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禁问了郭孝一句:“你多大年龄了?”
郭孝埋着头回道:“今年整五十岁。”
奶奶一听,觉得不可思议,感觉眼前这人脑子可能出问题了,自己儿子今年都快六十了,儿子出生那年仗都已经打完了。
郭孝比我爸还晚生了十年,说他十七岁参军,跟日本人打了好几年,这不是脑子出问题又是啥呢?
奶奶转移了话题,对郭孝说道:“你那眼睛能给我再看看吗?”
郭孝顿时抬起了头,用独眼不痛快地盯向了奶奶,说道:“我这眼睛有啥好看的,弹片炸瞎的!”
奶奶这时已经不信是弹片炸的,蹲下身子把郭孝的右眼仔细端详了一番。
郭孝的眼睛虽然眯成的一条缝,但奶奶还是隐约能看到眼珠上有一条横贯的伤疤,和旁边眼眶的伤疤是连在一块儿的,细看之下,伤疤深壑狰狞,分外恐怖。
奶奶看罢犯了难,嘴里兀自说了句:“眼睛珠都坏了,这还咋复明呢?”
“啥?你说啥?”郭孝顿时把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眼,“你说啥疯话呢,当年给我治眼的军医都说了,眼睛瞎了,治不好了。”
郭孝这话无疑又把话题扯了回去,奶奶忍不住问道:“你这眼睛真是给弹片炸的吗?”
郭孝显得不高兴了,从地上站起了身,说道:“要不是瞎了这只眼,他们也找不到我的罪证,这就是他们说我国民党走狗的证明!”说完,郭孝大步朝打麦场外面的小路走去,显然不想再理会奶奶。
奶奶却连忙跟在了他身后。
来到小路上,郭孝朝他们村子走去,走了没几步,可能察觉到奶奶在后面跟着他,回头朝奶奶看了一眼,问道:“你跟着我干啥?”
奶奶迟疑了一下,随即回道:“不瞒你说,我是刚从山里出来的,要来山下找一个眼睛不好的人,给他把眼睛治好。”
郭孝再次打量奶奶一眼,说道:“老道姑,你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给他们抓住,少不了批斗你。”说罢,郭孝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奶奶紧跟不舍。
又走了没几步,郭孝又回过头对奶奶说道:“你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进村他们肯定会看见你,赶紧回山里去吧!”
奶奶却对郭孝的话充耳不闻,硬是要跟在郭孝后面。郭孝回头又看了奶奶一眼之后,突然转身离开小路,踩着地里的麦苗,朝村子走去,奶奶也跟了过去。
走到村子边上的时候,郭孝朝村子周围和村里看了看,停下脚步,回头问奶奶:“老道姑,你为啥非要跟着我呢?”
奶奶说道:“我想试试把你的眼睛治好。”
“你别说疯话了,我眼睛都瞎了这么多年,就算你是神仙下凡,也别想治好!”
奶奶却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试试咋知道不能治好呢?”
“疯了,都疯了,全村人疯了,连一个老道姑也都疯了。”郭孝兀自叫完,显得很无奈,随即又对奶奶说道:“这里旁边有间空房,前些年闹饥荒的时候,这家人全都饿死了,里面不干净,红卫兵都不敢往里面去,你要是非跟着我,就先躲在那房子里,吃饭的时候,我省下一口吃的,给你送过来。”
奶奶一听郭孝这话,更加笃定自己要找的“盲者”应该就是他,因为这人虽然自己已经深处水深火热之中,却还能为一个陌生人着想,难能可贵。
不过,奶奶很快又问道:“前些年……没有闹饥荒吧?现在的日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就是这文革来的太突然了。”
郭孝一听,却露出满脸疑惑,说道:“老道姑,你是在山里呆了多久?六零年的大饥荒这才过去十年而已。”
“六零年?才过去十年?”奶奶诧异到了极点,问道:“今年不是2008年吗?听电视上的新闻说,北京还要举办啥奥运会。”
“啥?”郭孝彻底懵了,“啥2008年?啥运会?俺们这里只有批斗会。”
听郭孝这么说,奶奶突然间顿悟了,忙问郭孝:“你说现在是……1970年,还是过去那十年文革?”
郭孝眨巴了几下他的独眼,说道:“是七零年不假,文革好像还没十年,才三四年了吧。”
到这时候,奶奶彻底明白了,怪不得山下的房子看着都不一样了呢,感情自己回到了过去,还有郭孝说他十七岁参军,跟日本人打了好几年,这也能对上号了。
不过,疑问又来了,奶奶自己是咋回到这个年代的?这还能再回去么?
这时,就听郭孝问道:“你是回山里去呢?还是进村躲进那房子里呢?我可不想看着你这么大岁数,也给他们抓去批斗,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山里去吧。”
奶奶这时候,还真想回去,回去看看那道观还在不在,要是在的话,问问女道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的梦、还是幻象、还是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要说回到过去,奶奶情愿哪怕回到四二年大饥荒,也不愿意回到文革的时候。
奶奶旋即不再理会郭孝,顺着上路朝山里走去,在经过他们村子的时候,刻意朝村里看了看,所幸村头没人,没人看见她一个“老道姑”。
等进了山之后,奶奶回头看看,没人追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还在担心着那座道观。
等奶奶经过山里那个贴满大字报的小村子以后,脚下的小路没了,奶奶按照自己的记忆,继续往山里走。
走了许久,感觉已经到地方了,奶奶却没能找见道观,眼前整个群山连绵,山上除了矮小灌木就是野草,就连那座土石混杂的小山包奶奶也没找到。
之前过来的时候,小山包上面长满了花草树木,在群山之中分外显眼,这时候,咋就是找不到了呢?
又找了许久,奶奶心里发凉了,坏了,肯定是因为年代不同,在这个年代里,可能还没有道观,或者有也被人砸了,就算还有小山包,但那些树木,可能是被人种下的,这时候,山包上的树木可能也还没被人种下,所以自己根本没有可参照的东西,连山包都根本找不到!
这咋办呢?
日头逐渐偏西,天色越来越暗,奶奶就觉得自己不但饥肠辘辘,还累得连丁点力气都没有了。在身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喘气歇脚。
不知不觉的,日头落到了山那头,天色越发暗了,不远处的山梁上居然传来“嗷呜呜”地瘆人狼哞。而且不止一条狼,此起彼伏,不知道有多少。
奶奶活了这么大岁数,已经多次领教山里狼群的恐怖,尤其在怪胎小时候,奶奶带怪胎进山给人看事,还被狼群围攻过,那次凶险万分。
还有一次,狼群居然从山里跑到村里,跟山下好几个村里的狗打了一夜,把村里很多狗都拖走吃掉了。
我爸当年还遇上过一只更厉害的狼,那狼还会装瘸,一瘸一拐在我爸面前晃荡,等我爸拎钢叉追上去的时候,蹭蹭几下窜出去老远,然后又开始装瘸,故意挑衅,好像引诱我爸去撵它。后来我爸做了一把铁砂枪,打中那狼的屁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它。
说起那把铁砂枪,怪胎小时候也玩过,怪胎也知道怎么装火药跟引信。因为年龄小不懂事,他给枪管里填满了火药,也给里面装了激发的引信,但是,却怎么都打不响,打了好多次都不行。
后来把枪拿给我爸看,我爸一看吓坏了,跟怪胎说,你装这么多火药,真打响了,你胳膊都得给炸没了……然后,怪胎就再也没见过那支枪。这怪胎从小作死不说,还总能逢凶化吉,就是死不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爸还自己做过老鼠夹,那老鼠夹劲儿大,把大老鼠的头都打断了,这作死的怪胎,看着老鼠夹心说,老鼠头都能打断,这要是把手指头伸进去……于是,他真的把自己还没铅笔粗的、最细的小拇指头伸了进去……
“叭”地一下,怪胎“嗷”一声就哭了,我爸妈赶来都吓坏了,这回可完了,骨头非给打酥了不可,结果,不能说一点事没有,只事表皮肿了两天,骨头居然真就一点事都没有。这怪胎的手指头,比大老鼠的头还硬么?这怪胎,天天干不是人的事儿,看来人家还是有资本的。
言归正传。
奶奶在山梁上休息一阵以后,感觉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赶紧找个栖身的地方,饥饿已经是小事,要是被狼群围住,自己这条老命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候,奶奶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的山头上,居然亮起一点灯光,再看那片山头,竟然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这不正是那座道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