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眨眨
图文：审稿-蟹黄捞饭、制作-8
封面图：shutterstock
坐落于中美洲“北三角”的萨尔瓦多，面积仅比北京市稍大，却以其“特产”跨国黑帮Mara Salvatrucha （MS-13）令美国和中美洲闻风丧胆。
Mara 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帮派”，而 Salvatrucha即内战期间的“萨尔瓦多游击阵线”，也可直译为“警戒状态的萨尔瓦多人”，简称MS-13。
它有着世界最高的谋杀率，2015年的每十万人谋杀数高达105.2，是中国的两百倍。
此外，贫穷、毒品和高失业率也困扰着这个小小的国家，无数生活无望的普通人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挤破头也要远走他乡。仅2016年，美国就在边境扣留了22万多来自“北三角”的移民，悄悄入境成功的非法移民更是不计其数。
“中美洲北三角”特指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三个国家。它们是整个西半球最贫穷、最暴力、黑帮最猖獗、难民问题最严重、政治最混乱的国家。
可能很多人都听说过墨西哥独裁者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名言：“（可怜的墨西哥，） 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百年前这位墨西哥历史上在任时间最长的总统的无心感叹却成为了拉美各国的命定判词。萨尔瓦多今日的乱象正是美国在各方面干预的结果。
剥削
自1821年国家独立起，萨尔瓦多就是寡头政府，外国特别是美国的资本家有很大话语权。地主阶级与军政府默契地达成系统化的权力划分：
军事独裁者掌握政治权力，而大地主“十四家族”和外国大寡头则控制经济决策和社会活动。
在此情况下，土地兼并的情况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萨尔瓦多以咖啡种植为支柱产业，而仅仅25个大农场就产出全国84%的咖啡出口量。在1975年，41%的农村家庭完全没有土地，49%的农村家庭拥有的土地少于2公顷。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农业国，萨尔瓦多九成的小农不能自给自足，所有人只能依附大农场主，被迫接受极低的工资。
直到今天萨尔瓦多的咖啡依然盛名在外，也是国家的重要出口商品。图：wiki
炮灰
忍无可忍的萨尔瓦多人民和左翼反对派于1979年开始武装起义，没想到却招致了更残酷的厄运。
时任的里根政府信奉柯克帕特里克理论（Kirkpatrick Doctrine），认为美国应该对亲美的独裁政府和共产主义阵营的集权国家采取双重标准，对“集权国家”以人权的名义施压，却和反共的专制政权加强友好关系，对它们的反人类罪行不闻不问。
珍妮·柯克帕特里克（Jeane Kirkpatrick），美国第一位女性驻联合国大使，也曾任里根政府的国防委员会主席。图：壹图网
在反共大旗下，美国向萨尔瓦多的右翼独裁政府提供了海量的财务和军事支援。
在1979年至1992年的内战期间，美国平均每天给政府军提供150万美元的“援助”；同时，臭名昭著的美国陆军美洲学校（US Army School of the Americas）在1950至1979年间训练了至少2000名萨尔瓦多军官，他们日后成为了绑架、折磨、暗杀、镇压反对派和平民的主力。
美洲学校总共训练了6万拉美各国的官员，这些人携手塑造了恐怖而血腥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
于是萨尔瓦多成为了“低强度战争理论的实验室”，即没有大型的战斗，但受美国训练的政府敢死队（行刑队）时不时地故意恐吓和袭击平民和神职人员，让社会时刻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中。
时任萨尔瓦多大主教奥斯卡·罗梅罗，因谴责政府侵犯人权之种种暴行，并批评美国政府对独裁政府的资助，在1980年被政府军暗杀。萨尔瓦多的教会大多左翼而进步，因此很多神父和修女被折磨和杀害。由于梵蒂冈教廷的保守倾向，罗梅罗大主教直到2018年才被封圣。图：shutterstock
暴力成为了解决政治问题和社会经济问题的普遍方案。反对党的领导人太碍眼？那就绑架他们，拷打之后再私下处决。有影响力的教会人员抨击政府的暴行？管他呢，直接杀掉。总有饥民想闯进大农场中？那就直接开枪把他们全突突了。
这种“国家恐怖主义”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
更可悲可叹的是，独裁政府为了打击广受农民支持的游击队，竟对自己的国民实施焦土政策，对一个又一个村庄进行驱逐、屠杀和纵火，把它们从地表抹去。流亡的村民如一粒粒尘埃，不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到何处，又在何处安营扎寨。
12年的内战对这个人口仅有北京市三分之一的国家造成了7万人死亡，50万难民和数以万计的“消失”。期间的大屠杀和镇压累牍连篇，不忍卒读。
1981年12月11日，美国支持的敢死队（行刑队）在萨尔瓦多莫拉桑省的莫苏迪村（El Mozote）及附近屠杀了近1000名（现发掘811人）手无寸铁的平民。在被杀前很多受害者遭到虐待，甚至有10岁的女孩被美军强奸。1992年11月，联合国批准的阿根廷法医人类学小组（EAAF）开始挖掘和调查莫苏迪大屠杀的遗骸。图：壹图网
向北走
原本大地主对土地的侵占就已迫使许多农民背井离乡，随后又遭政府军的毒手摧残，于是很多萨尔瓦多人逃向美国加州，特别是有大量拉美裔人口的洛杉矶。然而，美国却于1980年取消了《难民法案》中国籍这一评判标准，只在个案的基础上发放庇护，这对拖家带口的萨尔瓦多难民很不公平。
更重要的是，由于冷战的缘故，美国的移民政策高度政治化，非常歧视来自右翼国家的难民，更喜欢从共产主义阵营逃离的人，以证明其自身的优越性。
1946至1994年间，美国允许入境的300万难民中，超过90%来自波兰、越南、阿富汗、罗马尼亚等亲共产主义政权。
相比之下，在内战期间的1983年至1990年，提交庇护申请的萨尔瓦多难民只有2.6%得到了政治避难。
图来自电影《无知的声音》（2004）。主角小男孩年仅12岁就不得不直面大扫荡、亲友被政府军杀害、征兵、逃离，故事情节来自编剧的真实经历。
现实中，萨尔瓦多政府军强征了很多儿童做士兵，对大量村庄实行了“焦土政策”。这些逃到美国的青年人中，很多在日后成为帮派的中坚力量。
因此，大部分在美国的萨尔瓦多人都是非法移民，每时每刻都面临着被驱逐的恐惧；他们没有合法身份，大多也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会说英语，因此受到剥削，只能做最辛苦工资最少的工作；人生地不熟，缺乏社会经济资源，实现阶级跃迁更是痴人说梦；此外，主流媒体对他们充满敌意，群众也拒绝他们的融入。
看不到出路的萨尔瓦多青年在洛杉矶街头成立了自己的黑帮MS-13，以赋予自己身份和活着的意义。
开始时的MS-13并不算暴力，却在美国执法部门的“合法暴力”中实现升级。1992年的洛杉矶暴动震惊全球，虽然其起因是白人和黑人间的种族矛盾，美国警方却大力地对拉丁裔帮派进行选择性执法。
颇具讽刺的是，大量被抓捕的拉丁裔特别是青年人正是在监狱里学会了各种非法勾当。他们“切磋技艺”，在不同帮派和分支间广泛社交，并一起策划日后的犯罪活动。出狱的他们立刻把帮派做大做强，暴力加倍。
专门关押MS-13成员的城市监狱（Penal de Ciudad Barrios）。图：壹图网
向南走
终于，萨尔瓦多的内战于1992年平息，这个饱受蹂躏的国家正步履蹒跚地走向正轨。
可是在1996年，美国颁布的《非法移民改革和移民责任法案》（IIRIRA）和《反恐和有效私刑法案》（AEDPA）打碎了这一切。二者不仅合理化美国遣返非法移民，连犯有轻微罪行的记录移民都被大量驱逐，而美国政府甚至不提供这些被遣返者的完整犯罪记录。
在1998年到2014年间，美国向中美洲输送了30万有犯罪前科的移民，为本就支离破碎的国家送去犯罪经验和毒品交易网络。
萨尔瓦多首当其冲，区区几百万人的国家涌入几万“反向移民”，他们中的很大比例还是帮派成员。
大部分遣返者都是年轻男性，在内战时期就懵懂地离开了萨尔瓦多，成长在不同的文化圈子里，对他们的祖国很陌生，有些甚至都不会说西班牙语，而他们的家人却留在了美国。既难以融入社区，又得不到过渡支持，他们理所当然地复制了熟悉的在洛杉矶街头的社会关系和日常行为。
帮派势力在萨尔瓦多粉墨登场，谋杀率和犯罪活动直线上升。
2020年5月，位于首都圣萨尔瓦多的伊萨尔科监狱（Izalco prison）。萨尔瓦多的监狱的超载极其严重，疫情期间的大范围传染问题令人担忧。
无路可走
中美洲各国的长期内战造成了一个个分裂且深受重创的社会，很多人在国内流离失所，只能从事边缘化的经济活动，被主流社会排斥。反倒是黑帮以“社区保护者”的身份出现，提供凝聚力、集体认同和赚钱的机会，尽管这些收入是非法的。
导致内战的收入不均和寡头垄断依旧存在，而现今美国的“自由贸易”秩序又平添了更多的问题。作为第一个加入中美洲自由贸易协定（CAFTA）的国家，萨尔瓦多并没有获得什么好处，因为CAFTA的条款和实际操作就是在维护美国为主导的公司霸权国际贸易秩序和“强盗资本家（robber baron）”资本主义。
萨尔瓦多反对CAFTA等贸易协定的游行。十多年过去了，CAFTA蓝图中的经济发展遥遥无期，逃离中美洲的移民反而越来越多。图：cispes.org
尽管萨尔瓦多政府联合美国执法部门在2003年推出“铁拳计划（Mano Dura）”以重击帮派问题，但这治标不治本，国家经济停滞、社会保障落后，仅靠刑罚解决不了猖獗的帮派。这些社会问题助燃了帮派之间的火并和毒品贸易，进一步导致萨尔瓦多的社会不稳定和暴力蔓延，整个国家似乎陷入了看不到出路的恶性循环。
特别是帮派对下一代的影响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萨尔瓦多黑帮分子的年龄中位数在2005年只有19岁，而现在超过60%的帮派成员在15岁前就已经加入，近半数谋杀的受害者都在24岁之下。
原本应该坐在教室里学习知识和规范的儿童及青年已经过早地踏入了暴力和犯罪的泥潭，而且一旦加入黑帮就不可能退出，否则会被视为“叛徒”处决。
图来自电影《无名》（2009）。小学年纪的“笑脸”（中，白衣）早早就加入帮派，在其他成员的“教导”下使用自制武器枪决叛徒。《无名》中的很多演员在现实中就是MS-13的帮派成员。
如今，萨尔瓦多人每年要向黑帮支付7.56亿美元的保护费，约占全国GDP的3%；而暴力的总成本，包括为了安全保障额外花费的钱和失去的收入，接近GDP的16%，位列中美洲之首。而这个贫穷的国家，其五分之一的GDP竟然来自在海外工作的萨尔瓦多人寄回国的汇款。
为了给这部分收入避税，萨尔瓦多于2021年9月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将比特币定为法定货币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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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凋敝待兴；不同的是，有些国家历经磨难后浴火重生，而另一些半推半就地堕向暴力与贫穷的深渊。萨尔瓦多和其他中美洲蕞尔小邦的统治阶级固然不争气，但他们的发展轨迹却着实身不由己。
翻看萨尔瓦多的身世，她触目惊心的过往和现状令人悲愤，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幸福，那些在上学的年纪可以上学、不必刀头舔血就能养活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无飞来横凶之虞的平凡而真实的幸福。
滑动查看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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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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