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捕手发布的是口述真实故事
【陈拙老友记】系列是陈拙和他的朋友们
基于真实经历进行的记录式写作
以达到给人生续命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陈拙。
几乎人人都设想过自己的死亡。
在能想象的死法中,我最害怕的是烧死。我特地查过,活人被烧死的话,大概要经过15分钟,期间大脑一直是清醒的,能够感知到痛感,过程堪比千刀万剐。
更怕的是,即使从火灾中幸存下来,也要经历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这种时候,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反倒好受些。甚至,计划明确的自杀都可能是令人坦然的。
今天的故事里,烧伤科的重症病房不仅装了防盗网,还撤走所有的锐器,不大的双人间如同牢房一般。
这是一个工作3年的年轻医生的亲身经历。他临时接手了一位重度烧伤患者。这个患者差点自杀成功,且面临太多困境:重度烧伤、家庭贫困、亲戚主张放弃。
王医生一直觉得,这个患者活不下来,毕竟从医这些年,真正能陪患者闯出一条活路的家庭,少到极点。
然而他没想到,患者的妻子和母亲,两个女人陪他一路挺了过来。
事件名称:铁窗病房
事件编号:医院奇闻录12
亲历者:王鱼肠
事件时间:2018年2月
记录时间:2019年7月
铁窗病房
王鱼肠/文
在医院轮岗时,六楼的烧伤科是我最不喜欢的科室。
除了要面对鲜血淋漓或烧得黑紫的皮肤,和护士一样要每天护理病人,工作量巨大,其他医生都不太愿意上来,这里还有太多令我绝望的事情。
曾经有一个重度烧伤患者,入院后顺利抢救了过来,但当家属看到第一天就花掉了5000元,以后还要花费更多的医疗费的时候,他们找我商量,能不能拉患者出院。
我不能强行让患者住院,眼看着直系亲属签下自动出院同意书,带患者回了家。
看着手中的同意书,我知道这个患者已经被家属放弃了。
第一次见到霍明的家属时,我以为又是这样。
那天,抢救室外等着一群人。被抢救的霍明是重度烧伤患者,我告诉家属,“情况很危险,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时,一位双鬓斑白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是霍明的舅舅,身上还穿着化工厂的工作服,“医生,费用要多少啊?救得回来吗?”
“生存率比较低,后续治疗几十万应该要的。”见过太多人放弃,我回答的语气有些生硬。
“医保会报销吗?我外甥还有工伤保险。”他问。
我只能回答说,烧伤患者很多药物、器械无法报销或者报销比例很低。
霍明舅舅说要商量。走廊上人来人往,我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放弃”、“拖回家”、“钱不够”。
人群中有两个女人——霍明有点驼背的母亲和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妻子。
几分钟后,霍明的母亲含着泪走过来,她用力地拉我的衣服,“医生,我老头子死得早。儿子没了,这个家也没了。你救他就是救我们全家!”
霍明的妻子也坚定地看着我,“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救。”
听到她们表态,我没有立刻相信,但心里有点欣慰,我希望霍明活下去,毕竟,他是我和同事冒风险救回来的。
2018年春节,市郊爆竹厂突然爆炸。伤员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我们这所小医院烧伤科的整条走廊。
烧伤科平均一年只接纳300名患者就诊,且大多不是重度伤员,爆炸发生太突然,我被临时调到烧伤科帮忙。
上午11点,烧伤科的走廊上一片混乱。我走进科里,急诊医生朝我跑来,“霍明,男,46岁……马上通知麻醉师来插管。”
还没到霍明身前,我就闻到一股烧焦味。走近一看,他的嘴上下开合,整张脸被烧得完全看不出原貌,到处是露珠般的水疱。
站在无影灯下,我发现霍明的手指被烧得粘连在一起,胸膛和小臂的皮肤甚至泛着蜡白色。除了小腿还好,他全身几乎都有烧伤。
这是个重度烧伤患者,而我只是个烧伤科“菜鸟”。当初在烧伤科轮岗完,主任让我在普外和烧伤二选一,我果断选了普外。
现在,突然和同事老李单独处理这么重的患者,我俩心里都没底。老李换手套的时候,手有点发抖,尺码都拿错了。
烧伤患者的死亡速度快,大部分不是死于急性感染,而是窒息。此时,我最怕的就是霍明的呼吸音减弱,再慢慢地衰竭。
只有插管,他才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主任和麻醉师迟迟不来,没独立做过气管切开术的我,紧张得手足无措。
我低头跟老李说:“今天可难办了哦,你气管切开术咋样?我先说好,我还没学会,只能给你打下手。”
老李手上不停,回答:“没单独做过,你也别指望我,还是指望患者多扛点时间吧。”
“患者呼吸衰竭了怎么办?”我加紧换药,轻轻说。
老李不说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等下呼吸衰竭了,咱俩得给他做气管切开术。”
“你疯了!”老李提醒我,曾经有一个重度烧伤的患者,就是在做气管切开术的过程中死亡的。
“要不然就看着他在这里死?”我有点激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抢救时间多宝贵,主任没来,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做。手上死了个人,你也知道多麻烦。”
我实在不想对家属说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你们带患者回家看最后一面吧。”这种很操蛋的话。
我们拼命往霍明身上倒生理盐水,希望把紧紧粘在皮肉上的衣服撕下来。
听着他的呻吟,我的内心很恐惧,但更怕连这点呻吟都听不见。我不停地和霍明说话,希望他保持住意识。
一会儿的功夫,我的额头、袖子、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霍明左手的手指已经完全被烧融,没救了。右手的手指粘得很紧,我们想尽力保护这5根手指的功能。
涂药润滑,把他右手手指一根根分离。有的地方就只能用剪刀、血管钳暴力分开。
霍明在跟时间赛跑,我和老李也是。
霍明随时可能因为吸不上一口气而死。我希望赶紧过来一个人,哪怕一个上级医生,都会让我的压力少很多。
当他们终于赶过来,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下时间,才过了十几分钟,可我好像熬过了一个世纪。
门外面传来哭声,霍明母亲的声音不停地呢喃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对于重度烧伤的患者,有三关要闯:
第一关,保住命;
第二关,保护创面,让他的生命体征相对平稳,防止各种休克;
第三关,尽量减少并发症,平稳过渡到出院,整形受损的皮肤创面。
现在,霍明的命算是保住了。可第二关和第三关,更难闯。
我们把暂时保住命的霍明送入重度烧伤病房。
主任给家属交代病情,霍明母亲和妻子双手合十,一直说谢谢。
显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更大的挑战在后面,多数烧伤病人可以保住命,却是在后两关倒下的。
我让护士教他们穿隔离衣,讲解护理措施。听护士说霍明得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人问:“平常的大小便怎么办?”
“我们会给他插尿管,大便需要家属尽量擦干净。无论如何患者都不能下床。平常要给他翻翻背,要不然背部也会烂。”
家属们的表情立马变得很嫌弃,尤其是霍明舅舅。他埋怨:“这些事不是护士来做吗?”
“科里有几十个患者,不可能给每个人配一个护士。家属要是觉得麻烦,可以请护工,也可以轮班照顾。”我耐心解释。
“我今天翘班来已经被扣钱了,不可能天天来这里照顾,我五大三粗的,从来不会照顾人。”
其他人跟着表态,“那怎么行,我还要送孩子上学”、“我家里还有农活没做”。
霍明的妻子和母亲没表露任何不满情绪,母亲在默默地流泪,妻子朝我重重地点头:“就我们两个人照顾,不用请护工,又贵又不仔细。”
妻子转头拉着护士到心电监护仪旁,一个一个地问仪器上数字的含义。母亲也蹲在一旁,认真听着。
吵闹的家属们安静下来,脸上堆着“辛苦了”的表情,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们。
无论家属对患者是不管不顾,还是不离不弃,我都见得多了,也麻木了,因为能坚持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在我们医院,60%的重度烧伤患者,都会死亡。有些患者并不是痊愈后出院的,他们的生死,是患者和家属做出的选择。
烧伤患者都有漫长的恢复期,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前功尽弃,同事老李曾经有一个患者,面部烧伤很严重。虽然经过整容修复,还是无法承受这份落差,来精神科开药。
烧伤科的医生能够救治创伤,却无法陪伴病人走过后面的路。
主任离开后,我得空仔细观察了这家人。
霍明妻子和母亲的裤脚上还沾着泥,穿的是下田的套鞋。她们的经济条件很可能无力支撑后续的治疗费用,知识背景看样子也很难帮霍明完成心理创伤的修复。
到时,霍明会怎么样?他会被拉回家等死吗?
我不敢想下去。
当晚我值完夜班,返回烧伤科看霍明。
他住的重度烧伤病房只能容纳两个患者,里面除了配有消毒仪器、急救药物,最特殊的是——没有任何锐器,还安装了防盗窗。
这里几乎是我们医院的“牢房”。
防盗窗不为防贼,锐器也不止是担心意外,最主要的目的是:防止有行动力的患者自杀。
患者在医院自杀的原因有很多:治疗的痛苦、逐渐减弱的求生意志。当然,还有钱。
不久前,烧伤科一个患者忍受不了术后的疼痛,趁家属半夜熟睡,从窗户跳了下去。从此以后,重度烧伤者的病房就有了“铁窗”。
我走进“牢房”,霍明正在安静地睡觉。他母亲蹲在一旁,用湿毛巾给他擦拭尿管。妻子弯着腰,用棉签沾水湿润他的嘴唇。
看到我进来,霍明妻子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顺手把刚用过的棉签放回包装袋。
“棉签没有了去找护士要,重复用容易感染的。”知道她们是想省钱,我小声说。
我把口袋里的几包棉签交给霍明母亲,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想退给我。我猜她是怕收钱,宽慰她:“不要钱,这些小东西你问护士要,她们不会跟你斤斤计较的。”
这是霍明入院的第一晚,如果不是注射了止痛药,他会痛得整夜睡不着。
见霍明被照顾得很好,我回到办公室,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护士急促的呼叫声。我一出去就看到霍明的母亲在呼救:“我们控制不住他了!”
半个小时前,霍明清醒过来,他对妻子说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手不停地朝插管的位置挥舞,嘴里发出尖细的声音,“给我拔掉,我要拔掉。”剧烈的疼痛让他崩溃了。
很多人都有被热水烫伤的经历。如果尝试将这份疼痛,延长很多天,放大数百倍,大概就是霍明正在经历的痛苦。
护士和家属都想按住他的手脚,又不敢用力,怕伤到他。最后注射了“安定针”,才让霍明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霍明还在哭闹,不断地呻吟说:“想死。”
“你安静点,医生主任肯定会救你,让你跟以前一样,你不要总是说想死。”霍明妻子不断安慰他。
霍明的求生意识已经很低了,走出病房时,主任开始嘱咐我,“如果患者狂躁得厉害,跟家属交代病情,你就往严重了说。”
我明白主任的用意。像霍明这样的重度患者,一旦出现狂躁、自杀迹象,医生就得给家属打“预防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否则患者出了事,家属会把责任都推给院方。我们是民营医院,没了口碑,损失会很严重。
霍明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他的胸部CT提示支气管炎,肺部纹理增粗增多,如果是正常人,这可能是感冒;对烧伤患者,就是气管损伤。
这种时候,哪怕脱落一点物质,都容易引起窒息。现在关键的是——我们要防止他因为疼痛难忍扯断管子。
那几天阴雨连绵,入院的烧伤患者少了很多。晚上11点,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找我,“王医生,你快起来看看,霍明把金属管拔掉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怎么可能!”之前我专门用针和胶布固定了金属管,他的手脚都被布绑住了。
来到病房,就听到霍明说,“反正我活着也没有用了”,“还不如我死了,都高兴。”
我以为是家属说了什么话,让霍明受到了刺激,却见到他的母亲一边擦泪,一边急得来回走动;妻子陪伴在霍明身边,也在用尽所有积极的词汇安抚他。
后来我了解到,霍明如此激动,是因为那天堂哥在和别人视频聊天时,不小心让霍明看到了自己被烧伤的样子。
另外,他拔管的另一个诱因,也可能是因为钱。
的确,进了医院,钱不像钱,像纸。他妻子曾经私下找我,“王医生,能省掉的药咱就不用。行吗?”
她把亲戚都借遍了,乡下的小卖铺也在转手,可治疗费还是凑不够。
霍明换药的材料费、预防感染的进口抗菌药物、营养液、重度病床费,每天要花几千元。虽然我给他减少了一些辅助药物,但还是杯水车薪。危及生命的烧伤治疗复杂,也不能什么药物都停。
霍明拖欠了一两万的费用,护士去催了几次,我也找过他的妻子,“如果再拖欠,估计会慢慢停药了。”
霍明的治疗费不知道该找谁负责,不仅治病的钱没着落,他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住院不到一个月,他母亲和妻子的早饭就是粥加免费咸菜,中午在食堂打8块钱快餐。再往后,她们开始自带萝卜拌饭。
霍明母亲一个人看护时,干脆连中饭都不吃。我和护士看不过去,送了她饼干和面包凑合。
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想过放弃霍明。
她们自己苦,但对霍明极上心。有一次我说要给霍明喂肉汤,最好天天喝。她们自己天天吃素菜,但一顿都没给霍明落下。
霍明这次成功拔掉了管子,也是因为母亲心疼儿子难受,松开了绑住他的布条。
主任凌晨被折腾来医院,很生气:“一个重度烧伤,四肢被绑在床上的患者,你们看不住?你们要是什么都想依赖医生护士,还是明早转院吧,这里庙小伺候不了。”
霍明的母亲想跪下,被护士一把扶住:“都怪我。他一直喊手脚难受,我真没想到他会拔管子,寻短见啊!”
老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主任:“只有这家医院会救我们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以后都听话。求你救救我的小孩吧!”
主任不好继续发火,但私下吩咐我:我们是在对霍明尽人道主义救助,如果再出事,就直接让他们转院吧。
这个时候,除了霍明的妻子和母亲,没人相信他能走出来。
霍明住院期间,我曾经建议他妻子网上众筹,并表示愿意帮忙,没想到,被他妻子拒绝了。我之前见过太多令人失望的选择,有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也要放弃自己的丈夫了?毕竟霍明已经失去了求生意志,也失去了劳动能力。
但我很快决定相信霍明的妻子,这些天来,我看得出,她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如果她都无法相信,我还能相信谁的家属呢?
一个礼拜后,医院组织多科室专家一起会诊霍明。原来,主任院长已经得到市里的通知:政府向各家医院承诺,承担爆竹厂受害者的治疗费。
霍明妻子拒绝上网众筹,原来是担心把事情闹大,影响了政府的资助。
医院想尽快治好霍明,展示民营医院也有公立医院那样的实力。
医药费有了着落,病情也有缓解,霍明变得越来越配合了。
有一阵子,霍明是我手上最麻烦的患者。换药时只要把他的绷带拆开,他就嚎叫。我只能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比别人温柔十倍的语气来哄他。给他换药,有时候比给小孩换药还要累。
更让我觉得头疼的是,他经常故意扯掉监护仪的电极片。护士怎么解释都没用,霍明只是喊痛,装作听不见。
烧伤病人心态特殊,霍明的奇怪行为不是个案,不仅折腾医生护士,也在消耗家属的耐心。
这一次,专家会诊,大家认为霍明病情比较乐观。4天后,CT显示霍明双侧肺部和支气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在主任的指导下给霍明进行堵管试验,为了检测霍明拔除置管后,是否会呼吸困难。观察两天,一切如常,他终于可以拔管了。
我跟霍明嘱咐:“尽量少说话,雾化不能停,食物要多吃有营养的。”
霍明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一切都在好起来。
霍明住院三个月后,有一次,我去病房看他。正赶上霍明旁边的病友和自己的家人起了摩擦。
隔壁床的病友烧伤程度较轻,但家属早就失去了耐心。那个患者呼吸道受损,咽不下去家属准备的米饭,想吃点粥。病友的妻子没好气地说:“去哪里给你弄稀饭,你这打短命的。”
烧伤病人的护理极需耐心,这个家属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还是霍明的妻子在一旁劝说,告诉病友的家属,自己知道医院外面有一家卖稀饭的小店,味道不错,可以带她去。病友的家属没好意思继续骂下去。
我见过很多烧伤患者的家属,最多坚持一个月,就要喊护工帮忙,很少有霍明妻子这样,亲自照顾了三个月,还非常耐心的。
我愈发觉得霍明妻子对霍明的重要。她从来没有显示出厌恶的情绪,就像才来医院照顾了几天。
别的患者插上尿管,不到一个星期,管子表面就会有很明显的污垢,可霍明的尿管,肉眼看都是干净的,要不是怕有尿路感染,他的尿管都不用换。
好几次值夜班,凌晨两三点,我还能看到霍明妻子跟他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语气很温柔。
他们聊生活里的趣事,给霍明打气。霍明妻子还常举着手机,给他看女儿在大学的视频、照片。怕影响女儿的学业,霍明妻子还没把丈夫的伤告诉女儿。
霍明的状态在好转。
我终于越来越确定,霍明的妻子不会放弃他。
有一回,我和老李给霍明换完药,他笑着对我们说最近天气热,从老家带了西瓜,问我们吃不吃?
我有些惊讶,能够想吃东西,意味着他真的活过来了。
他开始和我聊天,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霍明甚至会调侃自己,说以后走夜路都不怕抢劫了!
我看他笑起来,脸上被烧得坑坑洼洼,像个鬼脸,却在上面看到了活的希望。
在霍明慢慢站起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妻子在承受着什么。
有一次我值夜班,霍明妻子突然来办公室找我说话,还拿出家里的合影给我看。
那时候霍明还年轻,怀里抱着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妻子站在身旁,他笑得不晓得有多开心。
霍明原来的面相给人聪明却本分的感觉,头发乌黑,眼睛滚圆,是很耐看的男人。
“你看他以前长得多聪明啊”。 霍明妻子对我说。
被烧伤后,他头发都没了,整个脸肿得滚圆,眼睛只剩一条缝,和之前判若两人了。
一直以来,我感觉到的都是霍明妻子的坚强,除了当初在急救室外,她看起来弱小和无助,之后霍明的治疗中,一些问话,第一个回答我的都是她;她也会主动问我问题,比如:霍明这块创面有点红,这是在变好还是变坏?
直到这天,拿着过去的照片,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落差是很大的。”这些话,她却不能对别人讲。
我这才意识到,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和乐观,是强撑着走下来的。
她照顾丈夫和婆婆,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学业,还在费心瞒着女儿。
她扛起了很多。
但多亏了妻子和母亲的陪伴,霍明的病情才逐渐稳定,连心电监护仪都撤了,护理级别也从特级护理改成二级。
对我来说,只要看着患者一天天好转,比听到任何感谢的话都要开心。
但后面发生的情况让人猝不及防。因为我的疏忽,竟将霍明再次推到了死亡边缘。
那天早上查房,我发现霍明神情恍惚,嘴唇干皱苍白。
虽然这几天给他喝了很多汤水,但没什么用,他的尿量反而在减少。从头天白天到现在就一小瓶,才300毫升。
我连忙给霍明查体听诊,心脏和肺部都还好,不像衰竭。他的脚肿得厉害,妻子说自从把绑带撤掉,他们就没怎么关注脚了。
霍明的低哑声音响起:“王医生,一开始我也没在意,这四五天才感觉越来越肿。”
我叫护士给霍明急诊查生化全套,测血压,发现血压偏低,有可能是体内失血。我赶紧让护士给霍明上心电监护仪,吸氧。
霍明体内缺氧,尽管还没到重度缺氧的标准,但这情况持续下去,他可能很快就死在病床上。
看到霍明的血常规结果,我大吃一惊。血红蛋白低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重度贫血。我十分不解,这段时间他没有表现出贫血症状。
主任发现护胃药只用了三天,他质问我:“为什么不用久一点?”
“当初我考虑霍明没有恶心呕吐等应激性溃疡症状,也没有胃病史,家属那时也没得到政府的免费治疗,私下找我想少开点药减轻负担,我就把护胃药物停了。”
主任看了我一眼,说这应该是当初应激性的溃疡导致的慢性贫血,今天低血容量休克,引发了肾衰竭。
我心中一震,来不及道歉,主任已经在指示我急救了。
霍明闭着眼睛,萎靡地问:“王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说不会,“你还有希望!”
霍明看了看妻子,又转了一点点头,隔着玻璃,看了看在外面拄着拐杖踱步的母亲。最后,他朝我微弱地点头,不说话了。
妻子站在病床边,一只手紧握着霍明,另一只手拿着热毛巾擦拭他的脸,湿润嘴巴。
我注意到她可能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张开口。
她没再给霍明擦脸,而是把热毛巾举起来,盖着自己的脸。她不想让霍明看到自己流泪,更不想让自己呜咽的声音漏出来。
当天下午,霍明的病情突然加重。肾脏、心脏、胃部都出现严重问题,有了休克症状。
主任决定让霍明转院,去省烧伤医院抢救。主任跟家属说:“只有转院,才可能救霍明一命。你们尽快讨论,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霍明母亲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连问主任三遍:“去省里霍明就可以活吗?”
主任说有50%的机会能救活,“但如果留在这里,只能等1%的奇迹。”
“要不算了吧。以前一百四五十斤的人,一天吃5碗饭。你看现在,身上哪还有一块好肉。”霍明舅舅声音悲切,“让他这样子继续煎熬,还不如早点安安乐乐地走掉。”
堂哥也在劝霍明妻子放弃:“政府补贴的是治疗钱,照顾他日常生活的钱,都是咱们自己出的。以后你和婶子,侄女怎么办?”
霍明母亲生气了,老太太挥舞着拐杖去打他们的腿。办公室里,霍明的家属互相推搡着,大家用方言争吵起来。
有女人对霍明妻子说:“你就听我的话,就在这听天由命,看霍明能不能挺过来。”
我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只对霍明的妻子、母亲以及堂哥有印象,其他人这几个月都没怎么来过,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却一个个冲前前,仿佛自己付出了很多。
霍明妻子一直平静地听完所有人的意见,然后走到主任桌前宣布:
“我和霍明去省里。”
直到这一步,她依然选择不放弃。
霍明的妻子长得矮小,挤在人群中甚至毫无存在感。但此时,她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力量。
当天下午,我把材料带好,坐上救护车送霍明去省烧伤医院。
我经历过很多次送患者转院,面对霍明时,我有一种心酸的情绪弥漫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霍明和他的妻子、母亲,改变了我。他们让我对重度烧伤患者以后的生活,不再那么悲观。
然而就在这个家庭开始变好的时候,我却伤害了他们。
我心里有愧,不敢和霍明妻子交流。
我把精力都放到了霍明身上。我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一手掐他的手臂、脸蛋,一手给他抓好氧气袋,希望他不要昏睡过去,哪怕是胡言乱语几句,都是希望。
一路上,妻子和母亲握着霍明的双手不放,他妻子的眼眶红红的,但依然保持着平静。
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因为家属的恳求,停止护胃的药;如果留意霍明吃饭没胃口,及时给他复查胃镜;如果我复查他的血常规和血生化的时候,不觉得轻度异常是重度烧伤的生理改变;如果我可以多注意一下他的并发症……
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到达省医院,与霍明告别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守在推车旁,霍明的妻子拿着生活用品,呆呆地听接班医生的指示。
我不敢再看下去。救护车司机在外面喊我上车,我只能疲惫地坐上救护车原路返回。
后来,我也曾打过电话随诊,开始还有人接,后来就没人回应了。我想,霍明大概没抗住,已经走了。
几个月后,我从烧伤回到普外科。
对于患者繁多,嘈杂的烧伤科,我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每次接待患者,我总会想起霍明,想起他妻子和母亲泪流满面,孤立无援地站在病房外的情景。
我会再审视自己的诊断和治疗,不想让自己再次体验那种遗憾、内疚、后悔。
一天上班,我接到一个外地号码打来的电话,“您好,王医生,我是霍明的家属,我们要出院了,要到您这拿材料报销,明天您有空吗?”
我猛地一惊,急忙问:“霍明好了?”
一个气质恬静的女孩来到办公室。她单眼皮鹅蛋脸,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霍明。
当初抢救霍明时,我曾在他手机锁屏页面上见过这女孩。她就是霍明的女儿。
她说,她父亲现在已经回到宜黄老家休养去了,她留下来处理报销的事。我把抽屉里准备好的材料交给她,嘱咐她千万不能弄丢。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给女孩倒了杯茶,请她坐下,以随诊的理由询问霍明是怎么闯过这最后一关的。
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我爸真的吃了很多苦,在那边住了几天ICU,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叠。”
霍明病情逐渐稳定,他女儿办了休学照顾他。从禁食、流食、半流食,到正常饮食,一步步康复。
省医院看霍明恢复得蛮好,还给他了植皮,“你要是看到我爸的手掌和头,肯定会觉得判若两人。”
她越说越兴奋,一次性水杯都被她的手压皱了。
霍明出院时,医生说他整形的禁忌症不明显,还有整形的希望。如果在家调养得不错,身体有100多斤,就可以做微整手术。
“我爸听到这句话特别开心,那天午饭都多吃了一碗。”
爆竹厂烧伤的工人由政府提供免费救治,还会得到一笔补偿用于整形。为了他们重新择业,还有人教他们养蚕。霍明正在努力学习养蚕的知识。
“如果没有你们的努力,可能我爸早就走了。”
那天,我终于还是没能把抱歉说出口。但我决定,下次去看霍明时,要亲口对他说出那句“对不起”。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风吹在我的身上,脸和脖颈上有点发热。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
在王医生工作的烧伤科,60%的重度烧伤病人都会死去,他看着病人和家属做出的选择,渐渐对人性失去信心。
人们渡过了第一道难关,也会在第二、第三关坚持不下去。
给霍明沉重打击的,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更多的是他的自我认知——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
这是一种“丧失性事件”。烧伤过后,霍明面目全非,人在失去重要的事物后,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很容易把自己逼到死角。
但家人的存在让他发现,失去的东西虽然重要,却不是生活的全部。
王医生遇到过很多重度烧伤病人,很少人走出来,但霍明的事情之后,他不再那么悲观。
人活着总在遭遇“失去”。有的失去意义重大,成了无法越过的障碍,但一直回味失去,才是最大的失去。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牛大碗 老腰花
插图:崔大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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