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沐清歌派来护送我去藏剑山庄的使者，是一位话痨的丐帮小哥，叫花晏。
他做什么事都一点儿不会错。选个话痨，是怕我路上寂寞；而这话痨又是个专业克花的丐帮，也免得我中途不告而别，让他不能跟叶沉锋交差。
马车过了长安之后，我提出转道万花谷。起初花晏不同意，怕回去不好跟他仰慕的沐指挥交差，但在我再三请求下，他最后还是肯了。
“小爷我平生最见不得两件事，一是美人愁眉不开颜，二是狗屁城管管闲事。”花晏说得义愤填膺，一边偷偷摸摸去摸他的酒坛子，不过他现在也只敢摸摸，“天策府那帮哈士奇，说什么杜绝不文明现象清扫‘膀爷’，‘膀爷’怎么啦，光着膀子就没人权啦？最可气的是喝酒就不让驾车，这什么时候定的规定？狗拿耗子！小爷我在浩气盟……浩气盟……公务员下班后也可以喝酒的！唉，颜大夫，还是你最好，你要去万花谷，只要你开心，就算被沐指挥眼神冻死我都要把你妥妥地送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花晏“上真空”披着我的破军外褂。最近长安城治安维序，城管紧盯“膀爷”、抓醉驾，花晏小哥一人占了俩，风头正盛。
我客气地对他笑笑，重回车厢中。
不是我不想见叶沉锋，只是眼下我还不够坚强。既然他好好地在藏剑山庄，我也放了心。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什么关系，总是要去面对的，我想先喘口气，一个人。
进谷时，出了点小意外。
迎客使李东流的脸色跟上回送别时差不太多，我跟他客客气气地一拱手，回头跟送我来的丐帮小哥道别，但……
花晏小哥两眼就只有李东流。
“大夫！大夫你好我叫花晏现任浩气盟小前锋前丐帮扬州分舵弟子人称玉面小白龙能卖萌会刷贱擅长要饭霸气揍狗还会做叫化鸡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大夫你叫什么名字有男朋友吗我们先从朋友开始好不好？”
他说完这一串扑上去紧紧握住李东流手的那刻，谁都没反应过来。
李东流没受过这等羞辱，气得脸都白了。
“大夫你的脸白白的真好看不愧是人杰地灵的万花谷出来的人物大夫你天天在这里冷不冷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你不要吃面我去给你做个叫化鸡啊那位大夫你背后的羽墨雕可以借我一用吗谢谢谢谢大夫大夫你等我哦我先去弄点儿泥土么么哒！”
我……
“再见！”我转身就走。
我不担心花晏，因为他会敦敦敦，李东流再高冷他也得读条。
我也不担心李东流，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站了大把的尚贤弟子等着爆花晏玉石。
我还是只关心我自己够了。
我搭着天梯下去，一个人在林荫小径慢慢地走。
天气正好，阳光透过绿叶间的缝隙一去不回地坠在地面上，就像叶沉锋的鹤归，毫不犹豫。风过枝摇，脚下点点光斑跳起了舞。路边野花纷繁，香盈满袖。
正如昆仑永冬，万花谷四季皆春，一切安好如昔，几乎能叠合童年蹒跚学步时的记忆。踩在这片土地上，莫名觉得安心，或许是因为我在这里长大。出走这些年，原来，万花谷始终是我唯一的家。
人的记忆总是很奇怪。有些明明才过去不久，却转瞬即忘；有些以为太久远了早该忘怀了，某一天却会像才发生一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师父曾说，那便是初心。
只是人入了江湖，要保有初心，何其难。
“景陵？”
我出神时，忽然有人这样唤我。我匆匆抬头，见逍遥林里有一人背着药篓，一袭绿衣立于树下，黑发如瀑，颜容沉稳。
他往我身后扫了一眼，微微蹙眉：“你怎么回来了？叶沉锋呢？”
那一瞬间，想说的话太多。
我忽然无言以对。
他重新看向我。
“我还记得数月前你第一次回万花谷，那三个人在你身边，那时你笑起来的样子，是我很多年都不曾见过。我以为终于能安心，可再次见你，你身边却只剩下了叶沉锋。叶沉锋愿为你忘记过去倾心相守，我虽不全然赞同，但还是同意你与他一起。可是如今，你却一个人回来了，失魂落魄，掩掩藏藏。你这样，叫师兄如何放心，又至叶沉锋于何地？”
“我知道。我会去见他。”我心中挣扎，欲言又止，“可是叶沉锋如果醒了呢，我……”
“你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对不对？”
我沉默了。
风师兄温柔如暮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声线沉稳而安定。
“问问自己的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景陵，我希望你能真正地好好生活，喜欢人，被人喜欢，不要想太多，听天命尽人事，理立于心，谁都不能左右你。总有一天，失去的都会回来，以某种形式。”
他自嘲地轻笑：“至少，你比我幸运。”
我一怔，飞快地抬眼。
他低了头，看手中茶盏，嘴角有依稀的笑意：“……我曾爱过一个人，一个或许只存在于梦中的人。我以为梦醒就结束了，可直到某一天再次遇见，才发现原来自己还不曾放下。我还活着，就是想再看他一眼，看他天真烂漫，看他恣意行走，就算先一步离世也要化成一棵树立在高处，看他华发满头，看他子孙满堂，看他安然阖目。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
我直觉他说不会是我那位寻找幸福去了的前嫂子。追忆巴陵桃源一向无所忌惮的桑停药仓皇逃走的情景，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是有点意想不到。
我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和桑药……”
“原来，他姓桑。”风师兄似乎才知道的模样，对我笑笑。
他并不打算隐瞒。从小到大，风师兄对感情一直都很坦然。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或许很难，可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做到，我想其中一定有风师兄。
“那天我追上了阿药，把他逼到悬崖无处可逃。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凶的样子，难得心虚。”师兄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眼中有些微暖意，唇角笑意浅浅，“我不过是想告诉他，蔓蔓还好好地活着，若是想看她，便来万花谷。若是不来……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会在万花谷等他。就算蔓蔓出嫁，还有我，我等得这些年，不介意再等一辈子。”
“在情感面前，万花从来不是软骨头。那时候我没有多问他一句，现在也不会再问。我只问我心。阿药拒绝也好，承认也罢，我只是不想再后悔。”
在我记忆中，风师兄一贯云淡风轻，我从不知道他也会有如此焚身不悔的爱情。我努力回想跟桑停药这些年的交往，想找出一些可能的蛛丝马迹来安慰风师兄。
但是风师兄早已看得明白。
“不是天下第一不在了，天下第二喜欢就会变成第一。这道理我早就知道。”他垂目含笑，“只不过，喜欢一个人要有觉悟。我甘之如饴。”
再多的安慰，在师兄的话语中都柔弱不堪。
我们彼此静默地对坐。四野无人，唯有秋虫窸窣鸣叫。高高的桂树花叶繁茂，风过时偶尔落下几粒金色的桂子，落入茶盏之中，香气袭人。
风师兄在想一个人，而我在想什么呢？
好好想想。
一路走来，发生太多的事，有人生死相许，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挣扎狼狈，有人倾心相抵。在巴陵中秋夜，我曾经想过就这样跟着叶沉锋走下去，不再多想，但后来经历的那些，才发现原来不能忘。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想一想，再想一想。
啊，我想起来了。
——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回去曾经四个人相处的美好时光，如果可以回去，我身死其犹不悔！！！
这种瞬间想起的感觉，就像冲破长久压抑终于蹿天的焰火，热烈炸开的花火驱走黑暗的迷雾，心里头亮堂堂的。
……然后呢？做不到要怎么办？
师兄说得对，喜欢一个人要有觉悟，欢喜的觉悟，相守的觉悟，痛失的觉悟，都是爱过的组成。得不到，忘不掉，并不代表自己就要活得不好。不是逃避了就能消除不安。没有沐清歌，没有李乱臣，还有叶沉锋。叶沉锋在等我，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咬着牙都要去。就算现实会破灭，与其彷徨龟缩，宁愿跌倒再起。
在情感面前，万花从来不是软骨头。
梅占乌龙早已凉了，风师兄又起身重新沏了一壶。我静坐原地，手握茶盏，聆听草丛中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唱，认真地开口：“师兄，我过几天打算去藏剑山庄。”
风师兄没有丝毫意外：“好。”
“我打算跟叶沉锋提亲。”
风师兄闷声笑了。
“好，若是阿药来了，我会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