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卧底成一个参加派对的女孩,加入全球VIP夜店的巡游


有没有一种办法既可以享受美
又不至于让不平等延续下去呢?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Ashley Mears,社会学家,波士顿大学副教授
美的标价
2021.3.10 美国 波士顿
                            
你们好,我是Ashley Mears,现在正在波士顿和你们问好。
我是波士顿大学社会学系的一名教授,以前做过时装模特,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学术界不太常见。
Ashley早年做模特时的照片
今天我想和你们聊聊模特这个行业。在全世界范围内,时装模特都被奉为魅力的顶峰。成为一名模特似乎是成功的终极标志,尤其对于女性来说更是如此。
我在成为社会学家之前做过模特。相信我,时装模特不是什么好工作。借用我们社会学界的说法,用美丽换取利益对女性来说是很糟糕的交易,因为条款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我们下面继续深入挖掘一下。
首先对我来说,要吸取这个教训,过程是很艰难的。我曾经只想成为一名时尚模特,走T台,上杂志。这个梦想从我13岁,我妈带回家一本1993年的《时尚》杂志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本杂志的封面是Cindy Crawford。

1993年的Vogue杂志,封面为美国超模Cindy Crawford
和很多年轻女孩一样,成为模特是我青少年时的梦想,就像男孩梦想成为专业运动员一样。所以当我从十几岁开始做模特,在我的家乡亚特兰大的购物商场拍摄商品系列时,我以为自己终于做到了!

1999年,亚特兰大,Ashley的第一场T台秀
即便如此,我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要迎合模特产业极度狭隘的美的标准,有多困难。大部分模特都是白人,所有的模特都非常瘦,大多数模特都很年轻。模特产业内部的流动率非常高,因为模特行业本身即求新——这也是“时尚”的含义,时尚意味着改变。
结果就是,所有模特的生涯都很短暂,尤其是那些将自身“价值”捆绑在年轻之上的女性。我19岁时去纽约发展,经纪人建议我谎报年龄,让我参加试镜时告诉别人我只有18岁。
那个时候我就想:也许从长远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职业发展方向。于是我决定去纽约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因为我想理解这个行业背后的市场运行机制。
结果入学第一年,我又被挖去了另一家模特公司。
这一次,我的目标是以社会学的视角分析整个行业,其间我也一直在追踪金钱是如何在其中起作用的。我采访了纽约的模特、经纪人、客户,想从他们的角度来理解模特市场。
结果从第一天起,纽约的经纪人就又提议让我谎报年龄。当时我23岁,他们建议我和客户说自己只有18岁。
事实证明这在模特行业是相当常见的,在市场上随处可见、被称作“女孩们”(girls)的女模特中尤其常见。一名模特告诉我,她的经纪公司是这么和她解释的:“就像你去超市,你想要买哪种牛奶?是明天过期的,还是下周才过期的?”
所以对于女模特来说,变老代表着失败,表示她已经不新鲜了,没人要了,因为她快“变质”了。
你会发现,年龄对于女性而言就是一种惩罚。例如在好莱坞,饰演主角的女演员在30到40岁得到的角色越来越少。
▲ 好莱坞男女演员角色数量对比。红色为女性,蓝色为男性。
    https://time.com/4062700/hollywood-gender-gap/婚恋市场上的一项研究表明:线上约会对女性变老的惩罚是非常严苛的。这项研究显示,线上约会的女性最受欢迎的年龄是18岁,而男性则是30-40岁,比女性要年长太多。

线上交友受欢迎程度对比
https://www.theatlantic.com/science/archive/2018/08/online-dating-out-of-your-league/567083/
关于模特行业,我们需要了解的事有很多和我们的直觉相反,譬如不能按时获得酬劳,或者完全拿不到酬劳。大家可能不理解,模特为什么会花那么多时间免费给人打工呢?
模特们经常为了增加曝光度走T台,为了拿到照片参与拍摄。对许多娱乐业和文化产业的从业人员,比如艺术家、音乐家来说,无偿打工是家常便饭。我们可以暂且把模特看成是打工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他们是非正式的合同工,和自由职业、零工一样。这代表他们既没有健康保险,也拿不到养老金。
2020年康奈尔大学劳工研究所(the Worker Institute at Cornell University)的一项最新研究发现,五分之一的受访模特表示,他们手头的积蓄连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半数的受访者表示,他们的经纪公司或客户拖欠了他们工钱。
此外,模特们在工作条件的谈判中处于弱势。因为全世界模特行业的竞争过于激烈,有太多人都在追逐他们的模特梦想。也就是说,某个特定的模特是极容易被取代的。
我在纽约大学读博的时候,教授们觉得我的选题很独特,他们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自己会留着那些衣服吗?”有时候会,但原因可能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时装周期间,全世界模特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他们都想要被拍到,得到一个上镜的机会。因此设计师并不会付给他们走T台的费用,而是会将一些剩下的衣服送给他们,代替实际工资。模特们则期待着这些曝光可以转化为未来的收益。
很多在文化产业工作的人都知道,在纽约这样的城市,光靠希望是付不起房租的。大多数模特收入都很低,其实他们依靠的是“零用钱+公寓”这种组合来保障自己的生活,好让自己熬过去。
这就在模特和经纪人之间形成了相当庞大的债务,飞机票、零用钱、公寓……所有这些叠加起来,在我研究的一些案例中,债务会累计2万美元之多。
模特公司会在模特发展的初期垫付资金,而模特们在法律上有义务归还这笔钱。这一条写在双方的合约里。模特们后期需要从收入中扣除这部分的费用。
这和大多数人所看到的时尚模特展现出的公共形象大相径庭,对不对?比如我们看到的明星、Ins上的“It Girls”之类的。但对于大多数模特来说,他们真的只是勉强糊口而已,要么通过某些交易获得报酬,要么就是无偿劳动。

模特年收入分布情况
这是因为时尚界是一个“赢者通吃”的市场。金字塔顶端的一小撮人收入可观透明;但在这群人底下,模特和模特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我们来看一下以十年为跨度的T台秀数据,这是我和我的合作者Frederic Godart一起做的。

每个时装模特的时装秀次数的频率分布
我们利用Style.com这个网站,追踪了为不同设计师工作的模特群体。你们能看到,这里呈现出了非常经典的幂律分布。这在赢者通吃的体系里非常典型。
有些模特的需求非常之大,看看左侧的Natasha Poly,她在2000-2010年的职业生涯里总共走了400多场秀。

这个数据库里约半数的人,也就是47%的模特只走过一场秀,就像昙花一现。

顺便提一下,我在这儿,靠近底部这里,我当时只走了几场秀。

你也许会好奇:为什么还有人会去做这种职业呢?如此悬殊的不平等、这么频繁地被拒绝、毫无保障,做到行业顶端的希望又如此渺茫。
即便可能性很小,但是能达成目标的这一点点可能却很诱人。这也是这个行业的部分魅力所在,它让人身处光鲜的事物之中,忽略了双方地位的不公。还有一些吸引人们留在这里的原因,那就是模特行业提供了某种力量感,它让人得以驾驭别人的注意力,站在聚光灯下,因为被人崇拜而激动不已。
这就要谈到我的第二本书Very Important People: Status and Beauty in the Global Party Circuit(《大人物:全球夜店圈中流转的金钱、地位与美貌》)中有关VIP夜店的部分。这本书已经正式出版发行,大家在国内可以很方便地买到。

B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在我研究VIP夜店的过程中,对这种聚光灯一般的感觉深有体会。这些夜店服务的人群就是所谓的“重要人物”(very important people)。我从2011年开始研究这个课题。
为了做研究,我卧底成一个参加派对的女孩,加入了全球VIP夜店的巡游,目的是为了去了解在另一个行业——奢侈消费中,女性的美所扮演的角色。
我2006年前后在纽约上学的时候,遇见了一群专门在市区夜店工作的男人,他们被称为“形象中间人”或者“派对中间人”。他们的职责是把合适的人带到派对上,他们的工钱则由夜店支付。

中间两位男士为“中间人”
我和这群人在一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大部分都是男性。他们一连几晚组织派对的时候我就跟在他们身边,就在曼哈顿肉库区的那些夜店里。
我还跟着他们去了汉普顿,去了迈阿密,去了圣特罗佩,还去了法国里维埃拉的戛纳。

纽约、圣特罗佩、迈阿密、米兰的夜店。Ashley Mears供图
这些中间人协助完成派对巡回之旅,主要针对全球新休闲阶层这个群体。如果你从经济角度来看今天的精英群体,就会发现:他们的流动性是非常高的,他们随时都能在世界的这些热门地区见到彼此,一起聚会。中间人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搭建派对的舞台,让他们看上去光鲜亮丽,可以向人炫耀。
我是在经济大衰退之后开始做这个课题的,大概在2012年前后。很显然,财政收益不成比例地流向那些已经处在阶层顶端的人。我当时读到的报道说,银行家为了生日派对动辄挥霍数百万美元,寡头们在伦敦的夜店里用6万英镑的巨额账单攀比着消费。
在我做调查的VIP夜店总是富人们在庆祝,他们会为酒水服务买单。在酒水服务中,香槟或其他酒水会被直接端上桌。有人会为这种服务付一晚1000到5000美元的费用。酒瓶上标出的售价包含数额巨大的加成,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的标价可达800美元。

VIP夜店酒水价目表
每当有人下单了这种酒,酒端上来的时候就会点燃焰火,焰火会点亮整个房间,这样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谁下了这个大单。

有时候人们买得太多了,自己根本喝不了。他们就会把酒送给周围的陌生人,

或者摇晃酒瓶,把酒喷洒在彼此身上。

这些仪式都是过度浪费的表现。他们在向房间里的所有人宣布,自己就是有钱人。这明显是炫耀性消费的一个例证,即有意通过消费这一行为追求地位。
“炫耀性消费”一词由19世纪的经济学家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提出,他批评的是他那个年代,也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暴发户们。
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1857-1929)和他所著的《有闲阶级论》
我发现在我的研究中,这些“暴发户”基本和一个世纪以前经济学家批判的对象一样,每天上演着大同小异的仪式。我想知道的是,这类炫耀何以成为可能?毕竟富人并非天生就会有这样的行为,因为想要成为精英也有许多不同的方式。
我想弄明白的是:像这样挥金如土的人,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夜店又如何为这种行为推波助澜?比如,炫耀和浪费是如何让人感觉良好、彰显地位的?
我发现这种非常迷人、错综复杂的经济劳动和幕后活动将所有合适的人聚集在一起,使表演成为可能。这场表演的核心就是时尚模特。
首先,夜店希望招揽两种人:一种是有钱的男人,一种是美貌的女人。
夜店里的男人大多是富商,偶尔也会有超级富豪和寡头。绝大部分是男性,很多都是金融业和科技产业腰缠万贯的男性。
夜店里的女人则必须要有美貌,而这种美必须以时尚产业欧洲中心的狭隘标准来衡量:她们都很高、很瘦,大部分都是白人。
这些女人经常被叫成“女孩们”(girls)——这种称呼几乎适用于这个领域所有的女性。我在做这项田野调查的时候32岁,我就一直被叫做“女孩”。所以“女孩”这个概念本身是一个社会类别,指代的是可供消遣的女性;她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孩童,而是那些和休闲活动、吃喝玩乐相关的人。

Ashley在录制演讲
漂亮女孩对VIP夜店来说太重要了,以至于行业内的人有时会称其为“模特配酒”(models and bottles)。
而看上去不像模特的女性则会被强烈地排斥在外。有时在这些场所门口,她们甚至会遭到嘲讽和指责,被叫成是“侏儒”、“巨魔”、“怪物”、“胖子”。她们必须为这个场所的声誉负责,必须为夜店还有组织派对的男人的声誉负责。
组织派对的男人叫“中间人”。我跟着这些中间人差不多18个月,采访了44人。他们大多数都是男性,每带到夜店一个模特就能赚200到1000美元一晚。
中间人可以通过和女孩们建立联系提升自己的事业。他们并非来自精英背景,但却可以接近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和他们一起在游艇上聚会,去圣特罗佩或者汉普顿斯的别墅,就因为他们会带漂亮女人。
中间人明确表示说他们会利用女孩,和那些更有权势的男人建立联系。例如我访谈过一个30岁的男人,他在纽约皇后区出生和长大。他告诉我,为了在这个行业出人头地,“你只需要带上质量好的女孩四处走走,就会吸引别人的注意”。
在这种情况下,客户也可以产生有价值的社会关系。他们相当自如地利用女孩。和重要的男性人物共进晚餐时,她们被叫来陪客,用于烘托气氛;或者供自己和朋友娱乐,把她们当成让自己倍儿有面的道具。身边围着这么多漂亮女孩,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一个在房地产工作的男人和我说:“你怎么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成功人士?”他说:“Ashley,你只需要带上姑娘们,多买些香槟,坐在最好的位置,占到夜店VIP区最好的桌,你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人。”
对于夜店来说,女孩们也必不可少。要知道夜店是一个价值数十亿的产业,这个行业几乎完全由男性操纵和把持。这个精英的世界,由男人经营,为男人服务,却由女孩承担。
那么你可能会问,女孩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对于很多年轻女孩来说,这个世界对她们很重要,它会为她们提供免费的饭菜,这对时尚模特行业的新人尤其有吸引力,因为她们赚的钱并不多。
她们还可以和中间人建立很好的关系,这些中间人善于营造和女孩们的亲密感,所以他们会成为朋友。同时他们也为她们提供了进入这个高档世界的机会,这是一种感觉到自己被精英群体接纳的自我安慰。
我采访了一个年轻女孩,她在美容院工作,以前做过模特。她在纽约和室友合租了一间小小的两居室公寓,勉强能赚到房租。她虽然已经不做模特了,但还是会定期和中间人一起出去玩,并且依然保持着模特的外形。
她和我解释说:“我不想因为外形被人评判,但在某种程度上,我能见识到的所有这些、能有别人平常不会有的机会,这些都让我很开心。你最后真的感觉自己就是精英群体的一员。我知道这听上去挺傻的。”
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女孩们不是来找有钱人过日子的。想借此建立人脉的女性会被认为是“利用别人的人”或“有计谋的人”。她们试图以一种我们认为是“过于策略性”的方式,来利用自己的美。
这些对夜店中间人言听计从的女性,她们外形良好、定期出现、熬夜参加派对,她们被称为“派对女孩”(party girls)。人们认定这些女孩是肤浅的,非常适合勾搭,但不适合发展长期的关系或给出承诺。
的确,在上流社会,规则就是“选择性配对”,意思是男人和女人会挑选那些有相似的教育水平、阶层背景,收入相当、职业声望相匹配的伴侣。实际上,有些模特会和有权势的人结合,或者和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财富基础的人结合。在这个行业,她们算是婚姻中的异类。

前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妻子梅拉尼娅曾是模特
女性对这一点相当了解,模特们也心知肚明。她们会反复和我说,“这不是找老公的地方,玩玩就够了”。
所以一方面,模特绝对不是性工作,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但另一方面,模特行业确实和性工作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女性的身体被男性策略性地加以利用,目的是为了吸引资本,产生收益。人们利用女性的身体赚钱,却坚持说这不是卖淫。
一旦你和我一样开始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就会在商业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看到“性工作”的成分:在大学校园的兄弟会派对上;甚至就在我的学校,有的聚会男人要花钱才能进去,女人则可以免费进入;女人越多,人们就认为这个派对越好。
艺术馆用“画廊女孩”来装饰空间,而大多数买家都是男人。科技博览会和会议上会有“展台宝贝”。

 “展台宝贝”,图片来源网络
还有啦啦队,衣着暴露的女孩做着这种不可思议的体力劳动。在相当有钱的企业,要么就不付钱给她们,要么付得很少,比如美国的国家橄榄球联盟就是这样。

啦啦队,图片来源网络
令人惊讶的是,在所有这些形形色色的案例中,女性的美、女性的身体都被当成了一种资本。通过“女性之美”这种炼金术,金钱在VIP世界里摇身一变,变成了地位。
那么女性自身能从这种美中获得什么呢?有时候美貌会被形容为一种资源、一种女性拥有的资本,但这种美究竟给她们带去了什么呢?
以时尚模特行业为例,时尚产业本身就是一个价值3万亿美元的全球产业。它主要由男性运营,大多数模特公司也由男性把持和经营,公司经常依靠女性的身体来塑造品牌形象,但全世界真正由女性来操持的公司少之又少。
社会理论学家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曾说,男性是阶级的象征,女性是地位的象征。
女性扮演着象征成功的角色,但真正掌握权力的是男人。很多时候,“美”在那些利用它的男性手里,比在真正拥有它的女性那里更值钱。
即便如此,我在现实中真的真的很爱美,我喜欢化妆,喜欢衣服,那是我快乐和愉悦的源泉。但这种快乐的反面,却是美作为一种等级体系的痛苦。无论是在VIP夜店还是在时装模特行业,对黑人和棕色身体的歧视都很猖獗;这两种行业都存在性别和年龄的歧视。
那么有没有一种办法既可以享受美,又不至于让不平等延续下去呢?
我觉得办法是有的,但它需要两方面的努力。在个人层面,我们要对哪些人可以是美的,有自己的信念和判断;在集体层面,我们需要共同挑战这种经济体系,因为在这种体系中,长期以来定义规则的权力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
所以美既是一种内化的价值判断,是我们内心怀有的感受,同时也是一种社会制度。
或许一想到改变,就会让人望而却步。但好消息是,它终会改变。
策划、翻译丨张畅
剪辑丨戈弋
美术丨阿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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