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悲伤的故事吧,我很难过。


国庆节那几天,回了一次徐州,和老同学聚了聚。
以前说过,我从来不参加同学会,也很少和同学联系,所以好多朋友听说我回去了,激动得几乎失了声,说要赶紧联系联系以前的同学,大家一起聚聚,好吹吹牛掰,搞搞破鞋什么的。
我赶紧拦住了,说绝大部分同学都不记得了,见面还尴尬,还是别见了。
这是实话。我年轻时,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性格孤傲且怪异,其实也没几个朋友。
所以这一次回去,就找了几个老朋友聚了聚,也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熟人。
像那个经常撞邪的保安李大通(对,他上次给我讲的做保安时遇到的邪门事我还没讲)保安诡事,给我们讲过血海故事的老海员朋友王向血海诡事,在大沙河旁卖西瓜的李木鱼李木鱼的故事。
李大通倒是个活泛人,问我还想叫谁,他保证手到擒来,还挤眉弄眼地暗示我,我从前那个女朋友也可以邀请来(要不是我老婆也跟着,我当时还真同意了)。
后来我想了想,说要不然叫上老夫子吧?
这个老夫子嘿,他还真是个老夫子!
我们微山湖这个地方,属于苏鲁豫皖交界,芦苇荡里荷花淀,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就是一个天生出土匪的地方。
所以这地方啊,轻文尚武,好多孩子六七岁就去武校学武,不上学,一个个剃了个平头,光着膀子,下面穿个杏黄色的裤子,扎一条红布腰带,大清早就顺着河边跑,一个个像少林寺的和尚一样。
所以这里啊,没多少人读书,这种苦寒烈性之地,要活得很硬气才行,文绉绉的小白脸,在这边是活不下去的。
老夫子,则是一个异类。
他是我高中同学,才念高一的时候,他就是个小老头儿了,成天伛偻着腰,昂着倔强的脑袋,脑袋上架着一个厚厚的眼镜,眼镜片还摔裂了,用胶带黏住,看着非常怪异。
他总是穿黑色的衣服,领口总是系得严严实实的,表情特别严肃,走路特别慢,看着就像一个五四时期的老文人。
他特别讨厌我们这些人,觉得我们成天踢球,旷课,打架,都是臭流氓。
我当时嘛,比较特别,属于一个比较有文化的流氓。
流氓有文化,还是很重要的,毕竟可以不战而屈人兵,而且战胜了可以义正辞严说是替天行道,战败了也可以用“臣屡败屡战”的段子,挽回一些颜面嘛。
所以我当时还挺火的,属于哥不混江湖,但是江湖上有哥的传说那种人。
我当时在校外租房子,也不怎么上课,每天窝在屋子里读书,真是读了好多书。
有一次,我去高中宿舍(好像是他们打架,叫我跟着助阵),我这种文弱书生自然是打不过了,就是等打完以后,我去发表一番替天行道的演说,让那边输得心服口服,所谓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嘛。
结果我发现宿舍里有一个床铺,上面密密麻麻堆了厚厚一层书。
那书真的是像摞砖头一样,摞了好几层,让铺面变得像火车上铺那么窄,甚至于你要爬上去,还要先拿掉一个缺口。
我看了看,床铺上全是盗版书,多是鲁迅的,还有郁达夫、沈从文、赵树理、丁玲,以及各种文学作品,还有堆得一摞摞的美文杂志,散文什么的。
我当时就很诧异,想着这是怎么个情况,莫非这里住了一个盗版书商?!
后来就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一个干瘪老头一样的少年坐在我旁边,眼镜片上反射出了轻蔑的光芒,就是老夫子。
老夫子用一种无比轻蔑地语言说,让我赶紧走,简直有辱斯文,玷污文学。
我用更加轻蔑的语气跟他说,就你读的这些书,还他娘的配谈文学?
他肚子气得鼓鼓的,忍了三忍,后来终于一抱拳,说:请赐教。
我就赐教了。
我告诉他,鲁迅先生的书,还是读小说。你先读《呐喊》,《彷徨》也很好。鲁迅先生的文学造诣其实极高,你看他的短篇小说,基本上每一篇都是不同的写法,教科书级别的,他在文学上很有追求的,而且用情极深。你读这些杂文干嘛啊,这些都是政论啊,几十年前的东西,鬼都不会看!
还有你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书,什么茅盾啊,老舍啊,一大堆,还都是全集。一个作家一辈子能留下一部最经典的就不错了,你就读他最好的代表作,好书那么多,你读得完吗?!
还有,不要读什么鬼美文了之类的,那些就是作文水平,都是给普通人看的,和文学作品还差了几百条街呢!
他越听越惊讶,最后睁大了眼睛和嘴巴,身体也越来越矮,最后形成了一个仰望的姿态,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说话间,那边战斗已毕,我赶紧过去发表了义正辞严的演讲,然后就被他们拖出去喝酒了。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才起来,就发现屋子里站着一个人,瞪着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想着这怎么个情况,莫非是来寻仇的,那肯定是找错人了啊,我就一马仔,大哥们求放过啊!
结果扑翻身躯,正要夺门而逃,却发现是老夫子。
他红着眼睛,说自己昨晚一夜没睡,打听到了我的地址,就贸然过来了(我晚上睡觉也忘了关门了,洒家当年就是这么洒脱),他昨天听我讲完后,觉得自己苦读了十年的文学书,其实根本不懂文学,真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也求我指点。
我看着这个书呆子,也觉得好笑,就问他,你不好好读书高考,研究这个干吗?
他的脸涨红了,说他希望成为一个作家。
我就问他,你为啥想当作家?
他说,因为文学是我的信仰,我热爱文学。
我说,狗屁,说实话!
他坚持说,自己就是爱好文学,然后和我讨论了一些作家,作品,最主要的是这些作家的地位和风流韵事。
我就说,那你要搞清楚,你到底是热爱文学,还是热爱文学家的地位呢?
他自己吭哧吭哧的,后来终于说了实话,说两者兼有之吧。
他说他家境贫寒,自己也是个文弱书生,他仔细考虑了,走作家这条路是捷径,毕竟沈从文也就念了小学,后来单枪匹马打下了天下。
我就哈哈大笑,说你可真是个老夫子啊,那是民国传奇,那时候小学毕业都算高学历了,你这个不能比的。
他又吭吭哧哧说,那就说近代的,好多人写了一篇文章,就青云直上,后来特招成了干部,也解决了职称啥的,他也想走这条路。况且这不还有韩寒嘛,大学退学做个畅销书作家也很好嘛!
我说,你看啊,大家都口口声声说自己热爱文学,其实还是把文学当成名利场啊。但是啊,时代变了,文学现在靠边站了,没用了。
80年代,大家都拼命写作,搞文学,那他娘的也不是爱好文学,而是因为文学可以获得更大的利益,所谓“雄文一出而天下云集响应”,户口也有了,女人也有了,职称也有了,文学从来就不是什么纯粹的东西,这就是一个名利场啊(现在想想,我当时那么年轻就有这个见识,也是感慨)
但是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改革开放,是经济做主,是企业家的时代了,谁还去搞文学啊?!
好多人说:为啥感觉现在没啥好作品了?
废话!
以前没出路啊,所以最优秀的人都去写作了,自然有好作品。
现在最优秀的人都去搞经济了,实在没得混,才去研究文学,所以没好作品是正常的啊!
他的眼神就黯淡了,说原本以为我是个知音,现在看来也和别人一样,是个市侩罢了!
我翘起大拇指:兄台好眼光!
他愤恨而去。
后来上作文课,他就写满了一个作文本,全都是他写的诗歌。
老师觉得这是一个未来的文学家,还让他在上课时读了读,我听了几句,全是那种老掉牙的酸词,没听几句,就睡着了。
老夫子依旧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他拼命搜集各种作文大赛,文学大赛,然后买了信封,贴了邮票参赛。
他也经常获一些小奖,比如给对方汇款一百块,就给你快递一份证书这种。他把所有证书用一个盒子装起来,视若性命一般。
他经常去各地参加诗歌朗诵会,每一次诗歌朗诵会,都会泪水涟涟,感情充沛。
我偶尔无聊时,也逗逗他,和他讨论一些文学的东西,他每次都很严肃,每次我调侃几句,他就恨恨而走了。
那时候,我忙于踢球和恋爱,说实话,谁春风得意时看得起文学啊!
我当时的女朋友是校花,成天给我惹是生非,让我几乎成为了男生公敌,加上我当时梦想着成为罗纳尔多,谁耐烦写那些无聊的东西!
只是偶尔失意时,比如和我那个女朋友吵了架,踢球踢输了,我沮丧地坐在草地上,他远远走过来,才聊聊文学。
有一次,我们坐在学校的草地上,聊起梦想。
他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大作家,去一个大学做教授,然后写写文章发表,受人尊重,也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
他就问我,你的梦想呢?
我说,我的梦想也是成为一个大作家,然后去做大学教授。
他使劲点点头,说,那我们可以去一个学校!一起写文章!
我说,写个屁的文章!做大学教授可以调戏女学生,而且每年还有新学生!
他就一脸悲哀地看着我。
后来,他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我们一个班级,他竟然还给我写信),勉励我不要放弃自己,还是要勇于追随自己的梦想,要想着诗与远方,不要自甘堕落,做一个庸俗的人!
(想想他对我的而评价还是很准确的,我现在果然自甘堕落,成了一个贪财好色且庸俗的人)。
再后来,大家各自念了大学,就没有联系了。
后来,我大学退学后,开始各处流浪,基本上和以前的朋友失去了联系,只是间或听说,他在大学时疯狂喜欢上了一个女生,给别人写情诗,然后每天晚上去女生宿舍楼下等她,给她朗诵诗歌,搞得全校皆知,成为了学校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后来那个女生很讨厌他,还找人打了他,辅导员也成天找他谈话,弄得非常狼狈。
再后来,他就退学了。
退学后,他去了村子里做代课老师,交语文,每天给学生讲文学,讲信仰什么的,造成学生的语文成绩飞速下滑,也被学校辞退了。
最后,他就回家写作。
他偶尔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但是这点儿稿费,哪能养活家呢?
家里让他出去打工,他又不肯,觉得自己要像曹雪芹一样,拿出来一部震惊世人的作品,然后流芳百世,成为文学史上的奇迹。
渐渐的,他就不正常了,老幻想自己是一个大作家,幻想自己可以一夜成名,幻想自己成为了鲁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种。
他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还有妄想症,身子越来越瘦,咳嗽,最后只能躺在床上。
他还是坚持读书,写作,继续和别人说他的梦想。
只是没人听了。
每个人都讨厌他,诅咒他早点儿死掉。
最后,他就死掉了。
据说他去世时,身体干瘪得像一颗坚硬的核桃。
李大通跟我说完后,我也觉得很遗憾,大家算算,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去世了,之前还有一男一女去世了,我还写过他们的故事,关于一个邪恶天才的邪恶天才的故事
所以这一次,我在临走前,也去拜祭了一下他,好歹之前文友一场,还是给他烧柱香,送他走一程。
他没有墓地,骨灰存放在村里的骨灰堂里,骨灰堂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给他上一炷香。
他母亲、父亲还在世,父亲瘫痪在家,母亲在家务农,苍老得仿佛一棵荒草,我给她留下了一点钱,老人家感动的眼泪都流下来了,说我是第一个去看他的同学。
她反复跟我说,老夫子人缘不好,自己一事无成,又谁都看不起,最后临死前,也没几个人看他。
她说,老夫子常常提起你,说自己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大作家。他们当年还讨论过,做大作家好啊,可以去大学当教授,受人尊重,还能随便在杂志、报纸上发表文章,稿费还高,关键还能勾搭女学生,而且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新女生。
他一遍遍和别人说,惹得别人都讨厌他。
他堆了好多书,在床铺上堆了好多,开始写作,但是其实是写不成的,写不了多少,就怏怏地罢手了。
他总是感慨,说自己命不好,要不然也会和我一样,走出去,成为一个大作家了。
他母亲说,她当时建议过老夫子,要不要找找我,让我帮他看看稿子,说不准也能发表什么的,结果被他狠狠拒绝了,说我们君子之交,怎么能那么市侩呢?
她说,老夫子最后已经不行了,才说想给我打个电话,但是她去哪里找我的电话呢?
老夫子最后挣扎着要给我写信,信写了几句话,他就写不下去了。
我看了看,信上写了几行字,力透纸背:你一定不能倒下去,因为,你是我的梦想!
再往下,已经写不成字了,歪歪斜斜的,看不清楚了。
我从他家慢慢走出来,顺着田埂慢慢往前走,走到微山湖畔,看着远处一只小舟,慢慢划着,划着。
突然很难过。
想想当年,我们也曾在这湖边慢慢走过,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大作家,我幻想自己成为一个足球运动员,或者大学教授,再不济去西藏、丽江做个客栈老板也不错。
可是,短短二十年,我们就天人两隔了。
古龙先生说:酒之所以好久,就在于它难喝。
人生苦短,所以要对酒当歌。
现在想想,老夫子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认真生活,认真教书,认真写作,只是太迂腐了一些。
老夫子
愿你安息
希望另一个世界给你更多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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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写完好多天了,因为太过悲哀,一直没有发。
刚才,我在翻看微信未读消息,现在实在是太忙了,每天有上千条未读消息,突然看到了一条消息。
是三个月之前的消息了。
那还是七月份,有一天深夜,我们推着千千千去门口吃宵夜,回来已经凌晨一点了。
过马路时,发现一个年轻姑娘跌跌撞撞下来,后面一个男人抱着她,要拖她上车,姑娘哭喊着让他走,不要碰她。
凌晨一点,大街上很少人,偶尔有过路的,也很快走了。
我觉得不对劲儿,就让我老婆带着千千千先走,然后过去叫住姑娘,问她需要帮助吗?
那个姑娘喝多了,就求助我,让我撵那个男人走,别让那个男人跟着他。
我问她,要不要打电话通知她家人,以及要不要帮她报警?
那个男人就让我别多管闲事,还威胁姑娘不要乱说话,到时候事情搞大了,对她没好处。
我当时就很生气,告诉他,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今天一定会管到底!
后来我老婆也推着千千千过来,帮着拦住了路过的车,让他们都过来帮忙。
那个男人才怕了,跟姑娘又说了一堆话。
最后姑娘摸着千千千的脸,边哭边说,自己在酒吧喝多了,这个人是朋友帮她叫的代驾,她不想坐这个男人的人(不过最后她还是跟着这个男人的车走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拍下了代驾的车牌号,又加了姑娘的微信,让她到家后给我发个微信报个平安。
后来姑娘到家后,表达了感谢,说自己年纪轻轻患了重病,所以心情抑郁,晚上在酒吧喝多了,很感谢我们。
我安慰了她几句,就上床睡觉了。
后来很多新消息,就把她后来发的消息给冲掉了。
刚才看了看,她发的那条消息,是这样的。


 
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不知道这个姑娘怎么样了
希望她好吧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姑娘很激动,说她一个人在外地漂泊十年了,第一次见到有人深夜帮她,让她终于感到了这个世界上的温暖
他说,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在,让她开始喜欢这个世界了
我告诉她,这世上有很多温暖的人,在默默守护这个世界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丧失信心
祝贺这个姑娘,也祝福所有人
愿世上多一些温暖
也愿老夫子这样的人,多感受到这世上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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