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来了一个朋友,过来聊聊合作。
这个朋友也是做玉石生意的,不过他属于做“大生意”的。
所谓“大生意”,指的是客户不一样。他的客户都是国内最有钱的那一波人,像一些福布斯排行榜上的人物,像明星、煤老板,二代子弟这种。
他做的是这些人的生意。
这些人买古董玉石,就找他们订,他们就拎着一个皮箱上门服务,给他们大概看一看,基本上就全买下来了。
他们还会有一些特殊定制的东西,比如买一件乾隆时期的古董,比如买一件佛骨舍利,比如买一件国宝级的文物,这些也是他们去办,比如通过拍卖会,通过黑市交易,甚至通过一些内部操作等,也给办了。
据他说,他们这种还算是稀疏寻常的生意,毕竟做的还是富人生意。
在中国啊,富而不贵,终究一场空。
最牛逼的,还是做贵人的生意。
他说,专门做贵人生意的铺子,看起来不起眼,门脸不大,开在京城,一个懒洋洋的伙计,卖古董字画、玉石翡翠,有人进去看看,伙计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种店铺就是个幌子,他们做的是另外的生意。
这种生意怎么讲呢?
古已有之。
据古书记载,每年年底,各地官员进京述职,要去各路官员那边打点,就是送礼。
京城水深,礼物要送什么,送给谁,送多少,如何送,是一个大问题,于是应运而生了一个生意。
这生意是做什么的呢?
就是专门给“上面”送礼的。
比如你想给某某人送一件礼物,想托请某件事情,那么你就找到这个店铺,跟这边说一下。
店铺就会派人去那边问问,这个事情大概需要多少打点,然后回来就告诉你,买一件多少银两的古董字画,你只要把银子花了,后面怎么送过去,店铺都会帮你搞定。
这种事情,叫做“雅贿”。
所谓古董玉石铺子,“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其实指的就是这种生意。
大家聊起来,之前苏州也有专门做这种生意的铺子,后来反腐以后,这种铺子都消失了,好多做古董、玉石生意的也做不下去了,都改行了,也就剩下我们这种赚干净钱的玉石商人了。
干干净净赚钱,清清白白做人,挺好的。
其实在旧式江南,有许多做类似生意的人,就是服务于小众群体的,也挺有趣的。
汪曾祺先生的《鉴赏家》里就写过类似的故事: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一种叫“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卖百合、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汪曾祺《鉴赏家》
这种老江南的旧式生活,让我觉得很亲切,而且很喜欢。
因为我小时候,也过过一段这种大宅院生活。
我们家“曾经阔过”。我是东晋名臣谢安的第58世孙,家里的家谱就有一米多高,枝枝蔓蔓的,像导演谢晋,作家冰心(原名谢婉莹),还有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电影《八佰》原型)都是出自我们这一支。
我爷爷也是大宅院出身,年纪轻轻就做了国民党的师长,后来隐姓埋名,定居在一个小城。改革开放后,我父亲搞工程发家了,空前膨胀,老想恢复祖上的荣光,就买了好多古董字画,订制了一大堆象牙筷子,全套的银质餐具,装点装点门面,其实就是个暴发户。
他也找了许多类似“张三”这种人,给他养野鸭子、养鲤鱼(他只要微山湖四个鼻孔的鲤鱼),种猕猴桃果树(当年猕猴桃很稀罕),请了专门的厨子烹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菜肴,养了许多食客,想想也挺有趣的。
所以我很喜欢汪老爷子的书,是因为看到许多东西,似曾相识,虽然隔了好多年,想想也挺有趣的。
(我最近也在和苏州政府谈,想做一个“江南十二月食盒”。毕竟苏州有“不时不食”的习俗,像太湖新米、白玉枇杷、阳澄湖大闸蟹、树山翠冠梨、糖桂花、鸡头米、冬酿酒、青团、碧螺春茶,贯穿一年四季,美好得像一个温婉的江南女子,想做一批送给星球读者们。)
后来有人告诉我父亲,他附庸风雅买的古董字画都是假的,要想买到真东西,要从盗墓贼手里买,他们才有好东西,然后他就联系了盗墓贼。
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头儿,老是伛偻着腰,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说话、做事都慢声细气的,他老咳嗽。
他长得并不凶,只是没什么表情,总是很冷漠,也不和别人说话。他每次过来,就带一个藤条箱子,然后打开,一件一件摆出来,玉器、金饼子、陶罐、宫灯,有一次还带来一个大瓮,用一个毛驴车拉过来的。
别人看东西时,他不管,也不抽烟,就是笼着袖子,懒洋洋地晒太阳。等看完后,要什么,就让他留下,也不还价,看着给一些就好了,然后他们就去喝酒。
他不喝酒,也没人让他喝酒,他简单收拾一下,就慢慢走了,要是我在家,他也会呆一会儿,带着我出去放风筝。
我母亲很提防他,因为她觉得盗墓的人心狠,胆子也大,别给我拐卖了,或者弄古墓里闷死了。
我父亲则不以为然。他说盗墓是这样,都是小作坊操作,而且必须是血亲家属,父子、舅甥这种。
先挖盗洞,挖开后,一个人下去捡东西,一个人在上面接应。下去的,一定是儿子、外甥,因为东西递上来后,怕上面的人见财起意,不把底下的人拉上来。老父亲绝不会闷杀儿子,但是儿子有可能闷杀父亲。
所以做这行的人,见惯了生死,性子偏冷,只是对孩子好,让我放心跟他去玩,而且老头子地位很高的,跟着他不会吃亏。
当时他不仅带着我到处跑,他甚至还把我带到他们家,吃吃喝喝,过夜喝酒。
他们家在徐州铜山那边,鼎鼎大名的楚王汉墓所在地,当地放羊的老人,都经常在山上捡到点儿玉片、铜钱之类的。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当地对于盗墓这种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家家户户都有些汉玉、汉剑之类的,当时不值钱的。
徐州当年,极重男人,女人吃酒上不了席,我虽然很小,也能坐在席上,跟着他们喝五吆六的,他们喝酒时,也给我的饮料里滴几滴。
喝酒的都是一些老盗墓贼,他们不抽烟,抽的是大烟(罂粟壳子熬制的鸦片烟),大烟包是甜丝丝的,混合着辛辣的白酒,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这帮人啊,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都不在乎,有一次我母亲过来找我,看见一个老头子往我嘴里塞大烟枪,气得她再也不准我参加这种老人局。
我小时候身体弱,这个老人就去央求我母亲,让我跟他练武,强健体魄,我母亲觉得这倒不是坏事,就同意了。
所谓穷文富武,读书其实是成本极低的,真正要花钱的是练武。
练武可不止是请师傅,还要吃好多补药,练一些锁骨之类的还要泡药浴,要不然练得太狠,身子被掏空,很容易就废掉了,泰拳就是这样。
所以真正的老拳师都有一个传下去的方子,里面会记载吃什么补药,泡什么药水,这些都是不传之秘。好多武术现在就剩下一个花架子,除了被新中国改良了“屠龙技”以外,好多也是因为这个方子没有了,练不成了。
老人教我练的什么,我早忘了,好像是八卦掌一般的东西,我记得是在地上按照八卦方位摆了好多青砖,让我踩着青砖练步伐,他自己演练了一遍,两脚像不沾地一般,飞一般就过去了。
我觉得这种没用,谁没事踩着砖头玩啊,他就给我演示了一下,轻轻一个垫步,手一搭,就上了二米高的围墙,而且一只手吊在那里,像一挂钟。后来我看冯骥才先生的《神鞭》,讲到鼻子李,单指勾在墙上,感觉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后来我刚学会上树,光着脚,两只手搂着合抱粗的大树,一口气就能爬上去,还能蝎子爬墙(这是用后背撑着墙往上走),然后被我母亲看到,又紧急叫停了,觉得我学了这招啊,保不准哪天翻人家闺房去,偷香窃玉,被人家打断三只腿。
哎,现在想想,我搞不好能成为一个武林高手的,结果现在只会翻个侧空翻什么的,骗骗小娃娃了。
可惜喽!
后来他就不再教我练武,也很少再卖东西,偶尔带我去“吃讲茶”。
当年的老规矩,有人闹了纠纷,要请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去茶馆,请这个人给大家评评理,主持主持公道,叫做“吃讲茶”。
我父亲当年就经常被邀请过去“吃讲茶”,主要是商业上的纠纷,涉及到盗墓这种,就需要老人出面了。
印象中他总是和和气气的,也不说什么话,就听大家讲讲,然后劝一劝,就没事了。
大家都很尊重他。
大家尊重他,是因为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死于一起诡异的盗墓。
那起盗墓非常神秘,现在看来,很有些玄学意味。
当时有个放羊老头发现了一些零星的古董碎片,然后找人讲了讲,他们用洛阳铲试了试,发现是一个古墓。
放羊老头有些担心,说了一个事情,说他之所以发现这个古墓,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很古怪的烂泥塘,烂泥塘没多大,但是水很深,很冷,黑黝黝的,里面不仅没有鱼虾,周边连一根草都没有。
那个地方老丢羊。
有一年盛夏,天上突然打雷了,羊群惊了,有一只羊疯狂乱跑,跑到了烂泥塘边,突然就陷了进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去了。
他后来抱了一只鸭子丢进去,发现鸭子惊慌失措往回跑,结果没跑几步,就被什么东西拉了进去。
放羊老头说,这个地方不太吉利,你们挖的话,最好先把这个烂泥塘给处理了。
他当时过去看了看,丢了几个鹅蛋进去,试了试,鹅蛋没有漂上来,又丢进去一只鹅,鹅扑腾几下也消失了。
他们就弄了一个抽水机开始抽水,结果抽了一下午,水里也没见多少,后来他儿子就等不及了,决定不管他了,夜长梦多,别把警察招过来,先挖墓再说吧。
结果挖着挖着,就出事了。
挖墓的时候,就失踪了一个小儿子。
后来盗墓挖开,他大儿子跳下去,就没再出来。
第二个儿子,端着猎枪往水塘里放枪时,被水里的东西拖了下去。
他封死盗洞,调来了十几台抽水机,抽了几天几夜,终于把水塘的水抽干了,却发现里面都是烂泥,什么活物都没有,把烂泥挖开后,发现有一从枯死的老树根,密密麻麻的,里面裹着好多骸骨,其中一具就是他二儿子的。
从此以后,他不再盗墓,只是偶尔帮人出出货(比如卖给我们家那些),后来出货都不出了,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再后来,他越来越沉默了,我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带我去田埂上看牛耕田。
我看了很久,没看出来有什么美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当年埋葬了他三个儿子的烂泥塘,后来改造成的水田。
再后来,我出去念书,加上父母离婚,我们远赴他乡,就和他再也不联系了。
现在想想,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母亲也不知道,我父亲应该知道,但是他也没说过,大家都不把一个盗墓的放在眼里,我当年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我只是记得,他当年牵着我的手,慢悠悠走在田埂上,慢慢看着老牛耕田。他很喜欢看老牛耕田,眯着眼睛看,皱纹里都是笑意。
他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他应该去世好多年了。我今年都37岁了嘛,他活不到这个时候了。
他之前说过,盗墓的人不会善终,即便善终,也不能安葬,要把骨灰丢进水里,也是一报还一报,也不知道他的骨灰最后丢在了哪里。
想想也挺感慨的,都是苦命人,若非实在过不下去,谁愿意做一个下三滥的盗墓贼啊!
愿老人家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