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7年太奶和爷爷去世,一直到1979年我出世,这二十二年间,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经历了大锅饭、大炼钢、大跃进、大饥荒、大革命等等,各种磨难。
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的决定。全社各村先后给多年来遵纪守法,老实劳动的地、富、反、坏分子摘帽,给予农村公社社员待遇,其地富子女成份一律定社员成份。
我小的时候,我奶奶总是说,我太奶和我爷爷死的年月儿好,而我出生的年月儿好。
我太奶和我爷爷去世那年,虽然家里过的也不怎么样,但没啥大灾大难,可等他们死后第二年,公社就成立了大食堂,也就是大锅饭,家里的锅碗瓢盆都被收走了,不让在家私自做饭了。
紧跟着,大饥荒就开始了。饥荒过去,刚刚吃饱饭,还没等稳住神儿呢,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
那些年,我太爷、我太奶、我爷爷,都踏踏实实躺在坟地里,一点儿罪都没受……
而我呢,出生那年,家里刚好被平了反,我出生后不再是地主成份,而是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平等的公社社员成份,不像我爸,一出生就被定性为地主加牛鬼蛇神成份,从小被人指着鼻子喊到大:地主娃、地主娃、地主娃……
至于从1958到1979这些年,详细的那些大灾大难我就不再写了,因为末代一里已经写的差不多了。
下面,我只写必须写的一些事,因为这些事儿不写,书就没办法继续进行了……
公元1966年,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立四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
奶奶作为地主婆和牛鬼蛇神,免不了会被人拉出去挂牌子带尖帽、批斗游行,不过,奶奶都忍了下来。
在那个年代,清醒的反而是那些挨批斗的。
当然了,挨批斗的人里面,也有不少真不是人的。我们村里就有一个人,说是这人的父亲,在日本人的时候,是皇协军的头子,在我们村附近这一代,无恶不作。这人能恶毒成啥样儿呢,谁家结婚,结婚那天,他必须先跟新娘子睡一夜。后来,被打了黑枪,死在了回我们村的路上。文革的时候,这人的儿子没少挨打挨批斗。
或许有人会说,他儿子没罪呀,为啥要批斗他儿子呢?有没有罪这个可不好说,他爹这德行,他儿子指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我们村里现在的一些心术不正、偷鸡摸狗人,生出来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心术不正、偷鸡摸狗。最典型的就是王家那帮人。所以,我觉得那人的儿子挨打挨批斗,一点儿都不冤枉。
言归正传。
公元1968年,文革第三年,也是最激烈的一年。这一年,我奶奶五十岁整,我爸十九岁,我晓梅姑十六岁。
这天傍晚,牛鬼蛇神兼大地主的奶奶,刚被人批斗完回到家,还没等做晚饭,从院门口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白婶婶在家吗,白婶婶在家吗?”
奶奶就是一愣,听声音像是个小孩儿,连忙出门一看,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院里站着,仔细一看,认得,陈瞎子的小儿子!
陈瞎子在我父亲出生那年成的亲,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儿子,等于陈瞎子的大儿子只比我爸小一岁。眼下院子里这个小儿子,这年才十二岁。
奶奶忙问小儿子,“孩子,你咋来了,你爸呢?”
孩子没回答奶奶,一转身,走出院子,很快的,拉着一根竹竿又回来了。
就见竹竿的尽头被陈瞎子一双枯干的老手紧紧抓着,陈瞎子整个人畏畏缩缩,看着瘦了一大圈,比过去还要邋遢猥琐,就像刚从脏兮兮的狗窝里钻出来的瘦老狗似的。
奶奶赶忙问陈瞎子,“瞎子哥,你咋有空过来了呢?”
当时那种情况,我奶奶和陈瞎子都是牛鬼蛇神的身份,要是给人瞅见俩牛鬼蛇神到了一块儿,那指定又要被他们抓个典型,巧立名目地拉去批斗了。
陈瞎子和奶奶都明白这一点,陈瞎子长话短说道:“我今天白天,可能遇见你那施妹子了。”
“施妹妹?”奶奶忙问:“她在哪儿呢?”
陈瞎子回道:“我在南村遇见她的,今天南村开批斗大会,专门批斗咱们这些牛鬼蛇神,他们嫌批斗的人少、会不够大,就从各村借人,他们从俺们村把我也借去批斗了……后来我在批斗会上,听见了施姑娘的声音,他们叫施姑娘还俗嫁人,施姑娘不肯,他们就从文斗变成了武斗,打她了,打的可狠了,到最后施姑娘还死咬着不还俗,不嫁人!”
奶奶闻言,不禁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陈瞎子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叫你过去劝劝她,别硬挺着了,跟这帮人拧着干不值得,不然,迟早会被他们打死的。”
奶奶点了下头,忙问:“施姑娘现在在哪儿呢?”
陈瞎子回道:“就在南村西头的驴棚里关着呢,我白天没机会跟她说话,晚上也没人带我去那里,再说,我跟她也不熟……弟妹,你赶紧过去劝劝她吧,不然明天还得接着批斗她,还俗就还俗呗,嫁人就嫁人呗,有啥大不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奶奶又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等我儿子和闺女从地里回来,我就去南村一趟。”
陈瞎子听奶奶提我爸跟我姑,顿时像只惊弓之鸟,诚惶诚恐地问奶奶:“弟妹呀,你儿子跟闺女还能相信么?”
奶奶一愣,反问陈瞎子,“咋不能信了?”
陈瞎子顿时苦笑起来,说道:“我大儿子还有我老婆都跟我划清界限了,我大儿子还带人来家里捆我,拉到街上批斗我呢,我老婆也指出我好几条罪行,差点儿就给我扣个反革命的帽子,我身边现在就剩一个小儿子了……”
陈瞎子说完,不敢多停留,让他小儿子拉着竹竿子引路,离开了奶奶家。
晚上,我爸跟我姑下地回了家。吃过晚饭,奶奶跟我爸打了声招呼,说要出去一趟。我爸问奶奶去哪儿,奶奶没跟他说实话,说到村外走走、透透气。
南村,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村子的距离来说,南村离我们村子最远,距离我们村子大概有十来里地的样子。两村之间还隔着一条河,当时河面上只有一座木头桥。
当天晚上可能是十五,月亮很圆也很亮。借着月光,奶奶离开村子,直奔南村。
过了木桥之后,眼前就是南村了。
顺着路走了没几步,突然,奶奶觉得眼前一亮,紧跟着,发现从南村村里走出来一个人,是个身材窈窕一身白衣的女子,在月光之下,女子身上的白衣氤氲反光。
奶奶定睛仔细一看,白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施姑娘,她身上穿的也并不是白衣,而是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色道袍。
施姑娘迈着轻盈的步伐,像仙子下凡一样,踏着月光,朝奶奶走了过来。
奶奶却停下脚步没再往前走,因为,奶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施姑娘白天还在挨批斗,现在应该被关在驴棚子里,她能穿这么干净的道袍吗?
这在当时就是奇装异服,别说这样的奇装异服了,连头发稍微长点都要被剪掉的,施姑娘这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挨批斗的典型呀。
施姑娘很快来到了奶奶跟前,满脸笑盈盈的问道:“姐,你咋来了呢?”
奶奶警惕地朝她打量一眼,不光身上的道袍白的反光,就连一张脸都显得像白玉一样光洁,奶奶反问了她一句:“你这是咋了?”
“不咋呀!”施姑娘笑着说道:“我要走了,姐,你是来送我的吧?”
奶奶再次反问:“你要去哪儿呀?”
施姑娘回道:“去我该去的地方呀。”
“你该去的地方又是哪儿呀?”
施姑娘神秘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姐,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施姑娘说罢,奶奶就觉得眼前一暗,施姑娘不见了,奶奶连忙朝周围看看,还是那月亮……还是这夜……
奶奶确信自己刚才没睡着,难道刚才出现的是幻觉?随即,奶奶心里生出一丝不安。
脚下加快速度,奶奶很快进了村,在他们村子的西头找到一个驴棚子,驴棚里没驴子,里面地上侧躺着一个人,背对着奶奶,浑身脏兮兮的,头上是凌乱短发,看样子是被人故意剪短剪乱的。
奶奶见周围没人,跳进棚子里,转到那人对面,蹲下身子朝她脸上一看,奶奶的眼泪顿时下来了,这个脏兮兮的、被人乱剪了头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施姑娘,已经断气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