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一贴,先上封面。设计的不好,大家不要见笑。
《槐树街情事》又名《槐树街往事》,是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以一座小城市城乡结合部一户人家的命运变迁为主线,全景式地展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21世纪10年代之间,在社会巨大变迁的时代大背景下,社会底层的爱恨情仇和生存挣扎,并对一些深层社会问题进行了认真思考。美丽、善良、单纯的女主人公王正淑的半生坎坷命运尤其令人唏嘘……
第一章
这棵大槐树是一棵神树。它是哪个朝代成为“神”的,不得而知,它是一个什么样的神仙,也不得而知。但是树根脚那一柱又一柱燃过的或正燃着的高香,甚至还有一个盛满香灰的香炉,皆说明着它的神圣。它傲然地挺立街边,日复一日享用着善男信女们虔诚的膜拜和香火。当然,它给善男信女们的回报也十分慷慨。有病的敬过它后,病立马就好了;没病的敬过它后,一年之内绝不会发生任何灾事。
可是神仙也有丢盹的时候。它的这一丢盹,便叫王巷里的根茂叔将病怏怏的身子拖进了生命的尾声。一口顽痰在喉眼里憋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努力地圆睁了双眼,七魂六魄游丝般抽去了。于是门板上贴了写尽根茂叔一生沧桑的白纸,靠在了巷口,正对着大槐树那同样饱经沧桑的身躯。可是它那新生不久的叶子们,似乎并不懂得什么叫悲凉,竟在黄昏的风中拍着手“哗哗”笑了。
根茂叔的死使王正祥很有些凑手不及,王正祥是根茂叔的大儿子。按根茂叔以前的交代,他死后由正祥安埋,根茂婶百年后由小儿子正坤安埋。
第一章(续1)
虽说根茂叔已在床上躺了一年,医院里开的药吃了无数,大槐树降的神药也吃了无数,竟丝毫没有康复的迹象,可是正祥却没有料到他会走得这么快,毕竟他才五十六七,正活人的时候。
正祥一身孝服,鞋尖上还贴着白胶布,坐在草铺上,眼里没有泪,却也没有多少光泽。刚才偷偷喝下的那几口闷酒,非但没有麻醉他的神志,却叫他心中益发烦乱。父亲咽气到现在已将近一日了,可是后事如何料理,他心中还没有谱。原打算麦忙后给父亲把棺木做了,再把墓修了,好冲冲喜,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头绪,他该如何是好呢?之所以考虑在麦忙之后修墓做棺木,是因为眼下他手头很不宽展。家中原本有几千块活钱的,可半月前去阳川渔场交了买鱼款,那些鱼多半还活蹦乱跳在院中的鱼池里,眼下生意不好,一时半会儿是变不了现钱的。
“做寿枋的师傅快到了,”管事的二叔王根盛来到他跟前,小声说,“楼上那些木头我看了,不太够,还得买些。”正祥说:“明儿去买。”
第一章(续2)
“修墓的砖和水泥也得赶紧买。”二叔又说,“现在天慢慢热了,不敢放太久了。”正祥说:“也搁到明儿买吧。”
“我看,还是拍个电报,叫正坤跟和胜回来。”王根盛又说。和胜是根茂叔的大女婿,姓和名胜,在部队当兵。
正祥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吱声。坐在草铺上,手搭在床板上的男人僵挺的尸身上的根茂婶抬起失神的眼睛说:“算了吧,这一向听说学生闹得凶,火车都不发了,他们咋回来呢?”
二叔便不再言语,倒背着手,默默出了堂屋,却在大门外站住了。少顷,他的声音便很刺耳地响在了院里:“都啥时候了,你还卖鱼!也不知道在你爸跟前守孝!”训斥声过后便是铁皮水桶搁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飘进了堂屋。紧接着,正祥媳妇春花出现在了大门口,双手正着孝帽,从二叔身边侧身进来了。她跪在公公的灵前哭了几声后,就去草铺里坐了,跟婆婆说:“我还不是想腾些钱出来给爸办后事,才去卖鱼的。”根茂婶问:“鱼摊谁守着?”春花说:“柳叶给学校请了假,在摊上守着。”
第一章(续3)
又过了十多分钟后,正祥站起身来,默默地朝门口走去。恰被已来到院中,蹲在地上抽烟的王根盛回头看见,问:“你又到哪儿去?”“我去上厕所。”正祥答。二叔便不再吱声。厕所在巷外的槐树街上。看着正祥的背影一摇一摇地出了院门,二叔突然叹了口气。
正祥这一去,就好几个时辰没了音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方一身白衣白帽地回来了。而这时,做寿枋的师傅早已在院中忙开了,木屑、刨花满院子飞着。院西头,两口大锅也早支了起来,一堆女人蹲在锅台边,或刮洋芋、或洗萝卜。看见正祥,正给大锅烧火的二叔早气白了脸,正待问话,只听得正祥兴奋的大叫:“钱有了!埋我爸的钱有了!”原来他是跟一帮赌友钻在了一起,手气很顺,竟赢了五千元回来。
尽管正祥赢了钱,根茂叔的后事可以办得喜喜欢欢的,不用熬煎了,可大家还是少不得将他数落了一番。三妹正淑说:“我马上高考了,都请了假。你倒好,还出去耍钱!”春花道:“你耍钱也不看个时候!多亏赢了。要是又欠一沟子账,我看爸也不消埋了!”正祥说:“反正赢了不是?爸在保佑我呢!没钱埋爸,我心里比谁都急不是?我就想,有爸保佑着,今儿肯定能赢,果然就赢了!”根茂婶一句话也不说,却伏在男人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她一哭,女儿、孙女们就全哭了起来。正祥却又默默出了堂屋,将钱数了两千交给二叔说:“肉呀、豆腐呀、米呀、菜呀,该买多少就买多少,你看着办就是了。”
第一章(续4)
……七日后,正坤悄然回来了。这时候根茂叔早已入土为安了。他少不得跑到坟上去哭了一回,然后就好几日守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饭,就是被子蒙了头在床上睡觉。只是到了晚上,他才会偶尔来些精神,跟娘、大哥大嫂、两个侄女以及二姐守在母亲的卧室里看电视。眼下是非常时期,电视里的新闻节目就特别长。大家看着看着,少不了也要议论几句。大嫂就问:“都说京城里闹得很凶,你咋就回来了呢?”正坤笑一下,纳闷半日方说:“我梦到爸了,所以就回来了。”正祥说:“你该没闹事吧?”正坤急忙说:“我咋会闹事呢?我又不是惹事的人。”大家便都不再言语,都专注地看电视。
九点多钟,四妹正芳、五妹正萍背着书包结伴回来了。正芳嚷嚷着说他们班的同学明天准备去西京游行,她也要去。正萍也在一旁给她帮腔。根茂婶将脸一板说:“他们闹他们的,你跟着瞎哄哄啥?你爸才过世,屋里乱得跟啥一样!马上就割麦了,不在屋帮忙,还想再添乱子?”“听说我三姐她班上也要去西京呢。”正萍说。“正淑是不会去的,”根茂婶说,“我的女子我还不知道?她才不会像你们两个一样,整天疯疯张张的!”正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她自然不会去,可你也甭把她想得太老实!以为是在教室用功呀?她早飞到河堤上去了,不信咱现在就去捉,肯定是跟她班上那个姓张的男生在树底下坐着。”没等根茂婶开腔,正祥已训开了:“去去去!你两个房里睡觉去,搅得我们还看不看电视!”正芳说:“你也有资格训我?没看你对爸尽得啥孝心!一屋人都急得啥一样,你却跑去耍钱,还一耍就是一天!”正萍说:“这两天的电视有啥看头?无非就是抓人嘛,有本事咋不抓几个贪官污吏呢?只知道跟学生耍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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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一场争吵就要爆发,根茂婶一声吼,把儿女们都给震住了:“避!都给我出去!天天候到我屋里吵,看我哪一天不把电视砸了!”儿孙辈一个个都灰溜溜地出去了,各回了各的房里。只有正坤,却被母亲留了下来。
根茂婶说:“这两天看你也伤心,就没好问你。给妈说实话,是不是闹出了啥乱子,回来躲来了?”“没有,真的没有,”正坤说,“满学校的学生都上街了,我呆在学校里,不上街吧,同学们骂我,上街吧,我又不情愿,所以就回来了。”“那你啥时候回学校去?”根茂婶问。“过一阵子再说吧。”正坤说,“屋里供我上学也怪不容易的,总不能不上了是不是?可现在,学校乱哄哄的,回去也白去。等啥时候事闹完了,我啥时候回去。”根茂婶说:“那你睡去吧,刚好快割麦了,你在屋能帮几天忙。”
根茂婶睡下了,却把灯亮着。她来来回回翻了好几个身,却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就索性把眼睁着,紧瞅住男人的遗像。根茂叔的遗像镶在镜框里,悬挂在她眼睛对面的墙上,脸平平地挺着,没一丝笑,眼窝却清澈。她便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不由得眼睛潮潮的又有泪要出来了。男人跟她把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病倒了。病倒之后,尽管有时候他嘴里也咕咕哝哝的,似在说什么,却无人能听懂他的意思。
说起来,根茂叔的病还是因她而起的。
那是一个黄昏,正是麦忙时候,根茂婶在长茂原上的麦地里忙了一天,已将麦子拉了回来,铺在了大槐树下的街面上,扛着扁担,握着镰刀和捆麦绳,疲惫地回到院中时,却见男人正端着紫砂壶,边品茶边有滋有味地看着屋檐下那个燕雀窝。两只老燕雀立在窝外的电线上,欢快地叫着。那窝的入口却露出三个乌黑小巧的燕雀头,也在叫。根茂婶咬咬牙说一句:“你倒清闲自在!”一扁担上去,戳烂了那个燕雀窝,几颗雀蛋“啪”一声碎在地上,青青黄黄的汁液溅了根茂叔一裤脚,那三个还没学会飞的小燕子也摔死在地上。
根茂叔恼怒地看她一眼,说:“我把你……”
“你把我咋?你一个大男人倒能弄怂!屋里地里,永不见你搭一把手,倒能做球!”
“沟子大一坨地,还指望着成精啊?……也不看看你今儿丧了多少德!一窝生命呢。”
“呸!没见过啥!你跟你那‘一窝生命’过去!”
根茂叔怒目圆睁,突然举起紫砂壶,狠狠地掼在地上,“啪”一声摔得粉碎,再说一句:“我把……”“你”字还没说出来,就喷出一口血,仰面朝天倒下了。他这一病倒,一直到死那一天,就再也没起来过。
尽管这一年来,根茂叔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根茂婶看他那样子,心里也颇烦过,可是现在,连这样一个尸体似的人也没有了,虽说每日里少了端屎倒尿、喂水喂饭的劳累,她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空落。男人刚死那两天,这空落还不怎么明显,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每每一到夜晚,躺到床上,摸摸身边竟是空的,那空落便如同一万根乱箭,刺得她心里又悲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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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把眼睛从男人的遗像上移开了,却望著门口那方差不多脏成黑色的白门帘。门帘在她眼里渐渐模糊了,突然的竟有了根茂叔的影子印在门帘上。她一惊,忙把眼睁圆。影子没有了,却又有了咳嗽声。咳嗽声远远的,跟男人平日的咳嗽一模一样。她再一细听,却是正祥在他房里咳嗽。根茂婶轻轻叹息一声,合上了眼睛。儿女们中,就数正祥最像根茂叔了,长得像,姿势也像,就连声音,甚至爱喝酒、打牌、还有那个懒劲,都跟根茂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她终于,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醒了,却见三女儿坐在床边,正看着她。
“啥时候回来的?”她问。
“刚回来,”正淑答。
“以后回来早点,别太用功了。”根茂婶又说。
“嗯。”正淑点一点头。
“你班上是不是有个姓张的同学?” 根茂婶思谋半日,又问。
“好几个姓张的呢。”正淑说,“妈,你睡吧,我过去了。”
“等一等,妈跟你说句话。”
已经站起身来的正淑便又坐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红。
根茂婶说:“你姊妹伙里,我就指望你能跟你二哥一样,考上个大学。妈不是古板的人,听正芳说,你班上有个男同学,姓张。如果没念书,你倒也到放家的年龄了。可是,还是学习要紧。你爸当年爱吹,逢人就说正坤咋样咋样、正淑咋样咋样。正坤倒是考上大学了,你要是考不上,还不叫人笑话?”
“我知道。”正淑点一点头,“既然妈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是有一个男生对我很好,可是对学习没有影响,真的,没有影响。他还想到咱家看看呢。真的,他人挺好的,挺有个性。”
“你睡去吧。”根茂婶说,“我的话你掂量掂量。~~你那个同学,家在哪儿?”
“在乡里,可他爸是干部,是一个乡上的书记。”
根茂婶沉默了片刻,又说:“你睡去吧。~~你同学要是想到咱家来游就叫来吧。一个乡里娃,跑到城里念书,也怪不容易的。”正淑“哦”了一声,默默出了母亲的卧室,回到自己的闺房。——她跟正芳、正萍合住一间屋子,三姊妹共挤一张床。
两个妹妹早已香甜地睡进了梦乡。正芳还把半个微笑堆在浅浅的酒窝里。正淑没有惊动她们,却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孤芳自赏起来。
五姊妹中,就数她最漂亮,别人都这么说,她也一直这么认为。就凭着这张俊美的面孔,她成了班上众多男生追求的对象。她却把绣球抛给了张成水。这是一个长相及其普通的男生,别的方面也毫无出众之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在拒绝了成十个男生的纸条后,却答应了张成水的邀请,去州河堤上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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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初次约会,其实极为平淡,他们在一棵柳树下坐着,一边听哗哗的流水声,一边天上地下胡谝一气。可是这第一次约会之后,他们又很快有了第二、第三次约会。尽管每一次约会都同样的平淡无奇,他们却都有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觉。他们的关系半公开化后,班上好些男生对下猜测,是不是张成水对她做了什么,她不得不跟他好呢?当然,他们的这些猜测,她是无从知道的。
……突然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正淑笑了,笑过之后,又把脑后的那根粗辫子解开,让油黑的头发从左肩处流泻到胸前,且把头一歪,眼睛瞪住镜中的自己。她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很久。……
第二日,正淑起得很早,六点左右就背上书包去了学校。可是同学们比她起得更早。她跨进校门时,校园里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操场里五颜六色打起了十几面小旗子。同学们只是乱站在操场上,并没有排成队伍,所以也说不清操场上究竟站了多少人。一个白净面皮的男生,站在前面,面向大家,一边挥舞手中那面杏黄的三角旗,一边高呼口号。人堆中有呼号的,有交头接耳的,也有嘻嘻哈哈笑的。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则簇在一堆议论今年夏天将会流行什么样的裙子。
正淑看了一眼那位向同学们高呼口号的男生,却不认识,暗想:大概是别班的吧?便低着头从他身边过去,匆匆往教学楼走去。却突然,身后一声锐叫:“王正淑,你不去呀?”倒吓了她一跳,忙回头去看,却是她班上的一个女生,从人堆里出来,向她招手。正淑便急走过去,悄声跟那位同学说:“我原本打算去的,可今儿不舒服,多得很,肚子还疼,怕去不成了。今儿去的人多不?”“咋不多?”那同学笑,“师专也有人去呢。听说西京现在乱得狠,饭白吃,东西白拿,我想去拿一件裙子呢。”正淑噗哧一笑说:“人家饭店商店是瓜子?会叫你白吃白拿?”
“不叫拿了就抢。前几天西京不就有一个商店给人抢了么?人那么多,他抓谁去?”
正淑说:“真能白拿了你给我捎一双袜子。”又指一指那位白面男生:“他是谁?好像没见过。”“我也不认识,”那同学说,“好像是从西京来的。西京来了十来个人呢,到处给散传单。……”正淑说一句:“你可要小心,不敢叫给抓了。”就拧身往教学楼去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张成水一个人,却趴在窗口,正朝操场上张望。她嗨了一声,走过去,抓住他的袖子说:“你来得比我还早!”张成水一笑,说:“咱先等一会儿,他们走了后,咱马上出发。”“可我不想去了呢!”王正淑皱皱眉说,“太远了,还不把我的脚走肿?再说了,我又没给屋里说。”“怕啥呢?”张成水说,“我拿车子带你,又不叫你走路。你不知道,我那儿景色要多美有多美,有山有水,还有一大片竹林呢!你不是想看竹子吗?”正淑便不言语了,却低头羞羞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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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两个人都到正淑的位子上,一人骑一个方凳,面对面坐了,说起悄悄话来。说着说着,张成水突然握住了她的两个肩膀,眼直直地盯住她的脸,不做声了。正淑不由得一惊,想推开他,却又慌慌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渴望,就把脸红着,也不再做声。
他的脸一寸寸向她移近。她便看见了他唇上刚刚刮过的淡淡的胡茬,那小鹿就在胸膛里越发撞个不住,急忙闭了眼睛把头垂下。他的唇马上触住她时,她却突然拿手掩了嘴,脸拧到一边说:“你嘴咋这么臭?一个月没刷牙了吧?”张成水没应声,却早将她紧紧地箍住。
她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叭叭在响,感觉到胸前火烧火燎的,脸就益发红了,低声说:“别这样。要不,我就不跟你到乡下去了。”
“我不想做啥,只想亲你一下。”张成水急促地说。
“那也不行!”她摇摇头,“你当然没事,可我是女的……”可她终于没犟过他,那片唇火热火热的,紧紧贴在了她的唇上。她一点也没尝出这初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却听见自己抽抽嗒嗒地哭了。终于,他松开了她,心满意足的想跟她说话。她却把脸恼着,咬牙切齿的,再不肯理他。
窗外,那吵喳喳的人声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死一般的寂静团团笼罩了他们。正淑突然觉得有些遗憾,又有些心虚,说:“原来太静了也会叫人窒息!我真后悔没跟他们去西京,不知道他们在西京能呆几天呢?”
张成水说:“还不是闹腾一阵子就回来了?政府不会叫学生一直闹下去的,迟早要采取措施。”
正淑便又说:“等会儿老师来上课,发现没有了学生,不知会作何感想?”“有啥感想?”
张成水嗤的一笑,“咱这慢班,老师才不管呢!只要把快班抓住就行了。不信咱一会儿去看,快班保证没一个人去西京,都在用功呢!”
正淑望着他痴痴一笑说:“我就喜欢你这成熟劲。啥事情你一说都一针见血,不像别的男生,一个个都傻乎乎的。”张成水得意地笑了。
七点多钟,操场上又有了声音,那是没有去西京的同学在上早操。他俩双双来到窗前,朝楼下望去。只见操场上四列纵队正沿着环形跑道跑步,首尾几乎相接,与往日相比,学生似乎并不见少。也难怪,两三千人的学校,少个两三百人,原本就不会多么显眼的。“咱去不去上操呢?”正淑悄声问他。张成水想了想说:“还是去上吧。要不,学校以为咱们也去西京了呢!”于是,他们朝楼下跑去,续到了队伍的最后边。……
开始做操了。正淑四下里望了望,除过他们班只剩下她跟成水两个外,还有几个班也是只剩下几个人坚守着偌大一方阵地,甚至有一个班级,一个学生也没有,只留下一方空空的阵地。她突然想笑,却没敢笑,便将牙咬住,只顾认真地做操,不知不觉中,却早错了拍子,便很惹眼地引起邻班的同学频频回头看她。她一下子把脸红到了脖根,急忙改正过来,回头狠瞪张成水一眼,恨道:“你也不提醒我!”张成水也看她一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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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操集合后,体育老师并不急着叫大家解散,却大声说:“占用同学们一点时间,李校长要做重要讲话!”
……李校长在上面讲些什么,正淑、成水并没用心听,却在下面小声斗着花嘴。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哨子响,接着体育老师说:“高三.三、高三.五、高一.二、高一.四、初三.一班留下,其他班级解散!”今日去西京游行的,便是这五个班级。同学们陆陆续续散去后,这五个班级剩下的不足二十名同学,三三两两、很孤单地散落在操场上,看得李校长不由得叹息一声,说:“同学们能不去西京,说明大家政治性强,思想坚定,是你们这几个班的佼佼者。你们这是对学校的支持,也是对党的支持。你们这几个班可以说是‘重灾区’,但是‘重灾区’有这么立场坚定的同学,不容易呀!今天把大家留下来,没别的事,就是要表彰大家。……何老师、王老师、孔老师、大李老师、小李老师,你们分头把自己班上留下来的同学登记下来,交到教务处。学校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表彰!要让那些爱瞎起哄的同学看看,谁是他们学习的榜样?!不是那些闹事的人,而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觉悟高的同学!”
校长走了。王老师默默走到正淑他们跟前说:“校长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他在表扬你们,其实是在批评我跟何老师他们。你们俩今儿一定要坚持到底,要不,我这张脸可真没地方搁了。人家大学生闹事,咱中学生有啥闹的?啥都是假的,只有你们把东西学到自己肚子里才是真的。下去吧!”
正淑和成水怏怏地回到了教室。
正淑得意洋洋地说:“你的计划落空了!”成水恨得一拳砸在课桌上,木了半日方说:“要么,咱中午到佛手山上看庙去?”想了想又说:“或者,你等一会装肚子疼,我送你去医院,咱不就可以‘按既定方针办’了吗?”
“馊主意!”正淑摇摇头说,“咱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教室。你不是指望着今年能考上吗?还不用点儿功?”
“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的,”成水说,“咱可说好了,就去佛手山看庙,你午饭一吃就过来,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正淑笑笑地看他一眼,没有做声。
“到底行还是不行?”成水又问。
“行,行!讨厌。”正淑噗嗤一笑。
因为人太少,没办法上课,老师便安排他们自由复习。两个人就坐在一起,一人面前摆一本书,眼睛却并不往书里去,而是在空中打架,打着打着,两人都噗嗤笑了。手也就打起架来,你杵我一下,我杵你一下。恰恰成水的一拳杵在了她的腔子上,当即就杵红了正淑的脸,那头就趴在桌上不动了,嘴里骂出两个字:“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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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水也把脸飞红了,怔了半日后,手上仍有许多酥酥麻麻没有消退,就又去扳她的脸,扳起来了,却见她眼角红红的,垂挂着几串泪珠。成水心里慌了好半天,才说:“我不是故意的……”
正淑不理他,却拾起书,挡住脸,认真地看起来。
成水一把夺过书,撂在桌上,认真地瞅她半日,突然又将她紧紧搂住,喃喃地说:“今日这样清净的日子,咱们几时才又能遇到呢?”一口下去,正好逮住她的唇,柔柔软软地嘬在嘴里,怎么也舍不得丢开。
放学了。正淑春风满面地走到王巷口时,正碰见春花从巷里出来。她话未出口,笑声已先落地了:“正淑,你回来了刚好,我正愁没人看摊子呢。你先去招呼一时,我回去给娃做饭。你哥又喝醉了,再拉都不起来。”
正淑嗯了一声,怏怏不快地往大嫂的鱼摊走去。那鱼摊在大槐树以东二百米处,是菜市场的最西头。她在鱼摊后刚一坐下,邻摊买调和面的老王便交给她二十元钱说:“刚给你卖了四条鱼,正好四斤。”正淑嗯了一声,对他一笑,却再没有多的话。
红红火火地卖了五六条鱼后,正淑突然一抬头,眼睛恰好撞见一个小伙子的眼睛。他高高大大地站在街中央,正笑眯眯地看她。她不由得脸有些红,忙又把头一低,却听那人在说话了:“想不到这么倩的一个女子,竟在街上卖鱼!”
“咋?倩女子就不敢卖鱼?”她抬起头来,狠瞪他一眼。
“你记不起来了?”那人笑道,“咱是同学呢!”
“同学?”正淑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印象。”
“你忘了么?你上初三时我是高三,咱们教室是对门。”那人又说。
“想不起来。”正淑又摇一摇头。
“想不起来没有关系,反正咱们是同学。”那人说,“我姓李,叫李大明。开了个舞厅,好找,在中心广场一瞅,就能瞅到门脑子上多大的招牌:金源舞厅。你班上同学想去跳舞了,只要是跟你一块儿去,半价优惠。”说着走过来,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名片在当时的罗原城还是个稀罕物,正淑将它拿手捏着,端详了许久,说:“谢谢。如果哪一天我同学想跳舞了,一定叫去你那儿。”李大明微笑着点一点头,说一声:“你忙,我还有事。”就双手插在裤袋里,急匆匆走了。正淑又把那名片看了一眼,随手揣进了上衣口袋,拿手支着头,呆呆的在小凳子上坐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春末夏初的阳光慵懒地照在她脸上,慢慢地晒出了她的烦乱和焦虑。她在街上瞅了半天,暗想:“春花姐怎么还不来呢?说不定成水都等急了。……”就把头低下去,枕在了抱在膝头的手臂上。阳光麦芒般落在她的头发上,一根根柔细的发丝就映出了七彩的光,头皮却闹哄哄的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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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一串落地很重的脚步声响了过来,在她面前悄灭灭地停下了。她本能的抬起头来,眼前却黑漆漆的,好半天才适应了这耀眼的阳光,便看见一双旧皮鞋站在鱼盆前,旧皮鞋上面却是深蓝色的直筒裤。她没有看他的脸,却说:“你咋来了?也买鱼吗?” 张成水说:“我说呢,都快一点了,咋还不见你的影子?就想,你是不是有啥事情,就寻过来了。”
“你吃了吗?”正淑又问。
“吃了。”成水说。
“那你给我照看一时,”正淑说,“我去吃一碗面皮,肚里饿得挖闹。”
正淑吃毕面皮回来,大嫂已在摊上了,正跟张成水说话。一见她,大嫂便说:“你赶紧回去吃去,你同学要是没吃,就一块去吃吧。”正淑嗯了一声,跟成水说:“那咱走吧。”成水没忘记跟春华说一句:“嫂子你忙。”
……两个人并排往前走着,一时间都没怎么说话。离开鱼摊已有十几步远时,成水方说:“看你暮兮的,嘴角的辣子油都没擦。”正淑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在嘴上粘了粘说:“谁说没擦?是没擦净。”又说:“你不是想到我家去看看吗?咱现在就去,我都给我妈说过了。”
“现在?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怕不合适吧?”
“有啥准备的?难道叫你拿四色礼不成?!”
“可空手总不好吧?”
“这……”正淑想了想说,“那咱去买些桃你提着。”于是二人紧走几步,在前面的水果摊上买了五斤鲜桃。成水身上却没装零钱,五十元大钞那小贩找不开,正淑便开了桃钱。
正坤已吃毕了,早又被子蒙了头在屋里睡了。二姐正霞拿着个蒸馍坐在根茂婶的卧室里,边看电视边啃。
根茂婶也在卧室里,却偎在床上,喝着糊汤。正淑在前,成水在后,挑开门帘进了根茂婶的卧室。
正淑说:“妈,我同学看你来了。”
成水急忙把那袋桃子放在床边的缝纫机上,笑着叫了声:“姨。”
正淑又指指正霞说:“这是王正霞,我二姐。”
成水便又叫了声“正霞姐。”正霞含笑应了一声,又回头对母亲说:“妈,我出去打个电话。下午我有些事情,就不到地里去了。”站起身,又跟成水说一声:“你坐。”匆匆出门去了。
“糊汤饭,随便吃点吧。”根茂婶说,“正淑,还不去给你同学舀饭。”正淑朝成水吐吐舌头,拧身去了。根茂婶便开始跟成水说话。
“你跟正淑一个班的?”根茂婶问。
成水说:“一个班的,我叫张成水。”
根茂婶又说:“我这些娃里头,我还是偏着正坤跟正淑的,他两个也是娇惯坏了,都懒得跟神仙一样。还好,正坤考上大学了,还指望着正淑也能考上个学,要不,地里的活一点也不会做,可咋了?正淑去年还闹了个笑话呢!街坊邻居都传遍了。去割麦呢,她却打一把太阳伞,还给晒晕了。地里的人都说:‘你这三姑娘呀!咱熟人知道是来割麦,生人见了,只怕还当是游山玩水来了。’”说了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