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2021年9月26日彭冬英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喊她妈妈。十四年来,她接到过很多这样的电话,早就从激动不已变得波澜不惊,第一反应对方是个骗子。打电话的男孩称一直记得彭冬英,很想她,匆匆说了几句,因为要上课,就挂了电话。结束通话前他给彭冬英发了自己在宿舍的照片,这张照片令彭冬英有心要跳出胸腔的感觉,她以为照片上的男孩真的是她失踪14年的小儿子符建涛。彭冬英立刻把照片转发给大儿子,大儿子哭了,认定那是二弟涛涛。
彭冬英打电话给深圳打拐办相熟的警官。警官听说有山东聊城的男孩向她认亲,痛快承认案件的确破了,自己和同事正在山东出差,采了涛涛的血,确认了身份,因为案件还在处理之中,暂时不能公布消息。彭冬英提出想要和涛涛见面,给他订了10月1日的机票。国庆节这天,彭冬英的丈夫从广西赶回深圳,彭冬英和他还有大儿子小儿子在机场忐忑不安等待他们的家人,午夜时分双方一见面就认出彼此,相拥痛哭。
符建涛已经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了,彭冬英觉得他太瘦,心疼。
(彭冬英和大儿子小儿子送别符建涛)
十四年的寻找
彭冬英的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她带着两个儿子住在深圳,开了小卖店,又要照顾买卖,又要看孩子,难免有疏漏。大儿子内向,老二涛涛调皮外向,从不怕生,也惹得彭冬英生了很多次气。她不高兴的时候赌气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卖掉。”她不知道涛涛记住了。
(符建涛小时候)
2007年12月28日,彭冬英和两个孩子吃完晚饭,大儿子写作业,4岁的涛涛非要出去玩儿。彭冬英在家陪老大,心想反正涛涛也就是去楼下,应该没什么关系。涛涛穿着拖鞋就出了门,不到一个小时回家,手上拿着棒棒糖,换了鞋子,又走了。老大的作业写完,彭冬英才发现涛涛还没有回家。她出门去找涛涛,小区里他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有,问了涛涛的小朋友们,大家也都没看到他。彭冬英心急如焚在小区里找儿子,边想起几天前电视上看到的一个男孩孙卓被拐走的新闻,孙卓家也在南山区。她慌得都要站不住了,稳了稳心神,向小区的保安求助,又报了警。
警方起初没往人口拐卖的方向上想,宽慰彭冬英说也许孩子第二天就会自己回家。不过警察们还是认真向彭冬英,小区的邻居了解涛涛的情况,并调取了小区大门的监控。这个小区的住户大都是在深圳打工的外地人,物业管理比较松散。小区只有一个出入口,可是监控里没有出现涛涛的影像。
彭冬英让丈夫赶紧回深圳,给认识的所有在深圳的亲友打电话,拜托他们帮着去汽车站火车站找涛涛。彭冬英打印了很多寻人启事,到处张贴,几近绝望的时候新闻上被拐男孩孙卓的父亲孙海洋和她联系,让她加入找孩子的父母的群,教她要去哪里登记涛涛的信息,要如何让更多人知道涛涛的事情。彭冬英认识了更多和她一样的父母,这样她心里难受的时候至少还有和她同病相怜可以互相安慰鼓劲的同伴。彭冬英不知道她和孙海洋一家的渊源,比萍水相逢要深得多。
孙海洋和妻子彭四英是从湖北到深圳闯荡的,女儿孙悦被留在老家,儿子孙卓带在身边。因为刚开了包子铺,孙海洋夫妇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凌晨2点起床和面剁肉馅,孙卓贪玩,自己跑出去,孙海洋没喊住,忙完生意就睡着了,反应过来时,4岁的孙卓已经不见了。那是2007年10月9日,符建涛失踪前近三个月。
警方在孙海洋住处附近便利店的监控看到了拐走孙卓的人贩子,那个陌生男子领着孙卓来来回回走了半小时,才不慌不忙带着孩子走的。警方尽力根据监控的影像绘制了人贩子的头像,可是人海茫茫,要找到嫌犯谈何容易。此后的近14年里,孙海洋把包子铺的生意交给妻子彭四英,一次次和彭冬英还有其他孩子的父母结伴,去全国各地找孩子。彭冬英记得有天晚上到了杭州参加寻亲活动,找不到住的地方,不得已一个人在沿街店铺的檐棚下睡了一夜。
彭冬英的丈夫没有参加过找孩子,彭冬英要去找涛涛,只能狠心让大儿子自己照顾自己,下课买了菜请邻居帮着烧好。
(涛涛被拐前和父母哥哥的合影)
每次听说有和涛涛相像的孩子,彭冬英都会去当地看,每次都只有失望。她怕涛涛回来后找不到家,十四年没有搬过家,一直住在当年的出租屋,十四年没有换过手机号码。
彭冬英不时就给打拐办的警察打电话,问有没有涛涛的消息。每年除夕,桌上会多摆一副碗筷,每年涛涛生日,彭冬英会给他买一个蛋糕,尽管涛涛吃不到。
人贩子是三叔
2021年初,公安部开展为期一年的查找被拐儿童的专项行动,采集被拐孩童父母的DNA建立数据库,一方面将父母的DNA与已录入数据库的疑似被拐卖儿童的DNA比对,另一方面将被拐儿童最后的照片通过身份证等人像数据筛查。符建涛的DNA并没有在数据库中,而广东警方也未能从人像数据库中找到符合他长大后长相的男孩。可是9月初,广东警方在山东省聊城市的人像数据库里有了突破。
负责符建涛被拐案的警察连夜动身赶赴聊城市阳谷县。疑似是符建涛的男孩姓吴,正在读高三,其父母多年来在广东省东莞市打工,吴姓男孩住校前都由爷爷奶奶抚养。警察暗地采集了吴姓男孩的DNA,终于证实孩子就是彭冬英丢失的二儿子符建涛。警察决定和小吴先谈谈,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但令警察吃惊的是,小吴/符建涛得知自己被拐卖竟然一点也不激动,他记得是被人从深圳带到阳谷的。
很小的时候,符建涛隐约记得自己被三叔带到现在的家,但不敢确定,以为是自己搞混了梦和现实。初中验血型让心细的他彻底确定了被拐卖的事实。他记得的还有很多,妈妈年轻漂亮,哥哥比他大好几岁,胖胖的,家里开了小卖部,他常和妈妈捣乱。符建涛唯一记错的是自己的名字,他把姓氏记成胡了。
(彭冬英和两个儿子,躺在她腿上的是涛涛)
符建涛很想找到自己真正的家和亲生父母,但早前彭冬英说过的不听话就要卖掉他的话让他迟疑了,他害怕自己不是被拐,而是被父母遗弃的。
警察想去找符建涛养父母,试着从他们那里得到关于人贩子的线索,聪明的符建涛替他们省去了麻烦——他说人贩子就是三叔,养父的弟弟,吴飞龙。警方查出吴飞龙在2007年符建涛被拐时的确在深圳打工,就租住在彭冬英同一小区。2007年12月28日晚上,4岁的符建涛下楼玩耍,遇到了吴飞龙,吴飞龙说要带他出去找自己的狗狗玩玩儿,涛涛一口就答应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涛涛认得他是做保安的,以前常让自己的小狗和涛涛玩耍。涛涛回家换了鞋子,回到楼下,吴飞龙坐在石凳上,一把扛起涛涛,从侧边的铁栅栏爬出去,乘公交车离开。
小区里只有大门那里有监控,所以警方没有找到涛涛被拐的影像。
深圳警方在东莞一并将吴飞龙还有他的二哥二嫂,也就是符建涛的养父母抓获。三人到案后抵抗了一番才承认了拐走涛涛的罪行。当年吴飞龙的二哥二嫂生了三个女儿,想要一个儿子都快想疯了。吴飞龙“关心”二哥,就从深圳租住的小区带走符建涛,谎称是自己前女友生的孩子,二哥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个谎言,却很有默契的收养了孩子,还通过手段给他上了户口。
并非第一次拐卖
符建涛和父母哥哥弟弟相认后(彭冬英和丈夫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就先回到阳谷继续学业。了解自己的身世后,他经常在网上关注被拐卖儿童的信息,就此看到了孙海洋悬赏二十万寻找儿子孙卓的启事,上面印着监控中人贩子的截图。涛涛一眼认出人贩子正是拐卖自己的三叔吴飞龙。
(孙海洋的悬赏启事)
涛涛把这事告诉母亲彭冬英,彭冬英向他一遍遍核实,总是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把拐卖孙卓的疑犯可能是吴飞龙的情况汇报给深圳警方。警察将吴飞龙与监控中拐卖孙卓的人贩子对比,相信他的确涉嫌拐卖孙卓。可是无论怎样询问,吴飞龙都坚称自己与孙卓被拐无关。
既然吴飞龙是嫌犯,深圳警方就将寻找孙卓的重点也放在涛涛长大的山东聊城阳谷,他们在人像数据库中来来回回搜索,好几次将和孙卓外貌特征相似的孩子的DNA与孙海洋和彭四英比对,却都没有亲缘关系。这样的僵局在2021年10月底被打破了,公安部从更大范围的全国数据库中找到怀疑是孙卓的孩子,户口在黑龙江,但生活在阳谷县。
巧合实在是太多了,深圳警察第二次来到阳谷。在山东警方的配合下,他们在国庄村找到了正在上高一的男孩小国。小国上面有两个姐姐。小国的DNA经比对是孙海洋彭四英的亲生儿子孙卓。
孙卓也隐约有自己被拐的印象,但人贩子的长相,他是如何到的山东,他都不知道了。
(2021年的孙卓)
孙卓的养父母让两起案件的脉络清晰起来,2007年,吴飞龙经人介绍找到他们,同样是说自己和前女友的孩子没人养育,想要送人。孙卓的养父母因为只有两个女儿,想要再有一个儿子。(不理解怎么这么多家庭有民间皇位需要儿子继承。英女王在位不是足足70年,都不够有说服力吗?)
孙卓是吴飞龙在符建涛之前拐卖的,他把孙卓送给二哥二嫂,二哥二嫂养了孙卓一段时间后,怀疑他眼睛有毛病,就不想要了。吴飞龙先送走了孙卓,又返回深圳带走了符建涛。
买方入刑
(一家五口合影,坐在中间的是彭冬英和符建涛)
(孙海洋彭四英和孙卓)
十四年后彭冬英符勇夫妇和二儿子符建涛团圆,孙海洋彭四英夫妇和二儿子孙卓团圆。符建涛体恤为找自己心力交瘁的母亲,将名字改回符建涛,他打算大学考广东省或干脆深圳市的大学,好里父母兄弟近些。孙卓被养父母和两个姐姐宠爱,起初并不愿意回深圳念高中,一番折腾后,他还是回到孙海洋彭四英身边。
符建涛的养父母被关押一个多月后,通过女儿也就是符建涛的“姐姐”找到彭冬英,想要和她道歉,取得谅解,以减轻刑罚。彭冬英害怕伤涛涛的心,即使百般不情愿,还是去见了他的养父母。养父母的姐姐当面就给彭冬英跪下,还把责任都退给拐卖涛涛的吴飞龙。
(彭冬英)
彭冬英不能共情,不能理解,养父母对涛涛的养育并不是她所托付,他们反而剥夺了她见证涛涛长大的十几年时光,让她和家人十几年里在痛苦里挣扎。这笔账要怎么算!
涛涛的姐姐们因为拿不到彭冬英的谅解书,就迂回让涛涛去向母亲求情。彭冬英理解孩子与养父母的感情,但不能原谅买孩子的人。
2015年刑法修正案实施,明确对收买被拐卖妇女儿童的行为追究刑事责任,然而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买方受到的惩罚略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