,防止藏书被不小心烧毁。   像小时候一样,黎非摸索着巨大石头书架的轮廓一步一步往前走,六年过去,这里的布置一点也没变过,左边第三个书架还是有点斜,不小心就会撞到脚。一路顺着又小又窄还特别陡峭的旋梯上到二楼,黎非的脑袋在墙上撞了好多次,小时候走这边很顺溜,长大了个子高了就开始碰头。   “你有撞头吗?”她低声问。   雷修远没有说话,黎非愕然地朝后伸手,却摸了个空,她轻唤:“修远?”   隔了片刻,雷修远的声音却在前方不远处响起:“你怕不怕?”   黎非朝声音处走去,却又摸了个空,他阻绝了灵气波动,在黑暗中根本一丝一毫也无法捕捉,她又不能放仙法,灵气一有运转,书院里 那些仙人立即就会发觉他们还留在这边。她不由蹙起眉头:“你人呢?”   后脖子被人轻轻吹了口气,雷修远的吐息近在耳畔:“这边。”   她反手就去抓,谁知还是抓不到,这家伙,这种时候搞什么恶作剧!黎非索性径自往前走:“我才不怕,又不是小孩了,我一个人也能上到最顶。”   他在不远处笑起来:“真的?”   “真的!”   她一鼓作气上到九层,只觉四下里静悄悄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感觉像巨响。她忍不住小小叫了一声“……修远?真的没上来?”   还是没声音。   “臭小鬼……”黎非有些恼火地咕哝。   下一刻她的脑袋就被人按了一下,雷修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谁是臭小鬼?”   她一把拽住他,使劲扑上去,笑道:“可把你抓住了。”   他没有躲闪,不知何时披散下来的长发掠过她的面颊,黎非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他的脑袋,指尖触到了他脑侧的两只纤细黑角,她试着轻轻捏了捏,可是手腕一下就被他钳住,被迫放在了身后。   “怕不怕?”雷修远低声问。   “什么?”黎非抬起头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脸。   他的声音低得像在呓语:“夜叉,还有那个诅咒。”   建木之实几乎没有过好下场,这与夜叉部族纠缠不清的天生物种,在被夜叉们争夺的过程中,往往是相互攻击的态度,最悲惨者被疯狂的夜叉们分尸也是常见,好一些的就是失去所有的自由遭到绝对囚禁,无关任何情爱,只是单纯而极致的独占欲罢了。   在听了胡嘉平的话之后,她为何还能毫无反应地继续接近自己?   黎非也压低了嗓音:“我会怕你?”   雷修远又笑了,他低头用额头在她额头上撞了一下:“不怕我将你切成一块一块的?”   黎非毫不示弱:“我还没脱壳呢!等我决定脱壳了,你要动手我就把你灵气全吸了,就你一个人,打得过我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大姐头饶命。”   这小时候丢人的绰号又被他拿出来叫,黎非噗一下笑出声,他钳住她的双腕的手也慢慢松开,转而将她轻轻搂住,喃喃:“我或许也要感谢青城仙人。”   失去记忆,成为雷修远,这短短的十八年,却比曾经漫长的岁月都要隽永于心。胡嘉平说的没错,至少,他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因为诅咒而疯狂的夜叉。   黎非环住他的脖子,轻道:“等天雷火海来了,和我一起去海外吗?我想把当年师父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再去看看建木。”   “不回来了吗?”   还回来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这里有让她眷恋的无数,可她不能够像胡嘉平那样洒脱过所谓“重生”的日子,他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对摆脱噩梦般的曾经感到庆幸,可她不同,有生最开始的回忆,便是与师父在一起的。她还没有办法对师父的惨死释怀,她甚至想过要杀光无月廷那些仙人,然后远遁海外。   可这并不是师父的期望,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也是在狠狠伤害那些曾经给予过她各种温暖的人。   “我的眼界还是太浅了。”她缓缓说着,“多看看师父曾经看过的风景,走他走过的路,我觉得应该能更理解他一些,到那个时候再做决定吧。”   雷修远淡道:“他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又来了!黎非失笑地捏他的角:“那你带路?”   他偏过脑袋“啧”了一声:“别碰它。”   就要碰!她用力握住他的两只角,雷修远箍着她的两只手臂立即收紧了,她肋骨顿时有种要被折断的痛苦,忍不住痛呼一声,他并没有放松力道,一只手插入她头发里,低声叹道:“再不放手真要把你切成一块一块的了。”   “真的?”她干脆用指尖搓了搓。   她的下巴被人掐住,他的唇重重落在她的嘴唇上,总还是和以前的吻有些许差别,像是要吃掉她似的狂暴,黎非觉得自己快被嵌进他胸膛里了,他的舌尖掠过她每一颗牙齿,最后又发掘出她的舌头,两两纠缠摩挲,这个吻充满了情欲的味道。   黎非原本就无力的挣扎变得更无力了,和他隽朗清傲看似对什么都瞧不上眼的外在不同,雷修远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会放纵大胆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潮湿滚烫的唇一遍一遍在她唇上游走啃噬,慢慢又开始向下,将她的领口咬去两旁,在她脖子和胸前留下各种痕迹。   腰带不晓得什么时候被他扯开的,他的手钻进中衣里,饥渴地搓揉她的身体。黎非使劲躲避,连声道:“等一下!等一下!”   雷修远恍若未闻,她先挑起的,让他等?   “这里是藏书塔!”他的手按在胸前时,黎非终于忍不住颤声提醒他。   他喘息粗重,哑着嗓子不知是在压抑怒气还是在压抑欲望:“……你先松手。”   黎非颇有些依依不舍地丢开了他脑侧的两根细角,雷修远恨恨地将她中衣一把拉开,在她的低声惊呼中,又将它们合拢整理整齐,然后是乱七八糟的外衣,被他含着怒气似的用力抚平,再使劲系好腰带给她打了个死结。   “下次再这样,直接就地正法。”他在她脑门儿上狠狠撞了一下。   黎非蹙眉道:“一下都不能碰?”   雷修远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偶尔可以。”   这是在害羞?黎非有些好笑,她靠在他怀中,听着他渐渐变得平缓的心跳声,道:“不回无月廷了,好不好?”   就这样不告而别很过分,冲夷师父和昭敏师姐一定会非常担心,可就算见到他们,她现在也无话可说,她的身份倘若叫翠玄仙人知晓,怕是他们都会有麻烦。歌林他们也一样,有关她的事,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去海外前,我们回青丘一趟吧。”看看甘华之境,看看青丘小院。   雷修远轻声道:“要不要去异民墓?”青城仙人的尸体或许还在那里。   黎非猛然抬头看他:“可以吗?”   他只是笑了笑,轻轻拍拍她的脸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家一   巨大的山洞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座小小的湖泊,和湖泊上小小的石台。洞内灵气浓郁得犹如粘稠的水一般,虽然比不上无月廷这些仙家门派,却也十分罕见了。   这是甘华之境,六年不见,这里什么都没变。   黎非将怀中一直抱着的那具干枯的尸体轻轻放在石台上,异民墓中被她一起带来的,还有那根玉一般的上任建木之实的臂骨。   她静静望着那早已看不出容貌的老者干尸,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指缓慢又眷恋地勾勒他不成型的轮廓。   师父。   她和雷修远潜入白边之崖的异民墓,在大殿最深处找到了同样被封在水晶棺中的青城仙人。他穿着最普通的蓝衫,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凸出来,看上去又恐怖又凄惨。在他身边和所以水晶棺一样,都放着一个青铜牌,上面刻着两个字:青城。   他竟像个被封存展示的异民尸体般,被这样欺辱的存放着。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打碎水晶棺将他抱出来的了,有没有哭?有没有叫?哭叫在面对这具凄凉孤单的尸体时,毫无意义,得到发泄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最后她一把火烧了整个异民墓,也依旧是无能为力的发泄。   黎非看着她,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个破衣烂衫的白须老头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明明那么大年纪了,又那么厉害,却还总像个孩子,贪玩,在一个地方呆不住,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也存不住。一点也不懂得体恤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到大什么零食跟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都没买给她过,都亏了他,她被养得跟男人似的粗鲁,要不   是昭敏师姐这几年的训斥教导,她还不知要粗鲁到什么时候。   但她活到十七岁,几乎所有的人生道理和原则都是他潜移默化教导给自己的,小棒槌现在站在这里,便足以证明他曾经是多么鲜活又重要的存在。   “师父,我们已经回家了。”   黎非将这具可怕的干尸慎重又喜悦地抱起来,脸埋在他干枯的怀中,七年,她终于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怀抱。   师父回来了,雷修远也来了,他们已经回到青丘了,这一场终于等来的团聚,却无声而凄凉。   这里是她一切的起始,也让这里成为她在中土的终结吧。   日夜思念的青丘,春日嫩绿的山峦,夏日烈烈的风声,秋日金色的绵延,冬日凛冽的冰雪,贫穷艰苦的生活,却是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她做过那么多美梦,将心爱的佳偶与朋友介绍给师父,一家人从此在青丘团聚生活,不修行也没关系,不能活得长命百岁也没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   她就是这么没雄心壮志的人,不愿天下无敌,也不愿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就,宁愿在平凡温馨的图画中做一抹背景,喜欢她的与她喜欢的都能平安快乐,此生足矣。   可它们终此一生也不能实现了。   修行者的肉体不归尘土,黎非依恋地看着师父干枯的容颜,火行灵气的光辉在她的掌心闪烁,正要放出离火将师父的尸体烧尽,冷不防脑海里骤然响起日炎苍老的声音:“小丫头!坐下凝神闭气!老子要出来了!”   他已经将封印冲破了?!这么巧!他出来还能看到师父最后一面!   黎非立即依言盘膝坐下,凝神闭气,只有灵气在体内不停流转,渐渐,只觉一股庞大的旋风般的气流凭空生出,像是要钻破头顶冲出去似的。这股气流十分陌生,是曾经从未有过的感觉,随着它越转越快,她体内的灵气也不由自主的越转越快,头皮像是要炸裂一般,疼得要命。   突然,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那尖锐而不停盘旋的气流终于冲破头顶恣意而出,在整个甘华之境里都旋起一股剧烈的灵气震荡,黎非被冲击得再也无法坐稳,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一下就被掀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要不是旁边的雷修远用力拽住她,只怕能直接滚出甘华之境。   灵气被一股狂肆的气流冲撞得震荡不休黎非用袖子捂住头脸,眯起眼睛透过缝隙朝前看,但见无数道鲜血般红的气流在甘华之境空旷的洞内汇聚,一种极其陌生的如刀枪般刺骨的寒意瞬间笼罩住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渐渐地,那些血气的气流汇聚成了巨大的一团,紧跟着又变得十分刺眼,黎非再也无法睁眼看下去,急忙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的一切忽然变得平静下来,一个久违的熟悉声音在对面骤然响起:“你这小鬼角都生出来了!给老子离她远一点!”   黎非飞快睁开眼,却见一只巨大而雪白的九尾狐正矗立在空旷的山洞内,九条长尾如梦似幻般在空中挥舞着,曾经背上血红的封印此刻尽数消失,他惨绿如鬼火般的眼睛森然瞪着雷修远,里面满是杀意。   “日炎!”她大叫一声,飞快扑上去,这一次再也没有扑空,她的脸和身体狠狠撞入他丰盈馥郁的毛皮中,死死抱住他,声音近乎哽咽:“你终于出来了!终于恢复了!太好了!”   日炎的一条长尾在她身上重重拍了拍,她骨头差点被拍断,只听他沙哑的嗓音近在耳畔:“谁要跟你搂搂抱抱!快松手!你死到临头还在这边犯傻?!知不知道这小鬼是什么东西!看到他长角了你还不跑?!”   黎非正要说话,却听雷修远在后面淡道:“日炎老先生,恭喜你重获自由。”   “呸!要你来恭喜?!”日炎九条长尾忽然一起扬起,怒道:“我数十下,你再不滚出去,我就不客气了!”   雷修远不为所动,反倒笑了笑,温言道:“想不到那箱有青城仙人字迹的书被妥善放在此处,多谢日炎老先生出手相助。”   日炎森然道:“少转移话题!你那些花言巧语留着骗这蠢货有用,骗我你还是省省吧!出去!一,二……”   他真的开始数数,黎非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日炎,就算他出去,想进来也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任何结界封印对夜叉来说都毫无用处,从白边之崖到甘华之境,她早已见识过了。   日炎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你什么都知道,居然还跟他混一处!你叫老子怎么说你?!”   黎非微微一笑:“你别生气,做决定的是我,你也说过,我长大了,人生是自己的,你也别老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了。”   日炎还在发怒:“说得冠冕堂皇!他要是哪日突然发狂,把你软禁甚至杀了你,你能做什么?到时候后悔吗?”   黎非耸耸肩膀:“他想杀我哪有那么容易!你忘了我能吸灵气啦?震云子还是我一个人杀的呢!”   “呸!蠢货!有你在,他的力量增幅何止千倍!你想杀他?做梦!”   “咦?你不是说我能天下无敌吗?你骗我?”   “蠢才!老子指的是中土!你这蠢货不是说想留在中土吗?!你……”   黎非静静看着他怒发如狂的模样,她知道,这只狐狸虽然说话一直很难听,却是真心想要保护自己,她郑重的打断他的话:“日炎,我相信修远,就像相信你和师父一样,我也不会永远要你们保护的,就算我不想天下无敌,但自保的能力我有,谢谢你总是为我操心。”   日炎怒吼:“谁为你操心!你……”   “师父我带回来了,你不想看看他吗?”   怒吼的声音一下断开,日炎怔住,过来许久,他忽然长叹一声:“看了又如何?人已死,留下的不过一摊烂肉,还不如早点烧了干净,你们修行者不是讲究身体不归尘土么。”   话虽然这样说,他还是转了个头,巨大的身体渐渐变得玲珑,最后变得与一只普通狐狸差不多大小,跳上石台,坐在青城仙人尸体对面,垂头静静凝视他。   一尊存灵岩做的黑色石塔被放在他身侧,上面的封印在熠熠生辉,日炎意外至极地盯着它,黎非笑道:“这是你被封印在书院禁地的妖气,承君一诺,幸不辱命。”   这只狐狸惨绿的眼睛死死瞪着石塔,忽又转过来死死瞪着她,半响才少见地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取道的……蠢才!壳还没脱!万一叫那些仙人发现了怎么办!”   黎非还是笑:“被发现我也不会好好地在你面前啦。那只金 狻猊 你还记得吗?它现在变得更大了,那年我掉了十几颗妖朱果好像都被它吃了,看到我特别感激的样子,要不是怕人发现,它差点就跟我一起出来了。”   “哼!便宜了那蠢物!”日炎张嘴咬住石塔,也不见他用了什么妖术,只听“咔”一声,加持了极厉害的封印术的石塔竟被他硬生生咬裂开,封印术的光辉瞬间消失,石塔也碎成了碎末,被他一口气吹散,落进湖中。   “痛苦!那帮龟孙子,当年竟抢了老子这么多妖气!”他不知道是发怒还是高兴,以前称呼书院创立者还是“厉害的仙人”,这会儿他们在他嘴里成了“龟孙子”。   黎非哈哈大笑起来,她转身走向雷修远,握住他的手,一面道:“你有什么话想要跟师父说的,我们暂且避开,你尽情说吧。”   “说个屁啊!”日炎没好气地跳下石台,“人都死了,老子没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心思!你给我站在,你是下定决心不肯离开这臭小鬼了?”   第一百六十章 回家二   黎非点头:“是啊。”   日炎恶狠狠地瞪着雷修远,森然道:“那你出去,老子还有话要跟他讲!”   黎非失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晓得了,何必又要让我出去?你俩就在这里说吧,我绝不插一个字。”   日炎的尾巴愤怒的摇晃起来:“果然人说女大不中留!胳膊肘朝外拐!蠢货就这样护着他!”   黎非摇了摇头:“日炎,其实是我自己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我打算和修远趁着这次海陨去海外,我很希望你能一起来,你来吗?”   他反倒沉默了很久,淡道:“终于还是决定回归海外了?也好,走之前杀光无月廷那帮混账龟孙子,老子乐意的很!”   “不。”黎非静静看着他,“我只是想看看你以前和师父一起去过的地方,不会杀人,这不是师父的心愿。”   日炎讥诮的冷笑:“人就是这么善变!当日你想做普通人的誓言还没冷掉,今天又变成想去海外,谁知你过两天会不会变成想要杀光中土仙人!老子对仙人无所谓,你要杀,我就一起杀,全杀光才干净!”   “我还是想做普通人,但不是逃避一切的做普通人。”黎非慢慢说道,“我看过的东西太少了,经历也太少,到现在我也还是有着杀掉害死师父凶手的冲动。可我就算把满中土的人都杀掉,师父也不会回来,更不会为此高兴。他到底为了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我想应该是有比我和他自己更重要的东西。我想了解师父的心境,我不想像以前那样假装自己的特殊都不存在那样做个懦弱的人。”   日炎哼哼冷笑:“能说会道!老子本打算把你这颗食言的脑袋揪下来!”   他回头再度望向青城仙人的尸体,喟然道:“叫我心魔缠身的,不光是青城之死。他不知自己抱来的建木之实是什么东西,我却知道,那天并非顺着朔风才到建木,而是我刻意想去。我有着私心,听说了建木之实与夜叉的纠葛,便想要见识一下这天生的物种,想要有生之年见识所谓极致。青城重伤难愈,再难成就大道,可建木之实种种奇异,倘若好好修行,便可圆我多年心愿。我瞒着他,可他就是不肯传授你修行之道,更不许我接近你,我百般不解愤怒,与他大吵一架,却被他点出了隐藏的心事,原来,他这样聪明的人,早已猜到了一些缘由。恼羞狂怒下,我愤而离开青丘,此事对我影响太大,祸祟之年惹来心魔,竟因此妖气被封。直到今日,我还对这个心愿怀有执念,可你是你,青城说的没错,你是个人,做选择的权力是你自己的。他将你送去无月廷,也是想让你有选择的能力吧。你终究不会叫他失望,不愧是青城带出来的孩子。”   黎非楞楞听了半天,想不到他最后居然这样夸赞自己,顿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你你你夸我?”   日炎鄙夷地瞥她一眼:“随口一说罢了,光靠说的就能成事,那这天下间全是口若悬河的家伙了!从你死活离不开这小子来看,还是个蠢货!”   他忽地张口喷出一团红火,精准地覆盖住石台上青城仙人的尸体,黎非惊呼一声,不等她跑过去,他干枯的尸体已成灰烬,被封在一团半透明的光团中。   “叫什么。”日炎张口将那光团吞下肚,淡道,“让他安安静静地去吧,他这样的家伙,怎么能让他瘫着尸体烂掉。我寻个机会将他的骨灰送回胡射峰,这些年,他一直念着那里。”   那棒槌似的胡射峰不知有什么好的,叫他念念不忘,连给建木之实取个名字都叫棒槌,真真气煞人也。   黎非眼怔怔地看着他:“那、那你愿意和我们一起……”   日炎没理她,只目光灼灼又望着石台上那根玉也似的臂骨,隔了一会儿,又道:“这跟骨头,你留着,有空和你那根角炼在一处,此骨质地与你那根破角不可同日而语,他日必然是你防身一大利器。”   炼制建木之实的臂骨?黎非一下想起当日被震云子活生生炼制的痛楚,脸都白了。炼这根骨头,跟炼制她自己有什么区别?   日炎不耐烦地转身走向洞口:“不过一块死物,人总是纠结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老子走了!”   走?黎非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追上,一直追出甘华之境,却见他悬浮半空,极目眺望青丘满目苍翠。   “……许久不觉这风,许久不觉这日光。”日炎仰头望这天,望这地,惨绿的眼中满是怀念之情,“长天烈日,树海苍波,这一片天地,许多年未见。”   他忽地高高飞起,雪白的身影想一缕光,一倏忽间便消失得再也看不见,只有群山遍野中回荡着他畅快的长笑声,渐渐远去,最终微不可闻。   黎非怔怔站了很久,正午的日光刺得她双眼发酸。也再看不见这只狐狸的一丝踪迹,他竟说走就走,半点拖泥带水也没有,他那些唠叨、警告、嘴硬心软的破口大骂,也在一瞬间远离。   方才还聒噪的耳畔,此刻只有空荡荡的风声,这许多年的陪伴,终是分别了吗?   黎非一个人站到腿发麻,终于还是慢慢转身走回了甘华之境,雷修远正坐在石台旁,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根臂骨,瞳仁中金光闪烁,脑侧的两只细角上仿佛都有金光璀璨。   那根玉一般的臂骨散发出淡幽的异香,回荡在空旷的山洞内。似乎在无声诉说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仿佛感应着这股异香,甘华之境内浓郁的灵气渐渐起了一丝涟漪般的波澜。这里的灵气都是黎非带来的,建木之实的本源灵气可以净化妖物凶兽赖以生存与修行的妖气和瘴气,曾经她以为本源灵气是与天地灵气不同的东西,现在才明白,本源灵气是浓郁到了极致的天地灵气,比任何中土仙家洞天中的灵气还要浓稠得多。   在千奇百怪的海外异民中,唯独建木之实的存在最为奇异。自出生便只得一人,旧的死了,新的才会再出生。雷修远说过,假如师父当年没有将那颗果实从树上硬生生砍下,她将会在果实中成长到真正成熟才会破壳而出。   这天地间生出的似人非人的物种有着天生的灵智,果实中孕育的永远是容貌绝丽的年轻女子,每一个都有倾城之色,但不会有人关心这些 ,她们往往刚刚破壳便要面临无数夜叉的觊觎,这根臂骨的主人便是刚脱壳就叫一群争红了眼的夜叉给撕碎了。   无论她愿不愿承认,建木之实对夜叉部族来说,与其是人,倒不如说是一种工具更为贴切。   “修远。”黎非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声问,“要是我没有被师父带去中土,破壳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你吗?”   雷修远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根臂骨上移开,道:“会。”   “那你打算怎么做?”   雷修远回答得毫不犹豫:“软禁起来。”   ……这可真是毫不留情的决定,黎非眉头皱了起来:“那我要是反抗呢?”   “杀掉。”   喂!这回答太直白了吧!黎非眉头皱得更深了,雷修远笑了两声,低头望向她:“没有那些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才是现实。”   就算是超凡脱俗的森罗大法,能回溯的时间也不过作用在身体上,流逝的生命与存在过的感情是任何仙法也不能回溯的,对他来说,一切如果都没有意义,他只专注近在眼前的事实。   黎非有些不甘心地瞪他:“你是从来都不会说好听话的吗?”   他想了很久,才道:“会。”   “为什么?”   “想看你开心。”   她眼睛又瞪圆了,半天才道:“……你还是会说好听话的嘛。”   雷修远捏着她的下巴缓缓晃来晃去:“这是实话,不是好听话。你想听的就是这样的话?正好这会儿闲了,我慢慢说给你听,先把耳朵洗洗干净……”   黎非急忙按住他试图掏她耳朵的捣蛋手指:“你省省吧!我不要听!你还不如说说以前的事呢!”   雷修远终于有些讶异,他若有所思的凝视她:“以前的事?你是指做雷修远之前?”   黎非故作自然地点头,咳了两声:“比如你以前喜欢做什么,吃什么之类的。”   雷修远长长地“哦”了一声,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掐了两下,微微含笑:“没有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被诅咒的夜叉根本不会想到这些,我在建木下等了很久,一直在等你的出生。”   对夜叉来说,最恐惧的事不是建木之实死了,而是建木上再也不会生出果实。整个夜叉部族只剩他与胡嘉平两只新生的夜叉,苦候新的建木之实不至,只有趁着海陨来临,跟随天雷火海的迁移去往中土,寻找上一任破碎的臂骨。   被诅咒的夜叉像是一群为欲望豁命相搏的怪物所以胡嘉平那么坚决地宁可留在中土过新生的生活,对每一个夜叉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事。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老天,让你出生了。”   雷修远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无论是作为夜叉,还是作为雷修远,她能够出生在这个世间,出现在自己眼前,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恩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冰消   辰时差三刻,百里歌林推开了房门,入目是漫天漫地的飞雪,视界中只有黑白二色,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一串白雾从唇边溢出,迅速消散在暴风雪中。   前几天凶兽穷奇大闹一场后,东海这里的天气变化愈加突兀,昨天下午还是盛夏八月的骄阳似火,一夜过来,竟已成千里冰雪。   唤出自己的蜈蚣精,百里歌林立在它头顶低低飞着,万仙会外围城镇已被密密麻麻的灵气网包围,曾经人来人往的繁华,短短几天就好似变成了一座空城,天灾说来就来,迅猛而猝不及防。   眼前忽地一花,一封有着澄黄仙法标记的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百里歌林急忙将信拆开,原来姐姐和叶烨他们已经到了陆公镇,苏菀也在,这姑娘难得出来一趟,心都野了,加上百里歌林一见如故,她一时舍不得走,一直跟着。   叶烨在信中提到陆公镇有许多龙名座的弟子徘徊,情形十分古怪,他们跟龙名座素来有龃龉,不敢久留,将聚会地换成了越国王都端涂,顺便看看纪桐周是不是留在王府。   龙名座的人又跑去挑衅越国了?海陨降临,山海两排万众一心联手抗敌,龙名座却趁乱打他们的小算盘,实在可耻。   百里歌林皱着眉头将信收好,忽觉前面熙熙攘攘飞了许多坐骑,她不禁停下观望,却见前方一条灵气网铺出的路突兀地在半空延伸开,不知布了多少层,金光灿灿地,由于道路狭窄,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许多要去门派的弟子都在那块守着。   “歌林师姐!”前面有个少年欢快地挥臂叫她,百里歌林笑眯眯地驭使蜈蚣精飞过去,笑道:“难得啊,你今天居然来得比我早。”   面前的少年盘腿坐在一直蛤蟆妖头顶,肤色白皙,面容俊俏,看着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这是继百里歌林之后,第三年被万仙会从书院挑回的中土弟子,叫安继明。由于他性格活泼,加上跟她一样都是从中土来的,歌林素来将他当做亲弟弟,难免多照顾些,关系与其他人比起更亲密。   “本来想这三天抽个空隙再去海边看看呢。”安继明摇头叹气,“结果你看,都被封死了,这一去不知要几年才能再见到东海。”   由于靠海那块凶兽出没,仙人们早已用灵气网将周边封死,可万仙会又位于海底,要去禄心殿集合只能沿着灵气网铺出的窄路走,眼看辰时将至,堵在路前的弟子越来越多,根本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走完,百里歌林索性趁着排队跟安继明说笑起来。   “什么时候抓了这只蛤蟆妖?”百里歌林含笑打量这少年,“哟,突破第一道瓶颈了?居然不告诉我?”   安继明红着脸挠挠头:“我想告诉你呢!跟师父从试炼地回来就想找你了,结果这不是天灾人祸么……再说我也不大好意思老找你说话,总觉得一找你陆师兄就变得冷冰冰地。”   一提到陆离,她脸色就淡了下来:“跟他有什么关系?”   安继明奇道:“怎么没关系,你们不是一对儿么?大家都这么说啊!”   百里歌林冷道:“谁说我和他是一对?你没事少听别人乱嚼舌根,我怎么可能跟他混在一起!”   对面的小少年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四处看了看,忽然轻道:“啊,陆师兄在前面……他看着你呢!”   百里歌林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果然见陆离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意味不明的表情,意味不明的眼神,她心中烦躁,皱着眉头又把脑袋扭回来,淡道:“不管他。说说你修行的事吧。抓什么不好,偏要抓个蛤蟆妖。”   蛤蟆妖一向不是弟子们坐骑的首选,别的坐骑是飞,骗它喜欢颠来倒去的蹦,蹦得还慢,皮肤又粘嗒嗒的十分恶心,也就陆离那古怪的家伙养了一只,想不到安继明第一次驯服坐骑,居然选这个。   安继明赫然一笑:“被你发现啦?我可佩服陆师兄了,想跟他一样。”   百里歌林简直无话可说:“你,你居然想跟他一样……”   安继明还在赫然:“我也想像他那样稳重淡定,而且、而且他能跟歌林师姐你成一对儿,我也……”   “都跟你说不是那回事了。”百里歌林摇了摇头,失笑地望着他,“你也什么?小小年纪,先管好自己修行的事吧!别成天乱想。”   安继明急道:“我不小,我十五岁了!再说,我也没分心啊,该修行还是好好修行。可我不喜欢东海这边的姑娘,太黑了……我、我还是喜欢歌林师姐你这样的……”   “噗……”百里歌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太黑了?好吧,这真是赤裸裸的歧视,中土男人跟东海男人的审美差太多,东海这里大部分都是越黑越美,他一个中土小少年接受不了东海姑娘的热情和黝黑,也难怪。   “这趟撤离去中土,会有很多雪白的中土姑娘让你看个够的。”百里歌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盯着我,我不喜欢小弟弟。”   安继明垂头丧气地呢喃:“你拒绝得真直接,我又不是因为容貌……歌林师姐一点也不懂男人心。”   不懂男人心,这赌气似的话倒让她沉默了片刻,她确实不了解,可是算了,也没必要去了解了。   百里歌林笑道:“可惜啊,你入门还没五年,不许乱跑,不然这次带你去见见我姐他们也不错。你要学,也别跟陆离学,我跟你说,我姐夫叫叶烨,你还不如跟他学学那圆滑劲儿……”   正说着,安继明忽然又叫:“陆师兄!”   百里歌林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觉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她不由自主被人从蜈蚣精头顶拽到了一只蟹妖背上,这下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了,她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得冷道:“放开我。”   陆离看了安继明一眼,这小少年崇拜又有些畏惧地望着自己,他低声道:“把你师姐借我一下。”   安继明忙不迭地点头,毫不犹豫背叛了自己的歌林世界,目送他俩远远飞到前面去了。   百里歌林只觉胳膊被捏得生疼,她又用力挣扎,怒道:“很疼啊!放手!”   陆离少少放松了一些手劲,却没有松开她,他声音听起来意外的淡漠沉稳:“这次是弟子撤离,不是叫你游山玩水的。”   百里歌林冷道:“我去见我姐,师父都没发话,要你管?”   陆离淡道:“我说了,别乱跑。”   百里歌林抬头皱眉看着他,安继明这些师兄弟的眼睛莫非是瞎的吗?这家伙到底哪里沉稳淡定了?他根本多疑,别扭到了极致好不好!   她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森然道:“你凭什么管我?”   陆离似乎低低叹了一声,这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不知为何,让她转身想要离去的步伐停住了。百里歌林转头对上他漆黑的双眼,那里面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疲惫与彷徨,他从未露出过这种眼神。   她犹豫了一瞬,下一刻手又被他轻轻握住了,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不要乱跑。”   她不懂,他的心里到底向着什么。痛恨她?那为什么要拴住她?喜欢她?那为什么又要屈辱她?   “……我是有家人的。”百里歌林怔了半响,忽然蹦出一句话来,“我在乎他们,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在乎,他们也同样在乎我。你懂不懂这种感情?”   陆离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捏了捏她的手。   百里歌林淡然道:“你已经对我做过不可饶恕的错事,这一年令我无法与家人联系,甚至害得他们差点丢了命,幸好他们没事,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什么也赔不了我,只会让我含着怨恨去死罢了。我现在没有办法原谅你,你要是能理解我对他们的感情,就不该做出这种事。”   陆离还是没有说话,百里歌林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唤回自己的蜈蚣精,轻轻跳了上去,陆离没有再追过来,刚好队伍已排到了她这里,驭使蜈蚣精沿着灵气网铺出的道路疾驰,这一条路果然是通向海底万仙会的。   海底与往日大不相同,无数漩涡气泡,曾经清澈的海水此刻浑浊而漆黑,即便有灵气网相隔,依然能感觉到那股令人惊恐的天地威势。   百里歌林飞至禄心殿,殿内已来了不少弟子,阿蕉师姐一见着她,立即招手:“歌林,你过来。”   殿前有无数长老,没人脚边都堆着小山般高的绸带,阿蕉从里面抽出一根浅绿色的绸带,亲自替百里歌林系在腰间,这时她才发觉绸缎上密密麻麻有许多咒文,从未见过的复杂。   阿蕉又递给她一只封好口的信封,飞快交代:“你是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这是你出入腰带与万仙会弟子凭证,无论何时,这两样东西都要在身上装好,千万不可遗失。”   百里歌林疑惑地抚摸那根绸带,奇道:“出入腰带?出入什么地方?”   阿蕉微微一笑:“我们万仙会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共有三百五十六名,十位长老会将你们带往无月延,海派弟子人数众多,不可能让你们修为混杂地乱跑,这样也不方便调动。我们万仙会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弟子,是去往无月延避难的,腰带吸纳了你的灵气后便可让你自由出入无月延的大门结界,这东西只有你能用,所以千万别丢了,不然麻烦得很。在无月延可别只顾着贪玩,长老们每日都会督促修行的,等海陨结束,再一起回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战 一   居然是去无月延!百里歌林不晓得是该喜还是该忧。   此次山海两派合作对抗海陨,果然不是嘴上说说,行动起来竟毫不含糊,海派没有了后顾之忧,长老仙人们便可放手一搏,左丘先生这根线,牵得是在太好。   阿蕉还在絮絮叨叨:“无月延是个好地方,厉害的仙人听说特别多,前几天那只穷奇,就是翠玄仙人用失传已久的森罗大法制服的。对了,你不是说好朋友也在无月延么?这下你可开心啦。”   虽然她竭力让自己语气和神态显得轻松活泼,但百里歌林还是能感觉到她藏在深处的恐惧与悲戚,她不由轻轻握住阿蕉的手,低声道:“阿蕉师姐,你别担心,师父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海陨过去一定还能见着他。”   阿蕉勉强笑道:“我自然不担心我爹爹,不用你这小鬼头操心。”   弟子们络绎不绝地来到了禄心殿,按照修为被一一分配了绸带与书信,离别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原本还有些对去山派感到新奇兴奋的弟子,也渐渐不再说笑,虽然长老们和沈先生什么都不说,可他们都知道,此一去再回,留下来的长老仙人与沈先生能活着的希望其实十分渺茫。   慢慢地,低低的啜泣声笼罩了整座禄心殿,为弟子们分配绸带的长老们也开始撑不住,红了眼圈。   为最后一个弟子系好绸带,沈先生站直了身体,缓缓扫视禄心殿中密密麻麻的弟子们,这一次他没有再指责弟子们的哭泣,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天灾来临,我等能做的唯有以命相搏,护卫安宁。生死有命,不必多作悲戚之容,再有五百年,到时就是你们肩负重担了。此去山派一身为客,谨记不可与任何山派弟子发生冲突,宽和大度方是东海本色,莫要让人看轻了我海派弟子。”   他讲话素来利落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之意,将手一挥,朗声道:“去吧!”   长老们领着啜泣的弟子们一波波离开禄心殿,阿蕉始终站在沈先生身边一步不动,沈先生叹道:“你也去。”   阿蕉哽咽起来,握住他的衣角:“爹爹,让我留下陪你。”   沈先生淡道:“我一人留着尚有存活余地,你留下便是两人一起死,这种时候不得任性,快走。”   他将她的手轻轻拂开,在她肩上一推,阿蕉不由自主倒飞了出去,为前方早已等候的长老一把接住,不顾她的挣扎哭喊,把她强行带出了禄心殿。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哭声中,东海万仙会的弟子们被分批撤离,三百多个第三道瓶颈的弟子吗默然跟随十名长老往阳曦城方向飞去,每个人都在痛哭,十名长老也个个神色黯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分离总是来得如期突然,毫无准备,海陨结束后,即便回到东海,也已是物是人非,怎能不伤感。   前几日因为穷奇大闹了一场,沿途山林小镇几乎都被翻了过来,然而受创最重的还是阳曦城,小半个城的房屋都被穷奇头顶的雷云劈碎了,不知死了多少人,一落在城内,只闻满城哭声,叫人心酸。   早已等候在无月延的数名长老迎了上去,双方谁也没有寒暄的心情,相顾无言半响,无月延一个长老苦笑着叹道:“海陨尚未真正降临,却已是如此触目惊心,我等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诸位莫要与我派中弟子们提及这些惨状,以免人心惶惶。”   海派一位长老蹙眉道:“天灾轮回,即便我们不提,又如何能瞒得过去?瞒得这一时,也瞒不过这一世,弟子年轻才更应该体味这些磨练才是。”   无月延长老叹息道:“正因天灾不绝,我等身为长老都惊惶,更何况那些心智不坚定的弟子。如今已有人趁乱惹事,星正馆的玄山长老已不明不白死去,若是再加上弟子们恐惧慌乱,内外兼忧,那如何是好?”   百里歌林一听“星正馆的玄山长老不明不白死去”几个字,顿时惊得浑身一震。玄山子死了?如果她没记错,这位仙人好像是越国后方的坐镇仙人吧?他死了,纪桐周岂不是要发疯?!   正震惊时,忽觉不远处有个人盯着自己,她不由望过去,却是一位无月延长老仙人,他看上去年约四旬,面容普通,一双眼却通透温和,湛然若神。   他看她做什么?百里歌林朝两边张望了一下,愕然发觉这位仙人真的是在看自己,他认识她?   这位无月延仙人看了她片刻,忽然微微颌首,跟着转身走远了些——是在示意她跟上去?   百里歌林又是奇怪又是惊讶,急忙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过去,这位仙人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声音叫人如沐春风:“我乃冲夷真人,姜黎非的师父。”   百里歌林不禁轻轻啊了一声,急忙行礼:“冲夷长老。”   冲夷真人扶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时常听黎非提起你……你身上有黎非的灵气残留,近期有见过她?”   百里歌林有些愕然:“是、是啊。”   冲夷真人神色慢慢变得慎重,低头思忖了片刻,他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轻道:“若是再见到她,替我转告,近期不要再回无月延,无论什么召唤都别回来。”   百里歌林吃了一惊,急道:“冲夷长老,您这是什么意思?要赶她离开?”   冲夷真人微微一叹:“并非如此,你替我转告便是。”   百里歌林满心疑惑看着他转身离去,她素来聪明,虽然黎非什么也没说,可她还是能感觉到黎非身上有种与别不同的东西,譬如身上没有突破瓶颈的灵气震荡,再譬如,能一个人杀掉震云子。   她自然绝不会将东海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可难保有别人透露,黎非的师父都叫她不要回门派了,难不成有什么不好的事?   她越想越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看了看,万仙会几个长老还在与无月延的长老们低声说着话,三百多名弟子仍在情绪低落后,没人注意她这里,她索性转身便走,直走到了僻静处,才唤出蜈蚣精疾驰而去。   她得找叶烨他们问问,是谁将黎非的事透露出去了。   姐和叶烨是绝对不可能的,苏菀不像是多嘴之人,雷修远更不可能。纪桐周?那时候震云子就把他和黎非带走了,他应该目睹了一切,可这位小王爷明显对黎非执念极深,怎会害她?莫非因爱生恨了?   百里歌林急得脑壳都疼,偏偏黎非这丫头不告而别,谁也找不到她,她要是回无月延怎么办?杀害秦扬灵,杀害正虚长老,光这两条罪就足够让她死,更何况还有杀害星正馆长老的罪名。   像是感应到主人焦灼的情绪,蜈蚣精卯足了劲在云上疾飞,忽然后方云团中又有一只蛇精破云而出,不靠近,也不远离,只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百里歌林一回头就见着陆离腰上那根和浅绿绸带绞在一块的金丝腰带。   这种时候他还要来添乱!百里歌林怒道:“你跟着做什么?!”   不是说了让她一个人待着吗?!   陆离还是不说话,他好像又变回了以前那个闷葫芦,一言不发,只是执着又坚定地跟在她后面不远处。   百里歌林一肚子邪火,她实在没法再分出精力去烦这个人了,他爱跟着就跟着吧!   脚下山峦起伏,应该是到了越国边境之地,百里歌林低头随意看了一眼,却觉下方人头攒动,竟密密麻麻好似有许多人。她急忙命蜈蚣精往下飞,但见下方硝烟滚滚,旌旗乱插,呐喊声嘶吼声不绝于耳,竟是有双方兵马在相战。   越国边境的战场?她心中震骇更甚,想起方才无月延长老说的玄山子已死的事,这才几天啊?行兵打仗居然已经来到越国边境了?难不成敌国早有准备?   百里歌林飞得更低一些,忽然之间,看清了敌国插在后方的旌旗,她只觉呼吸都停了——那面旌旗,黑底黄边,绣着两条张牙舞爪的龙,她做梦都忘不掉的图案,是吴钩!   当年这些旌旗如奔流的潮水般扑进高卢王都,烈焰与哭喊声让昔日繁华的王都都变得如同修罗场。她记得爹娘临死的哭泣哀嚎,也记得姐姐用稚嫩的双臂背着自己四处奔逃,满眼所见,只有漫天的火,满地的血与尸体。   想不到过去那么多年,她又一次见到了这面旌旗,而这些被尘封在心底的地狱般的回忆,也顷刻间尽数回到了脑海,她一丝一毫也没有忘记。   不过一瞬间,她立即明白了玄山子突如其来的死是怎么回事,他死后短短数日吴钩便侵略越国是怎么回事。当年高卢背后坐镇的仙人也是不明不白死在一次猎妖中,现在同样的手段又被龙名座宗权拿来用在玄山子身上。   百里歌林面罩寒霜,死死盯着那面旌旗,忽地一抬手,熊熊烈焰从天而降,瞬间吞噬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吴钩旌旗,更有无数巨大的藤蔓从地底钻出,紧紧绞住那些在乱叫乱嚷的吴钩士兵们。   当年她毫无力量,面对吴钩的强势,只能被蹂躏。今天,她要将视界中所有的吴钩的旌旗都烧成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战 二   战场上的喧嚣声忽然变得很大,惊恐的尖叫﹑不明所以的惊呼﹑痛楚的哀嚎……诸般声响不绝于耳,吴钩那里明显因为突如其来的仙法相助变得惊慌失措,士兵如潮水般向后撤离。   百里歌林驭使着蜈蚣精还想再追,陆离在后面飞快拽住了她,他有些气急败坏:”你疯了?!擅自插手这些事,是想被重重责罚?!”   修行弟子没有长老仙人的允许,是绝不准干预凡间战场或政权更替之类事的,轻者被面壁数年,重者拷打甚至被逐出门派都有可能,临行前长老们一刊交代在中土内陆要低调谦和,她居然一上来就犯下大错。   他见百里歌林脸色苍白,眼中满是仇恨的烈焰,心下不由暗暗吃惊。她挣扎得厉害,陆离索性用五指扣住她的后脖子,缀缀将水行灵气灌入,安抚她激烈的心绪。   过了许久,百里歌林终于平静下来,战场上无数人或敬畏或愤恨地看着她,她默然半晌,忽地轻轻推开陆离的手,蜈蚣精再度高高飞起调转方向,朝王都端涂疾驰而去。   “百里歌林!”陆离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十分严厉。   一但不扯上恼人的情情爱爱,这位陆师兄就会变成特别正经严肃的人,专门教训那些犯错的师弟妹们,她的散漫性子以前被他说教最多。   百里歌林没有回头,低声道:”是我冲动了,新仇旧恨一起上来,没忍住,回头我自去向长老领罪。”   “我不想听你说领罪。”陆离凝视她纤细的背影,”新仇旧恨是什么?”   他对她的过去了解得不够多,虽然她曾经叽叽呱呱说过一堆,可都是些琐碎的趣事而已,这脆弱又无比强硬的姑娘,她的人生脉络,他摸不清。   百里歌林瞥了一他一眼,面上挂了一丝笑,笑里有淡淡的嘲讽:”怎么,不怕我又是欲擒故纵?”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很快又正色转回来和她对望:”说给我听。”   “……下次吧。”百里歌林低低叹息了一声,”眼下还有更急的事。”   纪桐周一手执着青玉酒壶,一手挽住华服的长袖,缓缓斟满四杯酒,手指轻轻一弹,三只装满了美酒的青玉酒杯稳稳地落在叶烨三人面前,一滴也没洒出来。   “这是在我王府中珍藏了十年的佳酿,上回你们来年份未到,今年却正好赶上了。”   他语带悠闲,神色平静,举杯含笑道:”想不到你们会来端涂,本以为此次一别不知经年,却这么快又相见了,我敬你们一杯。”   叶烨端着酒杯,面上有些疑惑与欲言又止,他们这一趟赶来端涂,在越国边境之地见过吴钩的侵略之行,陆公镇甚至遍地龙名座弟子,本以为纪桐周必然寝食难安,暴躁欲狂,谁知他竟好端端地在王府待着,美酒佳肴,内室的纱帐后,似乎还藏着佳人。   叶烨沉吟道:桐周,你莫非已有万全之策?”   龙名座这次大概是趁乱打劫,纪桐周能淡定如斯,想必后方坐镇的玄山子长老应该有了应对。只是,好怪异,纪桐周从来也不是什么稳重的人,想怒就怒,想笑就笑,这会儿他脸上一点担心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如此这般悠闲,实在与他平日的为人大相径庭。   纪桐周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面的苏菀显然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弯弯娆,她喝完了酒忙着四处打量王府的奢华景象,因见那玉做的窗帘钩十分精美,她不禁走过去拿在手上把玩。   纪桐周瞥了她一眼,那站在窗边的姑娘,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瘦小的女孩子,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没见识地玩着窗帘钩。他下意识地朝袖袋中摸去,那只紫玉蟋蟀已经不在了。   他摸出一只白玉做的小黄鹂,将杯中酒倒进它口中,没一会儿,这只白玉黄鹂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啼鸣声,一下就把苏菀吸引过来了。   “玩这个吧,窗帘钩有什么好看的。”小王爷朝她微微一笑,将啼鸣的白玉黄鹂放在了苏菀手心。   苏菀又是赞又是惊讶:”想不到你这样的人居然身上还会带着这种小玩意。”   纪桐周笑道:”还有更多呢——妙青。”   内室纱帐后立刻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是,妙青在。”   “把那只箱子拿来。”   “是。”   叶烨听那姑娘说话声温柔婉转,明显是个妙龄女子,不禁笑得有点暧昧,纪桐周也终于开始会享受这些了?   内室纱帐被人轻轻掀开,一个穿着茶白衣裙的美貌少女端着一只小小的檀本箱毕恭毕敬地上前,半跪在地,将木箱举高,柔声道:”王爷,妙青取来了。”   叶烨一看她的打扮不由微微一惊——茶白衣裙﹑领口黑边﹑耳畔簪着妃红色的芙蓉,好熟悉的装扮!待她将头抬起,他惊讶更甚.这姑娘眉眼与黎非竟有两三分相似,尤其那隐隐含笑的姿态,显得灵气十足。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一下子醒悟了,当即扭头望了一眼百里唱月,她也是满脸若有所思。不醒悟还好,一明白过来,他反倒尴尬起来,只得装作没发现,移开视线继续喝酒。   纪桐周将檀木箱打开,里面放着许多小玩意儿,都是当年姜黎非爱不释手的,此后这么多年,每个月这些玩具都会被细细擦拭干净再重新存放,六年过去,依旧宛然如新。   苏菀毫无察觉,正要凑过去看,眼角余光忽觉那出来凡姑娘装扮很眼熟,她随意望了一眼,陡然叫起来:”黎非?!咦?不对……呃,当﹑当我没说……”   她十分尴尬地看了看纪桐周,他神色平淡毫无反应,只挥手让妙青退回内室,自己从箱子里取出一只青铜小鸟,递了过去。   苏菀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玩这些小玩意儿,她尴尬地回头又看叶烨他们,百里唱月摇了摇头,突然开口道:”王爷,自欺欺人不是什么好事。”   纪桐周恍若未闻,他将壶中酒倒入玉碗中,青铜黄鹂在他掌心忽地一动,低头饮了碗中酒,滴里里地叫了起来,他如当年一般笑道:”这个更有趣吧?”   苏菀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一阵喧哗噪杂,紧跟着凌乱的脚步声匆匆奔近,管家在外面惶恐又焦急地惊道:”禀告王爷,陛下……”   话未说完,房门便被人用力推开,越国皇帝踉跄着奔进,似是来得太急,衣冠不整,一只脚上甚至没穿鞋,他失魂落魄地扑过来抓住纪桐周,像是要喘不上气一般.嘶声道:”桐周!玄山先生已仙去的消息……是真的?!”   此言一出,叶烨三人都惊得立即站起,怪不得陆公镇那么多龙名座弟子,怪不得越国边境暴乱不堪!玄山子死了?一个长老仙人,明显还未到寿命终期,怎么突然就死了?   纪桐周挽住皇帝的胳膊,面色依旧平静,低声安抚道:”皇兄不必惊惶,先坐下缓口气。”   皇帝死死拽着他,满眼绝望,只一个劲地问:”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纪桐周淡道:”不错,确实死了,被龙名座宗权偷袭,尸体是我送回星正馆的。”   皇帝霎时瘫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嘴里只是喃喃:”怎么办……这下完了……什么都完了……”   纪桐周不再安抚他,只静静坐回了椅子上,又斟了一杯酒。   叶烨惊道:”桐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玄山子死在他眼前,尸体甚至是他送回去的,龙名座四处挑衅,越国边境不稳,他是怎么能做到在王府中锦衣玉食平静度日的?眼前的人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纪桐周吗?   纪桐周抬眼看他.众人只觉他目光淡若玄水,却又仿佛藏着无数暴烈疯狂,他的声音很轻:”告诉你们有什么用?”   叶烨只觉不可思议:”我们是朋友,这种事你想一个人扛下?”   纪桐周忽然笑了一声:”我们一起扛?一起被龙名座的仙人们伤得半死不活,互相激励流着眼泪感慨人间真情?”   叶烨倏地合上了惊讶的唇,他皱眉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纪桐周,越国出事,纪桐周一定会发疯,他确实在发疯,只不过不是他们想得那种疯。昔日在东海试炼地与龙名座弟子搏命的少年像个孱弱却又要嘶吼的兽,眼下这只兽不再嘶吼了,这种沉默比疯狂还要让人无措。   “……你打算怎么办?”叶烨不再废话,直切正题。   纪桐周一口喝干杯中酒,轻轻一脚将瘫软在地上哭个不停的皇帝踢翻下去,低声道:”不要哭了,很吵。”   皇帝嚎哭着攀住他的腿,颤声道:”桐周!桐周!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这凄厉绵长的哭声像钢针一样扎着他的脑壳,痛得叫人无可奈何。纪桐周抓起酒壶再次斟酒,壶中酒却早已空了,他朗声道:”来人,去地窖里再取酒。”   连叫几声,外面却是一片死寂,纪桐周朝外瞥了一眼,远处几个管家和一群家仆正没头苍蝇似的乱跑着,他神色一冷,忽地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将为首的大管家提着后背心抓起,从高处狠狠丢下去,大管家扎手扎脚地摔在地上,抽了片刻,一滩血染红了白色方砖,渐渐地再也不动了。   乱奔的人终于停下,骇然地僵在原地,纪桐周冷道:”不许乱,回归原位——离开王府大门一步者,视为叛逃。”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战 三   不可理喻,他果然是疯了。   百里唱月当即皱眉道:”你拿这些凡人出什么气?”   纪桐周背过身,不再看他们,他慢慢走回院中,皇帝还在哭,像一摊死肉滚在地上。纪桐周深深吸了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他再度坐回了椅子上。   很快有人将地窖里的酒送了来,纪桐周将酒杯放在唇边,抬眼打量这座美丽的院落,雕栏玉砌,奢靡荣华,四下里凌乱站着的管家奴仆侍卫,皇帝依旧在哭,内室的妙青也撑不住跑了出来——每个人面上都有着灰色的绝望。   这是他要保护的一切?不。   远处端涂最高的钟楼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还有更远处皇宫金色的瓦片,越国广袤壮丽的河山,那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得意高昂,那雄霸天下的豪情壮志,他的心里早已生出饕餮,他不能失去这些,哪怕为之放弃任何人。   “桐周。”叶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却又仿佛远得隔了好几世,他的朋友们,在痛心又关切地看着自己。大难临头,他们除了一些言语上的安慰用以舔舐伤处,什么也帮不上,什么都……   纪桐周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又冷酷地看待着一切,曾经温暖如春风的那些温情,在真正的利刃架在脖子上时,都是脆弱的纸片罢了。   “你们走吧。”他漠然开口,”不要被卷进来。”   叶烨急道:”叫我们眼睁睁看着你送命?!别傻了!现在立即一起走!在龙名座那些人来之前!”   纪桐周笑了一声:”我不会死。”   说什么胡话!叶烨正欲过去与他好好理论一番,忽听院外一人叫道:”你们都在?!太好了!”   紧跟着百里歌林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身后不远处跟着陆离,见着地上大管家的尸体,两人脸色都变了一瞬,百里歌林急道:” 纪桐周!玄山子长老已经……”   “我知道。” 纪桐周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再说。”   百里歌林错愕地盯着他,他怎么是这种态度?   “我一路过来,遇到吴钩和越国在打仗……你﹑你不管吗?”她犹豫着问,”还有啊……王府门口的侍卫怎么都没了?这尸体……你们……”   纪桐周冷冷看了她一眼,她还是这么聒噪而漫无边际。   “一个一个问。”   百里歌林越发错愕,她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又被他身后神似黎非的妙青吸引了目光,最后她茫然望向百里唱月他们,每个人都对她缓媛摇头,谁也不知道纪桐周到底怎么了。陆离开口道:”虽然我不太懂中土这些国家的纷争,可既然对方有仙家门派撑腰,迟早会出动修行界的能力,现在走应该还来得及,来日方长。”   叶烨立即点头:”陆兄说的不错,桐周,意气用事绝非善计。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是暂避锋芒,日后再图东山再起。”   纪桐周似是在出神,一言不发地啜饮杯中酒,忽然,他脸色一变,放下酒杯望向院外,王府上方灵气网外有细微的灵气波动,紧跟着”铿铿”数声巨响,竟是仙法砸在灵气网上的动静。   有过同样经历的叶烨三人面色顿时铁青,当年高卢皇宫也是如此,边境各种暴乱,龙名座的人直捣黄龙,将皇宫灵气网破开,迫着高卢皇帝投降,他虽至死不肯,可皇帝被人在阵前凌辱,高卢士气大跌,根本抵挡不住吴钩的铁骑,被他们势如破竹般攻入王都,焚烧了整座城。   时隔十多年,同样的招数再次被用在越国头上,这一次他们遇到了纪桐周。   他身形一晃,早已出了王府御剑飞起,漆黑的火焰扑向灵气网上方那几个龙名座弟子——这几个人并不眼生,正是东海试炼地遇到的那几个,他曾经的狗腿子也在里面,正满面得意地用法宝攻击灵气网。   生擒纪桐周的事是他们几个刻意向宗权长老求来的,在东海那一番仇怨今天要尽数讨回来,他们要叫这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王爷彻底服气。他虽然天赋惊人,可毕竟只是一个人,上回要不是有其他人相助,他们早就把这王爷打倒了。   此时见漫天黑火,众人不慌不忙祭出法宝,霎时间春雨绵绵,磅礡的水行灵气荡漾而来,谁知撞在那黑火上,却如火上浇油般,叫它一跃拨高数丈——水行仙法减不掉这古怪的黑火?!   一个人影早已疾电般窜之身前,众人见势不好,当即四下里散开,祭法宝的祭法宝,丢仙法的丢仙法,放防御的放防御,纪桐周手臂一挥,无数黑色火墙将众人隔开,各种仙法砸在他的土主护身上,桔色的光辉顿时暗淡下去。   不等第二波攻击再来,他早已追上那个忙着逃命的狗腿子,掐着他后颈的脉门,令他无法运转灵气,狗腿子终于慌了,如烂泥般瘫在他手中,颤声道:”王﹑王爷……求你不要杀小的!小的知错了!”   纪桐周恍若不闻,他缓缓抽出腰上的剑,剑身竟非钢铁,而是一道细长的黑色火刃,热度惊人,漫天漫地的黑火仿佛感应到炎刃上磅礡的灵气,越发蹦高,竟是要将天上云也烧空似的。   龙名座数人急忙要退,忽觉头顶一暗,大团大团的黑火凝聚在上方,四周亦有数道火墙封锁,竟像一座黑火的笼子,将他们几个死死困在其中,上下左右无处可逃。   为首的弟子见一人被生擒,剩下的都被这古怪黑火困住,当即吹了声口哨,示意众人放出土主护身冲破黑火。他急于逃命,自己先套了土主护身,不顾热浪滔天,直直投入了对面的火墙,只听他惨叫一声,整个身体瞬间被黑火吞噬,眨眼工夫就化作了一团黑灰,土主护身竟毫无用处。   众人不由胆战心惊,入目满是黑色的怪火,浇不灭,碰不得,他们顿生悔意,早知不该这样鲁莽。   “哼!你杀了我们也没用!”火笼中的龙名座弟子兀自嘴硬,厉声道:”等长老来了,你不过是只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识相的不如乖乖投降!看在你听话的份上,或许还留你一条狗命……”   话音未落,火墙猛然合拢,几个龙名座弟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又是一瞬间被烧成了黑灰。   本想帮忙的叶烨他们都看呆了,纪桐周杀这几个龙名座弟子,竟如斩瓜切菜般毫不费力,他的修为分明还在第三道瓶颈,可那些玄华之火却比曾经要炽烈太多,漫天漫地,犹如跳跃的乌云。   纪桐周将那些黑火收回来,最后他们变成了一簇细小的攒动的火苗,在他掌心柔弱地舞动着。他低头看着瘫在手中的狗腿子,此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抖若筛糠,语无伦次地求他:”看在小的曾忠心耿耿服侍您的份上……求求您……”   纪桐周冷道:”你们的长老什么时候来?”   狗腿子哽咽道:”本﹑本来是宗权长老要亲自来……可无月廷的翠玄仙人忽然发了召唤手谕,好像﹑好像是商讨什么叛逃弟子的事……我﹑小的真的不知长老们什么时候……”   纪桐周将他丢开,黑色的炎刃轻轻一挥,他的脑袋便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一路滚到百里歌林脚边,她厌恶地跳开,皱眉道:”他刚说的那个什么叛逃弟子,我怀疑是指黎非。”   叶烨和苏菀都是大吃一惊,连声道:”什么意思?”   百里歌林四处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将冲夷真人要她转告黎非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我看十有八九是震云子的事被透露出去了,你们有谁泄灵过吗?”   说罢她不等回答,却望向纪桐周,这位看不出端倪的小王爷脱下被血渍与尘土弄脏的外衣,那装扮与黎非神似的妙青取了件新的华服外套给他披上,老实说,这侍女的存在真叫他们不舒服。   “纪桐周。”百里歌林走到他面前,定定看着他幽然无波的双眸,”东海的那些事,假如被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清楚吗?”   纪桐周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说出去的?”   “我不知道。”百里歌林坦率地望着他,他们这群从小到大的朋友,再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变成这种局面,”我不相信你会害黎非。”   纪桐周漠然移开视线,绕过她走进屋,只丢下一句话:”你们走吧。”   他关上房门,没一会儿又推门走了出来,见叶烨他们还在,他视如不见,绕过他们疾步朝院外行去。   “站住。”一直沉默的百里唱月忽然开口,她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他,”怀里的信给我看。”   纪桐周冷冷低头望着她的手,森然道:”放肆,丢开。”   “桐周?!”叶烨也火了,他上前用力当胸推了他一把,将百里唱月护在身后,自己与纪桐周对峙,”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冷不丁后面的百里唱月突然出手了,纪桐周只觉一团金色光雾扑面而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急退数步,百里唱月出手如电,早已从他怀中取出一封信,正要打开,那信忽然被黑火一燎,早已化作黑灰,她抬头直直盯着他,低声道:”你心虚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战 四   纪桐周周身黑火一闪,金水龙啸的光团立即被焚烧殆尽,他伫立庭院中,一个一个将叶烨他们望过来。   他的朋友们,没有阿谀奉承的马屁,没有曲意迎合的卑微,高兴了便一起大笑,他犯错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们是他懵懂少年时代的美妙色彩。然而当这世间的獠牙对准他的时候,唯有无上的力量才是永恒。   他已经坠入火海最深处了,只有不择手段地护着自己,护着仅剩的能抓在手中的东西。玄山子是刻意?还是无心?这一切早已不重要。不能放手,不能后退,这样他的火焰会被漫长的时间所熄灭,或许终有一天,恨也会消失无踪。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纪桐周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我说最后一遍,速速离去,越国一切,与你们无关,我不需要你们卷进来。”   叶烨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转身拽住百里唱月的胳膊:”……我们走吧。”   唱月挣脱他的手,这一向寡言少语的姑娘少见地露出了她尖刻的一面,微微冷笑起来:”我们离开,你就可以放心出卖小棒槌了?”   百里歌林急道:”姐!你别这样说!他怎么会!”   百里唱月淡道:”当日的事,只有我们六人亲身经历,原本我也不信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泄露出去的。不过在经过陆公镇时,不巧我听见了几个龙名座弟子的话,他们在抱怨无月廷插手。当时我没弄懂他们的意思,见着王爷迥异的态度,我便有些了然了。歌林方才说的事,更让我确定了这推断。”   一席话说完,庭院中反倒陷入一片死寂,百里唱月直直望着纪桐周幽深的双眸,又道:”我提起小棒槌,你的心跳声就变得很大,这是心虚者的声音,想不到,竟然是你将她卖了出去。那封信是写给无月廷仙人的?想用小棒槌的师父引她现身吗?你是非要逼她去死?”   庭院中依旧死寂,叶烨再也忍不住,厉声道:” 桐周!你说话!”   纪桐周漠然道:”荒谬。”   “好吧,不管是不是真的。”叶烨快步上前,手掌忽地合拢,一座寒冰无声无息地架在纪桐周身上,”你现在就跟我们走,在你说出真相前,我不会放你出来。”   他正要将冰笼连带着纪桐周一同飞起,百里唱月忽地急道:”小心!”   浓厚的黑色火焰张狂地自冰笼中呼啸而出,铺天盖地砸过来,众人只觉炽浪几乎要将脸上的皮烤化了,无处可躲,唯有高高飞起,却又被王府上空的灵气网挡住,一时间个个又狼狈又心惊。   下一刻,漫天的黑火又被纪桐周缓缓收回了掌心,方才那只冰笼早已消失,他低头凝望掌心跳跃的那枚火苗,半晌不语。   叶烨怒道:” 纪桐周,你这些所作所为,与懦夫何异?!出卖朋友换取的安宁,你过得下去?!”   纪桐周笑了一声,开口道:”倘若你我换个位置,今日是高卢即将被灭,你怎么办?”   叶烨傲然道:”高卢早已灭了!我现在好好地站在这边,至少我的未来光明正大!不要拿我和你比!”   “不错,你不该和我比,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你有你的光明正大,我有我的搏命相护。”   “可笑!”叶烨怒视他,”你的搏命相护就是出卖黎非?”   纪桐周淡道:”对我来说,无所谓出卖,我只是选择一条最有力的路护卫我的国罢了。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才是我的重中之重,其余都可有可无,你的指责毫无意义。”   叶烨默然看了他很久很久,终于低声道:”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也只能陪你到这一步。你这一个人留在这边,好好守着你的江山吧!”   众人落在庭院中,——转身朝外走去,纪桐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天与地,云和日,一瞬间像是都变成了黑白的,那些斑斓的色彩像潮汐退去一般,急速地流逝在眼前。   握在手中的沙又离他而去了一部分,他只有将手掌捏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电光火石间,变故陡生,纪桐周忽觉眼前寒光一闪,又是一座冰笼将自己困在其中,刚跨出院门的叶烨他们不知何时一齐又回来了,叶烨厉声道:”唱月!囚龙锁!”   囚龙锁?! 纪桐周只觉周身白光一闪,他当即急急避让开,玄华之火狰狞地肆虐而出,眨眼工夫便将冰笼吞噬,众人再度飞起躲避火海,但见庭院中黑色火浪滚滚,再也看不见纪桐周的身影,叶烨低声道:”唱月,听得见他在哪儿么?”   百里唱月早已将囚龙锁抛出,谁知撞在火海中,仙法灵气一瞬间便被冲散了。纪桐周冰冷的声音也从黑火中传来:”既然不想走,那就都留下吧!”   众人只觉脚底的玄华之火越拨越高,头顶又有灵气网挡着,逃无可逃,叶烨立刻架起冰墙,眼前忽地一花,只听”砰”一声,冰墙被一道人影撞成了碎末,百里唱月已听见纪桐周的动静,又是一道囚龙锁抛出,仙法扑在纪桐周周身弥漫的黑色火焰上,再度被打散,她心中一惊,只见一道卷曲的黑色炎刃无声无息地朝自己卷来,无视所有防御仙法,腕上一紧,炎刃卷在了她手臂上,黑火烧灼着她的皮肤,此等剧痛连她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下一刻便被一股大力拽得跌下去。   一见唱月跌落,每个人都慌了,一时间诸般高等仙法乱作,百里歌林将身上所有豢养妖兽的符纸都抛了出去,那只黄鹂妖的叫声几乎要震碎整座王府。陆离抛出一张浅蓝色的符纸,化作一只巨大的海龟,口中似瀑布般喷出无数饱含灵气的水,洒在黑火上却毫无作用。   他眉头皱起,犹豫了一下,正要取出最后一张符纸,忽觉数片正花擦过脸庞,但见王府内忽然乌云密布,朔风狂卷,大片大片的雪花搓绵扯絮般落下,不过片刻工夫,整座王府都被极厚的寒冰冻在其中,连那些肆虐的玄华之火,也被困在寒冰内,此消彼长,仿佛在相互拼搏灵气。   纪桐周从一座内里玄华之火灼灼跳跃的冰山后缓缓走出,百里唱月为他掐住脖子的脉门,动弹不得地被他钳制住,她急道:”别管我!放囚龙锁!”   假如此刻制住她的人是任何一个敌对,这里的每一个人大约都会毫不犹豫丢出囚龙锁,可这个人是纪桐周,曾经的挚友,为了对付他,居然要做到这种地步,他们不禁都沉默了,犹豫了。   纪桐周抬眼望向悬浮在空中的众人,叶烨被百里歌林护在身后,闭目凝神结印,想必维持这水行高等仙法大荒之冰叫他十分费力,他额上满是汗水,面色也渐渐发白,不过是在咬牙强撑罢了。   他再望向百里歌林,一旁的苏菀,陆离,还有手中的百里唱月,每个人都在用看敌人的目光警惕地盯着自己。望着望着,他反倒笑了起来,支离破碎的笑声断断续续响了一会儿,他轻道:”突然出手?为什么?”   百里歌林森然道:”你不知道原因吗?你以为我们会放任你继续残害黎非?!”   纪桐周缓缓点头:”我懂了,不必再说。”   他轻轻将百里唱月抛出,下一刻,好便被架在囚龙锁上,数道锁链将她牢牢捆住,封锁所有灵气,他紧紧盯着叶烨苍白的面色,露出讥诮凡笑容:”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一寸寸抽出腰间宝剑,黑色炎刃自剑柄处一点点跳跃攀升,为他轻轻一挥,如软蛇般延伸卷曲。   “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纪桐周目中掠过一丝伤感,可是很快又消失了,”我一直相让罢了,跟你们货真价实来一场,应该也不坏。”   百里歌林见他话音未落人便消失在庭院,心中登时一冷,刚给三人架起土主护身,便觉身侧人影一闪,她下意识护住头脸,右边身体忽地一阵剧痛,为玄华之火舔舐了一片衣衫,纪桐周一脚踢在她肩上,将她踹了下去,陆离正要相救,却见眼前黑火猛地一跳,他急忙躲闪,一只手早已从黑火后伸出,揪住他的领口。   黑火焚烧胸膛,剧痛叫人毛骨悚然,土主护身眨眼间就被烧了个粉碎,陆离痛叫一声,也被狠狠踹在地上,落在百里歌林身边。落地处黑火拨地而起,犹如火笼般将他俩困在其中。   便在此时,叶烨的灵气终于消耗光,王府内无数冰山化为虚无,原本困在其中的玄华之火反倒烧得越来越肆烈,火舌舔舐着叶烨脚下的雾气,他喘息粗重,不说话只是盯着纪桐周。   黑色炎刃卷住他的腰,将他从云端拽落,又一座火笼立在庭院中。   短短不到一刻的工夫,五个人竟被他制服了四个。一直在旁边急得焦头烂额的苏菀彻底僵住了,她还是第二道瓶颈的修为,根本没法插手这场斗法,眼见纪桐周朝叶烨走去,她立即轻轻摸向怀里,有信纸。   咬破指尖,她趁纪桐周不注意,刚给师父写了一行字,谁知后脖子忽然一紧,纪桐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掐住了她的脉门。   第一百六十六章 驱逐令   苏菀浑身一颤,被迫起身盯着纪桐周面无表情的脸,袖子里的那只白玉黄鹂骨碌碌滚在了地上。   纪桐周瞥了一眼,掐住她的手慢慢松开了。他手掌一张,那枚白玉黄鹂飞至掌心,被托着送到苏菀面前,他的声音淡却有些温和:”送你的,拿去吧。”   苏菀恼火地瞪着他,厉声道:”我不要!你真是叫人匪夷所思!任性妄为也该有个度!”   纪桐周恍若不闻,将白玉黄鹂放入她怀中,她没有避让,更没有畏惧,这一片直率又无情的目光,又叫他想起了姜黎非对自己说对不起,眼前带着英气的少女一晃眼变成了饕餮腹中的那个姑娘。   苏菀被拽着胳膊,被迫朝前面走了两步,见其他人都被黑火笼困住,百里唱月更是被囚龙锁封住所有灵气,个个狼狈至极,她不禁大声道:”你也捆住我吧!或者杀了我!”   纪桐周居然笑了一声,苏菀见他神色意义不明,甚至带着暧昧,不由十分惊愕。她强行停下脚步,奋力挣扎:”放开我!”   这个人分明眼睛望着自己,可好像看的又不是自己,这双眼透过她,望着的人是谁?她知道答案。   她忽然冷笑一声,鄙夷地开口:”你明明亲手把心爱的人往火坑里推,却又在家里养着容貌相似的女人自欺欺人,把别的姑娘当做喜欢的女人温柔对待,你这样不叫深情,叫任性!”   纪桐周倏地停下脚步,面色阴沉地凝望她,苏菀还在冷笑:”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害她!你是恨黎非不喜欢你,不给你机会,这不过是自私的行径罢了!”   他猛然抬手,像是想要给她一耳光,苏菀下意识紧紧闭眼,等了片刻,却听他淡道:”你错了。”   他从未真正恨过姜黎非,他不过选择了放弃而已,放弃这个求而不得的女人,放弃那一段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的情怨,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我爱她,只是我已经不要她了。”   苏菀还是冷笑:”爱她?我看你根本不会爱人,自始至终你爱的就是自己那些任性妄为罢了!你是世上最自私的人,只懂的讨好自己,放纵自己,你这种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纪桐周掐住了她的口鼻,她像个垂死挣扎的小虫子,在掌心里蠕动不休,渐渐失去了气力,瘫痪地摔在地上,又被囚龙锁架起,数道锁链捆住了她,将灵气尽数封死。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放眼扫视庭院,他曾经的朋友们,尽数败在他手下,在东海的时候,他们怎么看秦扬灵,此刻就怎么看着他,他已经不会遗憾心痛了,所以温情的缘分,到此为止。   眼看纪桐周走进屋内,火笼中的陆离忽然一把攥住百里歌林的手,低声道:”估计他是要传信给无月廷的仙人,如今天灾人祸,姜黎非躲起来不现身,没有太多的精力找她,一定行的是引蛇出洞的计策,我们成了诱饵。”   百里歌林急得五内俱焚:”你有方法脱身?”   陆离低头看了看她,她小半幅衣裳都被烧焦,半边身体也被烧伤,看起来十分恐怖,他先架了一道治疗网给她,然后取出怀中最后一枚符纸,轻叹:”好在没给我们上囚龙锁。”   灵气灌注在这张白色符纸上,它贴着火笼的缝隙,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无声无息变作一只白毛金鼻鼠妖,四爪如钩,静悄悄挂在上空灵气网上,飞快地啃噬起密密麻麻的灵气线,不过一眨眼工夫,灵气网已被它啃出一个不小的缺口。   百里歌林见鼠妖居然有这种效用, 心中顿时一喜,便在此时,合上的房门又被打开,纪桐周手中掐着一封信走至庭院中心,掌心一抬,玄白二色的光辉迅速浮现,悬在半空不停旋转。   信被投入旋转的玄白二色光辉中,骤然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星正馆的传信术?架势不小,难怪要出来用。   光芒最盛时,百里歌林忽觉身上一紧,被人用力抱起,陆离将她的头脸护在怀中,后背狠狠撞向火笼,蛇精自阴影中飞快窜出,托住两人的身体,闪电般飞向半空灵气网的缺口,”轰”一声,那块缺口被彻底撞开,百里歌林只觉无数黑火自王府内汹涌而出,然而终究差了一步,蛇精托着两人没命地飞,不过一晃眼,纪桐周御剑飞起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他望着被撞破的黑火笼,又望向被剩下的叶烨唱月苏菀三人,他们在笑,个个满面喜色。纪桐周淡漠地移开视线,给叶烨套上了最后一个囚龙锁,撤去火笼,一面朗声吩咐:”来人!将他们送进地牢。”   缩在院外一个都不敢动弹的管家侍卫们战战兢兢地进来抬人抬尸体,大管家和一个身首分家的龙名座弟子的尸体都还在地上瘫着,鲜血满地,方才那一场斗法众人也都看在眼里了,如果说之前还存着想要偷空逃命的念头,此刻这些念头都已死绝了。   纪桐周转过身,脱下沾染了一些尘土的外衣,一直躲在屋里的妙青急忙又取了干净衣裳给他送来,纪桐周见她满面崇拜神往,用一种充满欲望的目光看着自己,这种神情让她身上再也找不到半点姜黎非的影子。   他忽觉十分厌恶,抬手盖住她的脸,将她推开,冷道:”出去。”   妙青畏缩地倒退数步行礼,这些天好早已习惯这位王爷的喜怒无常了,他要的不是她的爱慕与崇拜,她不知道他要什么,像是透过她的身体,在窥视另一个不可能。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管家们连连追赶的急叫:”郡主殿下!郡主殿下!请您等候通报……”   纪桐周刚把虚脱的皇帝从地上拽起,便听久违的兰雅在院门外哽咽道:”王爷!玄山子长老的事是真的?!”   他厌烦地闭上眼,头也不想回,冷道:”不错,真的。”   兰雅仓皇失措地站也站不稳,她连夜从诸侯赵阳飞来端涂,心底还存着仅有的一丝希望,如今这希望彻底破灭了。她眼怔怔地看着纪桐周的背影,她自认识他以来,对他百依百顺,崇拜而又向往,但此刻不知为何,这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爷突然变得黯然失色了。   他的站姿依旧挺拨,姿态依旧傲然,不见一镙畏惧狼狈,可她就是觉得他和以前的小王爷不一样了,骤然之间,他身上最吸引她叫她狂热的东西好像没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对他是怎么的心态,是喜欢过吗?倘若喜欢过,为何一夕之间就忘了喜欢的感情?   纪桐周转过身,依旧是那片与在陆公镇时一无二样的冰冷目光,她想起他说过, 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眼神,她不懂他的心,到现在还是不懂,她曾很想了解,但现在却一点也不想为之耗费心神了。   皇帝死人般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曾经光鲜的九五之尊,此时看来也只是个普通不过的中年人。越国要完了,在漫长历史的长河中如水泡般湮灭,遐想过的那些璀璨和辉煌都不会再有。   兰雅忽然站直了身体,她第一次在王爷面前挺直腰板。退了数步,她垂头恭敬却又冷淡地开口:”吴钩那边与许多诸侯国都有私下来往,许诺诸侯不出兵,待征服越国后便获封更多的疆土。王爷,您……多保重。”   她倒退着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纪桐周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他什么也没说。   黎非用手指拈住面前莹白如玉的小角,最终她还是听从日炎的话,将那根建木之实的臂骨与兕之角炼在了一起。兕之角外观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本质上还是彻底变了,她感到更加的得心应手,就像自己身体一部分。   一个吐息间,它可以将甘华之境里浓稠的灵气尽数吸干,再一个气息,又可以全部释放出来,这还远远未到它的极限。   日炎说错了,这何止是防身利器,这简直是杀手锏。   黎非将全新的兕之角把玩了一阵,回过头,便见雷修远还坐在洞内湖边翻师父那本黑色簿子,一连看了好几天了。   “看出什么秘密了没?”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凑近了看黑色簿子,他正看到乘着朔风前往建木的记载。   雷修远一面看一面随口道:”青城仙人提到摘下未成熟的建木之实,天雷火海便降临,海陨五百年一次,建木之实亦是差不多五百年完全成熟,我在想海陨的天雷火海是不是与建木之实有关联。海派的驭妖术是从海外流传来,种种传闻也是有凭有据,想来更久远之前,中土与海外是有过来往的,后来不知为何被天雷火海所隔,渐渐成了五百年一次的海陨,这其中应当有些变故。”   黎非笑了笑:”这些事等我们去了海外好好调查一下。”   她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无知的建木之实了,一破壳就被师父当做普通人养大,对自己的身世所知还不如雷修远。   “你上回说到海外的厌火岛,那边的人真能从嘴里喷火?”黎非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这些天跟听故事似的从雷修远这边听到好多海外的风土人情,怪有意思的,一得空就忍不住要缠着他多说点。   雷修远正要说话,忽然两人身边都传来清朗的钟声,紧跟着数行金色的光拼成的文字——浮现在眼前,他们都不禁一愣,这种十分高等的长老昭告只有在弟子守则上出现过,一般来说只有遭遇重大灾难时才会用,入录无月廷名册的所有人都会在同一时间收到这份昭告。   黎非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这份召唤令,越看脸色越是阴沉,这与其说是昭告,倒不如说是针对她一个人的驱逐令,秦扬灵之死被算在了她头上,冲夷真人也因管教不严被圈禁,苏菀更因”协助作恶”被关押起来。   驱逐叛逃弟子姜黎非出无月廷,永不再入——黎非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好一份逼她现身的驱逐令!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念 一   金色的文字在身边盘旋了许久才渐渐消退,很快,又一份召唤令伴随着清朗的钟鸣之声独独落在雷修远身边——无月廷在召回所有外出的弟子,三日内不回视为驱逐。   雷修远指尖泛出金光,轻轻触摸那道召唤令,清朗悦耳的钟鸣之声立即停了,散发清光的召唤令缓缓飘落在地上。   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翻手里的黑色簿子,低声回答先前黎非的那个问题:”嗯,会喷火,这也没什么稀奇,最稀奇的是你自己。”   黎非看看他,再看看脚下那张召唤令:”……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   雷修远淡道:”无月廷的任何举动,现在都与你我没有任何关系,静待天雷火海降临就是。”   没关系?黎非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冲夷师父和苏菀已经被我牵连了。”   “你不现身,他们就不会有性命之懮,引蛇出洞而已,不必在意。”   她知道,这是个正大光明的阴谋,把师尊与友人推出来,静候她上钩,可她只要不给任何回应,翠玄仙人也不得不被动起来,他不可能把冲夷真人和苏菀杀掉,只是难保不会动些手段从他二人那里问出更多关于她的事。   黎非心神不宁地慢慢在山洞内踱步,事到如今,她早已不怕身份暴露,怕的只是与自己有关的那些无辜人被牵连。她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卷进来,可为什么?秦扬灵的事怎么会被翠玄仙人发现?   这位老仙人由于上次海陨的经历,对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多疑而警惕,行事更是十分决断酷烈,不管谁落在他手里,怕是都要吃点苦头。   去?还是不去?她若去了,身份彻底暴露,所有与她有关系的人都会遭殃,只怕还会被打上”与海外敌对勾结”之类的荒谬罪名。   干脆将翠玄仙人这些老辈仙人都杀了吧!黎非心中杀意陡升,那师父怎么办?她要让他背上养大白眼狼的罪名吗?先前的那些决心又怎么办?   一双手从后面伸来,抱住了她,雷修远下巴放在她肩上,声音慵懒:”想什么?”   黎非只觉脸上痒痒的,他在轻轻吻她。或许是出于夜叉的本能,他总会找任何机会靠近自己,可她现在实在没有任何心情调情。   她扭头避开他,挣了一下,低声道:”别这样。”   雷修远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胸口一阵窒息,脖子上也是一下剧痛,被他用力咬了一口,下一刻他却又立即放开她,退了几步,苦恼似的扶住额头,脑侧慢慢伸出两只纤细的黑角。   黎非急忙伸手去扶他:”我﹑我没有怪你……”   雷修远又退了几步,靠在石台上扬手阻止她靠近的动作,过了许久,他才放下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刚伸出的角又被他收了回去。他叹息似的哎了一声,朝黎非招招手:”现在过来。”   黎非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态度!她又不是猫猫狗狗。   雷修远一把将她拽过去,有些苦恼地低头看着她,手指在她脸上掐了掐,叹道:”还好没脱壳,最好一直别脱壳。”   黎非静静看着他:”诅咒的缘故吗?”   是啊,诅咒,她一定不晓得他有多羡慕胡嘉平。   雷修远的手指轻轻勾勒她脸上的轮廓,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为了这一片只为他一人存在的目光,他可以做任何事。   “我爱你。”他突然环住她,低声说道。   黎非惊呆了,紧跟着又涨红了脸,最后好像整个人都红了。这个人是雷修远吧?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怎么选在这个时候?   “我是爱你的。” 雷修远的胳膊渐渐收紧,在她额上印下细吻,声音却仿佛在叹息。   不要被诅咒打扰这份爱,他不想在某一个清晨醒来,见到的是她被自己撕碎的身体。不要把她变成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让她笑,让她生气,让她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讨他的喜欢也不要紧。   他同样渴望自己的自己,不为建木之实束缚。她问过他曾经喜欢做什么,他才发觉自己甚至从来未想过这个问题。多么想活得像个人,哪怕是赌钱酗酒之类的恶习,也好过那么空洞。   黎非抱紧他,轻道:”我知道。”   雷修远笑了一声:”就这么简单三个字?我可一直等着你的甜言蜜语呢。”   黎非干笑起来:”你要听什么甜言蜜语?”   “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说的人是谁?” 雷修远掐着她脸上的肉,”快说两句让大爷乐乐,不然打屁股。”   他抬手作势要打,黎非急忙躲开,连声道:”下次说下次说!先忙正事!”   “这个就是正事。” 雷修远”啪”一声夹住她的脸,将她扳正了对着自己,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吧,我洗耳恭听。”   黎非涨红了脸, 一会儿急,一会儿慌,眉头拧成结,苦恼地想了半天,汗都快出了,都成道侣了,脸皮子还是这么薄,雷修远见她这久违的模样,一时反倒忍俊不禁,朝她脸上吹了口气,笑得暧昧:”又要煮鸡蛋?”   黎非哀求似的看着他:”下次说?”   雷修远低头在她额上轻轻撞了一下,笑道:”胆小鬼。”   那天黎非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雷修远始终不给她空隙去想那份驱逐令的事, 一会儿打个岔,她本来想好好跟他商量一下应对之策,结果被搅得一团乱,好像闹着闹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石榻冰凉,她环顾整个甘华之境,这里空无一人。   “修远?”黎非急急跳下石榻,唤了一声,声音在山洞中回荡不休,没有得到回应。她忽生一股不祥的预感,奔至石台前,昨天那张无月廷的召唤令已经不见了。   他回无月廷?!昨天他始终不提驱逐令的事,原来是想自己一个人解决她的烦恼?!他不怕夜叉的身份暴露?他总是这样!   黎非一拳砸在石台上,转身飞奔出甘华之境。   无月廷文古峰正殿中,雷修远躬身行礼,朗声道:”弟子雷修远,拜见诸位长老。”   殿前的长老并不多,更多的仙人都已去了东海,应对接下来不知何时到来的天雷火海。雷修远粗粗瞥了一眼,除了广微真人和几个眼熟的长老,剩下与翠玄仙人坐成一圈的,足有十位老辈仙人。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若有所思者有之﹑满面欣喜者有之﹑释怀赞赏者亦有之,翠玄仙人昏昏欲睡的双眼撑开一道缝,定定盯着他,开口道:”那份驱逐令,你应当收到了吧?为何一人回来?”   雷修远声音平静:”秦扬灵一事弟子也亲身参与过,故而回来领罪。”   上面见着心爱弟子回来的广微真人按捺不住,急忙道:”人不是你杀的!秦扬灵既然挑衅,他还手不过自保而已,并无罪过,还请诸位前辈明鉴。”   翠玄仙人瞥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你的护犊之心也太过,我还未说要责罚,你先替他把罪名清了。”他缓缓起身,慨然道:”一个秦扬灵,一个正虚,一个震云子……都不过蝼蚁罢了,死十个也无甚可惜。姜黎非来历不明,与海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海陨之惨,你们也都看到了,当年两只夜叉如何屠戮我中土仙人,白边之崖也可稍窥端倪。雷修远,你是个聪明孩子,既然选择回来,便是明白其中的利害。现在告诉我,姜黎非人在何处?”   雷修远垂首道:”弟子不知,她离去得十分突然,弟子在东海等了数日,又到处寻了多日,直到收到召唤令,才赶回派内。”   翠玄仙人森然撑大了双眼:”是真不知,还是要护着她?!”   雷修远冷静依旧:”弟子确实不知。”   翠玄仙人点了点头,淡道:”既然如此,你也该去思过楼好好反省一下。哼,包庇隐瞒,最后种下恶果,覆巢之下,谁与你们谈那些温情?你如此,冲夷也如此,执迷不悟,最终害人害己!”   他长袖一挥,雷修远顿时被架上了囚龙锁,广微真人欲言又止,碍卡殿上众多老辈仙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雷修远被抬下云海,送去思过楼。   十位老辈仙人中,忽有一人道:”翠玄所说那姓姜的小丫头种种特异之处,我只觉耳熟的很,这几天一直在藏书楼大翻阅古旧典籍,最后倒叫我翻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众人不禁都朝他望去,这位老仙人从袖中取出一只脏污破旧的竹卷,翠玄仙人见那上面系着的无月廷仙法束带,顿时奇道:”竹卷?好家伙,你翻出了多少年前的老物?”   那仙人笑道:”只怕这东西四位掌门也说不出年份来了,我也是昔日闲来无事,将藏书楼中的典籍都翻了翻,这才有点印象。你们看,这上面只提了一段——“   竹卷记载的是无月廷当年诸般大事,提到某日东海海水忽然下降,海外有一绝色女子乘风踏雾而来,汲取山川海水中无数灵气,淼淼然竟似无底洞。仙人们恐惧她的能力,群起将其杀死,女子死后,天雷火海便降临在中土,所幸很快又消失,并未造成惨重死伤。   此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下降的海水也在三日内又重新填满,此后似乎也没发生什么怪事,故事竹卷上只提了这么一段。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念 二   众仙人纷纷惊道:“海水下降是指的海陨?这是什么年份的记载?那时还未有海陨一说?之前之后的记载呢?”   那仙人叹道:“古旧之物,早已零落不堪,藏书楼中所有古旧的竹卷我都翻过,再也没有提到此事的。听说数千年前我派遭遇过覆顶之灾,险些被灭,想来多数记载都遗失在了那场浩劫中吧?可惜,可惜。”   翠玄仙人沉吟道:“那女子汲取山川海水中的灵气——确实与姜黎非有相似之处,如此看来,她果然是青城从海外带回的东西,只恨青城死也未曾透露分毫!她既要汲取灵气,便必要回归海外!罢了,在这里守株待兔也是无益,我等即刻赶往东海!”   十位老仙人新人允诺,他们这些经历了无数风雨的仙人,对海外的一切虽然愤恨恐惧,却又向往无比,倘若能生擒姜黎非,实在是有生之年最大的收获。   翠玄仙人见广微真人面上仍有不忍之色,便道:“广微,弟子有才宠爱不是坏事,但宠爱太过便不好了。人关在思过楼,一切事宜等我们回来再说,不许你徇私。”   说罢他又望向旁边的清乐与白浮两位长老:“清乐,白浮,你二人轮流监管思过楼,每日除了食水,不许任何人进去!”   三人齐声称是,翠玄仙人还有些放心不下,思忖片刻,忽然道:“广微,姜黎非一事多亏有人相助,我已对那小辈许下承诺,你且往越国端涂走一趟,海陨时期,莫要让有心人趁虚而入。”   越国王都?广微真人心念转动,忽地想起星正馆无正子的那个弟子好像是越国皇族?玄山子为龙名座之人偷杀,越国怕是摇摇欲坠……那弟子与姜黎非又好像是故交?   他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心中暗暗一叹,应承下来。   思过楼建在云海下方普通弟子修行城的最中心,高有十几层,整栋楼涂满了鲜艳欲滴的朱砂,显眼至极,但凡被罚在这里面壁的弟子,想躲开旁人的视线都做不到,无月延的责罚素来残酷,犯一次错,此后都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雷修远被囚龙锁捆了个结结实实,四面八方无数普通弟子都看着他,这位无月延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天才,居然也被狼狈地送进了思过楼,众人也不知是该幸灾乐祸,还是感慨戒律之严。   大门沉重地打开,雷修远被抬进楼中一间小屋,很快屋门合上,外面的大门也合上,将一切喧嚣的光线阻绝,雷修远过了片刻方能看清这间屋极狭小,最多供三人立足而已,屋门用玄铁所铸,意思缝隙也无,墙壁亦浇铸了玄铁,被被关在里面,像被锁进了棺材,意志力薄弱些的人,只怕呆不了几天便会发疯。   他闭目片刻,脑侧缓缓生出两根细角,一时间,偌大的无月延,无数人身上的灵气波动都为他轻易捕捉,他可以感觉到,云海之上更高的地方,藏着数道极为雄浑的灵气波动,是无月延的四个掌门么?   不知过了多久,翠玄仙人那十位老辈仙人的灵气波动离开无月延,再也感觉不到了,他微微一动,正要挣断囚龙锁,忽听思过楼大门又被人打开,有个女声似是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师父,我们只是来送食水,你让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负责监管思过楼的清乐真人无奈地望着眼前两个弟子,一个是她心爱的弟子乐采苓,还有一个是白浮长老的弟子邓溪光。姜黎非的驱逐令一出,整个无月延都震撼了,然后是雷修远被关进思过楼,云海之上简直闹得一塌糊涂。乐采苓反应很大,出乎她的意料,刚修了不到一年的闭口仙法,却又要被破功,这次是她自己主动破功。   “姜黎非的事,翠玄仙人他们这些前辈已有定论,不是我们能干涉的。”清乐长老叹息一声,她自然也不愿相信那乖巧的小姑娘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可翠玄仙人大张旗鼓,明显另有所图,小辈们根本没有置喙余地,“你们进去看了人,又有什么用?”   邓溪光快哭了:“我只想看一眼苏师妹!我想她想得饭都吃不下了!”   清乐长老苦笑不得,她再度望向乐采苓,这孩子一直没能逃脱对男人的恐惧,这次不知怎么的跟邓溪光一起跑来送食水,怕得腿都在打颤,却还咬牙站着。她心中忽觉欣慰,采苓愿意这样做,证明她心底还记着黎非的恩情,有感恩之心的人,将来必有作为。   一念及此,她索性虚晃长袖,思过楼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只许在里面待二刻,二刻不出来,我便要责罚你们了。去吧。”   两人喜不自禁地狂奔进去,思过楼中无数房间,房门点了灯的便证明里面关着人,邓溪光迫不及待丢下一句:“我去找苏师妹!”便跑得没影了。   乐采苓一时不晓得他们被关在哪里,只得一间一间找,忽听不远处房内传来雷修远的声音:“这里来。”   她吸了一口气,按住胸口的匕首,快步走过去推开玄铁门,果然见到雷修远被困在囚龙锁上的模样。不等他说话,她掏出匕首,朝锁链上狠狠扎去,谁知扎了半天那几根看似纤细的锁链却纹丝不动,乐采苓急得眼睛都红了。   “人力无法斩断这些锁链。”雷修远声音平静,“不用白费力气。”   她不说话,还在埋头猛扎,眼看二刻将过,锁链连个小印子都没扎出来,她这趟是白来了。乐采苓长叹一声,收好匕首,低声道:“你等着,过几天我再来试试。”   雷修远看了她一会儿:“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乐采苓冷道:“你不要搞错了,我是为了报答姜黎非的恩情。她救了我,现在又替我杀了秦扬灵,把你救出去,我就算还人情了。”   她转身拉开铁门,闪身出去:“过两天我再来。”   门还没关上,忽然一只手卡住门沿,乐采苓骇然看着雷修远像没事人似的走了出来,她情不自禁张大嘴,瞪着他,再看看屋里的囚龙锁十字土架,那匕首怎么也砍不断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成一截一截的,散落在地上。   “你……”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雷修远淡道:“算你还过人情了,我会转告黎非。”   乐采苓只觉他凑过来,口中忽然喷出一股奇冷的香气,香气钻入肺腑,她顿觉头昏眼花,软绵绵地谁在了地上睡。   雷修远疾步往东而去,推开一扇铁门,门后的房间比方才关押他的要大一些,两尊囚龙锁分别锁着冲夷真人和昭敏,见着雷修远进来,连冲夷真人都不禁露出讶异至极的神情。   锁链被他轻易扯断,昭敏正要说话,雷修远轻道:“有话等下说,还有人要救。”   三人一路向北疾行,便见一扇铁门被半掩着,邓溪光在里面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不知道说些什么,雷修远推开门,便见苏菀满面无奈,邓溪光正抓着她的袖子眼泪汪汪,他这一下突然闯入,邓溪光惊得跳了起来,下一刻他的嘴就被捂住了,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扯断苏菀身上的锁链,雷修远环视一圈,道:“邓师兄,你是一起走,还是想和乐采苓一样在这里先睡会儿,洗脱放人的罪名?”   邓溪光激动得手舞足蹈,虽然不晓得雷修远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这会儿也不是问的时候,他连声道:“一起走一起走!我可不能让苏师妹再落入魔掌!”   冲夷真人忽道:“这一走,罪名便要加重,于你们,于黎非,都不是好事,莫要冲动。修远,黎非现在如何?”   雷修远道:“你们留在此处,有害无益,一切事由见了她再说。”   众人骇然见他脑侧伸出两根纤细的黑角,冲夷真人反应最快,当即后退数步,满面错愕:“……夜叉?!”   雷修远纵身而起,在外监管的清乐真人只听一声巨响,思过楼铁浇铸的墙壁竟忽然被撞破一道巨大的裂口,她惊愕之下本能地取出古琴便要攻击,忽见裂口中急急飞出几个人影,竟是因姜黎非一事被关押在楼中的冲夷苏菀他们,她按在古琴上的手指情不自禁停住了一瞬。   只这一瞬间,众人早已飞得再也看不见,清乐真人从未遇过这种事,一时竟有些惊慌失措,左右顾盼半天,这才追了上去,却又哪里还能追上,刚上到云海上方,便听钟声急促阵阵,守门的弟子正用传音术惊惶地大叫:“有人强行突破大门离开无月延!”   一眨眼工夫,无数留守在派内的长老仙人们都来到了无月延大门前,白浮真人气急败坏地飞来,见清乐真人满面茫然,他的大嗓门立即叫道:“翠玄前辈离开前不是让你监管好思过楼吗?怎么让人跑了?!跑去哪儿了?怎么不追?”   清乐真人苦笑一声,追?不知为何,他们几人竟一丝灵气残余也没剩下,怎么追?往哪里追?   她见白浮真人的大嗓门啰嗦个没完,忽然有些反感,皱眉冷道:“走便走了,又如何?冲夷和那几个弟子不过无辜被牵连,要我看,走了也不错!”   说罢她不等白浮真人再说什么,径自往思过楼飞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念 三   星星落落的追兵们再也不见踪影,可奇怪的是,有一股十分庞大的灵气波动,总是远远地追随着他们,无论怎么躲闪,都无法甩脱。   雷修远忽地停了下来,冲夷真人立即将苏菀几人护在身后,他双眼定在雷修远脑侧两只细角上,只是不说话。   雷修远指向西方,低声道:“你们往青丘飞,见到黎非她自会告诉你们一切。”   苏菀有点紧张:“雷师弟……那个,那你呢?”   身后那股庞大的灵气波动所有人都能察觉到,难不成雷修远是想留下善后?他们不禁都望向他脑侧的两只细角,后面追着的一定是无月延的仙人,而雷修远,居然是传说中暴虐异常的夜叉。他留下善后,便是要杀害无月延的仙人了?众人望向他的目光难免有些怪异。   雷修远讥诮一笑:“杀光中土仙人,怎样?”   众人倏地一惊,苏菀怒道:“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要是真杀人,不如先把我们几个杀掉好了!”   她见雷修远冷笑不语,还想再说,冲夷真人忽然在她肩上拍了拍,温言道:“黎非自小有许多特异之处,我始终寻不到缘故,今日见到你,方才豁然开朗。你们都是海外人?”   雷修远淡道:“不错,若是现在想撇清关系,还来得及。”   冲夷真人反倒笑了起来,方才刚见着他夜叉真身时的惊愕早已消失无踪,他一面笑,一面却在叹息:“我也算看着那孩子长大……我不信她会作恶。”   雷修远回头凝视众人,缓缓开口道:“你们是她心里的记挂,所以我救你们出来,以免她被牵制。至于你们是否接受她这份记挂,不是我和她能决定的。我答应过她不伤一人,天雷火海来临后,便要告别中土,相信哪一方,你们自己想,我言尽于此。”   苏菀见他说走就走,而且是往回去的方向,当即急道:“等一下!你要做什么?!还有叶烨唱月他们没救!你……”   一语末了,雷修远早已飞得看不见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话,苏菀调转方向也要追,却又被冲夷真人拉住:“不必再追,他若想杀人,早已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一旁始终沉默的昭敏终于开口:“他是夜叉……”   而邓溪光的下巴至今也没合上,难道是在做梦?他使劲抽了自己一耳光。   老实说,雷修远是夜叉的事情太突然了,他就那么随意而大方地将真身暴露给他们看,一点也没有隐藏的意图,反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冲夷真人叹道:“具体事情还是去青丘找到黎非再问吧。”   昭敏声音更低:“黎非也是海外……”她没能说完,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冲夷真人笑了笑:“你们朝夕相伴六年,那孩子如何,你心中应该十分清楚。我冲夷门人,不该以身份论人,应以性情看人。”   昭敏沉默片刻,苦笑道:“师尊,弟子只是想,那孩子居然一个字也没和我们说过。”   “越是在意的,越容易患得患失。我们先走,见了她慢慢再说,莫要叫人追上。”   雷修远往回飞了一段,却见极远处一线金光闪烁不停,那云海翻涌中,一双巨大的翅膀若隐若现,随着羽翼的挥舞,金光也晃个不停。   似是发觉他在看自己,那双金色巨翅忽地一振,云蒸霞蔚中,一只金翅大鹏倏地穿破云海,它那冗长而金色的翎羽翻飞翩跹,光芒变幻不可捉摸,说不出的高贵桀骜。   是无月延四掌门之一的神兽金翅大鹏?怪不得能一直追着不放,传说它的视界有九万里,九万里内妖人仙兽,即便是地上一只最小的蝼蚁,也逃不过它的眼。   雷修远张开手掌,一只金色的光剑凝聚在掌心,为他掷抛出去,流星般刺向金翅大鹏的胸前,它怪叫一声振翅躲开,当即睁圆了怒目朝他直直追来,雷修远转身化作一道金光往越国端涂方向疾飞而去。   苏菀的话,他听见了,但即便是他,知道泄露黎非秘密的人是纪桐周,也忍不住心底犹豫了一瞬。   杀不杀纪桐周?他不像黎非,他没有那么多纤细敏感的感情,对这几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他的感情始终淡淡的。   可,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尤其是纪桐周,尚未恢复记忆时,他是竞争对手,是玩伴,是看似疏远却又怪异得有些亲近的关系。他们始终没有真真正正地斗过一次法……想到这里,雷修远不禁苦笑,到了现在,再与纪桐周斗法,与持强凌弱何异?就算他的身体还是太过年轻,远未恢复到当日的巅峰,黎非不在身边,力量也没有增幅,可对付一个修行弟子,与踩死蝼蚁并没什么区别。   这心底隐隐盼了六年的乐趣,也只能无疾而终了。   雷修远难得沉浸在回忆中出神,忽觉前方又有灵气波动,而且十分熟悉,他立即停下旋龟壳,却见广微真人足踏宝剑,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他的目光竟让雷修远有一丝不忍看的意味,他不由避开让开这片目光。   广微真人此刻心底不啻于天翻地覆,对面的人脑侧生角,周身金光环绕,正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夜叉!而他面容,服饰,竟与自己心爱的弟子雷修远一模一样!   他素来脑筋转得最快,一瞬间便明白了为何翠玄仙人对姜黎非如此执着多疑,为何雷修远孤身一人回到无月延。夜叉?!他们竟真的是海外异民?!他竟收了一个夜叉做弟子,百般爱护,悉心教导六年?   广微真人只觉体内似有雷鸣电闪般,下一刻他突然抛出腰间宝剑,白发器灵似烟雾般凝聚,执剑快若闪电攻了过来。器灵的动作快,雷修远却总是比他更快,似是无比轻松地躲避着他的攻击。   广微真人见他身形忽隐忽现,变幻不可捉摸,更是惊骇不已——怪不得当年夜叉可以凭二人之力屠尽一整个仙家门派,器灵非人,行动间方可如此随意轻巧,夜叉却能比他们还要迅捷,还要恣意,快得连他也看不清。   广微真人长袖一振,漫天雷云将方圆十里笼罩起来,雷云好似一团漆黑而巨大的雪球,将这一方天地包裹其中,内里雷鸣阵阵,振聋发聩,密密麻麻的刺目雷光从四面八方震撼而落,旧与新震荡交合在一处,越演越烈,被困在雷云中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将再无可逃之地,这正是他的成名仙法九天玄雷大法。   雷修远在雷云中四处躲避,眼见再也无可躲之处,他周身忽然金光一亮,一把抓起与自己缠斗不休的器灵,将他挡在身前冲破了雷云,可怜的器灵为雷光劈得像块破抹布般,奄奄一息地落在广微真人脚边,他登时大惊急退。   冷不丁雷修远倏地落在自己面前,广微真人手执光剑,挥手便刺过去,谁知雷修远不躲不闪,硬生生吃了这一剑,光剑抵在他胸前,刺进不寸不到,却仿佛扎入了钢铁,再也无法前进。   雷云渐渐散开,风起,云闪,方才喧嚣而激烈的声势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广微真人手中的光剑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他定定看着雷修远。   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天纵奇才,刚硬不屈,他有生之年收过的最合意的弟子,盼望着他早日成长,盼望着他有所成就,他几乎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可他忽然成了夜叉,头上长角,周身金光环绕,目光冰冷。   为什么?他怎么会是夜叉?自己倾尽心力带出来的,居然是中土仙家恨之入骨的仇人。   广微真人什么也说不出,他只有这样看着雷修远,甚至像个弱者般,在心底隐隐祈求这是一场梦。   他看着雷修远缓缓拱手,看着他躬身给自己行礼,在看着他慢慢跪下,从怀中取出那柄白虎尾,双手捧着送到自己面前。   “过刚易折,刚柔并济。”雷修远声音很淡,也很低,“多谢师父教导,弟子终生不忘。弟子不孝,请师父收回馈赠。”   广微仙人忽地老泪纵横,后方有金翅大鹏的灵气波动,应当是四掌门之一规元掌门带着神兽追来了,他要不顾一切将这弟子留下吗?和规元掌门一起,将他当做心腹大患,毫不留情地对付?   没有时间让他细想,广微真人狠狠收回白虎尾,退了数丈,厉声道:“走!”   这一去,或许是放虎归山,或许要为中土仙家再度种下噩梦的种子,可他此刻不能。他静静看着雷修远消失在视界外,白色的须发都被连绵不绝的泪水打湿了。养虎为患,他竟然在为一个穷凶极恶之辈泪流不止,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金翅大鹏清零磅礴的气息停在自己身后,规元掌门飘渺的声音自大鹏背上传来:“广微,你放他走?”   广微真人反身跪下,低声道:“广微愿受责罚。”   规元掌门轻轻一叹:“罢了。”   追了这半日,这只夜叉的底细差不多也叫他摸透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似乎比五百年前那两只夜叉要逊色许多,凭他与金翅大鹏之力,应当可以拿下。   规元掌门手中拂尘缓缓一挥,数团黑色小光球疾射而出,迅捷无比,他整个人也如同仙鹤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足尖在黑色光球上一踏便是纵飞数里,踏了十几步,便见雷修远金色的身影在云层中微微一闪,规元掌门将拂尘丢出,它立即变得巨大无比,千万根柔软的毛膨胀开,似花朵般将那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包裹住。   第一百七十章 焚身似火一   黎非扶着头顶的斗笠,仰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沉,双是一天白白过去了。   她长叹一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落在地上,兕之角立即化为一头黑驴,她敛了周身灵气,跳上驴背沿着山路慢慢前行,天黑前应当能到端涂。   数日前雷修远忽然一个人走了,她匆匆追了半日也没有追到,只得留了封信在甘华之境,障眼法把自己变成个村姑,出来寻人。   小心翼翼在无月廷附近晃了很久,始终没听闻什么消息,她又去了趟东海,那里遍地仙人,她打起一百分的小心四处寻找百里歌林,却听说海派弟子已经被撤离了。更让她震惊的消息是,玄山子被龙名座的人偷袭至死,由于海陨将临,各大仙家分不出精力管这事,只得暂且先放着。   用膝盖想也知道玄山子这一死,各大仙家抽不出空管束龙名座,越国会变成什么样。找不到雷修远他们,又没听说什么夜叉的风声,黎非只有先往端涂这里来一趟,看看情况。   黑驴驮着她一路晃悠悠进入端涂,出乎意料,这座越国的王都繁华依旧,不见任何战火痕迹,也不见龙名座的人恣意游荡,难不成龙名座还示有行动?   黎非行至英王府前,却见王府上方原本密密麻麻的灵气网竟被撞破了一个大洞。她此刻灵气内敛,感应不到里面的灵气波动,只得在王府门前多停了会儿眯眼细看。   门口的待卫见一个骑着毛驴的丑陋村姑在门口使劲张望,立即出声驱赶:“快滚开!王府门口岂是你这腌臜东西能站的?”   黎非想了想,跳下驴背道:“你们王爷在吗?”   众待卫见她靠近,当即竖起手中兵刃,厉声道:“不许再靠近!”   这群待卫还是这么狗眼看人低,黎非眉头皱起,她不欲在这里发生冲突引人注目,只得退了几步,道:“请问英王爷在吗?”   连问几声都没人理她,黎非只得跳上驴背走人,没走几步,忽听王府门内一个女子声音道:“在里面都能听见你们吵吵嚷嚷,王爷正在看书,都安静些,莫要打扰他。”   王爷在?黎非又转了回去,开口道:“那个……我想见一下英王爷,可否通报?”   说话间,她瞥了一眼门内,却见方才说话的姑娘穿着茶白衣裙,发簪妃红芙蓉,她顿时一愣,紧跟着却涨红了脸,突然再也不想进去了。   不等待卫们发威,那姑娘倒很和气,柔声道:“你找王爷有什么事吗?”   黎非摇了摇头:“不……没事……算了。”   那几个待卫怒道:“这村姑在门口晃晃悠悠老半天,老是问王爷在不在!妙青姑娘问了又说没事,看起来十分可疑!兴许是吴钩那边的探子!不可放她走!抓起来审问一番!”   黎非泠不防他们一拥而上,她又不敢在这种大城中动用仙法,一旦灵气波动被人捕捉,麻烦不断,她只得被待卫们提小鸡似的提进王府,一路拥到中庭,早有人通报了内里的管事,二管家随意看了一眼,摆手道:“既然鬼头鬼脑那还问什么?拖出去杀了了事!”   王府里的人都是这么嚣张残忍的?黎非火了,正要动用拳剑之术挣脱,忽见一个华服年轻男子从中庭款款而来,乌发垂肩,雍容都丽,正是纪桐周。他正与身边那个妙青说话,看也不看这边。   黎非当即朗声道:“纪桐周!”   他猛的一愣,转头朝她望过来。面上神情先是惊愕,很快又变作狂喜,可转瞬又阴沉下来,最后一切归于无波。   “好大胆!竟敢叫王爷的名讳!”待卫们吓傻了,急忙要捂她的嘴,却见小王爷慢慢走过来,摆了摆手,淡道:“退下。”   他盯着黎非看了半日,忽然一笑,带着讥诮:“怎么又扮成这样?你拿手好戏村姑上瘾么?”   黎非干笑道:“有些麻烦事……你应该也知道的。”   纪桐周领着她进了自己的院落,他的屋子还是那么奢侈华贵,钩窗帘的钩子倒是都换成了水晶的,桌上凌乱散着书本和小时候她看过的那些精巧的玩具。黎非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美貌待女送上茶水,她偷偷拿眼看,不是方才那个和自己相似的妙青,不禁又松了口气。   “驱逐令的事我也知道,找了你们好几天也没消息。”纪桐周将珐琅茶杯推到她面前,姿态端正的捧起自己那杯,“你居然敢一个人跑出来,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各大仙家悬赏么?一万白银,十个无月廷独门仙法,你还挺值钱。”   还被悬赏了?黎非暗暗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听说玄山子长老遇害……不过你没事太好了,我不能久留,只怕要给你添麻烦,喝完这杯茶我就走。”   纪桐周眉一扬:“雷修远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黎非沉吟片刻:“说来话长,我的身份好像暴露了。”   她将冲夷真人和苏菀被关押的事说了一遍,一面留神看他的反应,他面上无波,既不惊讶,也不错愕,老实说,这平静又深邃的纪桐周实在叫人心中没底。   他听完只低声问:“是谁透露的?”   黎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也不是被人透露吧,翠玄仙人对我猜忌已久。”   纪桐周不说话,低头慢慢喝了一口茶,黎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反应很奇怪,虽然人在这里,可感觉心好像根本没在身上,她的话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听。她没法这样坐下去,索性起身道:“算了,我还是走吧,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   纪桐周见她推开门,忽然开口唤她:“姜黎非。”   “什么?”她回头。   “为什么不问是不是我透露的?”   黎非停了一会儿,盯着他:“……是你透露的吗?”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黎非不禁愣住了,她低头想了很久,最后轻道:“你……变了很多,我不知道。”   纪桐周放下茶杯,起身朝她走了几步,缓缓道:“你觉得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害你,你心中是不是很得意?一个人为你看到你搏命,在你和别人恩爱的时候悄悄退场,又可以在你一个人无助的时候无条件帮你――你把我想成这样的人吗?”   黎非目光慢慢变冷,她正色道:“我是不是这样看你,你自己清楚。不要觉得每个人都该包容你的任性,至少在感情上,我对谁都问心无愧。”   纪桐周微微冷笑:“你对我永远这么高高在上,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有恃无恐?为何要来看我?看看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肝肠寸断?”   黎非被问得也笑了,她讥诮地与他对望:“可笑,你心底把自己看低,才觉得别人高高在上。自始自终只有你一个人任性,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对你关注?你不开心,便也要别人也不开心?心里舒服了就好脸色,不舒服就故意找碴,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纪桐周长笑数声,目光冰冷:“我厌倦你这种残忍又正大光明的嘴脸了,把它砸碎如何?”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黎非只觉颌骨都要被捏碎,痛得一巴掌甩上去,谁知脑中忽然“嗡”地一声,她脚步不稳,只觉头晕眼花――那杯茶!茶水里有东西?!   她用力咬破舌尖,想用剧痛让自己清醒些,可没有一点用,眼前有无数小小的碎屑在下雪般坠落,晕眩越来越厉害。黎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纪桐周,身体狠狠撞在门上,整个人跌出门外,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茫茫夜色笼罩着整个庭院,原本院里那些待女和家仆,此刻居然都不见人影。黎非试着运转体内灵气,灵气竟也不听使唤,她绝望地撑大双眼,被无数雪花遮蔽的朦胧视线中,只见纪桐周缓缓蹲下来,他眼中藏着会吃人的妖兽般,森然看着她。   “我为你拼过一次命,现在是你还我的时候了。”   是他?真是他把秘密透露出去的?黎非脑海中只来得及掠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便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焚身似火二   似是有一双手轻轻将她的发髻拆开,浓密的长发在梳齿中穿梭,所有不顺的地方都被小心清理,一绺绺长发或编或卷,被缓慢又仔细的绾成发髻。   这双手的动作很是笨拙,即便万分小心,却依然时不时会扯断一两根头发,让她感到疼痛。黎非在头发被扯断的细微痛楚中,茫然睁开了眼。   囚龙锁暗淡的光芒闪烁在昏暗里,华丽雕花的大窗,淡蓝晨曦透过茜色的纱,色泽变得暧昧而和暖,让人昏昏欲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灵气被封死在体内,她喉中干灼如火烧,神思恍惚,浑浑噩噩,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   身后有个人,衣袖中弥漫出名贵香料的味道,他的手指穿梭在她头发里,偶尔一两根头发拉扯头皮,怪疼的。   终于,他似乎将发髻绾好,起身端了铜镜放在桌上,火光一闪,屋内的烛火被一齐点燃,黎非正对上铜镜中被打扮好的自己。   白裙,红花,乌发,她一贯的妆容。障眼法早已被撤去,一层层锁链将她牢牢锁住,甚至脖子上也套了囚龙锁的链子,刀微微一动,这些锁链便仿佛活的一样蠕动绞紧,令她不能动弹。   一杯温热清香的茶水抵在她唇上,黎非静静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纪桐周姿态优雅地捧着茶杯,烛火投注在他面上,浓密睫毛的阴影盖住他的眼底,那只会吃人的妖兽像是被他藏在了最深处。   “喝水。”他说。   黎非没有做无意义的反抗,张口喝了大半杯茶,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心神也终于慢慢沉淀下来。   “把我供出来,换得越国的平安么?”她低声问。   玄山子被 龙名座的人偷杀,目的就是为了让吴钩吞并越国,现在越国好好的,她却被驱逐,甚至牵连了冲夷师父和苏菀,个中的诸般联系,她已经明白了。   面前的纪桐周还是那个纪桐周,彻头彻尾的唯我独尊,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性,他永远只靠自己的心情与本能前进,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纪桐周用柔软有手绢将她唇边的水渍拭干,声音平淡:“不错,怎么,是不是又要拿出你那套正大光明的嘴脸,体谅我的恶行,希望我改邪归正?”   黎非笑了一声,冷道:“你既然没变坏过,也没变好过,一直都 是这个样,我也从没体谅过你。”   “所以你一直用那些残忍的法子对我?”他目光灼灼望她。   黎非神色冷静:“我对你残忍?我什么也没给过你。其实你心底知道这种行径很恶心,所以一直对我故意挑刺――我不喜欢你,我高高在上,我伪善,你出卖我,想要我的命是合理而且大快人心的,心里好受些了?”   纪桐周骤然抓紧她的领口,见着她变得警惕的表情,他反倒冷笑一声,凑过去贴着她耳边沙哑地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你已经脏了,我没兴趣和雷修远上共用一个女人。”   这露骨而极具侮辱的言语令黎非面色苍白,抿紧双唇,她定定看着茜色的窗纱,什么也没说。   纪桐周替她将妃红的芙蓉扶正,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柄破旧的折了好几根梳齿的木梳,替她理顺耳畔的碎发。黎非一见这木梳,不禁盯着看了半日,只听他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   他的人生是一团团大小不一,如烈焰般的欲望所拼凑,每一步都 在追随着自己的念想。朋友、心爱之人、权力………他不停地渴求着,也不停地失去着。   “这事很恶心,所以我一直在挑你的刺。”   纪桐周的神情出奇地平静,甚至柔和,他将那枚木梳放在掌心把玩,每一下抚摸都温柔熟练,早已摩挲过无数次。   “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你一直在好好地过你的人生。”他朝她笑了笑,温和却又深邃,“我也会好好过我的人生。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了,姜黎非。”   掌中的木梳被黑火吞噬,一寸寸化为黑灰落在地上。纪桐周长袖一振,拂开门窗,清晨的日光照亮了这间华美的寝室,他转身将黎非抱起,一步步走出房门。   王府上空的灵气网已经被补好,空荡荡的院落,十位无月廷老辈仙人在半空悬浮,衣袂烈烈。众仙人一见黎非,立即纷纷落下地来,十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视着她。   “是这小丫头?”有人见她资质普通,不禁有些不信。   翠玄仙人呵呵一笑:“她与青城关系匪浅,那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在她这里。”   他从袖中取出那本黑色簿子,翻了翻,上面一片空白,无论用什么方法也看不到一点墨迹,他翻了片刻,又将簿子合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双目此刻湛然若神,直直看着黎非,道:“青城为人放荡不羁,与我中土仙家谦和守礼的作风截然不同,他与九尾狐私下里以友相称之事,并非无人知晓。想不到,心智混沌的妖物也有义气,青城死后,它竟一直护着你。震云子苦苦追寻你多年,正是为了那只九尾狐吧?呵呵,这么多年,就在眼皮子下,我等竟一无所知!青城这招走得真是又险又毒!”   他轻轻拍了拍黑色簿子,忽道:“胡嘉平那小子呢?在哪里?”   黎非心中大吃一惊,他们连胡嘉平的身份都知道了?她冷着脸移开视线,咬紧牙关不肯说一个字。   翠玄仙人淡道:“你说的大师兄就是他吧?离开无月廷后,你特意去书院找了他一趟,我发了弟子召集令,他也没回来,是躲在暗处伺机待动?想再给我中土仙家五百年前一样的打击?”   黎非还是不说话,倒是旁边另一个老仙人奇道:“胡嘉平?是广微的弟子?早些年不是传出天纵奇才的传闻么?他跟青城也有关系?对了,不是说派了广微来这里,怎的不见人影?”   翠玄仙人笑道:“规元掌门今早给我传信,言到重伤了一只夜叉,说来也巧,雷修远竟是夜叉。广微两个最心爱的弟子都身份不明,怕是没心思管这边了。”   他见黎非始终冷着脸不说话,也不在意,只道:“雷修远,胡嘉平,这两人应当是当年中了青城森罗大法有夜叉。青城贪恋海外未知的力量,竟与夜叉勾结,去向海外带回了这丫头,诸般布局只为一已之私,幸好我们发觉得早,断了他的狂想。”   他言辞中侮辱青城仙人,黎非终于有了反应,转头森然道:“肚量狭小之辈,永远也不能理解何谓广阔。你的眼中非黑即白,永远只记得仇恨,永远只知道防备警惕,真是可悲!”   翠玄仙人不过一笑,旁边数位老仙人也都笑了起来,反而赞叹:“哦?海外异类竟也懂这些道理,不简单。那竹卷上说绝色女子汲取山川灵气,这孩子容貌端丽,体带异香,还将震云子的灵气吸干后杀害,应当是同一种类了吧?翠玄,把她带回门派的话,只怕如上回一样招来灾难,不如带去白边之崖?”   翠玄仙人摇头,冷道:“她既为异类,便该立即除掉才行。不过两只夜叉逃逸在外,终为大患。还是先将她困住,放出风声,等那两只力量大减的夜叉一同落网,再行处置。”   其他老仙人顿时纷纷反对:“怎么能杀掉?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得知海外的秘密,我等盼这天盼了许多年!”   翠玄仙人大怒:“你们莫非忘了白边之崖被灭门的惨事?!他们就是抱着与你们同样的心思,才会一夜被屠尽!异民墓本就毫无意义,若非四位掌门不忍,早就该将它付之一炬!”   如今无月廷中除了四位掌门,便是翠玄仙人资格最老,更兼他如今能用森罗大法,地位自然不一般,众仙人不得不停止与他争论,无奈地沉默了。   黎非坐在地上,像是知道她身份特殊,捆住她囚龙锁比一般的还要多许多,她的双手双脚早已麻得没了知觉。她环顾四周,仙人们用或好奇或探究,或遗憾或无奈的目光看着自己,只有一双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警惕,正是翠玄仙人。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低声道:“我问你,这簿子里写了什么?你若肯回答,我许诺你,叫你死的痛快些,否则休怪我手段狠毒。”   她冷笑着把目光转向翠玄仙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这簿子上记载的是我所有秘密,你真想知道?说给你听太无聊了,不如让你亲眼看看!”   她周身忽然迸发出柔和的白光,先时还隐隐约约,可渐渐越来越亮,一股从未有过的磅礴到甚至可怕的灵气波动在王府内回荡,可是很快,那股灵气波动变成了巨大的漩涡,缓慢却坚决地吸纳着周围的灵气,包括他们体内的。   众仙人脸色顿时大变,他们竟无法阻止灵气离体!霎时间,无数道仙法的光辉闪烁起来,然而叫人更加恐惧的是,那些仙法在她身前三尺处便化为磅礴灵气,为她尽数吸纳。   漫天漫地的黑火吞噬了整座庭院,众仙人只觉无可抗拒的炽浪烧灼身体,竟连他们也感到吃不消,当即纷纷腾飞而起。   黎非的灵吸无法将那些黑火化作灵气,令人窒息的黑火将她覆盖,剧烈的痛楚令她惨叫起来,她慌乱狂热的视线到处乱扫,忽然望见了不远处的纪桐周,他周身黑火缭绕,面容都被藏在黑火后,可她却分明看得那么清楚,他幽深的双眼,那么平淡,平淡而冷酷,叫人心寒。   现在再想什么年少朋友,未免可笑,玄华之火在焚烧她的身躯,极度的痛苦中,她只觉身体里又有另一个身体在挣扎着想要出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压抑,胸膛像是裂开了,一瞬间,她的意识都集中在那崭新的身体上。   她被笨重的东西束缚着,让她出来!   众人只觉她身上的白光忽然亮到了极致,一团人影从被黑火吞噬的身体上缓缓站起,白光刺眼,先时不可逼视,很快又迅速暗淡下去,被囚龙锁捆住的姜黎非竟不知何时浑身赤裸地站在黑火中,囚龙锁散落她脚底,散落的还有一层导雪白的皮般的东西。   那些雪白的花瓣般的皮忽双飞起贴在她身上,顷刻间化作了白色的衣裙。她身前悬浮一只莹润玲珑的小角,不停旋转着,渐渐越转越快,汲取灵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黑色的玄华之火飞快地暗淡下去,飞起的仙人们也纷纷跌落在地,惊恐地百般挣扎,失去灵气原来是这样!他们瞬间体会了震云子临死前的绝望无助,什么也做不到,他们只有眼怔怔地看着庭院正中的姑娘。   她忽然伸手,将不停旋转的兕之角握在了手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焚身似火三   整个天地变得很新奇,像是第一次见。声音、气味、色彩,钜细靡遗地汹涌而来,每一份最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灵敏到了极致的感官,黎非一时竟愣住了。   她现在才发觉,曾经的身体是多么迟钝而闭塞。这天,这地,还有这取之不尽的山川灵气,这一切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像是本能般,她的身体开始贪婪地汲取那无穷无尽的灵气,王府上空的灵气网顷刻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这里的灵气太少了,她可以感觉到,在中土更中心的地方,那些被隐藏在仙家洞天内的灵气。   黎非微微一动,她需要更多的灵气,越多越好,身体像干涸的沙漠,迫切渴求着灵气的滋润。   身后忽然传来翠玄仙人愤恨而颤抖的声音:“你这只怪物!想不到我无月廷养虎为患,竟白白让你藏匿了那么多年!”   黎非转过头,默默注视这些失去灵气变得与凡人一般脆弱的仙人们。杀了吗?对她来说,杀这些没有灵气的仙人,只是一眨眼的事。对了,这里还有个出卖她的人,嘴里说着喜欢她,做出来的事却总叫人匪夷所思。   她望向纪桐周,他靠墙坐着,干涸的灵气让他满面疲惫,汗水浸透了华服,神情却还是那么平静。   那黑色的玄华之火,他曾为了救她而让它熊熊燃烧在震云子身上,方才,他又让它们在自己身上无情奔腾。他说的没错,为她拼命过的那些,他已经都要回去了,连带着相识七年的所有感情。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柔软的温情了,饕餮之口忆张开,狂热的欲求,不能满足,不择手段。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黎非抬手摸了摸头发,她的头发披散,织缎般落在腰后,由于彻底脱壳,他为她最后绾的那个发髻也没了。那柄木梳,那绾发时轻而又慎重的动作,他最后的那些柔软,都已经被他自己的黑火烧完了,妃红芙蓉只剩下脚边的一摊黑灰而已。   她收回视线,皮肤里渗透出的本源灵气的白光也慢慢收敛入体。走到翠玄仙人身边,他苍老的身躯瘫软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只能用双眼死死瞪她,旁边的老仙人们纷纷惊呼,有的叫“手下留情”,有的叫“快逃”。   黎非弯下腰,将他掉落身边的黑色簿子捡起,掸了掸灰,收回袖内,一面低声道:“这簿子上关于我身世记载的并不多,其实它记载的都是师父在海外的经历,是他的心血。你不会懂师父的心,簿子我不能给你。”   翠玄仙人冷笑道:“要杀就杀!何必妖言惑众!五百年前,你们杀的还少么?”   黎非笑了笑,不再说话,众人只觉她身形一晃,竟已消失在王府,翠玄仙人嘶声道:“不好!让她逃了!速速引气入体!回门派禀告四位掌门!这不再是我无月廷一个门派之事,须得众仙家相助!”   纪桐周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才如梦初醒般,动了一下手臂。王府上空的灵气网已经没了,翠玄那些老仙人也都为了追姜黎非走了,他该做的也都做了……对了,庭院须得让人打扫一下,还有他的衣服也得换一件,妙青呢?他想抱住她,好想好想,紧紧抱着白裙红花的她。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灵气吸纳得还不够多,脚步还有些虚软,好像做梦一样,蹒跚着朝前走了几步,忽听后面有人在叫自己,那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朦朦胧胧,只是听不真切。   忽然,一股刺骨的寒意向他背心袭来,纪桐周本能地偏了一下,肩胛处忽然一阵剧痛,金色光剑刺穿了他的肩部,他的身体被这股大力带得跌了下去,硬生生被钉在地上。紧跟着,两双脚出现在视界里。   纪桐周迷惘地抬起头,日光刺眼,他勉强看清了两张熟悉的脸,是叶烨?还有百里唱月?他们怎么这样看他?那么厌恶又痛恨,他们看上去也不大好,满面憔悴,衣衫血污,明明互相扶持着,站也站不稳,却还要目光灼灼地凶狠地看着自己。   百里唱月把弄掌心,又一柄光剑凝聚在她掌中,她毫不留情便要对准他的背心要害刺下,时烨急忙拦住,叹道:“何必杀他。”   百里唱月厉声道:“他居然让人这样拷打你我!”   他和叶烨被囚龙锁捆住,无法动弹,在王府地牢中被关了多日,其间被当作了要犯,天天有待卫进来拷打辱骂,若非他们修行者身体比凡人强健,早已死了许多次。方才王府中不知有什么动静,捆住他们的囚龙锁忽然化作大量的灵气逃逸而去,他二人体内残余的灵气也瀑布般被吸干,在地牢中躺了许久才勉强引了些灵气入体逃了出来。   叶烨还是叹息:“应该不是他交代的,只是下人暴虐妄为罢了。”   百里唱月恨恨道:“刚才我听见小棒槌的声音了!他竟真的能对她下杀手!”   小棒槌?好熟悉的名字。   纪桐周眯起眼细细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那满面的疏离和厌恶其实他不陌生,对了,在陆公镇第一次见着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   还有小棒槌………不知为何,那些快要被遗忘的久远回忆此刻一一掠过脑海,他想起书院二选时那片雾气迷漫的树林,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乞丐告诉他,她叫小棒槌。她又难看,又粗鲁,还有着充满叛逆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眼神,此刻他也正被这种眼神凝视,那光影交错的七年,像是虚妄的梦,从开始到现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漆黑的火焰从伤口处渗透出来,金色光剑被火焰熔解成飘渺的灵气,纪桐周扶着伤处慢慢起身,从伤处流肆出的玄华之火甚至将他自己也烧灼得剧痛无比。不,或许痛楚的只是他的灵魂罢了,让他沉沦,让他不舍――这让他不悦的一切。   烧光它们吧,让痛楚停下,让他安静下来。   眼前金光一闪,飞剑呼啸而来,却被他的玄华之火缠住,顷刻间化为了一篷灵气,冰龙在呼啸,无数冰山再度冻结这座王府,那就让他的火在冰中燃烧,没有人能阻止,谁也阻止不了。   有人影在面前晃,叶烨和百里唱月在说着什么,他只是听不真切,下意识地追逐着、焚烧着,那些让他厌恶的一切。   冰山被黑火融化,飞剑也不在嗡鸣,终于,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只有他的玄华之火,在一直烧着,天边的云都可以被烧空,或许他的身体也可以被烧空。   黑灰从空中落下,一团团,一缕缕,被风缓缓吹散开,“叮”一声,一团被烧得再也看不出形状的铁块摔在他脚边。纪桐周如梦初醒般,慢慢弯腰捡起来,蜷缩成团的铁块,最底部还残留着一个刻字:“烨”。   对了,这是叶烨的短刀,他曾是高卢皇子,这柄刀伴着他一路逃亡,从高卢到越国,从越国到书院,再从书院到地藏门。   手腕一抖,铁块又摔在了地上,纪桐周茫然四顾,青天白日,庭院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他怔怔站了很久,直到喧嚣声从院外传来,是管家待卫下人们见黑火退了,纷纷过来查看情况。   “王爷。”一个女孩子在叫他。   纪桐周转过身,只望见了白裙红花,她扑上来急道:“王爷您没事吧?受伤了?!这么多血………”   他一把抱住她,没有闻到异香,他心中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   “抱着我,抱着我………”他喃喃说着,疲惫至极,“别放手。”   金翅大鹏哀嚎着瘫在云海之上,它遍体金色坚硬的毛被削了大半,看上去狼狈不堪,规元掌门正拨开它胸前被血浸透的金羽,查看这要害处的伤势。   他还是低估了那只夜叉,无论自己怎样布局攻击,他都全然不理会,只盯着金翅大鹏不入。夜叉遍体钢筋铁骨,想要用仙法彻底杀他,谈何容易,一来二去反倒差点让他把金翅大鹏杀了。   “这只鹏怎么被削得像母鸡似的?”   调侃似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规元掌门雪白的长眉蹙起,淡漠望向迎面而来的景元掌门。   “派中竟收了几个海外异类做弟子,其中更有两个是当年屠戮中土仙家的夜叉,此事严重至极,你竟还有心思说笑?”   景元掌门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翠玄那几个仙人急冲冲地飞来,他不由奇道:“你们不是去东海等那小丫头了么?”   翠玄仙人喘息不定,他们毕竟年岁寿长,灵气被吸干一次,纵然很快又引灵气入体,却依旧不能摆脱疲惫感。他颤声道:“二位掌门,姜黎非已逃脱!”   他将王府中的事匆匆说了一遍,才道:“此事已绝非我无月廷内部事务,倘若让他们逃逸,此次海陨该遭受何等损失?再五百年后又将如何?请诸位掌门三思!”   规元掌门不由沉吟,景元掌门又奇道:“那丫头被囚龙锁捆着还能吸灵气?而且还脱皮?那是什么!”   翠玄仙人叹道:“青城藏匿的那本簿子我等无法参透,又为她抢走,个中秘密实在无法知晓。”   景元掌门笑道:“青城啊,当年要不是他伤重难愈,又自己跑掉,这掌门之位,该 有他一个的。”   便在这时,规元掌门也开口了:“说笑之事暂且停下。此事果然十分重大,不可让他们逃逸海外,立即传信给各大门派,趁天雷火海未来前,将夜叉和姜黎非除去。”   景元掌门立即摇头:“除去?夜叉也罢了,姜黎非十分奇异,生擒了不是更好?多少年来我们对海外一无所知,此次有青城的簿子,又有姜黎非这个契机,岂不是天赐良机?”   此言一出,除了翠玄仙人大皱眉头外,其余仙人们都纷纷点头称是。   规元掌门思忖片刻,长叹道:“还是先传信吧,这并非我无月廷一力能决定的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胸怀   黎非睁开眼,只觉无数洞壁的碎屑在扑簌簌往下落,甘华之境内浓稠的灵气为她吸得干干净净,长期被灵气浸透的洞壁瞬间起了变化,洞内的小湖泊不再清澈,甚至那个黑石台也开始剥落碎裂。   可她还是觉得远远不够,想要更多的灵气,历代每一个建木之实都是这样吗?   她能够感觉到,从中土中心开始,连绵不绝的浓郁灵气如山脉般分散开,曲折蜿蜒,直至东海式微。东海海水中另有无规则的巨大灵气蕴藏各处,至海外数万里处消失。下一处该去哪里?东海还是中土中心?   尽管理智清楚地知道现在不该做这些,可脱壳后对灵气的渴求竟然无法抑制,如此强大的本能,让她变得不再那么像个可以支配自己行动和思维的正常人。   青丘附近有几股灵气波动,很熟悉,是冲夷师父他们。他们被雷远修救出来了?该去见见他们才对,她有许多事要和他们坦白和道歉。可是不行,只要见到他们,她一定会将他们体内不多的灵气都吸纳过来,就算见到雷远修,只怕也一样。   还是先避开吧。   黎非疾飞出甘华之境,这一处灵气充沛的洞天,由于灵气被吸干,将再也不能维持山洞的形状,很快就会变成普通山体,师父的痕迹,又被她抹煞了一个。   她往中土中的方向飞去,快一些让她满足,否则她谁也不能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压抑这股可怕而汹涌的本能。   远处冲夷师父他们的灵气波动忽然追了上来,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黎非心中一惊,顿时想起冲夷师父归擅长捕捉细微的灵气流动,她脱壳后由于对灵气的渴求过于强大,没法自如地隐匿行踪,一定是被他们发现了。   她心中无法决断,兕之角仿佛感应到主人犹豫的心境,停在了半空,不安地低鸣。   “黎非!”苏菀的声音在远处激动地响起,回荡山际。   黎非怔怔地愣了很久,终于慢慢转过身,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灵吸停了下来。   冲夷真人他们片刻间便飞到了她面前,昭敏一见到她,眼圈竟红了,急忙想要上前抱住她,谁知黎非朝后仓惶避让,昭敏疑惑地停下,轻道:“黎非?”   眼前坐在兕之角上的少女低垂着头,织缎般的长发没有绾起发髻,任由它们披散在身后,身上白色的衣裙式样十分古老而怪异,从未见过。她低垂着头,纤细的身体仿佛在微微颤抖,靠得近了才感觉到她身上的灵气波动十分剧烈,竟好似比以前要强盛无数。   “师父,师姐,邓师兄,苏菀。连累你们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艰难无比。   苏菀急道:“这时候还打什么招呼!快把你们的事说说!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了!”   冲夷真人见她半天不说话,低垂的面上神色怔怔,心中也暗暗奇怪,当即柔声道:“事情太突然,人不知从何说起也正常。黎非,你和雷修远都是从海外来的吗?”   黎非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又艰难地开口道:“我是青城仙人的弟子,是他将我从海外带来抚养成人,他如今去世,我打算和修远去海外一趟。”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呆了,连冲夷真人也急道:“青城仙人是你的师父?!”   苏菀更是急道:“那你和雷修远都是夜叉?青城仙人把你带回中土做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问了半天,却见黎非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她忽而转身疾驰而去,他们急忙追上,冲夷真人只觉得周围的灵气似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一般,从身侧急速流向前方,甚至连他自己体内的灵气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一把拽住追在最前的苏菀,惊道:“停下!这孩子……在吸纳灵气?”   吸力越来越大,每个人体内的灵气都在不受控地朝外流,大惊之下众人急忙朝后退,直退了数里,落在地上,才觉体内汹涌而出的灵气停止了流逝,这变故叫人一头雾水,他们只有惊疑地互相打量,不知如何是好。   苏菀颤声道:“这是夜叉的能力?”   连修行者体内的灵气都能强行夺取,这也太可怕了!   “不是。”冲夷真人慢慢回过神来,思忖一番,又道:“夜叉钢筋铁骨,来去如风,没有这种古怪的能力。”   方才黎非虽然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却包含了无数内容。当日他和广微都推测青城仙人是去了海外,只想不到一切竟这样巧合。黎非念念不忘的那个师父,竟然正是青城仙人,看她的样子,应当也是刚知道这件事。   她是被青城仙人从海外带来的,体质和能力那么特殊,必然不是夜叉,只不知是什么海外部族异民。以青城仙人那么高的眼界,寻常异民他绝不可能千里迢迢冒着大风险带回中土,黎非必然是十分珍惜的种类。   繁密的枝叶窸窸窣窣地被拨开,众人只见一个血人钻了出来,从头到脚都被血浸透了,胸前更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还在往下流血。他不说话,也不动,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苏菀看了半天,忽地大惊失色:“……雷师弟?!”   他怎么伤得这么重?不是说夜叉很厉害吗?他们在青丘找黎非找了好几天,他这是什么 时候受的伤?今天还在流血?   她本想上个治疗网,可见着他脑侧的两只血淋淋的角,不知为何又停下了动作。苏菀尴尬地回头看看其他人,显然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他身上的血,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还是有无月廷其他仙人的?   雷修远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也没注意他们的这些细微动作,由于满面血痕,他两只金光璀璨的眼便显得十分可怖,更兼怔怔地望着远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意外,又贪婪又疯狂,叫人心中发寒。   “雷师弟?”苏菀又轻轻叫了一声。   雷修远随意瞥了他们一眼,忽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她呢?”   “你、你要做什么?”苏菀见他十分古怪,不禁警惕起来。   话未说完,雷修远忽地纵身而起,不见他脚下踩着什么,却比飞还要快,在树顶几下纵横起落,犹如闪电般,眨眼便消失了。   黎非正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气力压抑自己回去吸纳众人体内灵气的冲动。   兕之角载着她疾飞,从没那么快过,如鬼魅般闪烁,连闪了数十里,山中稀薄的灵气为她鲸吞水似的吸纳过来,渐渐地,他们的灵气波动被甩得太远,再也感应不到。黎非刚松一口气,忽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撞上,一双胳膊似铁圈一般死死箍住她,勒得她臂骨和肋骨都要断裂了。她发出痛楚的叫声,定睛一看,却见雷修远不知从什么地方追 了上来,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却又散发出夺目的金光。
第一百七十四章 暴雨   “修远?!”她急叫一声,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松手!离远点!”   不能靠近她!他的灵气会被她吸干的!   雷修远没有说话,面上神情更是十分奇异,眼怔怔地看着她,脑侧两只细角金光浓郁,像是要滴下来一样。他忽地张开嘴,一口咬在她肩膀上,黎非疼得一个激灵。   他抱得那么紧,不是爱恋中人的那种抱法,咬着她,也不是调情的那种咬,最诡异的是,她的灵吸好像对他没用,如同撞上一块铁板,他的灵气她一丝一毫也吸不到。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到全身的气力像是被抽干了一样,无穷无尽的灵气在疯狂被她吸纳,可体内那种空荡荡一无一物的感觉却越来越重――眼前的人在抢夺她的本源灵气。   她再也控制不住灵气的流动,兕之角倏地消失,她惊叫着被他抱着直直朝下坠去。   哗啦啦,茂密的枝叶被他们狠狠撞开,碎裂的枝干把她脸上身上刮出无数道血口,紧跟着又狠狠摔在地上,黎非只觉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断了,雷修远还在紧紧抱着她,几乎让她窒息,痛苦无法言说,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黎非只觉浑身疲惫,体内空荡荡的,比先前越发渴求灵气,她可以感觉到周围灵气十分浓稠,如温热而粘稠的水包裹着她的皮肤。人还未醒,本能已让她贪婪地放肆汲取起来。   身体里那种对灵气的饥渴难耐终于缓解了许多,远处传来坍塌的巨大声响,黎非倏的一惊,猛然睁开眼,入目却是无数巨大的浮空岛,岛上诸般金碧辉煌的殿宇,居然是中土中心的白边之崖。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一座接一座地坍塌着,灵气的大量流逝让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再有光彩,试炼地中灵气震荡不休,盘踞的妖物凶兽们恐惧地往更深处躲避。   有个人在后面轻轻抱着她,她的身体蜷缩在他怀中,脸颊帖在他的胸膛上,鼻子里嗅到深厚的血腥与汗水味。黎非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似的惊道:“修远!你刚才……”   话说到一半她又猛地停下了。他刚才怎样?要杀了她?抢夺她的本源灵气?她怎么问?现在抱着她的人是雷修远,还是被诅咒弄到发疯的夜叉?她已经脱壳了,不再是之前凡人的身体,建木之实在他面前彻底现身,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怎么样?如果他动手,她要不要反抗?   她一时僵住了,耳畔传来雷修远熟悉的心跳声,她记得之前他前胸后背有许多致命的重伤,此刻已全部愈合了,是抢夺本源灵气的缘故?   黎非勉强定了定神,低声道:“谁伤你的?你……你杀人了吗?”   雷修远默然片刻,忽然笑了两声:“嗯,全杀了。”   她像是受惊似的一下跳起,连退数步,站在崖边盯着他看。乌云密布,天色暗沉,他身上满是血迹,脸上也不例外,连脑侧两只细角也鲜血斑斑。金光璀璨的双眼正与她对望,意味不明的眼神,像是在讥笑她,又像是在自嘲。   黎非心中忽然一阵难过,她在怀疑他,她居然怀疑他。   “你脱壳了。”雷修远轻声道。   在她脱壳的那一瞬间,千里之外的他便已感觉到了,受到本能驱使,他等不到伤口愈合便追随她的气味一路到青丘,接下来的事,就像噩梦一样。清醒的时候,他才发觉她已经奄奄一息,全身骨头碎了大半,内脏也尽数破裂,要不是本源灵气浑厚,早已死在他眼前。   黎非点了点头,她不知该说什么,道歉吗?方才雷修远那样过分的对待她,他也没有道歉,所有的道歉都不过是让自己心安,他们已经互相伤害了,道歉在他们之间比沉默还要苍白。   建木之实能够吸纳灵气,可吸不了夜叉的,自身本源灵气反而被夺取。夜叉凌厉无比,可族人遭遇诅咒,为争夺建木之实自相残杀。他们简直是彼此的天敌,从生纠缠到死。   曾经天各一方,可跨越万里海域,穿过天雷火海,中土那么大,他们还是相遇了,还在一起了,或许真像日炎说的,这是天意?   过了许久,这座试炼之地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将他一身血迹缓缓冲去,血水从树下蜿蜒到崖边,所经之处青草变得十分茂盛,紧跟着又迅速枯萎下去。   雷修远忽然开口道:“有没有什么地方疼或者不舒服?”   黎非还是摇头,低声道:“你呢?没事了吗?”   “死不了。你为什么突然脱壳?谁让你那么胡来离开甘华之境的?”   这毫不犹豫的自大口吻,久违了。黎非苦笑两声:“胡来的人是你,差点了死了不是?我脱壳就无敌了,你还差得远呢。”   雷修远皱眉:“啧”了一声:“要是死了怎么办?”   黎非也皱眉:“那些仙人弄不死我,倒是你刚才差点把我杀了。”   这话说完,他再也没说话,黎非忽地反应过来这一句随口的玩笑对他来说只怕不能算玩笑,她低声道:“我说着玩的,别当真。”   雷修远道:“嗯,我知道。”   差点死了不是说着玩,他不可能不当真,是他做的,这一次没有死掉,或许也会死在下一次的一个无心上。他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刃,她任由它抵在心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柄利刃就会刺穿她的心脏,要了她的命。   雷修远忽然伸手将她一把拽过来,黎非的鼻子狠狠撞在他胸前,疼得怪叫一声,他低下头,像以前做了千万次的那样,滚烫而柔软的唇落在她的半张唇上。   四唇紧贴,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贴着。黎非试着稍稍朝后躲让,他立即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许她动。   贴合的唇慢慢变得潮湿而火热,黎非又是疑惑又是惊讶,瞪圆了眼睛,却只能望见他眼中一阵阵闪烁的金色光芒,过了许久,那晃动而激烈的金光终于消失在漆黑的双瞳中,长长的睫毛落下,他终于动了,带着五分的谨慎,似乎还有五分的不甘与赌气,舔舐她的嘴唇。   极小心的吻,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顺着她姣好的唇形慢慢吸吮啄吻过来,既不像挑逗,也不像爱昵的亲密,倒像是在揣摩又提防着什么。   这绝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亲吻,黎非被他越吻越难受,双手使劲推他胸口,他便停了一会儿,很快又继续小心地亲吻,沿着脸颊的轮廓向上,鼻尖,鼻梁,眼皮,最后长久地停在她的额头上。   已经不能够再心无旁骛的吻她了,这样抱着她,也不能阻止自己掠夺她的本源灵气。只要建木之实在,夜叉永远不会死,永远不会输。   可他其实已经输了,输给那个诅咒。   雷修远不甘心地闭上眼,不想输,不会输,不能输。   “修远?”黎非低低唤了他一声。   他始终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她。崖上的风很大,暴雨噼里啪啦地落下,风雨肆虐,她一直在抖,也或许抖的人不是她,一阵一阵,她的心快要被抖得沉下去了。   她忽然笑了两声,反手紧紧抱住他:“怕什么?我不会死。”   刀抬手捧住他的脸,仰头主动去吻他,他的嘴唇僵硬而颤抖,整个人也僵硬着,像是要躲她,却又情不自禁想要靠紧她。黎非手指悄悄移动,最后轻轻抓住他脑侧的两只角,用指尖搓了搓,雷修远的双臂骤然收紧了,差点把她勒断气。   “要么收回去,要么给我继续玩玩,看你的决定。”黎非脑袋朝后让了让,充满恶意地看着他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这样的雷修远可是很少见的!   他好似在生气一般,板着脸,恶狠狠地瞪她。   以前都是他欺负她,这下可算扳回一城了,她轻轻弹弹两只角,雷修远忽然一抖,那两只细角像认输一般嗖一下消失了,他把她一把掐住她的脸,一面冷道:“玩火自焚?”   黎非笑道:“这不是乖乖收回去了么?不难啊。”   话还没说完,只觉整个人被 他狠狠推在树上,她啊了一声,下一刻他炽热的唇舌已经侵入她口中,和方才天地之别的吻,她很快透不过气了,两只手慌乱地不知道是推还是抓他。   腰带早已被他解开,手掌摩挲在她潮湿的肌肤上,竟像是有火花燎过。   这里是试炼地也好,野外也好,黎非已经不打算反抗拒绝了,这些有什么大不了?她和他都需要一些更加确切的感知,适应这脱了壳的身体,适应变得更加危险如履薄冰的关系。   清醒过来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他们还是坐在崖边树下,她蜷缩在他怀中,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声。他身上血腥汗臭味雨腥味什么味道都有,黎非捂住鼻子喃喃:“好臭。”   “忍着。”他很淡定。   居然让她忍……黎非抬手又往他脑袋上摸去,方才最激昂的时候,他的角又钻出来了。她打算逗逗他,谁知一摸之下却只触到了湿淋淋的头发,雷修远轻轻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失望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践踏   百里歌林拨开面前繁密的枝叶,眯眼眺望远处夜色中的英王府,只见许多待卫提着灯笼沿着王府外围巡逻,而曾经密密麻麻笼罩王府上空的灵气网竟没了,她顿觉意外。   不过短短几天,王府出了什么变故么?   为了不知不觉潜入王府,她和陆离很是费了番脑筋,准备了好多东西来对付那十分繁密的灵气网,结果功夫却白费了。   陆离朝她做了个手势,百里歌林立即会意地抛出符纸,霎时间密密麻麻的细小妖怪遍布二人全身,将身上的一切灵力波动都藏了起来。   “救人第一,如果遇到那个王爷,不要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低声嘱咐。   一路过来这话他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以前怎么不晓得陆离这么啰嗦?百里歌林抛出宝剑,由于驭妖太过显眼,肯定会被发现,他们特意换了宝剑用来御剑飞行,一路风驰电掣飞进王府,但见里面黑洞洞地,纪桐周所住的那个院落里没有一丝灯光。   感觉不到纪桐周的灵气波动,他居然不在?百里歌林心中不禁一紧,人不在的话,难不成姐和叶烨也被他带走了?   见对面一众待卫提着灯笼巡逻过来,陆离拽着她躲进树影中,一面又道:“王府地形我们不熟悉,想来叶烨他们也不会被放在客房之类的地方,还是抓个管事来问问稳妥些。”   百里歌林默默点头,说真的,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肯定是凭着一头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有陆离在好多了,至少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冷静理智的。   其实,她也没想到陆离会一直陪着她。   前几日他俩从王府中狼狈逃出, 一路根本不敢停,拼命飞了数百里,感觉没人追上来,这才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疗伤。两人伤得比想象中要重得多,治疗网治疗那黑火烧伤的地方奇慢无比,又浪费了好些时日才彻底痊愈。   她心里始终记挂叶烨和百里唱月他们,根本没心思和陆离计较以前那些恩怨情仇,他也好像从没发生过那些一样,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提都不提,互相装傻。或许对他们来说,故作不知反而轻松些。   夜色已深,两人在树影中等了许久,巡逻的待卫们绕着王府内走了好几圈,也没见着一个管事的,只怕都已睡了,百里歌林心中急躁,又念着叶烨他们,又怕纪桐周突然回来,她抽出符纸重重抛出,小巧的黄鹂妖扑簌簌拍着翅膀在高空飞了两圈,追着巡逻的待卫们唱歌般叫了起来。   大半夜突然出现只黄鹂在唱歌实在很诡异,果然待卫们一阵骚动,终于有个看似是管家的人披着外衣气冲冲走了出来,怒道:“大惊小怪什么!鸟叫得烦人赶走就是了!王爷不在府上看把你们吓的!”   百里歌林无声地吹了下口哨,黄鹂妖立即清脆地叫着,慢悠悠转了几圈,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众待卫立即追上,眼看他们拐了弯,她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地落在那管事身后,抬手将他的嘴捂住了。   “想变成这样,你就叫吧。”   她掌中握着一块石头,轻轻一捏,石头就碎成了粉末,管事的目光立即露出恐惧之色,抖得站也站不住,差点瘫下去。果然她松开手后,他连哼都哼不出一声,只管跪在地上使劲磕头。   百里歌林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森然道:“前几天被你们王爷抓住的人都关在哪儿?带我们去!”   说罢她掐住他的手腕,稍稍灌了些灵气去他的经脉中,对没有灵根之人而言,灵气强行入体比刀剐针凿还痛苦,那管事的立即疼得要惨叫,陆离早已按住了他的嘴。   一路跟着他在王府中七拐八绕,却是进了一座地牢。陆离先探头朝里面打量了一番,地牢中又有许多待卫在看守,光线太暗,年不出叶烨他们究竟在不在,他思忖片刻,忽道:“你们王爷去哪里了?”   管事的垂头丧气低声道:“小的确实不知……王爷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昨晚只说出去走回复,到现在也没回来……”   百里歌林冷笑一声:“心情不好?他这种没良心的人也会心情不好?!”   那管事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争辩几句,最后还是恐惧地抿紧了唇。   陆离又问道:“这地牢里关着什么人?”   管事的犹豫了一下,似是不大愿意说,见百里歌林恶狠狠地看着自己,他只得道:“王爷也是最近刚回来,地牢里只前几日关了三个人,后来一个被无月廷的仙人带走,另两个几天失踪了,和王爷禀告过,他好像没啥反应,小的也不知人去了哪里。还有就是……赵阳的兰雅郡主早些日子来找王爷,好像求情什么的,结果王爷办捆着叫我们把她丢进地牢……”   兰雅郡主被纪桐周关在地牢里?!百里歌林更想冷笑,他真的发疯了。她唤出藤蔓将这管事的从头捆到脚,连嘴都封住,省得他叫嚷,二人快步走入地牢,守卫们一见两个陌生人闯入,当即叫嚷着冲上前,瞬间又个个都被藤蔓捆住,百般挣扎不得。   百里歌林沿着一座座牢房快步走过去,管事的没骗她,这地牢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直走到最后一间牢房,隔着玄铁栏杆,便见兰雅郡主满面憔悴地被囚龙锁捆住架起,双方打个照面,兰雅郡主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们,忽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是你?你们怎么来的?王爷呢?他不在府中?”   百里歌林也不急道:“他不在,你知不知道叶烨他们在哪里?”   连问几遍,兰雅郡主却始终不说话,她面上神色怪异,似悲愤,又似绝望。   从王府回到赵阳后,她时常能听见父王他们商讨这些事,说不难受不可能,可也没她以为的那么难受。她对王爷这么多年的执着和迷恋,一夕之间因为越国的树倒猢狲散,也跟着散去了。   谁知龙名座不知遇到了什么阻碍,吴钩不但退了兵,连原本派出的许多修行弟子也都撤了回去。留下他们这些计划叛变的诸候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被越国的大军一一扫荡,赵阳迟早也会被铁蹄踏平。   绝望之下她也只有再来找纪桐周求情,希望他念着昔日些许情分,能放过赵阳,还她郡主风光。   兰雅郡主面上忽然一阵红,可紧接着又变得惨白。   本以为王爷不愿见她,谁知他竟将她顺顺利利地放进了王府,见着他,她什么也不敢说,只有跪下哀求地抱住他的脚,卑微地臣服。   “求我什么?”纪桐周当时这样问。   她不假思索,像小时候一样说了许多顺从恭敬的话。她其实一点也没了解过王爷这个人,从小到大,他一贯心直口快,一点城府也没有,是个很好应付的人,对她也礼节周到,敬重有加。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个人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分量的,结果她错了。   她向这位年轻的王爷献出了自己的贞洁和尊严,这次他没有拒绝,毫不客气地接受。她还记着那摇晃的华丽帐顶,烛火的光晕柔和却又苍白,他像个野兽,像个要吃人的妖怪,没有怜惜,让她痛得想要尖叫。   他甚至不愿看见她的脸,用衣服全部遮住,像是疯狂宣泄,他喉咙中含糊低语不知谁的名字,反正不是她的。那一刻,她立即明白,在他心底,自己一丝一毫分量也没有,没有情分,从来也没有过。   第二天她就被囚龙锁捆住,送进了地牢。王爷不愿原谅背叛者,他毫不留情践踏了她的尊严,却什么也没给她。   牢门外有人在叫她,兰雅郡主慢慢回过神,却见牢门被落锁术打开,百里歌林举着短刀在囚龙锁上比划着,道:“算了,先把你放了吧!趁纪桐周不在,你赶紧走。”   兰雅郡主忽地厉声道:“不要,我不走!别碰囚龙锁!”   百里歌林吃惊地看着她:“你要继续被捆在地牢里?那个纪桐周疯了!他要是顾念以前的情分,又怎么会把你关起来!”   兰雅郡主只是一个劲嘶哑地叫:“我不走!我要留着!王爷会来看我的!一定会来!他总有一天会原谅我!”   居然说要他原谅她!这郡主脑子进水了?!   百里歌林收回短刀,郡主跟他们交情一向不好,既然人家死活不要被救,她才懒得多事。   “不走你随你,但你先告诉我,叶烨他们去哪儿了?你应该知道吧?”   兰雅郡主冷道:“我不认识你说的卑贱之民,之前这里还有两人,你如果问的是他们的话,他们已经被王爷处死了。”   百里歌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地上,她的肩膀被陆离用力扶住,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皱眉道:“此话当真?信口雌黄绝非身份高贵之人所为。”   凶这话反倒说得兰雅郡主神色缓和了些,又道:“我绝非信口雌黄,这里的守卫你随便挑个问,那两个卑贱之民胆包天去偷袭王爷,已被王爷处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雷火海一   百里歌林忽地一把推开陆离,踉跄着奔出牢房,随意挑了个被藤蔓缠住的守卫,眼怔怔地看着他,哑着嗓子问:“她说的是真的?那两个人,一男一女,二十岁不到,都穿着黑色绣黄边的衣裳?”   她见那守卫吓得浑身发抖,不禁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如同尖叫:“快说!不说实话我掐死你!”   守卫颤声道:“不,不错!当日他们意图偷袭王爷,被王爷亲手杀了……”   百里歌林厉声道:“我不信!尸体呢?!”   “小的绝不敢撒谎!当日是小的发现地牢中少了两人,去禀告王爷,王爷亲口说的,他们意图偷袭被他用那个黑火烧成灰了,没有尸体!”   百里歌林不等他说完,抽出短刀猛然一挥,寒光乍现,守卫的人头骨碌碌滚在了地上,鲜血溅射而出,喷了她满脸。她只觉整个身体如坠冰窟,又有千万的刀剑刺进身体,痛得她眼前阵阵限黑。   陆离急忙上前,毫不犹豫紧紧抱住她,竭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静些:“此话未必是真,他既要用叶烨他们做诱饵引出姜黎非,又怎会杀他们?你好好想想。”   百里歌林茫然看着他的脸,轻道:“真的?”   囚龙锁上的兰雅狂笑起来:“姜黎非?她早就上钩了!就是她!王爷心心念念的女人就是她!”   这次百里歌林再也没有追问她,她换了个被藤蔓缠住的待卫,嘶声道:“你说!把发生的事都告诉我!我不杀你!”   陆离不等那守卫说话,他面色苍白地一把拽住百里歌林,急急开口:“有仙人来了!快走!”   百里歌林心神激荡之下全然顾不得这些,她只是死死拉着那待卫,指甲都快要掀翻过去:“快说!你快说!”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光芒一闪,她和陆离整个身体被囚龙锁捆住,灵气尽数被封死在体内缠绕周身的绿色小妖怪们立即化作符纸落在地上。紧跟着数道人影疾电般闪入地牢内,却是几个仙风道骨的无月廷老仙人。为首那位老仙人双目昏昏欲睡,目光却十分凌厉,待看清地牢中被捆住的两人是海派弟子后,众仙人不禁都愣了一下,难免露出失望之色。   守中仙人笑叹道:“这次你没有算对啊翠玄,姜黎非他们没来救人,白白守了这么多日,却守到两个海派小辈。”   翠玄仙人亦是摇头叹息,他见地牢中空空如也,只有兰雅郡主在,面色顿时大变。厉声道:“先时关在这里的两人呢?!你们王爷呢?!”   有守卫认识他们,立即道:“禀告诸位老仙人,先时关在地牢中的两人因为偷袭王爷,被他失手杀了,王爷因此阴郁,昨晚离开了王府,我们不知他去了何处!”   翠玄仙人怒极反笑:“好个失手杀了!好个发了疯癫的小子!”   忽听百里歌林颤声道:“你们亲眼见他被杀的?!我不信!姐不会死!”   姐?翠玄仙人多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容与先前被关在地牢中的地藏门女弟子有七八分相似,心下顿时了悟,早先听闻与姜黎非交好的人中有个海派弟子,应当就是她了吧?想不到守了多日,虽然没等到姜黎非,却等来另一个好诱饵。   只不过她是海派中人,他不能像对待山派弟子那样随意,想了半日,他也问道:“你们可有亲眼见到他们被杀?”   “这个……倒是没有……”   翠玄仙人淡道:“既没有亲见,那便未必死了。”   他手掌一张,将百里歌林怀内的名牌拽了过来,记下名字,回头向守中仙人低声交代了些什么,守中仙人有些为难:“如今山海两派正联手抗敌,我们扣住海派弟子,只怕此事难成。”   翠玄仙人低声道:“与海外扯上关系,海派自然也会关注,何况只不过是要诱他们出现,并非真的处刑。我并不擅长此等交涉之事,只得交给你了。”   守中仙人点了点了头,先一步出了地牢。其他数名仙人也纷纷走出去,地牢内三座囚龙锁像是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托着,悬浮在半空,缓缓跟随其后。   出了地牢,天边已然泛出晨曦之光,一夜竟这么快就过去了。远处隐隐传来鸡鸣之声,翠玄仙人眯眼望向天际,轻轻“咦”了一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一位仙人从袖中取出小小的沙漏,凝望片刻,奇道:“刚到丑时,天竟亮了!”   说话间,狂风缓缓而起,团团乌云四面八方涌来,遮蔽了晨光,一时间飞沙走石,这中土内陆八九月天气,刮的竟是朔风,寒冷彻骨,被捆在囚龙锁上的三个弟子霎时被冻得嘴唇发青。   不过片刻工夫,天顶搓绵扯絮般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众仙人立时变色,剧烈的天气变化竟已蔓延到中土这么内陆的地方来了?!   更诡异的是,东方之日被乌云遮蔽,西方的天空却开始隐隐发亮,又一枚初升之日自西方天际缓缓升起,其色鲜红如血,周围乌云像被焚烧一般,都被镀上了一层红边。   天现二日!大灾难的预兆!翠玄仙人正在心惊,忽觉怀中一枚符咒在不停地跳跃,他急急抽出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天雷降临,速回东海。   沉闷奇异的雷声缓慢从远处传来,像是巨人的脚步声,又像万妖齐号,一阵一阵,仿佛整个天地的威势都藏在其中,与寻常雷声截然不同,叫人敬而生畏。隔了近千里,仍感觉地面在剧烈震颤,纸窗木门晃得快要掉下去,屋顶的瓦片也纷纷坠落,尘土四处飞扬。   沈先生皱眉眺望极远处东海的靠岸边际,那里整个天空都犹如墨染般浓黑,隐藏在海岸边的无数厉害妖物凶兽终于开始恐惧地逃避,妖气如针扎般叫人不舒服。   他回头望了一眼守中仙人,这种时候,他竟还要提抓捕无月廷叛逃弟子的事,若非这位老仙人辈分高,他简直要大声斥责了。   “如守中前辈所见,天雷已至。”沈先生淡道:“如今布下灵气网以免天雷将一切摧毁方是头等紧要,前辈以为如何?我海派弟子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还请前辈个海涵,待海陨过去,我自当领他们登门谢罪。”   守中仙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含义,当即笑道:“沈先生误会了,并非海派弟子有得罪之处,只是此事与海陨一般重大……甚至更加重要些。”   他将姜黎非的身世细细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观察沈先生的神情,却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听到姜黎非可以汲取灵气时,他终于忍不住道:“原来竟是真的!”   守中仙人奇道:“沈先生莫非知道什么?”   沈先生神色激动,连声道:“不错!关于那古旧竹卷记载的女子,我派也有类似的古早记载,虽不知年份,但确然有过这样一个女子。虽然能汲取旁人体内灵气看似无敌,可那汲取的灵气并非无限,当年众仙人能将那女子杀死,正因为她已将灵气汲取满,后来赶到的仙人方能聚在一处将其击杀!想不到!竟真有这样的海外之人!她人在何处?!”   守中仙人笑道:“沈先生莫急,方才我说借用贵派两名弟子,正是为了此事。如今她与夜叉藏在暗处,实在无法得知行踪,只知她可能会趁着天雷火海降临之际离开中土去向海外,为了将其引诱出来,便须得利用她在中土的一些故交。”   沈先生素来护犊,虽然对海外奇异女子十分好奇向往,却还是想了片刻,道:“歌林和陆离是我得意弟子,倘若那姜黎非不出现,行刑一事……”   “自然绝不会伤害贵派弟子。”守中仙人抚掌一笑,“无论事成与否,定然和保得贵派弟子无恙。”   沈先生长叹一声,满心感慨:“竟有这等奇事!我中土仙家饱受海陨折磨,时至今日,终于有了海外的契机了!”   “呵呵,说的不错。”   尖顶忽然响起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沈先生与守中仙人齐齐回身,却见空中落下数位仙风道骨的仙人,竟是几位雏凤书院创立者。因见那资格最老的桑华君竟也在其中,连守中仙人也立即行礼,笑道:“劳动桑华前辈大驾,愧不敢当。”   桑华君是如今中土仙人中寿岁最长者,成仙已有近一千五百年,仅差一步便可成就大道,这些年一直避世隐居,潜心突破那最后的一步,想不到姜黎非的事传出去,居然能将他请动,实在是意外之喜。   桑华君年岁虽长,容貌却十分年轻,看着竟比沈先生还要小上一些,数道清须垂在颔下,显得清逸而脱俗,他声音亦是飘渺不可捉摸:“数年前左丘问我借了双剑司命,说是护卫几个书院弟子,我忙于修行未曾过问此事。前日收到无月廷规元掌门之信,提及姜黎非,司命才与我说起当年在青丘,这孩子与震云子的纠葛,她体内还藏着九尾妖狐。若是早几年知晓,也没有今日这么多麻烦了,倒是我的疏忽。”   守中仙人含笑道:“桑华前辈何须自责,现在知晓却也不迟,尚可见识一下海外之人如何汲取灵气,叫我们大开一番眼界。对了,左丘先生怎地未来?”   一旁的终南君叹了一口气:“他言到不忍心来,我不懂他。”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雷火海 二   “想不到,多少年了左丘老儿还是这么面慈心软,险些被他误了大事。”   此时又有一个渺然声音乍然出现,众人又惊又喜地回身行礼,果然见无月廷的规元与景元两位掌门也踏风而来。无月廷四位掌门竟来了两个,可见其重视程度。   终南君颔首道:“当年单一土属灵根弟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多少双眼睛盯着姜黎非,若非左丘插了一手,也不能叫她逍遥到今日。唉,我总是不能明白他,问了也不说。”   姜黎非体质诸般怪异,竟能在书院和无月廷里安生过了六七个年头,难道了解他怪异之处的先人们竟没有一丝好奇么?他们这些书院创立者在收到无月廷的来信后,个个震惊,去问左丘,他却叹息道:在我眼中,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不至于,不忍心。   此言实在差矣,她是海外异类,汲取仙人灵气,灵根属性怪异,更有天生的叫怪物畏惧的本领,随便一个天赋被中土仙家彻底了解参透,修行界便要掀起惊涛骇浪,从她身份暴露的那天开始,姜黎非便不能再做常人,而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巨大珍宝与谜团。   言谈间,又有许多仙人姗姗来迟,翠玄仙人他们也带着百里歌林三人回到了东海。沈先生见来的都是山派的各大掌门人物,惊喜的同时,却也有些骇然,这些平日里避世的掌门人物齐聚在此,是为了海陨,还是单单为了夜叉与姜黎非?   陆离怀中抱着百里歌林,她一动不动,似睡似晕,沈先生上千轻按住她的额头,才发觉是有人为他加持了昏睡的仙法,他心中不甚乐意,当即问道:“她怎么了?”   陆离将英王府中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叶烨和百里唱月可能被杀害,百里歌林一路情绪不稳,所以才被翠玄仙人加持了昏睡之法。一旁跟随掌门而来的地藏门韩长老立即皱眉朝星正馆副掌门悟真子望去,声音也冰冷彻骨隐含怒意:“哪位小王爷似乎是星正馆的弟子?星正馆果然人才辈出!”   叶烨与百里唱月算是近年来地藏门所收年轻弟子一辈中十分出类拔萃的,特别是百里唱月,修行时心无旁骛聪颖至极,尤其为派中长老看好、两个人居然一起被纪桐周杀了,众目睽睽之下地藏门又不好闹僵,只得怒视星正馆众人。   悟真子尚未开口,身侧的无正子便拱手道:“小徒近日心绪不稳,大约与贵派弟子发生了冲突,但杀人还不至于。更何况还是多年故交,既然未曾有人亲见,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地藏门韩长老干笑两声:“龙名偷袭玄山长老一事我们也都知道,越过靠山既失,令高徒只怕不仅仅是心绪不稳吧?无正先生,纵然得罪我也还是要说一句,令高徒功利得失心太重,修行弟子还未修出什么大名堂来,先沉溺俗世权力,未必是好事!”   无正子淡道:“功利得失心也是修行之心,失去了修行心才更荒唐,韩长老以为呢?”   韩长老登时大怒,百里长于是他十分珍惜心爱的弟子,十有八九是惨死在纪桐周受伤了,对方的师父居然还这么口齿伶俐,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他正要厉声斥骂,忽听极远处雷声轰然炸开,铺天盖地的血色电光笼罩了整个东海,漆黑如墨的海绵天空像是有天火在焚烧,内里渗透出鲜红之色。天雷连劈三道,声势可撼天地,连这些道行深厚的仙人们,也觉一颗心要被震碎了似的。   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的强横妖气慌乱地聚集在一处,不顾一切地逃离天雷范围,朝这里飞来。桑华君闭目感应远处的磅礴妖气,忽然道:“沈先生,海派既有驭妖之术,可否将这些大妖凶手降服为我方所用?”   沈先生默然摇头:“无法可施。”   海派的驭妖之术从海外流传而来,历经数千年变化,早已自成一体。凡是驭使的妖物,都须得从其弱小混沌时期开始,以自身灵气驯养之,主人愈强,妖物方能成长。遇到出生了灵智的妖物,或者那些十分厉害的凶兽,都没有驯服方法,只能强行诛杀。   桑华君叹息道:“如此,便只能杀个干净了,不可留下一只,否则叫那海外女子驭使为其所用,多了许多麻烦。”   山海两派的长老仙人们早已纷纷迎上,东海附近灵气网这些日子都已被铺陈好,犹如铁罩般密不透风,连只小虫子也不能轻易而过,群妖被困在第一道灵气墙附近,嚎叫不绝,与众仙人们乱斗一气。   兴许是由于恐惧天雷,他们比平时还要凶猛百倍,眼看第一道灵气墙即将被撞碎,桑华君将双剑死命抛出,这一对寒光璀璨的双剑在半空中化作一个白发男子,面容冷峻,闪电般窜飞而出,在群妖中毫不畏惧地穿搜飞舞,骁勇无比。   司命乃是桑华君第一得意的神兵利器,寻常长老仙人都不可与之相比,更兼性特殊,为它所伤的伤口不能愈合,它一去,群妖冲撞灵气墙的势头顿时缓了一瞬。   桑华君眺望这里的灵气网铺陈,摇头道:“不行,不够,五道天雷后这些灵气网便要破碎,更何况还有夜叉、火海,火海后更有异民们蜂拥而至——妖物凶兽交给这些小辈,吾等立即重铺灵气网!”   长仙人们在前杀妖,诸位掌门在后铺陈灵气网,远方天雷炸一声,静一会儿,黏腻的海风夹杂着大团的冰雹雪花拍打在众人身上,东海上方的天空像是乌云里藏着无数的天火,翻卷旋转燃烧。   忽然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听声响是近了数里,陆离和兰雅被震得再也站不住,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压着他们一般,脑中发胀,身体承受不住,心脏更是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摔在地上个个爬不起来。   百里歌林还在昏睡,陆离紧紧抱住她,却见她鼻中汩汩流出鲜血来,一旁的兰雅惊叫道:“血!我在流血?!”   陆离这才发觉自己也是鼻血长流,将胸前衣服都染红了,天雷之威压迫着他们三个修为尚浅的小辈弟子,片刻间不仅鼻血汩汩而出,耳中也开始溢出鲜血来。   翠玄仙人在三人周围架了一道水土结界,正色道:“莫要离开结界一步,天雷只会越来越近!”   天雷还未登陆岸边,远在数百里之外便如此可怕,倘若劈在头顶,只怕方圆千里都要顷刻间化为焦土,五百年前的天雷,可不曾来得这般迅猛,更不曾有这种惊人的威势,先前所铺的灵气网竟远远不够,照这样下去,火海异民来临的时候,怕是一团乱,倘若姜黎非与夜叉再趁机偷袭窜逃,这一番心血就算是彻底白费了。   翠玄仙人整暗暗焦急,只听数声炸雷连续响起,连绵不绝,好似巨人的脚步在缓缓往近前来,血色雷光像是劈在每个人心头,不由得一紧。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海海水无声无息地拔高数千张,像一堵漆黑的横贯天地间的墙,众人只觉一股极大的吸力在拉扯着身体,将他们往东海方向拼命拖拽。   海水高墙在急速向后退,眨眼功夫已退了数十里,露出干涸的深渊般的海狗——海水开始迅速为归墟吞噬,许多资历尚浅的长老仙人撑不过这可怕的拉扯之力,惊呼着倒飞出去,似小宠般狠狠撞在灵气网上,尚未彻底消灭的汹涌群妖们也被拽得飞入海水高墙中。   在这场五百年一次的天地异变里,即便有通天的本领,也与虫蚁无甚区别。可就算如此,谁也不会闭眼等死,多少年,修行者们重复着逆天之心。抗拒生老病死的规律,抗拒生死轮回的大关,修行本就是一场抗争,海陨的天雷火海,或许正是天罚?   平日里高高在上避世而居的仙人们早已不再沉默,像普通人一样叫着,乱飞着,慌乱却又迅速地将快要破碎的第一道灵气墙重新架设好,便在此时,越演越烈的天雷声也近了,像是巨大的天神已走至身前般,天地间暗沉无光,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头顶延绵不断的红与黑交织的雷云在翻卷盘旋。   血色的雷光霎时间照亮了这黑暗的世界,第一道天雷重重劈在上空密密麻麻的灵气网上,水土结界中的三个小弟子不由自主,如同锅里的炒豆般上下左右翻滚着,在结界中被撞得头破血流。   天雷连劈三道,整座大地都快要被震裂,已经没有仙人叫嚷乱跑了,就是叫嚷,也再没人听得见,无论里面有多少人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天雷,此时此刻都本能地安静下来,竭尽全力向灵气网中灌注灵气,祈求天雷不要将灵气网劈碎。   三道天雷后。雷云忽地往回退去,带着震撼天地的威力,重新盘踞在东海干涸的海沟上方。所有经历过五百年前海陨的仙人们都惊呆了,翠玄仙人望向桑华君,急道:“桑华前辈,这……”   桑华君平静无波的面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惊愕:“连我也未曾见过这般……”   天雷怎会退回去?他经历过两次海陨,没一次都是天雷须得花费半个月的工夫才能劈上岸,沿途被仙人们的灵气网遮挡阻拦,最终他的威势挡在阳曦城附近,雷云会散开,其后火海来临,同样会被灵气网阻挡,尽量不让这些天灾波及大城。火海熄灭后,无数海外异民便会汹涌而至。   这期间短的要数个月,长的甚至拖了两年,足够让他们这些仙人做好各种准备,这一次的海陨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雷火海 三   眼前诡异的镜像不容任何人多想,好在徘徊在第一道灵气墙的那些妖物凶兽几乎都被海水的吸力拽走了,雷云盘踞在东海上空,好似在蓄势,雷声也渐渐变缓,桑华君当机立断朗声道:“继续铺灵气网!不要停!”   如果天雷这样不停退去蓄势再回来,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去?一直耗到他们筋疲力尽吗?   雷云在东海上空盘踞良久,又开始朝这里蔓延而来,夹杂着沉闷的炸雷声,叫人心惊胆战,规元掌门沉吟道:“不如将灵气网后撤数里,看会有什么变故?”   桑华君皱眉摇头:“不可!来不及了!中土方向有许多妖气正朝这里来!”   中土方向的妖气?众仙人都有些吃惊,妖物凶兽们在这种天灾时候都赶不及地躲避,怎会从后方特地敢来送死?然而不过片刻工夫,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刺骨妖气的袭来,越来越近,千军万马一般气势磅礴,比先前困在第一道灵气墙的妖物们数量多出无数倍。   这下众人都慌了,前有天雷,后有妖怪,灵气网一破,谁能躲得过天雷劈打?!诸位掌门人见派中长老们都开始惊慌失措,甚至有人蠢蠢欲动想要独自逃走,不由纷纷责骂起来,可这种时候责骂毫无用处,反而让那些第一次经历海陨的仙人们更加乱七八糟,忍心一旦开始散乱,便再难收拾。   翠玄仙人忽地厉声喝道:“想逃到哪里去?!天雷上岸,谁快的过它?!此时拼一把尚能活命,想自己逃命的就一个死字!不信邪的自己走!”   他长袖一挥,一道白光将在场无数仙人分成东西两边:“东边的维持后方灵气网,将那些妖全杀了!西边的维持前方与头顶灵气网!务必不能让天雷劈碎!”   关键时刻有他这样强硬清晰的指令,乱糟糟的仙人们反而渐渐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地遵照他的知识两边行事。白发司命率先飞至后方,冲进潮水般的妖群中,大杀四方。众仙人也跟着没命地丢各种仙法,杀了半日,才发觉这些妖物个个不顾一切争先恐后地朝灵气网上冲撞,无论他们怎样攻击,也没有一只妖还手,后方的灵气网承受不住妖物们自杀一般的冲撞,连着碎了三道。   目的是想撞破灵气网?翠玄仙人心若明镜,当即怒吼:“是姜黎非!她驭使了这些妖物来撞破灵气网!她来了!她要趁乱逃向海外!”   他不提姜黎非还好,一提这名字,众仙人又想起她身边还跟着个夜叉,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井井有条再度被打乱,便在此时天雷也再一次劈打在头顶灵气网上,同样连劈三道,然后第二次退回了东海上空。   巨大的碎裂声戳进每个人的耳朵,上空最浓密最坚实的灵气网裂开了无数道细小的裂缝,只怕再也承受不住,下一次的天雷之击。这下连一些老一辈的仙人也慌了,是后退数十里重新架设灵气网放弃东海附近这一本片城镇,还是继续死守?   桑华君见无论翠玄仙人怎么嚷嚷,也再不能将慌乱浮躁的人心安定下来,他长长叹息一声,飘渺的传音术响彻天地间:“放弃前后的灵气墙,灵气只向头顶灵气网灌输,这些妖物既然不伤人,便随他们去!”   翠玄仙人见众仙人立即放弃了,灵气墙,转向填补头顶破裂的灵气网,他心中大急,嘶声道:“不竖起灵气墙,倘若叫姜黎非他们逃脱了如何是好!”   桑华君淡道:“翠玄,你看看东海那边,天雷还在,火海尚未至,他们就是来了也没法走,不要在这种时候浪费灵气,保住命才能谈其他的。”   失去先人们的护卫,竖起的无数灵气墙顷刻间被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妖物们撞碎了大半,它们嘶吼着,恐惧地嚎叫着,却又不得不豁出命一般继续向前冲,对这里很多仙人来说,和妖物们靠得这么近却没有相互厮杀,简直是第一次,连绵不绝蜂拥而来的妖物们在众仙之间穿梭而过,一切出奇地平静而流畅。   百里歌林在滔天的振翅声和妖吼声中,终于被惊醒了,罩在三名小辈弟子周身的水土结界也早已被撞碎,她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是被大锤狠狠捶打过一般,耳朵和下巴上粘粘的,全是血,而刺骨浑厚的妖气戳在身上,像被许多根针扎进骨髓里,感觉糟透了。   陆离将她压在身下死死护着,百里歌林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谬而惨烈的一切——这里是东海?她被带回东海了?   王府中的回忆忽然一一回到脑海中,她浑身一震,狠狠推开身上的陆离坐起,四处顾盼,只见漫天漫地的妖物凶兽和仙人们混杂在一处,她喘息着厉声道:“星正馆的人在哪里?!”   陆离一把抓住她:“冷静点,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天雷要来了,快运转灵气抵御!”   冷静?百里歌林简直要狂笑,她的家人惨死在纪桐周手上,连尸体都没有,他居然叫她冷静!   “让天雷劈死我好了!滚开!”她奋力挣脱他的手。   她再也见不到家人了,那个深雪小巷里狠狠咬了她一口的、总是自诩是哥哥的男孩子,那个我行我素却永远把妹妹放在第一位的姐姐——他们真的是笨蛋,居然将一个恶鬼当做知己,为他担忧,为他欢喜,要不是担心越国的事,他们本可在中土欢欢喜喜地相聚。   六年了,入门六年后他们就可以时常见面,时常在一处,以后一起成仙,永远也不分开。现在她人在这里了,他们在哪儿?   百里歌林在群妖的间隙中王健乐穿着星正馆长老服饰的仙人们,心中恨意无法抑制,她从怀中掏出符纸便要抛出,双腕忽又被钳制住,她尖叫着,没命地挣扎着,用尽所有的气力,却怎样也无法挣脱。   陆离将她双臂反制在身后,沉声道:“倘若他们不死,你这样冲动自己送了命,让他们怎么办?”   百里歌林双目通红地看着他:“你真信他们没事?”   她根本不信,纪桐周已经堕落成鬼,连黎非都能害,姐和叶烨他又怎会犹豫!   “关键不在我信不信。”陆离定定看着她,声音冷静,“叶烨和百里唱月都已知晓那位王爷黑火的厉害,不至于硬拼硬,只要不硬撑,两个人要逃命应当不难,那位王爷还不是仙人,只是和你我一样的修行弟子,我不认为他能那么轻松杀两个同样三道瓶颈的弟子。”   他说的有理有据,百里歌林眼睁睁看着他,剧烈的挣扎终于停下了。   她该冷静些,遇事容易冲动,头脑一热就会做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事,这一向是她性格弊端。百里歌林垂下头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如擂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放开我,我不会再做什么。”   雷云盘踞在东海上空,迟迟不过来,妖物们将竖起的无数灵气墙一一撞碎后,又退潮般朝来时的方向飞回,忽地只见妖群中黑火猛然熊熊燃起,极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御剑疾驰而来,手中黑色炎刃长有数丈,毫不留情地跃入妖群中厮杀焚烧。   这些不还手只顾着奔逃的妖物们杀起来其实毫无快感,与斩肉没什么区别,可来者却浑不在意,漆黑的妖血将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白衣顷刻间变成了黑衣,他却还在疯狂地杀戮着。   已经不能叫斩妖除魔,这是单方面的屠杀,许多仙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仙人与妖物凶兽始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取所需,如此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共同生存,毫无理由的杀戮是最为人反感的。   无正倏地子厉声高叫:“桐周!过来!”   那道被妖血浸透的人影顿了一下,停在妖群中,任由潮水般的妖物们擦着身体而过。他没有动,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只是在远处御剑静静悬浮着。   无正子心中又是欣慰有事恼火,得意弟子安然无恙固然叫他安心,可他这样状若疯癫,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又叫人愤怒。越国安然无恙,是由于无月廷的插手,而个中理由,他也已经明白了。   亲手把自己心爱的人推进黄泉,杀害昔日知己好友,众叛亲离——这就是现在的纪桐周,玄山子满意了吗?   “王爷!”   兰雅郡主激动至极,当即向他疾飞过去,谁知腰间忽然被一条藤蔓缠住,她一时没有防备,被用力拉回。狠狠朝后抛去。   百里歌林御剑闪电般当先一步飞至纪桐周身前,寒光一闪,短刀抵在了他脖子上,她豢养的所有妖物都倾巢而出,将他团团围住。   纪桐周动也不动,他满头满身的妖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百里歌林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森然道:“我问你,叶烨和我姐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雷火海四   纪桐周还是不说话,他的沉默让她怒不可遏,厉声道:“说话!他们被你杀了?!”   纪桐周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淡道:“你再也见不到他们。”   百里歌林只觉得握着短刀的手在剧烈发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这满身妖血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你确实很强,我现在杀不了你。不过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报仇,你每一时每一刻都要小心万分,只要你一个疏忽,我就会出现在你身后,把你千刀万剐。”   纪桐周冷道:“我可以送你去见他们,不必等许多年,就现在。”   百里歌林再也无法忍耐,她大吼一声,没命地挥舞短刀,毫无章法却又迅猛至极,他豢养的妖物们更是一拥而上,黄鹂妖一阵阵尖利地啼鸣着,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   下一刻她手中的短刀忽然便消失了,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朝后拉去,妖物们不由自主化作符纸,下雪般散落。沈先生钳住她的双腕,皱眉道:“眼下已经一团乱,。你还要再添乱?任何仇怨等到结束这一切再说!”   他见百里歌林心神激荡,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索性掐住她的后颈,昏睡法的灵气灌入奇经八脉,她立即软软地瘫了下去。   不能怪她冲动,至亲惨死,仇人就在眼前,让她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丫头怎么忍?沈先生森然瞥了纪桐周一眼,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少年行事狠辣,天赋却委实惊人。曾经与他旗鼓相当的雷修远也曾是无月廷备受瞩目的天才,可他是夜叉,而这少年是真真正正的人。   千年难见的好天赋,却偏偏给了这盛行偏执狂燥的少年,携腥风血雨而来,倘若无人拘束,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无正子也飞了过来,作为纪桐周的师父,他此刻的表情好看不到哪里去。沈先生暗叹一声,连他的师父也无法管束他的话,这孩子真的危险了。   “跪下!”无正子停在纪桐周面前,厉声呵斥。   纪桐周灵气微微波动,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洗净一身妖血后,他才慢慢跪了下去,声音沙哑:“弟子拜见师父。”   无正子有许多话想要说,训斥他,教导他,可他也知道,无论他说多少,纪桐周一个字也不能听进去。他心中甚至隐隐有些后悔,倘若当日答应他,替他回护越国,他应该不至于做出那些诛心之事。   他只想让纪桐周明白,一个国家的兴亡是正常的,没有能够永久强盛的国家,作为修行者,眼界应当比凡人宽广,不该拘泥这些凡尘皇权。可他还是自以为是了,原来在纪桐周心底蕴藏着这么可怕的欲望,这些都是他的修行心,失去修行心,修行者也废了。   为了维护越国不择手段,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心底所欲,这是玄山子想要给他的?确实他的玄华之火气息又强了无数,这样下去不出百年便可成仙,将来想要雄霸一方绝不是戏言。   可作为师父,他不愿看见纪桐周这样的脸色,这样的眼神。他瘦了,脸颊微微凹陷,眼底有着浓厚的黑影,嘴唇微微抿着,面色苍白——这一切让他看上去阴郁而深沉,当年那个如太阳般夺目,朗声叫自己师父的小男孩,已经彻底死去。   “……海陨后随我回星正馆。”无正子怔了许久,推他进火海的人,也有他一个,他没有办法对他说出任何斥责的话语,“你结下太多仇怨,何时成就仙身,何时再离开。”   纪桐周淡道:“弟子谨遵师明,十年内必然成就仙身。”   十年?无正子骇然一笑,却没有反驳他的话,长叹着将他带在身边飞回灵气网下。   兰雅静悄悄地行至纪桐周身边,换换跪下,卑微地抱住了他的双脚,颤声道:“网页,兰雅知错,求王爷原谅。”   纪桐周轻轻地将她踢开,可她又如坚韧的藤蔓般缠了上来,抱着他的脚婉转凄声哀求:“兰雅真的知错了!从今往后兰雅只听王爷一人的话,即便是为了网页献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纪桐周瞥了她一眼,淡道:“为我死?”   兰雅哽咽道:“兰雅愿为王爷死!”   “那便飞去雷云下死吧,现在就去。”   兰雅顿时僵住了,含泪仰头看着他。纪桐周再度将她踢开,慢慢道:“我和你说过,我不爱听这些好听话。你说为我死,那现在就去为我死,做不到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说。”   兰雅泣不成声:“网页还在恨兰雅么?”   “恨?”他却笑了,“你怎会这样想?”   他恨龙名座,因为与他们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警惕;还恨过姜黎非,她给不了他对等的感情,还妄图将他拉回朋友的范围;他更恨过自己,软弱的心灵,脆弱的修为,只有依赖强大的力量的帮助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恨这种感情太过强烈,不是每个人都配让他恨。   纪桐周低下头,见兰雅满面迷惘哀求地看着自己,他又笑了,足尖抵在她脸上,留下脏污的痕迹:“你不懂,你心里只有身份和风光。既然想要留住这些,就好好学学怎么哄我开心,不要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兰雅愣了半日,终于柔顺地俯下身体,额头恭敬地触在他脚尖上,再也没有说话。   黎非扶在破裂的木窗上,眯眼眺望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灵气网。驭使妖物们撞碎了那些竖起的灵气墙后,果然仙人们没有重新架设。天雷连绵不绝劈了三天三夜,每次都是雷云飘来劈三道,再退回东海上空。   她回头望向雷修远,他正扶在另一扇木窗前眺望那些黑红的雷云,神情凝重。   “怎么了?”黎非问道。   雷修远摸了摸下巴:“有些奇怪,没见过这样的天雷,好像在等着什么一样。“   她是第一次见识海陨,天雷火海该怎样走全然不知,也不是特别在意。相比较这五百年一次的天地异象,她更在意的是歌林他们的状况。   从袖中取出昭示令打开再看一眼,上面写着百里歌林陆离他们勾结海外,有叛逃之心,故而将在东海行刑。这一看就是刻意的诱饵,肯定有事翠玄仙人的主意。不过他只怕再也想不到,他们就在这座小城镇的一间客栈客房里守了三天,隔得还不远,可以很清楚地感到百里歌林他们没有安危,甚至连纪桐周和兰雅郡主也在。   除了那些熟悉的灵气波动,还有许多机器强横的灵气震荡,甚至比翠玄仙人还要强上许多。书院创立者,各派掌门……昔日借了双剑司命给左丘先生的那位桑华君来了,可是左丘先生没来。   黎非心中微微酸楚,她的名字还是这位仙人取的,他也是出了师父之外第一个发掘自己体质特异之处,好心替她隐瞒下来的仙人。他虽然人没来,心里却一定也有些过不去的心结吧?就像冲夷师父那样。   后来她和雷修远又回到青丘,找到冲夷师父他们,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本以为冲夷师父会有许多问题要问,再也想不到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她一直想到今天。   他说:“单纯的去海外自然最好,青城仙人已仙去,做什么他也回不来,你若是要杀人,那今天说什么我也得将你留下来。“   胡嘉平说过,他们这些海外之人对中土仙家来说是刻骨仇人,那是她还未曾深切体会这句话正真的含义,可冲夷师父说完,她却立即明白了其中叫人心酸的意味。   她终究是个海外的异类。   她正色说不会杀人,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再珍重地与他们道别,昭敏师姐和苏菀,还有邓溪光都笑着让她去完了海外赶紧回来,那些真心的笑容和不舍得眼神,她永远也不会忘。   倘若真的能够回来,还会再见到同样的笑容与眼神吗?   天雷的声响又近了,屋子在扑簌簌地颤抖着,尘土四溅,紧跟着轰然一声巨响,比前几次的雷声要响了无数倍,黎非耳朵被炸得嗡嗡一阵响,雷修远忽然握住她的手,沉声道:“雷云散了!“   果然那些黑红交织的浓密雷云在几乎破碎的灵气网上迅速散开,露出被遮蔽已久的天空。却见东方苍穹明月朗朗,群星璀璨,西方天空却是正午烈日,白光刺眼,一半白昼一般黑夜,泾渭分明。   狂风平地而起,在黑夜与白昼的罅隙间尖锐地穿梭呼啸,天顶响起一阵阵龙吟般的怪异声响,时急时徐,忽轻忽重,变幻莫测。   “是风声。“雷修远将黎非的手握紧,”火海要来了。火海上岸后,我们就走。“   黎非下意识地将兕之角唤了出来,它紧紧贴着她的额头,无声地嚣着自己的饥渴,为了今天,她早已将角内贮存的灵气都放了个空。   “安静。“她皱眉望向东海深渊中那一线渐渐推进的赤红之色,”马上就可以吃饱了。“   天顶的灵气网已被撤下,竖起的灵气墙再度纵横交错地迅速架设好。龙吟般的风声越来越响,窗外的狂风不再夹杂雪花,二十带着无数炽热的火点,烫的像能把人烧起来,半边天空渐渐被火光映得发暗,忽然之间,风停,声静,无边无际的火海像是从天边倾倒下来一般,一瞬间吞噬了这座小小的城镇。
第一百八十章 灵之碑 一   滔天焰浪撞击在东海沿岸整齐架设的密密麻麻的灵气墙上,被迫而拘束地尽数困在这座离东海最近的地形凹陷的万仙会小城内,几乎是一眨眼工夫,便有数道灵气墙悄无声息地为火海撞碎,将那些离得近来不及躲避的仙人们一气卷走,待其他人想要相救时,早已迟了。   突如其来的大片死亡却叫人没有工夫心惊胆战,破损的灵气墙立即被重新架设,眼看火海越来越高,仙人们也只能继续慷慨地释放着灵气,将灵气墙一截截垒高,努力把无穷无尽的烈焰约束在这方囹圄之地。   风带来的火点几乎要将他们熔化,尽管蓬勃氤氲的水行灵气将众人团团护卫住,陆离还是闻到了自己毛发和衣衫被烧焦的味道。他四处看了一圈,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的仙人似乎比先前少了许多,甚至连无月廷两位掌门都不见踪影,难道都被火海卷走了?   翠玄仙人走至星正馆副掌门悟真子身边,身他低语几句,悟真子低头思忖了片刻,道:“翠玄仙人有心了,虽说我等亲身前来东海是为了那海外女子,可今次海陨与别不同,谁也不知火海何时能退,我等都走了,灵气墙如何撑得住?舍本求末并无意义。”   翠玄仙人又低语了数句,悟真子恍然一笑,当即御剑而去。   陆离心中不禁诧异非常,他们口中的海外女子一定是指的姜黎非了,火海来临后突然撤走许多仙人是什么意思?专门为了对付姜黎非准备的手段?   他忽觉翠玄仙人朝自己这里望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双目中精光暴露,陆离喉中倏地一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似的,呼吸通畅,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骇然看着翠玄仙人,便听这位自始至终对姜黎非执着异常的老仙人淡道:“我知道你们与姜黎非交情匪浅,这世间是非都分大小,与生死存亡比起,任何脆弱的感情都不足一提。如今火海困在此处,你见不到异民,但东海何其辽阔,沿岸千万里总有被突破的地方。当你亲眼望见同门、师父、朋友、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修行者们被异民杀害,甚至你自己也陷入绝境时,兴许方能体会这大是大非。我封了你的声音,以免徒生意外,莫要怪我。”   话音刚落,便见极远处一道细细的白光似流星般窜过天际,仙人们纷纷发出惊愕之声,翠玄仙人苦笑道:“说什么来什么,你们看,白光窜过的地方没有火海,异民们已经冲破灵气网,快失守了。”   不一会儿,却见一只白纸折成的小鸟蹒跚翩跹着飞来,桑华君抬臂一挥,那只白纸小鸟便落在了他掌心,鸟喙翕动,竟被加持了传音术:“广生会城镇向西三百里,两百道灵气墙已被破,死伤太多,情势不利,速来增援。”   这只白纸小鸟还未说完,后面又急急飞来一只新的白纸鸟,传音术再度响起:“广生会洞结界被破,彻底失守,异民大量涌入。小心那些白发男子!所驭使的凶兽十分厉害!不惧水火!”   每个仙人脸色都变了,广生会附近两千里的范围,几乎全是该派仙人驻守,而洞天结界被破便意味着这门派几乎彻底废了,派中高层仙人哪怕还活着一人,结界都不可能被破开。白发男子是什么?难不成又是夜叉?海派虽然精通驭妖术,那也只是在中土,与海外异民不能比,至少那不惧五行中水火二力的凶兽,便是闻所未闻。   早有无数仙人蠢蠢欲动,纷纷要去增援,桑华君朗声道:“此处须得以灵气墙困住火海,人不可再少,否则灵气墙坍塌火海四溢才不可收拾。沿岸自有其他驻守仙人增援,莫要乱了心神,维持好灵气墙!”   万仙会管辖的这座小城是东海沿岸地势最为低凹的,早先便已被选为封锁火海的最佳地段,留下驻守此外的大多是中土颇有名气的仙人们,专程为姜黎非赶来的掌门人物也都留在此地,火海虽然来势汹汹,却比应付那神出鬼没的天雷要容易许多。灵气墙渐渐收缩,将火海拘束在其中,远远望去,像一条横贯天地间的火龙。   守中仙人飞在高空眺望片刻,道:“东海深渊中沿有四百里火海,十个时辰后方能尽数上岸。”   火海彻底上岸的那个瞬间,便是姜黎非与夜叉最可能出现的时机,十个时辰,差不多要到明日夜半,不知沿岸各处能不能平安守到明日。   忽然,第三只白纸小鸟急急飞来,比前两次都要迅速得多,仙人焦急夹杂恐惧的声音通过传音术轰然炸开:“广生会两千里范围彻底失守!小心那些凶兽!十分难缠!”   桑华君眉头蹙起,凶兽中极少见不怕五行之力的,即便是兕,也不过是那只角厉害而已。天下唯有神兽不惧怕五行,譬如白虎应金行灵气而生,青龙应木行灵气而生,相应属性的仙法对它们不起作用,同时不惧水火的凶兽是什么?他隐约有些印象,只是一时想不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响,惊人的妖气仿佛凭空坠落般,砸在众仙人肩上,竟像是有无数根寒针刺入骨髓,连翠玄仙人都不禁一凛,陆离更是被妖气压得几欲吐血,幸好沈先生立即给他们架起水土结界,几个小辈弟子得以缓了口气。   众人只觉那鬼哭狼嚎的怪叫声越来越近,似是从极高处的空中传来,抬头一看,便见数只庞然大物撞在灵气墙上,似是全然不惧其中炽烈惊人的天火,利爪紧紧勾住灵气墙,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哭号般的吼声。   翠玄仙人见它们生得犹如怪蛇一般,每只凶兽都有九个脑袋,心中一个激灵,惊道:“这是九婴?!天下竟真有这凶兽!”   九婴这种凶兽也是极古早之前的传说了,九只脑袋既能喷火也能喷水,不惧水火之力,和传说中存在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凤凰与麒麟一般,九婴也只是象征般的存在,想不到竟有异民能驭使它们。   他见九婴们张开大嘴咬住灵气墙,似是吸取其中的烈烈天火,不由大惊失色,厉声道:“架灵气网!快!”   密密麻麻的灵气网一瞬间架在众人头顶,同一时间,九婴们口中喷出的天火也砸了下来,若是任由它们这样吸取天火砸落,仙人们有多少灵气都能被迅速耗光。   桑华君正欲唤星正馆诸人将九婴先行除去,星正馆金属灵根仙人数量极多,克制凶兽九婴最为合适,谁知远处翠玄仙人忽然大惊道:“谨慎!他们来了!”   说话间便见数十道人影疾若闪电般窜进人群,来去如飞,所经之处无一不是仙人们在惨叫,合同法防御毫不起所用,来者竟能徒手撕裂人身,众人不是手臂被扯下大块血肉,便是脸上开了血洞,其快其狠,竟叫人想起五百年前的两只夜叉。   当年仅仅只两夜叉便叫中土仙家闻风丧胆,这次来了多少只?!他们还能活命吧?!   翠玄仙人长袖一扫,逼开扑向自己的异民,见这数十道身影虽然来去如风,却比夜叉慢了许多,更兼个个满头白发,露在外面的体肤也苍白似雪,与那满身金光璀璨的夜叉不可同日而语,立即放出传音术:“不是夜叉!不必害怕!”   听闻海外灵气稀薄,故而五行仙法并非大行其道,异民们大多比中土候选者要强壮无数,个个铜头铁骨,喜欢扑上近前来厮打,和中土仙人们拉开距离相互斗法的战斗方式截然不同。   见前后又有两个异民向自己扑来,翠玄仙人暴喝一声,周身泛出金光,异民的手掌尚未触到他身体,便倏地化成了血沫。刚刚略有惊惶的仙人们也发觉这数十个苍白的海外异民虽然行动迅捷,却并不十分难对付,一时间人人勇猛,毫不畏惧,战局一瞬间反转过来。   翠玄仙人出手擒住一个白发异民,厉声道:“速速叫那些九婴离开!”   那异民神情凶狠地凝望他,忽然张开嘴,凄声嚎叫了数句从未听过的话语,那盘踞在灵气墙上的九婴们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加猛烈地将天火砸落下来,险些将头项上的灵气网撞碎。   翠玄仙人勃然大怒,金光一晃,将那异民切得粉碎,只近远处又有数道鬼哭狼嚎的声音朝这里疾驰,这次竟飞来了七八只九婴,同样攀附在灵气墙上,不停地吸取天火抛落。   潮水般的海外异民们自东面蜂拥而来,嘶吼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语,似一柄利刃,避开了驻守在小城这里的仙人群。许多人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海外异民,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有的身高数丈,有的好似肉球,有的三头六臂,有的遍体生毛,这些生着人形的怪物们聚在一处,比任何丑恶的妖怪都还令人胆寒   翠玄仙人放出大片的金光光雾,绞碎了面前奇形怪状的异民们,可一个倒下了很快又扑上来十个,十个倒下又上来二十个,无穷无尽一般,他仓猝转身,见周围仙人们个个被异民们缠住陷入苦战,再也无睱维持头顶破碎的灵气网,九婴们吸取天火砸落,只听惨叫声连绵不绝,五百年前的惨状又在眼前重现,他双腕禁不住微微颤抖。   头顶高处突如其来响起清脆的口哨声,曲调怪异,攀附在灵气墙上的凶兽九婴们像是收到了什么召唤般,纷纷竖起九只脑袋朝上仰望。   一个清如风的女声淡道:“回去!”   众仙人立即抬头,却见久候不至的姜黎非与雷修远忽然现身高处,她口中吹着古怪曲调,九婴们不甘不愿地振翅而起,反身朝东海方向缓缓飞去。   而她的人也绕过被困在灵气墙中的火海,一言不发地朝东海方向疾飞。   火海还未完全上岸,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出来,又轻描淡写地想走?!桑华君忽地一抬手,一道漆黑巨门挡在两人身前,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样走掉。   第一百八十一章 灵之碑 二   巨门缓缓开启,内里漆黑无光,黎非只觉里面像是伸出无数双手,在将自己强行朝门内拉扯,想必这是桑华君的小千世界了,比翠玄仙人的要大上许多。   她皱眉低头看了一眼,这些仙人被异民们缠得自顾不暇,居然还要分出精力来挡自己,与找死何异?她抬手在巨门上轻轻一拍,这座庞大的小千世界顷刻间化作灵气,被她尽数吸入体内。   雷修远静静看了一会儿下面惨烈的战局,忽道:“三刻之内这些异民便要被尽数诛杀,白民来得太少,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   海外部族多得数也数不清,但其中总有厉害和不厉害之分,可以驭使凶兽九婴的白民们算是非常厉害且有名的一个部族。他能感觉到,更远处的东海深渊中潜伏着更多更凶悍的海外部族,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停得那么远?底下这些只是打头阵?   不停有仙人们抛出各种仙法阻拦他们,最后都化作灵气被黎非吸走,雷修远见她接连不断地吸纳灵气,心中顿时了悟,立即道:“你过来,不要再汲取灵气。”   他正要将黎非抱住,却听翠玄仙人厉声道:“姜黎非!雷修远!再不停下,便将你们的同党立即处死!”   被困在水土结界中的陆离和百里歌林随即被仙人们拽出来,饱含磅礴灵气的手掌抵在他们后颈的脉门上,只要用力吐出灵气,他们马上就会经脉寸寸断裂,痛苦至极地死去。   这是来真的?!陆离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四处扫视,终于见到了人群中的沈先生,他和许多海派长老们脸色都不大好看,然而姜黎非人已在眼前,怎样汲取灵气也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放手谈何容易!   像是察觉到弟子望向自己的目光,沈先生顿了顿,却怅然将脸另开,这个动作让陆离整颗心都沉下去了。   是他没弄懂这些仙人们的执着,与生死存亡比起来,一切脆弱的感情都没有意义,可是与未知而诱惑的巨大利益相比,连生死存亡仿佛都可以被他们无视。明明有那么多仙人被异民们纠缠,不停有人死去,留下的掌门人物与书院的创立者们,却个个都只看着姜黎非他们   陆离怔怔地望向被火海映得昏暗无比的天空,姜黎非和雷修远居然真的停了下来,为了他和歌林么?他沉到最底的心忽然激烈跳动起来,如果他能发出声音就好了,一定要提醒他们,之前有许多仙人被撤离,想必是躲在暗处,等他俩松懈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翠玄仙人再度高声叫道:“立即下来!我数五下,如果还是不动,我就杀了这海派男弟子!”   捏在后颈上的手指骤然合拢,陆离只觉颈骨都像是要被掐断一般,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听见翠玄仙人在数数,数到四的时候,忽听黎非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么急着找死!”   庞大的灵吸之力凭空而起,仙人们甚至有种头顶快被凿开的错觉,每个人体内的灵气正在不受控制地如瀑布般凶狠地外溢。灵吸的力量越来越大,黎非身上的白光也越来越亮,不停有仙人们力竭瘫软,犹如离开水的鱼,徒然挣扎着,吸不进一比灵气。   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黎非体内,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内灵气快要被填满,灵气还在源源不断地被吸纳过来,成千上万的仙人灵气果然不同凡响,她甚至感到一丝陶醉,灵气将满的感觉如此美好!   桑华君见她神情趋向满足,心中微微一松,再度抛出双剑司命,白发的男子只出现了一瞬,便又化为灵气消散在空中。众仙人纷纷效仿,将自己的神兵利器抛出,任由器灵们化为大团灵气被姜黎非汲取而去。   翠玄仙人也抛出了自己最后一柄神兵利器,让她吸纳吧!最好快些吸满,灵吸停止之时,才是生擒开始之时。   他的神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便在此时,巨大漩涡般的灵吸忽然停了,还未来得变成灵气被吸走的器灵们愕然停在半空,只见金光一阵乱闪,叮叮当当无数声响动,器灵们一瞬间化为烟雾散开,数不清的被折断的神兵利器们纷纷落落,乱闪的金光也骤然凝立,却是现出夜叉本相的雷修远。   黎非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扫过翠玄仙人铁青的脸,残余的异民们跨过失去灵力瘫软在地的无数仙人们,向他们这些居心叵测的厉害仙人扑来,众人不得不放开陆离和百里歌林,运转体内剩余不多的灵气与那些异民们再度战在一处。   黎非忽然从怀中取出那本黑色簿子,淡道:“这是我师父青城仙人历经数十年,记下的各种海外所见所闻,他人已故去,我的身份也已暴露,这东西没有再雪藏的必要,倘若师父还活着,应该会十分乐意将里面的东西公布出来,我遵从他的意愿,让你们看个明白。”   她右手捧着黑色簿子,左手张开,掌心向着地面,众人只觉地面一阵剧烈震颤,几乎让人无法站稳,令人无法置信的庞大的灵气波动呼啸而来,紧跟着,众人骇然发觉那磅礴的灵气像是被巨手捏出了实质的形状,犹如雪白的石头一般在地面缓缓被垒砌而起。   灵气化为实质根本听都没听说过,这需要多少灵气?又需要多么强大的灵气控制能力?姜黎非身上的白光在急剧地减弱,这说明她方才快吸满的灵气正被更快地释放出来,地上那灵气被捏出的雪白的东西也已被垒了半人高,约有五尺来宽,看起来像尚未完成的石碑。   远处无数道灵气波动在疾驰而来,是先前被撤离的仙人们察觉到巨大的灵气震荡纷纷赶了过来。人未到,仙法先至,将那些残余的异民们转眼间杀了个干干净净。   规元掌门一眼望见悬浮在半空的雷修远,面色顿时一沉。他对这只夜叉心结很重,早些时日不知道雷修远的真实身份,无月廷各峰长者对他的天赋又十分推崇,在他与秦扬灵发生冲突的时候,他身为掌门做出了偏向雷修远的决定,导致正虚长老将秦扬灵带出门派,最后二人惨遭毒手。   而自己驯服豢养了数百年的神兽金翅大鹏,也差点死在雷修远手上,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将大鹏留在派中养伤,失去了它的锐利视线,才叫这两人神出鬼没,不可捉摸。   想到愤怒之处,规元掌门冷哼一声,拂尘抛出无数黑色小球,不顾旁边阻拦,整个人大鸟一般飞起。他掌心另有一团黑色的光球在缓缓凝聚,这是他身为掌门人的绝技“盲”。只要被这团光玩沾上一下,无论多么厉害的仙人都会瞬间被拉入彻底的黑暗中,五感皆盲,若非意志极其坚定之辈,只消在里面待上几个时辰,就会发疯。   上回他念着要将夜叉生擒,才没有用出这仙法。五百年过去,昔日叫人闻风丧胆的夜叉逊色无数,早已无须恐惧,他今天要手刃这中土仙家的大仇人。   黑色光球在规元掌门手心倏地膨胀开,似即将绽放的花苞一般裂开数道缝隙。见雷修远不退反进,他顿时一喜,一把将拂尘甩出,那千万道柔丝再度像花一般要困住他。   谁知眼前人影一花,原本远在数丈之外的雷修远竟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面前,快得让他全然无法给出任何反应。金光一闪而过,规元掌门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掌中的黑色光球被金光无声无息地劈成了碎末。   众仙人纷纷惊呼起来,一时间丢法宝的丢法宝,放仙法的放仙法,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那金光半分,夜叉的动作微妙而迅猛,在灵气碰撞的罅隙间灵活轻松地避让着,来去如风的身姿让每一个人都回想起五百年前的那场噩梦。   不是说夜叉弱了许多吗?!这能叫弱?!简直比五百年前还要凌厉!   规元掌门被他一把抓住领口,轻而易举地掷向地下,众人见雷修远如此神威,不由都暗暗惊惶,朝翠玄仙人投去询问的目光。这里虽然掌门人众多,可会森罗大法的只有他一人,为何不用?   翠玄仙人面色发灰,黯然摇头,他没有青城仙人的天赋,森罗大法十次里能成功放一次已经是奇迹,方才他试了不下二十次,却一次都未能催动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掌门人折辱。   正群情慌乱时,忽听“当”一声巨响,巨大的灵气波动渐渐停了,一座高有四五丈的雪白的灵气之碑矗立在小城正中。黎非面上微现疲惫之色,扫视一圈,方道:“你们想知道的海外,自己去看。”   她将黑色簿子合在掌心,众人只见那灵之碑上一笔一划飞快现出字迹来,一撇一捺铁骨铮铮,字体凌厉非凡,正是青城仙人的笔迹。   字迹刻得极快,不一会儿小半个碑已被刻满,众人原本是带着八分的警戒心,不敢细看,谁知看了不到数行,无数仙人都已被深深吸引住,更有人甚至顾不得其他,直接腾飞而起,从碑顶看到碑底,一字不漏。   这灵气之碑像是用白石铸成,解手坚硬而光滑,虽是灵气被极致凝结而成的实质,却不能引为己用,其上关于海外的诸般记载有些传闻相似,但又具体得多,更多的则是前所未闻,叫人心驰神迷,仙人们且看且叹,且叹且赞。   直等簿子上的内容尽数被刻完,黎非将黑色簿子塞入怀中,转身便往东海飞去,翠玄仙人在后面叫了许多声,却也唤不回那些心神早已被碑文吸引去的其他人的注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因果 一   “火海还没全部上岸。”   黎非立在兕之角上,低头望着脚下炽烈鲜红而流动的火海。浑厚的水行灵气早已将她和雷修远包裹住,可即便如此,极致的热浪还是像要把他俩烤化一样。   东海蔚蓝而迷人的海水已尽数纳入归墟,此刻深邃的海渊中只有茫茫烈焰,浓烟与烈火交织,简直像黄泉地狱中的景象。只有黎非那无底洞似的灵气才能勉强抵御火海的威力,若非她在,就是铜头铁骨的夜叉也不敢这样横渡火海,飞不到百里便要受到重创。   雷修远纵身跳上兕之角,弯腰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和她一样默然凝望脚底无边无际的火海。黎非握住他的手,轻道:“你当年怎么从天雷火海里逃出来的?不怕么?”   雷修远低声道:“一个人去中土,两个人回,挺划算的。”   又不是做生意,居然说划算,黎非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前方依旧是火海,火海后是深不见底的海渊谁也不知道里面会藏些什么,可是过了这些天险,神秘的海外在等着他们。   她的出生地,雷修远的出生地,还有那些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景致与风情,与奇形怪状不知性情的海外异民。师父所有见过的,还有没见过的,她都会一一仔细体验。   生活了十七年的中土在身后,渐渐远了,它无比美丽,却又无比残酷。假如可以选择,她直至此时此刻还是愿意放弃建木之实的身份,回到青丘,回到那个小院,隐姓埋名,甚至再也不用仙法,把自己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都好。   可他们还是走了,去向来处,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来处。   黎非不愿让伤感与不甘占据脑海,她笑道:“师父说离中土最近的那个岛洲上有一种花特别好吃,咱们去了别的先不管,那种花一定要尝尝的。”   “是说十二世花?”雷修远好像很懂的样子,说出了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花名。   “十二世花?”   “还记得上次在广生会的那个城镇看到的封在琉璃球里的花么?那个虽然是假的,但并非胡乱杜撰。千洲万岛确然有这种花,名为十二世,一个时辰荣枯一次,一天十二个时辰,故而叫十二世花。”   黎非只觉新奇,连声道:“那真的能吃吗?好吃?”   雷修远不由失笑:“这种花十分罕见,据说吃下去会在一整天之内产生已轮回十二世的幻觉。至于味道,听闻美味至极,我却不曾吃过。”   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花,黎非原本只是强颜欢笑随口提了一下,被他这么一说反而真的来了兴致。其实,只要有雷修远在身边,去向哪里,她心中的遗憾都不会太过深邃,即便是现在这样横渡火海,炽热焦灼,她也还是能继续笑。   可是,他们在火海上飞得也太久了,残留在东海深渊中尚未上岸的火海只有四百里,他们这会儿工夫应该早过了千里,为何火海还在?身后极远处隐隐有龙吟之声,并不陌生的声音,那是火海来临时热浪与冷风交织成的凄厉风声。   黎非倏地停下兕之角,迟疑不定地低头望着火海,它们正朝着海外的方向飞快流动奔腾着——火海没有上岸?!竟然回退了?!   她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转头又朝中土东海方向张望,那横贯天地间被灵气墙围堵的天火之龙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后方极远的地方,无数道仙人的灵气波动正朝这里追来。   这是怎么回事?!   雷修远的胳膊渐渐收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凝重:“藏在海渊里的那些家伙都退了……那是雷云?”   黎非眯起眼,果然原本东西二方黑白分明的天际又渐渐开始阴云笼罩,火海在倒退,雷云却在凝聚朝他们这里飘来,那些看完碑文的仙人们大约终于回过神,眼见火海倒退,也跟着追了上来。   雷云来得十分迅速,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天顶都黑了,浓黑鲜红交错的雷云里,沉闷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惊人的威势像巨掌压在头顶,叫人喘不过气。黎非当机立断驭使兕之角往中土方向疾飞,火海尚可对付,可要是被天雷劈一下,只怕非死即伤。   可兕之角飞得再快,却也比不上雷云的凝结速度。压迫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强,只怕天雷马上就要劈下,黎非运转全身剩余不多的灵气,正要给雷修远上灵气网,雷修远忽然强行将她扑倒在兕之角上,整个身体压住她。   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顾好你自己!”   血色电光骤然劈下,兕之角剧烈地震颤起来,天雷连劈三道,过了许久那奇异而恐怖的团场才猛然炸开,兕之角晃得几乎要将他俩抛下云。黎非只觉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雷修远的身体一动不动撑在她身上,剧烈的晃动中,她只能勉强望见他满身金光璀璨,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又有三道天雷连着劈下,血红的色泽,映亮了整个天地,黎非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自己脸上,胸口前,一滴一滴,由慢到快,她纷乱的神思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浓稠如水一般的灵气网将撑在她身上那个血流披面的逞强男人瞬间包裹住,她反手抱住他瘫软的身体,他的血一团团落在她脸上衣服上,和血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只纤细的被血染红的细角。   她的心跳都停了,紧紧捏住那根断落的细角,低声唤他:“修远。”   为什么?为什么火海要倒退,天雷又再度出现?简直像专门等着她来一样。六道天雷,他居然蠢到一声不吭用身体替她硬生生挡六道天雷,他是想死在她眼前?总是这样逞强,总是这样,无论是做修行弟子雷修远,还是夜叉雷修远,他一直都没变过,这叫人恨之入骨的习性。   雷修远短促的吐息喷在她脖子上,自嘲一般,声音低沉:“不是……诅咒……”   不是诅咒?什么意思?   没有人给她解释了,雷修远的脑袋重重地落在她胸前,再无反应,脚下的火海拔地而起,头顶的雷云似沉重的帐幔一般落下,黎非只有紧紧抱住他,不让火与雷再碰到他分毫。   天火焚烧着她的身体,无数道天雷劈打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好像裂成了无数碎片,可身体偏偏又还在,全身上下只剩双手还有感觉,还是将雷修远紧紧护在怀中。天雷火海原来不是天险,是专门等着她么?为了摧毁她?   可她没有死,甚至不能像雷修远那样晕过去,只是痛,撕心裂肺寸寸崩裂的痛,比那时被震云子活生生炼化的痛还要强无数倍。每一次她觉得身体好像裂开了,流血了,烧焦了,下一刻便又发觉身体好好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被烧着。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想懂了。体内的本源灵气下意识一般远远不断地向灵气网中灌输,她不会让雷修远死,谁也不能让他死,无论是中土的那些仇视他们的仙人,还是这天地间最可怕的天雷火海的力量。   远远急追而来的仙人们惊骇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他们读完了黎非留下的灵之碑才发觉被困在灵气墙中的火海不知什么时候倒退回东海了。她留下这么多的记载和秘密,非但不能让仙人们满足,反倒叫他们越发要好奇得疯掉。   趁着火海倒退,不甘心的仙人们纷纷追了上来,直追了有上千里的样子,便见远处雷云凝聚,海渊中烈焰高高窜起,漆黑与血红骤然合并在一处,原本延绵不知数千里的雷云与火海在一瞬间缩小成只在数丈高的球一般的物事,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被困在其中。   天雷火海突然变成这付模样纵然叫人惊骇万分,可依旧无人敢靠近,那震撼天地的威势仍在,令人恐惧的炸雷声一阵接一阵,只是全部劈在球中人的身上而已。火海烈烈焚烧,炽热难近,也只是全部烧在那个人身上罢了。   翠玄仙人看了半日,忽然开口道:“这必是天罚!惩罚海外异民的诸般恶行!”   这话说出,却应者廖廖,所谓天罚恶行都不过是脆弱人心幻想出的东西罢了,世间万事有因有果,天道未有善恶判断裁度。今日种下恶因,他日便收恶果,修行者诸般天劫都是自己种下的各种因而成。   可是,这天雷火海,却是黎非何时种下的因?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舍得离开,东海沿岸其余无数驻守的仙人们也都因这异象而纷纷赶来观望。   桑华君皱眉目的地了半日,低声叹道:“若是她撑不住死在其中,该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忽见一枚细而玲珑的莹润小角从里面飞了出来,滴溜溜地一个劲转着,其他人不知也罢,翠玄仙人他们吃过苦头的立即惊道:“不好!她要汲取灵气!快退开!”   这提醒还是迟了,兕之角越转越快,众仙人只觉体内的灵气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倾泻而出,迫不及待地被汲取入那只旋转的小角内。
第一百八十三章 因果 二   离得远的那些刚来的仙人们尚能急忙逃脱灵吸的范围,靠的近的无一例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气被那根诡异旋转的小角狂吸而去。   唯一可以庆幸的大约是这里的仙人极多,为了对抗海陨,山海两派几乎倾巢出动,来到东海的仙人们没有十万也有五万,姜黎非汲取灵气的能力再大,也不可能一下子将数万仙人的灵气都吸纳一空,便是这缓了一口气的空档,靠在最前的桑华君忽然发现,那包裹住姜黎非二人的球一般的物事,似乎变小了一些,惊天动地的威势,也比先前要缓和了许多。   就算再懵懂不解,他也能察觉到,五百年一次的天雷火海,与姜黎非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无论那是给她的刑罚也好,天之试炼也好,唯一能肯定的是,决不能让她就这么在眼前死去,即便是死,也不能在天雷火海中死无全尸。   灵之碑上的记载固然新奇充满诱惑,可对姜黎非的身份这个最大的谜团,却毫无解释。他们是一群饥渴彷徨了数百年的人,每每因海陨而恐惧,每每又为那未知的力量而倾倒,姜黎非的出现犹如肉味一般吸引人,而她留下的灵之碑便是一点点汤水,不但无法抵御饥渴和向往,反而让渴求更加旺盛。   必须要救她。   桑华君忽的朗声道:“诸位道友,请都上前来,莫要躲闪。”   姜黎非在汲取灵气,他居然叫那些成功逃走的仙人们再上前自寻死路?一路过来,桑华君这些书院创立者态度始终暧昧,连带着诸位掌门也不肯出全力,翠玄仙人忍到现在,再也按捺不住,大怒道:“此言差矣!为了叫两个海外异类活命,难道你们要让我中土各方道友送命吗?!”   桑华君不欲与他争辩,又道:“那灵之碑诸位想必都看到了,此女子自海外而来,与五百年一次海陨关系匪浅,更兼身负奇异能力。眼前机会只有一次,千万不可叫她殒命或逃脱。都上前来,待她自天雷火海中脱身时,立即将她生擒!”   翠玄仙人森然道:“若无法生擒又当如何?继续眼睁睁看她跑掉?!”   桑华君淡道:“若无法生擒,此地仙人成千上万,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受到天雷火海重创的女子么?”   翠玄仙人冷笑不已,桑华君终于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翠玄道友,视界狭隘,非黑即白,与修行未必是好事。”   翠玄仙人哈哈冷笑:“好个视界狭隘非黑即白!莫非你们都已忘了五百年前的惨事!你们忘了,我却不能忘!与海外异类之仇不共戴天!”   桑华君叹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正因如此,才更要了解海外的情况,倘若封闭自首,与盲人夜路何异?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想雪耻,并不是在这里杀两个濒死海外之人就成功的。翠玄道友,你可明白?”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可他的“想”已经没有意义,后方无数仙人潮水般涌上前来,那汲取灵气的速度骤然变得缓慢,足以让先前动弹不得的仙人们能动了。   但是没有人动,这里更多的仙人们怀着对未知海外的好奇与向往,甘愿靠前让姜黎非汲取灵气,好保证她不会横死当场。   翠玄仙人感到一种无言的愤怒,愤怒中又有着说不出的疲惫。忘不掉五百年前惨死在夜叉手上的同僚们,他们流出的鲜血还滚烫,哀嚎犹在耳畔回荡,中土仙家被蹂躏的阴影尚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们都已忘了吗?   天雷火海渐渐小了下去,炽热的风不再令人窒息,沉闷的雷声也不再凌迟他们的心神。姜黎非就要安然无恙的脱身了吧?甚至有可能被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活个成百上千年,以成全这些人的好奇。   翠玄仙人转身远远飞开,这里虽然有无数中土仙家,可自始自终仿佛只有他一人在孤军奋战。越过茫茫人海,他忽然望见更远处一个白衣少年御剑悬浮着,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靠过来。   这少年不知失神地看着什么,他也变了许多,刚开始认识时那个慌张却仍向往美好的孩子,已经成了一把收敛不住胡乱杀人的刀,兴许以后更长的一段岁月中,这把沾染血光的刀还会染上更多的血迹。这其中,也有翠玄仙人的一只手在里面推动的效应。   翠玄仙人望着他苍白冷漠的脸旁,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失落,说不清失落的意味,他也只能怔怔凝立,听着身后的天雷声渐渐地,越来越小。   源源不断的灵气灌入姜黎非的体内,奔腾不休的磅礴灵气在奇经八脉内变成涓涓细流般的本源灵气,再顺着掌心缓缓溢出,释放在雪白的灵气网上。   天雷烈焰一遍遍的试图将灵气网撕裂,她也一遍遍心无旁骛地修补着。满身鲜血的雷修远正躺在里面,天雷几乎把他劈碎了,一只角也被劈断,她要保护好他。   已经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仅仅一瞬间?   也可能她早已死了,身体被天雷和烈焰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段倔强的本能在坚持着。视线里一切东西都是扭曲的,不见尽头的漆黑,让人窒息的血红,数不清有多少道天雷劈下来,像沉闷的鼓声,敲打在她每一寸骨骼上。   黎非只能看清雷修远的脸,他脸上斑驳深邃的裂伤正在缓缓愈合——是本源灵气的缘故,只要有她在,夜叉无论受到怎样的重创,都能够再站起来。她是至宝,也是诅咒了整个夜叉部族,令他们疯狂的祸根。   刚刚他说“不是诅咒”,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忽然之间又明白了。   他想说,为她做的一切,不是因为诅咒么?她早已知道的,眼里只看着她的少年,面上永远冷淡高傲着,用自己的方式将她护得密不透风。那怎会是诅咒的缘故?   雷修远一直在为了她拼命,好像一场永远停不下来的战斗,妖魔、仙人、天险,最后是和他自己。可他现在的表情并不痛苦,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还有些许稚气的胜利般的得意。   因为战胜了他体内那个因诅咒而疯狂的夜叉吗?他是不是很累了?为了她这样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的女人,他在那个瞬间选择放弃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用死亡换来的对诅咒的胜利,值得吗?   为什么总要说对不起?介意诅咒的人是他自己,爱护还是霸占,他徘徊在这个怪圈中无法解脱。可就算是诅咒,那又如何?就这样离不开她好了!抢夺她,独占她,因为他是雷修远,所以她愿意永远是他一个人的。   烈焰在啃噬身体,黎非静静看着一块块雪白破碎的皮肤掉落在黑红交织的虚空中,她的手在天雷火海中飞快地裂开,皮肤像花瓣一般退去崩落,露出下面的血肉,很快血肉上再度长出新的皮肤,片刻后新长出的肌肤又再度崩裂成碎片。   她是不是要死了?不是死在之前以为的中土仙人们的手上,居然是莫名其妙死在这天雷火海之中。   心里好像并不怎么悲伤,都说修行者修行是为了脱离生死轮回之关,可生与死的界限太过分明而严苛,生者永远也不知死者的黄泉在何处,师父死后,他竟一次也未曾来梦中寻过她,那她死后能不能见到他?他会不会等她这个不孝弟子?   辜负了师父的心愿,她未能成就什么大事,可至少将灵之碑立了起来,师父费劲千辛万苦留下的那些心血,她会让它永不磨灭。以后的人看到这座碑,看到上面的记载,会多一些对海外的了解,恐惧会不会也变得少一些?   身体很烫,内里仿佛不断地在崩裂,黎非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天雷的声音小下去了,渐渐再也不闻,火海焚烧的可怕力量也慢慢式微,它们好像转移到了她的体内继续肆虐,从里面摧残着她的身体。   忽然之间,天地变得清明而广阔,天雷火海一瞬间消失殆尽,黎非抱着被灵气网密密麻麻裹住的雷修远,从半空直直摔下海渊。不停旋转的兕之角闪电般窜飞出去,倏地变大,将两人托住,一刻不停地竟继续往海外飞。   早已有准备的仙人们哪里会让她这样逃掉,天雷火海被她耗尽,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一时没死,肯定也是重伤濒危,方才汲取灵气的力量更越来越弱,生擒绝非难事。   规元掌门奋力跑出自己的拂尘,那千万根柔丝再度花一般张开,轻而易举将飞得不快的姜黎非二人罩在其中,桑华君紧跟着放出囚笼之术,五行灵气组成一座巨大的笼子,将他二人连拂尘一并锁住。   黎非只觉疲惫,昏昏沉沉,一点力气也用不上,身体里好像每一个内脏都在炸裂,每一寸骨头也都在变成碎末。她的手放在拂尘上,只吸了一点灵气便再也不能动,瘫软在囚笼中,忽然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反转身体压住雷修远,向他之前做的一样,这一次她用身体护住他。   仙人们在欢声雷动,无数道人影在囚笼外晃动,有的笑,有的感慨,有的疑惑并好奇着。异常的一边白天一边黑夜的天空正在恢复澄澈,久违的海水的气味随风而来,被吞进归墟的东海海水即将回归原位,意味着这次海陨快要彻底结束了。   与以往任何一次海陨都不同,这一次的海陨来得快而迅猛,去的也十分快,伤亡更是十分稀少,加上还抓住了姜黎非和雷修远,简直可谓喜出望外。   黎非的脸无力的靠在雷修远胸前,他的心跳断断续续,微弱近乎不可闻。东海的海水在迅速归位,强烈的飓风为海浪催动,吹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她咬紧牙关,正要不顾一切用出灵吸,忽听远处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怒吼道:“都给我滚开!”   惊人的声音像是巨手狠狠推来,将囚笼周围的仙人们吹得倒飞出去,五行灵气的囚笼与拂尘顷刻间被冲击的碎开,黎非只觉眼前一花,身体跌入一团丰盈馥郁的雪白皮毛中,日炎勃然大怒的声音在头顶又一次炸开:“没用的东西!看老子怎么把他们杀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因果 三   前所未有的磅礴妖气随着飓风呼啸而来,传说中神出鬼没的九尾狐竟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更有许多仙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识,它丰盈如雪的皮毛与身后九条曼妙摇曳的长尾,与认知中丑恶狰狞的妖物截然不同,甚至有种如梦如幻的妖媚之感。   血红的妖气在它九条长尾上似火焰般灼灼跳跃起来,吃过九尾狐苦头的几名书院创立者大惊失色地叫道:“速速架起雷火结界!快!”   明亮的雷火结界一瞬间被架起数米,狐尾上的妖气之火也一团团地飞起,它张开嘴,吐出一阵白雾,雾气与妖火纠缠在一处,迅速四溢成红色的云层,淅淅沥沥的妖雨笼罩了东海上空方圆近百里的范围。   透明的雨水落在雷火结界上,好似火点撒落薄冰之上,顷刻间将它们化开,为妖雨淋到的仙人们纷纷发出惊恐的尖叫声,皮肤头发一为雨水沾上便生出一层鲜红的斑来,随着斑点的痕迹越来越扩散开,身体也开始失去知觉,再也不能控制体内灵气的运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有几十名长老仙人自云端跌落,摔进了汹涌的海水中。   日炎放声大笑:“雷火结界?上百年过去了,还是只会用这点老手段对付我?哼,你们这里所有人,加在一处也及不上青城一根手指头!更何况这小丫头!真是丑陋!飞龙落在地上,被你们这群蝼蚁要死!”   他怒吼着冲进人群,九条长尾将无数仙人狠狠甩开,仙法的耀眼光芒自四面八方砸落在他身上,却又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挡住一一推开,伤不到他分毫。   背上的黎非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日炎。”   日炎怒道:“我不要听你的屁话!谁管什么海陨天灾,谁管青城怎样想!谁管你们这些人的道义情理!老子心里不痛快,就要杀!青城要是看不惯,有本事从黄泉跳出来找劳资理论!”   他忍了很久,一直对青城的冤死愤愤不平,可姜黎非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已经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感情,她将他当做家人长辈,时间长了,他也真觉得自己像是她的长辈一样。   想她变强,想她不被危险找上,她想做普通人那就由她,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能插手太多。她尊重青城的心愿,更兼重感情,不愿对中土仙家下杀手,那就只好由她去。   可他看到什么?这群蝼蚁一样的猪狗之辈非但不感激她将天雷火海吞噬,反而想趁乱生擒她!他不是人,素来不懂他们繁琐而细密的心思,也不想懂,他现在只有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出来,谁也别想阻拦他。   黎非低声道:“你撑一会儿,一刻就够了。”   居然让他撑一刻?日炎怒上加怒,她竟然将他看得这么弱!一刻都撑不了他还算什么九尾狐!   脑后风声锐利,日炎侧身灵敏的躲开,便见数根金光璀璨的巨矛流星般向自己刺来,脚掌下的风流动十分诡异,灵气波动也异常繁驳,他纵身而起,漂亮的打了个旋,方才经过的地方早已金光四溢,似一条悬浮在空中的金色河流,里面伸出无数条柔弱无骨金色的手,将他巨大而雪白的身体抱着缠着,无论他怎样挣扎甩动,也挣不开。   金行仙法大多刚猛凌厉,甚少见这么柔弱坚韧的,日炎对这仙法并不陌生,近百年前被书院创立者们追杀,他就是栽在这仙法上,险些丢了一条命,想不到百年后又被同一招困住。   眼见无数仙法朝他狠狠释放而来,日炎忽的张开嘴狂吼一声,血红的妖气直冲云霄,声浪与妖气将那些撞向自己的仙法震碎开,那些牵制住他的柔韧的金色小手也细细碎碎的散落下去。   好厉害!与昔日大闹东海的穷奇截然不同的一种厉害。九尾狐虽是妖物,却又天生与寻常妖物有着截然不同的地方,最奇异的便是他们能够驾驭对寻常妖物来说堪比毒药的灵气,也正因为这点奇异之处,在海派它不被当做妖物,而是被尊为灵狐。   他振袖一抖,身上宽大的外衣顿时脱落,蹁跹着飞舞而起,融入湛蓝天空中,下一刻衣衫忽然展开,变大无数。桑华君掌中荧荧绿光好似要滴落,为他随意涂抹在衣衫之上,磅礴的灵气如墨水般晕染开,葱郁繁茂,仿若树影。   无数仙人们见他出了这一招,当即敬畏的纷纷撤后。树影在衣衫上渐渐扩散,终南君也纵身飞起,将赭色的土行灵气挥洒在树影之上,其余的书院创立者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满空苍山绵绵,树影幢幢,百花争艳,亭台楼阁林立而起,叫人眼花缭乱。   日炎从未见过这古怪仙法,心中不敢轻视,但见那青山中灵雾缭绕,山门紧闭,雾中“当”地一声钟响,悠久浑厚,他眼前骤然一花,竟好似一瞬间被投身入这一座幻想世界,找不到一丝离开的罅隙。   他暗叫不好,周身妖气开始凝聚,那紧闭的山门忽的大开,内力光芒刺目,不可逼视。日炎只觉身体不由自主要被这扇门吸入,这是与仙人小千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境界,他能感觉到门后磅礴尖锐的诸般灵气,只要进入怕是会粉身碎骨。   日炎怒吼一声,奋力向外奔逃,可门内的吸力越来越大,竟全然不能抵御,幻想中的规则由仙人们制定,想要他逃不掉,便必然逃不掉。背上的小丫头不知在做什么,依旧动也不动,他答应过她要撑过一刻,身为长辈,岂能食言?   半个身体都要被纳入门中,日炎咬牙转过身体,硬生生断去被吸进门内的数条长尾,鲜血四溅的瞬间,那剧痛也让他挣扎着生出一股大力,妖气激烈地震荡起来,冲撞着这座幻境,头顶响起巨大的撕裂声,一时间,山与水,花与雾都化为虚无,空中只飘落一件被撕裂的外衣,为满面疲惫的桑华君紧紧握在手中。   那只九尾狐再度落入众人眼中,身后鲜血淋漓,断了四根长尾,只余五条尾巴愤怒的摇曳着。连书院创立者的点苍山水之法都不能制服之,只断了几根尾巴,众仙人顿时感到无措。   耳畔又听见它愤怒的嚎叫,声势惊人,诸般护体仙法都被纷纷震碎,下一刻,这只九尾狐竟调转方向,朝海外疾飞而逃。   要是叫他们逃走,这一切辛苦与牺牲都白费了,仙人们急急追上,又一次抛出各种牵制仙法试图阻拦,忽听翠玄仙人在后方森然道:“就是因为不肯下杀手,你们才百般为难!把姜黎非留下!”   漫天的清光闪烁起来,紧跟着又变作苍翠的绿光,五行灵气的诸般色泽变幻莫测,叫人心驰神秘。   日炎急道:“不好!这杂碎居然也会森罗大法!”   森罗大法一起,绝无逃走的可能,这是青城所创最近乎完美,也几乎毫无瑕疵的仙法,对五行灵气的了然与微妙的控制,趋向修行者们所追求的极致。那形容猥琐毫不起眼的老东西居然能将森罗大法传承下来,实在不简单。   背上始终一言不发的黎非忽然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弱:“告诉我森罗大法的灵气搭配,快。”   语毕,巨大的吸力自她身上传来,漫天漫地五行灵气的光芒霎时被扭曲,森罗大法变幻莫测的无数灵气为她毫不留情地吸纳入体内。   翠玄仙人大惊失色,她居然还能吸纳灵气!不是受到重创了吗?!   不等众仙人有所反应,忽然之间,又有无数五行灵气的光芒闪烁起来,其之变幻摇曳,时急时徐,比翠玄仙人所放要激烈许多,更流畅许多,甚至比五百年前青城仙人还要出色无数。   最完美的森罗大法,在猝不及防之际,降临在了众人眼中。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因果 四   巨大的金色围墙将所有人笼罩在内,无数惊叫声充斥耳畔,可一瞬间一切喧嚣又忽然消失,只有尖锐刺耳的飓风声徘徊不休。   日炎的目光从震撼惊喜变成了错愕,他扫视一圈,语气也变得怪异:“这是什么仙法!”   黎非的声音从他背上响起,显得有些虚弱:“森罗大法。”   “这是什么森罗大法!”   日炎还在怪叫,他又不是没见过森罗大法,被金色围墙圈住的人,会由于时间的回溯或者向前飞速流逝,身体变回幼年时期甚至超越寿命的极限,化为彻底的虚无。   时间是传说中神明的领域,修行者修行再高深,也不能够轻易涉足,所以森罗大法才被称为最趋近完美的极致仙法,就算知道灵气搭配,想要顺利释放也无比困难,几乎不可能做到。   此时此刻,熙熙攘攘的仙人们还在,一个不少,可是没有人动,没有一个人动,甚至有许多仙人释放仙法到了一半,五行灵气的光芒还在闪烁,却被硬生生卡在那里。飓风那么大,几乎要将海水刮上天,被静止的仙人们却好似泥雕般,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颤。   这既不是回溯,也不是前进,她让时间在这些仙人身上停下了,没有人能做到这种事,就连森罗大法的创造者青城仙人也做不到。   日炎啧啧称奇,尖而巨大的鼻子不由自主凑去翠玄仙人身上,这老头此刻的模样十分滑稽,头发一根根倒竖,两眼圆瞪,面上的皮肉扭曲成古怪叫人想发笑的表情。日炎正准备碰一下,却听黎非又道:“不要碰,否则他的时间会被篡改。”   哪怕一根头发位置的改变,都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后果,这边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日炎回头瞪她:“我看做篡改的人是你!森罗大法做不到这样!”   黎非面色苍白异常,神情却十分平静:“这是对这个仙法不完整的地方稍微做了些改动而已,师父果然了不起,能创出这样的仙法。”   日炎惊愕更甚:“你做出什么改动?!你……你怎么会的……”   就算脱壳,她也还是那个姜黎非,壳子换了人却还是那个,连森罗大法灵气搭配都不晓得的人,怎么能发觉其中不完整的地方?就凭他又怎可能发现什么不完整!   “我不知道,可我一施法就下意识地改了。”黎非跨上兕之角,缓缓飞起,静静望着凝滞在半空数以万计的中土仙人们,“或许是建木之实身体的本能吧。”   日炎忽然发现她脚下不停有絮絮扬扬的雪片般的东西落下,他顿觉不好,急忙凑到她身前,只见她面上手上的皮肤不停剥落,露出下面渗人的血肉,雪白的皮肤不停长好,又不停崩裂,看起来十分恐怖。   黎非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日炎,为什么来?”   她以为这狐狸终于得到自由,直接撇下她逍遥自在去了,结果海陨降临,他还是出现了。他老是嘴上说难听话,可心里始终还是念着她的。   日炎倏地合嘴,目光变得凝重:“你就算用脚趾头想,也应该知道我必然来。这张废话不必说,马上一起走!”   黎非淡道:“我和你们一起,离开不出三里,森罗大法就会消失,他们还是会追上来。我撑不了多久,你带着修远先走,在海外等我。”   在海外等她?!日炎怒的反而要笑,她是要自寻死路,还得叫他对她的施恩感恩戴德?!所以说,他最讨厌人这一套,既不能好人做到底,又不能恶人做到底,一忽儿好一忽儿坏,该自私的时候往往他们突然又变得伟大起来了;而该大方的时候,往往他们的表现又不尽如人意。   他只怕永远也不能摸透这些人在想什么。   黎非不等他暴怒地破口大骂,抬手朝海外的方向一指:“去。”   日炎只觉全身从头到脚都无法抗拒这一个字的指示,他的四只脚爪不由自主在空中拨拉起来,一眨眼飞了老远。这一下他才叫怒的无以复加,他怎么就忘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个妖,是妖就会被她驭使,这蠢货居然在这种时候突然偷袭!   他一面不能自己地朝前飞,一面怒吼道:“你死了才好!老子才不会等你!你就等着被他们切成一片片的肉末吧!老子要是再担心老子就是猪!”   可他是真的要飞远了,远的再也见不到这小鬼,她从小就喜欢依赖人,万事不能自己解决,遇到个难题马上问东问西,一味对自己的异常逃避,妄图过她想象中平静的日子。这时候为什么又不依赖人了?他又要眼看着一个喜欢的人死去,就想青城那时一样。搞不懂,他搞不懂!   黎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崩裂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不能看到完好的时候了。身体里藏着天雷火海的威势,她觉得自己快要炸开,方才吸纳的灵气与森罗大法,是最后的极限,她再也不能吸入一丁点灵气,也再放不出哪怕一个最简单的低等仙法。   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是他们之前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的。万事有因有果,天雷火海单单追随她而来,想必是什么她不知道的因。建木之实天生诸般特意,兴许这也是得到巨大力量的一种代价。   黎非又抬起头,将这成千上万凝滞的仙人们一一看过来。   其实她是幸运的,虽然对她趋之若鹜的人那么多,可里面没有一个是她在意的。冲夷师父、东阳真人、清乐真人、广微真人、左丘先生……所有关照过她,给过她和雷修缘种种温情的仙人都没有出现。   这样已足够,她的存在至少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海外异类,认可她的感情,认可她在中土的十七年,不管是做小棒槌,还是做姜黎非,她已经圆满。   日炎他们走了很久,再也没人能追上,算是彻底脱身,那么,彻底没有遗憾了。   兕之角悲鸣着消散在空中,她没有能力再去控制它,身体直直朝奔腾的海水中坠落,铺天盖地的深蓝浅蓝将她吞噬。黎非昏昏沉沉,恍惚中只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拉扯她——是黄泉么?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诸般深浅之蓝中,她好想见到了满目的白光,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回忆。   森罗大法的灵气顷刻间消散殆尽,被静止的仙人们顺着来时的动作,本能地超前窜出许多,才纷纷茫然地停下。   翠玄仙人反应最大,他状若疯狂地四处放出灵气寻找,一面嘶声道:“姜黎非呢?!她去哪里了?!”   其余仙人们也是惊疑不定,桑华君思忖半晌,惊道:“她方才放出的可是森罗大法?诸位……可感觉身体上有何不适?”   他这样一说,惊惶的人更多了,要是肉体被回溯个几百年,又或者前进个几百年,这才真是糟糕无比!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惊惶的叫声反而渐渐安静了,每个人都发觉自己没有任何异样,修为该怎样还是怎样,那方才的森罗大法是怎么回事?他们只见到金色围墙筑起,下一刻那只九尾狐和姜黎非都不见了。   翠玄仙人前前后后找了不下几十遍,他看上去很不好,想想也正常,好不容易能成功放一次森罗大法,结果灵气反而被姜黎非吸走,她甚至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将复杂无比的森罗大法用出来,对翠玄仙人来说,这个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众仙人在附近寻了三天三夜,再也没有寻到一丝姜黎非的踪迹,有大胆者见天雷火海被姜黎非吞噬,猜测海外的诸般天险应当已经消失,又向前飞了许久,直到再度撞见重新凝聚的天雷火海,险些丢命,这才讪讪而归。   东海海水三天后以尽数归位,种种天地异象也再没出现过,东海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美丽,这次海陨来去都十分迅速,虽然也是死了一些仙人,但与这种天灾一度造成的后果比起,实在算不得什么惨重的伤亡。   天雷火海被姜黎非吞噬,那些更加厉害难缠的异民们甚至没有上岸,原本该是意外之喜,可即将到手的姜黎非他们莫名其妙的消失,仙人们难免有些意兴阑珊。   矗立在万仙会小城中那座灵之碑没有消失,曾有人想将它移到别的隐蔽之处,却没有能力撼动这灵气实质凝结的碑体,随着海陨结束,越来越多驻守门派内的仙人们听说了灵之碑的事,纷纷赶来东海观看,最后甚至连许多弟子们也赶来看这新奇之物,为了避免引出什么骚乱,山海两派仙人们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沈先生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先不让海外的种种事宜泄露出去,将碑体上盖了黑布。   心有不甘的仙人们在东海足足盘桓了一个多月,这其中翠玄仙人是最不能放下的,他几乎每日都在东海上寻找,每天找得筋疲力尽。仙人的寿命也有终点,下一次五百年后的海陨,他们这些掌门也好老辈仙人也好,都将再也见不到,这一次未能把心头大患除去,五百年后中土仙家会遭遇什么?他不敢想。   但像他这样思虑过多的仙人毕竟稀少,更多的人回到了自己的门派,重新过上了往日宁静的修行生活。   其中最忙碌的大约算无月廷,姜黎非和雷修远在无月廷的住处被彻底封死,屋中所有东西都搬出来查了个彻底,没有任何发现,最终还是一一被封起。冲夷、广微、清乐、昭敏、苏菀、邓溪光、乐采苓,参与了此次事件的仙人与弟子该如何处罚,各位掌门与老辈仙人都争论不休。   然而人已走,再重的责罚也于事无补,最终每个人只在思过楼中面壁三日。   姜黎非和雷修远的名字,从此在无月廷中再不许提,那绝色倾城的美人,那惊才绝艳的天才,所有的一切都被尘封,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各自   纪桐周疲惫地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青色帐顶,几只精美的海螺饰品挂在帐上,正微微摇晃。他怔了许久才回想起这里是东海的客栈,今天是随师父回星正馆的日子。   天色还没有亮,他却己了无睡意,方才似乎做了些梦, 但想不起梦见了什么,只觉得不愉快,说不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疲惫始终压迫着他,连睡梦中都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憩   海浪声此起彼伏,比往日的动静要大很多,纪桐周披衣推开窗,遥远的东海,海水正在迅速归位,才短短一天的时间,已有将近一半的海水被归墟释放回来,不出三日这里将 彻底复原,这一次的海陨天灾并未给东海沿岸造成太大的影 响。   纪桐周木然望着远方隐隐现出的一线晨曝,身为小辈弟子,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天雷火海和海外异民,十分难得,不是每个人都像他有这样的机会,更何况,这一次的海陨尤 其不同。   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与满足,他好像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么期待这些事了,他真的期待过自己斩妖除魔快意恩仇做一个厉害有名的仙人?真的期待过见识种种新奇开拓眼 界与其他人开开心心地修行一辈子?   想不起,似乎也没必要再想了。   海水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在这片望不到尽头的海对面,姜黎非在那里吗?纪桐周的脑海中忽然掠过她皮开肉绽被锁在囚笼术里的模样,心跳一下加快,甚至连胃也突然绞痛起 来,冷汗密密麻麻地溢出,将薄软的中衣打湿了。   他紧紧捏住拳头伏在窗边,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天终于缓缓亮了,安静的客栈渐渐变得喧闹起来,由于被撤离的弟子与凡人们都还没回归,这座小城中最宽敞的客栈成了山海两派仙人们临时举头商量事情的地方。今天他们 还在为寻找姜黎非而争执着,间或夹杂讨论广生会、灵之碑 之类的事。   繁琐的生机在逐渐回到每个人身体里,只除了他。   纪桐周推开房门走下楼,客栈大厅中人虽然多,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无正子。他的师父如今望着他的眼神也不再是单纯的欣慰与喜爱,他厌恶这种眼神,却也只能视而不见。   “吃点东西准备走了。”无正子吩咐道,“我们俩先回门派。”   纪桐周摇头:“弟子不想吃,这便可以走。”   无正子不禁微微喟然,纪桐周变成现在这样,他这个师父亦有推卸不掉的责任,甚至再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样,见到他犯错便立即呵斥教导,面对他苍白冰冷的眼神,自己的任 何教导对两人来说都是个绝顶的讽刺。   责怪玄山子已没有意义,无正子转身走出客栈,淡道:“海陨已结束,派中大小事务都可以正常处理。玄山师兄被龙名座偷袭的事,掌门己介入,过不了多久,整个中土仙家 门派对龙名座的处罚便会下来。”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以牙还牙的报仇只能让情况变得糟舌匕不管怎么说,能限制龙名座的所作所为,纪桐周对越国的事也不用这么心急如焚了。   他想看到纪桐周笑一下,露出他以前最常见的表情,可他的弟子却只点了点头,淡漠地回答了一声:“弟子知道了。”   无正子默然领着纪桐周出城,刚御剑飞起,便听后方有人厉声道:“无正先生!请留步! ”   他一听那粗嗓门,眉头就皱起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地藏门的韩长老,他还带着地藏门其他两位长老,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先恶狠狠地瞪着纪桐周,老半天才开口道:“ 海陨刚过去,万事还没理出个头绪,无正先生就要带着令高 徒离开了? ”   这才真是来者不善,无正子神情平静,淡定地应付:“小徒突破第四道瓶颈在即,须得回星正馆闭关,修行者自然该以修行为重,相信其余诸位道友不至于怪罪。”   韩长老素来不喜欢绕弯,见他们真是说走就走,当即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两名弟子无缘无故为令徒所杀,无正先生难道打算就这么算了吗? ”   无正子淡道:“韩长老两位高徒是否真的殒命尚未可知,何必在孩子面前这样咄咄逼人。倘若真的查明他二人已身死,更有铁证如山证明是小徒所为,届时不等韩长老斥骂, 我星正馆也绝不会姑息。”   这话摆明了是不肯承认,韩长老怒道:“到时候人已被你们星正馆藏好,我到哪里去斥骂责罚? !你们若是讲究,就该把人留下!等调查清楚后,该还清白还清白,该以命偿 命就以命偿命! ”   无正子冷笑起来:“以命偿命?龙名座偷杀我玄山长老,都未有提起以命偿命一说。小徒既未偷袭,又非以多杀少仗势欺人,听那海派弟子叙述,分明是令高徒偷袭在先,小 徒自保而已!斗法一切凭实力说话,技高一筹便要偿命,那 这世间剩下的岂不都是孱弱之辈!”   “你……”韩长老被他的锐利言辞说得涨红了脸,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反驳。   无正子不再理他,厉声道:“桐周,我们走! ”   他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地藏门还敢强行抢人。   韩长老面色铁青,他确实不能拿他二人怎样,他们地藏门又不是龙名座那种目光短浅的玩意。中土仙家早已有许多年不曾在明面上闹僵过,私底下争夺妖物也好,试炼地也好 ,仙人斗法死伤都不会拿到台面上说,更不用提修行的弟子 之间能有什么死伤。纪桐周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分至极,可 还能怎么办?就算骂两句,叶烨和百里唱月能回来?   想到自己悉心教导的两名弟子突然惨死,他悲从中来,不禁森然道:“令徒行事嚣张狠厉,你今日护得他,难道以后日日都护着他? !他终有羽翼丰满,自立门户的时候,到 那天,他如今所结一切仇怨都会找上门,你莫要后悔! ” 无正子停了一下,韩长老说得一点没错,纪桐周出卖姜 黎非,虽是借了无月廷的力量,可这种行径实在为人不齿, 将来他扬名立万时,无月廷的人必然要拿这件事攻击他;地 藏门两个弟子死在他手上,这仇怨是彻底结了,海派那叫百 里歌林的女弟子只怕更是要阴魂不散;剩下的龙名座不用说 ,想必没有一天不想着要把他除掉。   “桐周,你怕么? ”他忽然开口问。   纪桐周默然片刻,方道:“弟子会强到不在意任何仇怨   无正子不由失笑,他的弟子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不懂谦虚二字,自己当初也正是十分喜欢他这份狂傲,才答应了玄山子的推荐。   他有狂傲的资格与本领,更何况已有了玄华之火,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能成为中土仙家中最为犀利耀眼的一个存在。   走吧,回星正馆,拼上性命地去修行,到那一天,他这个师父会一直看着的。   “他走了。”   陆离从树影中缓缓走出来,手一挥把缠绕周身的绿色小妖怪变成了符纸收回袖中,回头望向阴影中的百里歌林。自醒来后,她再也没笑过,可也不是他以为的满面仇恨,她的 神情很平静,甚至是漠然。   百里歌林将一直捏在手中被汗水浸湿的符纸慢慢收回去,低声道:“啊,看样子是跟他师父回星正馆去了,走得真快。”   陆离瞥了一眼那被她捏皱的符纸,她心里似乎并不如外表那样淡漠。他皱起眉头,忽然上前揽住她双肩,叹道:“要是难受,索性哭出来,心里会稍微舒服点。”   百里歌林轻轻推开他,自己后退数步,又将与他的距离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范围。陆离眉头皱得更深,忽听她说道:“陆师兄,你已经帮了我许多,我很感激你。可报仇是 我自己的事,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完的,你没必要牵扯进来 。你天赋高,又勤勉,好日子在后面呢。”   “嗯。”陆离回答得很快,“所以我会变成厉害的仙人,报仇也容易些。”   百里歌林只是摇头,她转身便走:“不用,回去吧。” “回哪里? ”   “师父那里。”   师父?陆离想起翠玄仙人拿他俩要挟姜黎非时,沈先生回避的眼神,他的心在那会儿彻底凉了,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将师父当做尊敬的师长仙人来看待。   “师父他……”他顿住,不知该怎么说。   百里歌林淡道:“我知道,我们被当做诱饵钓出黎非,师父默许的。”   “那你还能? ”陆离静静看着她。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能,我需要他的指导才能修行最快。我不在乎他做了什么,就算他把黎非抓了,我也还是会叫他师父,跟着他修行。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路。我先走 了。”   陆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百里歌林晃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他停了许久,轻声道:“让我一起。”   百里歌林回头望着他:“……陆师兄,我这个人很赖皮也很粘人,而且特别麻烦,你一直都知道的。”   他点头:“我知道。”   “现在这种时候,你再和我一起,我会死赖着不放,你再嫌我讨厌,嫌我玩弄人心,我都会一直赖着。你仔细想想,别后悔。”   陆离将她拉进怀中,用力抱住:“好了,安静点。”   一句话未说完,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将他胸前的衣服都印湿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四百年冬 一   这一片黑暗深邃而温暖,令人有种前所未有的归属与安全感,仿佛只要身处其中,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是做梦吗?还是她己经死了?死后的世界竟是这般温暖祥和?既然己经死了,能不能见到师父?   像是回应她的念头,下一刻师父便含笑出现在了黑暗中,依旧是打了许多补丁的破袍子,乱糟糟的银白须发,背着个酒葫芦,总是竭力摆出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却怎么看怎 么猥琐。   他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可他的眼神又分明在说:好样的。   她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拉住他,身体刚一动,眼前的黑暗忽然寸寸皲裂,无数光线投注进来,她听见清脆的开裂声,令人安心的厚重黑暗一瞬间离开了她,双目久不见光明,突 如其来的剧烈光亮令她捂住了眼睛。   无数冰冷的雪花落在头顶,擦过她赤裸的身体,黎非过了很久才勉强能适应外界的光亮,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白,她竟身处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身后是一株超乎任何想象的 、极高极粗的树,上面已经积满了冰雪。   甚至不用惊叹和猜疑,只消看一眼,她立即就明白这株树便是孕育了她的建木。   黎非试着要起身,两只手却按进了一团团柔软温暖的物事中,身下软绵绵地,她是坐在一枚裂开的巨大白色果实内,壳内无数如纸片般雪白而柔软的皮,它们潮湿而温暖,正 是方才令她眷恋的感觉。   她回到了建木下,又成了一颗果实,再一次脱壳?   黎非一时不能理清这乱糟糟的头绪,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东海上,自己坠落前的那个瞬间。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怎么来的海外?怎么回的建木?为何这里冰天雪地?整座山包括 建木都被冰封住了,数不清这冰层究竟有多厚。   身体在渴求灵气,她是如此干涸,体内空空如也,没有灵气护体,冰天雪地快要把她冻僵了。   黎非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进裂开的巨大果实内,柔软温暖的皮再度将她包裹,几乎是本能,她用出了灵吸,雪白的果实化为一团团浓郁的灵气为她吸纳入体内,缓解了她初生 的饥渴,与此同时,无数画面也随之流入脑海中,建木之实 在成熟后破壳而出,一代代传下来的诸般秘密,霎时间为她 一一了解。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裂开的果实已经消失了,体内灵气充沛而蓬勃,式样古老的白衣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冰面上只留了两只角,一只莹润剔透,是她的法宝兕之角,另一只 漆黑而纤细,是雷修远被天雷劈断的那只夜叉角。   黎非刚将两只角仔细放进怀中,便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道:“你这家伙! ”   她一下笑了,咧着嘴转身,果然见那巨大的白色九尾狐悬在半空瞪圆了眼睛看自己,他看上去好像又变大了一圈,雪白的毛皮更是泛出一层前所未有的淡银色光芒来,妖物的 感觉越发稀少,倒越来越像“九尾灵狐” 了。   “日炎! ”黎非欢呼着扑上去,狠狠撞进他丰盈的皮毛中,手脸身体没命地蹭,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一条尾巴卷着毫不客气丢出去。   “滚远些!恶心坏了! ”日炎怒视她,仅剩的五条长尾如梦似幻地摇曳着,先前被点苍山水法扯断的四根尾巴已经生出了新的,可惜还很短,好似四团毛球盘踞在尾部,倒叫 他这威武霸气的巨大九尾狐形象无端端生出些滑稽可爱的味 道来。   黎非瞅着他毛球似的尾巴,想起他以前只有拇指大小的模样,不禁嗤一声笑了。   “笑个屁啊! ”日炎语气激动起来,“你怎么回事?怎么又变成个大果子了?知不知道你当了多少年果子?四百年!你看看这边的冰雪!整个岛被冰封了四百年! ”   黎非微微一笑:“是为了抵抗我体内的天雷火海,所以岛被冰封了,放心,很快这些冰就会化掉的。”   日炎反倒愣了愣,仔细看她神情,他才发觉这丫头目光笃定,好像对第一次见到的海外景象丝毫不惊讶,不像她啊,这蠢货一贯最会一惊一乍,没事都要凑几个问题来问问, 四百多年不见,她在果实里参透了什么秘密?   虽然过去了四百多年,可当日发生的事情却依然历历在目,他被黎非驭使,不能自主背着重伤的雷修远飞到海外,好不容易停下了,气急败坏地便想再飞回去^他不能再一 次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上一次青城他没赶上,难道这 一次又要赶不上吗?   是的,他这只妖真的对他们有感情了,知己之情,陪伴之情,一旦体验过人心的温暖,便会念念不能忘,他现在能理解小丫头对中土的不舍和眷恋,彻底的孤独脱俗,永远不 会是任何有灵之物的真心向往,所以,青城当年执意要回中 土,又执意要将建木之实当做人来看,他也已经能明白了。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定要回去救她。可折回没多久就被重新凝聚而成的天雷火海给挡住了,雷修远的情况又十分糟糕,本源灵气织就的灵气网快要用光,他的伤势还未痊愈, 最严重的是他脑侧的断角,夜叉的能力都靠两只角,被天雷 硬生生劈断一只角,他等于瞬间丢了大半条命,海外灵气不 比中土浑厚,他又不是当年巅峰时期的夜叉身体,搞不好真 的会死掉。   他不能让这小鬼死,小丫头拼了命将他们救出来,那么将自己和雷修远的命保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记得生着建木的那座山林岛屿灵气还算充沛,毕竟是生出建木之实的地方,日炎背着雷修远又急匆匆地往建木那座岛飞,谁知本以为死在中土众仙家手下的黎非居然也在,她 看上去很怪异,两只眼闭着,雪白的皮肤依旧像下雪般纷纷 坠落,悬浮在建木之前。   他只叫了她一声,下一刻便见她落下的那些雪白的皮肤忽然团聚而起,将她的身体包裹住,渐渐竟变成一颗尚未裂开的建木之实,重新悬挂回树顶,而突如其来的冰迅速凝结 ,险些将他也冻在其中,慌忙奔逃出岛才算彻底躲开。   这些年在海外,闲来无事除了四处乱逛,他就是琢磨黎非重新变回建木之实的事,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已经成人的建木之实还能再变回果实吗?那些冰又是怎么回事?他 天天都去岛上看情况,眼看着那些冰层将整座岛连着建木都 封在其内,最后甚至牵连到附近的海域和岛屿,整整四百多 年,没日没夜的冬季,建木没事吧?小丫头会不会冻死在里 面?   直到今天,日炎像以往四百多年的每一天一样,登岛查看建木的情况,居然一眼就见到了黎非安然无恙地站在树下,他的惊讶与好奇已经到了极致,没法再把长辈的面子撑下 去,第一次朝她发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就快 说!别遮遮掩掩的! ”   黎非果然是个爽快孩子,索性坐在他面前,如数家珍地把建木之实一代代流传下的事情讲述出来。   “其实之前你和师父将我从树上砍下来时,果实才结了不到一百年,远未到成熟的时候,一颗建木之实成熟脱壳前,要在果实中待上五百年。”   也正因如此,她被迫从果实中出来,果实成了她的人之身,庇护着她在中土渡过了十七年。   “我被迫吞噬了天雷火海后,被建木召唤回来,重新渡过剩余的四百年,现在我才算真正的建木之实。”   日炎听得瞠目结舌:“还有这种好事?那以前的建木之实都死哪里去了? ”   黎非叹道:“我还没成熟才会被召回重新孕育,已经成熟的建木之实是不会有这种经历的。”   日炎自知晓了建木之实的存在后,这些事也是第一次听闻,只觉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当下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成熟的跟未成熟的有什么区别?那个天雷火海又 是怎么回事?对了,还有海陨^ ^ ”   黎非哈哈笑道:“今天变成你使劲问我了。我还没成熟,所以天雷火海差点让我死了,现在它们不会再那么困难。至于海陨的天雷火海之灾,是因为近几次建木之实刚脱壳便 为夜叉争夺,不是软禁便是立即死去,没有人去管它,天雷 火海才会一路奔向中土。”   即便在中土各大仙家极古早之前的记载里,都没有提过海陨,这天灾是大约近万年前突然发生的,起因在于当时的建木之实吞噬了天雷火海后前往中土汲取灵气,结果被中土 各大仙家联手击杀。建木之实的突然死亡令最依赖她们的夜 叉感到恐慌,其后建木数次产出果实,都是人刚脱壳就遭遇 夜叉抢夺,导致天雷火海没有人吞噬,一次次扑向中土。   其实想想,个中的缘由并不复杂,中土仙家对海外有着近乎憧憬的畏惧,又怎知海外人不对中土的浓郁灵气与秀丽江山十分向往呢?昔日有建木之实在,海外灵气并未像如今 这般稀薄,而随着建木之实一次次出现意外,多少个五百年 过去,异民们渐渐也学会了不依靠建木之实,而是趁着五百 年一次天雷火海的异动去向中土,一次两次都遭遇了毫不留 情的截杀,久而久之,自然结了怨仇。   日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只剩最后一个疑问:“建木之实要去向中土汲取灵气,就必须吞噬天雷火海,为什么? ” 黎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天底下的事,既然存在 大概自然有它的道理,就像人为什么要吃饭,厌火岛的人为 什么能喷火一样,天雷火海对建木之实来说,也是类似的存 在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左看右看:“给你说了半天,嘴都说干了。怎么就你一个在?修远呢? ”   日炎居然少见地支吾起来:“他啊……他……呃……” 黎非倏地站起来惊道:“他的伤没好? !我怎么忘了已 经过了四百年!他在哪儿?!难道、难道已经……”   曰炎惨绿的眼睛盯着她,停了半晌,方道:“他没死, 而且活得活蹦乱跳的,你放心。你要想看,我现在就带你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四百年冬 二   四百年的冰封雪埋,让方圆近万里的海域都被凝结成冰,茫茫冰原之上无数巨大的冰山矗立,天地间只有单一的耀眼雪色,显得空旷而孤寂。   日炎道:“建木所在的这座巨大山林之岛十分偏僻,周边倒是有些岛屿,不过己然杳无人迹。当日我与青城顺着朔风前来,见到周边数座岛屿上残留破碎的房屋,虽为废墟, 却依旧能感觉到其繁盛至极的过去,据我推测,大约曾是夜 叉部族的居住地。千万年前夜叉与建木之实的关系大概不似 如今这般扭曲,你看建木所在的岛屿,像不像被这群夜叉居 住地众星捧月一般包围?你啊,时运不好,要是早生个几万 年,指不定是个女皇帝呢! ”   当曰他急着见识建木之实,对夜叉的数座大岛视而不见,青城一直被他赶命似的催着,也没来得及从废墟里翻出什么残留的记载,如今想看却看不到了,一切都被冰层掩埋, 昔日辉煌的夜叉部族早已凋零,最后的两个族人都断了角, 实在令人唏嘘。   黎非合上双目,细细搜寻雷修远的气息,日炎的尾巴突然将她一圈,丢在了自己背上:“你找不到的,跟我来吧。   四百年过去,这只狐狸似乎比以前又强了许多,逆风中飞得好似闪电般迅捷,满目的冰雪几乎一倏忽间便褪去,蔚蓝的海水映在夕阳之下,无数大小苍翠岛屿犹如珍珠般点缀 在海水之上,倒叫黎非想起了当年在东海试炼地的景致。   “当日那小鬼受创极深,本源灵气网消耗干净了也没见太大的起色,我还当他要死了。”日炎一面飞,一面给她说后来发生的许多事。   夜叉虽然铜头铁骨,犀利无匹,更与建木之实平分秋色,纠葛极深,可天雷火海他们却应付不了。而让建木之实像他们这样来去如风,视一切结界如无物,完美掩藏自己的所 有踪迹气息,她们也是做不到的。   所谓各有所长便是如此,拿自己的短处面对别人的长处,铜头铁骨的夜叉也要吃苦头。   “我把他带到建木之岛上,期盼这里浓厚的灵气对他有帮助,不过看起来用处不大。”日炎吸了 口气,“我观望了三天,以为他会死的时候,他突然金光遍布全身,陷入了沉 睡^那应该是沉睡,我对夜叉并不了解,反正他没死就这 么睡了快四百年,两年前突然醒了,醒的时候我没见到,等 我来建木之岛查看你二人情况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夜叉是背负建木之实诅咒的部族,雷修远醒来后要是留 在建木下,甚至爬上树顶试图接近果实,这些可能他都想过 ,就是没想到他居然走了,而且走得悄无声息,一丝一毫的 痕迹都没留下。   曰炎继续说道:“我猜可能他跟胡嘉平一样,角断了后不知怎么回事诅咒没了,所以才会离开建木。我在周边找了近十日,最后在这里找到了他。”   话音一落,他已稳稳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黎非有些震撼地望着山下的景观,这应当也是多如繁星的千洲万岛中的一座岛屿,可它分明又无比巨大,简直像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而脚下的山并不高,也没有跌宕起伏的峦峰,令人惊叹的 是,这山中几乎每十步便有一棵树上闪闪发光,仿佛缀满了 明珠,从山顶到山脚,整座山像披了件明珠外衣般。   和暖的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山中气息祥和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日炎见这丫头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知道建木之实的一切,可不等于知道海外的一切,说到底她还是那个没见识的小鬼,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千洲万岛,眼珠子 都快掉下来了。   “这座岛其实不算大。”日炎摇着五条尾巴,又变成那个居高临下的长者,傲慢地给她长点见识,“那几座夜叉的岛屿加一起就比这个要大许多,还有南边罗刹部族的岛,那 个才叫真正的大岛,比这个大了百倍也不止。”   他晃晃身体,巨大的身体忽然间变得只有拇指大小,和当年在书院一般模样,灵活地跳上黎非的肩膀,傲然道:“走吧,自己走下去,省得那些无知的海外人又来找我麻烦。   海外每座岛都有各自不同的风俗人情,这座拘缨之岛的人极擅驭妖,当日他为了找雷修远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岛上的海外人都高兴坏了,争着抢着来驯服他,烦不胜烦   黎非还在震惊,这座山分明被人照顾得极好,山中虽然没有人为铺成的路,可每一条小道都全无杂草。靠近一棵发光的树,她才发觉树上所悬挂的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团团 用发光叶片编织而成的无数花朵,山中的气息十分洁净,这 是中土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的现象。   她坐在兕之角上,沿着山中干净整齐的小道一路缓缓下行,一面四处张望,最后到底忍不住发问:“这个山是怎么回事?挂这些发光的叶片是什么? ”   日炎哼哼冷笑:“蠢材,你的见识之少简直叫我哭笑不得!依山而居的附近的海外人可是将这座山作为神明来膜拜的!你就没听过中土那些膜拜雷云闪电之类的传闻吗?这里 也一样!既然当做神明来看待,肯定要弄得毕恭毕敬,就像 中土之人修葺庙宇殿堂一般,海外民风古朴,便用白呙的叶 片编织了花来装扮。”   她自然听过各种神明的传闻,可那些……只是传说,神 明一说虚无缥渺,修行者信天道,信因果,信坚忍不拔,就是不信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神明,想不到海外人竟然会信这些 ,而且居然还把山当做神明,闻所未闻。   “我说,”日炎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见着那小鬼,别激动。他好像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又感觉不到他的灵气和气息。你可别把他当四百年前那个万事都依你替你想 的人,他现在活得可是风生水起。哼!我就知道这小鬼天生 阴坏阴坏的!在哪儿都不会吃亏! ”   黎非哭笑不得地点头,其实之前她已有预感,只怕雷修远和胡嘉平一样,角断后会失去记忆,夜叉角不单单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不仅是夜叉的力量源泉,甚至与建木之实的 诅咒也有关系。   可不管失去记忆也好,变成了普通人也好,雷修远还活着就足够了。   兕之角轻盈地飞出山林,万里霞光的映照下,远方是一座巨大的村庄,房屋皆由黑白二色的石头筑成,与中土房屋的风格极为不同,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大海螺立在地上。此 时正是晚间做饭的时辰,那一道道炊烟从房屋底部冒出来, 笔直地升向空中,十分奇异。   黎非正要问雷修远在哪儿,忽觉有什么不对,她手腕一转,立即给自己套了一层土主护身。头顶繁密的枝叶间,有数道灵气波动,与中土修行者截然不同,古怪而细微,极难 察觉。   土主护身桔色的光芒刚刚盛起,便听头顶有人清叱一声,紧跟着“叮叮当当”数声脆响,十几枚寒光闪闪的套着绳索的白铁倒钩从黎非身上弹开,摔落一地。   她见那些白铁倒钩上居然附着灵气,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倒钩套着绳索,摆明了是要勾住身体困住她的行动,好野蛮的凶器!更兼上面附着灵气,比寻常铁器要犀利无数倍, 要不是套了土主护身,这会儿她只怕全身都扎满倒钩了。   眼前忽又一花,十几只形容怪异的妖物呼晡而来,前后左右头顶脚下,每一处都没有遗漏,可见树顶藏着的拘缨人一定时常配合,天衣无缝。   可惜妖物对她没用。   黎非吹了几声口哨,那些妖物身不由己硬生生停在半空,被她一挥手,又不能自已地倒飞了回去。   树顶藏着的拘缨人纷纷发出不可思议的呼声,有个人惊讶地说了声什么,紧跟着数道人影闪电般落在她面前。黎非见他们个个身材矮小,最高者也只与自己差不多,人人精瘦 黝黑,无论男女头发都紧束头顶,身上穿着灰色式样怪异的 短打,面容倒是与常人无异,此刻他们眼中满是敬畏和惊艳 ,盯着她看了半日,当中个头最高的那男子忽然开口飞快地 说了一句话,听语气像是在问她什么,可一个字也听不懂。   黎非不欲与他们在这边纠缠,当即驭使兕之角高高飞起,朝村庄处疾驰而去。   日炎忽然在她肩上哈哈大笑起来,小小的身体差点仰过去:“居然问你是不是山上的神!人啊人啊!中土海外都是一样的蠢!”   黎非惊道:“你听得懂他们的话?丨”   她好歹是个已经成熟的建木之实,居然听不懂自己的家乡话,也太悲惨了吧?   日炎瞥了她一眼:“老子在这边已经待了四百年!你还以为真是做了场梦? ”   黎非正想叫他教自己,忽闻耳后风声锐利,日炎怒吼了一声,随后她的脖子被一只滚烫的手用力掐住,领口也被人毫不留情地揪着,一下子就从兕之角上被扯了下来。   她毕竟今非昔比,心念一动,数道土主护身架设在身体周围,火光在掌心凝聚,欲将那人的手逼开,可她鼻端忽然嗅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好似殿堂青铜鼎内燃着的香气 ,清凉而悠远。   她惊叫起来,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努力抬头,望见了那双魂牵梦萦的漆黑眼睛。这双眼睛不再有往日的温柔戏谑,而是真正的冰冷彻骨,他将她高高举起,似是打算将她掷 向地面。   黎非见他周身金光闪烁,左边脑侧一只夜叉角伸了出来,怕是要下重手,当即以火光逼开他钳制的双手,身体在空中轻巧地一个回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日炎跳到她肩上,怒道:“他要是再不客气,老子马上变大把他咬死! ”   黎非全然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她的心神都被乘着金光缓缓落在面前的人吸引了过去。   这是雷修远?他怎么、怎么穿成这样?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雷修远身上漆黑的华丽衣衫,他好像 又长高了些,无论是身段还是脸庞,都再没有曾经那种略微涩然的少年气质。不再是简单的缎带束发,他的长发如今是 用明珠挽起,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用料贵重,花纹都是金线绣 的,她从没见过这么华贵的雷修远,那个清贫而两袖清风的 小子去哪儿了?   四面八方噪杂的人声匆匆靠近,这座村庄的所有人似乎 都被惊动了,慌乱却又不失分寸地聚拢过来,然后,黎非眼睁睁看着他们毕恭毕敬地给雷修远躬身行礼,她不禁错愕地 张大了嘴。   曰炎哼哼冷笑一声:“看吧!所以我说,他活得好得很 呢!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百年冬 三   方才出手攻击黎非的几个拘樱人急匆匆上前说了一串,雷修远未置可否,只静静站在对面盯着她,冰冷而带着研判般的眼神--即便是在书院他跟她翻脸,也没露出过这种眼神,此刻他完全是在带着敌意看一个陌生人。   黎非上下细细打量了他半天,微微一笑:“这种富贵装扮还挺适合他。”   日炎想不到等了半天她就说出这么一句屁话来,登时怒道:“你会不会看情况啊!一点长进都没有!刚刚把你扔下来的人是谁?你要跟他你侬我侬,也得看人家搭理不搭理吧!”   “不搭理我,我就等着他搭理我的那天嘛。你快顺顺气,别老发火。”   日炎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是断了一只角!诅咒也没了!现在你对他来说是个突然闯入领地的侵入者!你要是记不得一切,突然冒出来个男人粘着你不放,你会高兴?!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叫他突然想起一切,再跟你嬉皮笑脸亲亲热热?”   黎非想了想,摇头,“我没有这种法子。”   胡嘉平说过,当日在书院见着她第一眼便觉得熟悉,然后才开慢慢能够回想起过往,至于雷修远是不是这样,谁也不知道。   她见那几个拘缨人不停地在和雷修远说着什么,他却始终默而不语,倒是周围许多村庄中的人叽叽喳喳地应和,时不时还朝自己这边怀疑又警惕地瞄上一眼。她小声道:“日炎,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日炎晃着耳朵,淡道:“争论你的身份而已,海外灵气稀薄,能用五行仙法的十分罕见,先前那几个人非说你是山里的神,其他人不相信。”   “……那修远是怎么回事?”这里每个人对他明显态度不一样,特别敬重特别崇拜的眼神,装是装不出来的,他这是在占山为王?   日炎一提到雷修远就变得讥诮:“哼!这小鬼厉害得很呢!你要是有他十分之一的手段跟心眼儿,我做梦都要笑醒!”   他并不知道雷修远是怎么来到这座拘缨之岛的,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锦衣玉食,生活得十分滋润了。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弄清楚,当日雷修远是从那座拘缨人奉若神明的静山里突然出来的,和黎非一样,他也遭遇了拘缨人的攻击,而他现出夜叉本相后,没人是他的对手。   千洲万岛虽然辽阔无际,但如同中土修行者为极少数一般,海外那些厉害的部族也是极少数,更多的是与凡人一般的普通人,只会点驭妖术和方术,他们倾其一生也不了解自己出生海岛之外的世界。   很明显拘缨人大概根本不晓得夜叉是什么,他们见雷修远满身金光,头上还长角,容貌端丽,气度超群,便问他是不是山上神明的化身。   和黎非不同,雷修远曾在海外生活过,能听懂他们的话,他当即表示自己不是山上的神明,而是神明派来看护他们的使者。要不怎么说拘缨人蠢,居然就真信了他的鬼话,一场干戈变为玉帛,欢天喜地把他当做主子般供起来了。   日炎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蠢啊,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人,雷修远这满肚子坏水的小鬼,驯服他们简直跟驯服绵羊一样毫不费力。   黎非反倒笑得肚皮要抽筋,虽然忘记了一切,可雷修远始终是雷修远,本性一点也没变,他站在那边,又高傲又淡定,依旧充满那种蠢货勿近的气质。   他一直静静望着她,意味簿明的漆黑眼珠,猜不出他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雷修远总是这样,不管心中想着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脸上却永远不会泄嚣一丝一毫,他是不是稍稍想起了一些往事?   黎非朝他浅浅一笑,下一刻雷修远便冷淡又嫌弃地移开了视线,他开口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调淡漠,对面无数拘缨人立即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向她,甚至有许多人将白铁倒钩攥在手里,蠢蠢欲动。“   “怎么了?他说了什么?”黎非急得都快跳起来了,语言不通简直叫人抓狂。   日炎冷笑道:“他说没见过你,不可能是山里的神明,而是入侵者。看看!蛇蝎心肠!”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许多白铁倒钩砸在黎非的土主护身上,又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日炎大吼一声,倏地从她肩上蹦下来,落地迎风长大无数倍。惨绿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雷修远,朝他呲出獠牙。   周围的拘缨人一见这眼熟的九尾孤,纷纷发出惊喜的叫声,早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给他抛妖物最喜欢的曼兑树叶,执着不休地试图将这只漂亮又厉害的妖怪驯服。   日炎一口气吹飞那些曼兑树叶,怒道:“这些蠢货好碍事!都杀了干净!我困住他的行动,你用森罗大法执制住他,直接带走!”   黎非急忙拽住他的尾巴:“好好的杀这些普通人干什么?这事交给我,你先冷静点。”   她从怀中摸出雷修远断下的一只夜叉角,朝前走了几步,拘缨人立即大叫起来,虽然听不懂他们嚷嚷什么,但语气很警惕,肯定是叫她不要动。黎非摊开手,做出无害的姿态,朝他们温柔地微笑。   她本就生得秀美,笑起来更是十分可爱讨喜,很快就让紧张的拘缨人不再叫嚷,虽然警惕之色没变,敌意却稍稍减去些。   黎非开口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来找人,顺便送还一个东西。”   她晃了晃手中纤细的夜叉角,雷修远的脸色霎时变了,忽地化作一道金光,黎非只觉夜叉角一下子被人强行夺走,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不由急道:“我可以替你治好这伤!你、别走啊!等一下!我真的可以!”   他似是没听见,只捻着自己的断角,低头出神地凝望,片刻后他忽然拂袖而去,围在周围的无数村民顿时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他低低说了句什么,众人一片哗然。   黎非见他走得极快,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忍不住唤了一声:“修远!”   雷修远连个顿都没打,对这名字毫无反应,黎非怔怔地看着他拐了个弯,走进一座院落,这院落中的房屋居然是中土式样,清一色的木料,在这满眼海螺似的房屋中显得十分突兀。   她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中土式样的房屋是新建的,虽然忘记了很多事,可住习惯的房屋风格他还记得。   黎非快步追了上去,还没走几步,无数村民便将她堵在半道上,叫嚷着不许她再向前靠近一步。她回头朝日炎投去求助的眼神,他们说什么?她半点也不懂。   日炎像瘪了气的皮球似的又缩小到拇指大小,一蹦一跳地跃上她肩膀,恼火道:“我说全杀了你又不肯!那小鬼如今是什么神明的使者,他们怎可能叫你-个陌生人靠近他?你非要过去,他们能拼命!”   黎非长叹一声,转身唤出兕之角,似是打算离去,日炎奇道:“这就要走?你放弃他了?”   “怎么可能。”黎非一路缓缓飞向静山,“这样子只能从长计议了,咱们在山里住下,我得先把这里的话学会,日炎,麻烦你教我。”   身后各种妖物咆哮之声紧紧跟随,黎非转过头,便见许多拘缨人骑着各种妖物飞快地追着自己,一面追一面气急败坏地冲她叫嚷什么。   “静山是他们的禁地,叫你快停下不许进去。”   日炎张开嘴,准备一口气把这些愚蠢的家伙喷飞,黎非忽然长袖一挥,无数氤氲苍翠的木行灵气犹如烟花般迸射出去,落在花上,花开;落在草上,草长;落在树上,每一片叶子那像新洗过一般,干净清新得让人陶醉。   这一手果然将那些拘缨人震撼住,个个从坐骑上滚下来,谁也不敢再追。日炎哈哈大笑:“又开始争论你是不是山神了!哈哈!有趣!世上真有蠢得这般有趣的人!”   黎非也终于露出久违的带着俏皮的笑,耸了耸肩:“就让他们以为我是山神好了。”   那天晚上,雷修远破天荒地做了无数的梦,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做梦,梦境中的画面似曾相识,无比熟悉,可又无法真正清楚地想起。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叫什么,多大了,是什么人,但一些本能还残留着,譬如总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好像曾经悬挂过一个剑柄。再譬如总觉得那些海螺似的房子不顺眼,就是不想住,房屋应当四四方方才对。   后来那女子还是进入静山了,一直追着她的村民惊慌失措地回来提到她一挥手,花草树木都变得与往日不同的奇迹,他居然一点也不惊讶,这一手他就是觉得自己应当也会。   引灵气自头顶入体,金木水火土五行各有不同……雷修远披衣坐在床上,忽然摊开手,掌心有一团簇簇跳跃的火焰。   原来是这样,他真的会。   屋门忽然被人焦急地敲晌,那些见识浅薄一惊一乍的拘缨村民们一大早又开始闹腾了。   “神使大人!您醒了没?!快醒醒啊!山神娘娘又来了!”   山神娘娘?雷修远简直想笑,他披衣出去一把拉开院门,几个村民跌跌撞撞地滚进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山神娘娘!她一定是山神娘娘!神使大人您快去看!”   第一百九十章 十二世 一   此时朝阳初升,远方海水被日光映得泛出点点金屑,勤劳的拘缨人早已开始了一天的作息,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村子里突然多出的那个陌生白衣少女。   雷修远跟着几个村民走了一会儿,立即便望见了她。这姑娘站在水井边,紧张地用新学会的几句海外话磕磕巴巴地跟过的每一个村民打招呼:“你好啊,吃了吗?你好啊,吃了吗?”   昨天她弄出的“神迹”一晚上已经传遍了村庄,此刻大家看她的眼神里难免带了些敬畏,虽然仍旧警惕,但敌意却一点都没有了。被她拉着打招呼的村民先是惊恐,紧跟着又变得满面迷惘,最后每个人都默默地退开数步,谁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黎非忽然一眼望见不远处的雷修远,他披着头发,敞着衣服,就这么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急忙笑眯眯地打招呼:你吃啊,好了吗?”   说错了!一旁的村民们不能容忍这种褚误,纷纷发出嘘声,黎非不明所以地四处报以询问的目光,可大家都匆忙回避她的眼神,对面的雷修远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村民们恭恭敬敬地散开各自忙农活,不再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围观。   雷修远慢慢朝黎非走过去,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可是跟村民们看着他的那种发亮眼神又截然不同。她这是一大早刚醒就匆匆跑下来?耳畔的水晶珠歪歪地在耳朵上晃来晃去,衣带也漏系了一根,这衣冠不整的模样放在其他人身怕是是要叫人想入非非,可放在她身上,偏偏娇憨得很。   他望向她肩膀,那只忽大忽小的九尾孤今天没在上面蹲着,她居然胆子这么大,一个人跑来了。   “水井是每天提供村民吃用食水的重要物事,”雷修远走到她身边,缓缓说道,“你在这里站着,旁人都不敢打水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黎非迷惘地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跟雷修远也会有语言不通的时候,能记起海外话,为什么偏偏把中土话忘了?!   “……你说什么?”她干笑两声,见雷修远静静瞅着自已不说话,她惊道:“你难不成是真听不懂我的话?”   雷修远见她朝自己这里又凑近了一些,没系好的衣带让领口敞开一道缝,露出脖子下方玉一般的肌肤,他移开视线,转身便要回去,冷不丁她一把拽住自己的袖子,宽大的外衣被她扯下来半幅。   “修远等一下!”黎非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就像以前一样去拽他,“你体内一定又有许多暗伤,还有那个角,要赶紧治好……”   话没说完,她的手便被人掷开,她有些错愕地发觉雷修远冰冷的眼神--对了,她太高兴,得意忘形,其实他早已忘掉一切了。   黎非慢慢把手收回去,朝他笑了笑:“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早点跟我说。你放心,我聪明得很,这边的话一下就能学会了。”   雷修远还是不说话,飞快离开了她。   黎非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然风声呼啸,拇指般细小的日炎乘风而来落在她肩上,大声打着呵欠,一面道:“怎么样?又遭到白眼了?”   黎非耸耸肩膀:“还好吧。”   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没出现他一句话把人气死的情况,可是仔细想想,从认识雷修远到现在,他从未用这种冰冷的眼神看过自己,她始终被温柔地对待,即便在书院翻脸的时候,他看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居然还为雷修远是不是喜欢自己在烦恼,和现在对比,那时候他眼里简直藏着火。   她的心还停在天雷火海出,那个一直在与自己较劲的少年,用毫不犹豫的死亡赢得胜利。如果可以,她会紧紧抱住他,让人起鸡皮疙瘩也好,怎样都好,什么好听话她都可以说,什么肉麻的事她也都能做。   然而在不知道的时候,流年暗换,她面对的是一个忘却过去的陌生人。如此,只能将激昂的感情收藏好,像接近一只野猫,小心翼翼,如第一次初见,期盼他再一次喜欢上自己,祈盼能够想起一切。   日炎心不在焉地舔舔珍爱的毛皮,道:“他要是想不起怎么办?你就在这块浪费一整子?要我看,干脆丢着别管了,该想起的总能想起,咱们先去别的地方逛逛。海外大着呢,困在这全是蠢货的小岛上有何意义。”   黎非皱起眉头:“你老说泄气话!我正卯足了劲勾引他呢!”   “勾引?你?”日炎毫不客气哈哈大笑起来,“你没那个天分,算了吧!”   “那怎么办?”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能怎么办?我不会走的。”   日炎见她眼眶都红了,心中不由微叹,从小到大她虽然因为身份的事常常提心吊胆,后来又被人戳穿身份百般狠狈,可是在感情上却几乎一帆风顺,雷修远那个小鬼从未亏待过她,这点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所以吃点苦头她就哭鼻子。   他故意哼哼冷笑:“你就粘着他一百年,也是个一百年的粘粘虫!叫什么勾引?会喜欢你才有鬼!”   黎非无奈地望着他:“那你说要怎么做?日炎你是个妖,你懂这些事吗?”   日炎登时大怒,吱一下蹦起来。怒道:“老子不管你了!自己琢磨!男男女女的事你不嫌麻烦我还嫌呢!”   黎非见他雪白细小的身影一晃就要飞远,急道:”你去哪儿啊?再多教我一点这边的话,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日炎头也不回:“自己学!你又不是没长嘴!”   黎非无语地看着他飞远,这只狐狸自封印破开后,没一刻能静静待着,成天也不知瞎溜达什么。   她四处看了看,这村庄大得出奇,来来往往忙农活的村民们虽然时不时还会朝她这边偷偷看几眼,却不再围观。再朝雷修远的院落望去,院习紧闭,她还是先不要去继续招惹他比较好。   眼见对面几个看看挺和气的大娘在打水,黎非整整衣服和头发,和和气气地凑过去,张嘴就问候:“你好啊,吃了吗?”   雷修远睁开限,凝望掌中的金色光剑,自想起怎么引灵气入体后,像是恍然初醒般,他一个接一个地记起曾经熟悉的仙法。只是此地灵气稀薄,虽然静山灵气比别的地方旺盛,却也隐有不足之感--以前他应该在灵气更加浓郁的地方待过,引灵气入体的过程不该这样吃力。   金行灵气的光芒缓缓散去,雷修远出了会儿神。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想起那白衣少女了,自她出现后,已过了半个多月,他的院落出乎意料变得十分清静,以前村民们几乎每天都会有麻烦事找他的,最近却没人敲门了。   这座拘缨之岛地势平坦,辽阔的岛体上,只有静山一处高峰,山中气息清新,灵气出乎意科地充沛,使得群妖退避三舍。也正因此,静山成了拘缨人心目中的圣地,将山想象为一个神明,庇护着岛上所有的拘缨人。   他这个假扮的神使得到尊敬的同时,也要有相应的付出,比如海中往往栖息着村民们无法降服驭使的大妖,使得村民们不敢出海捕鱼,出手降妖便是他的分内事。后来就发展到村里大小事都要来烦他,甚至脚戳了也来向他求助,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很久没享受过这样的安静,雷修远反而有点不习惯,他推开院门,使见远处许多人团团围着,叽叽喳喳不知嚷嚷什么。   雷修远凑近了几步,忽然一阵风起,缠绵而淡幽的香气掠过鼻前,这味道……是那个女子?他一过去,村民们立即敬畏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有人两眼放光地连声道:“神使大人!她说自己不是山神娘娘,那她一定是山神座下的山鬼!之前那个白色的九尾孤,一定是山神豢养的神兽吧?!”   山神?神兽?雷修远对这些村民发散的各种奇思妙想未知可否,人群中心,那白衣少女骑着一只模样十分狰狞古怪的凶兽,正给一个受伤的村民疗伤,治疗网盖在那人身上,细碎的伤口几乎立即便愈合,引来村民们阵阵崇拜的欢呼。   雷修远见周围还有许多人受伤流血,不由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一个村民道:“那只凶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海上跑来的,一落地就叼了两个人,大家上去对付它,反而许多人受伤,还好山神娘娘…哦不对,还好山鬼姑娘在,出手驯服了那凶兽,您看,就是她骑着的那只,山鬼姑娘还会疗伤!我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坏人!”   这么容易就相信人,还是老样子,雷修远暗暗发笑。   黎非没注意雷修远来了,她替最后一个村民用治疗网治好伤,跟着站起身,手一挥,原本被她骑在身下的那只凶兽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举起似的,送到了惊呼的村民们面前。   “杀掉?”她用十分不熟练的海外话热心发问。   众人见那只狰狞可怕的凶兽在她手下简直比最听话的猫还要柔顺,顿时生出了恻隐之心,连连摇手:“不必不必!赶走就可以了!”   这半个月黎非可不是白在村里晃荡的,好歹最简单的话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了,当即顺从大家的意思将那凶兽驱走,忽地一眼看见雷修远站在不远处,她眼睛顿时一亮,竭力克制想要奔过去的冲动,走上前笑吟吟地用磕磕巴巴的海外话道:“你、你出来啦?”   雷修远望看她发亮的如黑水晶似的眼睛,过了半天才淡淡应道:“嗯,是啊。”   说罢他转身又走了,黎非愣了半日,突然惊叫起来:“你刚才是说的中土话?!你能听慢我的话!以前是假装听不懂?!”   是啊。   雷修远还是不回头。   黎非再顾不得许多,冲上去小心握住他的袖子,急道:“等一下等一下!修远!你明明会中土话!你、你有没有再想起点别的?比如我是谁啊?”   没有。   雷修远依旧不说话。   黎非追着他问了半天,他硬是装聋子,一声不吭,又要假装听不懂中土话?她只得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用十分不熟练的海外话说了一声:“什么,都没、没想起?”   雷修远终于给反应了,他停下来回头望着她,低声问:“修远是叫我?”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十二世 二   他说的还是海外话。   黎非绞尽脑汁思索这半个月来学到的那丁点海外话,一个字一个字生涩地回答:“是的,这是你的名字,雷修远。”   雷修远……老实说,他对这三个字一点特殊的感觉都没有,对眼前这美貌非凡还满身飘香的姑娘也没有任何回忆,甚至不如他对灵气入体五行仙法的那种本能的亲切。   但他并不讨厌她,没有男人会讨厌这样一个绝色女子,更何况她远渡重洋为了他而来。   雷修远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点头:“好了,你去吧。”   黎非见他又是干脆地转身要走,情急之下早就把海外话忘到天边了,当即急道:“修远,你有什么打算?以后就住在这座岛上吗?”   雷修远低声道:“你想待在这里的话,就把话好好学学,你的口音太滑稽了。”   ……口音滑稽也不是她想的啊!黎非一路小跑追着他:“这里的话弯弯绕绕太多,还要卷舌头,大难学了。修远你要是有空,能稍微教我一下吗?”   他头也不回进了院落,只丢下一句话:“自己学,你有嘴。”   他居然跟日炎说一样的话……黎非只得摸着鼻子转个身走远,该怎么说,他虽然看似变了许多,其实本质上好多东西根本还是老样子,从不接近麻烦事,在一个不会让人真正恨他的范量内,尽情的使坏心眼。别人都是努力改善人缘,他却永远是把试图靠近的人往外面推。   当务之急果然还是先把海外话学流利了。   黎非抬起头,见不远处经过的村民们都用崇拜爱戴的火辣辣眼神盯着自己,她不由想笑。这里许多人从出生到死亡便以为岛就是整个世界,更兼气候适宜,从来也不愁吃穿,所以民风才能如此淳朴,甚至在他们这些多舛的中土人看来,天真得简直发蠢。   所谓无忧知足,应当就是这样。   她走过去,一边比划一边磕磕巴巴地用海外话跟他们进行双方都一头雾水的沟通,日炎都能把海外话学得那么好,她不信自己做不到。   于是慢慢地,捧着簿子和炭笔的山鬼姑娘成了村里一个奇异的风景,海边青石上、田埂边、树桩上、水井旁……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她在徘徊,时常她叽里咕噜跟人乱七八糟地说几句话,小儿学语一般,时而又埋头在簿子上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   到了天一黑,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山鬼姑娘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静山,第二天一大早再继续骑着她那只形状古怪长得像一只角的坐骑,慢慢悠悠地飞来村里,继续和村民们进行牛头不对马嘴的沟通。   村民们很快摸出了山鬼姑娘每日的踪迹规律,除了到处找人胡乱说话之外,她没事都会骑着坐骑高高悬浮在神使大人的院落上方,充满深情地凝望神使大人。有时候神使心情好了跟她扯两句,更多的时候是他冷酷地视而不见,村民们不由暗暗心疼,埋怨神使大人不解风情的人越来越多。   当事者二人对此并无察觉,时光匆匆流逝,一转眼便过了四个月,拘缨之岛的季节变化并不剧烈,称得上四季如春,近来只是吹了几场冷风,下了几场冷雨,静山上树叶都没黄一丝。   黎非是被头顶枝叶滚落的冰冷雨水凉醒的,抬头看了看,才发现又开始下雨了。再下意识地扭头看看四周,日炎那只狐狸还没有回来过的迹象,都四个月了,他不知又在何地玩得不亦乐乎。   她打着哈欠从树干上轻盈落下,这四个月她一直随便找棵大树睡觉,都快忘记睡床上是什么滋味了。   一路迎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去向山中清泉处细细梳洗完毕,黎非周身火光一亮,将被雨淋湿的身体和衣服瞬间烤干,顺手又摘了片大叶子当伞,跨上兕之角抖擞精神往山下村庄前进。   这些日子她也摸出规律了,早上去他院落的时候,如果门窗开着,便是他已醒了,她只要人一到,他就会从屋里出来,跟她随意说两句话。若是门窗关着,就是他睡了懒觉,自当上什么神使之后,他整个人也懒散了许多。   今天她好像起得有些迟,不知道雷修远会不会在等她,今天能不能多和他说两句话?黎非觉得自己像是在重新认识雷修远这个人,在他还没有喜欢上她的时候,他最本色的性格正呈现在眼前,还是那样让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可以一遍遍重复地爱上他,只是不知他会不会第二次再那样爱上自己。   黎非自嘲地笑了笑,当然可以等他想起一切,等个几百年,他大概就能想起了,可这样像是自己败了似的,她没有办法让雷修远在不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下,对自己产生感情。   山林的出口近在眼前,黎非不愿让自己想太多,兕之角骤然加快,疾电般窜出树林,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村口那里似乎有个人影,她心中忽然一动,兕之角瞬间慢了下来,缓缓飘过去。   是雷修远。黎非怔怔看着他,他头发还是没束,披着外衣手里撑了一把油纸伞,静静站在村口,不知在等谁。   “修远。”她唤了他一声,从兕之角上跳下去,走到他面前,用还不太流利的海外话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雷修远见她手里捏着片大叶子撑在头顶,晶莹的水滴从叶片尖上扑簌簌地滑落,这模样有趣得很,他颇有些忍俊不禁,竭力忍住笑意,开口道:“没什么。”   没什么?黎非愕然看着他将手里的油纸伞塞给自己,然后又利落干脆地淋着雨往回走,她心中一个激灵,突然开窍了似的,握着伞几步追上去,垫脚把伞罩在他头顶,一面笑道:“修远,能去你屋里看看么?我不碰乱什么。”   他没说行,但也没说不行,那就是默许了对吧?黎非一路踮着脚替他撑伞,没走几步,雷修远一把将伞抢了过来,低声道:“好好走。”   她趁机凑近,轻轻握住他的袖子,抬头朝他讨好地一笑:“那就麻烦你撑伞了。”   得寸进尺的小姑娘,雷修远瞥了她一眼,可他真的一点也不讨厌,一点也不。   推开院门,抖落油纸伞上的水滴,他先将大开的窗户从外面合上,黎非眼尖,早已望见窗下书桌上一片水迹,靠近房门的地面上也全是雨水打湿的痕迹--他一定是开了门窗等她等半天,最后忍不住了才跑去村口等的。   黎非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这几个月的辛苦忽然变得轻如鸿毛,他曾为了她拼命许多年,而她只是短短几个月露宿山林,绞尽脑汁学海外话而已,谈不上任何苦。她知道,雷修远虽然很少说甜言蜜语,可他会用尽全力对喜欢的人好,甚至将她的烦恼痛苦一并分走。   雷修远以前说过,遇到她,是上天给的福气,他错了,其实遇到他,才是她的福气。   她跟着他进屋,先四处打打量一番,出乎意料,以前在书院也好,无月廷也好,他的房间几乎都是空荡荡什么摆设都没有,可这里却不同,墙角摆了许多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放了也不知多少本书,虽然书多,却纤尘不染,可见这些书他都是时常翻阅的,沿着书架过来的另一面墙下放了几盆花,都是从未见过的种类,其中有一盆花居然大如人头,其色如墨。浓香四溢。   如今他是神使大人,所穿所用自然比往日要好无数倍,连椅子都嵌了宝石,屋里居然不是用油灯,而是墙角点缀着明珠,床大得离谱,被子上还绣金线……黎非看了一会儿只觉眼花缭乱,索性放弃这些富贵装饰,走到书架旁看那些书。   书上的字她一个也不认得,可字体并不陌生,曾经异民墓前的石碑上刻着的就是这种字,应当是海外的文字了。   看不懂书,黎非只好低头去看那些花盆,一面问道:“这些书和花那是村民准备的吗?”   她可不觉得淳朴到冒傻气的拘缨人会弄到这些东西,花和书明显不是拘缨之岛上能有的事物,这里怕是认字的人都没有,一切都还维持在自给自足的未开化阶段。   雷修远端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淡道:“是我这两年闲来无事在别处收集的,海外之大超乎想象,我收集了各地的书籍,这些花都是传说中的东西,不过也只是极小一部分罢了,不知何时才能彻底将海外的一切都了解。”   黎非端着茶两眼发直看着他,他这段话是用海外话说的,词语太复杂,她只能有听没懂。   雷修远有点嫌弃又有些好笑地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只学说话到头来还是白字先生,过来坐,从最简单的字教你。”   这段话她终于听懂了个大概,欢天喜地地凑过去坐下,从怀中掏出炭笔和簿子,摆出认真好学的模样来。   雷修远好奇地将她之前那不离手的簿子拿起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中土字,用中土字标注的各种海外话的读音,后面还特意写明了每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别笑啊。”黎非一把抢过簿子,恼羞成怒,“不这样学我还能怎么学,这边又没人识字。”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十二世 三   雷修远扯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教书先生的模样是摆出来了,可态度却一点也没有。他敲着面前的书,吩咐:“把我画红圈的字每个写十遍。”说完就开始把玩手里的茶杯, 离她远远的。   ……他就这样教?黎非有点小失望,她还以为会更亲密一些。   翻开那本薄薄的书,果然每一页上都有几个看起来笔画很是简单的字被红圈圈起,黎非翻了又翻,忽然发觉那些红圈并不是刚画上去的,可朱砂印也不是很旧,应当就是这几 天标注好的,他早就计划教她认字么?   黎非忍不住想笑,认认真真地拿着炭笔在纸上写那些字,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绸纸的窗湿漉漉地,雷修远杯中的茶一阵阵溢着清香^这样多好,她又可以靠近他了,听见他 沉稳的呼吸声,他们又在一起了。   “修远,这书上有配图,这个……是鱼还是人? ”   她指着书内模模糊糊的配图,和中土书籍配图的精致不同,这张图画得十分拙劣甚至夸张,简直没法称它是一幅画。   雷修远撑着下巴瞥一眼:“那是鲛人,上身为人,下身是鱼,在靠南的海里有。”   黎非一下来了兴趣:“真有这么奇怪的人?你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这东西很罕见,即便在这里也只是传闻中存在罢了,据说喜欢吃人,时常用歌声迷惑出海的男子。   黎非见他一提起这些事,居然颇有谈兴,甚至不给她说绕口的海外话了,忍不住就想逗他多说点:“我听说海外还有个叫厌火岛的地方,那上面的人……”   “人人皮肤都黑如炭,而且能喷火。”雷修远很快接口,“在靠西的地方,远了些,尚未来得及去。”   “对啦,还有一种叫十二世的花……”   “十二世花更罕见,听闻是冬季才开花,这个季节应当有了。”   黎非先时故意弓丨他说许多海外的有趣传闻,说到后来就变成雷修远一个人在说,从南到北,他见过的与没见过的诸般海外景致与传说,滔滔不绝。她很少见这样的雷修远,他 以前对什么都是淡淡的,除了斗法,好像世上万物都不能提 起他的兴趣,可现在不同了,他屋里居然有那么多书,甚至 还摆了几盆传说中才有的花。   以前她问过他喜欢什么,那时候的雷修远回答不出来,此刻他发亮的双眼和不自觉开始比划的动作已经在诚实地告诉她,他有喜欢的东西了。   “你啊,跟我师父还挺像的。”黎非一面慢吞吞地写字,一面笑吟吟地开口,“都喜欢探索那些人所不知的地方,轶闻啊传说啊,满屋子都是书。”   雷修远还嘴硬:“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黎非笑道:“喜欢就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不改改? ”   雷修远忽然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以前我是怎样的?我是说,在中土的时候。”   黎非笑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举起手里写满字的纸晃了晃:“这个说来话长,以后我每天给你说一点儿,你每天教我认字,公平吧?写完了,你看看。”   雷修远并没因为她玩的这个小花招而冷脸,他拿起那张纸看了看,忽又见她右手手指上黑乎乎脏兮兮一片,眉头顿时蹙起:“写字还能弄得满手脏? ”   黎非耸耸肩膀:“炭条就是这样,我又没带墨水毛笔在身上。”   对了,她只身来到海外,这几个月都露宿山林,三餐无定,连炭条都是从村民的垃圾里偷偷捡来的。有好几次他夜里离岛出去逛,都会经过静山,每次都能见着她睡在树干上 的身影。   雷修远停了一会儿,起身拧了块帕子丢给她:“把手擦干净,我来磨墨。”   砚台与带着清香的墨肯定也不是拘缨之岛的产物,黎非心不在焉地擦着手,只顾盯着他磨墨的动作看,就算人失去对过去的回忆,可有些本能却不会变,雷修远磨墨的动作还 是跟以前一样,先把袖口卷起三道,左手扶着右边的袖子, 显得特别斯文。   看着看着她就笑了: “你看上去还真挺像教书先生的。   雷修远未置可否,磨好墨,见她擦了半天只把一根手指弄干净了,他眉头皱得更紧,一把抢过帕子,淡道:“你以为你还是小孩么,连手都擦不好。”   他一点也不温柔地捉住她的手,用帕子毫不留情使劲擦,皮肤都给擦红了。对面的姑娘半天不吭声,任由他搓揉手指,雷修远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又慢慢放轻柔了。   她的手软得像是没骨头,捧在手中先时没觉得怎样,可时间长了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她不是那种风情万种叫人看一眼就想入非非的女人,漂亮是漂亮,但正如村民们给 她的定义一样,山神娘娘或者山鬼姑娘,有种仙气,不是普 通人接地气的那种漂亮。   可他突然想要抱住她,全然不能解释的一种本能。   雷修远飞快擦好手指,又飞快放开她,墨磨好了,笔放好了,纸也铺好了,他得开始正经教字才对,可对面的黎非还是不说话,他看了一眼,却见她眼睛里满是泪,红通通的   “……怎么了? ”雷修远一下子有点慌,刚醒来发觉自己什么都不记得都没这样慌过,一瞬间只觉手足无措。   黎非用袖子吸去眼泪,睫毛湿漉漉的,反而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你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时常她做些乱七八糟的事,雷修远就会半无奈半戏墟地说她“你以为你还是十岁么”,此刻乍然听见他同样的语气 竟是百般感慨。她还没有失去他,没关系,想不起来就想 不起来,她一定会把世上所有的好听话都说给他听,再也不 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让他困惑难解。   “咱们两个从小就认识了。”黎非换了毛笔写字,“后来进了同一个门派。我一直都喜欢你,特别喜欢,这世上我最喜欢你了。”   说罢她朝愣神的雷修远又笑笑:“剩下的明天再说,今天先教我认字吧。”   天黑的时候,雨停了,村民们骇然发觉一天都没在村子里出现的山鬼姑娘,居然从神使大人的院落里走了出来,神使大人竟然还体贴地亲自把她送出院门!   他们关系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亲密了?什么时候的事? ! “你可以留在村里,让人空一个屋子出来。”雷修远看着她发上摇曳的水晶珠串,不禁又想起早上她举着的那片大 叶子,叶尖滴下的晶莹水珠。她一个漂亮少女孤身在山中往 来,也难怪旁人都当她是山鬼。   黎非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他们,静山上灵气还算充沛,我住着挺好的。那我先走了,明天还要麻烦你继续教我认字。”   她说走就走,兕之角眨眼就飞上了静山,今夜山鬼依然露宿山林。   村民们又欣喜又有些惧怕地围在雷修远院前,有几个大胆的人玩笑道:“今一天大家等了许久不见山鬼姑娘,原来是与神使大人在一处,那个……不知为何山鬼姑娘又走了?   雷修远道:“她既是山鬼,自然要回归山林。”   村民中有几位忍了许多天的大娘终于忍不住急道:“山鬼姑娘明显是爱慕着神使大人您啊!您怎么不留她!她天天这样跑来跑去,多叫人心疼!神使大人竟一点也不懂怜爱吗 ? ”   从以前他们就发现了,这位神使大人虽然看着年轻,却十分古怪,刚开始给他送过村里年轻漂亮的姑娘,可上一刻人送过去,下一刻人又直接被丢回自家。次数多了,神使大 人便十分不快地交代:“若再有一次,我便离开这里,不再 庇护。”就此吓得村民们谁也不敢提这件事。   好好一个男人,长得那么俊俏,还那么厉害,却不解风情,真叫人无奈。   雷修远只微微一笑,没有回应大娘们的质问,大家也没有再问第二遍的胆子,只能恭敬地看着他进了院落,关上院门。   院子角落还放着一片大树叶,是今早黎非留下的,或许是因为被她身上的灵气所染,叶片非但没有发黄败坏,反而越发青翠欲滴,尚未干涸的雨水正从叶尖上一颗颗滚落。   雷修远检起叶片,回头眺望暗沉的静山,今夜白衣的山鬼不知又在哪一棵树上休憩。他撕下一块叶片,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几声。他不会吹这玩意,连村里的小孩都能吹出一阕 完整的曲调,在他这千伶百俐之人的嘴下,叶子却只能发出 刺耳的声调。   由于灌注了灵气,这黯哑撕裂般的声音传了很远,过了片刻,静山上同样有近乎撕裂的吹叶片声音传来^原来她也不会。   夜幕下,难听的吹叶片之声此起彼伏,谁也说不出这行为的意义,却又乐此不彼。只苦了村里的人,被吵得半天睡不着。   看样子明天开始得找个人教他俩怎么吹叶片,村民们流着眼泪默默下了决心。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十二世 四   拘缨之岛下了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日炎终于回来了。 这一趟他似乎跑了不少地方,甚至嘴里还叼着个巨大的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多少东西。见着黎非他立即 就要显摆卖弄,嘲讽道:“大半年了,你怎么还一个人苦兮 兮地睡树上?看看你荒废的这大半年,老子去了多少地方, 带了多少东西!闪瞎你的眼! ”   说罢他用牙扯开布袋,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倒把黎非吓一跳。   布袋里奇形怪状的各种尸体占了大多数,血淋淋的,跟一些发光的石头,甚至纠结成团的花草树枝之类混在一处,看起来非但没有惊喜,反而显得十分可怕。   黎非无语地看看满地尸体,再看看日炎发亮的绿眼睛,他明显得意洋洋,五条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这是千洲万岛各种人的尸体? ”   她凑过去,挑了个还算完整的尸体仔细看了看。这人长得跟常人没什么区别,就是满嘴黑牙,而且尖利如犬齿。剩下其他大部分尸体,一看就是被日炎咬死的,不是肩膀烂了 就是脖子烂了,死状奇惨。   “何止! ”日炎神采飞扬,一条尾巴伸出来将尸体堆拨散,再将那些纠结成团的石头和花草之类勉强分开,才又道:“不止有海外人的,还有一些传闻中才有的各种妖兽吉兽 !你看,这个是灭蒙鸟!那个更珍贵,叫乘黄!这树枝上的 叶子像不像宝珠?这个叫若曽!在海外也都是很少见的! ” 黎非翻翻弄弄看了半天,叹道:“日炎,你该不会是看 谁长得奇怪,就冲上去把别人咬死吧? ”   日炎瞪眼道:“不错,如何? !我比他们强,被我杀了也活该! ”   她觉得要和这只上千年寿命的老妖怪说教一些是非,不但困难,而且根本没用,他行事一向带着八分的邪气,而且我行我素,所以她干脆不说了,只摊开手:“你带了这么一 堆尸体回来,放哪儿?放地上么?怕没几天就要烂了吧? ” 日炎见她不啰嗦,又高兴起来:“你现在是成熟的建木 之实,本领比当年青城要大些吧?你开辟个洞天,或者跟那 狗屁仙人一样开个小千世界出来,我们做自己的千洲万岛异 民墓,不但放海外人,还放那些传说中的花草树木各种妖兽 ,可不比以前中土那个大气多了? ”   黎非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但海外灵气稀薄,洞天怕是开不了,开个小千世界还是可以的,以后我跟你一起出去,小千世界随身带着也方便。”   日炎哈哈大笑:“你终于想通啦?不留在这儿跟那小鬼穷耗?这样最好!等那小鬼想起一切自己就追过来了,何必管他! ”   黎非埋头整理那些乱成团的枝叶,淡道:“我是说以后,还有,我跟你去也省得你到处乱杀人。”   “呸! ”日炎恨铁不成钢,“还要耗着? !男人女人不就那么点事!你把衣服脱了夜里钴他被窝!老子不信这事不成! ”   黎非搓了粒大雪球狠狠砸过去:“你不要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没感情跟苟合有什么区别! ”   日炎抖落身上的碎雪,怒道:“谁管你那么多!屁话啰嗦好烦!先开个小千世界!我要把这些东西放进去! ”   黎非奇道:“怎么开?我不会。”   日炎也愣了一下,思忖道:“我也只是昔日听青城提起过,似是要先找一个依附灵气的物事。你看那狗屁仙人,就是用一面镜子做的依附,所以他的小千世界是镜像之术。这 个依附之物好像还有些讲究……我再想想,不急。”   黎非看着满地血淋淋的尸体,摇头叹气:“那这些尸体只能先放在这边了,好在天冷,一两天不至于腐烂。”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开口道:“先放在我那里。”   两人都吃了一惊,急忙回身,却见雷修远撑着伞立在雪中,他似是在茫茫大雪中站了许久,伞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黎非又惊又喜地凑过去:“你怎么突然来啦? ”   雷修远故意板着脸,淡道:“已经快巳时了,我以为某个学生在偷懒。”   她一贯作息十分规律,天一黑就回山里,第二天卯辰之间便会下山,昨夜突如其来大雪,虽然明知她根本不会冻着冷着,他还是一夜没怎么睡好,今早卯时未到便等在村口, 谁知等到快巳时还不见人影,心忧之下便亲自上山来寻,谁 知撞见了那九尾狐带一堆“战利品”正夸夸其谈。   黎非干笑两声:“不好意思,没来得及跟你说。” 雷修远收了油纸伞,走到那堆尸体前,细细看了一遍, 日炎冷笑道:“你这小鬼,这两三年悠闲富贵日子都把你过 钝了!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你见过吗?哈哈!哈哈! ” 雷修远也笑了笑:“这种灰羽灭蒙鸟随处可见,有什么 稀奇的,你见过青羽赤尾的么?若彗的叶片也不够大,都是 次品罢了。”   “你说什么? ! ”日炎火了,“你倒是弄个青羽赤尾的给我看看! ”   雷修远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叫他更是暴跳如雷:“弄不出来老子咬死你! ”   “跟我来。”雷修远将油纸伞塞给黎非,顺手拂去她肩上的雪花。   黎非见他俩说走就走,急忙跟上,一路风驰电掣般来到村庄,却见往日忙碌勤劳的村民们全都大门紧闭不见踪影,她四处看了半天,惊道:“他们人呢? ”   “这里的人每年冬季三个月都会像熊一样冬眠。”雷修远推开院门,侃侃而谈,“从下第一场雪开始,不必理会他们,来年春暖花开便自然醒了。”   海外人的诸般不同习性果然奇异而有趣。   眼见雷修远进屋在靠南的书架上轻轻推了一下,那书架骤然移开,竟露出一条地道来,日炎嗖一下变小,跳上黎非的肩膀,少见地有些惊讶:“地下?你自己弄的? ”   雷修远张开手掌,一团赤红火焰跳跃在掌心:“地下共有四层,我闲来无事打通的,尸体之类的东西不方便放在外面。跟我来。”   异样的气息从地道内漫溢而出,似是残留的一丝丝妖气与灵气,黎非下地道没走几步,便觉眼前豁然开朗,更叫她吃惊的是,迎面立着一个海外人,栩栩如生,虽是人脸,却 生着野兽般的身体,脸旁两耳极大,一左一右各挂两条青蛇 ,若非此人眼珠发灰暗淡无光,她真以为是个活人站在眼前   日炎大惊之下顾不得维持面子,一蹦就蹦上了那人的肩膀,尖鼻子一个劲翕动:“奢比尸!我的天!这是奢比尸?!你杀了他,他的族人没对你追杀到天荒地老? !”   雷修远道:“我没有杀他,这里的海外人都并非我亲手所杀,不过是收集来的尸体罢了。”   黎非带着震惊打量这地下一层的宽敞房间,房间里疏朗地立着许多海外人的尸体,皮肤外似是个个都裹了一层透明的胶一般的物事,令他们尸身不腐。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 多具尸体残缺不全,更有甚者似是已经腐烂了些才被收集来 的,难免美中不足。   地下共有四层,堆放的全是各种海外人的尸体,青羽赤尾的灭蒙鸟在里面根本就是黯淡无光,日炎站在角落一尊鲛人的骨架前,口水都要流出来。   “你居然还能弄到鲛人的骨头!不简单! ”他少见地夸赞了一句。   雷修远也少见地谦虚起来:“没弄到新死的,甚至活的鲛人也没见过,因缘巧合下才挖到这具而已。”   黎非见他俩居然就这么口若悬河开始兴奋地讨论起来,真是想不到日炎跟雷修远也会有这天,原本一见面就冷嘲热讽的两个,这会儿个个眼睛发亮,像是找到共同兴趣一般, 日炎变得言语温和,雷修远也斯斯文文,叫她眼珠子都快掉 下来。   她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不如和无月廷的异民墓一样,写个青铜牌,把部族名和来处都写上,不是更方便? ”正说得热火朝天的两人果然纷纷点头:“不错!是个好 主意! ”   说罢两人又继续滔滔不绝,黎非把地下四层收集的各种人与异兽的尸体都看了一遍,见他俩竟还在说,她顿觉自己留在这里很碍事,索性先上去了。   这几个月跟雷修远学认字,海外的文字她已能看懂不少,他房间书架上的书,全部都是千洲万岛各地的书籍,涉及风俗、识文断字、志怪轶闻之类,种类繁驳,叫人眼花缭乱   黎非拿起雷修远一早准备好的书翻开,上面果然已经都圈好了红圈,她是个勤劳乖巧的好学生,不用先生督促,自己先勤勉地磨墨开始练字了。认字后学海外话果然快了许多 ,最近她已经能很流利地说一些不复杂的话了,和村民们聊 天也不像以前要绞尽脑汁想很久。   一本书上画红圈的字快要写完的时候,黎非忽觉身边多了个人,转头一看,果然雷修远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正坐在她身边看她写字。   “日炎呢?还在下面? ”她笑着随口问。   雷修远淡道:“他说不打扰我们,先走了。”   黎非手腕不由一颤,忽然想起早上雷修远大概早就到了,她跟日炎的话也不知被他听了多少去,日炎说什么脱了衣服钴被窝的鬼话大概也被他听得清清楚楚。她霎时手足无措 起来,干咳两声勉强笑道:“他、他就喜欢乱开玩笑,有些 话听听就好,别理他。”   “嗯?我不这么想。”雷修远很从容,“你若是半夜脱了衣服钻我被窝,想想也不错。”   果然被他听到了!黎非都不知道是该羞涩一下,还是该惶恐一下,她呆了半天,不知为何反而苦笑起来:“对男人来说,可能这样直接反而更好吧? ”   雷修远摇了摇头:“要看人。”   他不等她给什么反应,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球,只得半个拳头大小,球中还封了一朵更小的红花,花瓣娇嫩鲜艳,欲开不开,显得十分惹人怜。   “给你。”他将琉璃球轻轻放在她掌心,“十二世花,前几天刚弄到,你大约会喜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二世 五   这是真正的十二世花,一个时辰荣枯一次,只在冬季有,黎非记得自己只随口和他提过一次,想不到雷修远竟真的弄了一朵来。   她用指尖小心地摩挲这颗细小的琉璃珠,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又见到当日在无月廷尧光峰的那个小少年,摘下一支桃花递给自己,那时他的神情与现在全无分别, 像是盼着她为他真心地笑上一笑。   “这是你第二次送我花了。”黎非弯起唇角,给他一个真正的灿若春阳的微笑,“谢谢你,我很喜欢。”   无月廷的那支桃花被她用木行灵气一直悉心地养着,始终鲜艳欲滴,可如今应该都不在了,所以这次的十二世花,她一定会更用心收藏。   这是认识她以来,她给过自己最真心且最灿烂的笑容,虽然平时她也时常笑,可更多的时候像是为了笑而笑,雷修远心中突如其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欢畅,情不自禁 抬手抚向她的脸颊,指尖的触感像花一样娇嫩,明明第一次 这样触碰她,却又那么熟悉而怀念。   黎非笑吟吟地看着他,开口道:“以前你告诉我,十二世花味道十分美妙,你有没有偷偷尝过? ”   雷修远摇了摇头:“这花滋味虽然绝顶,可吃下去的人会在一天之内经历十二世人生的幻觉,清醒之后容易陷入混乱,轻者胡言乱语,重者癫狂致死,不可轻易尝试。”   黎非轻轻转起那颗琉璃球,里面正在悄然绽放的红花也跟着滴溜溜转起来,她低声道:“先前我还想着等有机会见了,一定要尝尝,看看我会经历什么样的十二世。现在见到 它,我却不想吃了,我知道自己会见到什么幻觉,一点也不 新奇了。”   雷修远奇道:“会是什么? ”   黎非朝他眨眨眼睛:“你猜。”   ……他怎么觉得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就特别可恶?他掐了掐她的脸蛋,本想掐几个红印出来,可偏又舍不得,明明更想做的是将她呵护在掌心,这看似柔弱却又意外坚韧 的女孩子。   “修远,”黎非握住他的袖子,亮晶晶充满憧憬的双眼攫住他的神魂,“以后咱们会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见识很多很多景色,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知道,一点意外都不会有,就算是十二世的幻觉,她也一定会十二次爱上同一个人。他们已经来到了海外,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她会沿着师父曾经走过的风景走一遍 ,他则和日炎乐于探索一切未知,以后的人生一定不会再有 惶恐和泪水。   雷修远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丝囊,自里面倒出一枚断角,正是之前从她手里抢来的。   “现在总该愿意让我替你疗伤了吧? ”黎非问道。她可以让这只夜叉角回归原位,令他夜叉真正的力量复原,这一定也是他的心愿。   谁知他却摇了摇头:“不急。”   说罢他又从丝囊中倒出一串光灿如新的琉璃珠串,一看就是女子用的发饰,黎非微微一惊,拿起细看了一阵,奇道:“咦?这是……”   这珠串好像是她的吧?她记得在无月廷斗法大会的时候,雷修远从她头上拔下来抢走的,她一直很喜欢这珠串,到后来也没找着款式一样的,想不到人都在海外了,他居然还 留着它。   “醒来后发现它一直装在怀中,想来是我以前十分珍爱之物,便没有丢弃。”雷修远故意戏墟一笑,“你不认识?那是别的女人留下的? ”   “是我的。”黎非无奈地瞥他一眼,他开的什么恶劣玩笑,就他那鼻子翘上天的模样,也没女人敢靠近。   就算有偷偷爱慕过他的,时间长了总会发现他的一些极其恶劣的习性,譬如不在乎的人他从来不把他们当人,而修行界的女子无论修为高低,大多十分高傲,绝不至于做些低 三下四拼命追求的举动,这么些年下来,雷修远竟从未遇过 一次烂桃花,她也不知是安心还是赞叹巧合。   “那更不能物归原主了。”雷修远从她手中将琉璃珠串抢回来,继续放进丝囊,“现在还是我的。”   这蛮横又带了些孩子气的举动,却一点也不叫她反感,黎非笑着捧住他的脸,冷不丁他突然又面不改色丢下一句话:“我的床很大,多一个人也无碍,山鬼姑娘今晚可会脱光 了钴我被窝? ”   “……”她顿时无话可说,这就是男人!情到浓时一个拥抱,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叫她荡气回肠,可他却马上就想到这些事。   “你这两年天天盼着有人夜里脱光钴被窝? ”黎非瞪他,“你可是神使大人,吃香喝辣软玉温香少的了么? ”   雷修远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我说过,要看人。” “我好荣幸。”   黎非没心思跟他纠结这问题,他的眼神像多年不曾闻到肉味的狼突然撞见块肥肉一样,她无奈起身,从窗台上抓了一把雪,趁他不注意丢了他满头满脸,一面大笑:“你想得 美! 一朵花就想叫山鬼投怀送抱? ”   话音未落,她已轻盈跃起,想从窗户跳出去。才跳了一半,腰就被他一把揽住,她整个人被迫翻过来,下一刻冰冷的白雪也撒了她一脸,黎非又笑又叫,窗台上的雪都被她弄 得乱七八糟,抓起来一阵乱丢。   这情形倒像在书院那会儿,她生平第一次跟人打雪仗,对象就是雷修远。她从窗台上滚了下去,滚进雪堆,飞快搓了颗大雪球,眼见雷修远也跟着跳出来,立即用力砸过去,   自己像只兔子早己一蹦而起,跑了老远。   很快他便追了上来,黎非只觉身体一重,被他扑倒在雪地上,两人一起滚了好几圈,她像小时候一样奋力钳住他两只手,按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狞笑:“服不服? ”   雷修远仰面躺在雪地里,眼中波光流转,竟意外地有一丝妩媚之意。   “不服。”他低声道,正准备轻而易举将她反制,忽见她眼眶一瞬间竟红了,眼怔怔地看着自己,颤声道:“你想起来了吗? ”   他们的对话,这无边无际的大雪,一切都与那天一样,恍然如梦。   雷修远默然片刻,抬手将她按进怀中,又一次落入这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黎非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也没变,她一时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哪个雷修远,激 动得浑身发抖,只是一个劲问他:“你想起来了? ”   “……抱歉,没有。”他低低说着,安抚似的摩挲她纤细的后背。   黎非心中一阵失落,喉中剧烈发疼,她轻声道:“没关系,我会再告诉你很多很多事。”   雷修远按住她的后脑勺:“不必再说。”   “你不想听了吗? ”   “不是,只是没必要了。”   为什么?黎非仰头望着他。   雷修远笑了笑,声音变得十分温和:“想不想起,我有什么分别吗? ”   他已经落在她纤纤玉掌内,就算前尘往事都记不起,那也无关紧要,他还是会喜欢上同一个人,这足以证明她不曾错爱,他亦不是逢场作戏。   他见黎非愣愣看着自己,又无辜又茫然,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他忽地搂住她坐起,低头将唇重重落在她半张而柔软的嘴唇上,紧密地摩挲纠缠,她的气息淡幽而缠绵,销魂蚀 骨。无数冰冷的雪花落下,为他舔舐着涂抹在她唇间,渐渐 又开始向内侵袭。   “有分别吗? ”   深邃而绵长的亲吻慢慢变成了一下一下的啄吻,雷修远在她脸上细细吻着,一面又低声问同样的问题。   他的手悄然从她领口探入,掌心几乎一下便罩住了她的胸,像握住一只温软的小鸽子。黎非浑身一颤,立即开始挣扎,他桎梏着她,沿着面颊吻去脖子上,一路再向下,还在 问她:“和以前有分别? ”   黎非百般挣扎,他终于放松了些力道,任由她慌乱地挣脱出去,抓紧领口涨红了脸急道:“这、这是在外面!你你……”   雷修远无辜地摊开手,微微一笑:“想来以前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   黎非瞪了他半天,转身便走:“我回去了。”   没走几步他却又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怀中。雷修远见她不停挣扎,便叹了一声:“傻孩子,我可做过你不喜欢的事? ”   他将她抱起,仰头凝视她片刻,忽又皱眉一笑:“既然说了要陪着我,那以后不许走,说什么你也得留在我身边。”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此心 一   纪桐周静静望着积满了白雪的墙头,枯萎干黄的藤蔓挣扎着从雪堆里冒出一些枝干。到了炎炎夏日,不再冰封雪埋,墙头上会坠下无数串沉甸甸的紫藤花,风里香气缠绵,伴 随着蝉鸣阵阵,夜来潜入少年的梦中。   他似乎忆起了十分久远的一段彩色回忆,那时候,天应当是通透的蓝,草木是鲜艳跋扈的青翠,窗台下的花色泽斑斓,一切都明快而生机勃勃。   纪桐周收起脚下的麒麟骨,织缎的华贵靴子踩在厚厚的白雪中,好像有些不习惯,快要忘记怎么在雪地中蹒跚前行了。沿着围墙慢慢走了半圈,偶有路过的书院小弟子,白衣 红裙,白衣红裤,个个稚嫩而眼神明亮,好奇又带着恭敬地 打量着这位白发的仙人,却没有人敢上前聒噪。   他的脚步停在一扇小小的院门前,似是顿了片刻,缓缓抬手将门上的雪抹去一些,上面的刻字清晰地落入眼中:「麒麟之间」、「千香之间」、「静玄之间」。   推开院门,熟悉又陌生的三间大屋,院中白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好几个身影,还是少年青涩的身段,白衣红裙的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身量刚刚开始 拔高的几个男孩子在暗地里比谁长得高。   可是又一个恍惚,所有人影都消失,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己经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物是,人非。   身后传来御剑破空的锐利声响,来人上前数步,毕恭毕敬地行礼:“师尊,已将午时。”   纪桐周转过身,望着面前容貌清秀姿态端庄的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依稀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四百年了,越国皇族终于又出了一个灵根深厚的孩子。四百年前因缘巧合,他 未能被玄山子直接带入星正馆,这孩子比他要幸运得多。   纪桐周少见地露出一丝温颜,声音也较平日要柔和少许:“景梧,这是你第一次来雏凤书院吧?觉得如何? ”   纪景梧一时摸不准师尊大人的心思,这位越国皇族的前辈素日不苟言笑,严厉冷酷非常,他实在是有些怕他。   思忖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觉得书院甚好,虽然不如星正馆那般大气磅礴,然而风景秀致,氛围要轻松得多,在这里修行的话,应当能够交到一些知己好友吧?   知己好友,纪桐周笑了,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最爱交朋友的年纪。   “当年为师便曾在此处修行。”他淡道,“也确实交了些知己好友。”   纪景梧好奇地注视他,像是不敢问,他怎么从未见过这位仙人有什么知己好友?   纪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流星般疾射而出,白衣白发的仙人姿态潇洒地一跃而上,声音也再度冷酷下来:“所谓朋友,你终有一日会发现于修行一无是处,你当务之急是专心 修行,早日弄清自己的修行心在何处,成日只知道玩耍,为师将来怎能放心仙去? ”   纪景梧唯唯诺诺地称是,这孩子性子与自己当年差了太多,许是越国四百多年都那般繁荣昌盛,在自己的庇护下,开拓疆土到了极致,皇族的人丝毫不懂危机与紧迫,好容易 有了个灵根者,心底的那根弦也始终松着,至今摸不透为何 修行,与当年那个终日惶惶的自己不能比。   书院正中浮空岛上的正殿上方早已聚集了无数仙人,最后一位长寿的书院创立者左丘先生两日前阖目逝去,修行界叹声一片。   如今成名的仙人与各家长老,大多数都是当年从书院出来的,对这位仁厚的长者仙人几乎都心怀爱戴。仙人的寿命比凡人要长太多太多,可一日未成就大道,一日还是逃不脱 生死轮回之关。   两百年前,修行界最长寿的桑华君逝去,他曾是众人心中第一位有希望成就大道的仙人,但终究还是差了那一步。其后数年,书院创立者一个接一个地殒灭,最后终于轮到了 左丘先生,将书院的继承者们安排好后,他在夜半人静之时 ,悄然仙逝。   新旧交替乃天之道,修行界亦如是,曾经的长老仙人们也是这样默然目送自己的长辈们仙去,如今轮到了他们这些新晋者,再以后,便是他们的后辈将修行大业持续下去。纵 然成就大道者凤毛麟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依然有那么多 人前仆后继,争取那点微小的希望。   正殿前放着一张千年水晶床,左丘先生的尸身安然躺在其上,被安排好的九位书院继承者围在他周围,躬身行礼,浮空岛上方千万仙人齐齐默然行礼,礼毕,天来之火顷刻间 吞噬了左丘先生的身体,虽说修行者身体不归尘土,但左丘 先生为书院倾尽毕生心血,在书院内焚化,想必也是他的心 愿。   鲜红的火焰渐渐熄灭,水晶床上的尸体也化作了最细小的微尘,再也看不见。仙人们依次落下云头,向新的九位书院继承者行礼招呼。纪桐周领着纪景梧疾飞向前,一旁的仙 人们一见是他,立即敬畏地纷纷避让行礼。   这位如今道号玄华子的星正馆仙人可算修行界名声最为响亮的一个,听闻他是千年难见的天才,自修行开始不过短短二十年便成就了仙身,轰动一时,三百年前更脱颖而出成 了最年轻的华门长老,其道号玄华更取自星正馆创立者玄华 子,玄华二字正因他们所拥有的极特殊的火焰^玄华之火   玄华仙人名声大,为人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此人野心勃勃,在他的庇护下,越国连年吞并周边各个国家,更有许多是其他门派长老仙人所庇护的,碍于其强大难敌,更有 龙名座这如今衰败不堪的门派做前车之鉴,众人只敢怒不敢言。   向九位书院继承者行过礼,纪桐周随意与他们寒暄了数 句,眼看天色不早,他挂心纪景梧一天的修行还未有个着落,刚有了离去的意思,回头一看,却见那小子躲得远远地, 正跟一个小女孩在正殿角落里嬉笑。   纪桐周心中恼怒,当即走过去冷冷唤了一声:“景梧。   纪景梧唬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礼:“师尊,弟子、弟子只是与这位师妹随意说说话……”   纪桐周没有理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他身边穿着无月廷弟子服的小姑娘,她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生得十分秀美,白裙乌发红花,他心中忽地一动,那些早已尘封心底的久 远往事不受控制般遗漏而出,一时竟忘了斥责纪景梧。   “小小孩童爱玩耍乃天性,玄华先生何必这般严厉。”一个冷淡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紧跟着,一位身穿无月廷 长老服饰的中年女子款款而来,她看上去年约四旬,然而风 姿卓越,容貌端丽,正是无月廷坠玉峰长老昭敏,她亦算是 个十分有名的女仙人,只因成仙后不要道号,始终让人以昭 敏这个本名来称呼自己,十分少见。   那小姑娘见着她立即笑眯眯地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昭敏温言道:“你与这位星正馆的师兄且去别处玩耍,莫要太过喧闹。”   那小姑娘答了个是,大大方方牵起纪景梧的手,拉着一步三回头的他走到别处继续说笑了。   纪桐周拱手行礼,他与无月廷关系一向不好,过往太多龃龉,尤其是面前这昭敏仙人,虽然并未有过什么直接接触,可从还未成仙开始,各种或明或暗的恩怨,他与她其实并 无话可说。   昭敏看了他片刻,这年少成名的仙人,虽是满头白发,面容却一如少年时雍容俊秀,这满目银发,似是由于当年太过急于求成仙身,耗尽心血所致。那段往事已经没有什么人 记得了,记得的人也大多死在他手里,她和这个人的恩怨, 千言万语也说不尽。   她忽然开口道:“久闻玄华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迫人,修为深厚。”   纪桐周淡道:“昭敏仙人客气了。”   他不认为这女仙人特意找来是为了和自己寒暄,怕是心怀恨意居多,不知要用什么手段报复他。四百年,对他心怀恨意的人太多了,多到他己全然不会动容,甚至连心都不会 动上一动,任何滔天的恨意在他强大无敌的玄华之火下,只 有不甘地被焚烧殆尽,他什么也不会惧怕。   昭敏笑了笑,悠然道:“昔日我闲来无事整理尘封之物,倒是翻到了一些颇为值得怀念的物事,想来对玄华先生来说,也是些有趣的东西。”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古旧的梳妆奁,只有巴掌大小,其上的黑漆花纹破败不堪,若非以灵气维持,怕是早己腐朽。   纪桐周终于感到诧异,她便是突然出手攻击他,也能叫他理解,可这女子才用的梳妆奁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梳妆奁上残留了四百年的一丝丝灵气波动^好熟悉,又好陌生 ,竟让他多少年稳若磐石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昭敏慢慢打开那破旧的梳妆奁,奁分两层,上层空空如也,下层却安然放着一把灿然如新的漆木梳子,其上以金粉画出百鸟朝凤的花纹,十分精致。漆木梳旁,还有一只小巧 而栩栩如生的紫玉蟋蟀,活灵活现,似是随时能蹦起来一般   纪桐周倒抽一 口凉气,他分明听见心底有一扇门被悄悄打开了,一晃眼,面前仿佛多了个白裙红花的少女,掌心捧着那只紫玉蟋蟀,朝他像个男人般地笑:“借我玩两天就还 你。”   玩两天?他心中暗潮汹涌,竟想大笑两声。   四百年了,已经四百年过去,千秋一场大梦,此心所欲何为?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此心 二   昭敏细细打量纪桐周的表情,那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不是当年什么都写脸上的青涩少年了,怕是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   她只能盯着他的双目,他漆黑的瞳孔豁然放大,那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波动,到底是被她捕捉到了。   昭敏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数百年前,一切都还井然有序的时候,黎非也还在,时常会向她提起自己的朋友们,远在千里之外东海万仙会的百里歌林,地藏门的叶烨与百里 唱月,还有一个便是星正馆的纪桐周。   她从来也没说过,她与纪桐周有过怎样的纠葛,或许永远也听不到她亲口说了,这一切秘密,不过是翠玄仙人的推断而已,想不到,竟被他猜中了。   那时候海陨已去,无论对姜黎非和雷修远的消失有多么不甘,日子还是会照常继续,排在首位的心腹大患既然不见踪影,剩下的便是其他的隐患了。   首先便是中土众仙家对龙名座的联手制裁,在海陨时期偷袭别派长老致使对方重伤身亡,这种事说起来严重,其实在习惯了打杀的仙人眼里并算不得什么大错,只是死者乃星 正馆的玄门长老,碍于名门大派的影响,众仙家不得不拿出 些姿态来,商讨了半个月,最终做出个令龙名座参与此事的 几名长老三年内不得离开门派的惩罚。   翠玄仙人听闻此事便叹息过,待了解到此事更有地藏门插手,暗中相助,试图打击那位星正馆的天才弟子,他便摇头道:“那孩子日后若不是成龙成凤,便是成为一方雄霸, 天才弟子五年十年便有一个,可像他这样的却难得,地藏门 又是何苦,为了两个普通弟子与这样一个天才结下仇怨,将 来怕是难安。”   昭敏记得当时翠玄仙人有插手越国的事,似是与纪桐周有过承诺,替他护卫越国十年,老辈仙人十分注重一诺千金,纵然没抓到黎非,却依然完成了答应纪桐周的这份承诺。 这十年中,纪桐周始终待在星正馆一步不出,翠玄仙人还曾 嗤笑:“纵然天才难见,可想要修行二十年之内便成就仙身 ,简直痴心妄想。”   即便是当年的青城仙人,自跨入修行门槛,也过了近百年才能够成就仙身,这已算是极快的了。   可到了第十年的时候,星正馆上空忽有紫色星坠落,其大如斗,那是有人要成仙的征兆,此事震惊了每一个修行界的人,翠玄仙人得知后,更是静坐了三日三夜,神色凝重, 不知所思为何。   纪桐周成就仙身后,面容一如年少时,可一头乌发却已成白发,可见他这十年耗费的心血,远非他们所能想象。   其时他还未曾有道号,龙名座五丈山长老宗权大约是想趁着他刚成仙还未有什么气候,速战速决,在翠玄仙人第十年撤去护卫的时候,令吴钩大举向越国发起进攻,数十万人 马在越国边境被一场天落黑火烧得无影无踪,同去的数十位 龙名座修行弟子也惨死当场。   此事令纪桐周更是名噪一时,因着他拥有铺天盖地难以抵挡的玄华之火,他的道号便成了 “玄华”。   在他成仙后的一百年内,与他有过仇怨的龙名座数位长老纷纷死在他的黑火之下。事情到这种地步,尚可算作他的复仇,可再往后,一切都失去了控制,龙名座仙人在一百年 内被他杀得几乎成空,随后便是地藏门当年对他当面斥责过 的韩长老与其他几位长老。   无月廷的清乐东阳等长老也曾与他狭路相逢,东阳长老更因此被玄华之火灼伤,元气大伤。   翠玄仙人得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大叫不好,纪桐周是一只刚出笼的野兽,或许比野兽还要可怕得多,他是想抹去有可能知道自己过往的一切人。   玄华之火实难对付,放眼无月廷,可以捕捉最细微灵气波动的是冲夷,仙法威力极大的是广微,若他二人联手,尚可抢在先手获得胜机。可海隔之后,冲夷终日沉迷收集各类 海外轶闻传说,人就留在东海那边对着灵之碑看个不停,根 本无心修行;广微因雷修远与胡嘉平两人心结难解,早已离 开门派,如当年青城一般不知所踪,而翠玄他们这些老辈仙 人也不可能聚在一处去对付个新晋仙人,四位掌门更不可能   如今想来,翠玄仙人兴许是无月廷中心忧最多的一位,海陨未来时忧心海陨,海陨走后便忧心纪桐周一旦獠牙成熟,对无月廷怕是要张开血盆大口。   他一直苦思良策,奈何无人能与玄华之火正面相抗,这传说中的心魔之火,拥有者越是痛楚扭曲,其力量也越大,他原本以为令纪桐周痛苦的是无法庇护越国,可如今看来, 他心底之事竟比想象得还要复杂得多。   纪桐周成仙后,过了两百年,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他,遭遇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几乎要了他命的偷袭。下手的人是他的昔日好友,海派弟子百里歌林和她的道侣陆离,以及 当日同去的无月廷新晋仙人苏菀和邓溪光。   那天之后,苏菀与邓溪光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如当年消失的百里唱月与叶烨。   昭敏在第三天见到了百里歌林,她看上去很不好,像是惊弓之鸟一般,下巴瘦得几乎脱形了,说一句话便要愣上许久,虽然也已经成了仙人,可与黎非描述过的那个爱笑又朝 气蓬勃的姑娘比起来,简直像两个人。   翠玄仙人似是很擅长利用迷惘而仇恨的人心,当年他用了这一招来诱惑纪桐周,他乖乖上钩了,可谁知上钩的他远比想象的要庞大而难以对付,如今同样的招数被用在了百里 歌林身上,却未曾灵验。   这失魂落魄的女子在听完了翠玄仙人的话之后,只留下了一句话:“我的仇我自己报,不劳烦旁人。”   此后任由翠玄仙人如何劝说,她都一言不发。   隔日她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无月廷,昭敏再也没有见过她,更没有听说她的事,直到现在。   翠玄仙人这些老辈仙人一天天老去,这漫长的四百年,无数门派的掌门人与执掌高位的成名老仙人纷纷逝去,换上了新鲜的血液,再也没有人记得玄华仙人的青涩过往,每个 人眼里只有那拥有玄华之火的不可阻挡的厉害仙人,年少成 名,越国吞并无数国家,成了坚不可摧的霸主。   四百年过去,撑到最后的翠玄仙人,终于也迎来了寿命的终点。冲夷广微这些当年的长老仙人都已不知所踪,苏菀邓溪光也十有八九是死在了纪桐周手上,偌大的无月廷,唯 一知晓当年往事的,只剩一个如今的坠玉峰长老昭敏。   翠玄仙人逝去的那天晚上,昭敏被召唤了过去,他已经虚弱得几乎不能坐起,半瘫在椅子上,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小子心底藏着的事,想来无外乎野心、感情。其 野心既然得到追逐与满足,那唯有感情一事尚可迷惑之。不 可放任他继续锋芒毕露,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你们这些 小辈哪一个是他对手!如不将他除去,今日龙名座,便是明 日我无月廷!这些年我细细思索当年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 动,想来他与姜黎非应是有过什么纠葛,你将尘封的姜黎非 之物翻出来细细检阅,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速速去! 找到了便拿给我看。”   之后,昭敏便翻出了这只破旧的梳妆奁,紫玉蟋蟀和漆木梳十分华贵,不像是黎非一贯的清贫作风,雷修远也是个两袖清风的弟子,苏菀百里歌林之类的旧友所赠之物必然不 会这般名贵,更不会被她似是想要藏起来一般放在梳妆奁最 底层。   仔细想想,在东海试炼后,她就再也没听黎非提过纪桐周这个人,那极有可能这位玄华仙人的心结便是在那时埋下的。   翠玄仙人见着那两样东西,眼睛登时亮了,气若游丝地嘱咐:“你……找个机会……将东西还给他……乱他心神……玄华之火,心魔之火……我要让他烧……烧得更旺一些… …直到把他自己……”   一语未了,这位操心了大半生的仙人便黯然仙逝,至此,无月廷最后一位老辈仙人也已殒灭。   此时此刻,望着纪桐周震惊的双眸,昭敏心中竟浮起千万般感慨,她刻意将梳妆奁递近一些,平静地用谎言打碎他最后一丝防备:“当年黎非自东海回来后,每日都把玩这两 样东西,我曾见她偷偷掉过眼泪。呵呵,人不风流枉少年, 黎非既已不是我无月廷的人,这两样东西还是物归原主,还 给玄华先生,也算是颇值得怀念的物事。”   她看着纪桐周愣在当场,看着他眼神又迅速恢复冰冷,看着他抬手将紫玉蟋蟀与漆木梳轻轻拿起,放在掌心低头细看,最后又若无其事地收进袖中。   “如此,多谢了。”他面不改色地道谢,说罢转身便走,一面厉声道:“景梧!速速跟上! ”   慌张的小少年踉跄着御剑跟在他身后,一眨眼便飞得再也看不见。昭敏默然望着灰色的苍穹,想起四百年前那些陈旧却又如新的事情,半晌无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此心 三   纪桐周细细端详掌心里那枚栩栩如生触手清凉的紫玉蟋蟀,漫长的时间令稚嫩变得苍老,也让单纯变得沧桑,可这只蟋蟀却灵动精致,一如往昔。   它像是被时间遗忘的东西,如今乍见天日,他尘封在心底的一些情绪,也像是被拨云见日一般,突如其来呈现眼前。   全然不能自主,他想起那些崭新犹如发生在昨日的过往,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竟全都记得,只是先前从来不想而已。   书院的雪和月,东海的天与风,那些鲜艳明丽的色彩,多么耀眼。   他真的爱过一个女人,从小时候懵懂之际便开始了,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把自己得意的一切都向她炫耀,除了朋友的关心,总还想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一种关注。   可惜她不懂,他发觉自己心意的事情也太过荒唐,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不顾一切的占有,还是退而让步的潇洒,他以为自己迷惘过,但其实没有,原来他心里一直怨恨难 休。   他为她也做了很多事,面对震云子的那一刻,他是真心真意想要为她搏命,可还是换不来她一丝温情的笑。没错,从头到尾,姜黎非只是不喜欢他而已,她总是试图将关系锁 死在一个最普通朋友的距离,自己不靠近,也阻止他的靠近。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她没错,他还是恨的。   他想要什么东西,最终一定都会得到,而得不到她,她的存在便没有意义了,不如毁去。他只是想叫自己活得不那么窒息罢了,国仇家恨,倘若再加上情场失意,他与路边垂 死的狗有何区别?将来靠着朋友和心爱之人的一丝怜悯苟延 残喘?尊严不允许他做出这种选择,所以他做出了另一种选 择。   是对?是错?现在回想只有付之一笑,他已经是名镇天下鏖战一方的玄华仙人,那些苟延残喘靠人庇护的脆弱时光也都被他亲手埋葬,还不够好吗?   昭敏将这两样东西给他,怀的什么心思,他一瞬间便明白了。这四百年他欢颜甚少,她觉得他在后悔?在怀念?想趁此乱他心神?   当年在东海遇到凶兽蜃,他的人生因此而改变,沉睡的心也因此而苏醒,此时此刻,他与幻境中最志得意满之时,有何分别?只少了一个姜黎非而已,他已经不需要她了,就 像不需要叶烨这些朋友一样,下一次海陨还有一百年,已成 海外异类的她还会乘着天雷火海而来么?她若来,此次他一 定会亲手捉拿她,还有雷修远,所有过去的回忆才算彻底终 结。   纪桐周捻起漆木梳,本想用火烧掉,可触手的一瞬间,忽又想起当年自己在东海的商铺中忐忑不安的心境。   他从未讨好过女孩子,也不知怎样讨好,偷来的姜黎非的破旧木梳是半月形的,他想着可能她喜欢这形状,不过那商铺老板取出来能叫他看得上眼的漂亮梳子,都不是这形状 。他本来想买那把上面嵌了珍珠的珊瑚梳,她的手白,头发 黑,拿着那柄梳子梳头的时候,想必很美。   但最后他一眼望见唯一的一柄半月形的漆木梳,做工还算精致,只是不够贵重,但一定是她喜欢的,所以他选了这把。   他想起那天客栈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靠着栏杆,生平第一次感到紧张,还有些跃跃欲试。等到了姜黎非,将梳子 给她,她终于笑了,不是平日敷衍的笑,他欣慰的同时,却 又感到绝望^她永远不会像看雷修远那样看着自己,也不 会像对雷修远那样对自己笑。   纪桐周只觉胸口有些烦闷,他一把丢开漆木梳,豁然起身推开房门,老远便听见纪景梧欢快的说笑声,还未到午时休息的时辰,他不专心修行,又在偷懒玩耍了。   这孩子一丝紧迫感也没有,天赋亦不算最上乘,倘若还不知勤勉刻苦,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成才,自己在他七岁的时候将他接来星正馆,到如今已有五年,他连第一道瓶颈都还 未突破,除了御剑快一些,其他与当年的书院弟子比,不见 什么优势,实在叫人无奈。   纪桐周慢步朝演武场走去,纪景梧爽朗的说笑声渐渐能听清了,这孩子年岁不大,开窍倒早,专门喜欢跟小姑娘玩在一处,偏偏他生得俊俏,言语讨喜,不比自己当年高傲不 懂低声下气,多少小女孩见着他就笑,个个喜欢他,才宠得 他忘乎所以。   “你说的那个无月廷小师妹,真有那么好看? ” 一个小姑娘颇有些不服地问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儿? ”   纪景梧回答得特别巧妙:“是好看啊,白衣红花,看着特别娇俏讨喜。不过啊,她是她的好看,你们也有你们的好看,袁师姐是兰花那种好看,陈师妹像玫瑰一样……”   纪桐周一面听一面失笑,肉麻兮兮,花言巧语,谁教他的?他开口唤道:“景梧。”   几个小弟子一见是他来了,吓得个个缩头缩脑跪在地上,谁也不敢吭声。纪景梧更是慌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师、师尊!弟子只是……”   纪桐周淡道:“五行基础仙法练完了吗? ”   “回师尊的话,弟子已练完了,不敢懈怠。”   纪桐周瞥了一眼旁边的五只石人偶,上面的仙法波动说明这孩子确实没撒谎,他心中微微一松,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你来星正馆已有五年,许久不曾回去看看,今日先回 去略作收拾,午时随我回端涂一趟。”   纪景梧一听说可以回家,顿时面带喜色,一溜烟回弟子房收拾包袱去了。   越国王都端涂早已不是当年景象,如今这中土最大最强盛的国家,王都也比往日要大无数倍,山海两派相通已有四百年,不仅仅再限于修行门派之间的互动,凡人间也开始频 繁互动,端涂随处可见东海式样的房屋,色泽鲜艳浮夸,楼 层颇高,门前也都喜欢养两只凶猛的妖兽看门,再也不会有 人对这景象大惊小怪。   英王府一如四百年前,还在原来的老位置,由于纪桐周的授意,王府既没扩张,也没改名,每个月不过叫来匠人精心修聋装裱,竭力维持它的原来模样。   纪景梧这是第二次来到传说中的英王府,这里在越国是比皇宫还要神圣的禁地,四百年来,就连进来的下人管事与修葺的匠人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虽然纪桐周极少回来,可 任何一位越国皇帝都绝不敢怠慢一丝。   其实这座英王府并不算多富丽堂皇,越国扩张后,皇宫也好行宫也好,甚至其他王爷的王府都建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曾经叫人目瞪口呆的英王府,现今看来也就那样, 纪景梧看了一会儿风景便有些乏味,因见这里许多婢女都十 分貌美,他忍不住就想找这些美女姐姐们玩。   纪桐周望着岸边垂垂老矣的杨柳,眼前却浮现出当年它们青翠娇嫩时随风舞动的模样。他没有理会纪景梧,径自沿着石子小路向院落走去,四百年了,院中与曾经一丝无差, 那雕栏玉砌,那干净的白砖,他见过几个少年在其上酩酊大 醉,酣然入睡,他也见过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他默然伫立片刻,转身缓缓推开屋门,四处静望,勾着窗帘的已然换成了玉勾。白发的玄华仙人无言地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风景,想起的却是色彩斑斓的年少时,他和几个人 一起笑过,一起醉过,一起期盼过成就仙人惩恶扬善的未来 。现在他们去哪儿了?   内室的景象更是维持得极为精心,甚至床铺被褥的颜色花纹都没变。纪桐周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也荒唐过,到后来英王府里的婢女们都成了白衣红花,个个皮肤雪白,眼 眸灵动,管事们都是鬼灵精,看出他喜欢妙青那模样,暗地 里将婢女们都换成了他喜欢的风格。   那一段荒淫不堪的岁月,结束在妙青难产而死的那个点。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此心 四   纪桐周最后没有能够见到自己未见天日的孩子,妙青的尸体被白布盖好,第二天便匆匆下葬了。   那时他坐在庭院中,望着身边一群白衣红花的妙龄女子,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像妙青一样,而每个人又都不是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微妙的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小的婢女,死前他根本没有注意,死后却时常记起她的一言一行。她有了身孕后望着自己的眼神,柔情似水,还有那些听起来琐碎无比唠叨无比的嘱咐, 他已是仙人,她却总担心他着凉劳累,又怕他不耐烦,所以 每次都细碎地交代。   她总说:“王爷虽然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可在妙青眼中,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的男人。若是妙青有了什么意外,可不知那时有没有比妙青更能照顾王爷的人了。” 想到这里,纪桐周便感到意兴阑珊,妙青下葬后,他便 将王府中所有妙龄的婢女都撤去,一个人在屋内发了两天呆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师父无正子来了。   虽说他已成就仙身,可无正子终究做过他师父,他对自己的关心也依旧如往日一般。得知缘由后,无正子大发了一场脾气,怒斥他草菅人命,仙凡之间本就不能孕育后代,修 行者身体经过灵气的千锤百炼,早已与凡人不同,所以修行 者间才会有道侣一说,不光是因为修行后寿命相当。   他不知道,可妙青一定知道,王府里每个人应当都知道,他们却什么也不说。怪不得妙青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怪不得管事们也时常怜悯地看着妙青。   他愧对这个女人,当年他理直气壮地质问兰雅郡主,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原来他得到过,可被他亲手放弃了。   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回端涂,兰雅找过他无数次,最后一次她在星正馆门口守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他。他虽然白发苍苍,却依旧是二十岁的容貌与体格,兰雅却已 然是年近三十的女子模样。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这么多年,为了再见他一面,她一定每次都刻意装扮过,在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或许不曾想过,曾经金童玉女般容貌相配的两人,竟会有了那么大的 差异。年近三十的妇人做着少女打扮,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显 得那么滑稽可笑。   兰雅当时便流泪了,捂着脸哽咽:“想不到,王爷还是这样青春常驻,兰雅却老了。”   天赋间的差异使得成仙后容貌也有了巨大的差异,那些要消耗数百年才能成仙的修行者大多面容沧桑,白发暗生,兰雅又是个素日里最注重容貌仪态的,或许见他之前她还想 过像以前那样奉承他,陪伴他,甚至做他的道侣,可现在她 无法承受这样的差异,哭得哽咽难言。   纪桐周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 : “百年已过,谈何青春,我们早已老了。”   兰雅郡主抬起头,绝望的眼眸里又重燃希望,依旧充满欲望的目光,却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他所带来的一切风光。当年诸侯国跟随吴钩叛乱,纪桐周成仙后灭了许多参与 叛乱的诸侯,却唯独留下了兰雅所属的赵阳,那是给她的回 馈,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分量的。   她对着已成玄华仙人的他盈盈下拜,低声道:“兰雅愿服侍王爷,此生不怠。”   纪桐周淡道:“不必了。”   她再度含羞带愧:“兰雅自知容颜苍老……”   “与容貌无关。”纪桐周移开视线,声音冰冷,“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我,提起以前的事,若叫我听到一丝风声,这次再也不饶你性命。” 兰雅愕然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便明白了,他想做崭新的 、意气风发的玄华仙人,想要斩断一切污秽不堪、懦弱无能 的过去,这脆弱的男人不愿面对一切,所以亲手葬送它们。   可是,这样过去便真的不再是过去?她心中浮起一丝嘲讽,下一刻,她便被铺天盖地的黑色火焰吓得僵住。   纪桐周在黑火后森然凝视她,缓缓说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兰雅默然良久,终于再度盈盈下拜,带着嘲讽与恐惧,她转身走了,果然再也没出现过。他厌恶她被世俗吞噬的心,可若是她像妙青那样爱着自己,他就能够幸福了?   今时今日,他已是名震天下的玄华仙人,越国在他的带领和庇护下,强大无比,无人敢犯。论天赋修为,他傲视群雄;论气派权势,他亦是笑傲天下。可他心底的火仍在烧, 要烧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心满意足,知晓幸福?   外面传来说笑声,又是纪景梧这孩子,他这会儿跟王府里的漂亮婢女们聊上了。   纪桐周推开窗,见纪景梧在积雪的庭院中跟两个小婢女手舞足蹈不知说着什么,逗得那俩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越国皇族竟会生出这么个天生女人缘奇好的小子,简直奇迹。   似是发觉师尊在看自己,纪景梧立即乖觉地缩着脖子凑过来,纪桐周今日心情低落,无心斥责他,只问道:“你喜欢她们? ”   纪景梧愣了一下:“师尊说的,是哪种喜欢? ”   “星正馆你那许多师姐师妹,上回无月廷的师妹,现在是王府的婢女,你喜欢谁? ”纪桐周对这孩子的内心有些好奇。   纪景梧想不到一向只会督促自己修行再修行的师父竟是要跟自己谈心的势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摸着脑袋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欢跟她们说话,总觉得 这样才能放松快活。”   “那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喜欢谁。”纪桐周少见地露出一丝笑意,“我问你,你为了什么修行?想坐拥天下美人? ”纪景梧连忙摇头,支吾道:“为了变厉害?保护越国?   看样子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和当年的他一样。纪桐周淡道:“为师当年也和你差不多,生活安逸,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知紧迫。四百年前,越国险些遭遇覆灭 之灾,才成就了今日的我。是不是也要给你来一次灾祸,你 才能警醒? ”   纪景梧脸色登时变了,可转瞬又变得释然,小声道:“有师尊你在……”   是啊,有他在,所以他无忧无虑,当年玄山子的心思,他此刻也终于能摸透一些。   “为师很少和你说过去的事,皆因你还小。”纪桐周望着他,“但如今你已十二岁,该懂些事了,再大一些便更难塑造,首要紧的便是知道自己为何修行,了解修行心。我问 你,倘若越国被灭,你却毫无力量,你怕不怕? ”   纪景梧脸色又变了,默默点头:“……'〖白。”   纪桐周颔首:“我不可能庇护你们一辈子,世上意想不到的意外太多,两百年前我亦是险些殒命,那时想要趁虚而入的人何其多,只是你未曾经历,翻阅库中记载,兴许你便 会明白。”   纪景梧低声答了个是,纪桐周又细细讲述了一些当年的险事,说得他脸色发白,到了晚间,管事又送来一些古旧的记载,全是四百年前史官所记的过往,隔日再见纪景梧,这 孩子明显一夜没睡好,神色比先前要凝重许多。   当朝的越国皇帝一早便赶来英王府请安,纪景梧一见着父皇,立即问道:“父皇,这些记载都是真的吗? ”   他举着一本史官记载的书,问得十分认真,看样子这孩子心底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父皇。   越国皇帝神情严肃,点头道:“不错,你早就该好好看看这些,莫要以为这世间一切都那么唾手可得。我越国能有今日,玄华先生付出何等心力,你能拜他为师,实在是三生 有幸。”   纪景梧终于彻底信了,一个人躲在屋里不知想什么,越国皇帝苦笑着拜在纪桐周面前,轻道:“玄华先生,景梧这孩子顽劣异常,还请先生狠狠管教才是。”   纪桐周淡道:“我管教太狠,这孩子便要丢掉半条命,甚至性情大变,你可舍得? ”   越国皇帝道:“那也好过不成才,浪费好天赋。” 纪桐周笑了笑,他已将恐惧的种子种在了纪景梧心中,能生长成什么样,不是他能预料的。   他唤来管事:“去把景梧叫来,我要带他去一趟东海。   东海有凶兽,名为蜃,令人所见心中最所欲与最恐惧之事,此去兴许不仅仅是给纪景梧的试炼,更是对他自己的一次试探。被昭敏所赠之物撩起的涟漪,他终要将它们平息下 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忆之林 一   朝阳初升,万仙会外围的小城镇也开始了一天的欣欣向荣。或许现在不该再叫它小城,四百年前海陨造成的灾难没有想象中那么残酷,海派附近受创最重的只有广生会。   海陨结束后,在海派众多掌门的首肯下,距离广生会最近的万仙会接纳了一部分广生会弟子与广生会外围城镇,昔曰由于地形特殊而始终规模较小的万仙会城镇,终于渐渐变 得繁华起来,时至今日,万仙会的外围城镇已然成为不逊色 于阳曝城的东海大城之一,与中土内陆的往来十分频繁。   黎非拨了拨头上的花巾,她如今用障眼法幻化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村姑,身边雷修远则再度扮成泥脚大汉,日炎变得只有拇指大小,充作腰饰被黎非挂在腰带上晃来晃去,两 只绿豆小眼精光四射不停张望,一面感慨:“怎地变了这许 多!完全认不出了! ”   黎非小声道:“日炎你说话声音小点,叫人听见了怎么解释?会被发现的。”   “被发现又怎么了!你怕个屁啊! ”日炎狠狠翻了个白眼。   黎非耐心地说道:“我是来汲取灵气,不是来斗法的,再说了,修远想来看看中土,你不是也想抓几个罕见的妖物回去么?被中土仙家发现还怎么弄? ”   全杀了不就好了?日炎想了想,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也知道叫黎非把中土仙家都杀光很不现实,更可恶的是雷修远那小鬼每次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搞得他这个长辈在俩 小鬼面前反而像是胡闹鬼。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歌林和陆离。”黎非一面随意走着,一面新奇地看着这崭新的万仙会城镇,真的变了太多,她全然认不出以前百里歌林那座小院在何处了。   离上一次海陨才过了四百年,中土这里很明显尚未对下一次的海陨做出什么准备,整体氛围异常的轻松闲适。其实她原本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偷偷来中土,可在拘缨之岛的时候 ,曰炎成天嚷嚷着要她开小千世界来装尸体,毕竟小千世界 比雷修远挖地下室要实用得多,她也只好选了一枚铜镜,依 照日炎所授的法子,耗了不少灵气才开辟出小千世界。   再之后就是为雷修远疗伤,他是被天雷火海所伤,纵然睡了数百年,却始终未能彻底痊愈,为夜叉疗伤,加上还要将他的断角重新接回去,又耗了她许多灵气,黎非终于再一 次感到身体对灵气的渴求。   海外那点稀薄的灵气根本不能满足她,无奈之下,三人只能商量着偷偷来中土。算算时间,才过去四百年,想来中土还没做什么防范,趁这机会回来在暗处看看故人也好。雷 修远和日炎都是说走就走的类型,黎非也索性大着胆子吞了 天雷火海,一路御风前往暌违四百年的中土。   她心里有些没底,海外与中土的时间不一样,于她和雷修远来说,四百年都是睡过去的,往事犹如昨日,可是对她的朋友们而言,四百年每一刻都那么真实地度过,年少时代 的激情如今看来,大约要付之一笑了。   察觉一旁有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黎非转过头,正对上雷修远的双目,她微微一笑:“怎么了?头一次看我扮村姑?”   雷修远却缓缓摇头,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声道:“你没事么?那些天雷火海。”   中土与海外有天雷火海之隔,这可怕的天险寻常人碰一下就没命,可他亲眼见她飞进去,没一会儿那些天雷火海便尽数归入她体内,她竟无事人一样还能说笑。   黎非拍了拍胸口: “要说没事倒也不是,但和上回比起来,是我能忍受的范围。它们现在被我藏在胸口这块,等回去的时候再将它们释放,就没事了。”   日炎忽地怪叫起来:“那现在没有天雷火海了? !是不是海外的人想来就来,中土的人想去就去? ! ”   “应该是。”黎非还在拍胸口,“以前中土与海外不是有过往来么?我想应该就是趁着建木之实吞下天雷火海,驱赶了徘徊海上的凶兽妖物之后才能相通。这次我们提早了一 百年,海水没被归墟纳入……这样也好,对中土来说五百年 一次的海陨不再来,不是好事么? ”   她的手忽然被雷修远握住,他嫌弃似的瞥了一眼她的胸口,淡道:“别拍了,越拍越平。”   “你……你说什么……”黎非瞠目结舌瞪着他,她是不是听错了……   雷修远笑起来:“没说什么,走吧。”   好吧!这是第二次了!她可没忘,当年在书院,他还是小鬼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不客气地注意她的身材了 !   黎非恶狠狠白了他一眼,她的手就这么被他自然而然牵着,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在旁人眼中看来像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乡下新婚小夫妇。   “啊,那个坡子。”黎非终于望见一处比较熟悉的风景,坡子下数十里外便是东海波光粼粼的海水,曾经他们六个人在坡后的酒馆里喝过酒,个个酩酊大醉,“还有那个客栈 ,修远,你有印象吗? ”   她指着远处一栋特别高的楼宇,毕竟数百年过去,不可能再是原先的客栈,想来翻新过无数次,楼层比以往高了很多,色彩也更加浮夸艳丽,其上依旧徘徊无数被豢养的妖物 。当年她喝醉了酒,是雷修远把她背回客栈的,往事历历在 目。   雷修远眯眼看了半日,缓缓摇头,要说对这里全无印象,倒也不是,恍惚间只觉得熟悉,风的味道,海的味道,他应该是来过,可再具体的便完全想不起了。   “没关系,回头等我把灵气汲取满了,咱们偷偷溜去无月廷,正好还能看看师父以前住的胡射峰。对了,还可以去书院,还有啊,你以前住的星正馆山下的那个小院,不过时 间过去太久,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黎非如数家珍般道出在中土的许多回忆之地,还没说完嘴就被雷修远捂住了,他蹙眉:“就这么盼着我想起来?” 她掰开他的手咧嘴一笑:“是你说的想不想起没区别, 反正你都是同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   “伶牙俐齿了。”他在她脸上揪了一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大概也是自作自受,这丫头跟自己待久了就不再是以前那呆头呆脑的模样。   日炎不耐烦地咳了两声:“你们要亲热回头晚上在房里两个人慢慢亲热去!这会儿光天化日的搞什么!都收敛点!看那边!没觉得有很强的灵气波动吗? ”   说笑两句也算亲热? !黎非简直无奈,这狐狸越来越会找存在感了。她朝日炎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这座城在靠海的地方平白空出一块地,周围笼罩着浓厚的灵气网,方圆约有 一里,灵气网内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数丈高的东西,用黑布罩 住,看不出是什么。   黎非心中忽地一动,看了看四周的风景,开口道:“那个……是我留下的灵之碑? ”   那天她将师父数十年海外经历的心血刻在了灵之碑上,留给中土各仙家,想不到它最终的命运竟然是被尘封起来,如果她没记错,当年中土无数仙人不是对海外十分向往好奇 吗?   日炎冷笑一声:“都把海外当做宝库呢!你留下的东西这么有诱惑力,若是叫每个人都看到了,个个都生出想要去海外的心,站在最高处的那些掌门啊狗屁仙人啊要怎么办? 能得到什么好处?再说了,海陨肆虐了这么多年,你突然留 个这东西告诉人家其实海外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谁能接受? 人心浮躁要怎么办?守旧可比创新容易多了!尘封了多方便   黎非不禁默然,人心之复杂善变,她确实未能考虑彻底,这座碑她留得太早了,师父的心血纵然公布于世,却依旧遭到封杀四百年。灵之碑是一枚没有人尝过的、看上去却又 诱惑无比的果实,四百年来没有人敢于尝试,看着它,封着 它,将这因果留给后人。   “……我们下去看看。”她轻巧地从坡子上跳了下去,快步朝灵之碑走去。   这座巨大的被黑布与灵气网笼罩的碑似乎成了万仙会外围城镇的一道着名风景,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围在外面看个不停,更有几个当地人不懂装懂地给他们乱说灵之碑的典故。   黎非甚至听到有人说这是四百年前天上掉下的一块神石,她哭笑不得地回头张望,想看是谁这样胡扯,身前人影乱晃,她忽地望见一个窈窕袅娜的背影,眼熟至极,那姑娘背 对着自己,身上穿着东海万仙会的弟子服,露出一截雪白纤 细的腰,长发似瀑布般垂在身后。   黎非浑身一震,情不自禁脱口唤道:“歌林! ”   身边的人纷纷回头望着这村姑,也不知她在叫谁,可那姑娘偏偏没回头,她抱着胳膊,似是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典故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黎非挤过去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再次叫她:“歌林。”   第二百章 回忆之林 二   那姑娘倏地转身,赫然是一张芙蓉面,乍一看与百里歌林极其相似,可仔细再看,黎非才发觉她并不是歌林,只是个容貌相似的年轻姑娘罢了。   是她唐突,四百年过去,百里歌林就算成就仙身,也不可能还是少女模样。眼前的少女分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目光与神情尚显稚嫩,面容和歌林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比起 歌林来,显得略带些野性,十分不羁。   “你认错人了吧? ”那姑娘态度倒很和气。   黎非收手道歉:“抱歉,确实认错了人,失礼了。” 她转身离开,直走出人群,隔着远远地只盯着那姑娘看 。雷修远眯眼望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她应当是修行门派 中人,身上有不弱的灵气波动,就算不是百里歌林,与她一 定也有关系。”   “……是她和陆离的孩子吗? ”黎非贫瘠的想象力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日炎淡道:“不可能!道侣又不是凡间的夫妇,以孕育后代为重,对女修行者来说,怀孕生子乃是大忌,爱惜修为的女子都不会做这种事。怀孕十月,灵气不可妄动,与凡人 无异。生产更是生死攸关,即便顺利产下有灵根的孩子,母 体也有近十年修为低落,届时有仇家来寻怎么办?修行者最 忌讳将弱点暴露人前,那丫头有点脑子都不可能这样做。” 黎非摇了摇头:“和有没有脑子没关系,只要是歌林愿 意的事,她一定会不计利弊去做。”   日炎不屑地哼了一声:“所以我不喜欢那丫头!从小时候就看出来是个没救的! ”   黎非没有搭腔,她还在盯着那姑娘看,她似是看腻了灵之碑,打着呵欠骑上一只虎妖,摇摇晃晃悠哉地踱步向城内行去,黎非立即藏身暗处跟上。   这孩子似乎只是没有目的的闲逛,一会儿看看卖面具的,一会儿看看各家商铺,黎非心中不禁暗暗生奇:此刻已是辰时将过,她既然有修为,还穿着万仙会的弟子服,却不在 派中修行,反而出来闲逛,她的师父不管她么?   忽然,虎妖前人影一花,一个衣着斑斓的女子似青烟般一晃眼出现在那姑娘面前,黎非定睛细看,却见那突然出现的女子年约四旬,年岁虽长,依然艳若桃李身段纤细,十分 眼熟,竟是当年假冒书院先生的万仙会女弟子阿蕉。   阿蕉是她师父么?黎非见她面罩寒霜,似是在斥责那姑娘,那孩子唯有诺诺而已。   黎非有心和她们接触一下,将收敛体内的灵气稍稍放出了 一丝,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沿着小路出了城,曲曲折折来到僻静之处,阿蕉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冷道:“何人尾随?速速现身! ”   黎非从阴影中缓缓现出身形,上前斯文地拱手行礼,开口道:“阿蕉先生,许多年不见。”   阿蕉一见出来的是个形容平庸的村姑便猛地一怔,待听见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更是吃了一惊,这村姑言语温柔斯文,看上去不像是有敌意,她认得自己?她们见过 ?她怎的完全不记得?   黎非撤去障眼法,又是一拱手:“弟子姜黎非,曾在书院与先生有过一段师徒之情。”   姜黎非? !阿蕉先是对这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神片刻,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一抬手,两只极为狰狞可怖的妖物出现在她身后。这经历了四百年风雨的万仙会长老女仙人,此刻竟 有一丝掩不住的惊惶,厉声道:“你要做什么?丨你从何处 冒出来的? ! ”   黎非正要说话,眼前忽地红影一闪,阿蕉先手偷袭,一大团似烟雾般的鲜红小妖怪氤氲而来。她没有动,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身后的雷修远早己出手,团团金光将那些鲜红的 小妖怪困住,动弹不得。   障眼法一破,阿蕉立即认出她身边的那男子正是夜叉雷修远,她更慌了,连退数步,将身边的姑娘挡在身后,声音微微发抖:“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   姜黎非和雷修远的事当年传遍了整个修行界,自那之后各个门派招收新弟子都比以往要严苛无数,以免再出现这等荒唐事。算一下时间,距离上次海陨过了四百年,还有一百 年的时间才该下一回海陨,这两个海外异类是怎么过来的? 难道海陨要提前? !   黎非微微一笑:“我们没有恶意,还望阿蕉先生莫要惊惶,以免伤了和气。”   她抬手一招,又将掌心摊开,方才阿蕉偷偷放出去通风报信的木行小鸟正在她掌中瘫软。   阿蕉一见他们这等本领,心知自己全然无法匹敌,先前的惊慌失措反而渐渐淡了,沉声道:“你们泄露灵气,一路尾随,是想私下与我接触?我不记得与你们有过什么交情, 倘若有话要说,不必卖关子,速速说来! ”   果然是东海女子,始终这么直爽泼辣,黎非也不绕圈子 ,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想问歌林现今如何了? ”   她口中是问阿蕉,眼睛却盯着她身后的那姑娘,这孩子虽然也十分惊惶,然而那惊惶里倒是透着好奇居多,是个胆大的姑娘。   阿蕉神色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敌意在慢慢消退,她回头看了看那姑娘,欲言又止。   黎非身上白光一现,为她凝聚在指尖,一团清光似闪电般射向那姑娘,她立即瘫软在地上,再也不动。   “没事。”黎非摇了摇手,“让她睡一会儿罢了,你好像不太愿意叫她听见。”   阿蕉默然片刻,忽然弯腰抱起那姑娘,低声道:“你想见歌林,倒也巧,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他二人。”   他二人?是指歌林和陆离吗?黎非见她走得极快,当即几步追上去,问道:“这姑娘是歌林的……孩子? ”   阿蕉淡道:“她姓陆,名昔微,是百里歌林和陆离唯一的孩子,今年六月刚满十六岁。”   果然是歌林的孩子!黎非心中突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既然是歌林和陆离的女儿,为何提起歌林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阿蕉又为何不愿叫她听见歌林的事?   阿蕉一面快步向前走,一面又道:“看不出你倒还是个有情义的人,四百年了还记着这里的老朋友,歌林若知道,想必也会开心,这许多年来,除了我,再也没人来见过她。   黎非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不禁低声道:“歌林怎么了? ”   阿蕉抿唇不语。   快步行了半日,景色渐渐变得荒芜而空旷,远处空地上矗立一座小小庭院,庭院周围树荫如盖,倒也别致秀气。   阿蕉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走进去,那屋中虽然洁净,却空无一人,只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紫铜鼎,内里香灰如雪。   阿蕉点了三支香,分了两支给黎非和雷修远,这才开口道:“人你们是见不到了,修行者更没有尸体坟冢可言,既然来了,替他们点支香吧,他二人九泉之下能感应到,想必 也欣慰。”   黎非只觉手腕都在发抖,她缓缓接过那支香,此刻虽有千言万语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口,她转身盯着那只紫铜鼎,嘴唇翕动,目中早已泪如泉涌。   “不必难过。”阿蕉反而开始劝慰她,“她死后有家人团聚,有爱人在身边,更在世间留下了骨血,堪称圆满才是   黎非紧紧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能勉强开口: “她……怎么去的?她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不来看她吗? ”   她不相信百里唱月和叶烨会无情到这种地步,当日在东海说好了从此在一起的。   阿蕉将那支香插入紫铜鼎,轻道:“对了,你去了海外,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姐姐和姐夫早已死了,死在你们以前的朋友,那个王爷手下。这四百年来,歌林耗费无数心 力苦苦修行,只为报仇,可惜技不如人,加上思虑过重,情 劫一关未能过去,十六年前生下昔微便去了。”   黎非浑身大震,险些将手里的香丢了,她骇然望着阿蕉^她刚才说了什么?唱月和叶烨早已死在纪桐周手下? !阿蕉将她手里的香接过来插入铜鼎,又道:“歌林这个 人心事太多,成就仙身也比旁人花的时间要多,两百多年前 她终于成就仙身,我爹爹却并不怎么看好她,一个人有心变 强是好事,可她心中仇恨太甚,即便一时有所作为,也无法 长久,将来劫数怕是难度。爹爹看人一向很准,这次也没有 例外。”   可对歌林来说,要的根本不是什么长久,哪怕只有一朝一夕的强势,能让她报仇,已经足够了。   涉及亲人血海之仇,沈先生亦不好置喙,他的两个得意弟子,一个怕是难度劫数,另一个用情太深紧随其后,令人无奈。倘若报仇成功倒也罢了,可那个王爷明显天赋奇优, 千年难见,当年在东海,人人都见识过他的玄华之火,更何 况他二十年便能成就仙身,怎么比?如何比?   即便如此,他还是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去。走的那天,百里歌林的眼睛出奇地亮,回身给沈先生恭 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多谢师父教诲,师恩深重, 弟子恐不能报。”   那时她已成仙身,最后却依旧以弟子相称,令沈先生郁郁寡欢了多年。   阿蕉微叹一声:“我送她和陆离离开门派,也是我看着他们回来,老实说,之前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第二百零一章 回忆之林 三   两百年前的百里歌林是鋳躇满志的,她身边有道侣陆离,至交好友苏菀与邓溪光,每一个人都在为她的复仇尽力帮忙,她虽然时常抑郁寡欢,可在去往横山之前,阿蕉总还能 在她面上看到些许笑意。   为了对付纪桐周的玄华之火,两百年来这四个曾经的小弟子下了不少苦功,无月廷和万仙会的藏书楼里,但凡谈及火属仙法的,几乎都被他们翻烂了。   有关玄华之火的记载并不少,更多的是说玄华之火的拥有者性情乖戾,纵然成仙却未见长寿者。有的人在巅峰后忽然一落千丈,黑火离身而去,有的人则短短数百年便含恨而 逝,更有记载谈及当年星正馆创立者玄华掌门,据闻他是被 自己的黑火烧死的,此事真假难知,星正馆对这位创立者一 向讳莫如深,极少谈论。   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数十年时间在藏书楼内翻阅群书,最终倒是给他们找到了对付玄华之火的法子。   此火乃心魔之火,只能生在拥有火属灵根之人身上,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怪异之火,至今无人知晓,世人亦只能从拥有者身上寻找一些共同点,大都是些心念比旁人要强得多的 人,黑火像是被迫上绝路的他们唯一拥有的反击利器一般。   五行中水克火,但无论什么仙法召唤出的春雨仙水,都对付不了玄华之火。所以与其从仙法生克中寻求出路,倒不如在拥有者身上下手。   其之一便是需要一枚千年以上凶兽蜃的心,其之二则是一段极复杂极冗长的仙法,大抵是令玄华之火的拥有者在短暂的片刻内用不出黑火,仇家即可在这段极短的时间内争取 将其击杀。   这段记载十分古旧,而且残缺不全,是否真有用亦不得而知,但百里歌林他们还是尝试了。   凶兽蜃只在东海附近出没,当年在东海试炼地遇到的那只,年岁应当不大,所以才能让雷修远得以逃脱,最终将它剁碎。千年以上的蜃就连老辈仙人也不敢轻易面对,人之心 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了解,平日看上去志得意满,可谁知到时 会不会突然被诱惑出什么念头,难以脱身?   四人中,百里歌林有心病,自然不能前去,陆离也犹豫难决,邓溪光更是连连摇头,他对苏菀的一段心事从少年时期到了成仙,明里暗里跟她说过许多次,想要成就道侣,想 要和她在一起,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好似登徒子,真的动了 心竟专注如斯。奈何苏菀总是不给任何回应,被问得多了, 她也只有笑笑:“我只将他当做好朋友一样,并无他念。” 这一句“好朋友”断了他所有向她靠近的路,邓溪光没 说放弃,可也没再继续,两百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虽然什 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至少是天天在一起,对他来说,这样 大约也挺好。   每个人都对千年凶兽蜃感到棘手,只有苏菀得知后大笑道:“让我去!我早就想见识见识蜃的厉害了!我倒要看看它给我造个什么幻境出来。”   邓溪光一听她要去,反而为之变色:“那还是我去吧,不就是酒池肉林!我好好享受一番再出来!说不定还能遇到跟姜师妹一样国色天香的美女呢! ”   他突然提到黎非,众人登时一阵沉默,隔了半晌百里歌林才勉强笑道:“也不知黎非和雷修远现在是活着还是……”   当年他们俩闹出的事情太大,想瞒都瞒不住,最后被天雷火海击中,一个生死未卜,一个不知所踪,这些年他们这些老友提起便要叹息。   苏菀见气氛低落,便又笑道:“我看他俩不像是短命的,指不定在海外吃香喝辣好得很。老邓,你不必多说,凶兽蜃还是叫我去,你们只管等着好了。”   邓溪光成就仙身后,道号伯邑,苏菀嫌念着拗口,就叫他老邓,他便索性借坡下驴,也不叫苏菀的道号玉真,只叫她小苏。   两百年己过,当年的纤腰青涩少女,如今己是年近三旬的美艳妇人,曾经的毛头少年,也成了面带清须的仙人,老邓小苏,又亲切,又有着不易察觉的距离。自换了称呼以来 ,邓溪光从未叫错过,可眼见苏菀说走就走,他情急之下竟 叫了一声:“阿菀! ”   苏菀只朝他笑了笑,人已消失在数里之外。   陆离见邓溪光竟是要追上去,急忙将他拦住,摇头道:“不可去,你看那山林中雾气弥漫,那是蜃之雾,染上一丝便再难脱身。她既有信心,便信她一回,我们在此处等候, 半个时辰后她不回,便让我去。”   邓溪光沉默不语,其实他早已不是那个什么话都敢说,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毛头小子了,只有在苏菀面前他还会故意胡闹,似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从来也没变过。他拨开陆离的手 ,义无反顾正要再追,百里歌林也拦住了他。   “你让她去,她应该没事。”百里歌林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去肯定必死无疑。你是真不懂她为何要去? ”   邓溪光顿时愕然:“……什么意思? ”   百里歌林笑了笑:“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两百年都过来了,不差这半个时辰,对不对? ”   邓溪光终于停了下来,整整半个时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远处那些白色的雾气上,直到那些雾气忽然间散开,被山风吹得再也不见,下一刻,满面带笑的苏菀便出现在了众 人面前,她神态轻松,手里端着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珠子, 妖血顺着她的手指滴在地上。   “想不到蜃长得跟大蚌一样,一点也不有趣。”她把那枚黑色珠子颠了颠,“喏,千年凶兽蜃的心,在这里了。我说过没事的,怎么样? ”   邓溪光凑到近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确认连个小口子都没有,他这才松了 口气,苦笑道:“好吧,算你厉害。” 他心里记挂方才百里歌林的话,只盼着苏菀开口说说方 才有没有经历幻境,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可她却只笑眯眯 地将蜃之心丢给了百里歌林,似是全然不打算说刚才那半个 时辰发生了什么,他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紧张,想问,偏不 敢。   隔了许久,他到底憋不住,还是问了: “小苏,刚才……嗯,刚才那个蜃没给你什么阴影吧? ”   苏菀皱眉一笑:“别提了,我可再也不想吃妖怪肉了!方才一堆一堆的妖怪肉,堆得跟山一样高,看着都反胃! ” 妖怪肉?邓溪光愣了半日才反应过来,这大胆的姑娘一 直说要尝尝妖怪肉,她难道当真没有一点隐晦的心事?千年 凶兽蜃,她竟只看到山一样高的妖怪肉?她的心到底是什么 东西做的?   邓溪光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失望,百里歌林的话突如其来让他有了希望,可如今再看,希望后的失望比从未有过希望还痛苦。   苏菀一面飞,一面忽然又开口道:“对了老邓,你在幻境里倒比真人要英俊潇洒得多,真是看不出来。”   他猛然停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急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再说一遍! ”   百里歌林早已拽着陆离先走了,留他俩在后面慢慢飞,苏菀回头瞥了他一眼,又笑道:“老邓啊,我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得从第一眼开始,至少那外貌能叫我动心吧?我把你 当好朋友,也真觉得能做一辈子好朋友,比所有人都好的那 种。我第一眼没看上你,一直就想着没戏,但这世上其实谁 也没规定喜欢一个人必须要从第一眼开始吧?就算你,想必 第一眼也不是相中我的,对不对? ”   邓溪光脑子里已然乱成一摊浆糊,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怕自己想多,怕她说的不是那么回事,他只能胡乱点头,茫然地看着她。   苏菀凑过去抬头望着他颔下修理得漂漂亮亮的小胡须,咧嘴一笑:“那就这样吧,你看看今天这天气如何?还算风和日丽?咱们就挑今天结个道侣你看怎么样? ”   邓溪光先时愣愣地听着,待听到后来,一个趔趄险些从天上摔下去,还是苏菀眼疾手快将他拉住才没摔个狗吃屎,她拽着他的胳膊失笑:“你也不必惊惶成这样……”   话未说完,人已被邓溪光紧紧抱住,他浑身在发抖,低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   苏菀皱眉:“这种事有让女人说两遍的吗?你傻啦? ”邓溪光忽然一阵大笑,紧跟着又是一阵大叹,连连扼腕:“不错不错!这种事要我先说啊!怎么变成你先说了?刚 才不算啊,这次咱们重来!不对不对……算了!先回去!回 去慢慢说! ”   那天苏菀的笑声一直回荡在山林间,那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阿蕉想起当年的事,禁不住长叹道:“他们那会儿万事都已准备妥当,信心百倍地离开了万仙会。听说那王爷在横山附近出现过,横山有神兽麒麟,想必他是打算猎来炼制神 兵利器。歌林他们就去了横山,过了三个月,四人去,两人 回,已比我先前的料想要好得多。”   邓溪光与苏菀究竟有没有死,阿蕉并不知道,歌林回来后情绪一直不稳,什么也问不出,陆离也被玄华之火重伤,人事不省,她再也没见过这两个人,就像歌林突然消失在世 上的姐姐与姐夫一样,这两个无月廷年轻的仙人,也这么无 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始终忘不掉那天深夜,百里歌林背着被玄华之火重伤的陆离,安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当时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歌林却朝她虚弱地笑了笑,低声道:“阿蕉姐姐,你 救救他,他不能死。”   第二百零二章 回忆之林 四   陆离的伤甚至惊动了沈先生,治疗网对玄华之火的灼伤效用十分微弱,最后请来了数位长老用玉雪术专门替他疗伤,即便如此,还是花费了三天三夜才保住陆离一条命。   沈先生满面疲惫地从屋中出来的时候,阿蕉正拽着百里歌林一个劲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三天她一个字都没说,无论旁人问什么,她始终脸色苍白地发愣,此时见沈先生终于出 来了,百里歌林忽地动了一下,抬起满是血丝的眼怔怔望着 他。   沈先生已无心责备他们,只淡道:“他一条命算是保住了,可玄华之火十分怪异,火毒在经脉流肆,无法彻底祛除,将来修为想要更精进怕是不可能,你……好自为之。”   百里歌林还是不说话,阿蕉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歌林!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同去四个人呢?发生了什么事?!你好歹说句话啊! ”   百里歌林嘴唇翕动,神色惊恐中竟还带了一丝迷惘,她忽地合上眼,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俩突然就不见了……好多黑火……我什么也没看见……不、不……我好像、 好像看到了姐姐……我不知道……”   话未说完,她已晕死在地上。   歌林这一晕便是高烧胡话不断,无论怎样用水行与木行灵气安抚都没有任何作用,对已成仙的人来说,即便请凡间的大夫也看不出所以然。阿蕉直到后来才明白,这种症状叫 做心魔缠身,百里歌林成仙后第一道劫数来得十分早而且快 ,不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导致奇经八脉紊乱,气息不定, 灵气在体内胡乱冲撞,她好似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做殊死斗争   直到陆离在第六天的中午清醒过来,众人才了解了具体的情况。   纪桐周确然在横山附近徘徊,传说神兽麒麟踏火御雷,无可匹敌,他们四人赶到横山附近的时候,这位玄华仙人与麒麟的争斗刚刚结束,他似是受了很重的伤,站也站不起, 只依树靠着。   百里歌林当即便要动手,难得能遇见纪桐周重伤虚弱的模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只有亲手将这个人杀掉,才能令心底折磨她许多年的愤恨化为虚无。   她的攻击却撞在一道黑色的火墙上,纪桐周隔着火墙默然注视他们,没有想象中的惊愕交错,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像是不认得他们一样,用冰冷的眼神凝望。   这种表情令百里歌林更加狂怒,她上前森然道:“纪桐周!不认得了我吗? ! ”   他始终一言不发,黑色的火墙渐渐开始弱下去,与麒麟一番鏖战耗尽了他的体力,如果说之前他们四人还有些惴惴不安,此刻见到他这般虚弱,心中已然安定了,这个人今日 再也逃不掉。   邓溪光抛出蜃之心,四人将他团团围住,那一段冗长而繁复的仙法为他们释放,霎时间蜃之心化为了黑色碎末,迅速而无声无息地贴在纪桐周身周,数道黑色火墙立即消失在 眼前^想不到这法子真的有用!四人狂喜之下更不敢怠慢 ,苏菀正要抛出囚龙锁把他捆起,谁知下一刻漫天漫地的黑 火突然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一瞬间便将离他最近的苏菀与邓 溪光二人吞噬了去。   陆离见黑火如浪潮般扑向百里歌林,情急之下唤出豢养的妖兽将她叼起丢开,他自己被黑火燎伤了半边身体,奇痛难以想象,他情不自禁惨叫一声。那火不但烧灼体肤,甚至 令他有种在往体内奇经八脉中渗透的感觉,无数火点在体内 肆虐,苦楚难当。   虽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是怎么回事,可此次偷袭已然惨败,那黑火灼灼跳跃,苏菀与邓溪光竟连叫都没叫一声便消失了,难道上回叶烨和百里唱月也是这般消失的?实在 难以想象,再怎么说苏菀二人已是仙人,纵然实力有差距, 却也不该这样天悬地殊,当年传闻叶烨他们死在纪桐周手下 ,他始终怀有疑问,此时此刻亲眼见到,却依旧难以相信。   纪桐周自始至终维持着靠在树上的动作,他扶着胸口,指缝中鲜血汩汩而出,面色苍白至极。他怔怔盯着百里歌林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是你……嗯,是了,已经过去了 许多年,你也该来了。”   百里歌林遭遇巨变,神色先是伤痛慌张,可很快又变得 豁出命一般,厉声道:“不错!我早说过,你一天不杀我,我便一天躲在暗处,迟早要你的命!可惜技不如人,我无话 可说!要杀你就杀,你杀的人还少么? ! ”   纪桐周淡道:“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该杀之人? ”百里歌林凄声大笑,“你杀龙名座,那 叫该杀,可是叶烨和我姐呢?还有黎非!你敢说不是你间接害死她了? ! ”   “叶烨……”纪桐周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最后竟笑了 一声,“你想要报仇,也罢,我等你也等了许多年,差不多该了结了。”   他的手微微一抬,黑火骤然拔高数丈,一圈一圈将她团 团围住,纪桐周静静望着她毫不畏惧的双眸,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我们也算少年相识一场,若有我能 办到的遗愿,你便说。”   遗愿?百里歌林简直笑得停不下来:“纪桐周,我早知 道你这个人外强中干! ”   她鄙夷地盯着他,又道:“你竟还知道我们年少相识过 一场,你为了一己之私将我们这些老友赶尽杀绝,怎么?现在想装大度?你不过是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罢了,把我们都杀 掉,你就清白了?你居然敢问我有什么遗愿!我告诉你,我 想我的家人朋友都回来!我想你马上去死!我恨不得从来没 跟你这种败类认识过! ”   纪桐周安静听完,冷道:“你犯了两个错。第一,我早 已不是纪桐周,你应该叫我玄华仙人。第二,遗愿只能有一个,你和以前一样,问题永远不会一个一个问,聒噪得很。   漫天黑火将百里歌林的身躯吞噬在其中,陆离心中大急 ,他体内火毒肆虐,灵气全然不听使唤,纪桐周的注意被百里歌林牵制走,一时没有察觉到他,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 可他竟不能把握住。   陆离一口咬破嘴唇,从袖中咬出一枚咒符,以血浸透, 吹气喷了出去,感染了主人血气的妖兽蠢蠢欲动,逆着风与火骤然长大无数倍,撕吼着扑向靠在树上动弹不得的纪桐周 。他一时未能觉察,即便发现了,也无法那么快收回黑火。   妖兽狠狠将他扑倒在地,肆虐的黑火终于弱下去一瞬, 陆离不顾一切冲进黑火中,那里面影影幢幢,炽热难当,他一眼望见被黑火缠绕的百里歌林,出乎意料,她的体肤竟没 有被灼伤,只眼怔怔地呆在那里。   陆离顾不得许多,将她一把拽出黑火,百里歌林忽然惊 叫一声,目光涣散地盯着他,语无伦次:“姐?叶烨?我……我看到什么了?!”   她一定是受惊过度,产生了幻觉,陆离顾不得与她说什 么,将她扛起便逃,直逃了数百里,才撑不住晕死过去。 一切经过便是如此。   第二百零三章 回忆之林 五   百里歌林足足昏睡了十天,沈先生亦是束手无措,最后 他甚至请来了书院创立者之一终南君,这位仙人极擅水行治 疗,当年星正馆玄山子为混沌所伤,无人能医,唯有终南君 替他治愈。   可终南君只用手摸了摸百里歌林的额头,便摇头道:“ 心绪紊乱,体内灵气冲撞不休,此乃劫数之兆,无法可治。”   沈先生大吃一惊:“劫数?可她成就仙身尚未满五十年。”   终南君叹息道:“修行者千姿百态,什么人都有,这位 小女道友只怕平日里便是心事过多,凡事皆用情,且深且专,这种性子最易遭遇劫数。如今她昏睡中怕是幻象不断,除 了她自己没人能将她拉出来,沈先生自然也明白,情劫一事 不好说,以后如何只能看她自己。”   百里歌林虽是万仙会自书院要来的第一个中土弟子,可 沈先生一向爱惜她的才能,这两百多年来朝夕相处,他心中早已将她当做女儿一般,此刻见她刚刚成就仙身便遭遇情劫 ,他心中实在难受。   歌林的性子如何,他很清楚,只是想不到一切来得这么 快,她的脉象已然虚弱至极,即便最后醒了,顺利渡过情劫,修为上怕也是受到极大的损伤,与陆离一样,再难精进。 两个最得意的弟子变成这般模样,叫他如何不心痛。   沈先生见百里歌林在榻上辗转反侧,细细的汗水自她面 上滑落,她脸色白得像纸,神情痛苦,口中还在含糊呓语着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梦见了她的家人。沈先生叹息 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忽见她睁开双眼,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经历情劫的仙人所见一切皆是虚妄,沈先生没有理会她 ,正欲离开,只听百里歌林低低唤了自己一声:“师父。”沈先生惊道:“你醒了? ”   百里歌林未置可否,她只是定定望着他,轻声道:“那 天……为什么放弃我和陆离? ”   沈先生更是惊讶,那天?放弃她和陆离?她在说什么?   “师父一直尽心尽力待我们,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到那 天,我不该如此。”百里歌林眼怔怔地看他,“做人还是糊涂一点比较好,对不对? ”   沈先生沉吟片刻,忽地豁然开朗,难道她指的是两百年 前海陨的事?那时百里歌林与陆离作为诱惑姜黎非出来的诱饵,他身为师父亦默认了,甚至当时由于极大的诱惑,他选 择了放弃两个弟子。   她一直记着?为何平日从未表现出来?沈先生心中一时 百味交集,竟无话可说。   她的情劫,兴许正是源自这对感情太过完美的要求,容 不下一粒沙,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人生一世,谁又能保证永远待对方始终如一?   沈先生长叹一声:“歌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 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她的眼睛又闭上了。沈先生回想 起当年往事,唯有暗自嗟叹,也不知是悔,还是无奈。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百里歌林只觉视线内一片暗沉, 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头顶传来的阵阵熟悉的呼吸声令她察觉到不是在经历幻境。陆离在背后紧紧拥着她,吐息正喷在 她的头发上。   她低声叫他:“陆离……”   “嗯。”他的回答简洁至极。   “我害了你们。”她喃喃,“苏菀和邓溪光就这么死了 ……要是不跟我一起去横山的话,他们本来能过得很好,才结成了道侣,他们一定还有很多话都没说完……”   陆离摇了摇头:“别这样说,以后还有机会报仇。”   “还能报仇吗? ”百里歌林竟是笑了一声,“我啊…… 我和你说……在我以为死的那个瞬间,我居然看到了姐姐和叶烨……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直在黄泉等着我?他们都死了, 我却苟活着,这样不好吧? ”   陆离抿紧唇,声音中带了一丝怒意:“你想说什么? ” 百里歌林轻道:“你生气了?我老是这么任性,对不对? ”   她顿了片刻,目中忽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又道:“陆 离,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这些年……我总是想问,又怕问了你会不开心,会离开我。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说,我们只 是同门? ”   陆离的手臂收得更紧一些,他的声音也变得暗沉:“你 想我说什么? ”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是互相喜欢的 ,这么多年你一直陪着我,我却还想着要问这些蠢问题,你生气吗? ”   “我没有生气。”他低头在她发上吻了一下,“就算是 气,也只气过我自己。是我胆小,让你记挂这么久。” “你怕什么?怕我? ”   “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反而看不清。”他失笑,“ 不要嘲笑我可怜的自尊。”   百里歌林也笑了,她握紧他的手,道:“你这样一说, 我就明白了。本来我们可以过得很好,叶烨很欣赏你,你们一定能做好兄弟。我们努力修行,空了你可以带我去九凤族 看看,或者我们去中土看姐姐他们……小时候我老是觉得姐 姐和叶烨没把我放心上,可我后来知道了,原来我有那么重 要。我人生到现在两百多年,最快活的日子就是东海试炼结 束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觉得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有希望的 人生才能美好,我现在已经没希望了。我愧对苏菀他们,愧 对你,更愧对姐姐和叶烨……陆离,我们结道侣很久啦,你 却从来没碰过我,你、你想不想……”   她说到此处,气息凌乱,忽然抬手将衣带解开了一根。 陆离紧紧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便不会再说没希望的话。我会一直在,一直陪你。”   “我醒不过来了。”百里歌林低声道,“我知道,这是 劫数,我方才看到了姐姐和苏菀他们,他们都在怪我。我不能够报仇,反而害死了我的好朋友们……我……”   她的气息越来越凌乱,七窍中鲜血汩汩而出,一语未了 人再度晕死过去。   “原本歌林是必死无疑,”阿蕉眉头微蹙,接着又道: “可后来陆离求了爹爹用禁术断水将歌林的记忆封住,令她忘却家人与好友的惨死。我不知道为何爹爹会答应他,断水 是禁术,被发觉的话爹爹必然遭到山海两派的排挤。我阻止 未果,爹爹还是对歌林用了断水,其后陆离与歌林二人便在 这座林中小屋一起生活。他二人一个受了玄华之火的伤,一 个劫数缠绵,原本就活不了多久,爹爹不忍心来看,为了断 水一事不被泄露,派中其他人对此事一无所知,到后来,也 只有我会来看看他们了。”   余下的两百年中,她第一次见到笑得那么开心的歌林。 这一座森林都是她被封印的回忆幻化而成,每一棵树都是一段被她遗忘的过往,不分寒暑,终年青翠篁篁。   百里歌林与陆离在这与世隔绝的林中,渡过了生命中最 美好最圆满的神仙眷侣般的两百年。   阿蕉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生下陆昔微那日。百里歌 林虽然成就仙身,可先前情劫早已将她折腾得元气大伤,加上生育对女修行者来说原本便是极大的损耗,当阿蕉匆匆赶 来时,百里歌林已只剩最后片刻回光返照的笑靥了。   “你撑住!我马上叫爹爹! ”阿蕉慌乱之中只能想起求 助沈先生,她起身正要走,忽又觉不对,惊道:“陆离呢?”   !他竟丢下你一人生孩子? ! ”   百里歌林朝她微微一笑,神情安详:“他这些年为了我 一直苦苦撑着,玄华之火的伤一定叫他很痛苦。两天前我亲眼目送他离世,只可惜了,他未能见一见我们的孩子。”   阿蕉惊骇更甚,她说了什么?玄华之火?她的记忆不是 被断水封印了吗?她怎么能记起的?陆离怎可能告诉她?百里歌林低声道:“阿蕉姐姐,你现在的表情叫我明白 ,原来那些真的不是噩梦,我有过家人,有过朋友,他们… …都死了,对不对? ”   阿蕉急道:“你在说什么!先不管这些,你等下,我传 信给爹爹! ”   她起身唤出木行小鸟,只觉喉中剧痛无比,原来人的心 与感情这样不可捉摸,即便是禁术断水,又怎能保证真的令百里歌林忘却伤痛?断水断水,抽刀断水水更流,歌林最终 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阿蕉回头勉强笑道:“那些不过是噩梦罢了,你要好好 撑住,刚生了孩子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孩子没母亲怎么活?   百里歌林还是笑,声音却渐渐变得虚弱:“这孩子…… 我与陆离商量过她的名字,便叫她陆昔微吧。阿蕉姐姐,以后要麻烦你替我照顾她了,让她……让她拜你为师。我知道 ……你一定会待她好好的,你和墨先生倘若不打算生育后代 ,便将她当做亲生骨肉吧,日后叫她好好孝顺你们。” 阿蕉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年岁见长的东海女子,此 刻竟哭得像个小孩:“你别说了!歌林,你什么时候想起的 ?明明都已经封印了啊! ”   她能感觉到百里歌林正在迅速消逝的生命与灵气,没有 人能够阻止死亡,她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我去见姐姐和陆离他们了。”百里歌林阖上双眼,声 音渐渐微不可闻,“好轻松……我……那些噩梦……是真的吗? ”   阿蕉急道:“不是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   话音未落,百里歌林已悄然逝去,匆匆赶来的沈先生自 然又是一场伤痛,其后焚烧尸体,将陆昔微带回万仙会悉心抚养,一眨眼,已过了十六年。   阿蕉回头望着对面的姜黎非,淡道:“经过我已经都告 诉你了,这一片树林皆为断水禁术封印的歌林记忆幻化而成,除了我与爹爹无人能进出。你这样有情义,令我十分喜欢 ,然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能委屈你们留在这里了。” 说罢她身形一晃,抱着陆昔微竟似青烟般散开,眨眼便 不见踪影。
第二百零四章 此生何求 一   黎非没有去追,她只是怔怔望着这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每一棵树都是歌林的记忆?那其中一定有关于她的,是好是坏?   她走近一株小树,抬手轻抚,像是触到了四百年前的那 个百里歌林。   再也见不到她了,还有苏菀,邓溪光,叶烨,百里唱月 ……自己的回忆还停留在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那时候纪桐周还是个懵懂暴躁的小王爷,歌林亦不会那么绝望,他们是 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说好了要一起成仙。   世事变幻无常,在她是一场梦的时间,在他们,已经是 从生到死,从绚烂到凋谢的整个过程。   黎非还想起很多事,从书院到东海,最后只定在当年通 过了书院二选的那个晚上,他们五个人挤在客栈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喧嚣吵闹,每个孩子的眼睛都比灯火还要亮,十 岁的百里歌林满面稚气,却像个大人似的说:“以后我们都 要做最厉害的仙人。”   如今他们都已不在,是她抛下了他们,还是他们抛下了 她? 一睁眼,整个世界已变得全然陌生,她再也不认识了。   没有人说话,就连日炎也一改平日里的刻薄多嘴,少见 地沉默着。他一向危言耸听,总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说,没几次灵验过,想不到单单被他说准了百里歌林。要在平时 ,他肯定得意地嚷嚷几声,可她已经死了,再说什么都无益 ,无论如何,看着自己认识的孩子死去,绝不是愉快的事。   “有些事你不及她通透,可有些事她不及你豁达。”日 炎忽然叹了一声,“好在你不像她,傻人果然有傻福。”   他又拐着弯子骂她傻,黎非这会儿没心情跟他计较,她 静默了半日,渐渐将心情平复,才开口道:“我们走吧,留得久了只怕来的人更多。”要是演变成当年海陨一样的景象 就麻烦了。   她抬起手,似是打算将这一片以断水禁术幻化而成的森 林吸纳去,可手掌停在半空,她却又没动。这是歌林留在世间最后的一点痕迹,对阿蕉和沈先生,还有陆昔微来说,应 当是值得怀念的地方。   黎非慢慢把手放下去,回头望了一眼雷修远:“修远, 你能从这里出去吗? ”   雷修远揽住她的肩膀,黎非只觉身体一轻,眼前光景飞 快变幻,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竟已出了那片森林。日炎这是第一次见识夜叉破开仙法结界的厉害,禁不住连声赞叹 :“这一招不赖啊!怎么做的? ”   雷修远一面抬手上障眼法,一面道:“说了你也不会。   日炎登时暴跳如雷:“你说什么? ! ”   “有人来了。”雷修远将暴跳的日炎用两根手指捻住, 塞进袖子里,“先别说话,躲起来。”   日炎气得七窍生烟,偏偏他也确实听到有人来了,一时 不能出声,他只有狠狠在雷修远手指上咬几口泄愤。   三人藏身阴影中,不过一会儿,便见万仙会掌门沈先生 匆匆赶来,阿蕉和另一位看着十分眼熟的美男子紧随其后,黎非盯着那人看了半日,才想起他是当年书院先生之一墨言 凡,想不到他如今竟已做了东海装扮,莫非离开了星正馆? 阿蕉正急匆匆地给沈先生讲方才的事:“我已将他们俩 困在那座林中,想来一时半会儿他们绝对出不来。”   沈先生却是神色凝重,沉声道:“你太莽撞!多大的人 了做事还这样不分轻重!当年多少厉害仙人也拦不住他二人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一个人胡乱行事!幸好他二人并无 杀意,否则你早已横尸当场! ”   阿蕉兀自不服:“可我确实将他们困在里面了!爹爹不 信,只管去看! ”   沈先生怒道:“看?你能困住才有鬼!那林中早已没有 他们的气息了!打草惊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   阿蕉被他骂得眼眶发红,她虽早已不是当年的任性少女 ,可自小颇受宠爱,长大后遇到墨言凡对她也是百依百顺,更是极少见到沈先生这样严厉斥责,一时竟要哭了。   一旁的墨言凡揽住她的肩膀,温言道:“掌门不必发怒 ,才片刻而已,想来他们也逃不了多远,此次他们回来得蹊跷,想必另有要事,不如将此事告知山海两派诸仙家,一并 打探便是。”   大约是由于不再修炼绝情断欲的天音言灵大法,他说话 的语气和音调都不再似曾经那般冰寒彻骨,以前笼罩脸庞的那一层淡漠的神情也淡了无数。   沈先生严厉的神色缓和了少许,狠狠瞪了一眼阿蕉,道 :“人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言凡在一起那么多年,竟还是学不到人家半点沉稳,烂泥扶不上墙。”   阿蕉哼了一声,别过脑袋不再理他,黎非静静看着他们 三人一面说一面去得远了,这才低声道:“他们要通知山海两派仙人,想必麻烦得很,此地不宜久留,取得灵气后立即 回去吧。”   日炎怒道:“这么快就走?我还有好几只凶兽想抓呢! 别的不说,就那个什么蜃,一定得抓一只回去!海外没有的 ! ”   “以后机会多得是。”黎非安抚他,“这次先回去,下 次你再想来,我们再偷偷的来,谁也不惊动。”   日炎勉强接受了这个安抚,从雷修远袖子里跳出来,想 想还是不甘心,又道:“让我把这小鬼揍个半死再说!那个姓雷的臭小子!你敢不敢过来! ”   雷修远淡道:“日炎前辈神勇无敌,我甘拜下风,认输 了。”   “你……”日炎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别吵了! ”黎非终于不耐烦,回头瞪了雷修远一眼, 再瞪日炎一眼,“修远你别总是挑衅,日炎你也别老是这么容易被逗出火好不好?又不是三岁小孩,成天闹什么闹! ” 她径自朝前行去,后面两个成日斗嘴的家伙终于安静了 。一路曲曲折折又进了城,只这么会儿工夫,城内竟已多了 无数海派仙人,来来往往,有意无意地打量路边眼生的行人 ,不漏过一丝破绽。   “看起来他们也不想闹大。”黎非一面避开诸般打探的 目光,一面低声道,“这里只有万仙会的仙人。”   日炎颇不耐烦:“你就在这边汲取灵气吧!将这些狗屁 仙人的灵气都吸走就好了!吸完赶紧回去! ”   黎非笑了笑:“我已经有了最好的汲取灵气的选择,跟 我来。”   她加快脚步,转眼来到灵之碑附近,此处永远人潮汹涌 ,虽然灵之碑被灵气网与黑布牢牢罩住,可大家依然想从这密不透风的桎梏中看出点什么来。   雷修远有些讶异:“你想将这块碑汲取? ”   黎非低声道:“放在这里也是被尘封,既然他们不敢要 ,我不如收回来,好过让师父的心血被这般埋没。”   她眯眼凝视那座灵之碑,来之前她设想过许多可能,就 是没想到它会不敢被承认,不敢被公布于世。她摇了摇头,将兕之角抛出,这不停旋转的小角立即开始饥渴地吸纳灵气 ,只一瞬间,灵气网便为它汲取一空。   周围的看客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密密麻麻的灵 气网忽然消失在眼前,紧跟着那座数丈高的被黑布笼罩的巨碑也像火中的雪人一般,迅速变小,最后只剩一张轻飘飘的 黑布,随风飘落在地上。   “走吧。”   趁众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黎非转身便走,行至海岸 边,却发觉海上亦有无数仙人在腾飞徘徊,想要不着痕迹的回去,怕是极难。   正犹豫着要不要索性亮出身份,直接冲过去,忽觉肩上 被人轻轻一拍,一个久违的轻浮声音在脑后响起:“哦,我就知道是你们。”   这次不光是黎非吃了一惊,连日炎和雷修远都惊得几乎 跳起,黎非灵气内敛,察觉不到旁人的灵气波动也罢,雷修远身为夜叉竟也无法察觉,实乃生平第一次。他眼中立即漫 过金光,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了来人的咽喉,那人摊开手, 朝他们苦笑:“不是这么绝情吧?四百年没见,刚一碰面就 掐我喉咙? ”   黎非见他衣着浮华,容貌俊俏,虽是过了四百年,面容 体格竟一丝一毫也未变,正是消失已久的胡嘉平。   第二百零五章 此生何求 二   一见是他,她反而惊讶更甚:“怎么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   胡嘉平故意板着脸道:“现在翅膀硬了,见了我只管‘你’啊‘你’的喊,连大师兄都不肯叫了? ”   黎非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只得干巴巴唤了一声:“……大师兄。”   胡嘉平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她,啧啧赞叹:“虽然过了四百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以前的小丫头模样,雷修远 也是。你倒问我为什么会在这边,我还没问你们怎么突然回 中土呢!对了,雷修远你这小鬼什么眼神?不认得我了吗? 不叫师兄? ”   雷修远默然看了他半晌,他可以感觉到这人是自己的同类,先前察觉不到他的靠近也是因为他同样可以将气息彻底 藏起,他是谁?族人?他们以前认识?   胡嘉平见他神情不对劲,不由凑到黎非耳边奇道:“他怎么了?真不认得我了? ”   黎非干笑两声:“这个……说来话长,你怎么一个人?阿慕姐姐呢? ”   胡嘉平四处看了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顺便带你们见几个人。”   他转身欲走,日炎三两下蹦到了他肩上,恶狠狠地瞪着他,开口道:“你就是青城收的那小鬼徒弟? !你居然是夜叉!青城居然瞒了我那么久! ”   胡嘉平乍见这细小的狐狸蹦到眼前趾高气昂地说话,不禁噗嗤一声笑起来:“哎哟,这小狐狸是你养的宠物? ”   日炎勃然大怒,跳起来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痛得他连连惨叫,黎非赶紧把日炎抓回来,皱眉道:“你明知道他是师父的好友,装什么傻。”   一个两个都这么喜欢装傻挑衅,怨不得日炎气得跟爆竹似的。   “我错了我错了。”胡嘉平举手投降,“先跟我来吧,你会有惊喜的。”   黎非一时琢磨不透,三两步跟上去,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子,连声道:“大师兄,你这些年都在哪里?有没有人追杀? ”   胡嘉平拍了拍她的脑袋:“别为我担心了,夜叉真想躲起来,天皇老子也找不到。倒是雷修远,我看他的样子,难道是断过角忘了事? ”   黎非默然点头:“他被天雷火海所伤,虽然我替他治好了伤,角也接回去了,但以前的事他还是想不起。”   胡嘉平不在意地笑笑:“今天想不起,明天也总能想起,就算一辈子都想不起,他还是和你在一起,何必计较这些?”   黎非颇奇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他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样瞅我。”   她笑道:“没什么,这个大师兄叫得到底不亏,你总算还有点师兄的模样。”   胡嘉平气得去掐她脸上的肉:“没大没小!越来越讨人嫌| ”   黎非笑着躲开,容貌和性子全然没变的胡嘉平终于让她感到了熟悉的气息,仿佛时间还停留在四百年前一样。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最叫她好奇的还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东 海,难不成是打算带着黑纱女去海外寻找异火了?   胡嘉平道:“我和阿慕这些年四海为家,很是逍遥快活。当年我说成仙去海外,其实不过说笑,在我自身而言,并不像你对海外抱有兴趣,一回去我便要想起那些被诅咒的日 子,我对中土更有感情,因为在这里我有新生,阿慕懂我, 所以她从来不提。不过你也知道,砺锋是被折断的神兵,阿 慕是砺锋中的灵体,宝剑一日不复原,她便会一天天衰弱下 去,我不能让她就此沉睡,所以我这次是打算带着她穿过天 雷火海去海外的,想不到会在东海遇见你们,方才我见灵之 碑忽然消失,便晓得肯定是你搞得鬼,因缘巧合,有你在, 我们去海外可不必花费那么多功夫了,那两位老人家见到你 们,一定也欢喜。”   两位老人家?黎非心中疑惑更甚,回头望一眼,雷修远正神情淡漠地跟在后面,她转身挽住他的袖子,轻道:“修远,你对胡嘉平也没印象吗? ”   雷修远缓缓抽出手,低声道:“我不知道,不记得,请你不要再问我。”   黎非顿时愕然,她愣了一会儿,忽又强行挽住他:“你怎么了?不开心? ”   雷修远摇了摇头,再次将手抽回,加快脚步追上胡嘉平,和他说起话来。黎非实在摸不着头脑,站在远处发了好一会儿呆,又不好继续缠着他,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拐了几个弯,胡嘉平却是领着他们进了一家破旧的小客栈,刚一进去便见大堂中站着一位从头到脚都被黑纱蒙着的女子,胡嘉平一见她神色便柔和了下来,靠近了笑道:“怎 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在屋里休息吗? ”   黑纱女一眼望见他身后的黎非与雷修远,似是不敢相信般多看了几眼,这才低声道:“我见你出去多时未归,正想要不要出去寻你,方才此地灵气波动忽然十分剧烈,似是有 许多海派仙人徘徊。”   胡嘉平笑着指了指黎非他们:“是这两个小鬼弄出来的,走吧,去见师父他们,也给他们一个惊喜。”   黎非一听他提到“师父” 二字,先是一惊,紧跟着立即反应过来:“广微长老? ! ”   胡嘉平哈哈笑道:“难得你还记着他,四百年了,你把修远带去海外,可叫师父他老人家郁闷了许久。”   黎非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胡嘉平是怎么和广微长老走在一处的?从她与雷修远的身份被大肆传开后,胡嘉平也被迫牵扯进来,身份为翠玄仙人看破,广微长 老即便有爱惜弟子的心意,又如何能心无芥蒂地再度接纳身 为海外异类的胡嘉平?   她跟着胡嘉平上到二楼,眼见他轻轻敲响房门,一颗心忐忑不安地开始剧烈跳动。   屋门很快便开了,开门的仙人穿着半旧的白衣,长发披散,神色儒雅,姿态却甚为不羁,他一面开门一面笑道:“回来得这样快?这城中灵气波动忽然十分剧烈,莫不是你闹 出了什么事? ”   黎非一见他,眼中突然就变得模糊不堪,那仙人也颇为惊讶地打量她,眼神渐渐从愕然变得温和,最后变成了欣喜,他柔声道:“黎非?你怎会在这里? ”   黎非上前一步,颤声道:“冲夷师父! ”   冲夷真人笑吟吟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雷修远,当即让出位置叫他们进屋:“广微,快看谁来了! ”   屋内另一位白发仙人早己快步走上前,见到雷修远,他颔下的白须竟在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   胡嘉平一手一个将他们推进屋,道:“师父,修远这小子断了角,忘掉过去的事了,您老别介意……怎么都看着我?好吧,我说。我是刚刚在看灵之碑的时候发现他俩的,夕卜 面那么多仙人是因为这丫头把灵之碑吸回去了。至于师父和 冲夷长老,其实我也是两年前在这里遇见他们的。那时我就 打算带阿慕去海外了,结果在天雷火海前见到了被重伤的师 父和冲夷长老,他们俩原来这些年一直琢磨和青城师父一样 去海外的事,可惜出师不捷,试了许多次也无法穿过天雷火 海,那次更遇到了海上的厉害凶兽,要不是刚巧碰到我,他 们怕是没命。我和他们聊了许多,过去的心结也解开了,只 等二位伤势痊愈便一起去向海外,至于其他的话,只有你们 自己说,我没法代劳了。”   他把黑纱女一揽,找了个角落蹲着说悄悄话,再也不理会屋里大眼瞪小眼的其余四人。黎非抬袖吸去眼泪,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这才勉强笑道:“师父^想不到能再见你   冲夷真人亦笑得欣慰:“我又何尝不是。黎非,这些年我一直在悔恨当日对你说的话,你离开中土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心怀警惕,此后每每想起,’块疚难当,我 实在比不上青城仙人的大度。这些年我一直查找有关海外的 一切传闻,你留下的灵之碑我也摘抄下来看了许多遍,可惜 天险难渡,去不得海外,见不得海外风情。后来遇到了广微 ,他也与我有同样的心思,都想像青城仙人一样,去海外探 个究竟,我二人索性结伴在东海盘桓,原想着去了海外才能 见到你们,想不到你们竟这么早便来了中土……让我猜猜, 你是来汲取灵气的? ”   黎非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轻道:“师父,是我隐瞒在先,错的人是我,你不要自责。我这次来,确实为了汲取灵气,并无伤人之意,现在灵气已汲取到,我原是打算马上 便回去的。”   冲夷真人呵呵笑道:“那正巧,有你在,我们去海外可方便得多了,就是不知你欢不欢迎我们去。”   黎非急道:“我怎么会不欢迎!你们若是愿意与我同去,我、我真的很高兴! ”   冲夷真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头见广微真人只盯着雷修远却不说话,便道:“广微,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你我如今也不是目光局限中土海外之分的人,你何必这样瞪他。” 广微真人摇了摇头,他望着雷修远,神色复杂,半晌方 道:“你……不记得我了么?白虎尾剑柄,过刚易折,刚柔 并济,全忘了吗? ”   这几个字落入雷修远耳中,像是在他心里响了数个晴空霹雳,眼前再度掠过无数画面,只是看不清,摸不着。他素来伶俐聪明,度其情势便知这位老者必然是自己在中土修行 时的师父,当即躬身行礼:“弟子雷修远,见过师父。” 广微真人霎时间只觉百感交集,自己从书院将他带回无 月廷,数年悉心教导,亲眼见着他迅速成长,到最后发觉他 是夜叉,万念俱灰下却还舍不得下杀手,只放他离开,那时 他再也想不到还能听见他叫一声师父。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连说了三声好,目中己是泪水纵横。   第二百零六章 此生何求 三   世上有翠玄仙人那样的人,也有青城仙人那样的人,冲夷与广微两位仙人由于亲身接触过海外人,想必都经历过一番剧烈的心理挣扎,最后像青城一样,看轻种种恩怨,专注 力都集中在了对海外的探索上。   各人选择不同,亦不能单纯用对错来分,可是对黎非而言,看到世上有人做出与师父一样的选择,而且还是自己敬爱亲近的第二个师父,心中没法不高兴。   她靠近冲夷真人,问道:“师父,昭敏师姐还好吗?还有东阳长老清乐长老他们。”   冲夷真人摊开手:“我也是很久不曾回去,百多年前还与昭敏偶有通信,近来我行踪不定,她找不到我,已有一百多年不见啦。不过你放心,你师姐是个能干的人,现今已是 坠玉峰长老,她爱收弟子,和我不同,坠玉峰比以前想是热 闹得多。以后有机会见见她,她对你很是挂念。至于东阳嘛……”   东阳真人可谓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平白无故被玄华仙人所伤,百年前昭敏最后一次的信里提及,清乐长老想请行踪飘渺的终南君替东阳长老疗伤,奈何打探到的消息却是终南 君已然仙逝,东阳的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冲夷真人叹道:“都已是活了近千年的老家伙,成就不了大道,至少也不会留下别的遗憾,清乐最后陪着他,想来两人应当还是开心的。紫兮峰也有当年那个姓乐的小丫头继 承,清乐为了功法修为恪守一辈子,只愿他二人暮年再也不 计较这些。”   黎非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忍不住惊道:“啊?师父你是说东阳长老和清乐长老……? ”   冲夷真人笑道:“你才知道么?你这孩子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迟钝得很。清乐修炼的是乐律仙法,比星正馆玄门的绝情断欲还要严苛些,甚至有许多年连话也不能和男子说。 她与东阳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么多年了,连我们这些老 人家也不得不佩服。”   黎非回想过往许多细节,她一直都没注意,原来清乐长老时常与东阳长老一起行动,她竟一次也没多想过。   “黎非,”冲夷真人忽然笑着望她,“这四百年在海外的事,愿意说给我们听听吗? ”   对面广微真人也回身望过来,甚至连和胡嘉平坐一起的黑纱女都把耳朵竖起来了,黎非索性将天雷火海将自己重伤的事开始从头说了一遍,说到自己再度破壳而出时,广微与 冲夷两个仙人早已听呆了,及至说到拘缨之岛上,尚未开化 的村民都擅长驭妖,冲夷真人更是惊道:“如此说来,海外 果然人人都擅长驭妖!连平民百姓都是如此,实在可怕! ” 一直蹲在黎非肩上打呵欠的日炎忽然冷笑起来:“这都 是习惯了中土修行作风的蠢货,把海外想得天花乱坠,以为 人人都是夜叉。我告诉你们,假如抱着海外遍地是宝的心态 ,那趁早别去!省得失望!倒是对海外许多人来说,中土才 遍地是宝,满山满谷的灵气就足以让他们垂涎三尺了! ”   冲夷真人晓得他是青城仙人的好友,亦是藏在黎非身上多年的九尾狐,虽为妖,却比许多仙人都要通透,当即放低了姿态,恭敬行礼道:“请日炎前辈指教。”   日炎见他们这样恭敬,顿时高兴起来:“小丫头,把你的小千世界开出来给他们看看! ”   这只狐狸肯定是打算向人炫耀小千世界里那堆所谓的“收藏品”,在海外的时候,雷修远只会跟他争论,黎非对那堆尸体又毫无兴趣,他这会儿终于找到可以卖弄的对象,高 兴得几只毛球似的尾巴抖个不停。   黎非从怀中取出小铜镜,将其合在掌心,不过片刻,一道裂隙便出现在她两掌之间,其内灵气磅礴清灵,与翠玄仙人的小千世界不可同日而语。   其他人都被震惊了,胡嘉平张大嘴惊道:“哇!你连小千世界都有了? ! ”   黎非淡道:“不难,灵气充沛就能开辟。”   修行者从刚入门到成仙,期间体内炉鼎扩大何止千万倍,炉鼎能容纳的灵气到了一定地步的时候,便可以开辟小千世界。在中土,能开辟的仙人并不多,皆因所需灵气太过磅 礴,可她身为建木之实,自小灵气就比旁人多,如今彻底成 熟,开辟小千世界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难的是当时寻找灵气依附之物,她从梳子试到油灯,最后曰炎甚至不知从哪儿找来个烟管,没一个能成功的,她抱着试试的心态随便选了枚铜镜,想不到竟一次成了。与翠玄 仙人一样,她的小千世界也呈镜像之法,天上一座湖,脚下 一座湖,景象十分奇特。   冲夷真人一时有些感慨,他想起曾经这小弟子在坠玉峰每曰对着人偶放仙法的模样,她体质特异,灵根亦古怪,初时并不显山露水,可自己当时便有过关于她修行设想的雏形 ,待她体内灵气到了一定的地步,对五行的了解更加深刻的 时候,便会无限接近中土仙家所称的“极致”境界,到了那 时,平庸就成了坚不可摧的完美。   此时此刻,他竟真的能亲眼见到这种极致,可见到的一瞬间,他也明白,这是中土修行者穷其一生也达不到的境界,她的本源灵气比他们所用的灵气要浓郁不知多少,这样的 身体与天赋,这种对灵气天生的了若指掌,只能是天地造化   “这个小千世界开辟得非常好。”冲夷真人下意识地称赞她,已过去四百年,黎非也早已不是那个生涩的修行弟子,他还是习惯性地将她当做需要教导的徒弟赞扬一下。   黎非心中一热,笑得腼腆:“那……好了,日炎,你是想带我师父他们进去……”   日炎哪里等得及她说这些废话,细小的身影嗖一下便穿过了裂隙,声音从里面传来:“都进来!叫你们开开眼界!”   冲夷和广微两位仙人率先迫不及待地进去了,剩下的胡嘉平还忙着问黎非:“那里面有什么?你们该不会抓了许多海外人养里面吧?太可怕了! ”   不……黎非干笑,其实比这个还可怕,那里面大部分是快腐烂的尸体,小部分是惨遭日炎杀害,连尸体都残缺不全的……不知道什么。   “大师兄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黎非故意不说破。   “还会卖关子了! ”胡嘉平又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他身后一直不动的黑纱女终于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低低唤了一声:“平少。”   她已不是十岁的小姑娘,拍脑袋掐脸之类的举止早就该收敛了,人家姑娘好脾气不发作,他就不看看后面雷修远的神色么?   胡嘉平回头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雷修远,忽然抬手揽住黎非的肩膀,她下意识正要躲,冷不防他凑到耳边道:“现在急着去海外只怕麻烦,那么多仙人在找你们,想绕过去不 可能,倒不如在这边住上一段时间,等情况缓和了再走。对 了,你看雷修远那小子的脸。”   他掐住她下巴,转向雷修远,自己嘻嘻哈哈地带着黑纱女进了小千世界。黎非望向雷修远,他神色平静,没见什么异常,正扶在窗边看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   胡嘉平让她看什么?黎非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唤道:“修远,你在想什么? ”   雷修远撑着下巴回眸盯着她:“……想你。”   “啊? ”黎非愣住。   雷修远忽又笑了笑,淡道:“不,其实是想我自己,我对刚才那个仙人,心里有一丝愧疚,见到他的时候,竟感到庆幸。”   黎非靠在他身边,低声道:“因为你对他有感情吧,对你好的人你是不会忘掉的。”   雷修远又瞥了她一眼:“所以,其实你以前对我不好,我才会忘掉你? ”   黎非一时语塞,他抬手在她脑袋上按下去,道:“以后要对我好点,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说罢他转身也潜入了小千世界,只留黎非一人愣了半日。
第二百零七章 此生何求 四   这座客栈小而破旧,矗立在这座城镇的边缘,毫不起眼,似乎除了他们几个,更无别的客人入住,黎非要了两间房,正要取钱,年轻的掌柜却笑道:“不必了,既然能进来, 一定是冲夷先生的旧识,只管放心住着,外面的一切都不会 影响到这里。”   黎非奇道:“你认识冲夷师父? ”   掌柜又道:“这里其实并不算什么客栈,不过做个客栈模样罢了,我也不是什么掌柜。五年前冲夷先生救了我们一家,大恩无以为报,先生说想留在东海,但不想被人发现踪 迹,便将我家传老屋借了来住。我每日来这里充当个门面而 已,有时先生会传一些养生之道,我有幸聆听一番便足矣。”   怪不得胡嘉平那么大大咧咧地叫他们暂住数日,原来有这种隐情。   黎非回到客房,小千世界的裂隙还在,没人出来,想必都在里面看那些尸体看得目眩神迷。她不想跟着进去看尸体,日炎他们的乐趣是把罕见有趣的收藏起来,她却只想当个 看客,冷冰冰的尸体哪里有活生生的人有趣?看他们怎样生 活,有着怎样闻所未闻的风俗,明明更鲜活。   结果他们这一去就是一整天,中途黑纱女出来过一趟,拿了些吃的又进去了,黎非等到三更半夜还不见他们出来,索性自己睡觉去。   她的心情始终低落,虽然没人再提歌林的事,可她忘不掉,梦里翻来覆去全是小时候在书院的片段,那时候真好,连烦恼都值得回味,每一天都充满了各种可能与希望,骄横 跋扈的纪桐周都那么单纯可爱。   可渐渐地,他与他们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到如今成了对立。这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的小王爷,此时此刻回想往事,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就没有一丝悔恨吗?他的年岁渐 长,心也变得再也无法看透,所求为何?   寂静中,忽然响起数声轻微的敲门声,黎非自来了中土后始终暗自警惕,立时便醒了,起身道:“谁? ”   没有人回答,那人再度轻轻敲了两下,黎非披衣蹑手蹑脚走近门前,再度发问:“谁? ”   “我。”雷修远在门外应道。   黎非松了一口气,立即打开门,果然雷修远正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低头看自己,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犹带睡意:“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日炎他们出来了没? ”   雷修远熟门熟路进了屋子,毫不客气坐她床上,拿了她放在床边的一朵珠花把玩,一面道:“还在里面兴奋着,没几天出不来。”   黎非倒了杯茶递给他,自己坐床边打呵欠,发现来的人是他,放松下来她立即又困了,外面夜色仍浓,她只怕根本没睡多久,想继续睡,可雷修远坐床上,她又不好上床,只 得离他远远地玩被角,问:“你不困吗?你的客房在对面。   雷修远淡道:“我就睡这里。”   黎非手一抖,憋了半日才干笑道:“这……这不好吧?我、我已经帮你要好房间了……”   自她找到雷修远以来,因为他忘了过去,所以并不像以前那样同吃同住,她再怎样喜欢他,也不会冲动地一见面就跟他过上以前一样的道侣生活,毕竟对雷修远来说,她是个 突然出现说着喜欢喜欢的陌生女人,她想要的是过去一样的 两情相悦,不是当个暖床对象。   结果这么拖着拖着,拖到了现在,他们已经算是两情相悦了吧?可她还是不能,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因为他始终没有想起过去吗?对她而言,失去记忆的雷修远也是那么陌 生。   他们曾有过的许多回忆,只有她记得,他都已忘了,纵然雷修远还是那个雷修远,可总还有些地方是不同的,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和他像曾经那样亲密无间。   黎非起身穿好鞋子:“我去那间,你早点睡。”   雷修远忽然开口: “等下,你过来,有些事要说。”   黎非下意识就转身要靠过去,然而脑子里忽又一个激灵,她想起了当时在星正馆脚下那小院里的事,那次雷修远也是骗她说有事,结果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倏地涨红脸,不由自主开始结巴:“你、你有事就这么说!别耍什么花、花招,上次你就是这样……”   “上次? ”雷修远立即抓住她说漏嘴的词,微微一笑,   “上次怎么了?我忘了,你不是应当说给我听么?”   黎非登时窘得不知怎么说,支吾了半天,却听他淡道:“你说喜欢我,只是嘴上说说么? ”   不是!   “过来。”   黎非还是摇头,她低声道:“你之前说,我以前对你没多好,可能是吧。所以我早就决定了,要对你更好。可是……我现在还不……我不……”   雷修远握住她的腰带,黎非只觉他用力一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摔在他怀中,被他利落干脆地翻身压在了床上。黎非努力想要挪开身体,正色看着他道:“修远你听我说,我 现在还不……”   雷修远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眯眼凝视她片刻,道:“你所谓的对我好,便是和其他男人打情骂俏?然后和我玩这样欲擒故纵的游戏? ”   黎非登时怒了 : “你指责我?那也说几个更让人信服的理由吧!方才那两个算什么! ”   雷修远拨开她面颊上的碎发,缓缓道:“我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你说了,对我而言也像是另一个人的事,你在逼我想起来,你是想告诉我,假如想不起,你便永远对 我摆这样的姿态么?那你喜欢的究竟是谁?对我笑,对旁人 也可以笑。可以牵我的手,旁人也可以牵你的手,这是你的 喜欢? ”   黎非原本恼火地想挣扎开,待听到他这样说,不禁停下了动作,他不开心是因为胡嘉平方才不检点的举止么?以前纪桐周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他立即就要咬回来,咬得更重 ,现在居然还是这样。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们小时候在书院,胡嘉平给我们做过先生,所以一直把我们当孩子,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是么? ”雷修远笑了笑,将她轻轻放开。   黎非立即翻身便要起来,冷不丁他的手从肋间穿过,直截了当钴入了松垮中衣的衣领缝隙中,发烫的手掌握住了她赤裸的肌肤,她差点叫出声来,又怕动静闹太大惊动旁人, 她只有像只虫子似的使劲挣扎蠕动,两只脚在他腿上乱蹬。   “放手! ”她又怒又慌。   “不放。”雷修远毫不费力钳住她,钻入她衣服里的手掌从肩膀往下滑,盖在了她坟起的胸口上,“你说要对我更好,怎么个好法?说说看。”   黎非简直一个脑袋三个大,她勉力维持气息平静,让声音听上去不发抖:“修远,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现在就是有话好好说的时候。”雷修远把下巴抵在她 肩窝上,朝她耳朵吹了 口气,“说吧,我会一字不漏地仔细 听。”   和他来硬的明显不行,她又不可能在床上跟他用什么灵吸,那也太夸张了。黎非吸了一口气,只有跟他来软的,她竭力无视他的手,开口道:“就是保护你,照顾你,让你开 开心心的。”   她原本只想说些好听的哄他放手,可说了这几句,却又想起曾经雷修远为她流的那么多血汗,海陨的那天他的身体也是这样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鲜血浸透了她的衣服。他默 默无言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能为他做什么呢?难道就像昭敏 师姐说的,做一朵漂亮的被他呵护在掌心的娇花么?   “我想让你每天都真心的笑。”黎非顿了顿,又道,“以前你很少笑,也从不说自己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你活得自由自在就好。”   雷修远默然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轻笑:“傻孩子,你说的这些,是男人要做的事,轮不到你。”   他的手从她衣服里收回来,懊恼似的继续叹息:“要什么都给我?你个骗子。”   黎非捂紧领口,如遇大赦般还想下床,雷修远轻轻抓住她的衣摆,低声道:“留下来,今天晚上陪着我,我什么也不做。”   他从没用这样温软的语气向她祈求什么似的,黎非放下手,翻过身躺在他身侧,他早已把被子拉了上来盖好。黎非只觉他的吐息喷在自己额头上,温热而麻痒,就像曾经许多 个曰夜一样,他正睡在自己身边。   黎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他闭上眼,像一只柔顺听话的猫,动也不动,任凭她轻柔地爱抚。   “我不逼你想起什么。”她的声音低得像呓语,“就算什么都想不起我也不介意了,给我点时间,我……”   雷修远将她揽向自己,靠得更近一些:“睡吧,醒了再说。”   很久没有和他一起睡了,久违的温暖与气息,黎非把脑袋埋入他怀中,渐渐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然后,第二天她就明白他那句“醒了再说”是什么意思了。   第二百零八章 此生何求 五   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海浪声,催人好梦。   黎非就正做着好梦,她梦见了与雷修远最初两情相悦的那段时光。和叶烨唱月这些公认的爱侣不同,雷修远极少在外人面前与她做什么出格的亲密举动,偶尔揽个肩膀而已, 可私底下却出奇地大胆放纵。   他第一次吻她便是在东海这里,人常说少女怀春,她是个正常人,在暗暗恋慕雷修远的时候,也会偷偷幻想一些出格大胆的事,想被他真正的拥抱,被他用心亲吻。   然而第一次的那个吻实在是把她吓到了,她以为这会是很温馨很甜蜜的行为,可它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情欲。他的唇烫而柔软,带着让她晕眩的甜美气息,唇舌交缠,攻城略 地,像是要挖走她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样。   现在这双梦中的唇又落在了她面上,辗转亲吻,他的双臂抱着她,箍着她,简直要将她揉碎,一只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游走徘徊,从胸前渐渐往下,渐渐去向让她很不安的地 方。   黎非一下从春梦中惊醒,微弱的晨光洒落在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雷修远正俯在她身上,用指尖轻轻拨动她的眉毛和睫毛。这样醒来的清晨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一时还未回过 神,只喃喃唤了他一声:“修远。”   半睡半醒,她咕哝着想翻个身继续好梦,可身体一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被子不见了,她身上薄软的中衣也几乎是完全敞开的,与他肌肤相贴。   黎非愣了半日,忽地一个激灵,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冲,她的脸一瞬间就涨红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   雷修远捻了她一绺头发,在她面上慢慢刷着,低笑:“抓到个脱光衣服钻我被窝的小山鬼。”   黎非下意识想要合拢衣裳,手刚抬就被他轻轻按在了被褥间,她想说话,唇也被他堵住。   一个充满情欲味道的吻,攻城略地,辗转反复,令她再度感觉到那种近乎窒息的痛苦,痛苦中反而蒸腾起无数的渴求,她想念他的拥抱与亲吻,身体更加想念。   雷修远贴着她的唇轻声问她:“可以吗? ”   可以吗?这话她也想问自己,黎非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是说醒了再好好谈么? ”   他用额头在她额上轻轻一碰:“现在就在谈,快说可以   “这是威胁我? ”他的手摸在她赤裸的腰间,黎非触痒不禁,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连躲避,一面急道:“我要是说不可以? ”   雷修远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 “那我只能先说对不起了。   他故意在她腰上掐一把,惹得她又笑又扭又躲,可他的手很快又落在了她胸前,下一刻,他的唇也再度印盖上来。   久违的意乱情迷,嬉笑,爱抚,亲密,黎非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拉扯进深深漩涡里了,他们像是在互相试探,徘徊犹豫。可能犹豫的人只有她一个,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心思, 矜持之类的,她不想做投怀送抱的山鬼,因为他还没想起一 切,他会不会觉得得到她太过容易……   他在逼迫她,她自己也在逼迫自己,快快做个决断。   雷修远的手已经触到她最脆弱的身体部分,黎非猛然一颤,全身绷紧,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里水汽在凝聚。他的手停住了,轻 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要我停下么? ”   黎非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急忙扭过脑袋,胡乱摇头,一会儿又变成点头,最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微微发抖:“你会不会觉得……”   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这实在不是能说出口的事,何况现在再问也迟了。   雷修远笑了两声,捧着她的脸当面团儿似的搓揉两下:“傻孩子,现在只要看着我就好。”   他顺着她面颊细细吻下来,声音渐渐变得含糊而细微:“黎非,看我,我有角,我原本就是海外的夜叉,我们认识前,我就是这样……我和雷修远一样爱着你,我爱你。” 他脑侧的两只黑色细角已然探出,眼眸里金光闪烁,牵 着她的手,像是邀请她的触碰爱抚。黎非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那两根细角,下一刻她便被炽热的铁一般的手臂紧紧圈住。   没有人再叫停,东海的温柔清晨中,他们不知餍足地互相纠缠,像是回到了星正馆山脚下的那间小屋里,初尝情欲,分不清谁攀附着谁,谁索取着谁。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黎非还是有些不适应,到后来又是眼睛都睁不开,直接瘫在床褥间昏睡过去。心里始终有一根弦绷着,等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会看见他怎样的神情? 一如既往温柔的眼神?还是渐渐退去热度的冰冷?   恍惚中感觉到身边的人像是要离开自己,她下意识地握紧他的衣服,呓语一般:“别走……”   他再次躺回身边,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安抚,柔软的唇一次次不知疲倦地落在她面上发间。她像是安心了一样,沉 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黎非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裹成了一团球。窗外透进的阳光令她不适应,急忙用被子 蒙住脸,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坐在桌边写字的雷修远,他凑 过去轻轻拍了拍那团被子球,低声道:“醒了?饿了没?想 吃什么? ”   黎非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迷惘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紧跟着又伸出一只手抓紧他的袖子:“你在做什么? ”   “睡得这么迷糊。”他笑起来,索性将这团被子球打横抱起,搂在怀中坐回桌前,继续提笔写字,写一个字便在她脸上亲一下,要么就是吹口气逗她玩。   黎非慢慢清醒过来,见他在一个空白簿子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都是小千世界中所收集尸体的部族名与特征,想不到他跟师父一样,有记载汇编这些事的乐趣。   她看了半天,忽然指着他写过的地方道:“要是会画画,画一张图配着不是更好?还有啊,部族名有了,来历却没有,来自什么岛啊,那边的风土人情怎样啊,都可以写上, 以后汇编成书多好。”   “你倒有志向。”雷修远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将她的头发从被子里拨出来用手指理顺,“即便写成了,也不下几十册,这番心血却又怕是白费。”   她肯定是想把这些经历留给中土仙家,可就像灵之碑一样,十有八九会再度遭到尘封。   黎非道:“现在被尘封,不一定再过四百年还会被尘封。我还有个主意,你们汇编海外的各种事物,我就写写中土的,给海外的人看,这样不是更有意思? ”   雷修远摇了摇头:“中土令人垂涎的唯有灵气,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异的地方,这里有的妖与凶兽,海外几乎都有。”   “谁说的? ”黎非瞪他,“日炎不是说蜃这种凶兽海外就没有吗?对了,这里是东海,蜃只在这里出没,要不要去抓一只看看?我还没见过蜃长什么样呢。”   雷修远沉吟片刻:“蜃这种凶兽会制造幻象,与别不同,倘若分不清真假,再强的人也会一命呜呼,太过危险,还是不要去了。”   黎非勾住他的脖子,释然一笑:“我这次有绝对的信心,什么幻象都不会迷惑我了。”   雷修远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低笑:“你不担心我么?我可是很脆弱的。”   “我保护你。”黎非在他额上一撞。   许多年未来东海,这里已变得十分陌生,再也没有曾经的半丝痕迹。纪桐周静静望着这片陌生景致,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四百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西北的荒地,南边的蛮夷群山,唯有东海一次也不曾回顾。   这里发生过许多事,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它们依旧刻骨铭心。未曾见过的景致让他的回忆不至于那么凶猛,或许是个好事。   纪景梧是第一次来东海,这明朗的小少年一看见海就把先前的阴郁全忘了,一个劲问道:“师尊!师尊!那就是大海吗? ”   纪桐周淡道:“是海,时间足够你看到腻,不必大惊小怪。”   他四处眺望一圈,眉头微皱。现在差不多是巳时已过大半,这种时辰万仙会的长老仙人们应当大多留在派中指导弟子修行,但此刻这座城中仙人徘徊的数量却多得有些异常, 而且似乎在暗暗找寻着什么,一路过来,已有无数双眼睛警 惕地打量过他。   看起来,万仙会好像出了什么事。   纪桐周见纪景梧还在猴子似的乱蹦乱跳,他最不喜欢他这样,当即冷道:“你若是这么爱蹦,回去后我让你蹦上一天。”   纪景梧立即屏息静气跟在他身后,连手都不敢再乱动一下。   纪桐周御剑缓缓向前飞,及至快到海边,忽觉眼熟,对了,当年姜黎非造出的灵之碑应当就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朝灵之碑的方向望去,却愕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群远来的凡人们团团围着,对着被圈起来的空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二百零八章 此生何求 五   纪桐周凝神听了许久,总算听出个大概,三日前灵之碑忽然凭空消失在这里,连带着笼罩周围的灵气网也消失了。凡人不知灵之碑的来龙去脉,只当是一场神迹的显现,故而 这几天来看灵之碑的人不少反增。   他的脚步定在地上,脑中像是有无数闷雷劈打^灵之碑消失,是她回来了? !   姜黎非回来了!   纪景梧见他突然停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禁大着胆子抬头偷偷望一眼,却骇然发觉这位平日里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师尊,此刻脸色竟然苍白如雪,目光奇异,亮得惊人。 “师尊……”他喃喃唤了一声。   纪桐周胸口剧烈起伏数下,忽地微微一动,淡道:“走吧。”   他不等纪景梧答应,自己先转身快步离去。   四百年过去,昔日广生会的城镇已被万仙会收纳,市集繁华依旧,除了鳞次栉比的大商铺,更有许多小地摊,和以前一样,还是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冒充海外的物事诳骗不懂 的人来买。   纪桐周又一次望见摊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凶神面具,鲜活的回忆不受控制地跳出来,他分明记得那个下午,他在一个摊子上遇见了五年不见的姜黎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欢快地叫他名字。   此时此刻,那穿着无月廷弟子服饰的秀美少女,仿佛活生生地又一次出现在摊子边,朝他摇手微笑。   虚妄之相……纪桐周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   “桐周! ”这次似是有人在叫这个久违的名讳,迎面走来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是回忆里的叶烨和雷修远。叶烨扬手像是要给他一拳,一面笑道:“好小子!长这么高了!”   纪桐周丝毫不动容,静静从他二人身体中穿过,他的脚步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却又好像是踩在云中。天色一瞬间变暗,狭窄的街道两旁,一盏盏灯笼迎风舞动, 好似两串明珠。   肩上一重,叶烨拍了他两下,正是酒到酣然,他开解他:“日子还长,以你的资质,将来必有作为,且将心放宽,不必被幻象遮蔽双眼,不管怎么说,我们这群朋友总在后面 撑着你。”   够了。   纪桐周倏地停下来,紧紧闭上眼。   纪景梧见师父自来了这里后,无论神情还是举止都与往日大异,他不明所以,心中却隐隐感到惶恐,怯生生地又叫了他一声:“师尊? ”   这次纪桐周没有回答他,他紧闭的双目在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睁开眼,目中竟布满了血丝,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   转过三个路口,眼熟的客栈高楼出现在视界中,色泽浮夸,飞阁流丹,依旧有无数妖物在其上徘徊休憩,大门前两只浄狞虎妖坐得端端正正,对周围的人来人往淡定自若,毫 不在意。   纪桐周默然看着大堂内五彩斑斓的层层栏杆,他看见了一对神仙眷侣般的少年男女携手含笑款款而来,他们对他视而不见。那时候他无数遍在心底撕吼着,快要将他折磨疯的 感情,却什么也传达不出去。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吻一个女人,他的时间实在不多,要如何让她记住自己?   纪桐周笑了几声,纪景梧惊恐地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数次,忽然抬手在胸前狠狠捶了一下,一团漆黑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在地上,很快又化作一团团细小的黑色火焰。纪桐周一 脚将那些黑火踩碎,奇异而发亮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低声道:“不必担心。”   一时的触景生情而已,他也曾那样孤勇过,毫无希望地倾泻出自己的感情,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可那些都已过去了,早已过去。   他要了两间上房,交代纪景梧:“去屋里待着,若实在气闷,便出来走走,切记不可惹事,天黑前必须回来。”   纪景梧点头答应下来,正准备上楼,却见他并不打算与自己同行,他急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   纪桐周淡道:“妖怪不是待在那儿等你过去杀的,我须得先去摸清行踪。你就在客栈等我,我不回来,你不许乱跑。”   纪景梧少见地大胆发问:“师尊何时回来? ”   纪桐周不耐地皱起眉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涨红了脸,垂头无助地把玩衣带,喃喃:“弟子……弟子只是担心……方才师尊吐血了……您来了这儿之后好像怪怪的。” 这一向顽劣任性的小少年竟会担心自己,纪桐周心中不 禁微微一暖,冷不丁他下一句又道:“师尊要是出什么事, 弟子、弟子该怎么办?我们越国也……”   是啊,越国……纪桐周看着他稚嫩的目光,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皇兄的眼神,还有玄山子的眼神。自他懂事以来,越国一直是他的责任,他也一直将它当做自己的修 行目标。   得到凌驾万万人之上的权力的同时,他也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责任。曾经一直向上攀爬便是他唯一的心,今时今景,他已有了一切,却又被一介顽童无心的一句话勾起无数回 忆。   当初被他摒弃并且嗤之以鼻的种种温暖,放出色相在诱惑他。   纪桐周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再理会纪景梧,转身慢慢走出了客栈。   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熟悉的笑语声在耳畔响起:“桐周,晚上去那边的小酒馆喝一杯如何?不醉不归! ”   “好。”纪桐周本能地回答,身畔的叶烨数人朝他友善一笑,忽地又化作一团团黑火,消失在自己面前。他只觉脑中一阵晕眩,胸口气血翻涌,竟又想要吐出那大团的窒闷。   他强行忍住,怔怔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久违的白衣少女正乘风破浪而来,她现在在这片广阔中土的哪一个角落?还没有五百年,为何提早回来?还能不能见到她? 黑火焚烧他的魂魄,令他头晕目眩,幻象不断。   所欲何为? 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发问。   纪桐周骤然抛出麒麟骨,疾驰而去,他记不得自己飞了多久,直至人烟罕见的山林中,旧年的欢声笑语依旧相随身畔,姜黎非总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叶烨叫着他,雷修远朝他 含笑端立,百里姐妹拿他怕蜈蚣精的事说来说去。   够了。   他忽地大吼一声,玄华之火自体内倾泻而出,霎时间笼罩了方圆十里地,诸般虚妄之相化为虚无,茂密的森林硬生生被黑火烧空大片,灰烬在天空飞舞,风卷着火,把这个世 界变成了玄白二色。   他已经把能够埋葬的都亲手埋葬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脆弱到还会感到心痛的纪桐周,巍峨江山无边,鏖战天下无双,他什么都有了,还要一颗会疼痛的心做什么?   可姜黎非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归来了,她是他最大的因果,把他心里的饕餮唤醒,令他沉湎过去的回忆不可自拔。那是怀念吗?在他拥有了一切的时候,竟然又开始怀念什 么都没有的那段青涩时光。   荒唐,纪桐周自嘲般地笑了,他将肆虐的玄华之火收回,四处望了一圈,心中忽又一动^这里,莫不是那个叫做 曼山的地方?   他跨上麒麟骨,缓慢地搜寻当年那座有着巨石的悬崖,那里被他一把黑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震云子的尸体还有那块巨石都化为了灰烬,四百年过去,焦黑的泥土中依旧没能再 长出一根青草,整座曼山满目青翠,唯有那块悬崖焦枯漆黑 ,寸草不生,十分显眼。   纪桐周双脚踩在这片枯死之地上,眼前忽地一花,崖边仿佛多了一个被囚龙锁捆住的少女,山风将她染血的白裙吹得拂动不休,像一朵白色的摇摇欲坠的山茶花。   他静静望了许久,直到再也见不到她,也始终无法真正看清她的容貌。他没有忘记她的容颜,甚至连她左边眉毛里藏了一颗红色的小痣都记得,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却不知为 何总也看不清。   时间无声而迅速地流逝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渐渐褪去明亮的蓝色,被如血的霞光笼罩,巨大的一团团白云将夕阳藏在罅隙中,鲜艳的火之色将它们染红,绚烂的火烧云, 像那一年他在东海放出的无数狂火,擦着夜与海的边缘,将 风都点燃。   淡淡的雾气凝聚在纪桐周眼前,起初他并不以为意,来了东海后他心绪变化太激烈,导致心魔乱生,见了无数幻象,他已不在乎再多一些。可是,很快那些雾气越来越浓,不 过眨眼工夫,竟将那火烧般的天空都遮蔽了。   一阵阵飘渺虚幻的歌声自远方细细传来,其声凄婉缠绵,令人如痴如醉,纪桐周浑身一震,倏地反应过来,这正是他试图寻找的凶兽蜃欲来的征兆。   蜃没有妖气,平日极难找到它的藏身之所,遇到有深厚灵气的仙人才会忽然出现,吐出雾气令人产生种种幻觉,它趁此机会猎食精气。纪桐周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找 到它,想不到这突如其来地,它竟自己出来了。   他先时心事丛杂,竟未来得及防备,吸了无数雾气,心知不好,当即屏住呼吸,玄华之火缭绕周身,跨上麒麟骨便欲暂且退避。   谁知那雾气中影影幢幢,竟有人影款款而来,他登时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蜃也是这样,雾气后的幻象千变万化,莫可名状。心中自傲之意骤然兴起,他不信自己还会被这光怪 陆离的幻境再度迷惑。   来吧!就让他看看会出现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渐渐凑近,一只手拨开了雾气,雾气后藏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纤细袅娜,隐隐约约,只是无法看真切。   片刻,她忽然开口: “纪桐周,果然是你。”   又是姜黎非吗?纪桐周冷笑一声,小儿把戏一般的幻象,一点惊奇都没有。   可很快,她身边又冒出一个身影,修长玉立,纪桐周只 觉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眼怔怔地看着那个眉目面容轮廓渐渐清晰的男子,他穿着黑色华贵的长衣,面容清俊,神情 里有种说不出的叫人不敢靠近的冷傲,更诡异的是,他脑侧 还生着两只漆黑纤细的角。   雷修远!
第二百零九章 此生何求 六   纪桐周站直了身体,在雷修远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将胸挺起,腰站直。   曾经,天底下他最不想输的人就是雷修远,从书院到修行门派的那些年,他也确实没输过,那时候面对雷修远,他理直气壮,心无旁骛。后来姜黎非跟了他,傲气不允许他做 出那种两男争一女的荒唐事情,他犹豫、彷徨、痛苦,见到 雷修远反而更要高傲地抬起头,仿佛他不曾败。   现在,曾经的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是白发苍苍,心若铁石,幻象中突然出现的雷修远却和记忆里的模样一般无二,他却还是要抬头站直,这习惯四百年了竟还没忘。   纪桐周忽然感到意兴阑珊,他不想看见雷修远,到了今天,他还是不想看见他和姜黎非在一起的情景,那曾是年少时最大的阴影。   玄华之火骤然铺开,像平地忽然绽放一朵黑色的巨花般,雾气瞬间被冲散,可那两道幻象却并未消失,反而一前一后飞了起来,定在空中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烦人。   黑火拔高数百丈,将整座曼山都吞噬了去,他不信那只蜃能躲开,谁知姜黎非的声音竟从黑火后清晰地传来:“蜃已被我杀了,这些不过是残余未散的雾气而已。怎么,四百 年不见,你已经心虚到将我们当做幻象了? ”   阴魂不散!纪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骤然射出,他的人也像闪电般窜飞而起,无数黑色的火龙在麒麟骨上盘旋缠绕,那根带着优美弧度的黑色神兽骨,挥舞间隐有风雷之势, 凄冷的电光将林中景象劈裂,裂隙处黑火喷涌,炽烈难当。   他一剑刺向雷修远,冷不丁他无视了麒麟骨上的黑火,五指张开,竟轻描淡写地握住了它,纪桐周微微一惊,雷修远已一脚踢在他胸前,他被硬生生从半空踢落在地,翻了数 圈才稳住身形。   “……好厉害的火。”雷修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细碎黑火在他手掌皮肤上渗透灼烧,奇痛无比,火中还带着一种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正恶毒地试图钻入皮肤里 的奇经八脉。   被他逼开的白发仙人再一次攻来,漫天的黑火也随着席卷而上,雷修远见这黑火难缠,索性将黎非抱起,退让了数里,谁知那人却紧紧追在后面,似是决绝地一定要分出胜负一般。   他忽地化作一道金光,毫无畏惧地穿过那片黑火,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纪桐周的脖子,再一次将他掷在地上。衣袖被黑火点燃,他扯下半幅长衣,右边的胳膊裸露出来,其 上已被黑火缭绕,迅捷如他,也无法彻底避让这些黑火。   黎非小心地握住他的左手,细细用玉雪术将那些黑火造成的伤势治愈。她和雷修远出来寻找凶兽蜃,刚杀了一只蜃,却想不到在这深山荒野中,竟叫她感觉到了纪桐周的灵气 波动。   她静静看着他,这曾经明朗却暴躁,大方又粗疏的小王爷,现今已成了满头华发的冷酷仙人,他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便再也没望过来,此刻他只盯着雷修远,神色奇异,片 刻后竟笑了起来,开口道:“怎么,这是一个叫我做战败之 狗的幻象么?哈哈!哈哈哈!雷修远,你别躲,下来继续!   雷修远冷道:“你是谁? ”   纪桐周神色阴骘,森然道:“假装不认得我?这种卑鄙的损招也只有你能想出来。就算是幻境,我也永远不可能输给你! ”   雷修远盯了他半日,这个人,这张脸,这一身黑火,熟悉又陌生,他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和他斗,只有这个人挑衅的眼神和语气能叫他燃起这种冲动。   他慢慢将黎非推开,金光迎着黑火而上,迅捷而不可捉摸。   黎非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年他们正要从书院离开,去向崭新的修行门派,从此天各一方,朋友们依依不舍,聪明而善于变通的叶烨便想出了个法子,叫雷修远 和纪桐周约了六年后山巅一战。   原本是一句戏言,可那两个一直争得头破血流的少年却当了真,写信的时候总不忘提及那约好的一战。   想不到,这一拖便拖了四百年,许下约定的朋友们早已不在人世,她不是当年的姜黎非,雷修远不再是那个天才修行弟子,纪桐周亦不是曾经的小王爷,数百年前戏言一战, 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忽然成真,观者只剩她一人,个中滋味, 一言难尽。   她看着纪桐周一次次被雷修远掷飞,又一次次站起来,他身上血痕斑斑,雷修远身上亦是黑火缠绕遍体鳞伤,来去如风凌厉无匹的夜叉对玄华之火似乎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只能硬抗,可以想象这四百年,纪桐周活得有多么意气风发 ,不可阻挡。   叶烨和唱月,苏菀和邓溪光,歌林与陆离……她的朋友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这个人手上,最可悲的是,这人也曾是他们的好朋友。   黎非本以为自己见到他会怒不可遏,但她心中竟出奇地平静,平静到淡漠。何必还要她去恨他,天底下最恨纪桐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真 实与虚幻都无法再分清。   以她对灵气的灵敏感觉,早已发觉他体内灵气诡异的剧烈冲撞,这是劫数之兆,放着不管,他也拖不了多久,时日无多。雷修远也明显察觉到他的异状,动作不再像先前那样 凌厉,反而渐渐放缓,似有撤退的意思。   纪桐周厉声道:“还没分出胜负!谁要你让!来继续啊   雷修远淡道:“和将死之人相斗,毫无意思,你还是留一口气想想有什么遗愿没完成吧。”   纪桐周冷笑起来:“……我竟与一个幻象较真,说到底还是为了乱我心神,不杀你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愤! ”   雷修远没有理会他,只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要亮了,我们走吧。”   天亮?纪桐周望着漫天的火烧云,它们正烧得如火如荼,映得他眼底如血。姜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纪桐周,你好自为之。”   他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四下里一切都清晰无比,可只有她纤细的身影依然隐藏在雾气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见雷修远揽着她要离开,他立即上前阻拦,将麒麟骨横在胸 前,冷道:“既然出来了,何不大大方方现出真容!躲在雾 气后算什么!不是要迷惑我么?丨”   雾气?黎非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周围清清爽爽,什么东西都没有,纪桐周忽又指向一旁,道:“果然是幻境,那里又有一个你。是了,这里是曼山,你当年差点被震云子杀死 在这边,怪不得。”   他定定望着崖边被囚龙锁捆住的白衣少女,对了,那天他为了救她,豁出命去以一个小小修行弟子的身份面对堂堂长老仙人,那时候好像也是火烧云的天空,他抱住她,像抱 住比自己生命还沉重充实的东西,觉得下一刻就是死去,仿 佛也很值得。   现在想来只剩可笑而已。   黎非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淡道:“纪桐周,第一,这里不是曼山,当年我留下灵之碑,上有记载青城仙人自曼山始行去向海外,自那之后,曼山已被海派封了,这里不过是远 离万仙会城镇的一处荒山野岭而已;第二,我身上没有雾气 ,有雾气的,是你的眼睛;第三,蜃早已被我杀了,这里不 是幻境,让你产生幻觉的是什么? ”   “一派胡言。”纪桐周笑了两声,“罢了,今日我心绪难定,竟与两个幻象聒噪许久,实在荒谬。”   黎非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劫数来了。你杀了叶烨和唱月,杀了苏菀和邓溪光,陆离也被你的玄华之火重伤而死,歌林郁郁寡欢了一辈子。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做的 都是什么事。你不敢面对,可发生过的事永远都在,你也不 会忘掉,情劫就是最好的证明。”   纪桐周缓缓开口道:“无论这里是不是幻象,你的嘴脸都还是那么叫人厌恶。想警告我?还是想感化我?痛哭流涕地说我后悔了,我做错了事,这才是你以为的道理? ” 他摇了摇头,笑得讥诮:“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无所谓敢不敢面对,即便是错事,只要有必要,我都会毫 不犹豫。”   黎非默然片刻,忽又道:“既然这样,你现在能看清我了吗? ” 第二百一十章 一世一梦 万里火烧云,她的白裙也被染成了红色,身形与面容却依旧像是藏在捉摸不透的雾气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纪桐周忽然伸出手去抓,却像是隔着遥不可及的水域捞撷镜中花,水中月。他的手明明要触到她了,摸到的却只有冷风。   真的是幻象?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他究竟是盼着见到她,还是不想见到她?   黎非悄然后退,悬浮在空中低头凝视这失魂落魄的白发仙人,仿佛又看见了当年从幻象中初醒的那个少年,同样的怅然,梦不能醒。   他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叫了起来:“姜黎非!幻象中你也要折磨我?!”   黎非眼前慢慢被不知何故而流出的泪水弄得模糊不堪,他的身影变成了好几个,有叶烨,有百里唱月,也有歌林,他们都在朝她微笑招手。   四百年,终于又见面了,老朋友们。   她眼怔怔看着他们,低声道:“你永远看不清我,因为你不敢面对我。你越想摆脱过去,就越不能摆脱。我不会和你说谁对谁错,自己做下的事,后果也只有你自己承受。永 别了,纪桐周。”   天快要亮,冰冷的晨曦会埋葬曾经的一切,中土这里给她的所有美好和伤痛,温暖与冷漠,都在这里结束吧。   纪桐周见她与雷修远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情不自禁追了上去。不要走!他还没有再好好看她一眼!已经四百年了!能不能让他再将那倩影看得清清楚楚?别走,别走,就算是 幻象也好,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身体像是被沉重的山压住,气也喘不过来,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片白色衣角,雾气骤然散开,身前的少女穿着荼白的无月廷弟子服,乌黑的发上簪了一朵妃红 芙蓉。   她背对着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笑着唤他一声:“纪桐周,你怎么了? ”   说罢,便要盈盈转身。   下一刻她的身体忽然化作了千万只白色的蝴蝶,呼啦啦 ,在他面前惊惶翩跹地散乱飞开。纪桐周猛然一怔,但觉漫天漫地的蝴蝶都变成了姜黎非,她们都在看着他,每一个姜 黎非都藏在雾气后,他看不清她们,永远看不清。   纪桐周大叫一声,周身玄华之火肆虐而起,黑火吞噬了所有的蝴蝶,霎时间诸般怪诞幻象都烟消云散,眼前空荡荡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火烧云,把视界中的景致都染成了红色没有姜黎非,也没有雷修远,他的黑火在周围无声地跳跃,孤零零的风声与海浪声洗刷着他近乎崩溃的魂魄。   真的都是幻象?他出去了吗?还是依旧被困?   纪桐周迷惘地站在原地,肩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他惊得几乎跳起,猛然转身,却见叶烨的身影在黑火中隐约而现 ,他面上带着清爽的笑,开口道:“幻象而已,大梦一场罢 了,桐周,快醒醒。”   叶烨?纪桐周茫然地望着他,黑火渐渐褪去,他身后是蓝天白云的美妙东海,刚刚架好的火堆烧得正旺,雷修远将贝壳海蚌撬开了,正放在火上细细翻烤;百里歌林挽了袖子 和裙子,正要下海继续捞鱼;陆离远远坐在石头上打磨他的 鱼竿;百里唱月一个人堆沙子玩……好像少了谁,可他不记得了。   “来吧。”叶烨朝他伸出手,“别一个人发呆,东海试炼还没结束呢! ”   纪桐周犹豫着正要过去,可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牵着他 ,回头望去,却是纪景梧,这孩子眼里含着泪,嗫嚅道:“师尊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办?越国怎么办? ”   他心中又是一惊,眼前忽地一花,所有晃动的人影都消失了,他还是一个人愣愣站在曼山焦枯的悬崖上,对着万里火烧云发呆。   是梦?是幻?他怔怔望着始终不变的艳丽夕阳,脑中嗡 嗡乱响。   “该走了。”雷修远抬头看了看天色,朝阳初升,出来巡查的海派仙人只会越来越多,一旦被发现,想要不着痕迹地脱身,怕是困难。   黎非默然望着下方发怔的纪桐周,他再也没动,像雕塑一般站在那里,只有身上的黑火,一会儿浓,一会儿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迈开脚步,没有御剑,也没有腾云,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转身默默离开,行经之处,满地皆是黑火焚烧的伤痕。   雷修远淡道:“此人体内灵气冲撞,奇经八脉都受损,此刻必然幻象丛生,不能自主。你与他有什么仇也都可以放下,他没几天的命了。”   黎非摇了摇头,忽然轻道:“你……对他也没印象了吗? ”   雷修远眯眼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低声道:“有印象如何,没印象又如何?他己是过去之人,而我们,是活在当下。”   黎非恍然一笑,或许他说得对,过去的一切始终是过去 ,人死如灯灭,缘尽似夜深,遗忘大约才是最好的,从这一点来说,她竟有些羡慕起忘了所有的雷修远。   “回去吧。”   她挽住雷修远的胳膊,转身向小客栈方向飞去。那里还有许多对海外充满了好奇与憧憬的人,让她想想,去了海外后,怎样安排行程,第一步先去哪里最好?胡嘉平想寻找异 火重铸砺锋,接下来,一定又是一场场新的风景与邂逅。   怀念与遗憾,就让它们都留在中土,这里永远会是她旧 梦缠绵的地方。   纪景梧在客栈里等了两天,说出去寻找妖怪踪迹的师尊 却杳无音讯,他心里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跟着纪桐周这些年,他从未见过他有过情绪上的巨大起伏,可来了东海之后 ,师尊变得很不对劲,那天还吐血了。   要是师尊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害怕去想,他说起来是个修行弟子,可其实与那些凡人没什么区别,与那些皇族一样,都是柔弱地依附 纪桐周的藤蔓罢了,他这棵参天大树一旦倒下,藤蔓亦只有 枯死的命运,不会有任何例外。   纪桐周在第三天的深夜才归来,纪景梧正在床上辗转难 目民,忽然听见隔壁客房门响,他像个兔子似的蹦起窜了出去 ,刚推开门,果然看见了纪桐周的身影。   他难抑激动,急忙叫了一声:“师尊!您终于回来了!   纪桐周瞥了他一眼,陌生又冷漠的眼神,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纪景梧心里没来由地发慌,又小声叫他:“师尊? ” 又是这种眼神,害怕地,把希望都强压给他的,贪婪, 永无止境。   这种眼神他以前也有过,那时候,玄山子也是每天被人这样望着吗?   纪桐周心中厌恶,冷道:“别看我!回去! ”   说罢他用力摔上门,将忐忑不安的纪景梧关在了外面。 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身体明明重得再也动不了一下,魂魄却轻得仿佛随时可以轻扬而飞,窗外依旧是如 血如焚的赤色天空,漆黑的风,灰烬漫天飞舞,这里没有一 个人,只有他,只有他一个。   他的人生仿佛没有真正快活过,巍峨江山,鏖战天下,曾经叫他憧憬的意气风发的每一天,此刻竟成了重担一般。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姜黎非,很早以前,她盛怒之下曾斥责过他,说他唯我独尊,永远只会顺着欲望行事。或许是 吧!追逐着让自己舒畅的,有何错?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逐, 他还是未曾畅快过。   耳鸣不绝,纪桐周将脑袋猛然埋入冷水中,吵得他头疼欲裂的诸般喧嚣终于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窒闷快要令他裂开,他又猛然抬 起头,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满是水珠的脸。纪桐周怔怔望 着镜中的自己,他已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原来他现在竟然是这样的面容?   自己都快要不认得自己,曾经那个满面希望憧憬的少年 去哪儿了?   人影像青烟般凝聚,镜中忽然现出叶烨和雷修远的身影 ,一个抱着胳膊望着他淡笑,一个上来就是一拳,笑道:“ 等你半个多时辰了!还不快下来!都等着你呢!不是说叫我 们见识见识星正馆酒豪的英姿? ”   纪桐周用力闭上眼,这一切虚妄之相令他疲惫不堪,何 时才能脱身?谁能让他脱身?   一只小纸团用力砸在了他头顶,纪桐周忽地一动,睁开 眼,眼前油灯晃动,他竟是在书院的北面食肆里睡着了,蜥蜴女妖在远处望着他笑,雷修远,姜黎非,百里歌林,他们 都在,都坐在他周围,好笑地望着他。   “叫你抄书,你在这边睡懒觉! ”胡嘉平站后面,指节 在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疼得他哎哟一声。   “醒了没? ”胡嘉平似笑非笑瞪他,,“做个梦还会哭 ,叫得跟死人了似的,吓人么? ”   做梦?纪桐周茫然地四处回顾,油灯晃动,浮空岛上积雪点点,他只是在书院的午休时做了一场梦吗?   “桐周! ”叶烨他们那组修行完毕,满头大汗地过来吃饭,招呼了他一声,“书抄完没? ”   对了,他是要抄书……纪桐周心中迷惘,抬手按住了面前的墨迹,可是很快,他又起身笑了起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他还在书院做修行弟子,朋友们都还在。他下意识朝姜黎非望去,她周身雾气缭绕,还是看不清容貌。   纪桐周怔了一下,可是很快,他又笑了,一直笑,笑得泪流满面。   一世一梦,他的一世一梦,到了最后,他最想回的地方 ,竟然是这里,他竟在期盼一切只是午休的一个梦。   纪桐周长声大笑,那笑声很快戛然而止,再无声息。纪景梧在外敲了好几遍门,里面却始终没有声音,他心中惊恐,再也忍不住一脚将客房的门踹开,但见窗户大开, 惨淡的月光映在青色被褥上,除此之外,半个人也没有。   “师尊? ”纪景梧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地凄冷月光,映在少年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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