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
20
菲律宾的手术室已经被清空了。所有的设备都被拆除,运往他处。
何株选择的新地点,是菲南的马萨斯岛。这座岛过去以盛产锡矿闻名,由于矿产枯竭,留在岛上的至今不过几十户岛民。但过去为了运输锡矿修建的公路还在,意外的是个交通很便捷的地方。
原来,隶属于桑德曼家族的地下产业,最多同时有二十个组在全球各地进行手术。如果用国内来类比,就类似于物流覆盖率和多地发货仓。
这对于效率的提升是极其迅猛的,而且可以有效规避风险。比如这次东南亚和欧洲冲击地下移植,产业链就可以转移到相对不那么严格的南美、非洲和中东。
何株做不到在全球范围内铺开手术室,但是他把所有愿意来的医护组都集中在了马萨斯岛。这是另一种打法——跑带打。
如果所有人都集中在一起,所有手术台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那么被缩减的资源就可以极度集中;一旦遇到麻烦,就带着设备一起转移,去寻找下一个手术点。
手术室的建成很不顺利,他虽然之前从杰德那边得到过一笔数额不菲的报酬,但远远不够在菲律宾建造一间专业手术室。
当地那些小诊所的手术室,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在自家客厅里摆一张手术床再架一个灯而已,用国内的标准,就算开展清扫黑诊所行动它都不用躲藏,顶多算是藏在民居里的无证医美工作室。
英格看着预算表,她和李义在争论手术室的标准,或者说她在单方面喋喋不休地教育李义,而这个不善言辞的可怜男人只有点头的份。
“你不能用韩国,或者中国的手术室标准来衡量这个……花令港口那边的手术室是特别的——只有那么几个特别的手术室,其他的都是‘小诊所’,你们应该去看看孟买那个,还有马来那边开在酒吧地下的……”
作为护士,英格同时有着珍贵的麻醉师资格。麻醉师是个比主刀更难找的职业,经验不足的麻醉师可能让人在手术前就死在台上。
所以她经常被不同的组“租借”,几乎见过了大半数的手术室。
“在目前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威慑力和约束力,我们不能让手术脱离自己的控制,”何株说,“所以才采取最传统的‘飞刀’。”
李义努力把那个奇怪的英语单词翻译成母语:“‘飞刀’是什么?听起来像是远程攻击……”
“我们接到单子,进行供体和受体之间的配对,配对成功后给这些手术组派单子,最早接受这个手术价格的组可以得到这张单,然后他们抵达马萨斯岛进行手术。”
闻所未闻的手术方式。
英格问:“……你确定这个方式可行吗?”
何株点头:“我们叫车叫外卖叫快递都用这个方式,多劳多得。这边需要准备大概十间手术室,开始运转之后每天十台手术一起开始。手术室的质量绝对不能让步,就算不按照美国标准,至少也要按照中国的基础标准……”
李义再次打断他:“你们那的标准最低是多少建造预算?”
“……八万美金的基础建设费,最小空间,但是有合格的除菌、无菌、封闭、气道,还有吸烟罩、净水器……”
“你知道韩国有那种微型手术室吗?这几年开始流行的……用来针对单类型的手术,而且整间手术室可以移动。”他抬头想了想,“好像一台的造价,差不多是……两万美金。”
“两位先生,六千美金可以在班加罗尔打造一间……”
“抱歉,印度的卫生标准可能……英格,你懂的。”
“你们知道在印度可以弄到许多旧设备吗?和新的一样用。甚至还有没有投入应用的纳米冰刀。去一趟德里的医疗设备厂,那简直就是潘多拉的魔盒。”她说,“实验机型,演示机型,概念机,所有你能想到的医疗设备,印度都有,都可以运出来。一整套美国设备,我可以压缩在三万以内帮你弄齐,把这事交给我,我只收百分之五的跑腿费。”
两人都呆住了,这无疑是个很诱人、很诱人的开价。
但就算这样,何株也没有启动资金。他的钱只够做一间手术室。
三万一间手术室,十间就是三十万,这还没有算中间的运输费与本地的装修、组装费。而器官移植手术,只靠一间手术室是赚不到钱的……
他们至少要在一周时间内集齐三十万美金。谁也不知道灯屋上发生了什么,杰德是否还能回来以及何时回来——手术开始得越快,就越能在这个混沌的时期飞快聚拢财富。
要怎么弄到钱?
差不多接近一百八十万人民币……除了中彩票之外,好像……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三人都叹了口气。李义伸了个懒腰,这不是他需要烦恼的事,他站了起来,问英格:“晚上一起出去玩吗?让他一个人想想。”
“你是说出去喝酒吗?”
“这里可是菲律宾的海岛,旁边到处都是小赌场。走吧。”
突然,他脑中轰得响了一声——
这里不是国内。是菲律宾。
有一个叫做赌场的地方,是唯一可能在几天内攒齐一百八十万的希望。
严武备被关在后车厢里,他躺在推床上,身上绑满了束缚带。狭小的后车厢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仪器,淡蓝纯白的管道笼罩在他身上,确保这个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的人生命体征稳定。
门开了。进来的照旧是何株。
“今天可以试着吃流食了。我帮你把胃管拔出来。”
严武备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瞪着他。
“别这样,我救了你的命,修复了你的左心室和二尖瓣……可能有些恶心,我要拔出来了——别动……”
胃管通过鼻腔时,引发了本能的呕吐和呛咳。严武备没办法抬起上半身,这种感觉很糟糕。
何株把胃管卷起来丢进医疗废物箱,换成康复流食放在了床上桌,舀起一勺。
“张嘴。”
“解开我的一只手,我自己吃。”
“不行。你还不能乱动。心脏手术的术后风险也……”
话音未落,病床上被束缚着的严武备猛地挣扎起来,整张病床被巨大的力量弄出骇人声响,在铁车厢里回荡;流食翻倒在地,四周的监护仪器顿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何株连忙按住他:“别动!伤口会裂开的!你不知道我缝了多少条血管才把它接……修好!”
“解开我的一只手,不然我就这样挣扎到伤口整个裂开。”
“——你知道这是多完美的一台手术吗?!从切口到缝合全都是完美的!”何株的强迫症都有些犯了,甚至委屈得想哭。
但没有办法,只能解开严武备的左手,让他自己吃饭。那人从头到尾就没再看他,很快,旁边坐着的何株那边传来了微微的哭声。
严武备没理他。
“……我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不说?”他哽咽抬头,眼眶血红,“我做错了什么?”
“真亏你问得出口。”
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对着好友嘶吼:“我为什么问不出口?!我就问你我做错了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犯了罪?你有铁证吗?视频?血样?——你要是有,我早就被抓了。”
严武备静静看他。这不是第一次有嫌疑人在自己面前胡搅蛮缠,但对方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感觉实在不太好。
——确实没有铁证。
金哥在国内受审,招供了,说自己是带何株去外面做手术赚钱。但这个证词很含糊,它属于一种“假性铁证”。致命的问题在于,金旺根本没有亲眼看见何株的手术过程。
他只看见何株进手术室,出手术室。国内不是没有抓黑医的先例,但要么抓现行,要么有全套的通话记录与转账记录。
不可能仅凭一个证人说“他是黑医”,就真的定罪非法行医。何况这个性质和黑医还不一样,那是跨国进行器官移植,这又会扯到许多问题,比如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并没有将之定义为“非法”,也就是说,这个行为在许多地方是灰色的。
顶多说,他可能违反了医学伦理学和一些道德底线,但在法律上如何裁定,并不是像大众想的那样,草菅人命,罪大恶极,一抓一判,牢底坐穿。道德和法律,有时候是一个诡异的莫比乌斯环,它们似乎在同一边,却不会时时刻刻在同一边。
之前国际上最有名的器官移植案,被牵扯到其中的土耳其医生经过十七次的审判,最后仍然当庭无罪释放。
何株给他注射了微量安定,把束缚带重新固定好,离开了货车。他没有发现,严武备紧握的左手里,藏着一片玻璃药瓶的铝制瓶盖。
何株没有注意。他的心里有其他的事——今晚,李义会带他去赌场。
他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因为何秀的缘故,何株对此深恶痛绝。然而,赌场是此时唯一的希望。李义简单和他介绍了几个项目,老虎机不要碰,德扑对于心算强的人有力,转盘要跟着赌运差的人反押……
晚上九点,他们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地下赌庄。李义虽然是第一次来这一带,但只要想找,总有办法找到,何况这地方在菲律宾并不非法。
他们进了玻璃门,里面人声鼎沸,烟味浓重。灯光是红色和金色交错的,外面供着关公像,神奇的是,东南亚这边很多赌庄都会供关公,无论老板是不是华裔。
但是看装潢,似乎是华裔开的店。
两人都点了支烟,进去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项目。李义很担心何株,如果第一次来,会有一种“新手运气”之类的说法。
其实也并不是新手运气。只是庄家看见新人,都会故意让他们赢几次,人在这种环境下很容易冲昏头脑,这边的赌局很小,筹码最便宜的合折人民币五十块一个,最贵的也才五百一个。和拉斯维加斯相比,根本就是教学局。
然而,这边每个晚上负债千万的人却数不胜数。
起初只是试试手,用五百块的筹码赢了一千五,觉得是新人运气。然后再赢了五千,想乘胜追击,结果输了五百。考虑到已经赢了六千五,输掉五百并不是什么事,下一把又赢了一千。
然而从下一把开始,就会开始小输。
人是不信邪的,小输之后就会不断加码,怀着翻盘的妄想。然而庄家项目几乎不可能让人暴赢,只会偶尔爆出一个冷门。
何株先去拿两个小筹码玩了玩老虎机,有点“到此一游”的意思。他不喜欢旁边的环境,太嘈杂了,老虎机这边反而是全场最安静的地方,只有机械的咔咔声。
“去试一把转盘吧。”李义说,“先热热身。你是第一次来……”
他的眼神在这癫狂的室内转了一圈,跳过了人最多的大转盘。
何株说,想先试试德扑。
德扑的人不多,荷官在给两个老头发牌。李义给他简单介绍了一遍规则,庄家又介绍一遍。何株选了6人台,总共凑够六人之后开局。
“记住,上来先打基础牌组,你是新人,基础牌组最安全。”李义教他。
何株只是点点头,理着手上拿到的牌。李义去转盘那边碰运气了,说待会儿回来看一眼。
新人的运气大概能维持三局,等待会儿回来,何株应该是输得差不多了。
他大约玩了一个小时,再回到德扑的桌子边。何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输光了,重新去换筹码了。李义往前台找人,就看见何株确实站在柜台那,手边是堆成小山一样的筹码。
“你把钱全换了?”他问。
何株回过头。柜员正在收走那些筹码。
“——我在把筹码换成钱。”他说,“这里赢够了,我们可以换一家赌场了。”
李义目瞪口呆。这些筹码都是这人从德扑桌上赢下来的。
“我六岁就被我妈带进棋牌室看他们打牌了。”他恹恹地将接近两万五美元的现金装进蛇皮袋里,“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数学心算有什么好沉迷的,还能把存款都输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