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此间错(纯生短篇集)

1.
  
  冬月风寒,靖王身陨于和谈途中,死后不见其尸首,唯余生前所斩杀外敌三十余人,落拓地躺在边塞冰冷的雪夜里,将密林间的雪映得一片猩红。
  
  
  两军局势日渐焦灼,一时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国土之内战事一触即发。
  
  
  突厥人正等着两军交战,坐收渔翁之利。
  
  
  翌日,未待梁靖两军交火内耗,一封和谈书便秘密送至辰王手上。
  
  
  送信人这样说道:“梁王殿下托臣给辰王带句话,王爷说,靖王殿下未带回来的和谈书,本王替他送达了,本王承诺再不起战事冲突。”
  
  
  自此梁靖两军结为同盟,一致对外,驱赶盘踞在离国土地上的外族人。
  
  
  两军合盟,威势渐大,突厥军队退后二十余里,以表退让之意。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军中传得最离奇的一件事便是,在靖王身陨第三日,身旁从来容不得美色的梁王殿下,布置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嫁娶之礼,却谁都不知道这成亲的另一位到底是何许人也。
  
  
  靖王身陨、梁王娶亲。
  
  
  消息很快传遍了两军之中,这两件事落到辰王耳中,却觉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2.
  
  寒霜玉露,十里红妆。
  
  
  别院外灯笼红绸挂了整圈,在满目银白里显得格外亮眼,窗棂上贴的是大红喜字,屋檐上挂的是风铎铃铛。
  
  
  成亲原本是件喜事,别院内装扮得喜气洋洋,满目都是喜帕红妆,可侍从们面上没有一丝喜色,只是低垂着脸默默将东西准备好,无人敢多说一句话。
  
  
  府内肃穆阴沉,映着四周的大红绸缎,显出一片凄惨瘆人之色。
  
  
  因为梁王殿下要娶的,竟是个死人。
  
  
  良辰吉日,宜嫁娶。
  
  
  没有祝贺,没有酒席,没有宾客,没有亲人。
  
  
  只有装饰华美、死气沉沉的屋子,和寒日里呼啸的冷风。
  
  
  省去了迎亲的繁文缛节,在点满红烛的空荡堂前,京袅自己喊着“夫妻对拜”,扶着云华同自己拜了一拜。
  
  
  云华死了不过三日,面上原有的红润褪去,只剩一片惨白。
  
  
  他的身体已然僵硬了,摸起来比湖面上结的冰还要更冷一些。
  
  
  从远处看时,云华不过像是安静的睡着了,他身前的胎腹仍高挺着,仿佛那里还藏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京袅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同云华的墨发用红线绑在一起,装进绣着鸳鸯的大红香囊里。
  
  
  他一边细细用红线绑着头发,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对云华说道:“师父,我们成亲了,你是不是也很高兴啊,若是你高兴,你能不能同我笑一笑?”
  
  
  “师父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夫君?师父叫的真的很好听,比我之前听过的所有话都好听,只要师父再叫一句,一句就好。”
  
  
  “你曾教我念过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今我们结了发,你便不许再扔下我一个人了。”
  
  
  京袅轻轻地掀开罩在云华头上的红盖头,清隽的脸上还留着几道狰狞的伤口,他用手抚摸过那些伤痕,胸口陡然一阵抽痛。
  
  
  “是不是很疼啊……对不起……是我去晚了……全都是我的错……我让师父这么疼……”
  
  
  京袅声音颤抖着、哽咽着,像是冷风吹过破洞时发出的刺耳呜咽。
  
  
  “师父别怕……你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一些……等等我……待我平复了山河……我替你看看这太平盛景便来找你……我全都讲给你听…”
  
  
  他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却根本擦拭不完。
  
  
  京袅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他将云华搂在怀中,紧紧抱着他,“今天是我和师父大婚之日,应当开心的,我不该哭的,不该哭的,我向师父认错。”
  
  
  红烛悠悠,灯影憧憧。
  
  
  
  
  
  
  
  
   3、


  塞外大雪飘摇,辰王驾马在风雪中独行,马蹄扬起层层细碎的雪。


  他看见别院外的十里红妆,忽明忽暗的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上,裁剪精巧的大红喜字正贴在窗上。


  他抬头看了眼墨色沉沉的夜空,连一丝闪烁的星芒都没有,晦暗得令人茫然。


  “云华啊云华,你这是何苦呢?”辰王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你尸骨未寒,连尸首都找寻不到了,不过三日,他转身便另娶他人了。你这么护着他,不愿让他见识这世间的黑暗,怎么将自己也一同赔进去了,他当真值得你爱么?”


  别院外只随意摆了两个守卫,拿着兵刃撑在门口处昏昏欲睡,大约是京袅觉得没人敢来打扰他,所以一切事务都从简,只在成亲这一项上准备得华丽而庄重。


  辰王轻松跳过院墙,穿过满目红妆的抄手游廊,透过摇晃的烛火,就见卧房中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二人似乎正在耳鬓厮磨,粘腻得根本分不开一般。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手中握紧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房门口。


  他想大声去质问那个忘恩负义、狠心无情的梁王殿下,到底是怀了怎样一副心思才让云华甚至没能活着回到军营,他甚至内心阴暗地想,为什么中箭的不是梁王,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梁王殿下。


  直到他一脚踹开房门,看到京袅怀中抱着的人,他的怒火被猛然浇灭了,只剩下满腔错愕和悲怆。


  京袅脸上还带着未尽的泪痕,刚刚巨大的响动似乎将他从一场不真实的美梦中叫醒,来被迫面对世间难熬的空寂。


  “谁允许你进来的!给本王滚出去!”京袅阴沉着一张脸,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怒气,“若你是来恭贺本王与师父的成亲礼,那么如今你看到了,本王也不需要你的祝福,若你是来打扰本王与师父洞房花烛的,就休怪本王无礼。”


  辰王心口猛然一疼,他想伸手去摸云华脸上深浅不一的伤口,却被京袅一把甩到地上。


  “京袅!你怎么敢的,他可是你师父啊,你怎么敢这样对他!就算你没有背叛他另娶旁人,可他已经殁了,他生前过得那么痛苦,死后你也要这般折辱尸身,让他不得安宁吗?”


  “本王与师父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管,师父说了要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便娶他,做一对生死相隔的夫妻也无妨。”


  辰王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也一并掉下来,“京袅,太可笑了,你口口声声要同他做夫妻,可你心中不是还恨着他么?”


  京袅一时慌乱起来,“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恨师父,那些前尘往事算什么,我爱师父的,师父也爱我,是师父亲口对我说的,他说我讲的这些话很好听。”


  “可笑至极。”辰王摇了摇头,拽起京袅的衣领,“你敢说你对之前所发生的事情都毫无芥蒂吗?你不过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才心存愧疚,想弥补自己心中的遗憾,让自己过得不那么痛苦罢了。若是他还活着,他还站在你面前,你难道不会想要折磨他,不会想要将他囚在身边吗?”


  京袅的手有些发颤,他险些搂不住怀中僵硬的身体,“你别说了,你给本王滚出去!”


  “怎么,怕了?还是被我说中了?”辰王松开手,拍了拍衣袖,“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些你不知道的吧。”


  “你只知道你一人独守阆城十五日,百姓降后愿以死殉城,战败被蛮夷俘虏,在他们手中受尽折磨,可你不知道,那时云华还没来得及寄出那封报喜的信便传来了你被俘消息,他甚至都没通知我,三千里路,一人一骑,他便打算孤身犯险了。”


  “他那时刚有孕两月,本就食难下咽,茶饭不思,不知到底消瘦了多少,接到你的消息他不过慌忙带了几把刀剑、几副安胎的药便骑马上路了。”


  京袅神色开始恍惚,唇瓣颤了两下,终是没说出话来。


  “你是不是好奇,为何你在突厥人手中,连一丝他来救你的风声都没打探到?那是因为他还未到阆城便被埋伏在途中的突厥人抓了。”


  “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折磨受苦吗!你日日夜夜被捆在刑架上的时候,他也一样!你在阴暗的地牢里痛不欲生、受尽刑罚的时候,他也在陪你一起痛苦。”


  “是不是他从来都没向你提过?他是多护着你啊,怕你伤心了难过了,所以干脆把伤痛藏起来,可谁来心疼他呢?”


  “十日,他被抓十日后我才从突厥人手中把他救下来,他那时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唯独还剩下一口气,堪堪撑着自己没晕过去。”


  辰王看了眼云华仍高挺的胎腹,掩面哽咽道,“你知道他怎么把这孩子护下来的吗?他将仅剩的几息内力全护在腰腹处了,身上其余地方伤势,与那从未习过武之人相比还要更重一些。”
“京袅……这是他拼了命才护下来的孩子……你怎么敢对他们不好的……你怎么敢伤害他!你怎么能让他怀着孩子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敌人的……你有没有想过……他那时有多绝望!”


  辰王将京袅拽起来,朝他迎面挥拳,京袅神情呆愣,似乎仍沉浸在他刚刚的话语中,连一丝躲闪都没有。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京袅只是喃喃着重复这句话,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他会不相信云华,为什么他会毫不顾忌他腹中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放任云华一个人踏上那九死一生的归途。


  他看着云华苍白的脸,眼泪潸然而下。


  “你有什么颜面在他面前哭,我就应将他所遭受过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告诉你!”


  “你知他为什么不再上战场了吗?你当真以为是他厌倦了杀戮血腥,不想在面对这黄土白骨、尸骸遍地的惨状了?那是因为他再也没办法长时间拿起剑了!你以为他是神仙能孤身一人从敌营中救下你毫发无伤?”


  “他的伤……不是好了么?自那之后他同我比试过的,他内息如常,武功尚在,还将我打得落花流水,我以为……他那次的伤应是无碍了……”


  “他怎么舍得让你知道呢?他生怕你有一丁点的愧疚,自然会瞒得好好的。”辰王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想问,同心玉、绝笔书?”


  “我知道云华送了你那一半同心玉,也知道你不过把那半块同心玉当作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看待,但你可知道,突厥人将他身上扒遍了,才找出这么个小东西来。”


  “我将他救回来时,他奄奄一息,却还是护着小腹,口中念叨着你的名字,和那丢在突厥人手里的同心玉。”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京袅无助地瘫坐在地上,只是眼神从没离开过云华身上。


  “我凭什么不说!你以为那绝笔书是他要与你断情绝爱、恩怨两分?”辰王步步紧逼,“他可真是了解你,知道你性子倔,定是不愿降的,若是没有这绝笔书,你当真能活到现在?”


  “唯有让你恨他,你才会想着假意投降,才有可能从突厥人手里逃出来。”


  “他真是算得分毫不差啊,却唯独没算到,你会不信他。”


  话音未落,京袅的泪水猛然决堤而下。


  “对不起,师父……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我混账!我是这天底下最负心薄情的人……我怎么会、怎么会觉得你会有别人的孩子呢…”


  他颤抖着将手覆上去,“明明之前在还在别院时,他动得那么欢……怎么那么容易,便再也不动了呢……”


  辰王看着京袅,越发觉得可笑,“我猜你不知道,阆城战败的主谋是谁吧?”


  京袅只自顾自盯着云华,泪水不自觉地淌。


  辰王强迫他看着自己,“你大概不知道,那离国的老皇帝,一早就想除掉你了吧?”


  京袅呆愣的眼神中忽而闪过一丝慌乱,他抓住辰王:“什么!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你没想到吧,是那老皇帝昏了头,同突厥人一起想要除掉你,阆城的计划,也是他泄露出去的。”


  “我不信!你骗人!”


  辰王推开京袅的手,“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之前,一直觉得这件事,是云华做的吧。”


  京袅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原来,一直都是他恨错了人。


  是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师父、挚爱,和那尚在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


  云华冒着风雪来见自己,所求的议和书是早就打算要如此的,为什么自己没有待他好一点,没有温柔地将他揽在怀中,没有好好地摸一摸孩子。


  是不是如果他没有逼得云华早产,他走得便不会那么痛苦?是不是如果他心再硬一点,不放云华离开,他便不会满身是伤的死在那个雪夜里?


  只是没有如果了。


  京袅哭着扑向云华,他的指尖抚上云华的脸,“师父……袅儿想你了……你能不能醒过来看看我?我以后都听师父的……我不会再不听话了……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窗外,一根枯枝被厚厚的雪压弯,“咔擦”一声断了,重重落到地上,被冰冷的雪深深埋进去。

4、


  三日后。


  梁王妃下葬,全城缟素。


  京袅没有选什么风水宝地,而是把云华葬在了别院。


  那墓碑上空荡荡的,没有封赏、名号,只寥寥刻了两行字。


  是京袅亲手,一笔一划雕出来的。


  上面写着:


  京袅爱妻—云华将军之墓。
5、


  离国破后,国境之内大乱三年,有诸侯王辰、靖及梁于战乱中辖制一方、分而两立。议和途中,靖王薨,年二十九,后两军结盟,共退突厥,重夺离国土地之权,自此梁王退隐,辰王称帝。

6、


  京袅在自刎时是笑着的。


  他仿佛是来干一件游玩听书这种小事般随意,还拎了一壶酒,靠在墓碑旁,理了理身旁新长出来的草。


  也许是期待许久了。


  京袅没能灌醉自己,也没能如愿在梦中再见上云华一回。


  他闭上眼想着云华的样子,或威风凛凛,或柔情似水,太久没有看见,他却都要记不清了。


  “师父,离国之乱已平,我已替你看过了江南春景、京都繁华,如今是不是该去找你了?”


  “师父千万别怨我,黄泉路上可得等等我,别让我下一世再同师父错过了。”


  京袅从容的抽出匕首,一点一点划开了自己的脖颈。


  在他死前,他仿佛看见云华正站在不远处,身旁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着叫他一起走。


  他终于是圆了最后一桩心愿,只是再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了。


  梁王薨,年二十四,自刎于塞北别院,与靖王云华同葬一处,身后无所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依。


  愿与君同心,岁岁不相离。
把番外写完了,过来贴上,忽然觉得,辰王是最后赢家哈哈哈哈哈哈哈
开新文辣,想看的可以点进主页找找,这个没有隐藏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