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起身犯禁的人,都被抓进去了



算起来,却已经是上上周的事了。
一个词形容:义愤填膺。
似乎是聚集了整个社会的怒气,不断冲撞着整个社交网络,连续几日,热搜高居不下。
你愤怒吗?愤怒。
但愤怒的背后,却是害怕。
我们怕生活在一个惴惴不安的世界里,每一次出门,都像刀尖上舔血。
得提防着所有人。
唐山事件时,徐克问:这些伤害,我们该问责谁呢?
直到这次丹东事件,这个问题依然无人回答。
在武侠片的领域,徐克也该以宗师相称了,他的江湖里,有混沌乱世,有拔刀相助,有正义与邪恶,没料到,浸淫几十年,也发出了这样的大哉问。
也无妨,不如趁这样的机会,我们重新聊聊“侠”吧。
准确地说,是“侠以武犯禁”这件事。

1,竞为游侠
不着急,还是先从一个故事开始。
给王家卫写过《一代宗师》的小说家张大春,年轻时曾经写过一个叫《将邪神剑》的剧本,那是给胡金铨的。
如片名所示,电影写的是干将莫邪,初出茅庐的张大春遇上了电影大师胡金铨,别说有多兴奋了,两人躲在美国的一家汽车旅馆里日夜改剧本,字斟句酌。
只是你知道胡金铨有多么精益求精,要加预算,投资方不肯,三番五次之下,项目作罢,胡导演出走。
但是剧本却是个好剧本,怎么办呢?资方于是拉来了拍过《八百壮士》的丁善玺过来,丁导演做过《大醉侠》的编剧,在邵氏跟胡金铨混过一段时间,当然了解武侠片是什么情况,于是删删改改,电影拍完上映。

可是张大春这边却怒了,他生气的理由是把武侠片改成了色情片。
“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是我的。”
十五年后再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仍怒气未消,直言是他生平两大耻辱之一。
(另一个,是更广为人知的《明天会更好》,此处不论。)
单说干将莫邪的故事,你或许会疑惑:这算是武侠吗?
我们熟知的武侠,往往是家族门派,是路见不平,是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是郭靖死守襄阳城。
干将莫邪?感觉更是一个神话。
但有意思的是,《将邪神剑》上映后一年,内地也上映了一部相同题材的电影,《铸剑》,导演是张扬他爸张华勋,监制,则是大名鼎鼎的徐克。

胡金铨与徐克,几乎同一时间,扑到了同一个题材上面。
为什么?
只能去这样解释:到了一定的地步,恐怕人都得追根溯源,去寻找“侠”这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干将莫邪是春秋时代的故事,那个时代,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侠”之起源。
2,救人于厄
大而言之,“侠”这个词,在最早,可以理解为中国的武士。
中国文字多象形,你们看“侠”这个字,一个人,一件甲胄,试想,谁在那个年代整天全副武装四处闲逛?当然不是平民,平民没那个资本可以“挥霍”,也不是“演说家”,他们没那个装备。
只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家底,却又不攀附任何阶层的“散兵游勇”。

“散兵游勇”有“散兵游勇”的好,比如说,够独立。
司马迁曾经写过一个叫籍少公的人的故事。
你们都知道大侠郭解,说是有一次,郭解杀了人,跑到籍少公这里求助,籍少公虽然不认识郭解,但最后还是帮了他的忙,送他出了城。
然后,官府的人就来了。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大概也不算什么难题,第一,官吏的手段,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那个年头,因为一件小事而全家灭门的事屡见不鲜。第二,即便招了,对郭解来说也并不意味着生命威胁,本来就是逃亡,也许,他又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籍少公的做法是:自杀。
以自己的性命,既保护了郭解,又不连累家人。
很难理解吗?
简单来说,重信守义这个词,在早年,是侠士们的绝对真理,人格独立,哪怕是失掉了性命也不会改变。
独立来干嘛?还是司马迁说的,“救人于厄”。
也就是说,所谓侠,其外在表现上,首先是要“救人”,要“赈穷周急”、“赴士之困”,遇到恃强凌弱不出手的,那不配称为“侠”。
于是便有了冲突。
和国家政治的冲突,和地方势力的冲突,韩非子所谓“侠以武犯禁”,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从古至今,犯禁,是理解“侠”的一个重要入口。
3,犯五官之禁
还是先看一个电影片段,徐克被认为“失败”的作品,《七剑》。
电影的字幕卡,开宗明义:朝廷颁布禁武令。

在一部武侠片里一开始就提出“禁武”,对抗的意味就出来了,于是电影开头,是一片黑白间红的“围猎”,兵马入村,搜寻杀人。
有人不解:你们不是说,交出这刀,就可以从轻发落吗?
答:皇上怕你们造反,死是最宽容的发落。
屠杀既起,阎罗索命。

由是,当音乐骤起,七剑飞马下山时,才那么激动人心。
人们找到了可以对抗的力量。

同样是《七武士》改编的故事,到了《忠义群英》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民国,兵匪一家的年代,电影说的却是保卫村子,剿匪。
不过有意思的是有一个场景,郑少秋和土匪头子“讲数”,说了一句话:我们和这些乡下人的分别,只不过是多了把枪。
土匪头子罗烈:多了支枪就可以做主了,你不要帮这些烂泥啊。
村民怒了:你才是烂泥啊,我们没有枪吗?
起身,举枪,两方人马兵戎相见。

‍你看,《七剑》里无论男女,村民拿剑便是侠客,《忠义群英》里不管经历,举枪便可以成为老大,也许侠与普通人,差别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武艺如何,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
还是韩非子说的,侠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犯五官之禁”,所谓五官之禁,也就是政府禁令,韩非子将这条提出来,是质疑他们扰乱社会治安。
我们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大概就是这些底层的人大多是不管那些法律法规的,远离了精英教育,才更有底气离经叛道。
但,若不犯禁,还会有侠吗?
或者说,行侠仗义如果是选择性的,只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实施,那还能叫行侠仗义吗?
最多,那叫见义勇为罢了,是个别情况下的个别事件。
侠嘛,从来与“官府”强关联。
4,替天行道
如果你对武侠了解够多,自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毕竟,号称中国第一部武侠小说的《燕丹子》,说的便是一个政治故事:荆轲刺秦。
及至武侠小说的开端,唐传奇,诸如聂隐娘、红线,都带着刺杀官员的任务。
这里就更不用说中国武侠小说的最高峰《水浒传》了,打出了个“替天行道”的旗帜,实际上就是反抗官府。

是的,那些不允许孩子读武侠小说的家长有意忽视了,四大名著之一也是部武侠小说
当然了,侠也并非只是反政府,或者说,并非是为了反而反,他还反宗族,反礼教,反一切不合理的事情。
就是我行我素。
比如说《水浒传》,一个个来路不正,今天看来,大多是做不了主角的。
但政治,毫无疑问是重要的一环。
好吧,终于提到金庸了,可以这么说,把武侠和政治融合,金庸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就拿他影响最大的《射雕英雄传》为例吧。
小说主要写郭靖,一个理想化的英雄,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是从他这儿来的。
但前些时间曾江逝世,有网友便截了83《射雕》里的一段台词出来。
说是黄蓉问黄药师要是自己人不听话怎么办?
黄药师的回答是:


你看,手段相当熟练。
以至于后来徐克改编金庸作品,更是赤裸直白,“有人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野店内,彻夜狂欢,一众华山弟子死于非命。

但问题是,哪怕毫无政治意识的群众也对此喜闻乐见。
该怎么理解?
5,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
或许,我们看武侠,很少会考虑时代。
早年的武侠片,是没有时代的,一个是家族恩仇,一个是官逼民反,再加上些儿女情长,万能公式套上去,也不管谁打谁,有的只有好人和坏人。
倒也不赖观众,你就看邵氏影城的戏服,唐宋元明清,管你哪个朝代,有衣服穿就不错了,人一多起来,连舞台上的戏服都往身上套。
但是认认真真谈武侠,却不能不提时代。
现实来说,武侠的开端在东周,春秋战国大混战,人民生灵涂炭,朝不保夕。
小说来讲,武侠的开端在中晚唐,藩镇割据也是打得厉害,经济下行,大唐盛世一路衰落。
如果你是这个时代的平民,大概是会产生些无力感的,社会治安变成这样,日子一天比一天差,“从天而降的英雄”也就变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浒传》是这幻想的集大成,人物多,事也多,一章一回下来,就是民生凋敝的全景图,不过在这里,我们想聊一个近一点的人,黄飞鸿。

《黄飞鸿》这个IP应该是有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有据可查的便拍了一百多部,其中光是关德兴一个人,就演了至少77部。
拍功夫片的,从刘家良、袁和平,到成龙、李连杰,多多少少都拍过黄飞鸿。

黄飞鸿所生活的时代是清末民初,要多乱有多乱,清朝末年民生凋敝,还被日本人打,好不容易革命成功了,结果又是“民国不如大清”。
百姓苦,便开始盼英雄,也是在那个时候,武侠小说开始迅速跑出来了,后来袁进写《鸳鸯蝴蝶派》,统计说那四五十年里一共出了一百七十多位武侠小说作者,出版的武侠小说有一千多本,算起来得三亿字。
不仅是普罗大众,你们都知道梁启超,那年头,连梁启超都在提倡武侠小说,大概是有一种“精武”、“不畏死”的思维在里面:国民从心智到体魄都还是太弱了。
所以不管故事多离奇,小说里的黄飞鸿们基本上都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你看那一百多部的黄飞鸿,每一部都看到各种社会上的不公义,来自恶霸来自官府来自洋人,总之是老百姓解决不了的问题,黄师傅便穿着个长衫出马了。

就像王夫之说的,“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司法王权体系的崩坏,才需要侠来拯救大众。
至于和平时期,我们是不需要侠的。
6,黑帮大哥
还是西汉时候的事。
文景休养生息,武帝开疆拓土,在当时的历史上,也是百年未有之大和平。
但社会和平了,侠就得遭殃,毕竟政府才是唯一可使用暴力武器的机构,游侠的力量越大,越容易被视为威胁。
前面说的郭解,按今天的话说,其实就是黑帮大哥,黑帮大哥在政府势弱的时候是可以凝聚地方力量的,谁有问题我来帮,就像东方柯里昂,但政府一旦有能力管理起来,那就对不起了,您就得弃用。
可惜郭解至死都没明白这一点,有人找麻烦就封口甚至灭口,皇帝来查还不断地显示实力,一个斩立决,也是早晚的事。
而且杀完了,还得给你游街示众,毕竟罪名这事,“犯禁”的侠从来不缺。

但黑帮大哥也有黑帮大哥的不同,有的可以称之侠,有的却不是,世事总是会这样发展,早年的大哥们靠为人仗义赢得名声,各种社团成立的目的也大多是为民请命或者政治报复,但一旦掺杂了利益进来,社团就变味了。
变成收保护费的了。
可能是香港最好的黑帮传记片之一的《跛豪》,乍一看,就是黑帮血泪史,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一想,那些手段和势力,贩毒走私吆五喝六,怎能不被剪除?
于是就有了这一幕:廉署成立,雷洛感受到了危险,决定激流勇退,临行前劝跛豪,你也得为自己找好退路啊,能走尽量走。
而跛豪呢,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做大自己的机会,于是不顾其他人反对,决定除掉其他三大家族。
一起打拼的几兄弟面面相觑:明目张胆对抗政府啊,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远了说远了,那到底是黑社会,称不上侠……
意思其实只有一个,乱世而生的侠以“犯禁”保护平民,到了治世,再“犯禁”,就必不会被包容。
等待你的,只能是牢房。
7,孤勇者
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侠,也不允许侠存在的社会里。
少年时,坊间流行武侠热,电影电视小说多多少少都会看一些,不自觉地浸入了一些侠肝义胆的想象,遇到事了,也不曾计什么后果,心安理得地假装不胆怯。
而如今,“侠”字的前面多了一个“仙”,人们谈论的也只是鲜不鲜。胆呢,让位于理,就像《方世玉》里雷老虎一直念念叨叨的:以理服人。或者,安全第一。

当然也有勇士,只是这勇士越来越少,甚至成为罪人的事例越来越多,谁谁见义勇为被抓了,谁谁被迫自卫被抓了,谁谁怎么怎么了……
每个人都在反省,到底,该不该呢?
群体性情绪就这么传播着,传染着,蔓延着,变异着,变成了一股低气压,我们躲在这混沌下面,似有不甘,但转眼被借口解脱。
愤怒,仅限于几分钟的网络发泄。
当然,在科学上这也好解释,杏仁核、海马回,巴拉巴拉,一个客观一个情绪,连动物都会被训练出固定反应,只是,未必这就是应该的是吧?
遥想那满街“路见不平一声吼”歌声的日子,果真是有些稀薄而淡漠了。
人与人的真实联结,也淡漠了。
徐克于是问:这些伤害,我们该问责谁呢?
也仅仅是前天的事,6月21日,辽宁,丹东。
41岁的女子带着70岁的父亲看病取药,做了核酸,开了证明,行至半路,被一个年轻的警察给拦下来了。
因为黄码。
女儿解释。不理会。女儿想回去。不放行。
年轻的警察堵着车门,和女儿争执了起来,一把,推倒了她。
年迈的老父亲见状,一生气,打了警察一巴掌。
警察呢,应声倒下。
回头问:录下了吗?
事情的结果在这一刻就定下来了:去取药的女儿被刑拘十日,70岁的老父亲因为袭警,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只留下看视频的我们,义愤填膺。

我想,那个挨了一巴掌的交警,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防疫执行者,甚至于那些随意赋红码的人,都该问问自己徐克的这个问题,究竟是为何,才变成了如此局面。
就像胡锡进说的,“这值得丹东市警方深思,也值得全国各地的执法机构举一反三。”

所以,不要把执行当成一场表演。
不要把文件当成一个KPI。
不要滥用那些本该服务大众的权力。
我们彼此,都是活生生的人。
毕竟啊——
我们无需也本不应成为那个孤勇者,本不至于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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