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讲的故事。
那时候,他从大雪山回来之后,给母亲看完病,差不多倾家荡产了。
瞎子就到处找活干,最后找到了一个铁路上的活。
那年头啊,铁老大,铁路简直就是金饭碗,想进去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据瞎子说,当时有个老司机,家里有个老闺女嫁不出去,他就想着招瞎子去做个倒插门女婿,所以使了不少力气,给他调进去了,说是开火车。
瞎子开始还挺高兴,结果进去了之后才知道,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一个苦力活!
原来,当年东北这边还是蒸汽火车,蒸汽火车呀,是煤、水和油的混合动力原料,很脏,平时要穿两件工作服,因为一弄外面就是一层厚厚的机油,洗都洗不掉,叫做大油包。
要开这种蒸汽火车,需要三个人,司机,副司机,还有一个叫“司炉”。
所谓司炉,顾名思义,就是照看炉子的,就是我们亲爱的瞎子先生的职位了。
说白了,蒸汽火车的动力是靠蒸汽,这蒸汽哪里来的?就是靠烧煤,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锅炉,把锅炉的水烧开了,靠水蒸气的动力带动车厢。
这个活嘛,没啥技术含量,就是要一把子好力气。
你想啊,那火车一开动,你就甩开膀子往里面填煤吧,这一架火车就全靠你了,难怪那老司机一眼就相中了瞎子,原来是看中了他的好身板,哈哈哈。
瞎子边填煤,边往外看烟筒,那烟筒要是冒得白烟就没事,可以停下来歇歇,这是水蒸气。要是冒黑烟什么的,那就说明煤出问题了,就要赶紧检查检查,那更烦心。
瞎子说,他当时跟过不少火车,有“友好型”(这车是苏联进口的,后来关系不好了,又改命叫“反修号”),有解放型(这是美国进口的,“解放”),还有国产的“胜利型”、“前进型”(这也是瞎子最讨厌的车型,它的车头接近30米长,你想想锅炉得有多大)。
说到这儿,瞎子也笑了,说他娘的,当年累死累活的,那火车也就开得像牛车一样,谁能想到现在高铁都快赶上飞机了!
后来熬了几年,瞎子也上位做了副司机,开始能拿着大茶杯,人五人六地指挥人干活了,结果蒸汽火车淘汰了,开始换上内燃机车了。
不过瞎子还是继续开蒸汽火车,主要是去林区或者矿区拉煤,而且因为车小,也没啥副司机了,就配一个傻小子跟着填煤。
瞎子说,其实去林区拉煤也不错,风景好,没那么多破事儿,火车上坡时慢得像老牛,吭吭哧哧的,你看见路边的老树根下有一从蘑菇,甚至能跳下去采了,紧跑两步,还能上来。
不过呢,这里荒无人烟,都是大山大水,在老林子里穿梭,火车上也没几个人,就是那啥,瞎子用了一个形容词“孤独,像西门吹雪一样孤独”。
他说,火车上偶尔也会有几个人,但是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因为林区里没有路,想要进山出山,只有这一辆火车,所以好多人都盯着这辆车。
这些人,都是扒车上来的,有采参客,挖药材的,淘金的,还有流浪汉,逃跑的矿工,耍猴的手艺人(猴子不准上火车,只能扒货车走),有偷渡过来的朝鲜人,更多的是流亡的犯人,还有藏在大山里的杀人犯。
瞎子当时横得很,他要是看着顺眼的,就给人家叫驾驶室来,大家聊聊天也挺好,看着不顺眼的,就把驾驶室大门一关,随你们他娘的怎么折腾去吧。
反正他是司机,外面再怎么乱,也不敢动他,要不然啊,谁都别走了。
瞎子说,当时还有艳遇,因为火车会经过长白山,那边是中朝界山,经常有朝鲜人往咱们这里跑,还有人蹲在这里捡媳妇的,毫不夸张,真是一袋大米就能换个媳妇。
当时有几个女人扒上了瞎子的车,为首的一个懂几句汉话,哆哆嗦嗦地说,只要瞎子给口吃的,她们几个,瞎子愿意咋地,就咋地。
瞎子看了看她们,大冬天的,就穿一件破烂衣服,脚趾头都冻烂了,脸上全是血口子,就问她们:做啥都行?
她们警惕地点点头:做啥都行!
瞎子说:好,那你们给我烧锅炉去吧!
……
烧完锅炉,瞎子给了她们一些钱,让她们去延吉那边了。
瞎子回忆,他遇到最传奇的人,却是一个老道士。
真的是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不能说道骨仙风,但是须发皆白,炯炯有神,穿着一身道袍,看着也像一个得道高人。
这个老道士背着一个竹筐,竹筐上遮着一块红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看样子,像是一个活物。
更神奇的是,这个老道士不是要出山,是要进山。
瞎子有些奇怪,他要去的地方,可是大山深处,说白了,除了矿工、杀人犯、采参客,哪有什么鬼会去那里?
老道长却说,他知道大山深处多大虫狐怪,不过他是赴一个百年之约,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鬼窟仙坟,他也要去的。
瞎子看这老道长不是凡人,就请他进了驾驶室,一面开车,一面说话。
老道长谢过了瞎子,然后将身上的竹篓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座位上,自己则坐在地上。
瞎子赶紧给他拿了一个小马扎坐着,想着这竹篓子放的什么,还这么娇贵?
其实开火车很容易,都是现成的路线,现成的铁轨,尤其像瞎子开的这种蒸汽火车,一天到头连个人影都没有,所以他开车时也习惯了喝点儿小酒,吃点儿小菜,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人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道长也能跟着喝几杯。
瞎子就问他,听说道教分为两派,有的能喝酒吃肉还能结婚,有的就不行,这是真的吗?
老道长点点头,说是的,道士大致分为正一派,全真派,全真派戒律很严,正一派比较宽松,偶尔可以食荤腥。
瞎子明白了:那您一定是正一派的得道高人了。
老道长哈哈大笑:惭愧,老道已经做了多年的全真道士,现在想改换门庭,也来不及了。
瞎子有些不好意思,老道长却宽慰他,说这有什么,那佛教戒律更严,佛教的道济禅师,就是活佛济公,不一样喝酒吃肉,也一样成佛了。
瞎子使劲点头,说:这我还真知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老道长哈哈大笑,说:那你可知后两句是什么?
瞎子说:那还真不知道。
老道长说:后两句啊,是“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瞎子不明白了。
老道长说,这个意思是说,所谓的不杀生,不食荤,不近女色,都是为了可以最大程度净化你的心灵,让你更加简单、干净,更容易接近“道”的存在,方便悟道。
如果你真的有慧心,心里有无上念力,不染尘埃,那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我道教和佛教虽然教义不同,但是天下的修行,都是相通的,红尘百态,大千世界,看透了,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瞎子深以为然,觉得这真是得道高人。
老道长喝了几杯酒,又小心翼翼地拿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酒,侧过身子,背着瞎子,将竹篓打开了,然后就听见里面什么动物吱呀叫了一声,然后就传来几声龇牙咧嘴的声音。
瞎子扭头看过去,就看见老道长有意用身子挡住了自己,不让自己看那竹篓子里的东西。
瞎子随口就说:老道长,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你刚才还说,只要看破了红尘,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你看,你这个破竹篓里的东西,就是放不下嘛!
老道长哑然失笑,说有道理,贫道是着相了!
他侧过身子,给瞎子看了看,那竹篓子里却是一只火红色小猴,个子没多大,也就松鼠大小,却长着一张白皙的面孔,它的小脸上像是抹了腮红,一脸红晕,在竹篓子里举着杯子,还不停转圈。
瞎子也觉得它可爱,问:这是啥猴子,个头咋那么小?
听到瞎子说它是猴子,小猴儿不开心了,用眼睛瞪了瞎子一眼,扭过身子不理他了。
老道长恭恭敬敬地盖上红布,说:这不是猴子,大隐是白面神猿。
瞎子不明白了:啥玩意儿白面神猿?
老道长说:白面神猿是神兽,《武神演义》里讲过,是伯邑考进贡给纣王的三宝之一。这是一个得道千年的白猿,会唱三千小曲,身体玲珑,能在人手上跳舞,而且还有火眼金睛,可以看穿人间妖魅。
瞎子直咧嘴:这小玩意儿这么厉害的,那能不能干过黑瞎子?!
老道长看了一眼竹篓子,低声说:白面神君的火眼金睛主要是看破邪妄,战斗不是它的特长。
瞎子咧嘴乐了,看来这玩意儿像是个罗盘,中看不中用啊!
他有些好奇,问:老道长,那你带着这猴头子去山里,是捉妖怪吗?
老道长哑然失笑,连连摇手,说:那不是,这等神物我们哪有本事降服,这是借了别人的,现在要还给别人。
瞎子大吃一惊:难道是借和尚的?
老道长虽然豁达,也有些不开心,说:我道教虽然式微,也无须借别家的东西。况且这等神物,他们恐怕也控制不住。
瞎子更加吃惊了,说那是什么这么厉害,连你们都干不过?
老道士就笑而不谈了。
等火车开到了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小站,老道士背着竹篓子就要下山了。
这时候已经是隆冬,外面全是几尺厚的大雪,远处的大山仿佛冰山一般庄重、严肃,一棵棵巨大的树木挂满了冰霜,仿佛白玉一般。
瞎子也有些恍惚,难道那人不是在车站等他,是在山上?
可是大雪封山,况且这里连上山的路都没有,山上怎么可能有人呢?
瞎子忍不住喊他:老道长,大雪封山了,那个人不会来了,要不然你在这里等他吧?
老道长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说车钱已经在几十年前就给过了,然后就迈开双腿往前走。
瞎子当时还没想明白,怎么车前在几十年前就给过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猛然想起他爷爷讲过的那个故事,当时在松花江边,有个老道士说提前给一下车费吧,难道竟是这个老人?!
他越想越震惊,这样算算,这个老人恐怕要有上百岁了!
他赶紧追过去,想问问老人详细,结果才短短几秒钟,老道士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瞎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追上他,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针扎一般得疼。
瞎子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找了一个借口,说:老道长,你等的那人叫啥名字,我要是见了他,也帮你跟他打个招呼。
老道长笑了,说:他叫金子鸣。
瞎子喘着粗气,说:姓金啊,还是个朝鲜族,不会是从北朝鲜跑过来的吧。
老道长哈哈大笑:差不多吧。
这时,老道长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转过身,郑重地跟瞎子说,日后他可能会遇到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到时候希望能帮老道士带句话。
瞎子见他那么正式,有些紧张,说你这种老神仙一样的人物,还需要我来带话啊?人家那种传说中的人物,能待见我吗?
老道士就笑了,说神仙也有几个酒肉朋友嘛,总要照拂一二的!
瞎子就乐了,说:你说吧,我要是看见他,指定给你带到喽!
老道长说:欲上白玉京,求借黄河剑。
瞎子念叨了几遍,说:行,记住了。
一向潇洒的老道士,竟然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给瞎子做了一个揖,说天下苍生,就全寄托在你这句话上了。
瞎子吓了一跳,这咋又扯到天下苍生了呢?
老道士摆摆手,没有解释,只是从衣服里摸出来了一枚玉佩,硬塞给了他,转身走了。
(后来瞎子喝醉了酒,出了车祸,火车冲出了轨道,半截身子栽倒在河里。他竟然屁事没有,只是那块玉佩满是裂纹,像密布的蜘蛛网。他也因为这件事情被开除了,才去了北京猎场做导猎员。)
当时,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老道长一步步走向大山,身形在雪中翩飞如蝶,很快消失了踪影。
瞎子猛然想起一件事情,大喊:道长,你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呢!
从大雪山深处传来了老道士的声音,仿佛黄钟大吕,震得树上的雾凇簌簌往下落,整个小镇上都回荡着一个人的名字:金子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