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 1
孕身畏热,虽说是刚到端午,离入伏还早,可她头戴沉重的攒宝金冠,身上穿着层叠繁复的朝服,腰肢被束缚着,呼吸都不能畅快,心绪更是烦闷,稍一动作便一身薄汗。
她叫进小荷来推开了窗,撑着腰站起身来,坐到亭边去透气。那边的含元殿正值端午夜宴,煊赫热闹,灯火通明。邀月亭共三层,坐在湖边,沁如此时在二层,高处清风拂动,俯身看去,湖面上浮着点点莲灯,果然叫人心旷神怡不少。沁如便这样独坐着,听着自不远处含元殿破空而来的丝竹歌舞之声,抚着隆起的圆挺小腹发起呆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忽然一道温和的男声向她发问。
沁如回过身来,惊见是头戴十二旒五色珠、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身边伴着身穿吉服蟒袍的大内总管黄存义,想是在前殿犒赏过方得胜的兵将,这才到内宫家宴上来。
她忙上前两步,跪了下去,请安道:“妾身睿王正妃姚氏,见过父皇。”
皇帝俯身,伸出一只手亲自扶起她来,关切道:“朕知道是你。是宴上无趣么?一个人躲到这里来。”
沁如哪里敢应,如实道:“回父皇的话,是儿臣有孕,母后才叫儿臣在这儿松泛,过会儿再悄悄到宴上去。不想却扰了圣驾。”
皇帝在亭边鹅颈靠上坐了,抬头望着她,笑道:“重着身子是辛苦。这没什么,你不必这样拘谨”
沁如看他身形不大稳当,料他是吃多了酒,正垂着头恭顺地站在一边,却不想他竟伸出并拢的两指来,以指背在她隆起的腹上顺着腹顶的圆弧轻轻拂过,问道:“这是几个月了?”
画堂春 - 2
沁如婷婷站着,镇静答道:“回父皇,已是五个月了。”
见皇帝露出疑色,她已习以为常,未等皇帝发问,便又解释道:“太医说,多半是双生之胎,肚子便比常人更显怀些。。”
皇帝恍然,道:“如此,便更该好好养着些。瞧你,这样纤瘦。”
隔着冠上垂下的白玉珠,皇帝神情莫辨,语气也是温和的,沁如却莫名觉出他目光正盯着自己,颇叫她压迫,只道:“谢父皇关切。”
这时,黄存义进上前来,笑道:“陛下,常服已取来了。”
沁如知道皇帝是要在此更衣了,忙福礼道:“儿臣先告退了。”
“不急,你留下伺候朕。”
被皇帝抬手指着,沁如不知所措,仍福着身子,道:“儿臣粗笨,恐冒犯了父皇龙体。”
他却道:“不打紧,只换个外袍罢了。”
沁如知道他吃醉了,于是抬眼去看黄存义。黄存义握着拂尘的手抬了抬,示意她遵旨,已经去亭边将窗扉合上。
沁如无法,只好起了身,上前一步去,靠近皇帝。
黄存义也默不作声地上前来,站到皇帝身后,扶住了冠侧。沁如于是解开朱缨,拆掉玉簪。黄存义便将冕旒拿开,又将盘龙束髻冠递给她,由她戴上,又将金簪贯于其中。
沁如从前只随众参拜陛下,只觉威仪轩昂,此时才看清皇帝的面容,竟不如自己以为的年老,浓眉高额,骨相挺拔,让人觉得丰神俊朗。她慢吞吞换冠时,皇帝已不耐烦,解开了领口两颗扣子,这时头靠着窗柩,眼已经阖上,神情平和,却仍叫人不敢冒犯。
黄存义见这情状,不惊动陛下,冲沁如摆了摆手,叫她悄悄退下。
沁如冲他感激地点点头,扶着肚子,小心地从楼梯下去了。
画堂春 - 3
小荷正守在下头,见她下来,忙上前来扶住她。沁如本是一肚子火气,要好好问责她,此时见她急得眼眶通红,倒也气消了一半。
从亭子里走出来,避开皇帝一众随侍后,沁如才低声问她道:“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突然过来,你也不通传一声。”
小荷道:“一开始只他两个人过来,在外头就瞧着主子了,一个问是谁,一个说了。奴婢想既知道是谁,便不会进来。谁知道明明都走过去了,却突然又折回来,还叫奴婢噤声,奴婢这才没来得及。主子,他为难主子了么?”
沁如摇了摇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小荷是她从娘家里带来的婢女,年纪尚小不说,再则,圣驾也不是她拦得住的。只叮嘱她,往后有什么事情,都得紧着知会自己才是。
携着小荷回到宴上,沁如便一直安稳端坐着。过了片刻,换了一身玄色常服的皇帝到了宴上来,看着是已经醒了酒,神色如常,与皇后同坐一案,又与众人同乐,也并不曾多看沁如一眼。沁如这才放下心来。
因着沁如的身孕,腥膻之物都没端到她眼前来,然则殿中王侯命妇,兼宫娥仆役,又有演歌奏乐及画师众人,纷纷杂杂,加上她坐久了,腰肢僵硬,身上不适,便又泛起恶心来,却也不敢声张,只抚着胸口强忍着,幸而有一个机灵的宫娥悄悄端上一盏糖渍酸梅来,才略解了害喜之苦。
恒王吃醉了酒,恒王妃想是担心他御前失仪,便带着恒王先行告退了。趁着这时候,皇后想必是体恤她身子,便遣了身后的宫女过来,悄悄带着她离了席。
那宫女行事稳重,言辞爽利,说夜深露重,劝沁如既怀着身孕,一天下来,不便漏夜奔波,便留她在宫中宿上一日。
沁如有些畏惧宫中规矩,总怕行差踏错,可到底推辞不过,仍是歇在宫中了。幸而她宿在宫中偏僻殿宇里,未曾碰上什么人,第二日一早去给皇后请安时,皇后也未曾见她,只赏了些布匹首饰,便叫人送她回府去了。
画堂春 - 4
睿王作为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子嗣,也算是被陛下呵护宠爱过。如今睿王失势,多年累积下来的赏赐本看着也还算丰厚,但皇室人情往来实在豪奢。沁如自知,以自己的出身鱼跃做了王妃,半个多月的工夫睿王便被幽禁在京郊洗秋台中,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笑话她,更是不肯失了体面,只好在自己用度上俭省些。日子虽不至于潦倒,但也绝无面上那般光鲜。
每月十四,沁如便启程到京郊洗秋台去,才能到蔚然榭中见睿王一面,第二日又要赶到宫中请安。
蔚然榭建在水上,登高赏景自是心旷神怡,可若长居于此,湿寒入体,谁能想到昔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子,如今手上却生出冻疮来,面色青黑,一个冬日过去,早不复意气风发。也幸而如今天气渐暖。
虽然从她肚子显怀,睿王便不见她,只是清竹出来侍应她,但每月一趟洗秋台,沁如仍是亲自去走。
这次也是一样,睿王未肯见她,也未进过请安折子。沁如含笑见过清竹,把带来的衣食药材给她带走,又叫她把郎中领去给王爷请脉,等她带着人走了,不禁捂住脸又哭过一回。
她哭得可怜,脸埋在帕子里,肩一抖一抖的。小荷心疼她,捧着温水浸过的帕子跪在她腿边,安慰着她,最后忍不住又骂起清竹:“必是那个狐媚子从中挑拨,王爷才不肯见小姐的。”
沁如已经渐渐止住泪,喝住她:“住口!不可妄议王爷。”
小荷将帕子捧上去,给沁如擦着泪,道:“奴婢知道了,看小姐哭的,明日肿了眼睛,可怎么见宫中贵人呢。”
沁如按住眼睛,惨淡道:“就是我苦心遮掩,又怎么瞒得住贵人们,王爷也混不在乎,谁眼里我都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小荷又干巴巴安慰了她几句,两个人到底是忙活了半日敷眼睛才睡下。
沁如也不愿多逗留,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