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阳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便缓缓睁开眼眸,刚才瞬间的凌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素里的玩世不恭。
在他对面,江翎一直沉静地坐着,直到郭嵩阳恢复常态,才起身爽朗一笑:“郭公子果然不拘小节。大事虽定,一些细节尚需公子知晓。这里家丁众多,如公子不介意,来我房内细谈可好?”
郭嵩阳爽快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唐蜜却皱了眉头,不悦道:“喂,我当初可是想看你们比试才过来的,既然你已经输了,我可没有兴趣在此多留。既然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你们组织的内部情况我倒并不想知道太多,我所在意的只有莲花宝鉴。以后若是你们有了什么消息,直接通知我便好。”言语间并没有太过客气,显然对没能看到一场精彩对决还在耿耿于怀。
江翎又岂能听不出她话语中的一丝恼意,不由失笑道:“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实在是技不如人,唐姑娘莫怪。如今姑娘也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以后还有许多仰仗姑娘的地方,还望姑娘海涵。”他本就生得眉目清俊,让人心生好感,又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仿佛能永远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此时表达歉意,礼节完美,落落大方,实在让人恼火不起来。
唐蜜受用地“哼”了一声,与两人打了个招呼,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今天的天空烟雾迷蒙,仿佛蒙了一层轻纱。放眼望去,昏沉沉的深色代替了平时的蔚蓝,像会随时压下来一般。平日里火辣辣的太阳也失了骄纵,无力地垂挂在天际,让人提不起精神。整个兴云庄似乎也被这压抑的气氛所感染,偌大的庄园里冷冷清清,只依稀有几个人影急匆匆地走过。空荡荡的客厅里,李寻欢独坐于檀木桌旁,修长的手指不时抚摸着桌上精美的茶具,显得心事重重。精致的眉眼偶尔轻皱,抖落一地忧伤。他独特的气质并没有因外界的压抑而显得有损分毫,反而把他衬托得愈加忧郁,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也不知小云怎么样了。大哥派去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在他们的保护下,那孩子应该不会吃什么苦头吧?”这样想着,李寻欢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他对关天翔还是很信任的。
“可是如果有了消息,大哥为何还不来告诉我?他明明知道小云对我有多么重要。难道…”桌角处修长的手指缓缓握拢,发白的骨节彰显了主人内心的不安。
“咦,李寻欢?你不在冷香小筑呆着,傻坐在这里做什么?”人还未到,欢快的声音便先传了过来,打断了李寻欢的思绪。他强行收敛了心神,打起精神笑道:“天快下雨了,屋子里闷得很,我出来坐坐。倒是你,不是一大早就去看江侍卫和郭兄比剑了吗?怎么?胜负已分了?”
“别提了,那个江侍卫表面看起来不错,谁知刚一交上手就露怯了,这不还没过几招呢,剑都让人打飞了去。没劲透了。”唐蜜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的不甘溢于言表。
李寻欢笑了笑,安慰道:“郭兄武艺超群,江湖中难觅敌手,兵器谱排名第四岂是等闲。江侍卫虽然年少有为,却是缺了些经验,不敌郭兄也是意料之中。”
唐蜜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随手在面前的碟子里拿了一块点心,在桌子旁边坐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打量着四周。李寻欢看了看唐蜜,也无心说话,刚想重新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心中却突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手指抚摸着檀木桌角,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前几天给杨兄绣的那个荷包,已经绣了一半了,这几天怎么没见你拿出来?”
唐蜜闻言状若愣了愣,随即笑道:“啊,那个啊。这几天事多,都快把它忘了。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会儿就去绣。”
李寻欢闻言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两人一时无言。静坐了片刻,忽有一阵冷风夹杂着几片叶子吹进屋内,为温暖的客厅平添了几分冷气。李寻欢起身关紧了门,却并没有再坐回座位,而是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唐蜜,平时温柔的眼中已带上了几分压迫,语调也渐渐变冷:“唐蜜可从没有说过要绣荷包给杨兄。你到底是谁?” “唐蜜”似乎并没有料到李寻欢只凭只言片语便拆穿了她的身份,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消失不见,却并没有被人识破后的慌乱,只是戏谑地盯着李寻欢,没有说话,同时浑身肌肉渐渐绷紧,仿佛随时可以起身逃走。屋子里的空气渐渐紧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凝重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唐蜜”的身体渐渐放松,摊手无奈地道:“真不愧是小李飞刀。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模仿得很像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了出来。我是该懊恼自己的失败呢,还是该钦佩你的聪明呢?”她的声音并不同于唐蜜的悦耳轻快,而是低沉性感,语调中还带着一丝蛊惑,魅惑天成。
李寻欢紧紧盯着她,低声解释道:“前些日子唐蜜躲在一旁偷看我和大哥比试,被我一刀射断发饰。依她的性子,断不会重新再买一个一样的。可你却戴着这枚本不该再出现的发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目光渐渐锐利,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唐蜜”却似丝毫没有嗅到空气中危险的气息,掩唇轻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怪我事先准备不充分了。不过也没关系,被你看出来,离开就是了。”她说的轻轻巧巧,语调中甚至还有一丝欢快,好像并不是在与闻名天下的小李探花对峙,而像是一个在向哥哥撒娇的小姑娘一般。
李寻欢听着她撒娇般的语气,脑海中诗音的面庞不由一掠而过。失神了瞬间,他便强行收回思绪,同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
“唐蜜”款款起身,往旁边轻移了两步,拉开了与桌子的距离,摇头笑道:“世人皆传小李探花温柔善良,可我却知道那只是对他在乎的人罢了。想想那些死在飞刀下的人吧,我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想法呢?”
李寻欢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微微侧身,把通向房门的道路彻底堵死。他没有再纠缠刚才的问题,而是问出了此时最关心的事:“唐蜜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假唐蜜闻言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轻移莲步,缓缓欺身贴近李寻欢,眼波流荡,巧笑嫣然。注意到他微微垂下的眼帘,不由轻轻地笑了出来,戏谑地道:“不用担心,她会自己回来的。”话音未落,身体猛然后退,刚才还看似放松无比的身子犹如一只灵巧的飞燕,一个纵身,姿态优美地从旁边开着的窗户翻了出去,几个起落瞬间不见踪影。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李寻欢的脸色猛然一变,白影掠过,已然追了出去。饶是他反应迅速,可待得冲出房门,却只能远远地望见一个影子,眼见追之不及。
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园林,李寻欢不由感到一阵懊悔:“自己本该早些觉察,却白白让她在兴云庄呆了好些天。听她刚才的话,一定已经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了。还有唐蜜,不知她现在…”
感受到心中的慌乱,李寻欢马上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要急,既然已追之无用,现在要紧的是静下心来,仔细分析一下前因后果,想出对策。”他强行收敛心神,缓缓地于园中踱步,静静地思考。
“这个人能从狭小的窗户中逃走,并且在我追出去之前就不见了踪影,说明她的轻功比我强——我虽不是很擅长轻功,但能胜过我的人也屈指可数。不知她是不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听她说话的声音要比唐蜜成熟,显然又不是很老——那么就是个年轻的轻功高手。还有她说话时的那丝媚态——不,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在最后确定她身份的时候或许会用得上。”
“说到身份”——李寻欢忽然停止了踱步——“比起身份,她来这里的目的才更重要。她为什要假扮唐蜜?这里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是小云?不,小云只是个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小云此刻并不在兴云庄。所以她的目的不是小云。”
“排除掉小云,院子里还剩下谁?能吸引一个高手以身涉险的,是大哥,郭兄,还是我?大哥和郭兄有什么敌人我并不了解,至少我仇家无数。所以我们都有可能。那么到底是谁呢?”
李寻欢剑眉紧锁,又开始在园中缓缓地踱步,院子里花草的芳香使他的头脑冷静了不少。“刚才她被识破身份时,并没有如何惊慌。轻功超群自信能脱身是一方面,能走得这么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应该说明她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在乎是否能继续留在这里。而且她那不怕暴露,完成任务就走的风格,应该是受人雇佣。能请得到一个年轻的易容与轻功高手,幕后之人要么腰缠万贯,要么权势滔天,或者两样都占,而且敢派人来兴云庄,不得不说他的野心也很大。能打听到唐蜜的一切,骗过大家这么久,说明他对唐蜜很熟悉,甚至可能就是身边的人。唐蜜最近除了兴云庄并没有去别的地方,难道那个幕后之人就潜伏在庄中?究竟是谁呢?”
李寻欢仔细回忆这几天假唐蜜的举动,沉吟道:“她似乎与郭兄和江侍卫走得很近啊。说到江侍卫,这个人好像是和假唐蜜同时出现的,似乎也很可疑。可他是大哥的贴身侍卫,大哥对他并没有疑虑,所以他不会是假扮。假唐蜜应该是从江侍卫和郭嵩阳这两个人或其中一方身上得到好处的。郭兄的到来是一个意外,而且来日尚短,幕后之人应该是在他来之前便做好了部署,所以郭兄的嫌疑应该可以排除。那么就是江翎——”思及至此,李寻欢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念头猛然袭来,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拼命地想把这个念头赶出去,却是徒劳无功。挣扎了片刻,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雪白的云袖中修长的手指痉挛地紧握,片刻后双眼猛然睁开,犀利的目光径直投向关天翔的方向,眸子中深邃幽深,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