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
【连载】《反咬》(4)||你抑郁症的药吃了吗,阿株?
5
这条公海赌船刚刚前往一处私人岛屿,接走了拥有登船券的贵客们。
阳光下,纯金锻造的铭文在紫色船身闪闪发亮——LAMPS’HOUSE。
这条叫做灯屋的船,隶属于桑德曼家族企业。整条巨型游轮上,有四层的赌场,剧院,甚至马场。
它就像是一座繁灯围绕的紫金岛,滑过黑色的大海。
阿修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他半盘着腿,一条腿在椅子外晃悠。周围的人都西装革履或者礼服加身,他却穿着类似菲律宾农民般的打扮,和周围格格不入。
背心、短裤和橡胶拖鞋。皮肤晒得很黑,孩子气的脸让年纪显得模糊,那双眼睛格外大而清澈。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棕发的男人。他穿着装饰精致的纯白西装,苍白的面容带着些刻薄严厉的神色。
“——我要见加纳纳。”
“可我不是加纳纳。”
“我希望你告诉他越南那边的情况。”
“为什么你不自己告诉他呢,杰德医生。”
“——因为我见不到他!你必须把这个消息转达给他!”
因为太过苍白纤细,他的气质近乎神经质。
酒保从冰柜里将一个特殊商品递给阿修,是个开了口的椰子,里面插了根吸管。阿修抱着椰子,大大吸了口冰凉的椰子汁。
“——什么消息?”
“越南、那边的、情况!”这个神经质的男人几乎失控,“我在越南负责的手术区域正在被别人占领!”
阿修嚼着那根吸管,不解地看着杰德。如果他没记错,这个人是加纳纳的妹夫,一个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
“你去转达这句话……不,你直接告诉加纳纳,我今晚就要见到他。”
“你让我感到很混乱,你的手术室被人占领的话,我可以把火箭筒借给你……”
“——不是、那种、占领!”
他狠狠拍了三下吧台,阿修叹了口气,抱着那个冰冷椰子,认真地思考起来。
“那……一把火箭筒和五把M7冲锋……”
“你的脑袋是长在椰子里的吗?!有人抢了我的位置!”他的声调竭力压低,但还是很尖锐,“我在越南区域的手术台数在减少,你们拿到手的钱也会少!”
在灯屋的顶层,有着一间石质的圣礼堂。
加纳纳·桑德曼跪在礼堂中间,轻声吟诵经文。石室内没有任何的装饰,除了墙上的十字架。
石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阿修的声音很突兀地传了进来:“你要喝椰子汁吗,加纳纳?”
加纳纳深吸一口气,决定无视这个恼人的声音。
“冰镇过的,里面还有很多椰肉。”
一个冰椰子被贴到他身边,加纳纳无法再装作没有反应,不得不转过头,用所有的耐心说:“不用。”
跟着阿修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妹夫杰德医生。杰德等在门外,站姿笔挺,但手指焦虑地敲着手背。
“我的妹妹最近怎样?”
“一切都好,她想入手一整套古埃及的木乃伊。”
“哦……这听起来可不像‘一切都好’。”
加纳纳换下那套苦行僧般的袍服,将白金色的鬈发束起来,他的唇形很柔和,没有阴影遮挡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带着笑。
“只要我还有原来的收入,她想要什么都不成问题。”
“——不要把木乃伊放在家里,这样对孩子们不好,杰德。”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有两个女孩正坐在地毯上玩着娃娃。看见两人进来,她们就像两只小鸟一样扑向加纳纳。
“你看,杰德,你一定只顾着工作,”他怜爱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比起你这个父亲,她们对我这个舅舅感到更亲。”
“我没有办法——越南的事……”
“我都知道,杰德,都知道。你应该好好休一段时间的假,陪陪你的孩子,还有我的妹妹……让她忘了什么木乃伊……你需要耐心……”
“——我已经等了六个月了!六个月!”
杰德失控地咆哮。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散乱了,披在他的额前。加纳纳张开双臂拥住他,轻轻安抚着妹夫的背脊。
“说明他们出不起聘请你的价码……”
“加纳纳,从前每隔三年我就会开一个新的手术费,这是你默许的……”
“放心吧,杰德,没有人的手艺比你更好。”
过去每次抬高手术费,底下的交易都会暂停一段时间。杰德为桑德曼家族负责越南区域的移植手术,整个越南的交易链,占到器官移植百分之三十的收入。
最后,交易都会恢复,病人都会接受杰德的开价。他的技术、背景,让人愿意为此买单。
然而这一次,抬高手术费之后,杰德再也没有接到过预约。然而越南的手术还在继续进行,也许是病人不愿意支付高昂的手术费,于是让中介去请了更廉价的医生——从土耳其、伊朗或者以色列,那些人的手术刀粗鲁得就像屠刀……
手术的成功率与生存率注定会暴跌,为了声誉,中介将会不得不回头来请他,然后说服病人接受他的开价。
“这是新的术后记录……这个人保持着我的成功率,就连感染率和排异率也……”
“这只是上帝的垂怜,杰德,你的技术是不可超越的。就算他们真的找到一位技术足以与你比肩的医生,那个人又是谁?他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在霍普金斯或者哈佛的校友中,一定会有人谈论他。”
“我没有听说……”
“——我也没有。所以这一定是上帝慈悲的概率学,就像一个瞎子误打误撞找到了路。当这个概率过去,他的手术技术将原形毕露,客人们就会重新想起你,杰德。回去吧,我让他们送你下船,你能回法国的口岸吗?”
“不能,欧盟最近在调查我。我要从索马里的另一边走。”
“好的,我会让阿修去安排……”
“不,不要那个椰子疯人。你当年就不该把他从那个渔村的妓窝里带出来……”
“……嗯,总之,替我向我的妹妹问好。”
他送走了不断自言自语的妹夫,目送他的身影在保镖的护送下消失在电梯口。阿修无声无息地从旁边的侧门闪出来:“他应该去唱歌剧,哪怕是陈述句,他也能踩在高C的调子上。”
而加纳纳只是握着胸口的十字架,一言不发。
“你在想什么,加纳纳?”
“……我很担心他,”他转身回去,面容上的担忧是真实的,并不是虚伪的演绎,“我们需要知道越南的那个医生是谁。你可以出发了,阿修。”
“为什么不去直接问你的上帝?”阿修吸了口椰子水,里面发出空落落的声音。
加纳纳慢慢转头看向他,用很认真的眼神。
“——上帝不拿我一分钱的薪水,阿修。”
何秀的欠款,还剩下一百二十多万。
还钱的速度,第一次超过了拖延费增长的速度。何株看了眼存款,心里微微安定下来。
瘦子那边想和他们进行长期稳定的合作,如果何株答应,他就可以在这个年纪拥有多家私人诊所。
这些诊所用来做短暂的接待,他可以面对面接诊,前提是病人们对此守口如瓶。服务质量提高,收费自然也水涨船高。但他的目的只是还债之后抽身而退,不打算真的长期做这个。
今天是个周末,严武备因为一些事回单位了。何株做了饭,把半成品放进冰箱,然后带行李箱出门去机场。他们早已轻车熟路,甚至可以做到上午还在家做饭,下午就出国动手术。
这几次都是去越南。原来有一个医生负责那边的手术,但瘦子不断抱怨他的开价。
客车上,何株蜷在座位上看手机。金哥已经不会再没收他的手机和护照了,中途动辄几个小时的车程,他需要东西来打发时间。
严武备:我回家了,你已经走了?
何株:去外地听讲座。
严武备:你们科室怎么回事,怎么每周末都外地讲座?
何株:最近比较忙。冰箱里有砂锅,我自己包的蛋饺,拿出来热一下就能吃……
严武备:没事,我这周末都要去单位,不在家吃。
咚的一声,何株的手机被重重甩在旁边的座位上。金哥正和瘦子的同伙跨语言交流,听见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
“你发什么邪火?皮痒了?”
何株寒着脸没应声,恶狠狠地瞪着金哥的后脑勺。
车里很吵,开着几年前流行的电子舞曲,瘦子在打电话,每说两句就要捂着耳朵吼司机关轻点——司机是瘦子的弟弟,并没有特别害怕这个老板。
这车人里面,说不定都是亲戚或者同村老乡。
何株之前帮瘦子看过体检报告,和那些供体一样,瘦子还有团队中的许多人都卖过肾,就是因为卖过,所以才走上这一行。
“原来的医生很贵吗?”他用英语问瘦子。
瘦子点头:“那个医生在这行里很有名,他有技术,也有关系。”
“有多贵?是我的几倍?”
瘦子笑了,没答话。
医生的开价太昂贵,出得起手术费的病人就会减少。尽管瘦子这种人肉贩子的收入有一部分也来自与手术费的提成,但病人总数减少,他们的收入也跟着减少。何株看得出,瘦子他们忍之前那个医生很久了,只是碍于那个医生身上的“关系”,不敢明着翻脸。
何株也抽了支烟,仍旧是味道偏苦淡的日本烟,就算在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换更便宜的烟。
“其实,我可以更便宜。”烟雾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清,“我们也有更加便利的合作方法,不需要通过某个中间人。”
点燃的烟头,朝向前排金哥的座位,轻轻晃了晃。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荒无人烟的废弃仓库区内,金哥的咆哮声无力地回荡。他被几个人架住,拖向一口生了锈的汽油罐。
两人搬起轮胎从他头顶往下套,另一个人则拎起汽油浇下去,空气中顿时弥散着刺鼻森冷的味道。
“这叫戴项链,中文里面还有个更厉害的别称,叫腰缠万贯。”瘦子和他讲解这套办法,“本来没什么人知道的,后来巴西的某个大佬用这个办法戴死了个记者……”
轮胎箍死了金哥的肩膀和手肘,牢牢套死在这人身上。他被头朝下丢进那个汽油桶,如果引燃,整个人会在三秒钟内烧成一个火团。
汽油被往外延伸出一条引线,打火机的火石声被金哥的哭嚎掩盖,火舌在汽油上形成金箔似的反光。
和其他中间人不同,金哥觉得自己将何株看得很透,这是个读书人,假清高,懦弱,胆小如鼠,绝对不敢越过自己,和外边的灰产地头蛇直接接触;但反过来,等何株冷静下来之后,也同样将他看得很透。
这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老婆孩子,如果他真的有许多亲戚关照依赖,就不会做这一行。
总而言之,这是个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过问的人。甚至还会有人觉得,这个世上少了个渣滓。
何株看着那抹火光,就在汽油即将被点燃的时候,他叫住了那些人。
“——算了,我还有地方需要他。”他说。
瘦子不建议他这么做:“每一环都必须是咬死的,才能保证环和环不会脱节,不会叛变。他不再是中间人,不能让他留下惹麻烦。”
“他不是中间人,但我需要一个助手。就算我和你之间没有中介,直接由我自己来联系你们也太过冒险。”他走向汽油桶,接过那人手里的打火机,“——你依旧充当联系人,而我会按收入给你提成,你同意吗?”
——被塞在桶里的金哥满嘴都是汽油,呛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成交。”何株推翻那个汽油桶,男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去掉金哥这一层,他每次能拿到手七万左右。债务将会以一个飞快的速度在减少,如果他答应关于诊所的计划,或许半年内就可以把所有债务都清空。
在当地,有一种叫做“寝室”或者“度假村”的地方。
它们是最简易的灰楼,往往三五座并挨,里面只有基础的供水和供电,一个房间被隔成六张床的空间。当地人对这类建筑并不陌生,也不抵触,他们给它起了名字,“肉银行”。
在通过基础体检、谈妥价格之后,“供体”们就会在手术前住进寝室。手术完成后,他们会被推回来,休息大约三到五天,然后领现金离开。
两个年轻人对着楼上挥舞着手上的纸钞,笑着走出寝室。上面传来一片笑骂起哄声,很多人凑在窗口,羡慕地看着离开的人。
阿修对这种场景很习惯,他在楼下陪几个孩子玩了会儿篮球,就看见远处开来一辆风尘仆仆的面包车。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其中有生面孔。
是个很清秀文静的亚裔男人,和传闻中的医生长相相似。
他凑到那个人身边:“中午好!”
何株看见他脏兮兮的脸和打扮,以为是围着游客乞讨的本地年轻人。
“滚开。”他用瘦子教的本地话轰阿修。因为担心气势不够,特别用了很凌厉的语气。
阿修往后缩了缩脖子,委屈地躲到树后面。跟着何株身后的金哥刚洗掉一身的汽油,满心的不痛快,跟着吼了他一声。
何株是第一次来寝室,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是看见里面的生活环境时,心里还是重重坠了下去。
但是在本地的标准下,这已经是近乎豪华的配置了,有干净的床铺、饮水和丰富的三餐,以及每日健康体检。
他快速带走了几套血样,一起带去附近的手术室。下午的手术顺利结束,按照习惯,在手术结束后,何株立刻拿到了自己的报酬。
他的报酬可以用现金支付,但如果是之前那位医生的高昂开价,就无法使用现金,必须通过伊朗肾脏基金会用支票进行结算。
从报酬中,他拿出十分之一交给金哥。以后也会这样,金哥负责双方联络,定下日程,没有权力再横在双方中间剥掉分层。
晚上睡前,何株照旧回电给严武备。
“今天讲座的教授很唠叨,我们一直听了几个小时。”
“等以后你变成教授,也会和他一样唠叨的。”
——他很喜欢这样被严武备密切关心的感觉。很小的时候,何株就迷上了这种感觉。
父亲死后,母亲依旧沉迷百家乐。她可能几天不回家,只在柜子里丢满饼干。后来何株发现,没有妈妈也无所谓,严武备会相信他有抑郁症,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继而花出无穷无尽的时间来陪着自己。
高中和大学,严武备都有过女朋友,但都分了。分手的理由是“受不了你那个哥们”——无论多晚,何株都会用一通电话,哭着把严武备叫走。
如果把严武备叫来陪自己的满足度是10分,那么从其他人身边把严武备抢走、让他来陪自己,满足度简直难以用数字来显示。
“我一共做了二十个蛋饺,你吃了吗?吃了几个?”
“夜宵时候吃了一点。”
“——拍照给我看。”
很快,严武备发来一张图片,砂锅中蛋饺少了几个。何株心满意足,躺倒在五星酒店柔软的床上。
接着,又有电话过来了。
但不是严武备的。何株看了眼,是金哥,顿时觉得很烦。他接起电话——然而手机那一头的声音,并不是金哥的。
瘦子派人开车,送他往越南边线边的一处赌庄。
赌庄是华人开的,哪怕已经凌晨,里面依然人声鼎沸。拥挤嘈杂的环境中,何株皱着眉头往里面挤。
大概是白天受了气,金哥晚上拿着钱出去赌,赌输了,问场子里的人借了钱继续赌,结果无法还上。
赌场里有“客房”,这并不是给客人入住的,而是用来关押欠了钱却暂时无法偿还的人。这些人要在一个期限里联系到亲朋好友打钱到赌场账户,要不然只能打苦工还债,或者借更多的钱尝试翻盘。
实在还不出的,也可以卖肾还钱。瘦子他们和这家赌场的老板认识,经常从他这里收货。
金哥蹲在其中一间客房里,房里还靠墙蹲着二三十个男女,都神色绝望。何株用刚拿到手的现金替他付清欠款,把人赎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带着金哥往外走,将近走到挂满红灯笼的金漆门口时,一个提着水桶经过的老女工突然丢掉水桶,朝他们跑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何株,借着血红的灯色看他。
“小株?你是小株吗?”
过了很久,何株终于在红光影下看清她憔悴的脸——这个女人是他失联多时的母亲,何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