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的爱》现实常催迫,人生多无奈,但愿希望不灭,真爱不死。

  距离上一部长篇小说的连载,已经过去四年了。而四年过去,我还是那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想的都是怎么写出更好的故事,低头跋涉,不问前程。

  有梦的人都是夸父,追逐梦想的太阳,倒在路上,便是归宿。

  在我的意识里,活着不是为了快乐,是为了意义。过有意义的人生,做更好的自己。

  生命不息,理想不灭。


  这部长篇小说仍是现实题材,意在思考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探讨金钱、物质、亲情、爱情之间的关系。如果这些我们都爱,我们该更爱哪一个?




  第一章:

  她们出现之前,王远一直过着删减版的日子。

  东北的六月,差不多都是好天,山就像十七八岁的姑娘,鲜艳,水灵,天就像暗恋多年的女孩,明丽,纯净。王远骑着一辆黑色仿哈雷的摩托车在街上穿梭。八年前,它还是辆新车的时候,骑着满街跑也是颇牛逼的,赚了不少的关注,现在,它还是那样,可已经旧的没什么人在乎了,就像头暮年的狮子,样子还在,可雄壮已换成了沧桑。
  夏季的晨风带着混杂了街市味道的水汽按摩着他的脸,有心去早市上看看母亲,但昨天的事是母子都想回避的,特地跑去看,反倒像手欠抠伤疤。他的脑子就像刚经过的校门口——乱。但他脑子里没有孩子,是女人和钱。
  起因是昨天有熟人跟母亲提了一句,给他介绍个对象,跟他同岁,模样和家里条件都不错,就是去年刚离婚,但孩子归男方,不用操心。他下班回家母亲就跟他提了。
  “咱现在还不至于找个二婚吧?”他笑呵呵地说。却触动了母亲,数落自己,数落这个家把他耽误了,最后还忍不住哭了。他当然安慰,给母亲宽心,但这个时候“懂事”起反作用,反倒增加母亲的自责。家里就他们母子俩,一个人不高兴,整个家都悒悒不乐。
  王远也自责,自打5年前被相恋10年的女友甩掉之后,他一直都单身,拿前女友做标尺,再量谁都不够是他主观的任性,背着债是客观的现实条件,可五年了,还放不下前女友,还不清家里的债,30了还是一个人,让妈操心,没别的说的,就是他没本事。
  王远到了上班的汽修店,刚换上工作服,老板徐立波就叫他。
  “你怎么老不接人刘颖电话呢?”徐立波半是不解半是关心,满是皱纹的脸上蒙着一层睡眠不足的晦暗。
  王远回县城这些年,一直在他的店里干活。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的汽修店还不是县里最大的,但他那时候很幸福。刚离婚,正值壮年,春风得意,有好几个同龄的红颜知己。几年时间,他事业越做越大,开的车越来越好,身边人也从红颜知己换成了干妹妹,又从干妹妹换成了干闺女。唯一的不如意,是他和时间的关系处得不好,衰老得过快,从去年就开始念叨力不从心,就开始像帝王求仙方似的狂热寻觅起了壮阳药,中西兼收,买完处方又找偏方。
  “我给她拉黑了。”
  “拉黑人家干什么?”徐立波咂舌,怒其不争地瞟了他一眼。他今年四十九,本命年,民俗常识,都觉得本命年是需要格外注意的年份,所以他今年算命频,听说个大仙就去算算,打听药方也频,年初去沈阳体检过之后,对养生知识也关注起来了,控制烟,少喝酒,偶尔还晨练,可就是系不住裤腰带,对健康的积累还是入不敷出。
  “一天打三四遍电话,三十好几的人了,说话还装未成年,听得我麻凛凛的,不是找喝酒就是让我上她家,我也不想上她家,不拉黑留着干啥?”徐立波经常在店里请客吃烧烤,王远会这门手艺,所以每次请客他都要参加。刘颖就是在前几天的一次请客中不知道被谁带来的。县城有个特点,就是大凡年龄差不多的人,常在街面上转的,即便不认识,也都知道谁是谁,刘颖王远早就互相认识,她见面就夸他,说他当年穿着皮衣,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的样子多么帅,还声称暗恋过他。作为礼尚往来,王远也称赞了她当年的美貌,而且现在和当年无异。喝了酒之后就更不见外了,她直接上手捏他肩头的三角肌,还在桌下拿脚勾他小腿肚子,他没躲避,可也没想法。王远和刘颖一个小学,他二年级的时候,她六年级,他上初中的时候她早就不念书了,专业搞对象,经常能在网吧和学校附近的商店见到她。他去技校上学,再回县城的时候,县里女人出去做小姐的风气刚起,她已经出国两次了,挣了不少钱,经常有一群混混围绕,众星捧月一般。她多年的生活就是出去赚钱,回家给男人花,花她钱的男人理所当然,她钱花的自然而然,两下开心。单是王远知道的和她有过床事的人,就不下十个。
  “那你就去呗,她身边多少小白脸儿糊着,能看上你你就美去吧,只要她高兴,花钱都不寻思,你跟她要车她都能给你买。”徐立波有点苦口婆心,攥着电话的手在身前比划着,也是在向他强调这是个机会。
  “那她就找小白脸儿去吧,这口软乎的,我真吃不了。”王远笑。
  “你就犟吧,好事儿送门口你都不要。”徐立波白了他一眼,摆摆手。
  王远脸上笑着,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环境里,显然他是错的。难道除了找个二婚的,就只能跟刘颖这样的女人做床伴了?这已经是他的命了吗?他现在还不认,心里咬牙,指着全世界发狠:我就找个大姑娘给你们看看。
  徐立波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随手挂掉,皱着眉头嘟囔一句,“这些小孩儿怎么不知道累呢。”
  “小孩儿,没家,没工作,有人养活,可不就想着玩吗。”王远瞅着徐立波脸上那吃撑了还必须再吃的表情,笑笑。大姑娘在徐立波的电话里。
  “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崽子,一个个活驴似的。”徐立波低头点烟,垂下的眼皮遮住了憧憬的目光。
  “别扯了,”王远扭头瞅了一眼工友们,“我们这一代有啥,钱都叫你们挣了,资源都叫你们造了,姑娘儿也都叫你们泡了,我们不也就剩这一副好身板了吗,你们也别太贪了。”
  徐立波电话又响了起来,“得,先这样。”他接了电话“我这边儿谈事儿呢……”登登登上了二楼。二楼有他一个“办公室”,他常带女孩来办公室“办事”。
  直到下班,王远也没缓回正常,心口始终堵了团东西,他决定去发泄一下,痛快了再回家。
  摩托车骑到一个十字路口,直行是回家的路,右拐是去发泄的路,王远右拐。
  拐到一半,侧后顶着红灯冲出一辆车。刹车声刺耳,摩托车翻倒,人也被车卷着摔到了地上。
  眨眼工夫车已经排成溜,路边行人站定,男女老少,齐齐看他。王远被这些目光撵的急忙爬起来,胳膊腿行动都没受限,只有着地的右肘和右小腿有点疼,墨镜还稳稳架在鼻梁上,他先松了口气,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摩托车,免不了要多几道刮痕。摩托车后轮和那辆车的右前轮只有半臂距离,那是辆沈阳牌照的黑色宝马X5,正副驾各有一个姑娘,跟街边人一样看热闹似的端坐在车里。车里要是男的,王远多半把人拽出来打一顿,发泄就可以省了。他就近走到副驾驶一侧,锤了两下车窗,窗子摇下一道缝,座位上那个大圆眼睛小圆脸的姑娘略带紧张,毫无关心地拧头问他一句:“你没事儿是不?”
  “你来摔下试试?”王远手拍在车顶上,倾身,她条件反射地后靠,“色盲分不清灯,还是眼瞎看不见灯?”
  驾驶座上的姑娘低头翻弄包,突然斜着朝他探身过来,越过同伴,手臂伸直,手上几页钱,刚好从车窗那道缝里递出来,“这些够不?不够我再给你点儿。”她戴着大框眼镜,挡住了半张脸,表情难辨。但从车里涌出的浓浓酒气却是分明的。
  “擦,有钱牛逼是吧?”他笑了,点点头,透过墨镜看到的她没有任何色彩,“留着买素质吧。”说着抽身离了车子,用嘴型骂着脏话。恶心事,总容易扎堆。

  待续
  付菡做了个深呼吸,还是不能让自己清醒,就像只剩了一半的自己,另一半乘着酒劲飘走了。前面的摩托车快看不见了,她发动车子,他又进了点。同伴在边上骂着他,她都没空听,在不清醒的脑子里回忆这个背影。即便脑子不好使,她也确定了这个背影,它在她的记忆里曾有过不一样的意义,可是刚刚他在她车窗前那个粗野的样子,他普通的穿着和他那辆老旧的摩托车,让付菡有点失望,就像对她的整个生活一样失望,她想不通过去的美好是怎么没的,是那时候自己太幼稚,还是所有人都中了丑恶的毒?10年前,她每天殷殷期盼着长大,今天,她更希望这辈子就停在10年前,长大之前想长大,是憧憬未知的美好,长大之后怀念过去,是知道了未知也叫陌生,在成年世界里可能怎么都混不熟。
  付菡出生在这个县城,八年前离开,母亲三年前去世。跟年轻丧母这一不幸相伴的,是她家境很好,而且越来越好,直至使她成为“富二代”,所以即便母亲患病多年,过早离世,付菡也没受过什么苦,初中高中上的都是寄宿学校,有花不完的钱,朋友也不少,只是学习不好,高考分数不够送她上任何一所“还像是那么回事”的大学。不过富二代一般也不上国内的大学。家里安排,她去了新西兰,读了一所叫不上名字的大学,学了一门自己也记不住名字的专业。学校不正规,课业就相对自由,可学可不学(想学也没什么可学),所以两年下来,付菡不记得学过什么,就连日常沟通的英语都没掌握,日常都和中国同学在一起,两年下来,全国各地的朋友倒结识了一些。现在,是付菡入学后的第二个暑假,她回国,回到这个离开了八年的家乡县城,是为了母亲的三周年祭。撕开感情的旧创口,在付菡自己看来,已经是满负荷的打击了,不成想这只是她伤心的开始。
  出机场,付菡找到了来接她的哥哥付伟。在车上说了些闲话之后,哥哥意意思思地告诉她,他们的爸爸又结婚了,在三个月前,后妈比她大三岁,再过几个月,还能为他们生个弟弟。付菡在车上就冲哥哥发了阵疯。到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挺着肚子,面露尴尬地对她笑,而在她眼里一贯慈祥而万能的父亲,也是这样的笑容。付菡当场炸锅,扯下了所有人的面子,不光她的接风宴取消,她还拒绝跟后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没办法,哥哥连夜把她送回了县城。
  同是在这一夜,她大洋彼岸的男朋友用微信发来了几张照片,是他和另一个女孩的做爱自拍。照片是那个女孩趁他睡着偷着发的,还发了语音来骂她。那个女孩付菡也认识,他们三个都是沈阳老乡。爱吃窝边草的兔子,就算给它整片新西兰草原,也不能改变什么。付菡越洋电话打过去骂男友,下午积聚的满腔愤怒火山喷发一样地找到了出口,她把肺活量使到极限,不换气地骂。男友开始还试图解释,但很快就被骂火了,奋力回骂,两人在几分钟后彻底分手决裂。但结果却不同,她男友有另一个姑娘安慰,有必要的话还能在床上滚出个下半场,而她,只能一个人缩在床上,抱着膝盖,整夜不睡,哭肿双眼。妈妈的音容笑貌在她脑海里闪烁,温馨的点滴抑制不住被想起,她感觉自己只在妈妈那得到过爱,从妈妈离开之后,她只能活在无爱的世界,她一次次热切地依附,换来的都是冷落。
  第二天,付菡穿了一身黑,来到妈妈坟前,戴着墨镜,盖住哭肿的眼睛。她本以为眼泪经过昨晚,已经流干了,可当看到写着妈妈名字的高大墓碑,看到高大墓碑后面那座小小的坟丘,又瞬间泪崩。三周年祭有仪式,很多人在她身边忙着,她却呆立在原地,自顾自地哭。
  “别哭了,上车里歇着吧,一会就完了。”爸爸付国文把手搭在她肩头,低声说。小心,关心。
  付菡耸肩挣脱,走开两步。
  “人都没了,再难受也没用,你妈在那边看着——”
  “什么有用?”她转过身厉声叫喊,像只殊死一搏的小兽,“再找个小老婆生个孩子有用是不是?你怎么不把她带来让我妈看看?”
  在场的所有人像是同时被按了暂停键,驻足侧目,看着这对父女。付菡甩掉所有人走了。撇下脸色青灰,双手颤抖的父亲。
  付菡化妆,换装,找到还住在县城里的昔日同学,复仇似的玩了起来。
  这会是刚吃过饭,大家意犹未尽地去唱歌。喝了酒车开的快,谁都没等车技不熟,路也不熟,还喝了酒的付菡,所以她落在后头,满心想着自己怎么都混不熟的成年世界,没注意红灯。
  在同伴的指引下付菡在街边一家叫“同一首歌”的KTV门前停下,下车,摘眼镜,看了眼小成一个点的摩托车,它没停,驶过街尽头的桥,冲出了镇子。
  在KTV包厢里,付菡没唱歌,光喝酒了。来之前是半醉,像一座蓄了大半的水池,在这很快蓄上了另一半,水满自溢,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扶着街边的路灯大吐。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街两边尽是KTV,惹眼的霓虹野蛮地亮着,路灯下也有彩虹状的装饰灯,街旁的人行道,被照的大红大绿,光怪陆离,所以她这个形象尽毁的姑娘,只是这怪诞世界中的一部分,过往的车辆都懒得多看她一眼,确认一下她的短裙在她哈腰的姿势下是不是已经走光。
  付菡吐着吐着就哭了,说是叫烧灼的喉咙呛的也可以,她也不愿承认是因为自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处境。之前看见一个网友发的“说说”,标题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光看标题她就哭了。她爸最爱小老婆,她哥最爱家里的钱,男朋友最爱脱裤子,朋友最爱玩。只有妈妈最爱她,今天却是她的三周年祭。没有亲人叫孤儿,没人爱,为什么不能叫孤儿呢?她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人不好,命不好,或者都不好,不然怎么会没人爱,没人关心?那就是她不配。但这么想让她更不舒服了。抹了一把眼泪,才发现出来之前急忙从茶几上抓起来的不是她想抓的手机,而是车钥匙。这更好,那么多朋友,没有一个陪她出来,让她不想再回去了。她按了下钥匙,宝马X5在身后“答应”了一声。
  付菡没有想去的地方, 索性驶向了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眨眼间城镇的面貌就没了,高大的公路路灯配着漆黑的农田,加油站是孤单的人烟。
  她看不清迈速表,没法校正直线,开始是挨着右边的玉米地,眨眼工夫,又紧邻着左边的稻田。各种各样的喇叭声响起来,她也这么一眼左一眼右地前行着。一辆大货车的远光灯晃过来,她打了把方向,头顶有银色的路牌晃了一下,她鬼使神差地被吸引,只看清了一个“五”字就过去了,再看前方,怎么都找不到马路中线,接着突然跳出一个半人高的东西,车像摔了个跟头,气囊猛地蹦出来,裹住了她的脸。
  付菡确实喝多了,就是遇了车祸也没清醒过来。她推开脸上的气囊,趔趄着下了车,挡在车前的桥墩跟她想的一样:这个世界在针对她,在把她逼上绝路。她又掉了几滴泪,走上了那座桥。没特别的意图,就因为桥那头是一片漆黑,既能避开过往车辆的灯光,又像是条绝路。可走到桥中间,却不得不蹲下去,抱着桥栏杆吐了起来。
  桥栏杆很矮,蹲着才能抱住,才吐过一回,已经吐不出什么,只是哭的凶了,撕心裂肺的,同时控诉那些对不起她的人,反正没人听见,怎么闹都不丢人。
  折腾了一气,累了,酒也醒了不少,付菡看见了周围的环境:河面阴森的涟漪和远处诡异的黑暗。脊背一溜凉下来,回头看,瘫痪的车故障灯闪烁,像在哎呦喊疼,她试了一下——也许是蹲太久腿麻了,也许是害怕腿不听使唤了——没办法站起来。又急又怕又伤心,想到如果今天出了什么意外,都是他们的责任,让他们一辈子受良心谴责,随着喊了一句:“让你们后悔一辈子......”话音未落,一声吼叫从河里传来,她浑身一凛,就像被雷电击中,心一紧,手一松,脚一滑,栽到了桥下。

  待续
  被夜晚染成黑色的河水从水坝上暴躁地泻下,河的北面是一条公路,成群结队的车不讲理地开着远光灯,蛮横地疾驰而过,河的南边是大片的玉米地,黑魆魆,被风吹过,诡异的沙沙响,像是藏着什么野兽,正待发起进攻。
  东北的六月天,还不适合野浴,尤其晚上。王远脱光衣服,一只脚探进水里,一股寒意直冲头顶,爬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他妈凉,拔掉蛋黄子......”他骂了句,伏进水里。掉就掉吧,自从被甩以后,他就没用过蛋黄子了,就像他哥们郝齐说的,“有时候他妈觉着自己活的还不如避孕套。”王远不想跟避孕套比较高低,而立之年,他已摸索出了对付性饥渴的方法。
  在河里游了几个来回就不觉得凉了,心也顺了不少。他喜欢水,不论冷热,都柔顺,总能找到舒服的存在姿势,只要自己不放弃,就能浮在上面。现实就不一样了,现实是冬天的戈壁,不光凉,还伤人,再累,也不敢随便停下。但王远自认为走得还行,虽说脚步踉跄,但还在自己的路上,他也始终是个男人,没变成孙子。这么一想,他决定再游一个来回,就回家吧,饿了。
  一声房倒屋的轰响,吓了王远一激灵,桥头有故障灯闪烁,顿了一会,他确定是出了车祸,正想着快穿衣服上去看看,桥上却晃晃荡荡走来个姑娘,抱着桥墩连吐带哭带骂,越吐身子越往前,渐渐上半身都探出了桥外。她断断续续地哭诉大都被水声掩盖,最后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王远完全出于本能,爆竹炸响似的制止脱口而出:“别跳!”
  桥上的姑娘一抖,一声尖叫,从桥上坠下。落水激起的水花溅上王远脸、溅进他因惊讶而大张的嘴里。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女孩落水的大概位置潜过去,双耳鸣叫,心跳加速,指尖都没了知觉,全身发硬,但动作还算灵活。
  他的这一系列反应,都和肾上腺素突然过量分泌有关——眼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一种不能形容的恐惧,所以救人并不光是德道高尚(没空想),也是自救。
  王远在黑暗中摸索抓挠了半天,一无所获,肺里的空气已消耗殆尽,可他很不情愿浮上去,因为再一上一下,他和落水者的距离会变得更远,桥下水流湍急,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把人找到,她就很有可能被吸进水坝的泄水口,那就没可能活着把人捞出来了。
  王远实在坚持不住,不得不出水了。他愤恨地在水里挥了下手臂,双腿蜷缩蓄力准备上跃。可是他抡出的手却触到了一团水草状的东西。他马上回手,抓到了一缕头发,另一只手随上,摸到了人的身体。王远胸口猛然起伏,喝进了一大口水,慌忙间在付菡身上胡乱摸索,找到了一个抓手,一把抓住,提着她跃出了水面。大量的氧气被他贪婪地吸进肺里,掀起喉咙中的水,发出哨声。
  王远游到岸边才看明白,找到的抓手是女孩的文胸,这时已经被拽到了锁骨上,人已没了意识。他把她放在河堤边的小路上,胸口按压加人工呼吸,大动起来,麻利的像个急诊室医生。可他没有底气,不敢像医生那样不时停下来观察施救者,他只是不停地做,机械地重复,再重复,盼望这个人活过来。

  付菡落水后就失去了意识,等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遭受着蹂躏——不断地被强吻,胸部也被粗暴地侵犯。她浑身瘫软,无力挣扎,她要让家人后悔一辈子,看来真的做到了,也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她哭了,被泪水呛的咳了起来。
  “醒啦?觉得怎么样?”那个男人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到她脸上。
  这是个变态啊,她心想,大明大摆地强奸,还问她感觉怎么样......
  “你杀了我奸尸吧,别想我配合你,死变态,我家不会放过你。”她把脸侧到一边,厌恶地避开他,虽然恨透了自己的家,但在绝望的时候,家还是她的盾牌,她的利刃。
  “老妹儿,你才刚跳河你忘了吗?”那个人站起来,退后两步。
  “谁跳河......啊!”付菡听那个人的语气,又不像个变态,她支撑精神,尝试沟通,可抬眼一看,刚从自己身边挪开的男人竟然是全裸的,披着水光的身上微微发亮,能看不能看的都一览无余。她尖叫,用双手蒙住脸,又哭了起来。
  “我擦!”付菡听见他咒骂,以为要向她扑过来,睁开眼,却看他一手遮着身体,一手搂起地上的衣服钻进了河边的草窠,“别误会啊,我是洗澡的。”
  “谁洗澡脱光?”
  “就你这样跳河的才带衣服下水呢。”
  “我没跳河。”付菡一口咬定。
  “不用跟我说这个,”他穿好衣服走出来,“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就是犯贱!我打110,等警察来再说。”他暴怒,但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她恩将仇报。手机的光亮照出了他的样子。
  “是你呀!”付菡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心里跃然生出“命中注定”的情愫,“别打了,别打了,我信你。”
  “你谁呀?”他走过来,翻转手机对着她,还是没认出来。
  “下午在路口,我车碰了你一下......”她越说声越小。
  “你呀......”付菡能听出来,他这个腔调的意思是“冤家路窄”,“我这是犯小人了,下午差点让你撞死,晚上见义勇为一下又叫你反咬了一口,你她妈有病啊?”
  “我失恋了,让人甩了,不想活了行不行?”他的反应跟她想的很不一样,跟一般人一样,她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了,又哭了起来。

  待续
  晚安!
  王远之前对她毫无同情心,甚至恨不能再把她踢回河里。可看她哭了,心就没出息地软了,又听她说是因为失恋想不开,就动了恻隐之心。能为了失恋自杀的人,也不至于太不是东西吧?他失恋那会不也想过这么干吗?这么联想,随即就觉得同病相怜了。
  “行,别哭了,错怪你了,我不应该。”王远走过去,把自己的迷彩外套给她披上。
  她不说话,沉默。王远随手从身后扯下几根狗尾草。
  “谈恋爱就是催眠,进了那个状态,什么都比不了,全世界加一块也不如一个人。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你现在坚持的,绝对不是你一辈子都坚持的,催眠劲儿过去了,就什么都过去了。你这么年轻,长得不丑,还有钱,以后对你好的有的是,何苦拿这么大本儿往回捞个前男友?往前看,只要想通了没有不过期的爱情,你就知道了没有好不了的情伤。”王远一边说,一边摆弄手里的狗尾草。
  “说的好像你挺懂是的,你怎么知道没有不过期的爱情?你爱过几百回?”她后脑勺对着他,嗓子哑了,也没遮住不屑。
  “就一回,我命都豁出去,爱了十年,结果她在我最难的时候把我甩了。不管我说的对不对,起码有发言权吧?”王远看对面公路,听声,刚过了辆跑车。
  “切......装。”她牙缝里呲出一声,“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还趁机占我便宜。”她抹抹嘴。
  “那叫人工呼吸行不?”
  “我都醒了你还不停......”
  “你没表示我哪知道你醒了?”王远马上压下拔高的声调,“没有我刚才那么忙活,你现在能这么精神的冤枉我吗?你刚吐完你忘啦?满嘴泔水味,我享受?我是猪啊?”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烦人!”,又故意不依不饶,扯了把堆在脖子底下残破的文胸,“这你怎么解释?”
  “我不得往出拽你吗,不能薅头发吧?”
  “你还捏我胸。”
  “不血口喷人不会说话是不?那叫捏吗?那叫按好不?不为往出挤水吗?”
  “疼了死都。”她捂胸口,哭腔。
  “我也是头一回救人,没经验,下回轻点。”
  “滚吧你!我再为你跳一回呗?”她笑骂。
  “现在是不是觉着没淹死在河里真好?活着真好?”王远扫了眼河面,回忆刚在河里找到她那一刻的心情,真好,“快走吧,看你冻得直哆嗦,”走过去预备搀她起来。
  “我鞋丢了,可能掉河里了,你能帮我捞出来不?”她弱弱地问。
  “那不扯吗,这么老半天都漂到浑河了。我抱你吧,行不?”她抱着膝盖,蜷身坐在岸边,被河水淡淡的光映着,显得很弱小。
  “那你先转过去,我把湿衣服脱了。”她想了一会,同意了。
  王远答应一声,转过身,大踏步往河堤上走。
  “哎呀!你别走太远,我害怕!”她急慌慌地喊,“转过去就行了。”
  王远背身站着,离她四五步远,听见身后衣服窸窣的声音,之后是相继的三次东西抛进水里的声音。他手里仍然摆弄着那几棵狗尾草,现在已经是一只草编的小狗了。他手法娴熟,并不需要眼睛,这手艺是他拿命爱了十年的人教他的,这辈子忘不了。他想用手里的东西分散注意力,但没做到,还是忍不住通过听到的声音,联想她在做什么:先是脱下他的外套,然后脱下上衣扔到水里,又解下文胸扔进水里,最后连短裙都脱了扔进水里,几乎赤裸的穿上他的衣服。
  “好了。”
  王远转身,看见她,穿着他肥大的外套,显得松松垮垮,两手捏着袖口,被水波映着的一双腿,也像是水做的。王远站在原地,努力不想去掉他的外套的她的样子。
  “你快点啊,冷!”她催促。
  “给你个玩具。”王远把手里的小狗递给她,一手搂肩,一手搂腿,把她抱了起来。

  在王远怀里,付菡觉得自己没什么重量,就像个小女孩。他身上非常暖,暖得让她脸发烧,她握着那只草编小狗,偷偷看他,只看见他方正的下巴,并没有突然低头对她笑,始终目不斜视。
  “你女朋友为什么不要你了?”付菡问。
  “因为钱。”他回答的很潦草。
  “钱有那么重要吗?”他的回答让她失望。
  “有啊。”
  “我不信。”
  “换你不会?”
  “不会。”付菡笃定得近乎轻蔑,“你多说点,肯定还有别的事。”她觉得他的故事虎头蛇尾,命都能豁出去地爱了十年,怎么能因为钱就结束了。
  “那是因为你是富家女。觉得钱不叫事的都是富人。没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吧?就是听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光是夫妻,没钱,谁都悲哀,好多事儿都是死在钱上的。”
  他说的挺狠,可是语气又很轻松,就像谈笑。付菡的肩头抵着他的胸口,这会好像感觉到他心脏的搏动,她细细地感受,确认,只随意说了句:“我就不会。”
  “这车叫你造的。”他心疼的感叹一声,把她抱到了车门前,她却迟迟不愿打开,满天的星星把她吸引了。星星太密了,密得都嫌多,北斗七星异常显眼,张扬地挂在北方天空,好像整个星空都归他们管。
  “星星真好看,长这么大头会发现。”付菡不合时宜地陶醉了。
  “嗯,开门儿。”
  “中间那条白的是银河吧?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付菡抬起胳膊指指点点,袖子滑落到肘弯,一段白白的手臂在她眼前晃。
  “你先把门儿开开行不行?”他用笑表达不耐烦。
  “我一个大姑娘白让你抱着,还亏了你啦?你还不乐意了!”付菡有点伤自尊,摸索着打开了车门。
  “分事儿,你要是家里不找了,直接让我抱回家,你再看看,抱一辈子我都不嫌累。”他说着小心地把她送进车里。
  “我就说么,看你不像个好人。”她格格地笑。离开他,身上突然有一种乍暖还寒的感觉。
  “好人也得过日子呀。”王远探身进驾驶室,打开了暖风,“联系家里吧。”

  KTV包厢里,慢摇低沉的鼓声沉闷地震荡着金碧辉煌的四壁。长长的红皮沙发上坐满了年轻男女,中间位置坐了两个男人,迟缓的动作像是故意放慢了帧数的电影画面。包厢里空气混浊,浓浓的烟气滞涩地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流溢。
  坐在中间位置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付伟,另一个是李振。两个人脖子上都挂了条粗大的金项链,垂在胸前,金灿灿的,对应房间里纸醉金迷的风格,但他们两个的是真金白银,所以成为了人群的核心,被姑娘环绕着。
  付伟深坐在沙发里,全身松弛的像只章鱼,双臂摊开,头仰在沙发靠背上,房间里不断变换的光被他的眼球可有可无地捕捉着,明显迟钝的脸部表情运动,在缓慢地绽开一朵“心旷神怡”的花。他左手放在一个姑娘裸露光洁的大腿上,只露出手背,裙底和他的手指在暗淡的光线里混淆不清,另一个姑娘在他右侧,钻进他臂弯里,趴伏在他胸口,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同样只见手背。生殖器官几乎怎么说都要连带着性,只有一个医学术语能将其冷静、平滑地表达出来:腹股沟。这个姑娘就在试探付伟的腹股沟,她不是小姐,所以想要得到更多,她得好好表现。
  茶几上摆满了果盘酒水,但仍然是在最终要的位置上,放着一个碟子,碟子里有几支手卷的纸烟。手卷纸烟当今在农村大树下的老人那里都找不到了,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高度娱乐化的场所里,是因为纸烟里卷的不是烟叶,是大麻。它们最初是满满地码在盘子里,像个原木堆,是包厢里这些姑娘翘着色彩斑斓的美甲,忙了一个多小时的成果。自认为了不起的男人,吸毒是不能离了女人的,尤其大麻。自己懒得动手,而经过女人的手和嘴做成的纸烟,才是合乎卫生标准的。付伟就是这样的男人,他也喜欢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看那些姑娘指尖夹着烟,一缕缕吐着,故意骚气地扭着身子,脸上半梦半醒的轻浮相,让他觉得舒服。她们不想活动,醉猫一样赖在他身上的时候也让他觉得舒服。他予取予求,人们争相对他献媚,乞求他为所欲为,这就是他想要的。
  李振推了他两下,把他从浓郁的满足感里叫了出来,告知他有电话。

  待续
  王远骑着摩托车回家,以他能够掌握的速度穿过夜晚舒爽的空气,高兴,就快一点,惬意,就慢一点。八年了,虽然王远保养精心,也会修理,车子的性能依旧优良,可油箱上的花饰已经斑驳,闪亮的车把,发动机,排气筒,已经暗淡(今天又摔出几处新伤),当然,后座上也早就没有了那个美得让他骄傲的姑娘。几年世态炎凉的日子过下来,王远有时候觉得人不如物件,物件,只要好好对珍惜,就不会让他失望,而人,就像簇蒲公英,不管付出多少心血,只要起一阵风,还是会飞走。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问题在自己,记得当年,载着那个人兜风,王远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抓着她搂在他腰上的手,对她说这只是个开始,用不了几年,就会开着他们的汽车带着她兜风。八年过去了,她也走了五年了,他还骑着摩托车,车子老旧了,他也30了,如果他有能力把摩托车换成汽车,现在可能会不一样,但那是如果。
  过了桥,就算是王远家所在的那座村庄了——过去这么算,现在,这里叫“龙兴家园”。在过去,与桥相接的是一块稻田,过了桥,要左拐,经过百十米的河堤,右拐,才是村口的土路,村路的左边,是另一块稻田。村前的那条河,永远都是蓝色的,而这两块稻田,春天像两座绿色的湖,秋天像两座金色的湖,几十年来,拱卫着三面环山的那个小村庄,喂饱了几代庄稼人。去年冬天,县里以每亩20万的价格,征收了这两块稻田,现在这里,只有山一样的高土堆,和藏在夜里的深坑。王远不喜欢这个变化,因为稻田不是他们村的,他没分到钱。
  看到这片初生的工地,王远又想起付菡。他收了钱,好像感谢似的目送着那些人上车离开——他们同路,他就是骑摩托车先走也会被超过。付菡摇下车窗,做了几个手势,他看清楚了挥手再见,还有一个似乎是比着电话,但是他俩并没留电话。回忆付菡,看着挺不错,一举一动都是自然流露,感觉像只刚学会爬树的幼猫,可爱之处不只一点两点,而且漂亮。可是稍想一下她做过的事,顿时又冷静了,她生活在那个任性的世界,他们只能在偶然里巧遇,不会在必然里交集。所以他即便有她的电话,也不会打,把直的掰弯,跟把弯的捋直,一样难。
  进了村子,一半的房子都没了,被窗户框成的方形灯光,一排排的,每晚都亮着,多年不变,现在都成了瓦砾堆,但记忆太深,王远时常还忍不住在记忆中复原,把那一排排的灯光安在瓦砾上,在这一段的空气里有火炕的黄泥味,是荒废的烟火气。不过只有仍然住在村里的人才会留恋这些,拆迁离开的人是没有眼泪的,拆迁款都能让他们满意。只有还住在这里的人才关注拆迁,不厌其烦地猜测着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王远家地势高,已经在山坡上了,动迁要排在最后,概率也最小,可他也想过很多次了,如果家里动迁,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在村路上王远就能看见自己家亮着的门灯,这说明母亲还没洗完明早要卖的菜。他家是菜村的村民,村集体的土地绝大多数都是菜田,村民早就不能单靠卖菜为生了,但村里的妇女,大都是卖菜的,上午到菜地里,下午带回蔬菜,清洗整理,赶第二天的早市卖掉,周而复始。自打他记事,母亲就在卖菜,如今还在卖。他也曾经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家里不用她再卖菜了,那是在他爸去世前。
  阿珍儿在大门口摇着尾巴迎接王远,这就说明杨继红在他家。
  阿珍儿是条大黄狗,母的,性情温顺,他家里的剩菜剩饭永远是它的,它在王远家甚至拥有一个食盆。阿珍儿半岁的时候突发脑炎,大家给它灌肥皂水,把它扔进流着冰凉山水的河沟里(这些都是狗得了脑炎的急救方法),阿珍儿挺了过来,但是留了后遗症,脖子歪,眼斜,还有一点吐舌头。它今年四岁多,生过了好几窝崽。杨继红是阿珍儿的主人,住在他家上首,比他母亲小一岁,八九年的邻居了,两人很要好,常在一块聊天。
  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仍然要好的两人之间发生了微妙地变化。村口的稻田里,有杨继红家一亩半。
  王远家住的这个小村子是自然村,哪的人都有,土地归属也很复杂,山属于一个村,山下的坡地属于王远家所在的村,稻田,属于杨继红家所在的村。年初,卖地的事敲定,春天分了钱,半个月后,杨继红的脖子上就多了条金项链。她的兴趣方向也变了,不再打零工,把“想开了”挂在嘴上,只要是用体力换钱的,一律都“犯不上”,深刻认识到“什么都不如好体格”,生怕自己不健康,还总劝他母亲也想开点。可他家里没分钱。王远家的菜地在县城的西郊,距离杨继红他们村稻田有三公里,他母亲倒是好几次因为家里菜地位置不对而想不开。
  杨继红也更愿意提她的儿子了。她儿子比王远小三岁,学习还可以,大学考上了二本,毕业后在沈阳工作,新找了个女朋友,沈阳人,“长得甜,会说话”,杨继红说着说着就憧憬去沈阳和儿子住,而他母亲就会一边捆着菜,一边鼓励她:“去呗,也分钱了。”杨继红马上就会谦虚:“哎呀,那才怎么两个钱儿!”又说,“要是房子动迁了还行,动迁就不在这住了。”之后的话题会转向动迁。
  “......还没等120来就没气儿了,下午打麻将还好好的呢,晚上就没了,你说现在人多脆!咱东北心梗、脑出血怎么这么多呢?隔三差五就听着个信儿——王远回来啦——光我们家亲戚堆儿里就四五个了。我都害怕了,跟我们家常斌说,咱以后也少吃肉吧,把那酒也戒了,死老爷们不听我的,两天不吃肉就叫唤。”
  王远把车停好,在阿珍的头上胡噜了两下,和杨继红打了招呼,听她说着一个刚因心梗猝死的亲戚,端起规整地码着菜捆的泡沫箱,放到小三轮车上,一箱小白菜,一箱小油菜,一箱韭菜,两捆葱,一箱水萝卜还没装满。
  “他以前就爱吃肉,现在有钱了,更得吃了,”王远看见母亲的笑仅仅浮在面皮的纹理之间,表现出多年邻居的互相理解,“反正也是该注意,你看他那肚子,像揣个孩子似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活到90,得多吃多少好东西。”
  “哎呀妈呀,活那么大岁数更烦死人了,七八十岁就得,别给孩子添麻烦。”杨继红的高颧骨抽动,扯着鼻翼翕张,这是她笑容由内而发时的表现。杨继红是个大个子,膀大腰圆,常在工地上干活,给瓦匠送泥递砖,只看她那双青筋纵横的大手,绝对看不出是个女人。那条金项链让她那宽阔的肩膀衬得,就像根黄色的线。
  “没事儿,你们儿子孝顺。”母亲脸上闪过倏忽而逝的笑,语气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剩菜。
  “你家王远还差呀?一回来就帮你忙活,多懂事!你也得注意,别老这么累,身体第一。”杨继红嘻嘻哈哈的,看看王远,看看那箱水萝卜。
  “我愿意干活,有意思,常活动着,也不用害怕心梗、脑出血那些富贵病找咱们。”
  王远看出母亲不高兴了,杨继红走的时候都没让她拿菜。母亲心态失衡已经有段时间了,卖地没她家,动迁没她家,原本都是一样过日子的邻居,都得了钱享福了,她还在土里刨食,杨继红又总来炫耀优越感。所以王远把晚上发的这笔外财,包装成惊喜,告诉了母亲。
  “多少钱啊?”母亲扔下手里的水萝卜,凑近儿子,故意压低了激动的声音。

  待续
  晚安!
  王远从兜里掏出钱,在母亲眼皮底下一张一张地数。
  “四千三。”
  “哎呀,我划拉俩月也挣不来四千三啊。”母亲先看了会钱,又看他,“你快进屋吧,不用你弄了,冰箱里肉拿一块出来,抄点什么吃。”
  “这么样儿啊!”王远大笑。
  “那怎么的,钱是血脉呀。”母亲在喜悦的后面跟着一声叹息,“我今天在地里算了一下,咱们今年就能把饥荒都还完了。”说的的就像是马拉松选手即将到终点,精疲力竭,没有喜悦,只是完成了目标。
  “对呀。过年就别种地了,看个家,做个饭,伺弄伺弄园子,我养你。”王远看着母亲泡在水里的手,粗糙皲裂,深深的纹理中嵌着黑泥,她每天晚上洗菜,手都要在水里搅和半个多小时,可就是这样,也没办法洗净这双像树皮一样的手。
  “我能走能撂的哪用你养活,”母亲的笑容里终于有了温情,“饥荒还完了,了了我一桩心事,还有一桩心事,就是赶紧给你找个媳妇儿,我一年到头忙活着,没有多,咱家费用钱够了,你挣的就能攒下了,没钱谁跟咱啊?。咱们那地要是卖了,我就不干了,卖不了,我就种着,种到干不动那天。”
  “不用为我愁,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我找个富二代呢。”王远那永远长不大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他像块岔开话题,以免再把昨天那个二婚的姑娘引出来。
  “哎呀,可不敢想那么多,能看你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死就能闭上眼了。上那边问问你爸那个老东西,哪对不起他了,把咱们娘俩坑这么苦。”母亲憧憬里掺和了忧伤,但笑得却不复杂,晒得黝黑的脸上,每一寸皮肤都被调动了起来。
  “我爸都走那么多年了,你老折腾他干什么?”王远笑说。把一个水萝卜洗的通红。
  高瓦数的门灯照亮了门口三十多平米的地方,母子俩在这块光亮的东北角,对坐在板凳上,距离最近的,是他们都低着的头。他们轻松的谈笑声,跟山村静谧的夜很相宜,一只拳头大的飞蛾绕着门灯飞,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只风筝。
  拖拉机的轰鸣声响彻村庄,由远及近,最后进了王远家的院子。出现的不是拖拉机,只是辆小小的山地摩托,紧挨着王远的摩托车停下。骑车的人就是郝齐。王远和郝齐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好多年了,两人没有超过三天不见面的。他们从长相到性格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王远身高179,郝齐只有169,但两人体重几乎一样。王远宽额,方颌,郝齐却生来就一张圆脸,圆得像圆规画出来的,脸两边满是青春痘留下的疤痕,这两年还出现了抬头纹,乍一看就像个刚从地里抠出来的土豆,就算长了双好看的大眼睛,也没什么用了。
  郝齐笑嘻嘻地回应王远娘俩的目光,晃悠着走上来,他从小走路就慢,像只幼熊,现在发福,更像了。
  “哎呀郝齐这小肚儿啊,像扣了个锅似的。”母亲笑说。
  “我也愁啊,喝凉水都长肉,你说怎么整?”郝齐摸着肚子,皱着脸,现在这也快成了他的心病。
  “对象看怎么样?”母亲问。郝齐和王远同岁,还大两个月。两家都是菜村的。郝齐他爸郝金山是开车的,家里养了辆自卸车,还有一辆农用车。他妈孙亚萍心粗,好热闹,没耐心种菜,地里只种玉米,大部分时间都在家跟邻居打麻将。
  “没看,我小姨托人在她们家那边打听了,说这小姑娘不正经,当过小姐,还做过人流。”郝齐的家境在村里是中上等,他本人也绝对能算中等,按理说不至于30了还不结婚,主要是他父母的心都不在儿子身上。都说开车为业的“车驴子”没有正经人,而郝金山是出了名的臊性,半辈子想的都是睡别人家老娘们,再重要的事都只能排第二。孙丽华则是个腰粗心更粗的农村妇女,什么都能忘,只有麻将忘不了,连她丈夫跟谁睡她都无心顾及,至于儿子就更想不起来了。郝齐曾经也交过两个女朋友,有一个也涉及到了谈婚论嫁,但当时郝齐家嫌女方要的彩礼太多,觉得郝齐还年轻,不用急。可大环境是东北小城镇的适龄女性越来越少,彩礼也水涨船高,写在结婚前面的那个“难”字一年比一年大,于是郝齐就30了。
  “追你爸你妈,让他们上点心,都给你耽误了。”对于现在还没给郝齐娶上媳妇,母亲真心觉得郝齐父母失职。
  “我爸说了,实在不行就带我上延边那边儿找个朝鲜的。”
  “那可不行,王远他大舅爷家的孙子前年上那边儿找媳妇儿,不知道是叫人熊了还是怎么的,媳妇儿没娶着不说,还跟人打架,让人捅死了。”
  “那事儿一般不能。都是朝鲜跑过来的,就怕领回家养活不住,过二年又跑了,这样的多。”郝齐说着隐忧,眼里却都是期望,即便过两年跑了,也还能过两年啊。
  “那你得赶紧学韩语呀,把媳妇儿牢牢看住思密达。”王远说。
  “滚王八犊子!”母亲笑骂,“郝齐家条件好,能养活住。”
  王远郝齐合伙组装一种大马力的农用拖拉机,这种车不正规,也就不合法,但马力强,上山下河都行,载重量也大,农村一直有需要。郝齐家养着两台车,在两台车同时有事的时候他就会负责那辆农用车的工作,因为经常跑乡下,十里八村都知道他们能做这个,买主会主动找来。收了定金,王远通过工作的汽修店进零件,在他家的车库里组装,利用晚上的时间,郝齐打下手,每天干三四个小时,一月左右能装好一辆,去掉成本,每人能分2000块。王远干这个就是为了多挣钱,但郝齐没什么经济压力,干这个一方面是帮着王远挣钱,另一方面俩人一块有个事做,有意思,至于挣来的钱,他基本都用来缓冲单身生活的干涩了。他来,是来送组装车的定金,但他没怎么提这个事,母亲刚进屋,郝齐就急迫地给王远看他微信里新结识的姑娘。
  “什么时候换的电话?”王远看郝齐掏出部苹果4。
  “你先别管这个,看人。”
  照片上的人是一张标准的“蛇精脸”,大眼睛,大得有一点外凸,长得不丑也不美,就是有点奇怪。郝齐放他们语音的内容给王远听,话题是性,很自然,就像两个人在地头聊秋白菜的长势,她先问郝齐家伙大小,又质疑他的性能力,郝齐无他,一直在要求亲身力证。
  “人倒是不磕碜,”最后一段语音听完,王远把电话还给郝齐,“就是听说话有点儿缺心眼儿啊。”
  “能用得呗!”郝齐和好哥们不顾面子。
  “你哪个月不都上几回足疗吗,怎么还这么渴痨痨的?”他瞥了眼郝齐。
  “现在管得严,关门关得就剩那两家了,我这个月都没去。”
  “小样儿,两家还不够你折腾?”
  “不是......”郝齐咂舌,寻思了一会才说,“我不害怕遇着我爸吗。”
  “擦——”王远推了郝齐一把,两人笑了起来。
  王远和母亲吃饭,郝齐吃过了,只喝了瓶啤酒,东拉西扯,快十点了才走。王远送他到大门口,顺便锁门。郝齐发动了摩托,突然回头说:“张欣回来了,我手机就是她给的。”
  郝齐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都快听不到了,王远还站在大门口,锁头在门栓上划来划去,怎么都找不到锁眼。

  待续
  晚安!
  第二章

  回忆就像群蝙蝠,在夜里恣意无阻,王远没办法入睡,也没办法留住思绪,不让它回到15年前。

  刚上中学的王远并没觉得跟小学有什么不一样,课程多了,但保持中上等也不难,玩的环境更好了,他身体好,爱运动,足球,篮球都喜欢,初中场地好,能玩到一起的人也多。他还被体育老师招进了学校的体育队,练习短跑,老师很看好他,总拿体优生激励他,反复向他灌输,以后要上高中,很可能要靠这个。王远没被这个激励触动,在他的生活环境里,学习好不那么重要,他父母也都是温和支持,“他乐意念就供”,种了半辈子地的他们认为种地是肯卖力气就行的,学习好“得有那个脑袋”,他们当然希望孩子“有那个脑袋”,但只是希望,并不过多关注孩子学习。
  郝齐的父母就连希望都没有。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得到的待遇,却像是庞大羊群里的一只。孙亚萍大咧咧,不太管家务,郝金山又忙着搞破鞋。谁都没心思管儿子,郝齐有比一般同龄人多的零花钱,比绝大部分同龄人都多的自由,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感觉就像是住在牛棚里。王远郝齐两家是邻居,又同属一个村,上追三代都是熟人,两人从小就一起上学,一起玩,郝齐邋遢得像个孤儿,还总有钱买零食,所以经常被欺负,被勒索,王远遇到都会帮他。王远身体好,在同龄的孩子里有威信,渐渐的,郝齐从开学第一天就是他的尾巴,零食永远买两份,王远踢足球,他也随着踢两脚,打篮球,他也跟着拍两下,练跑步,他也跟着跑两圈。家里的饭常常不应时,他就在王远家蹭饭,王远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也会随手把他身上穿的趴下来一块洗了。孙亚萍不以为意,嘻哈两句就过去了。郝金山偶尔会买些鱼肉送给王远家,赶上了就跟王远父亲喝两盅。王远记得,差不多每次菜做好了端上来,他都会夸,继而说这要是让他家孙亚萍做,好东西就糟践了。父亲会说孙亚萍也不错。郝金山会摆摆手说:“得了春林,我不怕你笑话,俺家那老娘们儿,也就是能生孩子,才算个老娘们儿。”
  张欣家,距离王远家不到一公里,他们上学都要走同一条路,但王远还是在学校里注意到她的。
  张欣从小就听话,说话声音小小的,不淘气,不好动,不喜欢出去玩。上了初中以后,她由乖巧演变成文静,爱笑,但从不大声,走路爱低头,从不四处张望。可就这样,她还是在学校里出名了,因为她不像个初中生。漂亮还不是重点,她发育的过早,如果一个普通的初中女生漂亮,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而张欣,像个美少女。穿着秋冬的宽大校服,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等到换了夏天的校服,张欣就扎眼了,在那些动心思的男生眼里,就像兔子在雪融后看见的第一簇青草,时时垂涎。王远也觉得张欣好看,打篮球或者踢足球的时候,看见她经过操场边,都要忍不住做个帅气的动作,或者高声喊一句什么。如果遇到那种情况——他看张欣的时候她也刚巧看他,他就赶紧看向一边,等再看过去,她已经走远了。
  不过觉得张欣好看的人并不都像王远这么害羞,初二初三那些更“懂事”的男生会公然喊漂亮的女生“美女”,一人喊,其余人帮腔,有些女生会回应,或者含笑,或者笑骂,这就等于双方做了自我介绍,有些会红着脸,低着头,快步走开,张欣就是这样的。女生低头走开,男生的游戏也就结束了。但张欣可能太特殊,在她身上出了一次例外。有三个男生像大苍蝇似的嗡嗡叫着从校门口一直追到了街上的路口,一个男生觉得是个机会,就伸手扽了一下她的马尾。张欣像只受惊的鸟,尖叫着转身挣脱,挥手扫在男生脸上,等于打了他个嘴巴。
  路上走的都是学生,王远也在其中,而且离他们很近,他看见挨打的男生最初是怯的,就像该被打,顿了一下,才骂了脏话。张欣吓得捂着脸,等挨打。英雄救美,是每一个有胆量的男孩的本能,他扔了自行车,用上百米起跑的步伐,喊着冲了上去。那个男生的转身和他的飞腿配合很默契,正踹在他脸上,男生木桩似的倒了下去。陪在一边的两个男生就是跟着垫话捡笑的,跟站在后面的郝齐一样,都让王远吓住了,傻站了半天,才搀起了在地上呻吟的同伴。挨打的男生捂着肿起来的脸,撂下一句“你等着”。
  “你打他干啥呀?”郝齐扯着王远衣角,声音有点抖,“他初三老二,你把他打了,咱不废了吗!”
  “我管他是老几?他他妈就该打。”刚才踢的那一脚劲儿使得太猛,腿有一点抖,他也知道那是初三老二。跟张欣一块走的女孩已经哭得抽噎了,她也哭了,努力抑制,只看见两颗晶莹的大泪珠,一颗掉到地上,一颗滑到了鼻尖,看她这样,王远觉得,踹的是老几都无所谓了。
  “你走吧,没你事。”他迅速看了张欣一眼,就像跟她没关系。
  张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他身上有什么关系到她的未来人生。王远的脸红了,她没走,他倒先跑了。
  王远下午没看见张欣,放学后却在校门口碰上了早就堵在那里的“初三老二”。他带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初三体育队的。有了身后的十几个人,“初三老二”很有底,站到了最前头,生怕人多,轮不到他动手出气。王远早有准备,像中午一样,扔下自行车,直奔他冲了过去,跳起来抡着拳头砸他脑袋,他胡乱举手招架,王远借着惯性,顺势拽住他,勒着他的脖子紧紧夹到了腋下,原地转圈,左手攥拳头猛捶他的头。有几个人蜂拥上来,却因为两个人缠在一块不好下手。王远挨了很多打,有几下很重,但他始终坚持着没倒下,没让“初三老二”挣脱。这是一个重要的经验,遭群殴的时候,最要紧的就是别倒下,只要站着就不会受很重的伤。
  可是郝齐不懂这个道理,看见王远被群殴,他瞪着眼睛,怪叫着跳进了人群,然后抱着头蹲了下去。
  那帮初三体育队的不是东西,看王远不好下手,大部分都围过去打郝齐了,直到警车来。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下三个人:躺在地上哭的郝齐,弯腰站着的王远,跪在地上,满脸紫胀几乎昏厥的“初三老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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