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和李乱臣第一次在友好的氛围下商定了“和平相处五项基本准则”。
从今以后,李乱臣不再干涉我的逃跑规划,只要我能凭借自己成功走出恶人谷,他就放弃追回的念头,各走各路;但如果我始终走不出去或者依靠外人相助,不管多少次李乱臣都会抓我回来,让我从此老老实实蹲在恶人谷。
鉴于接下来有个规模浩大的攻防战,我们又彼此约定在攻防过程中,我不得主动泄漏自身所在地点,不得暴露身份求救,不得趁机自己逃跑,除非有人能突破恶人谷重重封锁从天而降,救我于囹圄。
关于这点我本来有抗议,但是李乱臣眯起的眼里已经有了“不死不休”的深意,我觉得还是少一事为好。
当然,我这样决定,绝不是因为他坚信我死活走不出恶人谷而憋了一口气,真的。
答案是平安客栈。
我搞不懂。虽然我不太明白攻防要如何打,但是光是攻略中“平安客栈”出现的频率就知道这个点是浩气必拿的重要阵地。偏偏李乱臣要把我藏在那里,他这是忽然善心大发明摆着给我家小鸡放水?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还小,不懂。”我问他时,他笑着揉乱我一头好容易梳整齐的长发。他就喜欢干这个。
……小你妹妹的腿儿!
“我哪里——”
他笑眼弯弯,意有所指:“麻雀小。”
“李乱臣你大爷——”
“我没有大爷,我只有一朵花,”李乱臣从善如流,“他还不肯嫁我,一心只想往野汉子那里跑。所以我不得不重振夫纲,真是好辛苦^ ^”
“你特么不是还觊觎着一头羊!”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嚼羊。”
“……什么意思?”
他又摸摸我的头,笑:“颜颜,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话里不怀好意。
攻防那天清晨,李乱臣亲手为我蒙上了黑布,然后双骑驮着我去一处人声鼎沸的场所。
分别之前,小沙恋恋不舍舔舔我的手,我坦然地拍拍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李乱臣提前为我准备好的藏匿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很有信心。我相信我挂念的那个人,一定会找到我,不管我在何时何地。
即使他找不到我也没有关系,腿长在我身上,我总会走出去找到他。
李乱臣上场前给了我一个相当热烈的拥抱,差点把我的骨头架子揉碎成渣渣。他心情也跟我一样好,大概是深信胜利女神会站在他一边。江山美人尽在怀,是何等痴心妄想,偏偏这人这么说时却透着一股狂风不折惊雷不灭的理直气壮。
只是天道无常,风云不测。
李乱臣自信能猜中全部,包括沐清歌的惯性打法、浩气盟进攻路线、浩气的主要据点等等,除了一点——他了解沐清歌,而沐清歌又怎么不熟悉他的性格?
那一天,当恶人大部队针对几个重要据点严防死守之时,浩气忽然放弃以往一贯打法,直冲烈风集王遗风,声势浩大。等恶人方面得到消息赶去时,老王差点没救下来。
前方战况激烈,而我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重闻人声。
当我听见谁走进屋子的脚步声,顿时激动地压低声音欢叫:“小鸡小鸡,你也来得太慢了!”
对方不答话,径自绕道我身后,替我解开蒙眼的黑布。我满心欢喜不疑有他,急急要睁眼,不过黑布解开的一瞬间,有一双触感温润指节修长的手抢先轻柔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不禁一愣。
耳畔传来沉稳而略带冰冷的声音,像飘落在额间慢慢消融成水的昆仑雪。
“稍缓一缓,慢慢地习惯,不然光会伤了眼睛。”
我以为这声音在记忆里封存了许久早已发黄淡去,然而忽然有一天当它再次浮现,笃定而温柔,仿佛不曾离开,过去的种种分别相思恍若镜花水月。他的不在,只是梦一场。
我不敢动,生怕惊醒。
“……是你。”
他蒙住我的双眼,小心翼翼地绕回我身前,一点一点张开指缝,让光线逐渐渗入,直到我习惯。
终于他松开了手。
视界在一瞬间明亮,万物重新鲜活,却在我迎上那人眼眸时,一切的美妙统统褪色。
那人依旧俊美如昔,眉目低垂,温柔又隐约深藏一丝抹不去的清愁。
“嗯,是我。”
很早时我就觉得沐清歌很好看很好看,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在经历许多,隐忍许多,挣扎许多之后,忽而有一天雪夜,李乱臣带我驰骋于浩渺冰野,我抬头无意中看见巍巍冰山之巅反射着微弱星光,才发现,啊,这就是那个人。
那么美好,那么触手不可及。
可是,我明明忍耐着要忘记了,他却又出现在你面前,说“嗯,是我”。
要有如何强大的内心,才能根深彻底地断绝回忆,才能做到这样的无愧于心?
我怔怔地看着他,问:“叶沉锋呢?”
“他不在这里。”沐清歌退开一些,等我起身,“他记忆全失,又一心挂念你,容易出事,我已遣人送他回了藏剑山庄。我答应他会带你出恶人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脑海里却能浮现出那个傲气倔强的田小鸡是如何大闹浩气营地,如何满怀不甘地被人五花大绑着塞进马车,然后被迫绝尘而去。
沐清歌停了停,又低声说:“你不能留在这里。等你到了昆仑的浩气营地,我会叫人一路护送你去藏剑山庄,与他相逢。沉锋他……爱慕你,不会伤你分毫。”
我有话想说,但是如鲠在噎。
那你呢?
是否也曾经有那么一点在意过我,会偶尔想起我?
再次重逢,他第一次正式叫我的名字——
“颜景陵,很多事,我做不到,也永远给不了承诺。”我木然地看着他无比艰涩地开口,对我说,“走吧,去藏剑,沉锋他……会比我更好地待你。”
到了这个地步,已无话可说。
不知为何,我莫名想起一句诗——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认识的田辛早已不在,活在这世上的,从来只有沐清歌。
我想象不到李乱臣发现中计匆匆赶回之后看到这里空无一人时,会是什么样表情。
我想,那应该会跟我发现他不告而别一样的难过。
我答应过陪着他,眼下,现在,陪到能陪的时候。而现在,就是终结的时刻。
偷来的幸福永远不可能长久,我惨痛领悟的道理,我想李乱臣那么聪明,一定也能明白。我、沐清歌。李乱臣,甚至还有未来的叶沉锋,各有各的星轨。既已擦身而过,不如就此相忘江湖。
他不告而别一次,我也不告而别一次。
一人一次,扯平了。
我大步走出屋子,迎上沐清歌向我伸出的右手,跨上马背。沐清歌娴熟地掉转马头,快马扬鞭,驰往出谷的方向。
这样的退场方式,本该大快人心,毫无留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始终有那个寒意料峭的清晨,李乱臣独自在山坡上看雪卷满天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