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玄奘法师铜像 图源/摄图网
高昌国国君麴[qū]文泰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得知高僧玄奘到来,激动不已,命人将他专程护送到了高昌城(在今新疆吐鲁番),还盛情邀请玄奘留在高昌。玄奘当然不同意,执意西行。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麴文泰留不住玄奘,只好请他多住一个月讲经弘法,并和他结为兄弟。据史料记载,玄奘即将动身离开时,麴文泰依依不舍,剃度了几个小沙弥做他的侍从,还送玄奘黄金、绢、马匹等作为旅行经费,并给沿途的西域各国写了介绍信。这个剧情看着是不是有些眼熟?是的,《西游记》将这个故事的主角换成了玄奘与唐太宗。高昌王对玄奘这么仗义,后来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讲述西行之旅却是以离开高昌作为起点。这是因为,玄奘回到大唐时,高昌已经灭亡了,当年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高昌国都,成了大唐西州的高昌县。我们今天讲大唐西域,就从高昌这个小国说起。1唐代的“西域”,广义上指的是敦煌以西、天山南北,乃至今中亚、西亚、北非、东欧等地区;狭义上则是指东起玉门关、阳关,西到波斯(今伊朗),北抵阿尔泰山,南至克什米尔的广大地区,有时特指今新疆及其周边地区。在古代,中、西亚的伊斯兰教徒曾将中国人称为“唐家子”,足见唐朝在西方的影响力。早在汉代,张骞凿空西域,霍去病打通河西,汉武帝置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西域三十六国就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的不断交融,通过陆上丝绸之路与汉民族血脉相连。魏晋南北朝时,中原战乱不休,历代政权依旧与西域保持联系。到了隋朝统一,中原王朝再度经营西域。隋炀帝曾亲自西巡河西,召集西域各国使臣,展示华服、车马,一显中原之繁荣,举办了一个盛况空前的隋朝版“万国博览会”,并于次年在伊吾(今新疆哈密)设郡,加强对西域的统治。隋末天下大乱,各国见老大哥要垮台了,赶紧趁机恢复故地,西域又成了一盘散沙。至唐初,西域诸国林立,活跃于此的少数民族有羌、突厥、吐蕃、吐谷浑、回鹘、铁勒、葛逻禄、吐火罗等,他们或臣服于唐朝,或对唐朝阳奉阴违,甚至与唐朝为敌。他们体貌各异,习俗不同,如岑参在诗中所说的,“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
崔融认为,安西四镇要是收不回来,吐蕃在西域更加气焰嚣张,打完西域他再打河西。河西要是丢了,他们还不得跑到家门口来撒野。武则天一听,认为崔融言之有理。正好当时吐蕃陷入内乱,她果断发兵,于长寿元年(692年)进军西域,再战吐蕃。此战,武威军总管王孝杰等率领军队在西域大破吐蕃,收复了龟兹、于阗等安西四镇,并留下3万唐军驻守。之后,武则天还有另一项重要举措,就是将天山北麓的金山都护府改置为北庭都护府,治所在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从此,安西与北庭南北相望,犹如屹立于西北绝域的旗帜,当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踏上这片土地,他们也就来到了大唐。这里,就是大唐。
▲《长安十二时辰》中那个几乎被关了一整部剧的书生,原型就是岑参。【剧照】
怛罗斯之战中,高仙芝带兵数万孤军深入700里,与大食联军相持数日,但由于唐军中的葛罗禄部众临阵倒戈,高仙芝军阵脚大乱,最终还是败于大食联军。这是盛唐经营西域遭遇的一场惨败。后世史家认为,高仙芝“七万众尽没”,大败而归。实际上,怛罗斯之战并未让大唐元气大伤,仅仅两年后,高仙芝的好战友封常清升任安西节度使后,继续向西攻略,兵锋直指大勃律,“大破之,受降而还”。大唐西域,依旧坚挺。岑参作为西域军政幕府中的重要幕僚,先后给高仙芝、封常清两任老板打工。他的诗,成为大唐西域鼎盛时期的最好写照。他写西域的将士:“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振蒲昌。”他写西域的冰雪:“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他写西域的风沙:“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泰极生否,巅峰之后,往往是衰落。彻底改变大唐西域格局的确实是一场战争,但不是怛罗斯之战,而是安史之乱。4盛唐诗坛独领风骚的诗仙李白,从小就与西域结下不解之缘,也对这片土地充满了由衷的向往,可他的西域诗却充满了反战意识,如这首《战城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兵者,凶器也。唐朝无休止的边境战争,耗费了多少财力,吞噬了多少生命。李白凝视着战争的深渊,心中满是忧虑。李白当时也没想到,灾难并非来自西北边疆,而是来自东北。天宝十四载(755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禄山、史思明当头一棒,将大唐从盛世恨恨地敲落。在大唐由盛转衰之后,西域成为中晚唐诗人笔下那一曲肝肠寸断的悲歌。安史之乱中,唐肃宗灵武(在今宁夏)即位,调集西北边兵勤王平叛。安史之乱历时八年,随着大量边兵内调,大唐西域的军事防御迅速衰退,给了吐蕃可趁之机。吐蕃人十分狡猾,他们不直接出兵侵占西域,而是先从河西走廊下手,切断了中原与西域的联系。安史之乱的数年间,河西、陇右数十州尽皆失陷,吐蕃 “尽盗河湟,薄王畿为东境,犯京师,掠近辅,残馘[guó]华人”,也就是一路打到了长安。这才有了白居易在诗中所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的局面。安西、北庭还未失守,却失联了,变成真正的“孤悬绝域”。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年),名将郭子仪的侄子郭昕临危受命,前往安西都护府协助西域唐军,后来成为末任安西都护。不曾想,他这一出塞,从此就回不去了。安西、北庭都护府相互呼应,“扼吐蕃之背以护萧关”,与朝廷的联系却愈发困难,到后来,甚至完全不知朝中皇帝是哪位。通古孜巴什古城遗址出土的两张借契,揭示了这个令人心酸的史实。其中一张借粮契,上面日期写为“大历十五年”。另一张《杨三娘借钱契约》更为完整,落款时间为“大历十六年”。大历,是唐代宗的年号,但是这个年号只用了14年。所谓的“大历十五年”,是建中元年(780年),“大历十六年”则是建中二年(781年)。此时的皇帝,已经是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郭昕派出的使臣终于与朝廷取得联系,唐德宗得知安西、北庭竟然还有大唐将士驻守,大为震惊,当即下诏称赞其功:二庭四镇,统任西域五十七蕃、十姓部落,国朝以来,相奉率职。自关、陇失守,东西阻绝,忠义之徒,泣血相守,慎固封略,奉遵礼教,皆侯伯守将交修共理之所致也。
西域将士得到的只是口头奖励,这不跟发好人卡一样嘛。实际上,唐德宗在对西域的态度上显得模棱两可。建中四年,他先是在清水会盟承认吐蕃对河西走廊的侵占,同年又赶上了泾原兵变,愤怒的泾原镇士兵攻陷长安,把唐德宗赶出了京城。仓皇出逃的唐德宗为了保命,甚至还向吐蕃示好,表示愿意割让安西、北庭之地,换取吐蕃出兵援助。老臣李泌极力反对,毫不客气地怼唐德宗,说:“两镇之人,势孤地远,尽忠竭力,为国家固守近二十年,诚可哀怜,一旦弃之以与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国,它日吐蕃入寇,如报私仇矣。”您要是把安西、北庭让给了敌人,以后谁帮忙防着吐蕃?唐德宗这才作罢。西域唐军依旧孤立无援,在漫漫黄沙中,面对山呼海啸般涌来的异族军队独自坚守。到了贞元六年(790年),吐蕃发动三十万大军进攻北庭,末任北庭都护杨袭古所部寡不敌众,壮烈殉国。北庭都护府,至此沦陷。北庭失守之后,吐蕃大军趁胜追击,继续攻打安西都护府。安西都护府的沦陷时间存在争议,一说是北庭沦陷的次年,即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也有学者考证,安西最终陷落的时间,应该是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的一个冬夜,而其中的依据,就包括元稹的一首叙事诗《缚戎人》。这是一篇安西都护府老兵的“口述历史”。自安西四镇沦陷后,常有边将捕获从西域来投唐的汉人充当吐蕃俘虏,邀功请赏。其中一个从吐蕃人手中逃回的唐军老兵,也被当作俘虏押解回中原,机缘巧合下与诗人元稹相遇。元稹耐心地听他讲述一路的遭遇,并写下了《缚戎人》。这位所谓的“戎人”,根本就是汉人。万里虚劳肉食费,连头尽被毡裘暍。华裀重席卧腥臊,病犬愁鸪声咽嗢。中有一人能汉语,自言家本长城窟。少年随父戍安西,河渭瓜沙眼看没。这个老兵先是向元稹诉苦,说自己的老家本来长城脚下,从小随父亲戍边,一口流利的乡音未改,在安西陷落后,他又是如何颠沛流离,才回到中原。半夜城摧鹅雁鸣,妻啼子叫曾不歇。阴森神庙未敢依,脆薄河冰安可越。这四句说的是,苦守多年的安西将士及其家属,在一个冬夜遭到吐蕃大军突袭,走投无路,四处逃散。据学者薛宗正考证,此处的“阴森神庙”应是库木土拉千佛洞,“脆薄河冰”则是渭干河,这两个地方正是地处当时的安西都护府。五六十年消息绝,中间盟会又猖獗。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梳汉发。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常教孙子学乡音,犹话平时好城阙。自安史之乱后,西域与中原多次失联,唐朝和吐蕃几度交涉。战至最后,安西都护府的士卒,有的垂垂老矣,青丝熬成白发,有的早已离世,尸骨埋在异乡。可老人还不忘教孙子们学家乡话,念念不忘故乡的好风光。安史之乱后,中央朝廷已经基本放弃了对西域的控制,以郭昕、杨袭古等为代表的成千上万名大唐将士,却在绝境中坚守了数十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捍卫着大唐西域最后的一丝荣光。
▲无数为大唐尽忠的白发老兵,在西域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剧照】5从贞观十四年唐太宗灭高昌开始,到安西都护府陷落结束,唐朝对西域的经略共经过了一个半世纪左右。大唐失去了西域,可西域早已印刻在大唐的记忆中。安西、北庭如擎天之柱傲立于天山南北,羁縻州府如点点繁星分布在葱岭东西。侯君集、高仙芝、封常清、郭昕、杨袭古……那是镇守西域边陲的名臣战将,他们统领着千军万马,纵横捭阖,红旗漫卷入梦来。骆宾王、李白、岑参、王昌龄、王翰……那是书写大唐情怀的迁客骚人,他们赞颂着山川关隘、胡乐胡姬,饮酒赋诗踏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