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医生:我想在自己活下来的那天,再多救两个小女孩 | 医院奇闻录23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或许你们还不知道,近期有个词汇的互联网资讯指数一直在增高,那就是——希望。
 

新华词典里,对“希望”的解释很简单:心里想着实现某种情况,或者,是绝境中还抱着希望。
我想在当下的疫情里,我们每个人提到的“希望”都是后者,都是想要有一种力量的出现,打破这片土地面临的困境。
 
不过面临同一种困境,每个人也会对希望都有不同的定义。有人说,连夜捐赠的数万只口罩是最大的希望。也有人认为,希望是将病毒封锁在原地。
 
这些都是普通人认为的希望。
 
而今天我们的故事里,有一位医生要讲出自己眼里的希望——那是一台冰箱。每当重症患者出现了一种特殊情况,这台冰箱就要被打开,为即将丧失生命体征的患者,做最后一搏。
 
王余庆的职业生涯里,记忆最深的是两次打开这台冰箱。有人因此得救,也有人黯然离世,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曾从这台冰箱里,亲眼看到了希望。
 
现在,我和王医生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作为疫情之下特殊假期里的礼物。

医生做久了,多少有点强迫症。
 
比如我就特别在意我们儿童医院病房的几个冰箱。来来往往,必须多瞅几眼。
 
一般人打开这些冰箱肯定看不出什么特别,无非是各种药瓶药盒,我们就不一样。当遇到罕见病症,我时常会想到这里,这些冰箱里可能有些“上一个”住院的孩子留下的“宝贝药”,等待着传递给下一个同样重症的孩子救急。那里是我们的宝库。
 
真不知是不是命运安排,2017与2018年,同是9月29日,我分别医治的两个小女孩的生命都紧紧与这些“宝库“相关。
 
那时的紧张与恐惧,希望与温暖,至今留存。
 

2017年9月29日,是个周五,我在重症监护室值夜班。前半夜刚忙完,赶紧去值班室睡会儿。对医生来说,“会睡觉”就是得有沾床就睡的天赋,恰好,这个天赋我有。
 
躺下睡了大概二十分钟,护士跑来值班室大喊我起床,说血液肿瘤科有个孩子情况不好,要转来重症监护室。
 
我一骨碌地爬起来,跑去接电话,然后跟护士交代:“8岁,女孩,30公斤,白血病化疗后感染,面罩吸氧,准备好了给血液科打电话,他们就送过来。”
 
小姑娘叫小诗。等待她转过来的时候,我调出女孩的病历。
 
小诗白血病化疗后出现感染性休克,现在休克纠正了,但并发了“肝小静脉闭塞症”,腹水很多,压迫胸腔影响呼吸。
 
我立即登录图书馆数据库查找文献。工作这么些年,病例讨论会上听人讲过这个病,但自己手上从来没碰到过,毕竟不常见。但医生是个终生学习的行业,我们总是会从学术会议和文献中学习各种各样的”第一次“病例。
 
我正在读一篇文献,发现这种难症竟然有一种新的“特效药”,内科二线陪着血液科护士推着转运车就进来了。内科二线送来交班,这不是啥好兆头。
 
8岁的小诗穿着一身粉红色的长袖睡衣。她小脸肿的扑扑的,面色发黄,眼皮耷拉着,因为化疗,头发掉了大半,稀稀拉拉的。
 
小诗的呼吸又浅又快,肚子胀得像只小青蛙,一起一伏,睡衣扣子都不能全扣上,肚皮上血管看得清清楚楚,皮肤胀得发亮。
 

小诗妈妈瘦瘦的,个子不高,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但头发一丝不乱。我随口说:“叫爸爸也来,一会跟你们一起谈病情。”
 
“这里妈妈不能陪的,你知道的吧?”我进屋一边给小诗做了全身检查,一边跟她聊天。小诗微微点了点头,她没什么力气说话。
 
“我知道,妈妈不在身边,会有点害怕。你看看这里,晚上上班的医生护士是不是比楼上多呀?”我安慰她,”你现在感染有点严重,要做的治疗很多,楼上的护士阿姨忙不过来,所以转到这里我们来照顾你。”
 
小诗想了想,小声问我:“阿姨,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我说看病可不像放假那样都事先安排好,不过,配合治疗病才好得快。我向她保证,“你好起来了,我第一时间跟他们要床位让你转回去。”
 
随后我赶紧回办公室开好检查单及需要的各种药物,然后去找小诗父母。
 
我在走廊没看到小诗爸爸,就问。小诗妈妈小声回答:“他在家里。”女儿病情这么重,爸爸都不来,我心里有点生气,言语中有点抱怨,“你女儿之前都休克了,病情很严重。”她还是小声地说:“她爸爸身体也不好,不时要吸氧。”
 
我跟小诗妈妈谈完病情,又聊了会儿家常,得知小诗有个20岁同父异母的哥哥,智力低下,而小诗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得也可爱,是全家人的希望。
 

但小诗的病很重。
 
她得的是肝小静脉闭塞症。打个简单的比方,肝脏的小静脉像人工滴灌里埋在地下的软水管,但现在里面被各种“烂线头“缠住阻塞了,水管被撑大变硬,而没有足够的水,旁边的土地也干了,庄稼很快会死掉。
 
肝脏受损危害极大,除了腹水多肚子胀与出现黄疸(人皮肤黄、眼白变黄),最大的损害是这些“烂线头”拦截破坏了血小板,孩子随时面临大出血的危险,比如可能会因肺出血而死。
 
我知道那种对症的“特效药”很不好找,不仅我们医院没有,国内都很少见。而且因为病情虽然严重但很罕见,所以研发成本高,价格非常贵,差不多2700一支,而小诗需要时几乎每天至少要用2支。
 
我最初听说这个药还是主任说的,他在外参加医学论坛听说了这个罕见病的最新药物。我的病人现在就急需此药了。
 
没想到喜讯竟突然到来。我得到消息,小诗已经用上这种“特效药”了!
 
我喜出望外。这药肯定也是来自病房的某个冰箱的一角,来自我们的“宝库”。
 
很快,我从血液科同事那里打听到了原委。
 
几个月前,一个小朋友得和小诗一样的病,医院里没有这种特效药,不过这个小朋友家境富裕,父母很周折但买来了药。孩子最终病好了,而“特效药”还剩下8支,他们就将这些“希望”送给医院病房备用,放入冰箱等待。几个小时前,小诗正是用上了此前这位小朋友和家长传递下来的“特效药”。
 

这种特效药一般家庭承受不起。我看小诗妈妈挺漂亮的,窃窃以为她愿意嫁给小诗爸爸,一个带着智力低下的大儿子、且比她年龄大很多的离异男人,那家里经济条件大概还是不错的吧。
 
我对八卦没兴趣,但是,现在经济条件对小诗治病救命而言太重要了,宽裕一些的话,用上特效药,放弃的概率会小很多,我见过相反的结局,我只想让这个懂事的小姑娘有个好未来。
 

突然,病床上的小诗呼吸似乎越来越费力了。我心想插管是躲不过去了。
 
刚才的化验结果这时也送来了:二氧化碳分压很高。这意味着,由于肝脏挤压,小诗的肺没法有效排出呼吸产生的废气,必须气管插管上呼吸机帮她排出废气。
 
我马上去找小诗妈妈,她颤抖着手签了同意书。我说,“小诗很懂事,我会跟她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插管,希望她能挺过去,早点好起来。”
 
我走到小诗床边,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有气无力地回答:“没力气。”我问她:“是不是肚子很胀?呼吸特别费力啊?”她轻轻点头。
 
我边捋她的头发,边慢慢说——
 
“你看,你现在肚子很胀,顶到肺了,所以呼吸费力,废气都排不出去,废气积多了人会难受。阿姨想给你嘴巴里插个管子,接上呼吸机,让你的肺休息一下,等你肺好起来了,再拔掉管子。嘴巴里插管子不舒服,所以等下阿姨给你用点麻药,让你睡着,再插管子,好不好?”
 
看她有点犹豫,没说话也不点头,我又加了一句:“妈妈在外面等你的,等你好起来,管子拔掉了,我就让妈妈来看你。你的肺现在不休息,它会累坏的,那好不起来就不能跟妈妈回血液科呀。”
 
她下定决心似地,轻咬着嘴唇,慢慢说:“好的。”
 
小诗的肺里真是一塌糊涂。我暗自祈祷,千万可别肺出血,万一大出血止不住就挺不过去了。
 
小诗化疗后,骨髓被抑制暂时造不出血细胞,这就像她身体要跟细菌打战,但却几乎没有“士兵”。血小板很低,出血风险非常大,如果是肺部大出血,可能一下子人就没了。
 
一般这样的化疗病人,我们可以通过输血小板让提供“兵源”,降低出血风险。但小诗还有少见的“肝小静脉闭塞症”,血小板会被拦截“吃掉”。难上加难。
 
万幸,插管后半个多小时,复查血气,小诗有了明显好转。
 
真希望小诗能延续得到传递来的8支“特效药”的那份幸运。
 

10月2号,我上白班。
 
小诗头一天刚输过血小板,这天又降到只有8,而正常孩子应该在100-400,我马上向血库约了血小板,特意打电话申请加急“插队”。
 
我抽空去见小诗妈妈,想聊聊她目前的状况。
 
小诗妈妈走进谈话室的时候,后面跟来一个男人,一米八以上,有点儿驼背,皮肤黑黄,眼窝深陷,瘦骨嶙峋,深灰色的衬衫袖子里荡着细细的手臂,两只手皮包骨头。乍一看,我以为来了个瘾君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闪避,目光还挺友善的。我猜这想必就是小诗爸爸了,之前妈妈说他要吸氧,加上这么瘦,我想是结核病。
 
“嗯,我是胸膜结核,十多年了,最早治疗效果还好,但前几年复发了,各种药都试过,不见效。”他爸爸声音有点无力,语速很慢,但条理清晰。
 
“肺里好的?”我又问。“肺里都好的,我女儿这个病,我要是会传染,不敢住家里呢。”说起女儿,他眼里忽然有了点光,但转瞬即逝。
 
谈完病情,我又问起了“特效药”。
 
一旁的护士说,头天晚上小诗妈妈又送来了20支“特效药”。
 
妈妈说是她坐飞机去外地买的,因为赶上节日,快递的话物流效率没保证。我舒了口气,至少,这个时候,他们在用最积极的态度配合治疗。这就有希望。
 
不过我心里又想,一盒药10支,她送了20支到监护室,整两盒,那么8支药估计还没还血液科吧。按小诗一天用3支特效药算,差不多够用一周。那一周之后呢?说心里话,我心里对小诗能不能挺过这一周没底,也就没必要催她再去买新的“特效药”。

真是怕啥就来啥。
 
那天下午两点多,护士正给小诗吸痰,喊我,“王医生来看一下,我给小诗吸痰,有新鲜的血!”我过去仔细查看,气管插管里吸出的痰不时带些鲜血。是肺出血!
 
医院里能用的止血药都上了,血小板还没来,又打电话联系血库紧急“插队”。
 
我再次找小诗父母谈病情。
 
昏暗的等候区,他们坐在角落里,爸爸的手紧紧握着,没靠在椅背上,一副随时待命的紧张样子;妈妈的头发有点散乱,几缕盖在脸上,闭着眼睛。
 
我直截了当地说:“前面跟你们讲过的,小诗现在这个情况,极有可能出现肺出血,出得厉害的,可能一下子人就拉不回来了。你们穿好隔离衣,进去看一下她吧。”
 
我以往碰到过类似的孩子,从开始出血到死亡一个小时都不到。太让人心痛。
 
“诗诗,爸爸妈妈都在,你要坚强啊,爸爸妈妈在外面等你,你要坚强啊,一定要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家。”站在小诗床边,妈妈左手倚着床栏,右手摸摸女儿的脸,又摸摸女儿的手,不断轻声哭诉着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好多遍。
又是万幸,血库送来了血小板,紧急输入小诗体内的血小板最终打了胜仗!
 
血小板是“救兵”,而治疗费更是。
 
自从看到小诗爸爸,我就想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我们求助于网络。
 
小诗的筹款消息,是我第一次在自己朋友圈转发的,很多朋友帮着捐,尤其是家里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微信账号没有钱,直接把现金给我妈,让我妈帮忙捐。血液科主任还有其他医生护士,也都在朋友圈转发为小诗筹款。目标30万,最后筹了24万多。
 
但小诗在医院的住院费还是越欠越多,人的情况也没啥起色。
 
一次谈病情的时候,小诗爸爸就有点急,抱怨的说:“都花了这么多钱,一点都没好起来。”
 
我心里有点不悦,但还是尽量耐心地说:“你自己也生病这么些年了,知道我们医生不是万能的。你们不放弃,我们就尽最大努力。钱的事情,虽然住院费欠4万多了,该怎么治我们还是怎么治。”
 
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我不是怪你们,就是心疼小诗。王医生,谢谢你们。”
 
不久的一天,一个不知就里的宝妈冲我嚷嚷,把我这个快三十了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医生当实习生呵斥。没想到,一个小时不到就回来向我道歉。
 
后来我知道了,是小诗爸爸对她说,王大夫人特别好特别专业。后来我还知道,小诗爸爸经常在外面跟其他孩子家长聊天,帮我们医生护士说话,说我们对孩子们很好,说我们跟家长一样希望孩子尽快好起来。
 

又过了几天,小诗的特效药用完了,护士提前跟她妈妈说过药快没了,但也没新的送过来。我再去问妈妈,她表示药在路上,快递还没收到。
 
特效药停了两天,小诗的肝小静脉闭塞症又加重了,肝脏越来越大越来越硬,血小板一直升不上来。大出血的风险再次越来越大。
 
事后我和同事聊过,如果那两天特效药没有停,小诗的肝小静脉闭塞症会不会好起来呢?可惜没有如果。
 
我也没问小诗妈妈,为什么不及时买药,这除了增加她的自责,别无益处。可能她当时没有钱,网上筹款额度未满,要提款流程有点慢,也可能是他们自己也不是那么有信心要最积极地治疗了。我不知道。
 
她没有立即还特效药给血液科,应该也不是故意想耍赖,可能想着用不完再还。或者实在经济困难,我们也不会硬要她还药。如果她及时还药了,新的没买来的时候,就可以再借备用的。
 
小诗的肺部感染略有好转,但肚子还是很大,装满腹水,抽出来是亮黄色的液体,穿刺过的针眼里总是有腹水渗出来,一直要换纱布。
 
我知道,小诗在监护室住的时间越来越长,好起来的希望渺茫。小诗妈妈每天看望都说,“小诗,妈妈来了”,然后就默默垂泪,然后就给小诗擦脸、擦身子、擦手,一遍擦完从头再来一遍。
 
小诗妈妈离开后,管床护士来跟我抱怨:“我们给她弄得很干净了啊,她妈妈每次来,都全身擦好几遍,好像嫌我们弄得不干净一样。”
 
我笑笑说,“小诗妈妈帮不了别的,这是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了。”我随即想起当年我自己住院,我妈也一天帮我洗好多次脸。忧虑又无助的时候,熬下去也许才有希望。
 
二十几天过去了,大家心里都越来越没底,但没有人放弃。小诗的爸爸行动不便,白天都坚守在监护室等候区,需要跑腿的事情都是妈妈在做。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小诗还是没好起来。她的各项指标越来越差,呼吸机要求逐渐增高,黄疸越来越重,皮肤暗黄,像年久的金器。我心里有时会不自觉想到最后的路会怎么走。
我也跟她父母沟通过,最后时刻要不要心肺复苏,他们想让她不受罪安静地走。
 
十一月初,一个周四早上,我在办公室开医嘱,护士喊:“王医生,快来看一下,小诗心率下来了。”我马上冲出去查看,听了下心音低,心率就50多次每分钟。
 
撑了一个多月,小诗撑不住了。其实这个小小生命的力量,还有传递来的救急的“特效药”、爱心捐款以及她父母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又一次安排他们探视,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妈妈趴在她床边,一遍遍说“小诗,我们下辈子还是一家人”,爸爸一遍遍喃喃附和,“还做一家人”。
 
小诗的心率就那样慢慢地慢下来,从50多到40多30多20多,我们的监护仪报警阈值也一直往下调,直到下午一点钟。小诗永远睡着了。
 


第一时间,小诗爸爸告诉我,欠医院的医药费5万多会补上的。
 
“一共治疗快40万了,除去医保报销的,其他钱都是上次网上你们大家一起帮忙筹的。”他喘了几口气,接着说:“我这身体,也没多久了,但好心人捐的钱我们家是还不上了,本来我还拿本子记下来,想着小诗长大了有能力的话再慢慢还呢。王大夫,你说,现在,我们还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呢?”
 
我之前看到过小诗爸爸拿着手机,在一个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原来是筹款信息。虽然不知道一个个网名背后是谁,但那点点滴滴的善意,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在谈话中,我刚提到了遗体捐献,没想到小诗爸爸就脱口而出,“我们愿意!”一旁的妈妈有点犹豫,眼神闪躲,咬紧嘴唇,但没表示反对。
 
我联系了遗体捐献的志愿者朱先生。
 
朱先生来了,小诗爸爸居然认识他。我才知道前几天朱先生跟别的家长沟通时,小诗爸爸听到了,还向朱先生仔细询问了。那个时候,他就暗做决定,如果女儿救不回来,他要捐遗体,他自己将来死了,也要捐。
 
朱先生很感动,那天开始与他沟通的家长最后改变了主意,而没想到旁边听着的小诗爸爸却主动要捐。
 
想起当年上过的解剖课,想起我们学校那刻着一个个名字的“无语良师碑”,而今,我的病人又要在上面占一席之地,百年以后,我自己也要在上面占一席之地。
 
是啊,当生命终点无可避免,我们还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我陪着履行完捐献手续,抱了抱小诗妈妈,轻声对她说,“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小诗很幸福,大家都很尽力了。谢谢你!”
 

我又想起了病房那些冰箱“宝库”,想起了最初传递给帮小诗度过几道鬼门关的“特效药“。
 
几个月前那个孩子与父母的善意已经传递给了小诗。
 
虽然小诗去世后那种特效药没有剩余,但她妈妈把医院里没有,她外面买的剩余所有抗生素都送给了血液科病房。
 
更大的传递是他们没有忘记每一个捐款帮助的人。最大的传递是8岁的小诗姑娘捐献出了自己宝贵的遗体。
 
死亡有时并不是终结。
 
冰箱里的这些特效药似乎总在等待着类似的“传递”。它们大部分为外购,无论结果,病人结束治疗用不完的,一般就谁需要转给谁,有的送,有的转让,互帮互助。
 
像我们生血小板的针,大剂量规格的,一支1000多元钱。有些人配得多几只,也会卖掉或送人。但这种情况不多,因为我们医院有的药,一般不会配太多。
 
特效药留在这,其实用的人比较少。非贵重药品,但急用而医院缺货的,我们知道谁有也会去商量,一般他们都送给其他病人,不收钱。
 
我偶尔会翻开病房那些冰箱“宝库”。
 
那些冰箱很普通,跟家用差不多。上面是冷藏室,冰箱门一格一格的,里面也分为了格。小诗用的特效药一般放在门上面的那格的角落,前面没有写名字。
 
4-8度冷藏。
 
这种特效药和其他的药品还是稍微有点分区的。其他放在冰箱里还有升白针、升血小板针等等,一般发来的这些药白天就使用完了,所以小诗这一个多月,每当晚上的时候,冰箱都比较空,似乎那些特效药就在等着我们。
 

见到小诗整整一年后,同一天, 2018年9月29日,周六,还是我值夜班。
 
现在我主管的病人是小叶子,这天早上因为严重感染导致休克,转来重症监护室了。
 
小叶子才3岁,长得跟妈妈很像,大眼睛尖下巴,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小美女一枚。她很活泼,粘妈妈,总是拉着妈妈的手,之前碰到我,她妈妈跟我打招呼“王医生”,她就跟着笑眯眯地说“王医星好”,“生”的音她总说成“星”,特萌。
 
她也是白血病,也是强化疗后抵抗力特别差,严重感染。
 
晚上八点多,我去看她。这个时候的她,靠药物维持,血压已经稳定一些,不过,休克导致的肺损伤很严重,气管还插着管。
 
听听心脏还好,呼吸机参数要求也不高,就是觉得脸色有一点点黄,我摸了摸她的肚子,肝脏有点大,质地感觉有一点点偏硬。
 
一年前同一天的夜班,小诗的经历,闪电似的毫无征兆地跳进我脑海。
 
两个女孩,相同的疾病,相同的方案化疗后,相同的日期,我希望她们别同样经历肝小静脉闭塞症。这个并发症并不常见,工作多年,我亲历治疗过的只有小诗一个。
 
我离开叶子的床边,回办公室研究小叶子最新的化验指标,还不能确定病症。
 
我给血液科的老主任打电话,她工作35年了,临床经验丰富。她说,应该是肝小静脉闭塞症,还比较早期,如果家长同意,尽快用特效药和其他治疗措施。
 
我立即又想到小诗曾经存药的那个冰箱。可惜小诗的特效药没有剩余。
 
有时生死就在一线,如果没及时趁早用上特效药,小叶子很可能也面临大出血鬼门关的考验。
 
特效药本地没有。血液科老主任让我赶快打电话问问骨髓移植病房主任,说移植病人有的也会出现类似症状。
 

我真感觉是托了谁的福。
 
电话打通了,管移植的主任说,病房药品冰箱里还有8支这种特效药!是几个月前一位做移植的孩子去世后剩下的,妈妈寄放在病房,主任答应那个妈妈,若有其他病人急用的话,帮忙联系找她。
 
又是8支!还是一样的特效药!面对这一连串的巧合,我只想现在的小叶子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找叶子妈妈谈话。叶子妈妈眼睛红肿,站着,不停地搓手,看到我,仍然挤出一丝笑容。
 
 “这个并发症很少发生,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不处理的话,肯定会加重。”我说。
 
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强调特效药贵而且很不好买,并告诉她我刚问到其他病人有留下的这种药。
 
叶子妈妈急切而坚定地回答,“好的!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
 
叶子体重小,我算了下8支能用4天,而且当晚就能用上。之后的药还可以问之前的那位妈妈购买方式,能尽快买到。
 
很快,叶子妈妈顺利把药钱转给那个妈妈,我带她到移植病房找护士从一个冰箱里取出药,送进监护室。
 
国庆假期,小叶子血里感染的细菌找到了,但感染没有被控制住,肆虐了开来——
 
细菌开始导致下身皮肤溃烂,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深,有的肌肉烂穿了,发黑,像被烧伤似的。这细菌破坏力太强了,开始有硬币大小的溃烂现在已经巴掌大了。
 
即使上呼吸机用着镇静药,她还出现抽搐;做了腰椎穿刺,脑脊液培养出了铜绿假单胞菌,就是说脑子也被细菌感染了。输液的药很难进脑子,就每天要做腰椎穿刺鞘内注射抗生素。头颅CT也提示脑子里有很多明显的感染病灶。同时,即便用了特效药,肝小静脉闭塞症还存在。
 
情况急速恶化。
 

值班医生跟我说,“我们每天都跟家长谈预后不好,但家长没有一点放弃的想法,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我跟叶子的爸爸妈妈沟通了一下,“虽然你们非常配合治疗,但她现在病情一点都没控制住,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即使活下来,脑子感染这么厉害,很可能会有神经系统后遗症,可能变成个傻瓜;下身烂成这样,将来估计也要多次手术,还不一定能控制大便。”
 
这么说很残忍,但让家长有合理的预期也很重要。有病的孩子被遗弃的情况不少见。我还碰到过家长偷偷把智力低下的孩子留在医院,报警了,警察也抓不到家长,明确知道有父母的孩子,福利院也不能收,在医院养了近一年。
 
叶子妈妈听了我说的,肩膀一颤一颤,哭着对我说:“王医生,不管叶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放弃,毕竟是条命啊,真没了,我们尽力了也不后悔,如果她能活下来,就算是傻的,她这么小,我们慢慢教,也有可能会越来越好的。”
 
叶子爸爸也在,他揽着妈妈的肩膀,说:“我们也知道希望渺茫,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没了,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做百分百的努力,至少现在她还活着呀。”
 
我觉得叶子好幸运,生在这样一个有爱的家庭。
 
她还有个哥哥,9岁,很帅也很聪明的一个小男孩,暑假我在病房见过一次,陪妹妹玩无限宠爱。
 
只要上班,我每天都会抽时间去看叶子,一天天熬,跟她妈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去看看她”和“老样子”。
 
又过了快半个月,我像往常一样去看叶子,发现她血常规里的中性粒细胞破天荒地涨到了0.12(正常孩子1以上,她好长时间都只有0.05以下),血小板也四天没输一直稳定在30以上了,这很可能意味着感染和肝小静脉闭塞症有了希望。
 
我出监护室,看到叶子妈妈,她显得有点麻木,我把情况告诉她,抱了抱她。我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最近我们大家没有给过你希望,但你们从来没想过放弃。我不知道最后叶子会怎样,但现在,想给你一点点信心,我看见她活下来的曙光了,我们来期待一下她更好的未来。”
 

叶子妈妈一下子眼泪决堤,放声大哭,瘫在我身上,“谢谢你”三个字都说不连贯。
 
我觉得他们太难了,想让他们熬得有点盼头,也想把信心说给自己听。
 
我还想起小诗和她父母,虽然她不在了,但带给我了成长,也将给医学生带来解剖经验。
 
我只能说出现了奇迹。
 
后来,慢慢地,小叶子的感染好起来了,肝小静脉闭塞症也好了,呼吸机撤了,溃烂面做了清创手术。她出院了!
 
2019年6月初的一天,我在医院门口又碰到叶子和爸爸妈妈,叶子拉着妈妈的手,叶子妈妈和我打招呼,然后她摇了摇叶子的手,说“怎么不跟王医生打招呼呀,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啊?”叶子看看我,低下头,又看看我,没说话,去拉爸爸的手了。
 
她肯定不认识我了。我估计她进监护室前的记忆全抹掉了。
 
妈妈说叶子还是不太会说话,家里人都认识,也会叫,只能说两三个字的词,连不成句。她又补充道,就当一岁多刚学说话,再慢慢教呗。
 
你得相信生命的力量与奇迹的存在。小孩子的可塑性有时候令人惊叹,希望叶子这一段生病的日子,只是个长长的休止符,将重启人生新的乐章。
 

9年前的9月29日,我还是个医学研究生,那天我作为病人躺上手术台,做了个颅内肿瘤的手术,手术很成功,虽然手术后也经历过手术部位大出血等一些并发症,但最后结局是好的,没有后遗症,我还能当医生。
 
9月29日,对我来说,是个重生的日子。
 
我和叶子都是现代医学进步的受益者,而小诗,在获得帮助与爱的同时也甘当了医学发展的“梯子”,她的病症留给我经验带给我成长,让我第一时间发现叶子病情变化的苗头,更积极地救治。
 
所有医生都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让病人好好活下来,但医学远不是万能的,衰老与死亡无法避免,我们确实有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给我手术的主刀医生郑老师我生病前实习就认识,他儿子当年高考完填志愿想学医,他坚决不同意,还问我:“为什么偏偏想当医生呢?工作这么累,很多病人和家属还各种无理取闹。”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答他了,我出院时他很开心地查房,我问他儿子最后有没有坚持学医,他说没有,我说:“你看,我学医是因为现在你和我都很开心,都有成就感。”
 
有时我觉得生命就是一种传递,特效药是一种,遗体捐献是一种,爱是一种,勇气与不放弃也是。甚至无论结果如何。
 
直到现在,路过病房的冰箱时我仍旧会多看几眼。有时会想起小诗,有时会想起叶子。

就像王医生说的,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一间狭小的病房,却有太多美好被表现出来。
 
特效药是一种,筹款是一种,还有家人的勇气与不放弃。无论结果如何,这些都是世界曾经留给小诗的爱意,而她的家人,也通过捐献遗体的方式,将这份爱传递。
特效药对人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其实从不代表绝对治愈,而是一种活下去的可能。在医院里流转的特效药让“希望”在病人间传递。
小诗没有彻底消逝,她把希望带给了另一个孩子,而王余庆想用这个故事,将她留下的“特效药”也传递给你。
 
曾有人告诉我,人类几乎是自然界唯一一种,在不计代价的前提下,对陌生同类施予帮助的动物。
 
在当下危急的疫情中,我身边仍然有朋友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有的在深夜给断粮的人送去物资,有的直接将自己的家改造成了物资中转站。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个体的力量在灾难面前有多么薄弱,所以会想要建立互助契约,更好地一起生存。
 
无论是今天的故事,还是疫情中每个动人的经历,它们无一不在诉说一个预言:真正的希望,是我们人类自己做出的选择。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扫地僧 牛大碗 大棒骨
插图: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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