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四溢的可不止陇上风酒楼,在敦煌东南的寒江堡,也是热闹非凡。
数十张大圆桌占据了半个城北校场,人声鼎沸,笑语喧哗,觥筹交错。原本演武练兵之地,此刻变成了露天的美食场。
在中央的主桌大台,樊龙和棘奴分坐主宾首位,樊虎、樊铃花则居次位相陪,秃鹰也赫然在座。原来,和铃花比武结束之后,棘奴便命张三放出烟火,通知二十里外的红柳峡响马寨兄弟入堡聚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樊龙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环视四周后,朗声说道:“各位老少爷们,从现在起,秃鹰就是我樊龙樊虎的兄弟,也就是各位的三爷,寒江堡与响马寨从此就是一家人。让我们共同举杯,庆祝这一刻!”
众人齐声叫好,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樊龙端起第二杯酒道:“棘奴少侠人中龙虎,高风亮节,不仅英雄了得,还救了老夫性命。此番天降于此,实乃我寒江堡之福。老夫及全堡上下,恭敬少侠,务请少侠满饮此杯!”
棘奴急忙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小子初到贵宝地,能认识老英雄及诸位豪杰,也是我棘奴的缘分。今夜无以为敬,小子只有先干了这杯酒!”
话音刚落,酒已落入腹中。众人齐声欢呼,也都举杯同饮。
在樊龙的示意之下,樊虎和秃鹰也站了起来,共同举起酒杯道:“这第三杯酒,我兄弟三人共敬棘少侠,愿奉你为寒江堡新龙头,还请万勿推辞!”
紧接着,偌大的校场响起震天的声音:“我等众兄弟,愿奉棘少侠为寒江堡新龙头!”
棘奴环目扫视,但见数百人齐齐躬身朝着自己行礼。一时之间,心潮起伏。
“棘奴,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你可别拂了我爹及众人的一片心意。”樊铃花在他旁边轻声说道。
棘奴朝全场拱手行礼道:“小子不才,承蒙堡主与众兄弟错爱。这样,由于棘奴四海为家,行踪飘忽不定,就虚领寒江堡龙头好了。日常事务,还由堡主会同二爷三爷一起打点,如何?”
众人见他终于应承,于是欢声雷动,樊龙带领众人齐声高呼:“我等拜见龙头!”
棘奴一一回礼。
“众位兄弟,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棘奴虽不才,犹常怀救济苍生之心。在座的都是热血男儿,你们愿意在这苦寒之地艰难苟活?还是想度过轰轰烈烈的精彩人生?你们想要默默无闻地埋尸荒草?还是希望豪情万丈地血洒疆场?”
“若非家里困难,谁愿意落草为寇?”张三站起来朗声道:“投笔从戎,一直是我梦想。只是生逢乱世,报国无门。棘少侠英雄豪迈,心系天下,乃是人中之龙,又身出名门,我张三愿意追随少侠,救万民于水火,纵使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李四也随声附和道:“算我李四一个!我愿追随棘少侠,扫荡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之所。”
紧接着,群情汹涌,呼应声此起彼伏。
秃鹰这时开口了:“棘少侠,我秃鹰是个粗人,但你有情有义,言出必行,兄弟我佩服得很。我愿追随少侠,便是枪林箭雨,火海刀山,亦不退缩!”
这一来,更多人纷纷发声响应。
樊龙拱手道:“众望所归,天命所倚。今遇明主,我樊龙及寒江堡各位兄弟,愿意誓死追随龙头,共谱热血人生!”
“誓死追随龙头,共谱热血人生!”校场呼声云动。
棘奴望着满场的热血汉子,心中燃起了震天豪情。
丝路长歌032天上人间
棘奴目光环视众人,拱手朗声说道:“小子何德何能,竟然蒙获堡主及众位兄弟厚爱,在此一一谢过。在下本名冉闵,魏郡内黄人,圣人门徒冉子之后裔,棘奴是我小名。先祖曾任大汉黎阳骑都督,祖先累世牙门将。西晋末年,匈奴及羯族祸乱并州,民不聊生。并州刺史司马腾率领数万军民避难于冀州,艰难度日,号为乞活,先父便在这乞活军中。乞活军不光要面对饥荒,还要同后赵羯族大军作战,同时还被西晋当成流寇,其悲壮凄惨情形可见一斑。后来,乞活军内部分裂,被后赵天王石勒各个击破。先父当时在陈午将军部下,也被后赵军俘获。先父本欲战死疆场,因身负拯救乞活军的重任,从此开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岁月。直到十一年前,与匈奴刘曜作战时,寡不敌众,不幸蒙难。”
众人听得不住唏嘘,棘奴眼眶泛红,语音有些凝噎。他抬头望向远方的盆地,金戈铁马和万千人影依稀浮现,一位白马银枪的青年将军,在阵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一位英俊而慈祥的男子,在星空里温柔地看着自己,轻轻呼唤着自己的乳名“棘奴”。
“父亲。”棘奴在喃喃呓语。
直到一个高亢激昂的声音响起,才将他唤醒。
只听秃鹰朗声道:“冉少侠的父亲冉良将军,我也略知一二。当年的河内之战,我也是参战乞活军中的一员。当时,两千乞活军被三万羯族大军重重包围,战斗持续了数个时辰,乞活军伤亡大半。陈午将军战死沙场后,便由冉将军接力指挥。午夜时分,当乞活军筋疲力尽之时,石虎率领羯族百胜骑兵发起冲锋,最终突破我们的防线。冉将军当时已经杀成了一个血人,全身十数处伤痕,仍然力战不退。石勒欣赏其骁勇无匹,便下令说,只要冉将军投降,便放过剩下的残军。乞活将士想要血战到死,但被冉将军阻止了。他当时这样说:我冉良并不怕死,但乞活军必须留有火种,汉人必须留有希望。最终,我们八百乞活残军跟随冉将军一道,投向了后赵。乞活军虽然得以保留,但被后赵当成征伐前驱,目的是将乞活军的有生力量逐渐消耗完。最终,在与匈奴刘曜的激战中,由于众寡悬殊,乞活军大部战死,在冉将军率领死士力战下,小部分乞活军得以逃离战场,我和部分残军成了匈奴的俘虏。后来,得知冉将军当场阵亡后,我和张三李四等几名兄弟逮住机会,逃离俘虏营,就到了红柳峡,做了响马子。”
荡气回肠的故事,让众人听得喟叹不已。
张三站了起来,动情道:“若非冉良将军相救,十几年前,我张三便命丧匈奴之手了。”
这时,寒江堡之中,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立起身来,朗声道:“我叫张猛,是当年逃离匈奴战场的一百六十八名乞活军战士之一。当时,若非冉将军舍命断后,咱们那一千多乞活军肯定会全军覆没。我们这一百六十八人虽然活下来了,冉将军却永远地离去了。”
说到动情处,这个粗犷的汉子居然流下了热泪。
他这一带,人群中立马有不少人铿锵出声附和:“我们和张猛一样,都是那一战幸存的乞活军战士。天地为鉴,当年若非冉将军舍命相救,我们根本活不到今天。”
张猛哽咽着道:“冉将军对我等有大恩。虽然他早已仙逝,幸好冉少侠还在,又重新竖起了大旗。今天,我谨代表寒江堡里活着的五十六名乞活军将士,向冉少侠致敬,并发誓永远追随将军之子。”
秃鹰朗声道:“还得加上我响马寨十一名乞活战士,誓死效忠冉少侠。”
棘奴大为感动,拱手道:“多谢各位,还记得先父。我想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应该感到安慰。在这里 ,我代先父谢过各位乞活老兵!”
樊龙朗声道:“冉良将军的赫赫威名,老夫也曾耳闻,只是无缘得见。不过将门虎子,以冉少侠观之,可以推测冉将军当年的风采。我寒江堡数百口人,也和乞活军一样,原本都是为了生存。今番,冉少侠既然举起了驱除胡虏,兴我汉室的大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樊家世代汉人,自然唯少侠马首是瞻。此外,老夫忝为河西坞堡盟主,必然联络各地坞堡山寨,一齐追随冉少侠,共襄大业。”
棘奴朝较场环形鞠躬行礼道:“小子代天下苍生,谢过堡主和各位兄弟。我冉闵在此对天盟誓:胡虏不除,誓不罢休!”
“胡虏不除,誓不罢休!”全场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棘奴瞧着激情汹涌的人浪,将左手放在自己胸前,然后竖起右手拇指,双目精芒四射,缓缓掠过众人。
看到他眼里的似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所有的人都慢慢静了下来,以期待的目光盯着这位传奇的少年。
那些乞活老兵眼里都精芒闪烁,那是当年他们出征之前的标准手势。他们知道,接下来,应该是吟唱军歌《举大纛》。
果然,片刻之后,棘奴雄浑而苍凉的声音响了起来:
“西风凛冽兮,世道艰难。
饮冰千日兮,热血未寒。
战马长嘶兮,炽焰冲天。
我心如磐石兮不可摧,
胡虏未除兮誓不返。
举大纛兮,伤时拭血,
舞征袍兮,裹尸而还。
安得乞活兮一生半世?
死生契阔兮与子说,
天下太平兮美名传。”
乞活战士们全都注视着棘奴,一手捂胸,一手竖起拇指,用沙哑低沉的音声伴唱。旁边的人也都逐渐受到感染,纷纷学着老兵们的姿势和声调,齐声相和。
就连樊龙樊虎两兄弟,也都学着秃鹰轻声吟唱。
一时之间,苍凉悲壮的歌声响彻在寂静的寒江堡夜空。伴随歌声的,是酒碗砸地的声音,以及众人“虎虎虎”的呐喊声。
夜晚的长风掠过樊铃花的前额,将她的秀发轻轻撩起。这位美丽的姑娘,一边轻轻哼着《举大纛》,一边一脸崇拜地盯着棘奴,满眼都是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