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
【连载】《反咬》(36)||人性是什么啊。
37
登上灯屋后,严武备完全认不出这条船了。
——几乎完全就是一家豪华配置的综合医院,弥漫着消毒水和净化机的味道,有培训到位的接待人员,全程都保持着柔和细软的语气与微笑。
尽管他表示自己行走无碍,但还是从入口处就坐上了轮椅——每个病人都可以享受全程轮椅代步,无论是不是行走自如。
先去氧吧处等待片刻,大概半小时,就有护士带他去了医生办公室。
——直接就是Liver的办公室。
办公桌后,何株的状态似乎是严武备很熟悉的那种状态。仿佛回到一切发生前,他依旧是那个对病人耐心、专业素质过硬、无论哪方面都找不出缺陷的外科医生。
他没有和严武备说任何私人的话,就是单纯的接诊,开了检查;护士推走轮椅,去楼下的检查层。
检查结果出来后,他又回到何株的办公室。等候椅上有病人羡慕地看着他,灯屋上很少有人是由何株亲自接诊的,大家都知道谁缔造了这条船,尽管他不是所有主治医师里最年长或者最有资历的,却仍旧是病人最希望看见的医生。
检查结果是瞒不住的,而他也确实只是找借口登船来见何株。
见到之后呢?
其实严武备没有想过,见到之后究竟该怎么办。
或者说,他有行动计划,有逃脱路线,有齐全的特殊行动许可……
但他始终没有想过,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严峻死后的那段日子,严武备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何株。与其说是脆弱,还不如说,是绷了许多年的弦,终于在极限彻底断裂。
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很诡异的论题——《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可以消除掉所有知道你黑历史的人》。
当年那件事的“知情当事人”,严格来说,只有严家的四个人,除此之外的都是风言风语而已。母亲去世,弟弟失踪,如果父亲也消失……
严峻在的时候,严武备是活在不堪的心虚之中的。
外表再如何冷静刚强,但只要破掉那层壳,里面就还是那个不堪一击的、为了零食弄丢弟弟的废物。
——我要活得很好才行。
要活得无懈可击,要变成那种看上去不会有黑历史的人。
不能有偏移,不能有错漏。这样活着确实很累,但这样有用。
累得想去死,累到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
随便在哪次任务里牺牲也不错,用英雄的名目死去,这样,就算谁知道这段黑历史,也不会有人信。
何株知道一切,何株愿意豢养他这个废物,把他养在家里,屋门关上,严武备就和那段不堪的回忆被分隔在了门里门外。
然而,何株看完那些检查报告之后,仍旧是用医生的口吻与他商量。
“——确实有很多问题,比如切口没有完全闭合,细微感染,缺少休息和营养。”他说,“最好尽快进行修复手术。费用方面不用担心。”
“你现在这样,每个月能拿多少?”
“能再去烤肉店撒几次钱。”
“——每个月会寄钱给妈妈?”
“她又欠了债,不知道躲债去了哪。随便吧。”
何株很平静。他在汤锅里闷死何秀之后,就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没有血迹,没有搏斗,他很自信不会有证据。行李箱是何秀自己的,全程都有戴手套操作。
“既然她不在家,你应该更加没心理负担了。跟我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
严武备说了这句话。
“因为我想和你回家,关上门,再也不出去一步。”
何株愣了很久,忽然笑了:“不是还要周一回去上班吗?”
严武备嗤笑:“正常人谁想上班啊?”
“我想啊。”
“那是因为你赚得多。”
“现在知道我赚得多了?小武,说真的,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走这条路。”
严武备问:“但你拿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辈子在海上漂?”
“——养你啊。”何株神色坦然。
“严武备,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你为什么当警察?”何株打开净化器,在办公室里难得点了支烟,“别和我扯什么正义感之类的鬼话——你就是想逞英雄,这样一来,严文聪的事就算爆出去,人们也不敢谴责英雄。”
——他把严武备看得太清楚了。
“现在严峻死了,严文聪下落不明,我跟你说你也别去记挂了,正好,所有你害怕的知情人都走了,而我绝对不会说,”一支烟被何株递到严武备嘴边,“跟我走吧。”
严武备想用手接烟,被何株挡开了——他要严武备用嘴巴直接叼住。
这个动作让人很不舒服,就好像给狗叼骨头。
两人正僵持着,从办公室外面进来了一个头上包满了纱布的人,唯一露出的是口部和鼻部,都插着气管。他晃晃悠悠走进来,不是无视里面的严武备,是因为他看不清。
何株拍了拍桌子,一个护士跑了进来,匆忙将那人拖走。
有些尴尬的小插曲。
“——我养了新的狗,”何株掐了烟,起身推他的轮椅去门口,“算了,先给你安排手术……你见过的李义医生,他回国结了个婚,喜酒吃到一半被拉回来值夜班,结果今年就离婚了,他一直觉得是我的错。”
“他不换个夜班吗?”
“排班的是我。”
他们穿过银白合金装饰的走廊,两侧都是透彻落地窗,分别可以看见热带生态林和餐区。严武备必须尽快弄清船上的地形,灯屋的安保很严密,而且都被安排在隐蔽的位置,也就是说,如果他想动手劫走何株,大概率刚刚动手,就会被四面八方扑出的安保人员按住。
“——我必须手术吗?”他问,“我觉得其实心脏没什么问题。”
何株停下了脚步。在人流往来的中心走廊,他俯下身,在严武备耳边轻声说。
“你是个废物,小武。废物狗是没资格和主人提意见的——更何况还是医学专业意见。”
他拍了拍严武备的头,将轮椅向前推去,交给了手术室的准备人员。
何株没有骗他。从报告上看,严武备的心脏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
那是是在各项条件都不完善的情况下强行进行的手术,术后,那人根本没有等身体痊愈就跑了。回国后的后续治疗和服药统统没有继续,能活到今天简直是奇迹。
心脏移植手术要进行第二次是几乎不可能的,只能尽力修补。
第一场手术结束,他确定严武备的情况平稳,就让人把病人推去了观测病房。何株解下口罩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才莫名其妙进来的纱布头正坐在里面,忐忑不安。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他解开纱布。白色纱布一圈圈落下,露出那人的脸。
——是一张恐怖的脸。
至少进行了十五项整容手术,包括颅骨填充、颌断骨矫正、基底部树脂填充这样的特大型手术。
肿的和猪头一样。何株嘀咕。手术时,这人的头发被剃光了,现在微微长出一点毛茬——白金色的。这个人,原来应该有白金色的头发。
他的手上也包着纱布,就连手指也动了手术,所以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恢复期预计要两个月,两个月间,他还需要进行大大小小的后续手术。
“记得每天都要敷生物凝胶,一周一次激光修复,”他叮嘱护士,“尽快把恢复提前一个月。声带微调手术的医生预计三天后登船,到了之后马上安排手术。”
这也许是灯屋上唯一一起整容手术。何株希望,它可以非常成功。
阿修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
在灯屋的秘密地牢里,尽管没有人给他动刑,但每天都会有肌肉松弛剂的注射。阿修逃过一次——他的耐药力天生和寻常人不同。
不止是耐药,痛觉啦、味觉啦都不太一样。加纳纳第一次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惊讶了很久。
还亲自做了一堆饭给自己,想试试看他到底吃不吃得出好吃难吃。
“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你连那种东西都吃的下去,”他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遇到一只在啃海狗尸体的野狗。”
阿修不记得那只“海狗”好不好吃了。他曾经哀求过妈妈,让妈妈带自己走。但很显然,妈妈没办法离开父亲。
这个父亲,既是妈妈的父亲,又是阿修的父亲。他们是母子又是姐弟,脱离了父亲,他们哪也去不了。
妈妈被他卖给了三个水手,尸体被海浪冲回岸边;他想把妈妈埋在那片白色的、干净的沙子里,但拖着尸体艰难地走了没几步,男人就抄着木棍冲过来,让他去洗床单。
再然后……再然后自己拿起了沙堆里的什么……
可能只是谁随手乱丢的垃圾,一个破酒瓶,一块碎玻璃……他恰好从沙子里捡到了。
男人死了。棚子里的女人很快就散了。阿修一个人晃来晃去找吃的,附近有椰子,棚子里有鱼干。但当这些东西都被吃完了,他就很难再找到食物了。
而男人的尸体还晾在沙滩上。海边咸湿的气候,很快就让他的身上盖满一层黑乎乎的苍蝇。
他成了阿修唯一的食物来源。他扑在尸体上,从早吃到晚。那个月夜,阿修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艘小型帆船靠了岸。从帆船上下来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月色落在他白金的鬈发上,就像埋葬母亲的沙子一样洁白。
——帆船来自海岸的另一侧。那里是一处豪华的度假庄园。在本地人的印象里,那是属于“有钱的白人”的。
只要有钱,谁都能在这片土地上买下自己的地。二战后的千疮百孔,至今未从这个东南亚的小国里被抹去。
当看见他在吃什么的时候,金发男人露出了短暂的恍惚神情。
“我以为我喝多了。”加纳纳说,“或者止痛药产生了副作用幻觉。”
他起初不想来度假。家里出了些事,一个叛徒成为了他的家庭教师,所以,在处理完那个人之后,父亲建议他去度个假。
对加纳纳而言,这场度假很无聊。
空旷无人的海滩,咸腥味,粗糙的建筑物,无法交流的本地佣人。
直到遇见这个啃尸体的孩子,他才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一些意思。
加纳纳包容他的一切,给予他一切。在阿修近乎空白的人生中,他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他很想加纳纳。阿修讨厌一个人待着,就算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他也喜欢泡在人山人海的赌场里。
他开始看见幻觉了。加纳纳有时会接他去意大利的家——在一处海边,加纳纳有自己的小屋。
这是他的秘密基地。屋子很小,只有两层,一层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海岸线,早晨会有很柔和的阳光斜射进来。加纳纳在厨房做饭,他问阿修,想要塔塔酱还是番茄酱。
在这座小屋里,他们是自己做饭的,没有佣人。
加纳纳似乎会和自己喜欢的朋友来这里休息,躲开某些烦恼。在沙发的缝隙底下,阿修发现了一张被遗弃的行李牌,上面写着“博勒夫”。
他喜欢躺在沙发上,在阳光通透的客厅里,看厨房中加纳纳的背影,还有香煎芦笋和黄油三文鱼的香味。
在那之后……
之后,加纳纳还会带自己去吗?
他在困倦中苏醒或沉睡,依稀看见身边有熟悉的身影。又是幻觉。阿修想。他太想加纳纳了,以至于看见这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
微冷的手指碰触到阿修的脸颊。
——不是幻觉。
阿修睁大双眼。昏暗的地牢中,烛火光芒熹微。加纳纳·桑德曼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