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宵节。
元宵节过完,这个“年”就过去了,在这里也给大家拜个晚年。
我这个“年”过得太辛苦了,因为之前签约了一部书《姑苏密码》,原本想用荒村那个故事改改对付过去,后来发现好像不行,干脆就趁着过年几天重新写了一本。
嗯,过年这十几天,写了差不多十五万字,手都要写断了。
前天终于写完了,这几天再重新修改一遍,就终于可以交稿了,实体书大约今年四月出版吧。
我要感慨一句,真是太不容易了。
等这几天过去,我们公众号更新就正常了,现在的确没有精力写小故事,大家再多等几天哈。
今天过节,我们发一篇老故事。
虽然是老故事,不过也是当时发了没多久,就被删掉了,估计好多人都没有看过,所以重新发一次。
这个故事是三年前元宵节时写的,我自己重新读了一遍,还是挺感动的,当时还是个热血青年啊,什么都敢写,还是有一股少年气的,现在只剩下嬉皮笑脸的油腻气了。
哎,这就是人生啊。
算了,还是讲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关于北京香山的。
因为故事内容涉及到许多敏感因素,所以模糊处理了一些细节,大家当故事看就好了,不用深究。
事情源于前几天看庙会,老北京的庙会是初一到初五,我带着千千千他妈去了龙潭庙会。
好多年没在北京看过庙会了,我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在北京看庙会的记忆,那种热热闹闹的天桥范儿,什么拿大顶,翻筋斗、三把刀、大铙钹、变戏法。
结果看了才知道,完蛋,全是什么鬼套圈、扔篮球,砸金蛋,关键我还老砸不中。
再逛逛街前门大栅栏,冻了个臭死,最后在北京坊喝了杯红茶,买了二个卫兵熊。
去北海公园滑冰吧?据说冰都化了,不让进。
算了,还是逛逛王府井吧。
老北京啊,真是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去王府井,是怀旧。
因为我老婆家的祖宅,就在王府井,正经的大宅门。她每次说起来,都很得意,所以我每次也配合配合她,说她是大户人家,这次顺带去看看。
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了,因为他们家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国民党余孽,所以祖宅早就充公了,被安排了好多贫困户进去,那帮人把假山、影壁砸了个稀巴烂,养鱼的套缸(一套有十八个),小的砸了,大的当洗衣盆,几百年的石榴树也砍掉枝叶,当了晾衣架。
后来落实政策了,可以搬回来了,她太爷爷看着这些实在闹心,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举家迁回了保定老家。
所以现在这个院子到底属于谁家,又是怎么个情况,谁也不知道了。
我们这次过去一看,发现大门紧闭,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老婆有些遗憾,说她听太爷爷说,她们家原本是正经的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院子里全是鱼缸、鱼盆。这些鱼缸是汉白玉的,大大小小,都是成套的,还有鸟,黑色的是八哥,五颜六色的鹦鹉。
她说,他们家老石榴树也是上讲究的“三白”,就是白花,白皮,白核,也被称为冰糖石榴,很甜。
虽然看不到里面,不过我研究了研究这个大门,就能给他们家猜个差不多。
古人说“门当户对”,这个“大门”啊,其实有很多讲究。
你先看大门的位置。
大门一般嵌在墙里,如果做了塔楼,凹进去一块,那就厉害了,这叫金柱大门,说明这家是当官的,这叫官宅。
然后我们再看门框。
门顶上要是有花纹,比如“雀替”、“三幅云”,就像军装上的肩章,指的宅子主人的品级等,看一看,就知道这家的情况了。
最后看牌匾。
家里出过状元的书香门第,会挂“状元及第”,做过外任官的,喜欢挂当地乡绅送的“爱民如子”、“清廉方正”这种。
她们家很简单,没有门楼,也没有“雀替”、“三幅云”,虽然大门很气派,也只能叫“如意门”。一看就是祖上没出过大官,富而不贵。
再看看牌匾,只有一个拼出来的雕花,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隐约能看出来是“紫气东来”四个字。
我乐了:你们家祖上信道教啊!
她说:不对吧,我太爷爷以前是佛教协会会长。”
我哈哈大笑:那你们家应该写佛光普照才对啊!
她也笑了,说他太爷爷属于新派,订报纸、读杂志,研究军事,他们家是冀南大族,家里开着酒厂、煤场、绸缎庄、粮库,还是大地主,大半个县城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
家里钱多,老爷子也尊佛敬道,修庙建观做慈善,名声也不错,所以挂名做了好多协会会长。
但是当时那个时代啊,富而不贵,终究没有安全感,随便一个保长都能欺负你,所以他太爷爷一怒之下,将三个儿子全送到了大名鼎鼎的保定军校。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没听说过保定军校,最多知道个黄埔军校。
怎么说呢?
这么说吧,黄埔军校的教官,基本上都出自保定军校,它才是中国真正的将军摇篮,军王之王。
它当年有多牛逼啊?
它出了一千多名将军,后来的国民党的“八大金刚”有七个,“五虎上将”有三个,出自保定军校。
我老婆家祖上是冀南望族,非常有钱,所以就花了大价钱,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保定军校。
这三个儿子嘛,大儿子比较懒,而且左右脚不分,后来给退回来了,在北京念了景山学校,娶了北京一家书香门第的女儿,稀疏平常,就是我老婆她爷爷。
二儿子嘛,吊儿郎当,在那边混日子,倒是拉了不少关系,后来靠倒卖物资发家,发了大财,最后定居在南洋。
三儿子,生性坚韧不拔,认真负责,很受当时保定军校的一个师兄喜欢。
这个师兄是山西人,他毕业后回山西,加入了阎锡山的晋军,后来因为作战勇猛,第二年就升任了排长。
这个排长就给她三爷爷发了一个电报,说你要是没什么好去处,就来我这里吧。
她三爷爷就去了山西,做了这个排长的副手。
这个排长作战勇猛,体恤下属,七年连升六级,从营长一口气升到师长,而且极善守城,还打出过中国军事史上著名的守城战。
后来他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被人软禁在保定,九死一生,后来史书上记载,“巨贾耗费巨资,将他赎回”。
这里说的“巨贾”,就包括我老婆她太爷爷家。
这笔钱有多么“巨”呢?
说是卖掉了半座保定府的商铺,才凑够的钱。
烧了半座城,换了一个人。
所以这个人对待她三爷爷,真是亲如兄弟一般,哪怕后来被削掉权利,也留下了他,编入了警卫团,成了他的亲兵头子。
不过她三爷爷,当年可是一个坚定的死硬分子,一直觉得将军被蒙蔽了,必须要把他劝回来。
他当时发现,香山那边警卫什么的都加强了,像是有什么大人物在那里。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绑架了一个大人物,木已成舟,将军就没办法了,只能率军起义,东山再起。
于是他就带人冲上了香山,酿成了历史上著名的某个事件。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他当时带了几倍的兵力,杀气腾腾闯到香山上,却没开一枪,而且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任人缴械,也成了一大奇案。
在那种敏感的时刻,这种事情肯定要枪决的,后来是那个将军冲到叶帅那里拍了桌子,才保下他一条命,最后也在监狱里蹲了三十年。
不过怎么说呢?也因为他进了监狱,竟顺利躲过了大运动,也是因祸得福了。
我老婆说,她这个三爷爷啊,蹲了三十年大狱,脾气也没见好,到了晚年,他下半身都瘫痪了,还能用拐杖给三奶奶的脑袋打了个血窟窿,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待见他。
后来老爷子无聊了,就找小孩说话,有时候也会说起当年打仗的事情,这些事情就是他当年讲的。
他说,老将军嘛,仁义,我们都服他!
他这个人很特别,他不赌、不嫖、不怨,而且公私分明。
所谓公私分明,指的是大家如果是朋友,不管战场上打得多厉害,私下里还是照样喝酒、喝茶,但是上了战场,那就是招招见血,绝不留情。
他做人很直率,公然说“J先生不爱江山爱美人!”,J先生还是很喜欢他。
他打日本最狠,日本人最喜欢他(日本驻蒙司令官根本博中将甚至还偷渡到中国来看他)。
少帅和他在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在保定还软禁过他(就是巨资赎人那次),不过两个人私底下还是把酒言欢。
她三爷爷感慨,说保定那个事情啊,要不是少帅惜才,你献八座保定城也没用啊!
老人也感慨,说自己跟着将军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惊变,竟然还能活着,也真是不容易。
每次说到这里,他都要眯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说:这人啊,往往活着比死了还难。
老人说,后来出狱后,跟老将军秘密见了一面,就在香山。
香山啊,还是香山!
那是一个跨越了小半个世纪的见面,原本百战百胜的铁血将军,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当年性烈似火的年轻人,也成了满脸风霜的老年人。
他喊声“将军”,跪倒在地上,泪如雨下。
将军摆摆手,遣散了秘书,示意他一起往山上走。
大家开始慢慢登山,随便说一些闲话,一些旧事,后来就没话说了。
前面就是山顶了。
路已走尽。
他看着漫山红叶,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峥嵘岁月,他意气风发,带人闯上香山。
他说:我们当时闯上香山,发现山上全是谜雾,鬼遮眼,根本看不到路。我们在雾气里胡乱闯荡,最后隐约看到一条路。走到尽头,发现前面有两盏红灯笼,走近一看,却是一双龙眼。
他感慨:将军啊,香山上卧了条真龙!J先生啊,真是气数尽了!
老将军楞了一下,接着就释然了,然后两个人仰天大笑。
大家就笑,笑着笑着就流泪了,白云苍狗,红叶飘零,转眼就是半生。
“天意啊!”老将军最后感慨。
“真的是天意。”他也感慨。
分手时,老将军最后说:“好好活着吧。人啊,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难。”
1974年,老将军去世,她三爷爷去了八宝山拜祭,从北京带回来一个黑色的皮箱,埋到了院子的老树底下,自己每天守在老树底下,偶尔听听京剧,后来在一个冬天,默默闭上了眼睛。
她三爷爷死前留下遗嘱,让人把那个箱子挖出来,和他一起烧了,然后把骨灰埋在这棵老树下。
据说当时挖出来那个箱子时,她爷爷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把外人全都撵了出去,然后亲自背着箱子,把箱子跟老人焚烧了,把骨灰坛子埋在了老树下。
我老婆说,她后来听她爷爷说,箱子里是一些旧文件,以及几块古怪的骨头,看着很古怪。
嗯,算一算,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也祝他老人家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