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
【连载】《反咬》(6)||家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7
母子俩沿着河岸,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何株搬到严武备家住了一段时候,本来的住处应该已经没有讨债人蹲守了,两人可以先暂时住回去。老房子被何秀抵出去了,这套房子是何株自己买的,还在还贷。
如果没有这场事件,原来预计是今年能买车的。
他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何秀喋喋不休:“妈也是为你好……想自己去赢点钱,多赢点,你也能轻松点……过日子哪里不需要钱,但妈又没有其他办法……”
“你告诉他我们之前在越南见过了吗?”
“说了啊。小严说你肯定是担心我的下落被别人知道,所以不说出去。人家小严对你是真的好,对我也好……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才是我亲生的……”
为了把何秀带回来,严武备托人把她在越南的债务转到国内,其实就是从国内借钱,填掉越南那边的欠款,先把人带回国。这种转移,利息比借贷公司相对较低,也没有那么多杂项。
严武备的意思是,让何株看住何秀,别让母亲再赌了,让她医院找个看护或者保姆之类的工作,自己慢慢把钱还上。
何株在河边停下脚步,看着河水,点了支烟。他能托医院的关系,和外包的单位要一个劳务岗位,安排何秀在医院里当个清洁工,住院部的病房里也需要保姆,如果她能考护工,收入应该能更高。
“你之前的债我会想办法,越南这边转移过来的,你自己想办法,我没力气了。”他蹲下身,觉得精疲力尽,“我真的没力气了。”
何秀喏喏一会儿,也在他身边蹲下:“哎,我听说,你们可以跟药代……”
“现在不是以前。跟药代的分成也轮不到我一个人身上。”
母子间静默片刻,这种静默,稍稍让何株的精神松缓了点。但何秀又开口了:“你导师不是一直有意让你跟他女儿……那,你要是结了婚,就是男女双方一起还……”
“——你够了没有?!”何株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你说的话像个母亲说的吗?!”
“那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啊?!妈妈也是在替你找办法!”
“如果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用去找这些办法!”
“你这是在跟自己妈妈说话吗?你爸没了之后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学,一直供到你读博……”
“我爸是为什么没的?你供我?我中间学费断了多少次?我的奖学金是谁拿走的?啊?”何株趋近崩溃,声音颤抖不清,“你就是个吸血鬼……我这些年替你还了多少债,你还记得吗?”
“那妈妈当年用自己的肚子把你生下来,没有妈妈根本就没有你!”
“——不是我求你生我的!”
他崩溃嘶吼。何秀被吓得退开半步,面色惨白。她犹豫很久,最后也只能指着何株:“白眼狼……我就当生了一只白眼狼……”
何株惨然笑:“换个孩子,还不一定能替你把债还到这个地步。”
“……你还是读书人呢,父母对孩子的恩情,是金钱能衡量的吗?你自己说!”
何株没办法反驳回去,只能回头看面前的河水,用烟味麻痹自己的情绪。
事到如今,也只能慢慢走下去,唯一的好事是,何秀新的债务利息不高,分期压得并不严苛,可以让她自己慢慢还。
严武备带组出发,这次是要联合国内外进行堵截,清理掉东南亚区域日益猖獗的器官灰产。
但这样的行动,在过去也曾有过,它们都会起到一时的雷霆之威,将这条罪恶的血肉产业驱逐轰赶,可归根到底,它只是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再次生根发芽。
因为有需求,需求带来供应,只要利润足够,总有人铤而走险。
就算是个孩子也会明白类似的道理——那种在零食里面附赠的游戏人物卡,从属性上来说它们是免费赠品,是买零食送的,可学校里就会有孩子为了集齐一套卡牌,用零花钱从别人手里买。
当人拥有了多余的财富,这些财富就可以让原本许多免费的东西变为有偿商品,他们以此来占有更多资源——市场就这样形成了,而且永无逆转。
或者说,这将是许多事情必然的趋势。
稀缺的资源注定被追逐、囤居,形成一整套从上而下的产业链。这是人性带来的注定。
严武备在前往宾馆的大巴上胡思乱想,这时,对座的陌生人递来了一支巧克力。
——这辆大巴上,都是此次行动组的人。在刚上车的时候,他其实就注意到对面的男人。这个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理应清秀的脸庞消瘦苍白,为了摆放他的轮椅,上车时还卸掉了一个座位。
这辆轮椅是特制的,有数据监护和氧气瓶。病怏怏的男人对严武备露出苦笑:“拿着吧,出发前我女儿塞给我的,但其实我不能吃这个。”
“谢谢。”
这位前辈虽然身带病态,却有很柔和文雅的笑容与气质。严武备没告诉他自己不吃巧克力,直接把东西放进了背包。
“我姓廖,你好。你是严武备严警官吧?”
“廖老师。”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这边路太颠了,我都快给颠散架了,你没事吧?”
“习惯了,不晕车就没事。我看你一直在看手机,我一看东西就晕车。”
“家里有点事……”
——何株一直没回他消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严武备心神不宁,对面,廖先生忽然说:“我认识老严,以前合作过。”
他一怔,反应过来老严指的是自己父亲。严武备的父亲严峻也是警察。
话题反而陷入僵局。父亲是严武备不太愿意提及的事情,事实上,父子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严峻退休后搬去外地,严武备偶尔打电话过去问一声平安,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联络。
他只能转开话题:“这边挺乱的。我上次还遇到一小孩,扛着个火箭筒站在土路正中间……那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说的是灯屋的阿修。”
“……什么?”
“阿修,名字拼写应该是Ash,这几年很多与桑德曼家族有关的暴力活动,都有这个年轻人的参与。”廖先生从轮椅后背挂的包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严武备,“与其说这次是来打击附近的器官交易,不如说,我们只是用尽全力,把这个家族的力量从这里暂时赶出去而已。等行动结束,会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将他们迎回来。”
“你处理过他们的案子?”
“嗯,卧底行动。”廖先生笑着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身份暴露的代价是被割掉了右侧的肾脏。”
严武备怔住了。廖先生表现得实在太平静了,平静的就像自己只是被剪掉了一撮头发。
就在他思索如何回答的时候,他们所在的车带着尖利的喇叭声急变方向,避开马路对面冲来的一辆旅游大巴。车上的人叫骂着,看着那辆大巴歪歪扭扭地开走,最后消失。
加纳纳·桑德曼坐在高层甲板上。当船上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他就喜欢挑个阴雨天坐在那,看远处游轮平台上的高尔夫球场。
家族的友人可以在任何时候登上灯屋。灯屋的船上赌场要在下周恢复营业,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寻欢作乐。
阿修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从后面传来,他赤着脚飞奔过来:“加纳纳,越南的人知道那件事情是我动的手了!”
加纳纳很平静地看着远处,点了点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你留下了两个大号的椰子。我很好奇你是从哪找到那么大的椰子的?”
“从白沙海滩那边!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觉得凶手是棵椰子树或者椰子采摘猴?”
“这可说不好。但是高智商的杰德医生就在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区,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
——自从上次赶走了那个倒霉的医生,杰德也依旧没有重新开始手术。欧盟在针对他进行调查,而东南亚则在对移植手术进行清查。
或许可以冒险前往非洲……只是杰德并不愿意去那。
如果桑德曼家族的存在被排挤,很快,那些空隙就会被其他家族填满。越南和菲律宾等地之所以愿意配合国际行动,就是因为想暂时将他们逼退出去,换上自己的势力来接手这份产业。
手术地点可以随时找到替代。问题就是医生——杰德被盯得很死,包括由他负责的几个手术团队都被监视。手术组大约有二十六个左右,两组人合作一台手术,一共十三组队伍。也就是这十三组人,几乎垄断了全球所有非正规的器官移植手术。
“这个家族拥有整个欧盟近百分之七十的医疗器械、生物技术的产业,整个器官移植产业的收益,每年不到二十亿美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坚持控制这个领域。”客人们在议论加纳纳的决策,“他现在甚至连合适的医生都找不到。杰德本来应该成为黄金级的外科医生,但台面上的医院几乎不敢和他有瓜葛。”
“这是关于‘敬畏’的培养。”杰德坐在阴影中,反驳他们的疑问。在所有人都拼命躺在阳光下晒黑皮肤的时代,这个男人厌恶碰触到阳光,“当你可以用钱和这个家族买到自己性命的时候,你就学会了敬畏他。”
加纳纳答应他,会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助手。这个助手必须不会引起国际调查团的任何怀疑,他要替代杰德进行手术,这个人不能有名气,但手艺足够高超。在绝大部分医护都被盯紧的情况下,还要能够以不足的人手,保持原来的手术效率。
“他不可能找到这种怪物的,”杰德冷笑,“他这唯一能找到的怪物,就是那个脑袋里只有椰子的家伙。”
何株早上上班时,先去三楼的护士台“寄放”母亲。儿科护士长知道这是何医生的妈妈,让他放心把人留下。
护士长会联络护理公司的培训员,然后把何秀带去做简单的技能培训。她没办法当专业看护,但是有过生育经验,可以在这里作为母婴保姆。
何秀的工作很杂,帮床位上的病人出去买点东西,帮忙哄孩子,帮忙热奶粉,给储存奶贴标签……她顺利做了几天,然后在一个午休时出了事。
——何株从楼上得到消息,匆忙下来。医院的人看见他,很为难地和他解释原委——何秀午休时和其他保姆一起躲在休息室闲聊,其中有个妇人在用手机给德扑下注。两人攀谈起来,何秀让对方用今天的工资替她下了注。
护士长刚好进来,撞见了。这是院内严令禁止的,无论是谁的妈妈都没用,只是顾着何医生的面子,没有公开批评,让何株过来偷偷把人领走。
工作没了,债务仍然还需要孩子来还。
何秀回来之后也带回了其他的事——原来在国内借的其他几家债务也得到消息上门讨债,那几次虽然何株不是担保人,但作为儿子,手机也被呼爆了。眼看国内又要留不下去,何株叫来了一个人,让他帮忙。
——金哥第一次被“请”进何株家。
电话里说是有个事情和他商量,语气还很柔和。说实话,对于重新回到那个灰色地带,金哥都快不抱希望了,但何株好像有计划。
他按响门铃,以前都是砸门。来开门的是何株,神色冷冰冰的。
“进来之后装作你是讨债的,装得凶点。”
“我本来就是……”
他话都没说完,何株瞬间满脸惊恐往后退:“你、你来干什么?!我每个月都有在还,你还想怎么样?”
——这入戏也太快了!
金哥没他那种入戏速度,尴尬了一会儿,就看见何秀从里面走出来。
何株咆哮:“——你为什么要带她去越南?她好不容易回来……”
“操,我怎么知道我为啥要带她去越南?”金哥被他的情绪吓了一跳,低声回头问,“你这都不跟我对一下剧本!”
“带她去越南,就说给她找了个海鲜女工的工作还债,然后我们借故一起去。”何株快速解释一遍,将他用力往何秀面前推,“我有计划,你只管跟着办。”
瘦子和他的团伙被“清除”了,那么留在那的,应该是接替他们的势力。
“我们去不是送死吗?”旅游团大巴上,两人用本地方言轻声商议,金哥是不想回来送死的,他还记得那两颗椰子,这辈子都不想去有椰子的地方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和他们发生利益冲突的不是我们,是瘦子。瘦子需要廉价好用的医生,于是选了我——你记得他提起从前那个医生吗?很贵,但是不得不用那个人,因为那个医生‘有关系在身上’。”
“你是说,干掉瘦子的,是那个医生的后台靠山?”
“对。我们作为动手术的医生,其实并不是直接扣在这个利益环里的,我们从病人处收钱,中介从手术费中抽成。手术费贵或者便宜其实都没差别,越便宜就能招来越多病人,越贵就能在一张单子里获得更高的抽成。一个是薄利多销,一个是奢侈品贸易,都能赚钱,只要总收入差不多就行。但是那个医生把价格抬得太高了,根据他的价格,瘦子没办法拉到病人,等于收入减少,所以他宁可得罪那个医生和他背后的势力,也要来找我,恢复他手上的生意流通。”
“这我明白。可有什么用啊?取代瘦子的人,一定会继续用那个贵上天的医生,轮不到我们的!”
“……你知道挂牌的意思吗?”何株瞥他一眼,“国内有个很有名的整容医生,她的工作室以她的名字命名,但是,里面负责动手术的大多是她的学生。”
如果这位医生一天满打满算能做五台手术,那么让十个学生在她的工作室里主刀,她只是从旁指点辅助,每天整个整容工作室就能容纳将近四十多台手术。每台手术都能挂她的名字,收取同样昂贵的手术费。
金哥脑子活络,懂了何株的计划——其实说白了就是去投靠那个医生,加入他的“工作室”,为他工作赚取分成。
难度就在于怎么找到对方,怎么加入进去。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是谁都愿意与他人分一杯羹的。
“你总该有点筹码吧?不能就这样过去递简历……”
“我的简历有什么问题吗?!”金哥难得戳到了何株的自尊心,“我的简历不管拿到国内哪个三甲的外科都没问题,甚至能申请国外的博……”
“行,行,你行,”金哥看出来,何株是很以这一点自豪的,“可万一对方不招人了呢?现在经济不景气,都得竞争上岗啊。”
何株咬着下唇,狠狠瞪着窗外。过了很久,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信这世上有哪里的外科医生能比中国外科医生更能超负荷工作。”
金哥一时语塞——弄了半天,居然是和人拼劳动力,这和码头卸货拼力气好像没有本质的差别……
可是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筹码。因为它简单直接,真金白银。
何株还带上了自己科室的手术排班、夜班排班、门诊排班表,他觉得只要是个同行,这些排班表都能感动甚至撼动对方。
他们正在调整各自的心态,行车稀少的马路上,对面驶来了一辆黑色运输车。看见有车经过,本来被安排坐在远处最后一排的何秀突然窜到前面的驾驶座,死死扯住旅游车司机的方向盘。
“救命!”她控制方向盘,想撞向那辆经过的运输车,“车上有个放高利贷的,他要绑架我们母子!”
大巴顷刻间失去了平衡,车上的游客们纷纷尖叫跌倒。就在这时,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被她扯动的方向盘,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歇斯底里的何秀拎开。
——那是个混在游客堆里的年轻人,瘦高个,典型的东南亚长相,眼睛大而清澈。他离座控制何秀之前,还在座位上抱着个椰子喝椰汁。
不知怎么的,两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