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人异事

  北京真大啊。为了共进晚餐,要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才能相见。都会里的人,有多少生命是被浪费在路上的?看到同行者象我一样呆望着窗外的白云杀时间,难免会有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上次我们说到印象深刻的病人。他是师娘的远房亲戚,48岁,电子学副教授,晚期肝癌术后扩散伴腹水黄疸,被医院判定不会超过三个月的生存期,最后找到师父这里。
  这样的病人照例是不收的。他一直很相信现代医学,发现癌症的时候,他坚信现代医学的高科技肯定可以治好他的病,尝试了各式各样的高科技化学物理治疗手段,结果是被现代医学明确的判处了死刑。他觉得这个处决书很残酷,他很冤枉,于是想到了传统医学,也许,他可以在这里面抓到一线的生机。这样的人很怂,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主义者,我很看不上。为了活命,他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如此行径必为史家所唾弃。大英雄如梁启超,即使被错割右肾、凿落七齿之后,仍能拍手称快,为现代医学的科学性振臂高呼者,真豪杰也。况且,他那个肚子吃好多抗癌的毒药下去,又交给外科东切西切,搞得脏腑破败、元气大伤,反过来又要找中医帮他收拾残局,饶他活命。呃,白日发梦。
  但是副教授因为是师娘的娘家人,受到了特别的优待,师父准许他和太太住下来“调养几天”。师父让我负责每天记录下他的起居服药情况和脉象。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宿世的因缘,还是因为他的眼神里带着的那种对中医的永恒的不信任。总之,第一眼看见副教授就非常非常不爽,从心底里就不待见他,一见着他,我的脸马上拉下来。每天早晨给他诊过脉,整个一天心情都不会好起来,所以他在山上住的那几个月,我一直处在很抑郁的状态。
  每天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抑郁和不满的情绪积攒久了,难免会有小小的摩擦。比如出门的时候制造很大的声响,讲话的时候显得很不耐烦等等。有一次他端着脸盆往屋外走,我正好要进屋门,因为推门的时候过于用力,差一点把他撞倒。我当时心里觉得足够抱歉了,但是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他当时一定还是蛮气我的吧?既便如此,副教授从没跟我计较过什么,也没有向师父或者师哥们投诉过我,否则我就不可能一直为他诊察到他离开。
  有一天早晨,我为他诊过脉,去向师父汇报,师父看了一下脉象,又看了看日历,让我把教授太太请过来。师父对她说,你们来我这里住了也有三个多月了,当初我说保他三个月不死,也做到了。但是我的能力也只有这么大了,我估摸着能再过三个月也就差不多到时候了,只要能按时吃药你们住不住山上两可,早点回去,说不定能找个比我高明的大夫救他一命。教授太太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大概也明白了师父话里的意思。对师父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就回房去和丈夫商量了。
  中午去给副教授送饭的时候,副教授看起来满面春风,他的太太可能在刚才对他说了抚慰的善意谎言,所以他会觉得很振奋吧。他象孩子一样告诉我,他们下午就下山回家了,还说谢谢我一直以来的工作。接着又从他的行李箱里抽出一本解剖图册送给我,说希望会对我的医学有所帮助,我习惯性的翻洗一遍,在肝脏解剖那一页看到一个重重的折角。用完午饭,夫妻二人欢欢喜喜的下山了。
  
  大概三个月之后,已经快到中秋节了。有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烧水,等着给师父沏茶,中秋节啊,早晚气温会低一些,但是绝对不会冷,况且我还是在炉子边上看热水。突然之间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窜到头顶上来,冷的我头皮发麻。真的就是头皮发麻,从来都没有过的那种感觉,然后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和惊慌,于是习惯性的回头一看。月光下,葡萄架里的石桌前仿佛坐了一个人独自谈笑,遍身深灰影影绰绰看不很清。我定了定神走过去细看的时候,那个人又不见了。这个时侯刚好水煮好了,汽笛呜呜直响,我赶紧去关火,然后给师父送水过去。师父给讲了几页书,我就回去睡觉,那件事情也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师娘说得肝癌的那个本家亲戚去世了,今天打电话来报孝,说是昨天晚上九点多没的。师父哦了一声,继续吃饭。
  我细细一想,昨天晚上九点多,正是我给师父烧水的那个时候。
  鱼吹 生与死,实在是一个大命题。在《孔子家语》中,子贡曾经问孔子,人死了还有意识么?孔子真是圣人,他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他说,(死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佛家讲真实语,讲本来面目,他们把生死和宇宙这样的大问题,解剖的鲜血淋漓、丝毫毕现。佛自己也说,有些人听到我的说教会不相信,有些人听过我的说教会思维混乱。所以“佛法大海,惟信能入”,倘若无缘生出信心,也是无可奈何。比较一下,孔夫子就比较圆润可爱,一个华丽的推手,把唯心的、唯物的都拉拢到怀里,如此身手也难怪可以端坐在大成殿里享受两千五百年的冷猪肉而长盛不衰了。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若相信轮回,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与父母眷属,乃至路人甲乙丙丁,都不过互为戏剧的龙套。或是对面相逢,或是终身厮守,都不免曲终人散,各自离去,无非就是合作的时限或长或短。等我们换一身戏装重新登场的时候,也许已然面目全非,相顾茫然。所以佛教劝人戒杀,对待万物都要怀着慈悲柔软的心。有谁知道,晚餐吃的那尾鲤鱼,是不是我们曾经的爱人呢。呃,相信有些同学,看到这里已经开始思维混乱了。真实总是让人恐惧,所以我们一直需要伪装。
  前面我说过,医士不过是被命运之手操纵的一个行刑人。你认为医士真的可以凭借医术来操纵生死么?且不说神医如华佗扁鹊者不能长生不死,黄元御、李阳波这样精于医道的饱学大家皆是卒于壮年,怀有起死回生之技,而自身欲求全寿尚且不能。这大概就是命运为我们讲述的,关于医学和医术的黑色幽默了。
  如此说来,生命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寡淡与绝望。其实,命运不过是一个精准无私的会计师,他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你分红,或者向你讨息。至于是存款还是透支,完全就要看你自己。所以想想自己的一言一行,随时都可能改变故事的走向乃至结局,还是一件很有挑战力的事情的。
  我,也愿意做一枚棋子,帮助某些人改变生命的棋局,并且从始至终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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