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有迹可循。诺艾尔嫁给和自己同样野心勃勃的克里斯蒂安,他们的目标可远不止金钱。金钱只是一个手段。夫妇在华盛顿有些人脉,克里斯蒂安曾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诺艾尔则是国会议员的助理,他们想要拥有的是影响力。女儿伊丽莎白必须按照他们,尤其是诺艾尔的规划成长。伊丽莎白1984年出生,从小比较孤僻不合群,并不是一开始就领悟父母对自己的“苦心”,不过长期的潜移默化,她终于长成了父母想要的样子。
九十年代初,克里斯蒂安得到了安然公司副总的职位,举家搬到德克萨斯州。在私校里,伊丽莎白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交朋友上,她课余时间学编程,诺艾尔坚持要求伊丽莎白学习一门外语,于是暑期小姑娘开始在家上中文课。高中时,成绩平平的伊丽莎白还由诺艾尔通过关系安排进了斯坦福的暑期交换,去到中国“镀金”。伊丽莎白一点儿也不喜欢中国,总是打电话回家哭诉中国的人有多么不讲卫生,旅店很脏,她只想回家。
谁能想到在中国的经历不仅改变了伊丽莎白的人生,还成了她日后吹嘘的资本?
伊丽莎白在北京遇到比自己大19岁的桑尼,一个巴基斯坦移民。桑尼大学念的是IT,搭上了科技风潮,在微软工作时参与开发的软件被其他公司买下,桑尼也顺利加入新公司。2000年,桑尼卖掉手上的股权,套现$4,000万美金,正好躲过互联网泡沫破灭。
桑尼有钱又成功,是伊丽莎白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他成了伊丽莎白的男友。
奇思妙想
2002年,伊丽莎白进入斯坦福大学化学工程专业学习。她有了一个构思,在人的上臂贴上贴布,随时可以监控血液的各项指标,并按人体需要定时释放抗生素。那时她刚上过一门有关医药学的课。家里人认识的权贵帮忙牵线,把她介绍给一名医学教授,教授对年轻,基本没有医学知识的伊丽莎白的想法表示质疑,以为这个设想很难实现。伊丽莎白是不会接受“不”作为答案的。不久后,她就自己的这项“技术”申请专利。
2003年夏天,伊丽莎白得到去新加坡基因研究所实习的机会,正好遇上SARS,使得她有了一些新的想法——研发血液检测的仪器。19岁的伊丽莎白在新学期来临时干脆退学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实时治愈",后来改称Theranos,取自两个单词治疗和诊断的片段。
斯坦福化工系的常宁教授同意出任伊丽莎白公司董事会的顾问,师从常宁教授的博士生若伊率先加入Theranos,是公司的第一名雇员。
(常宁教授)
第一个被说服投资伊丽莎白的公司的,是家族的朋友,亿万富翁,风投家蒂姆。蒂姆投过的公司包括Hotmail,百度,Skype,特斯拉,比特币,Twitch。虽然对伊丽莎白的核心技术并不了解,更不清楚她所描绘的血液检测贴布是否可行并能进行商业量产,蒂姆叔叔还是慷慨地答应出资$100万美元给创业家伊丽莎白。
(天使投资人蒂姆)
伊丽莎白把能利用的关系全用上了,到2004年底时,她已经筹措了将近$600万美金资金。神奇的是,Theranos的投资人全数同意不过问血检仪的技术细节,并赋予伊丽莎白对公司完全的控制权。
这位女企业家对公司机密(如果存在的话)到了偏执的地步,所有到公司参观的客人都必须事先在保密协议上签字,保安会在整个访程跟随客人。伊丽莎白自己则雇佣了保镖,她办公室装的全是防弹玻璃。
拉投资(骗钱)天才终日穿着黑色的高领衫,行事和对外表现都模仿苹果的乔布斯,为了更贴近原型,伊丽莎白也从不休假,并且要求员工和她一样超时工作。
公司里有专人负责记录员工的工时,如果谁只工作了八小时,就会被谈话,要求提高表现。公司每晚八点都设置工作餐,默认至少需要工作到那时。
参加媒体访谈时,伊丽莎白每每提到父亲克里斯蒂安的祖上是一名手术医生,娶的是著名的酵母家族Fleischmann的女继承人——她说她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创业的才能和在医学事业的天分。技术不够,情怀来凑,反正作为公司的创始人,伊丽莎白的使命就是吸引投资,至于是靠货真价实的硬技术,还是讲述很励志的故事,那些都不重要。至于坚持要研制血检仪的理由,伊丽莎白的故事更加动人:她说自小亲近的叔叔因为癌症英年早逝,因此她发了要治病救人的愿。又因为自己害怕针头,所以希望能够发明出不需要用针头从手臂血管中采集大量血液的仪器来帮助有需要的病患。
白日梦
Theranos的核心技术就是微量血检仪,只需要戳破指尖,取极其微量的一滴血,就能完成通常需要几管血才能达到的检测结果。伊丽莎白还宣传这样的愿景,她的血检仪一定会实现量产,日后大多数普通人都可以购入血检仪,在自家实现取血样检测,再将血检仪的报告传输给医生进行解读。病人既不需要忍受针头的痛苦,又不用浪费宝贵的血液,更了不起的是,他们再也不用支付昂贵的血检费用,随时都能进行检测。
完美。
完美的白日梦。
伊丽莎白声称她的仪器仅需要微量血液就可同时进行多项检验,并能有效做出300多种测试。事实上,指尖神经密集,痛感比手臂要强烈,并非好的采血部位;各种血液检测的机理不同,有些需要与不同的化学试剂进行反应,因此必须保证用来做各种测试的血样不能有交叉感染。伊丽莎白所描述的高精微量分流仪其实根本无法有效地将微小的血滴通过极细的导管输入进执行各种检测的运算器中。血迹如果同时在一台仪器中进行不同检测,很容易造成互相影响。此外要使得微量血迹就达成多种检测的效果,必须稀释血液,而血液稀释后检测的精度大大降低。
综上,这个想法就是舍本逐末,完全外行的异想天开。Theranos的科研专家在实验反复失败后向老板提议适量增加取血量,以解决上述各项难题。可是对于伊丽莎白来说,微量采血达成超多检测就是她最大的卖点,所以她坚持必须要保留这个前提。
在一个基本上是死循环的状况下,Theranos的研究团队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将血液分流到各个检测体系的阀门和导管的分配方式和路径,这个阶段纯在烧钱,眼见首轮筹集的$600万很快就要用完了,伊丽莎白努力思考新的市场推广和宣传的方式,找了专门的产品设计师做出了一台小型的仪器,取名爱迪生。
爱迪生理论上能够精准地将一滴血分成几十分,并毫无干扰地将每一分血传输至各个检测部件,执行多种血检。只需要一滴血,癌症,糖尿病,性病,肾功能等三百多项指标都能够由爱迪生完成。其实Theranos团队和伊丽莎白心知肚明,他们微量血液实施多项检测的产品理念所基于的高精微量分流仪已经失败了,做不出了。可是一方面已经投了钱的投资人眼巴巴等着爱迪生替他们变现,另一方面新的潜在投资者也需要见到一些实际的事物才容易相信Theranos有前途,团队情急之下想出了偷天换日的一招,他们买了价格并不算离谱的机械手臂,再给它套上外壳,让爱迪生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有人来Theranos访问的时候,伊丽莎白会假模假式请她的科研人员采取访客的血,放进爱迪生仪器里,液晶屏上立刻闪现各种指数,把访客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指数都是事先编好的,爱迪生事实上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创业期”过了七年,不得不佩服伊丽莎白找钱的能力,公司在完全没有任何成果的情况下估值如火箭冲天一般翻了番又翻了番又翻了番。首轮融资结束后,就有分析师估计Theranos市值为$3,000万,2007年,这个数字涨到$1.97亿,伊丽莎白也已经又拉到$4,320万投资。2010年,公司估值突破$10亿美元,伊丽莎白的团队甚至向证交所提出了上市申请。2014年,Therano已经被认为值$90亿美元,创始人伊丽莎白拥有公司过半股权,个人财富也达到了十位数。
对伊丽莎白和Theranos给予厚望的投资人不乏政商名流,除了首位的蒂姆叔叔外,还有甲骨文投资人卢卡斯,2017年出任教育部长的德沃斯(投资$1亿),沃尔玛创始人家族(投资$1.5亿),默多克(投资$1.25亿),亚特兰大的考克斯家族,南非钻石家族,墨西哥商业巨鳄卡洛斯,等等。
长袖善舞的伊丽莎白通过一个有钱人又认识了另一个,社交和关系网络越扩张越夸张。她的董事会成员在巅峰时期包括前国务卿舒尔茨,前国防部长培瑞,前参议员能恩,特朗普总统聘请的国防部长马蒂斯,富国银行前首席执行官科瓦西维奇,前国务卿基辛格,等等。
2012年,连锁超市Safeway与Theranos达成合作意向,投资$3.5亿美元在全国800家门店装修,设置Theranos血检专座。病患们被告知可以走进任意一家药店,很短时间他们的医生就能够通过网络得到血液检测的结果为他们进行诊断。此后Safeway等了又等,只待爱迪生的正式版上市。
在2013年之前,公众基本对Theranos这个名字一无所知。2013年起,伊丽莎白才设立了公司网站,在媒体上大肆曝光,接受了各大媒体(CNN,福克斯商业频道,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福布斯,时代周刊,财富杂志等)的专访,与克林顿和马云做公开访谈,当时的总统奥巴马任命伊丽莎白为全球创业大使。也是这一年,最大的连锁零售药房Walgreens在没有完成对爱迪生和Therano的技术进行测试的情况下宣布与Theranos签订了$5,000万美金的设备合约,在其名下的40多间药房推出即使血检服务。
偷梁换柱
在空运全程,工作人员并没有对血液进行低温储存,很多时候血样送抵总部时已经变质。西门子的分析仪在分析各项指标前,设置将病人血样稀释,再导流到执行各种测试的部件。而病人以为是爱迪生检测的血液,本来就只有一小滴,为了达到西门子仪器需要的容量,Theranos员工必须在把血样送入西门子分析仪之前将少得可怜的血大剂量稀释,这就导致了二次稀释的结果,即使西门子仪器具有成熟的技术,得到有关部门认证,又经过众多用户的检测,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最终送达医生和病患手上的数据毫无意义。
病患没有按照Theranos承诺的那样,立刻拿到检测报告,而是等了很多天,才拿到一些令他们的医生疑窦丛生的结果。有年轻健康的女孩被测出患有严重心脏病,还有已经绝经的妇女被测出具有超出育龄女性数倍的雌激素水平。好些个医生看到Theranos的报告都懵了,他们之中谨慎的那部分决定再要求病人去进行常规的血检复核结果。
医生和病人能察觉到的问题,内部员工自然了解得更加深入。基于伊丽莎白对商业秘密的近乎病态的保护,员工入职前需要签署保密协议,即使在离开公司后也不得透露任何有关Theranos的细节。不然伊丽莎白花了成百万美元聘请的明星律师团队会保证忍不住想要泄密的前员工闭嘴的。
2005年通过斯坦福常宁教授举荐担任Theranos首席科学家的生物医学博士吉本斯多年以来患了抑郁症,他领导下做出的各种检测都严重偏离基准样本,“没一样有用的”。可怜的吉本斯还是咬牙坚持了很多年,希望有一天能够真的做出万众期待的划时代的血检仪来。
因为一场专利争端,吉本斯接到传票通知自己出庭作证,证实与Theranos和伊丽莎白在打官司的对方申请的专利其实为Theranos所有。伊丽莎白申请了多项专利,可能是为了提高可信度,吉本斯被列为其中多项专利的“共同发明人”。
吉本斯不愿意出庭谈论Theranos的技术细节(因为根本不存在),但又害怕说真话会导致自己失业。在多重压力下,吉本斯在上庭的前晚服下过量的对乙酰氨基酚片和酒这一致命组合。数日后,吉本斯因肝脏衰竭去世,他的妻子向Theranos告知丈夫死讯,得到的却是公司律师要求立即归还公司的手提电脑及相关机密文件。
伊丽莎白没有把吉本斯的死讯告诉公司成员。
说真话的人
早在2006年,Theranos的首任金融总监莫斯利就从公司的科研人员对伊丽莎白宣传公司的血检仪精度时的沮丧反应中猜测出了端倪。于是他通过旁敲侧击得知伊丽莎白展示的检测结果是事先准备好的,并非是公司的血检仪所做。
莫斯利向伊丽莎白提出自己的质疑,他以为不应当继续向投资人做出不实的描述。不久后,他被伊丽莎白炒了鱿鱼。
桑尼被伊丽莎白雇佣成了新的金融总监,他和伊丽莎白一样,对医疗行业和金融都所知甚少。他俩的关系在公司里是个秘密,虽然桑尼不懂专业,却是搞秘密监控,恐吓和致郁的一把好手,很多员工在Theranos都感到必须小心翼翼,如芒刺在背。
2011年伊丽莎白的弟弟克里斯加入Theranos。任人唯亲也是很多暴发公司(比如WeWork)的相同轨迹。克里斯不是医科生,大学还没毕业,他在公司里主要的工作就是浏览体育新闻,招徕大学兄弟会的朋友进Theranos。
与伊丽莎白打专利官司的人是她们家的老邻居,伊丽莎白父亲在安然倒闭(丑闻爆发)后几乎身无分文,据说就是那位邻居收留了她们一家人。这次邻居面对的是伊丽莎白的明星律师团队,每天都要花上万美元应对诉讼。他实在气不过,就在网上试图找到对伊丽莎白和Theranos不利的证据,终于在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浏览量的专业人士写的博客中,发现了Theranos巨大的漏洞。这位专业人士写道,伊丽莎白的公司没有任何在专业期刊上发表研究报告,也没有提供任何实验数据。
邻居又找到了离职Theranos并且愿意说真话的一位前员工,他向邻居透露了更多内幕。邻居决定趁热打铁,把自己找的的所有材料都交给华尔街日报的调查记者凯瑞路。凯瑞路展开了自己的调查,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案子,四次联系伊丽莎白希望对她采访,四次被拒。在得知凯瑞路可能会做出对Theranos不利的报道后,伊丽莎白再次派遣自己的律师团直接去报社赌凯瑞路,对他提出严正警告。伊丽莎白自然也找到了凯瑞路的大老板,同时也是Theranos的投资人默多克,希望他能够劝阻手下不要发表有关Therano的负面文章。
(调查记者凯瑞路)
2015年10月15日,凯瑞路的文章见报,他记述了对多位Theranos前员工的访谈内容,大家都指出伊丽莎白和公司其他高层没有专业能力,也没有管理公司的能力,造假严重,公司展示给大众的所谓技术突破大部分都是吹出来的,编出来的。接受访问的,还有非常欣赏伊丽莎白,身为Theranos董事会成员的舒尔茨的亲孙子泰勒。泰勒只在公司全职工作八个月,就向伊丽莎白和桑尼发出多份邮件,提出自己对公司一些不当操作的疑问,再没有得到任何解答后,他辞职了。泰勒把自己对伊丽莎白和Theranos的观察和判断告诉爷爷舒尔茨,可是老人家根本一句也听不进去,选择和孙子决裂。
让所有人震惊的是,凯瑞路的文章提到爱迪生其实只能完成非常小的一部分检测任务,大部分伊丽莎白保证可以完成的血检项目,其实都是在其他公司的仪器上做的。
第二天伊丽莎白接受电视访问,回应了记者的疑问(虽然她的解释完全没有对对方的问题作出解答)。她讲话的重点就是自己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所以遭人质疑和嫉妒。
凯瑞路接连在华尔街日报上做出对Theranos公司的后续报道,相比之下,伊丽莎白频频在电视露脸解释总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她的答案通常会针对问题绕来绕去,但就是不涉及本质内容。凯瑞路投下的是重磅炸弹,药监局也注意到了。他们在报告中做出的结论是Theranos用来检测血液的仪器是不合格且没有通过有关部门验证的,爱迪生只能做12项检测,而这仅有的12项检测里,错误结果比基准率高出数倍,完全不可靠。
11月连锁超市Safeway与Theranos的合作破产;次年1月药店Walgreens终止在所有设有Theranos检测站的血检项目。曾对Theranos做出天价估值的福布斯杂志更新了他们的数据,他们现在认为Theranos几乎一钱不值。
多米诺骨牌
2016年10月,Theranos的投资者之一指控伊丽莎白通过伪造,遗漏数据及不实保镖骗取投资。2017年4月,Theranos与医疗保险与补助中心合解,同意两年内不从事任何血液检测的业务。
2018年3月证券交易委员会指控伊丽莎白和桑尼通过诈骗筹措了超过$7亿美元的投资,伊丽莎白被迫交出公司管理职权,退还投资人股份,并在十年内不得担任任何上司公司的管理职位。
2018年6月大陪审团通过控诉伊丽莎白和桑尼的动议,她俩被控的罪名共计11项。9月,Theranos关张。
伊丽莎白和她的父亲分别是两个美国史上最大商业骗局的亲历者和组织者,可以说双双被载入史册。官司缠身,很可能要长期享受免费监狱餐的伊丽莎白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她和比自己小八岁的连锁度假酒店继承人热恋,两人四处游玩度假,2019年据传秘密结婚。